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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朦胧的晨光

[转帖] 《铁鹤书》唐朝背景下的克苏鲁小说【完结】,作者:永恒的夏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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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无聊
    2024-10-27 08: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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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1-1-13 07:50:3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八章【禹王岛,下(第五天)】

        吃下药后,烂赌鬼的一口气总算是缓过来了,但也许是因为受的惊吓太大,他全身气力涣散,口眼歪斜,只能由一个三佛齐水手背着继续前行。

        走下小丘,地面渐渐变得泥泞不堪。从这里到木屋大约需走一盏茶时间,绝大部分的路程完全没有遮蔽可言。众人的心悬到了半空中,如果岛上真有什么东西对他们不怀好意,那接下来这段路毫无疑问是最理想的攻击地点。

        泥路很不好走,几乎每一步都会陷进去,灌木有时会突然摇曳一下,然后钻出一只巴掌大的飞虫,跟灌木一样,它们不可能随风飘来岛上,那么只有一种解释了:这些怪异虫子的祖先都是被船带来的。

        不断有人因为幻听而引起骚动,两个三佛齐人先后陷入痛哭与狂笑的循环,唐弃和薄罗圭不得不用大食药和针灸让他们恢复镇静。然而即使是唐弃也越来越觉得脚下的泥泞不真实,仿佛正踩在一片瘴疠所化的虚浮之上。

        到了这段路的后半程,所有人都已经见怪不怪,他们脚下的沼泽似乎深埋着某种古老的恶念,可以诱使人的大脑跟自己作对。淌过脚边的泥浆中带着让人作呕的冰凉,像是这片土地淤沤了千万年的脓汁,每迈出一步,众人仿佛都能听到脚下传来泥塘病态的呼吸声。

        师凝忽然停住脚步。“小心。”她说着抽出“半城霜”,凤目中爆出杀气。

        唐弃也感觉到了不妥,刚才他的眼角猛然扫到有东西正踩着烂泥靠过来,但是当他定睛再看,那里却什么都没有。他拔出“铁鹤剑”,站到队伍左侧,高镇也抽出腰间铁尺护住后方和右侧,只有薄罗圭提着食盒抄手而立,那十几把弯刀依然安安稳稳挂在他身上,不过考虑到昨天他的飞刀神技,想来也不用为他担心。

        只是苦了那三个水手,他们咕哝着家乡话在队伍中乱作一团,谁都想钻到中间的位置,可是他们只有三个人,不管怎么挤,每人总有至少一面是暴露在外的。

        天色更晦暗了,阴风像刀一样割着众人的皮肤,泥地下面渗出腐坏的味道,刺激得人一阵阵反胃。“这气味不对劲啊。”唐弃喃喃说。“大家小心脚下,可能会陷进去。”捕头示警道,这平常稳如泰山的名捕如今声音竟然有些干涩。众人战战兢兢地向木屋挪着碎步,都生出俎上鱼肉的无助感,只觉得脚下这一段路长得永无尽头。

        “我们是不是已经到岛的中心了?”唐弃问。“就算没到也不远了,”师凝回答,不管她的表情如何严峻,语气依旧带着置身事外的冷漠,“牛鬼蛇神,该来的都来吧。”

        薄罗圭正想着把高镇的提醒翻译给三佛齐人听,不料却已经晚了。冷不防一声惊叫,一个水手失足踩进了沼眼,怪叫着滑入眼中。他身旁的同伴急忙扔掉木桶去拉,另一个三佛齐人因为背上还躺着鱼一贯,只能在一边跺脚呼救。

        “看前面!”高镇忽然低呼一声,唐弃师凝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却只看到一堆烂泥。“高爷,怎么了……”唐弃的话还没说完,那堆烂泥忽然缓缓翻滚起来,然后他意识到不是那团烂泥,而是整个泥塘都在搅动。

        三佛齐水手终于被拉了上来,但是随之露出沼泽的还有一个裹满烂泥的硕大人头,那个人头眼窝里已经什么都不剩,鼻子也不翼而飞,它朝众人张开嘴,像是在无声的咆哮,接着,一只高度腐烂的手缓缓搭在沼泽岸边。

        说时迟那时快,师凝一剑劈下烂手。反手又挑去了沼泽中头颅的下巴。

        “快走!”她高喊一声,三佛齐人像是大梦初醒,赶紧跟着众人朝木屋跑去。高镇现在一马当先,刚才十几步中,他已经成功绕过了好几个沼眼,这一半是靠他过人的目力,另一半靠的是他身为捕头的直觉。不良人脚下生风,每一步都是在间不容发之际找准落点。如今于不良人而言,泥潭已经成了赌场,须臾之间,高镇便将自己的性命押上了无数次,他别无他法,只能告诫自己他是名捕,他最擅长的就是在高压下迅速决断。

        众人踩着高镇的足印一阵急跑,总算得以重新踏上坚实的地面,唐弃回头看了一眼,那软泥还在漫无目的地翻涌,泥塘里忽而凭空站着无数佝偻身躯的巨大人影,忽而又空空如也,根本弄不清楚什么才是真实。

        高镇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别理那些,你的眼睛在骗你。”唐弃点点头,但是他本能地感到捕头说的话不尽然,那些人都是真的,只是,都沉在沼泽底下。

        当这群人终于到达木屋时,几乎每一个都已经处在崩溃边缘。唐弃走到门前,表情忽然有些迟疑,他无法想象当他把虚掩的木扉推开时,他会看到什么。经历连番变故后,似乎什么鬼怪都已经无法让他们再感到害怕了。只有一种情况例外,如果是那种情况,说不定,真会有人发疯。

        门打开了,所有人眼中都流露出惊慌失措的神色,最坏的可能成真了:映在他眼前的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乡野人家,两个村夫村妇打扮的人,正无忧无虑地翩翩起舞,无论房子还是人,都是那么无害,那么让人安心,那么……与外面格格不入。

        跳舞的是一对年轻男女,看样子关系非常亲昵。他们打扮有几分像是中国衣冠,但语言唐弃却完全听不懂。这对男女看到一众人失魂落魄地站在门口,就热情地招呼他们进屋,唐弃等人都是一头雾水,但并没有停下进门的脚步,不知为什么,踏入房间的一刻,所有的疑虑与警惕忽然都被削弱了,大脑执拗地不愿意再去思考危险的存在,一股安全感不可抗拒地填满了大家疲惫的心。

        女主人殷勤地忙前忙后,为众人张罗了一壶热水,就在她闪身到众人背后的一刹那,她猛然变出了一张厉鬼的脸,这张脸如梦幻泡影刹那即逝,只有水手背上的鱼一贯看到,然而,老赌鬼依旧是那副口歪眼斜的模样,一个字都吐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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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时在“墨舟”上发生了两件事。

        第一件事发生在直库哥舒雅身上,当时他喝了宁神的药剂,正躺在自己房间昏睡,舱房的门忽然被打开了。

        进来的人是个下级水手,也是坚信独孤元应那些老手下依然留在船上的人之一,这可怜人在故事里连名字也没有,我们姑且就叫他刘三吧。刘三走进舱房时浑身都在戏剧性地发着抖,这种情况下他还捏得住右手的牛耳刀由不得不让人心生敬佩。

        刘三蹑手蹑脚走到直库床前,掂了掂手上尖刀,表情猛地变得残忍无比,他太阳穴青筋突起,嘴角微微抽动,双眼中爆出癫狂的杀机,这一刻的刘三身上嗅不到一丝人性,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谁也想不到一个人可以平地里化作杀人恶鬼。

        舱房昏黄的灯光中,刘三霍地把刀高高举起,眼中尽是一不做二不休的决断,也就在此时,床上人毫无征兆地打起了雷鸣也似的呼噜,这一下可不要紧,刘三顿时被惊得魂飞魄散,险些瘫在地上,之前杀气腾腾的狠相早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哥舒雅的鼾鸣持续了没几声就渐渐归于沉寂,刘三得以重新站稳,他右手握刀,左手摸着心口在哥舒雅床头哆哆嗦嗦又站了半晌,总算是把神定了下来。

        可怜的刘三本来就不是什么胆大的人,经此一吓,他感到有些虚脱晕眩,背上也让冷汗浸湿了一大片,要是突厥人鼾再多打几个,他说不定就尿出来了。

        刘三在床边深呼吸了几次,咬紧牙关,左手一遍一遍摩挲着刀刃,看着突厥汉子的眼神也越来越冷酷,杀气已经灌满他的全身,连他的血液都行将凝结。终于,他神经质地昂起头,双眼弹出,五官又扭狰狞地扭曲起来。这一次,满天神佛也无法阻止他杀了眼前的人!

        刘三握紧刀柄正待举起,却听得哥舒雅重重地“哼”了一声。这一声比之刚才的打鼾又多了一层无形的压迫感,直逼得刘三倒退两步,几乎要夺路而逃,之前积累的杀气再次走得无影无踪,他闭上眼,只觉得万事皆休,自己的一生飞快地在脑海中掠过。

        但床上人仅仅翻了个身,然后咕哝道:“好……渴……”,接着,就又没了动静。

        过了不知多久,刘三才重新拿稳了手中的尖刀,他木然来到哥舒雅床头,脸上已经看不见杀人的凶狠,只有要与对方同归于尽的悲愤,他再次举起刀,不要命似的朝哥舒雅心脏直刺过去。

        就在电光火石间,壮汉猛一翻身,单手已把尖刀格住,哥舒雅朦胧地睁开眼,本能救了他,但药物还是没让他清醒过来。

        刘三大吃一惊,不是因为目标醒了,而是因为这汉子抓住自己的那只手,力量远远小于自己预期,他恍然大悟,哥舒雅的药效还没过去,壮汉眼下对自己身体的控制只能到这种程度。一念及此,刘三是真的不再害怕了,他鼓足余勇,用出吃奶的力气朝床上人压了过去。

        哥舒雅如今已经醒了大半,可恨手脚软绵绵催不出一点力气,眼看尖刀朝自己慢慢探过来,饶是这莽汉子也不免额上渗出豆大的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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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10-27 08: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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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1-1-13 07:50:5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九章【禹王岛,补(第五天)】

        从木屋的窗口望出去,泥潭已经恢复了平静,乍一看之下,跟平常乡野并没有多大区别。在泥潭的中心,三三两两耸立着几个坟包,依稀都有些年头了,坟包本身很普通,并没有什么可疑之处。师凝与高镇注视着窗外久久不语,他们现在终于能够看清翻泥塘的真面目,整个沼泽下面,似是有一张巨大的脸在微微抽动,做着各种迟钝的表情表情。不用交流他们也知道对方在考虑跟自己一样的问题:一会儿怎么回去。

        薄罗圭正在尽全力同木屋主人沟通,试图从一大堆鸡同鸭讲中问出他们的水源所在。三个三佛齐人因为帮不上忙,只好与蹭房上船的船客呆在一起大眼瞪小眼,那个房客一般被称为唐弃,不过如今,我们还是直接叫他周问鹤好了。

        高镇回头看了一眼斜倚在榻伤的鱼一贯。“好点了没?”他冷冰冰地问。后者很努力地转动眼珠,开合双唇,想要把警告传递出去,但是从捕头这里看来,烂赌棍只是在跟面部神经殊死搏斗,不良人漠不关心地转过头去,把鱼一贯留在了绝望中。

        “你有没有听说过禹王岛的来历?”师凝忽然开口问。

        “没有……我甚至都不知道这个地方。”捕头苦笑道,但他的回答也许并不正确,他的父亲曾经跟他讲过无数个与海中地狱有关的传说,他实在是不可能把它们全部记住。

        “我曾祖母曾经对我说过。”师凝秀眉微蹙,语气里透着一股怀念。高镇忽然意识到,这也许是白衣女子出海后说话最多的一次,“禹王治水时,把天下不善的土壤全部搬出九州,在海外堆成了禹王岛,禹王死后,他的尸体就埋在这里,以图永世镇住恶壤。可惜的是,他虽然能压服岛上盘踞的邪祟,却不能阻止海中的不净之物朝岛上靠拢过来,捕爷,也许你我脚下这座禹王岛,已经成一只大蛊了。”

        “能说出这些话,你们家老太太真不是普通人啊。”高镇道,这话的绝大部分只是在奉承,高捕头在海洋噩梦的围绕下长大,对于这种传说,先不提信不信,他第一反应就是抗拒。

        “确实不是普通人,”白衣女子叹了口气,“她一生都不是。哪怕现在她只剩下被丝絮包裹的一叠衣冠,谁都不能把她当做普通人。”

        高镇不明白眼前的女子何以神色忽然如此哀伤,他只能岔开话头:“但是,这岛恐怕跟禹王没关。海上那两尊巨像都是秦朝打扮,我跟你打赌,其中有一个是始皇。如果你要我猜,我会说这岛更有可能与始皇求仙有关。”

        “你说,我们是要去博山的,结果无意中跑到了蓬莱?”师霜城脸上的揶揄神色稍纵即逝,这也许就是她最大程度的幽默感了。

        “根据家父讲的故事,如果蓬莱仙人真是外面泥里那副样子,我一点都不惊讶。”

        “反正,有一点毫无疑问,如果这里是蛊,那我们上岛可就完全不冤枉。”这时薄罗圭走到两人中间,胡子嘲讽地抖动了两下,“你我这样的人在世间,不是邪祟又能是什么?”

        “怎么样,问出水源了吗?”

        “房屋后面有一口活泉,”大食人瞟了一眼房中殷勤的男女主人:“我建议我们一起过去。”高镇点点头,在这种情况下如果还对此地的男女主人不抱提防之心那就是彻底疯了。

        这时周问鹤也手提铁鹤剑靠了过来:“怎么样?”

        “拿到水就走。”高镇回答,尽量让自己不动声色。然后他示意薄罗圭把计划告诉三佛齐人,如果事情不顺利,他们最后可能需要破门而出。

        薄罗圭与三个水手交谈了几句,他们的表情忽然变得极不情愿,这当然逃不过大食人的眼睛,胖子神色一变,显然是说了什么威胁的话。察觉到气氛异样的几人立刻围了上来,但是他们谁都不敢出言打搅,鱼一贯眼看着女主人带着僵死的微笑一步步走向师凝背后,他想要尖叫,但是空气通过喉头却变成了粗重的喘息声。

        “怎么了?”听出异样的周问鹤走到鱼一贯面前,“不舒服?”赌鬼如果此刻能说话,一定会破口大骂,不但是因为女主人随着铁鹤道人一同走了过来,还因为那蠢牛鼻子竟然俯下身,把整个后背暴露在女主人面前。

        另一边,薄罗圭的审问已经结束,他还没开口,师凝跟高镇就已经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他们从来没见过大食人的两撇胡子耷拉成这副样子。

        “诸位,”薄罗圭收起平时书呆子一样的表情,音调也低沉了许多,“我建议我们忘掉水源的事,即刻返程,庞菩萨策反了一群独孤元应的水手,他们今晚要哗变。”

        鱼一贯看着愁眉深锁的道人和笑吟吟的女主人,重新调整了一下呼吸,好消息是,他终于可以勉强做出一些口型了,坏消息是,那真的是很“勉强”的口型。而更坏的消息则是,不管他要说什么,女主人都会和道人一同看见,后者至于前者几乎是俎上鱼肉。烂赌鬼决定再赌一把,他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在自己的嘴唇上,祈祷蠢牛鼻子千万不要看漏掉,眼前的情况他很可能没有第二次机会了。

        周问鹤确实注意到了鱼一贯嘴巴的一张一合,他暗中庆幸师父很早以前就训练过他读唇。

        但是接下来的事却把铁鹤道人彻底难住了,因为烂赌鬼只做了三个口型,三个看上去没有意义的字:“青,上,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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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一天都没什么太阳,到了傍晚更是如此。没了太阳晒的“白倌儿”一脸的精神萎靡,除了躺在虎裘客臂弯里打哈欠什么都不愿意做。

        虎裘客揣着猫站在船头,像是夕阳下傲世百兽的卧虎。只有他自己知道此刻心里有多着急焦急,已经过了酉时,不他知道那群人赶不赶得上回来。

        耳边忽然响起了一个他曾经听过的声音,这让虎裘客有些迷惑,因为在他的印象中这声响绝没有理由找上他,那是木腿敲击甲板的“咯咯”声。

        木腿声在虎裘客背后忽然停住了,后者隐隐然有了一种大难临头之感,他用余光扫视左右,才发现不知何时,甲板上的船员全都没了踪迹。

        “尹三爷。”又是那种尖锐刺耳的声音,虎裘客不疾不徐地转过身,他第一次看到了船上的纲首。

        这是虎裘客见过最怪异的人,不提他被刨花了一样的皮肤,以及木制的假腿,单说他那颗青灰色,而且大小明显不合适的浮肿脑袋吧,那很明显是被人砍下来之后又缝上去的。

        虎裘客并没有慌张,至少表面上,他说话的语调还是平稳如常:“独孤老大,找某家什么事?”

        独孤元应喉咙里发出一阵让人牙根发扬的尖锐喘气声,但是因为他的面部皮肤早已坏死,所以虎裘客并不知晓对方是不是在笑。

        纲首抬起右手走近了一步,好让对方看清自己手上的东西,那是一撮白色的猫毛。

        “我早就听说,长安尹落鹏有一只白狸子,是稀世名品,没有一丝杂色。”

        虎裘客没有回答,他像是下意识地轻抚着“白倌儿”,希望没人能发现自己心脏在狂跳。

        “但是阁下怀中这只……”独孤元应冷笑着松开手指,白毛随风而散,“毛是染的吧?”

        虎裘客在心中遗憾地叹了口气,然后,他猛然吊起虎目,浑身散发出无上威严,像是要把眼前的一切压为齑粉。寻常的人看到这变故,纵然没有跌坐在地,也会吓得手足无措,然而这位纲首,甚至都没有给出丝毫反应。

        “你这招,”过了半晌,那张死灰色的嘴才僵硬地翕张开,“吓退过不少人吧……”

        虎裘客那迫得人不能近身的威慑力顿时烟消云散了,那一刻虎裘中所裹的,只剩下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普通人。他重重叹了口气,抚弄“白倌儿”的手上暗暗使上劲,他还有最后一招,上船前他专门训过这只狸子,只要他按在狸背上的手先紧后松,狸子就会箭一样射向前方人的面孔。

        “就是现在了,”他喃喃自语,然后手猛地一抬,“见识一下你白大爷问!”话音未落,那狸子果然暴起,犹如一道白虹贯在甲板上,然后顺着虎裘客的脚边溜走了。

        看着白色身影一闪而逝,虎裘客反而有一种“一切正常”的欣慰,“我就知道不该信魏老四……”他心中这样想着,被独孤元应单手提了起来。

        “你是谁……”纲首饶有兴趣地看着眼前的人,现在虎皮已退,这人像是猫一样可怜兮兮地被他抓在手里。虎裘客并没有回答,他提鼻子嗅了嗅,然后皱起眉头:

        “焦糊味真重。”

        “什么?”纲首像是没反应过来,他死灰色的脑袋歪到了一旁。

        “这就是焦糊味的源头,你,跟这艘船,都早就成一堆炭肉了。”

        “你眼光真好。”独孤僵硬的脸上露出赞许之色,“但是你说得不准确,船一半是焦的,一半是新的,我……”他别过头,让虎裘客看到自己脖颈处的缝合线,“也是。”

        “这个头……不是你的……”虎裘客话未说完,已被独孤元应重重摔在一堆木桶上,他甩了甩七荤八素的脑袋,徒劳地想要把漫天金星摇散。他知道不会有人来救自己,今晚,纲首大人要亲自审问他的犯人。

        木腿的声音由远及近,听起来独孤并不着急,眼前的虎裘客手上有多少斤两,他已经了然于胸。

        “我和猫八字不合,和海也八字不合,”虎裘客沮丧地心道,“见了鬼了我要接这份差事。”想到这里,他猛一咬牙,踹翻了脚边叠着的两个大木桶,说实话这一脚踹得绵软无力,方向也不对,本来不会对独孤元应造成任何影响,但是从下面一个木桶里掉出的东西却把两个人都震住了,那是一个身形臃肿,散发着恶臭的死人,他的双眼圆睁,脸上布满了血痕,仿佛还在无声地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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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10-27 08: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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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3 07:51:13 | 显示全部楼层
    特别篇,写在中间的话【第五部分】

        作者有一个好消息要同大家分享:昨天,王策先生托运的影印资料终于送到了,之前因为查询方面的问题,笔者一度以为这些资料已经遗失,如今能拿到手里,不禁涌起身在美梦中的感觉。

        这些资料是王先生埋首“白案”几十年的心血结晶,内容包罗万象,对于广大爱好者不啻为一座巨型宝库,在笔者的多次恳求后,王老终于被笔者的诚意打动,同意将这些资料拿出来与大家分享。遗憾的是,这些原始资料都缺少最基本的梳理,难免让阅读的人找不出头绪,笔者计划接下来用两周的时间对资料进行规整消化,并制作几期针对该资料的专题。

        王老先生得知资料送达后,特别嘱笔者首先阅读其中一份1915手稿,他声称这份手稿很可能与如今的“临汾大墓二期”事故冥冥中暗藏着某种联系。但是当笔者找出手稿后,却对王先生的这种说法大惑不解,这份手稿于上世纪初写于澳属新几内亚,它又是如何与本世纪山西的事故扯上关系的呢?

        我们先来看看手稿本身,它的作者是20世纪新几内亚的一名灯塔管理员,手稿是他的日记。这人很可能有一些华人血统,因为他的日记中除了英语外,还零星出现过一些汉字。

        通读手稿后,我发现这位管理员的书面英语相当拙劣,显然并没有受到过多少教育,而日记里的汉字也充满了各种书写与语法错误,这让阅读文档成为了一件极其费力的事,大部分时候,笔者不得靠猜测来理解段落的大意。

        文件多次提到了“海将军”这个语义不明的词汇,笔者认为这很有可能是某种皮钦语对汉字的借用,因为前者的拉丁书写体系复杂而不完整,一个教育程度不高的当地人很可能无法掌握。

        但是王策先生却并不这么认为,手稿末页附上了一份他对我国东南沿海客家人歌谣的调查纪录,“海将军”这个概念在歌谣中作为一个主题反复出现。王老认为,“海将军”的传闻与汉代的博山传说休戚相关,也许它是从博山的种子里孵化而出,甚至,它就是博山的一部分。

        事实上,博山并不是“白衫郎案”研究者传统的研究方向,把博山看做一个伪神的观点其实是90年代后“白案”泛娱乐化的产物,当时西安人民电影制片厂曾经与香港合作过一部惊险警匪片《楼兰晚梦》,该片后来被认为是博山与“白案”合流的滥觞。

        其实,客家文化中的“海将军”并不是第一次被注意到,学界有一种观点认为,所谓“海将军”指的是太平洋某处深海下一块绵延百里的巨型层叠岩,它内部的某些原核生物种类可以追溯到地球生物诞生之初的层侵纪,从上世纪60年代以来,各国科学家都没有停止寻找“海将军”的努力,根据东南亚的文献记载(一般都是些不可靠的目击记录),“海将军”内部有某种不明的生化反应,让“海将军”一直在剧烈产出氧气,这种反应是不是在古元古代随处可见,才导致了如今我们这个氧气充盈的地球?不得不说这是个很引人神往的想法。

        可惜的是,对于“海将军”存在的种种论证尝试,大多缺乏可信度。1866年第一条大西洋海底电缆铺设成功后,纽芬兰方面曾经收到过一份怪异的电报,那并不是清晰的成串电报音,而像是从无底深渊中传出的飘渺歌声。事后伦敦方面表示从未发过这一封电报,事情随之不了了之。

        这是许多“白案”研究者喜欢引用的一个事例,然而这种传闻本身就存在着很大的疑点,且不说“海将军”根本不在大西洋,那些歌声又是如何穿透橡胶绝缘层传进电缆里的呢?

        事实上19世纪围绕着大西洋海底电缆的各种诡异故事层出不穷,人们对于近在身边却又无法理解的东西,总习惯于用神秘主义把它包裹起来。

        有人曾断言在一篇跨洋电报中夹杂着来自冥界的微弱声音,还有人说海底电缆的伦敦方面发报员后来没来由地患上了幽闭恐惧症。关于冥界那条传闻还有一个庸俗的扩写版本:纽约某位千金收到跨海电报说她在伦敦的姨妈不幸过世了。但事后伦敦方面否认发出过这封电报,虽然在那位千金接获电报的二十四小时后,她的姨妈确实重病不治。这个版本的故事在互联网崛起后被添油加醋转载于国内外各个神秘学论坛,它的出处已经不可靠,目前可以追溯到的最早源头是1921年伦敦地铁报一份未署名的花边新闻。

        关于大西洋海底电缆的都市传闻虽然数量庞杂,但大多都是这类经不起推敲的故事。毕竟在当时的人心目中,既然电缆连幽隧深长的海底都跨过了,还有什么是跨不过的呢?

        回到“海将军”的问题,很多人把1997年在夏威夷群岛附近探测到超低频声音讯号Bloop与“海将军”联系在一起,因为根据笔记,两者的大致方向是相同的。对于这种观点,至少笔者从来没听说过有能发出低频声波的层叠岩。

        手稿的末尾部分记录了那位澳属新几内亚灯塔管理员的结局,他在某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从灯塔上一跃而下。但是,考虑到灯塔是当地帮派分子抛尸和交易的地点,也不能排除谋杀的可能。灯塔本身在60年代末被弃置,70年代时人们曾经在塔中找到了一些生锈的自动武器,可见灯塔涉入当地帮派斗争的程度超过之前人们的想象,它很可能是在五六十年前当地帮派的仇杀中,被使用最广的处刑地之一,一直到2016年,还有人在灯塔地基附近找到装尸骸的袋子。70年代起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灯塔都是当地年轻人测试胆量的地方,直到发生两起意外死亡事件后,官方将其彻底锁死。

        文章的最后,想跟大家聊一下笔者最近拜读的两篇关于天宝十载周问鹤出海事件的论文。

        这两篇论文都来自厦门大学对于“白案”的专项课题研究,这也是王策先生特别向我推荐的。

        这两篇论文对传统“白案”中的一些疑点做出了别具一格的推测。比如说,既然运送“神明”残骸的“青龙”已经被独孤元应击沉了,那最后周问鹤是怎么把它们交还给“淹僧”的(虽然存在颇多争议,王策先生还是坚持认为此人存在)?还有,虽然传统“白案”研究者认为船客之一是万年县的“匪豪”尹落鹏,但是根据万年县志记载,当年上半年尹落鹏根本没有出过家门。

        论文中对此都非常出了独辟蹊径的解释,读完让人拍案叫绝。可惜的是,这两篇论文的第一署名与第二署名都在论文发表后的三年内自杀了,“白案”研究界失去了两个重要的人才,我们也永远无法得知,他们在论文末尾部分特别感谢的刘文辉老先生究竟是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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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10-27 08: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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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3 07:51:3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章【青上青(回忆)】

        (回忆,鬼营,第二部分)

        【前情提要:牢房里离奇死了一个人,鱼一贯告诉新来的狱友周问鹤,这里的风水格局叫“青上青,是鬼营。”谁知周问鹤转头就把这些话告密给了此地狱卒,于是狱卒准备多嘴的鱼一贯一点惊喜。】

        鱼一贯对于那天殴打开始之后的事记得不多,事实上,挨了几下老拳之后,他脑子就迷迷糊糊了。

        “你给我解释一下,什么叫‘青上青是鬼营?’”一个狱卒捏住老赌鬼的下巴,害得他呼吸越来越困难。

        这句话当然不是鱼一贯编的,是同个牢房的风水先生告诉他的,那风水先生后来生恶疾死了,距离出狱还差仅仅十天。

        而当时听到这句话的也不止鱼一贯一个,还有一个斗殴伤人的货郎,货郎嘴巴特别紧,所以平安无事地出狱了,唉,自己怎么就这么倒霉。

        鱼一贯被一桶凉水浇醒,他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昏过去的。周围的老爷们都在狞笑,他知道他们并不是真想要自己回答什么问题,他们只是要他死,在大牢里,狱卒要人死本就不需要理由,他们也许是觉得“青上青,是鬼营”这句话恶心到了他们,鱼一贯心想,这理由实在是太充分了。

        要怪就怪自己有眼无珠,先是认识了那个风水先生,后来又认识了这个白眼狼,尤其是那个风水先生,所有的事都是由他这六个字引起的,他临死前攥住鱼一贯的手一定要老赌鬼记住这句话,还千叮万嘱如果老赌鬼不幸死了,也务必要把这句话传给别的犯人。

        “监狱里……必须有一个人记得这句话,只要还有一个人记得……就还有希望……会有人活着出去。”

        鱼一贯很确定这位风水先生当时已经神志不清了,因为从监狱里活着出去的人多到根本数不清,明明他自己也看见了好几个:忤逆族兄的小刘是个碎嘴,他出狱时还朝自己招了手让自己好自为之;短斤缺两的老李人太刁钻,大家都不喜欢,他出狱时也向自己招了手让自己好自为之;欠租不缴的刘叔很难相处,但是他出狱还是没忘记朝自己招招手嘱咐要好自为之……

        鱼一贯忽然愣住了,他们究竟是谁向自己招了手?他稍微思索一下,然后获得了一记勾拳的奖赏。

        老赌鬼躺在地上,思绪一片混乱,那些离开的狱友们一个个在他脑海里浮现出来,每个都在招手,耳边响起来风水先生死前急迫的声音:“记住!一定记住!青上青,是鬼营,是鬼营!”

        老赌鬼其实真想忘掉这句话,那样他现在就不用成为一滩混合着血污的烂泥,双眼空洞地注视着众狱卒。从这个角度望过去,老爷们的五官都扭曲变形得很严重,狰狞里竟还带着一种怪诞的诙谐。“从来……”他喃喃吐出几个字,本不奢望有谁能够听见,然而那些拳脚确实停了下来,狱卒们饶有兴致地看着鱼一贯,或许是在等待受刑人有什么高论,也或许是在计算他还能再挨多久。

        “从来……就没有人从这里出去过……对不对?”狱卒们闻言笑而不答,因为兴奋而一个个脸上放光。

        “我们的记忆……都是假的……所有人,都死在里面了。”

        狱卒们爆出一阵喝彩,鱼一贯丧气地想,他们是不是正拿自己打什么赌。然后,他们忽地齐刷刷向角落的阴影里作了一揖。烂赌鬼不知道他们葫芦里在卖什么药,按照他的理解,那个角落一般是监狱里用来供奉关三郎[1]的。

        然后,他隐约看到有什么东西从那个角落里蹒跚地走出来。它大致上依旧算是个人,只不过浑身上下一丝不挂,每走一步,赘肉都会颤颤巍巍摇晃一阵,犹如在身上挂了百多个铃铛。那东西来到鱼一贯身边,愉快地点了点它脑满肠肥的头颅,张开厚腻的嘴唇似乎想说什么,只见白光一闪,那颗肥油脑袋忽然就毫无征兆地掉在了地上。

        众狱卒惊叫着纷纷拔出兵器,这时黑暗中走出了一个身穿囚服的人影,他的左手还拿着滴血的狱卒佩刀。看到那个黑影,鱼一贯再也无法按捺心中的怒火,原本瘫软在地的赌鬼忽然抬起头,高声骂了一句:

        “死牛鼻子啊!”但是接下来他忽然又沉默了,他应该指控对方什么呢?“你出卖我?”还是“你利用我?”还是“你害死我了?”似乎都可以,但又都有些不准确。

        周问鹤对老赌鬼的喝骂充耳不闻,他足踏七星在狱卒中犹入无人之境,几个瞬息间狱卒就已经砍瓜切菜一般被料理了个干净。

        鱼一贯眼像块破布一样躺在地上,眼看着四周落下了一堆堆残肢,理智地决定闭上嘴。

        “走吧,我们烧了这儿。”道人朝鱼一贯伸出手,“你还能走吗?”

        “其他人呢?”鱼一贯急忙问。

        “都走了,就剩咱俩了。”

        “我说,你是故意用我引出那东西的吧?”赌鬼愠怒地望着道人,后者一点都没有露出愧疚之情:“别那么激动,虽然你挨了一顿打,但是命保住了呀……”

        ……有一件事鱼一贯不知道,这座牢房其实在当地很出名,因为从来没有人从里面出来过,甚至那些狱卒都从不回家,在当地人眼中,那里无疑是个独立世界。所有的当地人都对这里噤若寒蝉,即使说梦话都不敢提到那里……

        “……然而你知道最怪异的地方在哪儿吗?三十来年本地换了十几任父母,竟然没有一个想到这所监狱有什么问题,他们只是机械地往这里押送犯人,补充狱卒,之后就眼不见为净了。”两人走出牢门后,道人看着冲天火光不无讥讽地说,“那些尸位素餐的官老爷,其实远比这些狱卒吓人得多。”

        “那些狱卒究竟是怎么回事?”鱼一贯问。火光照映着他青一块紫一块的脸,就像是一枚熟过头的李子。

        “他们原本就是狱卒,但是被这个地方改造了。他们看上去跟平常人一样,然而严格意义上说也确实如此,他们是人,但他们自己都忘了自己是人。你还记得阴影里走出来的那个东西吗?他可能是此地第一个狱卒,也是一切的开端。”

        “这里……难道真的是鬼营?”

        “这要看你怎么理解它,在我看来,这世界上充满了说不清的怪事,到处都潜伏着魑魅魍魉。贫道见过不少自天外洪荒而来的强大之物,但这座大牢算不上,它不过是生错了地方的一块腐苔,是造化颠倒下的一株朽菌,只需要清扫干净即可。”

        “我之前在里面的记忆都是假的?”老赌鬼有些沮丧,他现在肯定在疑惑自己应该相信些什么。

        “风水先生是唯一看穿这一切的人,他不敢说出真相,因为在监狱里,即使知道真相你们也会马上忘记。所以他留下了这句话。”周问鹤长出一口气,“你明白吗,这所监狱能够困住你们,靠的是给你们灌输一个‘普通监狱’的概念,而‘青上青,是鬼营’也是一个概念,这个概念让你们留意到这所监狱的反常之处。只要有人意识到了被奴役,他就有可能反抗。”

        道人说完,一跃而起。

        “你去哪儿啊?”

        “事情了了,我可不想留在这儿。”

        “喂,带我一块儿走哇。”鱼一贯一面说一面龇牙咧嘴站起来,他可不想留在这么一个鬼地方。

        “死牛鼻子,你就不能等等我?我就知道,你是要看着我死!你跟我前世一定有仇!”老赌鬼说着,已然一瘸一拐追了上去。

        注[1]:隋唐时期关羽民间信仰的一个变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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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4 07:55:1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一章【逃离禹王岛,上(第五天)】

        “青……上……青……”鱼一贯艰难地吐出这五个字,然后满怀希望地看着道人。剩下的话,他只能通过眼神来传递了:

        “他们……被这个地方改造了……看上去跟平常人一样……他们依然是人,但他们自己都忘了。”

        女主人还在僵硬地笑望着鱼一贯,后者相信一旦自己有什么举动她会率先朝周问鹤发难,他只能期待这次牛鼻子能足够聪明。

        “你明白了吗?”他用眼神急迫地问。

        周问鹤没有回答,但他的神色忽然变得无比凝重。他没有回头,只是缓缓站直身子,然后身形猛转,一指朝身后人檀中刺去。

        另一边高镇三人察觉到异动,不用说话,他们早已心领神会。捕头一铁尺打在扑上来的男主人肩头,只听咔嚓一声,男主人左臂应声而断,只剩皮肉连在身上。

        薄罗圭不由分说,推着还摸不着头脑的三佛齐人往门口跑去,师凝则第一时间掠到檀中受制的女主人面前,雪瀑一闪“半城霜”已然出鞘,森寒之气逼得女主人连连后退,一旁的周问鹤则拉过鱼一贯背在身后,迅速朝门口退去。这几个人事先没有任何商量,所有的反应都是凭默契与经验一气呵成。

        高镇一脚踢开房门,外面的泥塘已经恢复了寂静,此时天色渐暗,沼泽上方飘起了薄薄的青烟,万幸的是,之前高镇横越泥塘的足印还是依稀可辨。

        薄罗圭吞了口口水,用三佛齐话嘱咐了几句,然后,一行人小心翼翼地辨认着足印,第二次踏进泥塘。

        周问鹤他们在泥塘里排成一队,不用转头,他们也能用余光扫到两旁伫立着的那些巨大人影,它们木讷地站在沼泽中,身上有些部位很可能已经化成了泥炭。“往下看着路,”高镇低声告诫同伴,“不要东张西望,那些人都不存在。”其他人沉默不语,豆大的汗珠不停从他们额头渗了出来。

        忽然,师凝猛地停住了脚步,她木然看着身侧空旷的泥地,脸上瞬间就失了血色。“阿娘?”她喃喃说。

        说时迟那时快,周问鹤一把将师凝秀眸蒙住,白衣女子急怒攻心下奋力挣脱,但道人已用上了十成紫霞功,将师霜城头颅箍得动弹不得,“别看,别看,那是假的!那里什么都没有!”

        这两句话犹如当头棒喝,白衣女子立时停下挣扎,道人手撤去后她再看那个方向,却只有荒土孤烟,哪里还找得到人影。

        “继续走。”因为紧张,不良人已经有些破音了,谁能想到,名捕高镇竟也有这么狼狈的时刻。

        之后的路程有惊无险,好几次两旁的泥人朝他们伸出手,距离触碰到他们的衣角仅仅毫厘之差。所有人都紧盯着地面,对阻吓视而不见,在他们眼中,泥塘已经变成了一片噬人的汪洋,只有他们脚下这一条独木桥堪堪可以通过。

        赶了大约一柱香时间,他们终于回到了原先的小丘,此时太阳已经悬在了地平线上,四周的一切都挂上了越来越长的阴影。木屋里那对男女并没有追出来,不知是因为身受重伤还是因为他们本来就走不出屋子。

        “如果我们现在全力跑向海滩边,能在太阳下山前回到‘墨舟’上吗?”薄罗圭一面问,一面活动四肢,一副信心十足的样子。

        “应该勉强能赶上。”周问鹤审慎地回答,他的脸色有些难看,所有人都知道他下半句没说出口的话:“要是赶不上,‘墨舟’可不会等我们。”

        捕头没有说话,淡色的眸子又把视线投回到了那几个坟包上,它们耸立在泥塘中的样子像是与世无争的食草动物。不良人面无表情地盯着其中一块墓碑看了许久,那石板歪插在余晖中,憨厚得如同黄昏时分,一个从地里回来的老农,如果视力够好,好到名捕高镇那个程度,要读出碑上的文字也不是不可能的。

        “那么开始跑吧。”师凝道,她将白衣揽腰一扎,露出欺霜傲雪的一对结实小胫,然后,她就第一个跑了起来。

        周问鹤很快便发现他高估了薄罗圭,虽然这位仁兄其余方面确实与藤原妹子很像,但是在竞走一条,大食胖子却是远远不及东瀛胖子,跑了没多久,薄罗圭就已经气喘吁吁,众人不得不三番两次停下来等他,最后那段路程道人几乎是在后面推着他前进。

        夕阳把岛上的一切都染成血红,四周的黑暗不断向一行人压迫过来,一草一木都变成异常突兀的昏黄剪影,周问鹤甚至觉得他们脚下的土地都随着黑暗在不断崩塌。“一定要赶上,”道人心中暗暗说,自己被留在这座荒岛上过夜的光景,他想都不敢想。

        回程的路,一行人几乎跑了半个时辰,所幸到达滩涂后,海面上仍撒着一线金光,看在众人眼里简直像是上天的恩赐。但紧接着,所有人的心又同时沉入了万丈海底。

        “船呢?”当初倒扣在滩涂上的两艘小艇已然不翼而飞,如今放眼望去只看得见光秃秃的乱石。

        谁都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墨舟”就停在海上,甚至可以用肉眼看见,但这最后百丈距离却是天堑难渡。

        大食人拖着行将虚脱的身子跑到滩涂尽头,朝着“墨舟”挥舞双手:“喂!喂!看看这儿!”

        “没用的。”高镇冷静地说,“他们看不见。”

        海面上的余晖渐渐褪去,波涛被深蓝色遮盖,太阳终于下山了。众人屏住呼吸,眼睛紧紧盯着远处的“墨舟”,如今看起来,它就像是一道梦幻泡影,用不了多久,他们就要目睹它离去,这场面一定很残酷,但众人却没有勇气回过头不看,他们迫切地望着“墨舟”,就像是用海水解渴一样欲罢不能。

        (分割线)

        血轩辕的突然出现打乱了独孤元应的步调,他抛下虎裘客走到尸身前,仔细翻看了一阵,纲首如此好整以暇当然是有原因的:甲板已经封闭,虎裘客哪儿都去不了。

        “真有意思。”他晃着死灰色的脑袋自言自语,“他是被吓死的。一个看不见,听不见的人,竟然被吓死了,这是怎么回事啊?”独孤元应说完抬起头,视线追着虎裘客而去,这个问题似乎是问后者的。

        虎裘客没有回答,他跌跌撞撞跑向船尾,他知道这没用,但他还是想离那个怪物远一点。

        “这是什么?”独孤元应伸手从尸体身下扯出一块红布,“这是用来盖住他脑袋的锦缎……它怎么被撕破了,还缺了一部分?”

        纲首摇了摇头,将红布随手一扔,重新站起来:“没关系,处理完你的事我再慢慢研究这个。”

        听闻此言,蹲在船尾的虎裘客闭上了眼睛,他知道自己终于要完了。“‘白倌儿’,希望你能找个好人家。”他喃喃道。如今,他竟然也有了牵挂。

        木腿敲击甲板的声音渐渐向虎裘客逼近过来,后者没想到生命的最后,时间会变得如此之慢,自己每呼吸一次都仿佛沧桑百年,他忽然有些释然,重新睁开眼睛看了看余晖下的海面,这湛蓝色中泛起的万点金鳞此刻看起来美得让人窒息。“就这样吧,周问鹤,这笔账下辈子……”

        就在这一刻,忽然听得一声闷哼,接着就是什么东西重重砸在甲板上的“砰”地一声。

        “打中啦!”虎裘客听到有人喊了一声,然后这喊叫就被杂乱的脚步声所淹没,他战战兢兢地伸出头向外张望,只见独孤元应痛苦地匍匐在地,木腿滚落一旁,半边身体已经血肉模糊。他几步开外站着四五个手拿棍棒的人伴,摄于纲首平日的威严,他们都不敢轻易上前,只能围拢在一起窃窃私语:“被砲轰了一下,人竟然还没散?”早先为了防止甲板被砸穿,他们解下了箍在砲身上的绝大部分牛筋,把威力降到最低,可是再怎么降,那终究是砲啊。

        “没用的东西!把棍子给我!”一个身影冲过来,夺过了其中一人的武器,正是二副舵木芳。他走到独孤元应面前,猛然一棍挥下,重重敲在纲首脖颈的缝合处。

        “尹三爷。”处理完独孤元应,木芳来到虎裘客身边,看他恭敬的样子,似乎并没有听到适才甲板上的对话,“三爷莫怕,这是‘墨舟’上的私事……”

        “木爷,我真没想到。”

        “这次航行太邪门了,我们只想回家。”说到这儿,他忽然又压低了嗓音,用只有他跟虎裘客听得见的声音道:“这是庞菩萨的意思。”

        话音未落,又有一个水手跌跌撞撞跑上甲板:“木头儿,不好了!”

        木芳皱起眉头:“怎么回事?”新上来的水手是个可怜人,木芳发现自己都想不起来这个水手的名字,最后他只能暗暗决定:就姑且叫他刘三好了。

        刘三在木芳面前喘了好一阵子,开口说话时脸上还是写满了惊恐与沮丧:“哥舒雅坐着小艇跑了……对了,他还把薛团也带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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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4 07:55:3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二章【逃离禹王岛,中(第五天与回忆)】

        高镇在滩涂上生起了一团火,众人围火而坐,视线还是没有离开“墨舟”的方向。之前借着最后一点余晖,他们疑惑地发现“墨舟”并没有升帆,现在那艘船已经彻底隐没于黑暗里,在众人心中留一个空落落的缺口。

        没有哺食可以用,大家只能隔着篝火大眼瞪小眼,最后师凝终于承受不住压抑的气氛,独自一人走到滩涂边缘,面向大海坐下。

        “别落单。”高镇朝她喊了一声,但没有得到回应。薄罗圭拍拍身子站起来:“我去劝劝她。”说罢,他就腆起大肚子走到白衣女子身旁,小心翼翼地挨着师凝坐了下来。

        “是我的错觉吗?”周问鹤看着远处两人的背影,“师姑娘对待胖子态度可比船上好多了。”

        “天气凉了。”薄罗圭没话找话地说。

        师凝没有回答。

        “今晚上可不好熬啊。”大食人尴尬地继续自说自话。

        “你是怎么卷进这件事里来的?”白衣女子忽然开口,一双凤目冷冷望着薄罗圭。

        “周问鹤毁了我一本经书,那是好一阵子之前的事了,唉,文明的瑰宝啊,说没就没了。”大食人饶有兴趣地回望女子,“听说你是因为周问鹤亵渎你曾祖母的尸体,刚才在泥塘里你喊了一声‘阿娘’,你们那儿是把祖母叫做‘阿娘’吧?”

        师凝久久没有回答,她的眼神里泛出一丝哀伤,这一刻她不像是白衣绝尘的飒然剑客,反而像是个寻常的幽怨女儿家。

        (“回忆,湖水”第二部分)

        【前情提要:师凝追杀周问鹤来到葛岭脚下的湖边村落。村中这两个月里陆续沉湖的十多个人忽然手挽手浮出湖面,而周问鹤正在这时也现身了。】

        村民们围着湖边呼天抢地了好一阵子,总算有几个胆大的走入湖中,想要把自己的亲人拉上岸。然而怪事发生了,湖漂像是生了根一样,竟然半点也移动不得。后来又有一些人想要分开死者握在一起的手,结果也是徒劳无功,那些僵硬的手扣得比钳子还要紧,好似本来就是生在一起的。越来越多的村民走入湖里,在湖漂四周扑腾起了无数水花,仓惶而又茫然无助的哭喊声在湖面上此起彼伏。

        “没有用的。”周问鹤漠然道,“它们得那样在湖里漂上一个月。”

        师凝转头望向道人,眼神中充满挑衅:“你怎么知道的?”

        周问鹤却并不看白衣女子,他昂起头把目光投向远处郁郁葱葱的葛岭:“你知不知道,葛岭上以前有一座灵仙馆,前隋时期遭逢大火,烧死了几十个善男信女?”

        ……灵仙馆是何时所建已经无从考证,但看其形制应该不会是在南陈之前。相比于葛岭其它道观,灵仙馆香火不算兴盛,这是因为信众只有经人介绍方可入馆参拜。

        根据一些出处不详的前人笔记可以得知,灵仙馆供奉的是九天玄女,在馆内还养着玄女娘娘上一次降世留下的金身,不过这所谓的活金身以及众多馆内密藏的经文都随着那场离奇大火被付之一炬,当时在另一山头目击到火灾的猎户说,火光中映射出了五色七彩,似乎隐隐还有诵念之声传来。

        之后到了本朝,道士程信然隐居葛岭,在距离仙灵馆遗址十多里的深谷下挖掘出了一口铁钟。程道士兴奋欲狂,他坚信铁钟上那些古怪的铸文隐藏着九天玄女下次临凡的天机。

        程老道于是搬入谷中参悟钟上铸文,潜心祝拜玄女娘娘,半年后,他忽然患上失心疯跑入葛岭深处,从此音讯全无。

        “再到后来……你信吗?九天玄女真的回来了。”道人冷哼一声,仿佛是在说一个极荒唐的笑话。

        文佳皇帝,闺名陈硕真,高宗永徽年间起兵于覆船山,自称九天玄女下凡,势力最盛时有七千之众,克桐庐,下睦州,攻於潜,势如破竹。早在覆船山上时,陈硕真就急于称帝,用她的话说,“除她以外天下没有第二人尊贵到能做人主。”只是这人出身农家,并无什么显赫身世,她这样说,全因为她的一身法术。

        陈硕真早年为躲避官府曾入葛岭三年,出山时异术大成,已不再是肉体凡胎。有人在阵前见到她头上散出七彩瑞霞,与灵仙馆当日大火中的异光别无二致。

        永徽四年十一月,陈硕真兵临婺州时,这位“赤天圣母”忽然扔下她的部队,连夜走得不知所终,那七千乌合之众没了依靠,随即在婺州城下一哄而散。

        而这女皇帝的去向,至今仍然众说纷纭,她身边的信徒断言,“赤天圣母”已经得成大道,回天上复命去了,用不了多久,她就会以九天玄女正神的身份再临尘世。

        “但是九天玄女没有再回来。”师凝冷然道,这些事她也曾从别人口中听说过。

        “因为陈硕真根本不是九天玄女,至少不是灵仙馆供奉的那个九天玄女,她不过是九天玄女的宿主,却痴妄地以为自己成了真神。”

        “你说什么?”

        “程信然在铁钟上看到的,是把某样东西植入人体内的方法,宿主越疯狂,她体内寄生物脱胎换骨得越彻底……”

        “……程信然给陈硕真灌输了九天玄女的迷信,只是他也没想到,他挑选的宿主会狂热到去当皇帝。永徽四年十一月,文佳皇帝已经被掏成了一具躯壳,她体内的九天玄女也已经长成幼体,需要找个地方吐丝化蛹。”

        说到这里,道人叹了口气:“我听说葛岭已经荒废的无名观中有一口瓦棺,观内常有被丝絮缠绕填塞的鸟兽尸骸,料想这就是陈硕真的最后归宿。只是没想到她的执念竟如此之强,明明被吃空了却还不肯死透,百年之后,竟然遗祸到这些乡民。”

        “道长玩笑了。”师凝忽然变得激动起来,“那陈硕真又是怎么让这些人手拉手沉在湖里的?”说话间,白衣女子的手已然按在了剑柄上,她打定主意,周问鹤下一句话说完,她就要摘走道人的头颅。

        周问鹤像是浑然不觉,他的眼光重又落在了湖边那个一直在尖叫的中年妇人身上:“是贫道疏忽了,万料不到,九天玄女在这村里还有隐藏的信徒。”

        (“回忆,湖水”第二部分结束)

        “吃点东西吧,”薄罗圭道,眼中流露读书人那种克制的关心,说出这句话一定消耗了他很大的勇气,“你从中午开始是不是就没吃过东西?”

        师凝沉默地摇摇头,大食人立刻心领神会:“干粮弄丢了?”也不等白衣女子回答他就从怀中掏出一个拳头大小的精巧小盒:“吃这个吧。”

        可能师凝是真饿了,她并未多做推辞,爽快地接过盒子,打开之后却又愣住,盒子里放着的是一小块龙肉。白衣女子疑惑地抬头看向大食人,后者压低声音,一脸得意:“我偷偷留了一块。”

        事到如今,师凝也讲不了干净,三两口将龙肉吃完,脸上浮现出些许的羞赧。

        为了化解师凝的难堪,薄罗圭装模作样地举头望天:“难得今天倒是个满月……”说到这儿大食人忽然停住口,脸上颇有震惊之色。

        “怎么了?”师凝问。

        “今天是初二,怎么会有满月?”

        “薄先生,你确定?”

        “我年少时在巴格达上的第一课就是天象历法,出师之后我游学天下,寒暑三百六十五天都刻在我的脑子里,怎么会把日期搞错呢?”

        话音未落,忽然两人身后一阵喧哗,薄罗圭转过头,看到火光摇曳的滩涂上,缓缓走来一个消瘦的佝偻人影,那个人影太瘦了,带着一种病态的诙谐,仿佛全世界的厄运,正要从他身上迸发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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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10-27 08: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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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4 07:55:5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三章【逃离禹王岛,下(第四天)】

        那天晚上,周问鹤做了一个梦。他梦见自己又坐在了“墨舟”桅杆顶上,拂过脸颊的海风混杂着让人作呕的焦糊味。他的头顶看不到半点星光,就像他脚下的海水一样漆黑。但是他还是能看见海面以下的情形,无数缕冤魂从“墨舟”的船底和两侧掠过,像是成群结队的鱼,它们的尖叫声被海水过滤后听起来沉闷而滑稽。

        周问鹤没有看到其他的船员,脚下甲板冷冷清清的,好似画出来的一样空洞。道人在桅杆顶上蜷起身子,他不想下去,因为他本能地觉得甲板上有什么危险正在窥伺着他,他的朋友都已经不在了,现在全世界,只有这一根桅杆是安全的了。

        “墨舟”摇晃着发出让人不安的“咯吱”声,也许这艘船马上就要散架了,到时候他会落入万丈深海,那些冤魂会欢迎他吗?

        会是哪一样东西先吞噬周问鹤呢?漆黑的天空,漆黑的大海,还是漆黑的绝望?他的地盘只剩下一根桅杆,不,是剩下了桅杆顶端的巴掌大小地方,他无处可逃,一切都在崩溃。

        ——死寂中,“墨舟”继续航行。

        周问鹤猛然被人摇醒,他像是溺水之人一样迫不及待睁开眼,看到了昨晚那个消瘦干瘪的小老头。

        其他人也纷纷醒转过来,每一个都是副惊魂未定的样子,白须白眉的小老头对周问鹤说了一句蕃话,道人自然是听不懂。

        “他说,你应该照照镜子。”薄罗圭翻译道,他有些喘不过气,似乎适才做的噩梦还压在他身上,“我也觉得你该照照。”

        “刚才怎么回事?”师凝环顾四周,她似乎是所有人中最镇静的一个,“我们都做噩梦了?”

        “这座岛的作用。”高镇回答,“我想起来家父曾经说过海上有一个岛,从来没有人能在上面过夜。”

        “他怎么没事?”周问鹤指着小老头。后者虽然没听懂,但还是用一副很委屈的样子回答了一句话。

        “他说他睡起来没心没肺。”薄罗圭道。

        “我有一个想法,”高镇皱起眉头,说这些话他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救了我们的,也许是龙肉。”

        “怎么讲?”

        “这座岛让人恐惧,龙肉让人狂喜,这两重感情的任意一种都可以把我们压垮,但是两种同时加诸身上……”

        捕头没在说下去,但所有人都露出了庆幸的神色。

        “还有,也多亏这位老丈把我们摇醒,”高镇无奈地叹了口气,月亮还高高挂在天上,他们并没有能睡多久,“看来我们只能熬到天亮了。”

        众人围着火堆坐定,小老头一副瞌睡相,似乎完全没有把禹王岛放在眼里。之前他刚出现的时候,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但是定下心来仔细看,他也不过是个愁眉苦脸的垂垂老者而已。

        小老头忽然开口说了句什么,众人条件反射一般回头看向薄罗圭。

        “他问我们的船打算去哪儿?”大食人翻译道。

        “也许,是去追杀死神。”周问鹤自暴自弃地回答。他原本只是玩笑,但当大食人把话翻译过去之后,小老头的反应却像是大不以为然。

        “他说……你们别没事找事了,他跟死神很熟,那家伙虽然外表凶恶,但其实是个滥好人。”

        众人听了薄罗圭的翻译全都面面相觑,不知小老头所言何意。“你是不是没把死神的意思翻明白?”高镇问。

        薄罗圭像是受了极大的侮辱,索性转过头不再说话了。就在这时,忽然传来一阵尖利呼叫声,昏睡的鱼一贯毫无预兆地开始来回打滚。

        “糟了,没人摇醒他。”薄罗圭咕哝了一声。周问鹤与高镇早已一跃上前按住了昏迷不醒的烂赌鬼。

        小老头咕哝了句蕃话,起身走到自己的行李箱前,从里面翻出一个小瓶子。他朝薄罗圭吼了一句,后者急忙把话翻译过来:“撬开他的嘴,老头有药!”

        事出紧急,众人也无暇多想,只能匆匆把烂赌鬼的下颚撬出一条缝,任凭小老头将药灌进病人口中。

        鱼一贯抽搐了两下,忽然睁开眼睛,翻身伏在滩涂上,狼狈地喘息起来。

        小老头满意地旋上瓶盖,将药放回行李箱中,周问鹤这才注意到老头脚边的箱子,心中大惑不解,这么大个木疙瘩,干瘪小老头是怎么带着走的?

        “怎么样?”薄罗圭在鱼一贯背后轻抚几下,后者的气总算顺了下来,他一脸怨毒地指了指周问鹤,但最后终于什么话都没说出口。

        众人扶着鱼一贯坐定,此时已是二更天,滩涂上越来越凉,众人盯着篝火兀自不语,仿佛在对这茫茫海上最后一点光明潜心祝祷。

        “这月亮是怎么回事?”薄罗圭终于问出了一直困扰着他的问题,“今天应该是新月呀。”

        “薄先生,你有没有听说过阴月亮?”高镇问。

        大食人摇摇头。捕快昂首迎上那一轮苍青色的圆月:“你们有没有发现今晚的月亮特别大?据说只有在海上才能看到阴月亮,那……那根本不是月亮。”

        “高捕头对海上的事知道得不少啊。”薄罗圭问。

        “是家父告诉我。”

        “能有令尊这样一个父亲,在下实在很羡慕你。”

        “羡慕?”高镇抬起眼,盯着一脸天真的大食人,后者不由打了个冷战,他发现捕头的眼中,竟流露出了刻骨的仇恨。

        “如果你被你的父亲绑在柱子上,等着涨潮把你淹没,只为看你在行将淹死前的表情,如果你的父亲划破你的身体,然后把你扔下海招引鲨鱼,如果你的父亲把你留在外海的礁石上,让不到十岁的你独自摸黑游回家,这样的父亲,你还羡慕吗?”

        篝火前陷入了尴尬的沉默,半晌后薄罗圭才用干涩的声音问:“为什么?”

        “他想要我接纳大海,就像他一样,他要我彻彻底底成为大海的一部分。家父说,他在我身上寄托了他对大海所有的期望,我是大海给他的厚礼,理应被他与大海分享。然而,他对海的渴望毫无理智可言,他说他恨不得把自己的血都换成盐水。对年幼的我来说,沉下海的绝望已经是司空见惯的东西了,然而那还不是最无法忍受的,……你们知道当我在苦苦哀求的时候他回应我的是什么样的眼神吗?那不是失望,不是恨铁不成钢,那是鄙夷,那眼神在要求我解释我活在世上有什么价值。”

        “最后,他扔下我走了,因为他发现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不值得,说实话,我很感谢他的放弃。”高镇惨然一笑,“后来我们去内陆投靠了亲戚,我再也没有出过海,我曾经以为下半辈子,我的双脚都不可能离开坚实的陆地。”

        道人终于明白,这个人对于大海的抗拒与敌视来自何处,而高镇对于真相的追寻大约也来自于此吧,他痛恨没有真凭实据的风闻,痛恨模棱两可的不确定,虽然高镇的父亲早已从他生命中离开,但是他的余生都要与他父亲战斗。

        “不管怎么样,令尊都已经不在了。”薄罗圭笨拙地安慰了一句。捕头不置可否,淡色的眸子里带着对自己的嘲弄:“这些人不明白,他从未离开。”不良人又想起了余晖下的那块墓碑,惨淡的夕阳在铭文四周布下大大小小的阴影:“高涛之墓。”

        不良人又看了一眼头上那轮怪异的青月,忽然觉得无比疲惫,有这双异眼又如何,人世间的一切还不是像这千丈夜空一样看不清,触不到。

        “海上升明月,”他喃喃道,“天涯共此时。”

        周问鹤与鱼一贯对望了一眼,他们都想起了出航第二天夜里的暴雨中,独孤元应在甲板上也念过同样的诗句。而他们并不知道的是,捕头在赵登儿海图边缘处,也曾经看到过相同的句子。如今,这张九龄的诗在孤悬海外的荒岛上听来,忽然多了一层悲凉的宿命感。

        “传说阴月亮是博山的阴气所结,如果我们头顶真的是阴月亮,我们就离目的地不远了。”捕头道。

        博山,听到这个名字所有人都沉默了。这艘船的本来目的就是要带着大家登上博山,那座传说中与蓬莱瀛洲并列的海外仙岛。

        “博山根本不是仙岛。”周问鹤冷冷一笑,“博山是蟾廷的一个化身,就是它从天外带来了蟾廷的诅咒。”

        “什么?谁是蟾廷?”高镇眯起眼,语气里透露出十二分的不信任。

        就在这时,原本规律的海浪声忽然被打乱,高镇站起身,脸色凝重地朝海面望过去。

        “怎么了?”道人问,那个方向对他而言还是一片浓胶似的漆黑。

        “一艘小船,已经到浅海了,船上坐着一个人,还有一个人站在水里。”

        (分割线)

        虎裘客拿回了他的虎裘,也拿回了他的猫,但同时失去了他的自由。木芳将他软禁在自己舱房中,并且向他保证船上局面稳定后就放他出来。

        木芳的话说得很恭敬,毕竟没人敢冒犯尹三爷的虎威,虽然他刚被独孤元应打得丢盔弃甲,但二副舵表示完全理解,谁又是那个淹死鬼的对手呢。虎裘客最后问了下能不能见庞琴一面,木芳以“局势稳定之前菩萨谁也不见”为由礼貌地回绝了。虎裘客又问独孤元应在哪里,得到的回答是那个怪物已成了监下囚。

        二副舵离开后,虎裘客把“白倌儿”捧起来与自己面对面:“我就说实话吧,局势很凶险。那个人所说的稳定恐怕跟我们想的有很大出入。”

        夜色中,传来了一连串刺耳的叫骂声,看来是厨子卢胜又来装便宜英雄了。这次参与哗变的人其实并不多,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卢胜才觉得自己安全无虞。

        虎裘客陷入沉默,脸色也越来越难看,为了大家好,他真希望那厨子能马上闭嘴,要知道哗变这档子事,人少比人多更容易失控。“白倌儿”安静地注视着虎裘客,动都没动一下,在这生死存亡的时候,虎裘客越发觉得这只狸子能懂他的心情,他心中不由生出一丝感激:想不到,只有这只狸子最后陪在自己身边。

        卢胜的叫骂持续了好一阵子,到了后期,他的用词恶毒到了不堪入耳的程度。虎裘客知道卢胜有恃无恐的原因,船在海上时,一般人是拿不到武器的,但是卢胜不同,他有菜刀。虎裘客叹了口气,厨子一定不知道哥舒雅已经不在船上了。

        叫骂声毫无征兆地嘎然而止,空气瞬间静谧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大约四五个呼吸后,虎裘客听到了一声重物落水的声音。

        “完了,”他冷静地对狸子分析道,“他们没办法回头了。”

        木芳的手下有一个共同点,他们都因为相信“墨舟”不干净而遭到排挤,木芳说得没错,一开始他们确实只是想回家。

        哥舒雅走后,木芳第一时间接管了船上的武器,武装后的船员首先找上的是木芳的同事,三副舵路昂,早先这个年轻人由于替屠年海说话被当成了船上崖州人的代表。

        木芳塞给他一把刀,要他杀死部领翟东焦,因为后者一直在露骨地讨好独孤元应,也因为他从来没给过其他任何人好脸色。路昂哀求了一阵,最终在死亡威胁下只能动手,木芳对路昂很满意,在他看来,这代表着崖州船员已经被拖下了水。

        出乎人意料的是,作为独孤元应铁杆死忠的赵登儿却逃过了一死。当独孤纲首被拿下的消息传来后,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就投降了,而且,凭着他与庞琴的几面之缘,他迅速在哗变者中获得了一个位置。

        翟东焦死后,感觉到危险的五个福州水手不顾一切地闯进艏楼,把门窗堵死。这使得木芳不得不去艏楼前找他们谈判,并且保证不会伤害他们性命,而赵登儿也站出来为木芳作保。眼见独孤元应的心腹都获得赦免,五个福州水手于是相信了二副舵的话,当他们从艏楼中走出来后,血腥的屠杀就真正开始了。

        哗变者直接在甲板上砍下了五人的头,然后开始一个一个在船舱搜寻福州水手。作为与福州人素来不和的泉州人头领,大翁桓有龄被要求亲手结果两个福州船员,老桓很有骨气地回绝了,木芳原本打算杀鸡儆猴,但是考虑到除了这位大翁船上没人能掌得住舵,只能暂时把他留下。

        让人始料未及的是,三个高句丽人也死在了这次屠杀中,这实在很难解释,因为外邦人从来既不是福州人一伙也不是泉州人一伙。所以他们罹难最大的可能性,也许是语言不通引起的误会,理由就是,同是外邦人但能说几句唐语的东瀛水手都逃过了这场屠杀。

        因为水手已经捉襟见肘,木芳不得不放过了其他人,转而强迫泉州水手杀了一个料匠,理由是他昨天修补帆索手脚太慢。接着他们杀了“血轩辕”的四个辇夫,理由是“血轩辕”既然死了,他们就没有存在价值了。之后他们又杀了两个在“青龙”袭击中身受重伤的船员,这一次他们没有费心思编理由,明言是为了让两个迫于淫威入伙的福州人手上沾血。

        当第一缕金光散出海面时,幸存者开始清洗甲板,庞琴在木芳的陪伴下走出舱房,她沐浴着晨光,面对干净的甲板和精神抖擞的船员露出菩萨般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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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4 07:56:1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四章【逃离禹王岛,补(回忆和第六天)】

        (“回忆,人头”第二部分开始)

        【前情提要:“匪豪”尹落鹏被一个红靴客欺骗,花重金买下了一个伪造的王莽头。(见第七章)】

        “阁下有何贵干?”穿红靴的道士望着眼前的不速之客,有道是财大气粗,用所谓王莽头狠敲一笔之后,道士说话的精气神都与过去不一样了。

        “我只是来看看是什么人胆量这么大,敢骗到尹三爷头上。”那个人笑嘻嘻地回答,然后自顾自坐下。

        “我们都胆量不小,我敢骗长安匪豪,而你,敢闯到这儿来。”道士假装不在意地伸了伸脚,对方没理由不知道,全武林,只有一个道士会穿红靴子。

        “阁下还是把靴子收起来吧,”来人厌恶地皱起眉头,“这品味实在让人一言难尽。”他顿了顿,又说,“你知不知道,尹落鹏是什么人?”

        “有钱人。”道士满不在乎地耸耸肩。

        “有钱人?这就是你的看法?”来客冷哼一声,他打算给不知天高地厚的道士好好上一课:“在尹府秘库里,摆着一个制作粗糙的土偶,那东西来自荆楚之地,当初,它害死过很多人……”

        堆瓦土地,一般人们这么称呼它。这东西原本被安置在孔州堆瓦乡一处平平无奇的土地庙中接受供奉,它是中华大地上千千万万个土地泥偶中的一个,笑口常开,平易近人,直到武周时期它开始杀人为止。

        孔州人有一个传统,讼狱不愿上报官府,总想着通过当地宗族祠堂解决。而族中长辈们在断出是非曲直之前,都要先前往土地庙请出土地爷爷以示公正。

        在长寿二年,堆瓦乡祠堂处理了一起司空见惯的家产纷争,说穿了就是宗族父兄们倚仗着权力要对一家孤儿寡妇吃绝户。族长用的手段乏善可陈,首先在男主人葬礼上找两个来路不明的人哭喊着叫爸爸,然后怂恿同族两个堂叔出面污蔑寡妇的幼儿是与外人私通所生,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最后他会授意自己的近支亲戚有组织地连夜洗劫寡妇一家。

        本来一切确实都很顺利,祠堂上对寡妇的指控早已事先预演过,如今只是在土地爷爷的偶像前重来一遍,但是当寡妇陷入崩溃之后,出人意料的事情发生了。绝望中的寡妇向土偶连磕三个头,把自己的脸磕得血肉模糊,紧接着在场所有人都听见了两尺高的泥塑内部传出“咯咯”的窃笑声。

        说实话,乡绅们在吃绝户的时候从来不怕请来的泥偶,也许他们认为,在这片土地上,土地爷爷根本不存在,累累黄土可以掩盖所有的罪行,也许他们认为,吃绝户是天经地义的事,土地爷爷也是默认的,要不然,为什么过去逼死那么多孤儿寡妇,土地爷爷从来不吱声?

        那天晚上逃出祠堂的只有两个叔父辈人物,但那天祠堂里所发生的事,却传出了十来个版本。祠堂里尸积如山,被鲜血染红的土地爷爷,却笑吟吟地自己回到了小庙里。看到泥偶的当地人们自我安慰说恶有恶报了,土地爷爷不会伤害无辜好人,他们忘了一件事,孔州哪有好人?

        堆瓦乡只是开始,到神龙元年为止,堆瓦土地在消息闭塞的孔州留下了数不清的无人村落。人们开始怀疑,也许长安二年那一晚,被请来祠堂的并不是土地爷爷,也许它来这里,并不关心什么人蒙受了冤屈,它只是个逐恶而来的杀人魔……

        “……但是这么一个杀人土地公公,却被尹三爷单枪匹马收去了。他在某个月黑风高之夜,走进一处尸横遍野的小村,等他出来的时候,身上挂了点皮外伤,手里攥着那个泥偶。”来客说话慢条斯理地,仿佛生怕道士听不明白,但后者已然隐隐察觉,他似乎在拖延时间。

        “我再讲一个故事,你知道不知道槐城?贞观年间那场瘟疫爆发之后,当地的人推倒桥梁,堵住路口,断绝与外界的联系长达十年……”

        ……槐城刺史煽动狂热的民众不分昼夜建成了慈悯塔,在他们眼中,全天下望不到佛塔的地方都已经被感染了。十年之后,佛塔轰然倒下,压死了城中最后的几个人,槐城彻底成了鬼城。天宝元年,一支五百人的神策军途径此处,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这里是大唐国土上一块被掩盖起来的无人之境,至今仍是这样……

        “……尹三爷带上干粮,独自在槐城住了两天,出来时不忘拿走了慈悯塔的两块青砖。天宝三年万年县有一家根深蒂固的豪强不服尹三爷管教,三爷只是把其中一块青砖派人送了过去,那边的人什么话都没说就献质投降了。好了,现在,你知道你招惹的是什么人了吗?”

        道士没有说话,他背后的肉在突突乱跳,但他很确定脸上没有露出恐惧,他正在咬牙维系着千疮百孔的心理防线,从来人的表情里他已经得知,对方马上就要掷出最后一根稻草。

        “哦对了,”不速之客忽然想起了什么,“我之前已经修书一封偷偷放在尹三爷处,他现在,应该已经看到了,说不定已经带着人来了。”

        有那么一瞬间道士想过夺路而逃,但他明白来客不会让他走得这么容易。“阁下想如何?”他淡然道,等着对方开出条件,有时候人得学会先服软。

        来客笑吟吟地站起身走到道士面前:“我要你应我一个差事?”这时,道士才看到了来客脚上的靴子,他先是一愣,然后连连摇头苦叹道:“阁下……还有资格置疑别人的品味?”

        (“回忆,人头”第二部分结束)

        “应一个差事。”虎裘客轻抚着“白倌儿”的背,“这能叫应一个差事?我都在鬼门关前走几回了?”

        舱房的门忽然被打开,一个哗变的水手站在门口,大咧咧地表示庞菩萨想要见他,虎裘客翻起吊睛逼视对方,后者竟然没有吓得瘫在地上,看来昨晚的遭遇真能让人脱胎换骨。

        “木芳呢?”虎裘客问。

        “姓桓的不肯掌橹,现在木老大带着船在跑。”

        虎裘客心中冷笑一声:“他也成老大了?”但他并没有鲁莽到把轻蔑表现出来,重新洗过牌后,新的掌权者可不能指望什么理智。

        庞菩萨还是呆在自己的船舱里,他们两人的见面没有第三个人看到,赵登儿早先如愿以偿地获得了火长的位子,当下正心满意足地在自己舱房内欣赏他的宝贝海图。

        “外面那些人太不像话了,自把自为。”果然不出虎裘客所料,庞琴第一句话就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妾身就是想跟独孤纲首聊一聊,谁曾想他们动起刀来了。”她脸上既没有愤怒也没有悲伤,只有适可而止的遗憾。

        “菩萨受惊了。”虎裘客虚应故事地不置可否,他知道这女人请他来绝不会是要他听自己解释的,“叫在下来所为何事?”

        “那妾身就直说了,”庞琴忽然收敛起了笑容,“妾身有理由相信,此刻身处禹王岛上的人中,有一个就是周问鹤。”

        尹落鹏及时做了一个惊讶而又咬牙切齿的表情:“菩萨知道他是谁了?”

        “原本妾身是打算趁他在禹王岛上之时做好陷阱,但现在哥舒雅和薛团逃去岛上了,周问鹤料想已然知道了船上发生的事。妾身不瞒三爷,我身后的房间里,关着让周问鹤就犯的杀手锏,但事到如今,妾身左思右想还是觉得不够妥当。久闻尹三爷的武功独步江湖,拿下个小小铁鹤道人自然不费吹灰之力。妾身想,如果周问鹤愿意乖乖与我们合作,那便是最好,妾身利用完他自然会交由三爷发落,若是他想要发难……”

        虎裘客冷哼一声,乍听下竟隐隐带着虎啸:“那本座不会放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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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4 07:56:3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五章【新的挟持(第六天)】

        “你们的小艇是木芳派人拉回去的。”哥舒雅浑身湿透,坐在篝火前瑟瑟发着抖,他已耗尽了几乎所有体力,好几次不得不停下话头喘上几口,因为担心撞上礁石,上岛前的最后一段路,是他下海推着小艇往前走的,“他们想把你们留在岛上,至少留到他们把船控制住为止。”

        薛团站在哥舒雅旁边,跟席地而坐的突厥壮汉差不多一头高,他朝周问鹤难过地摊开双手,后者轻拍他的肩头以示同情:火长堪比性命的那些发明都被扣在船上了。

        干瘪小老头又拿出了一瓶药塞给哥舒雅,然后做了个喝的动作。突厥人略有些迟疑,薄罗圭摆摆手:“没事,可以吃。”

        一口药灌下去之后,突厥人的脸色好了许多。然后薄罗圭又翻译了小老头的话:“他需要歇会儿,关键是不能再消耗体力了。”

        “我们明天上船。”高镇斩钉截铁地说,“所有人就地休息,但千万别睡着。”

        (分割线)

        当在第二天的晨光中看到“墨舟”还留在原处时,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小老头简单收拾了一下,就与众人道别。

        “你不跟我们一起走吗?”道人问。小老头听懂了翻译后摆摆手,然后要薄罗圭转告众人,他有他自己离开岛的方式。

        然后他走到那个大行李箱跟前,不耐烦地踢了它一脚。众人正等着看小老头如何搬运箱子,下面的一幕却惊得大家目瞪口呆,那只行李箱自行晃了两晃,底下竟然伸出好几对小脚,然后箱子就像是宠物一下甩开脚丫子,跟在了小老头身后一溜烟地消失在了小岛深处。[1]

        目送着奇怪的小老头离开,众人脸色恢复了凝重,他们一言不发地坐回小艇上,所有的人都不知道,会不会有一场殊死战斗在那边等着自己。

        然而“墨舟”上众人对他们的反应却比预料中温和太多了。如果不是甲板上那些上那些尚未完全擦去的血迹,周问鹤几乎要以为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纲首在哪儿?”哥舒雅低吼着问。

        “我们这艘船上没有纲首,现在我们自己是自己的主人。”一个哗变水手神气活现地说。其他船员经过这人身边听到如此大言不惭的回答,都只能敢怒不敢言地别过头去。周问鹤忽然想起高镇对独孤元应的评价,心中不由感叹造化何以讽刺至此,“墨舟”被用血洗了一次,也不过从一种绑架换成了另一种绑架。

        这时木芳走到众人面前一揖到地,他的脸上依然带着客气的笑容,不知出自真心还是算作一种嘲弄:“高捕头,师姑娘,鱼先生,薄先生,菩萨有请。”他说话间喷出阵阵呛人的酒气,看来因为少人看管,二副舵已经开始肆无忌惮了。

        木芳朝庞琴舱房处指了指,虎裘客刚好从里面把门打开,望向四人的眼神就像一头守卫巢穴的年迈大虫。

        周问鹤目送着四个人消失在庞琴房内,冷不防肩膀被人拍了一下。道人回过头,看到一个东瀛水手正激动地站在自己身后。

        “勘兵卫,活着!”他还想再说什么,却被木芳重重推到一旁:“滚!”东瀛水手连退好几步,他用求救的眼神瞅了瞅道人,嘴巴张了又合。然而道人没有说话,甚至没有同情的眼神,他只是静静看着水手被木芳欺侮。最后,水手带着受伤的表情离开了,周问鹤知道,他一定把自己当成了木芳一伙,但这样其实对他们有好处,这种非常时刻,谁离自己远点,都有好处。

        “唐公子,不用理他们。”木芳大咧咧地朝东瀛人的背影翘翘拇指,“这些岛夷还真把自己当水手?他们也配?他们连钉子都不会用。你知道吧,他们的海船都是用桄榔须扎出来的,在外面抹点橄榄泥就算是防水了,你说可笑不可笑?这种船能出海?”[2]

        周问鹤不置可否地别过视线,他实在很不愿意跟木芳说话。但后者仿佛没读出他的心思,还不识趣地拍拍道人手臂:“唐公子已经累了,不如回舱房稍事休息,开了朝食我找人叫你——”

        周问鹤不等二副舵讲完就恼火地打断了他:“不必,我陪着哥舒兄弟和薛先生。”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确定让对方注意到了自己背后的铁鹤剑。

        木芳还陪着笑脸,眼神中却完全没了笑意:“悉听尊便,唐公子,保重。”说罢,他转过身,怒气冲冲地朝舵室走去。

        二副舵走远后,周问鹤身后响起一声叹息,他转过头,看到了哥舒雅死灰色的面庞:“我们不该等到天亮再回来的。”

        周问鹤无言以对,上船之后,迎接他们的只有尚未洗尽的甲板和噤若寒蝉的水手,昨晚“墨舟”上的屠杀究竟残酷到什么程度,他们根本不敢想象。

        “哥舒,别做傻事。”道人只能如此提醒突厥汉子,后者露出无奈的苦笑:“我当然知道,这艘船经不起第二次哗变了,而且……”他的目光投向船尾,“还有更大的麻烦跟在后面。”

        周问鹤随他望过去,那个“更大的麻烦”,现在已经清晰可见了,就像天海交接处的一小团污垢,看上去无足轻重,你却绝对没法忽略掉它。

        “‘墨舟’停得太久了,”周问鹤拧起眉头,情况比他预想得还要严重,“以现在我们的人手,被海雾追上只是时间问题。”

        船头忽然爆出一阵轰笑,两人循声望去,发现有一群水手正围成一团秽布,眉飞色舞地说着什么。哥舒雅与周问鹤对望了一眼,都觉得有些意外,因为这几个人明显不是哗变水手,而是原本遭到胁迫的崖州和泉州船员,兴致最高的那个人他们都认识,是一路上不声不响的三副舵路昂。

        周问鹤与哥舒雅走过去分开众人,发现地上趴着一个不认识的男人,他的浑身关节都反常地扭曲着,头颅只剩下很小一部分还连在脖子上。然而让道人震惊的是,这么一个支离破碎的躯体,竟然还活着,它的眼睛好整以暇地扫过站在周围的每一个人,像是要把这些人的样貌记在脑子里。

        路昂看到了哥舒雅疑惑的目光,指了指地上那人:“你们还没见过他吧?独孤元应!我们那作威作福的纲首!”他的语气里透着不知从何而来的仇恨,看来已经完全忘记了就在两天之前,他们还被独孤元应煽动着高喊号子。

        周问鹤俯下身稍微查看了一下独孤元应的伤势,纲首身上几乎所有的骨头都断了,而且,大部分不是出于同一次攻击,想来定是拜身边这些人所赐。

        “你这颗脑袋不是你的吧?”道人问,此时其他人的注意力已经被哥舒雅与路昂吸引走,给了周问鹤极大的方便。

        独孤元应看了道人一眼,笑而不答。

        “你身上这些零碎都是上一艘船沉没时候丢的?”

        “脑袋是我上一任事头的,他用不上了,我用着挺好。”说到这儿,纲首的眼中忽然爆出狂热的火焰,“年轻人,你靠过来,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跟死神做了交易,他带走了我所有的船员,换给我再次与他较量的机会。”

        “你这次航行,就是为这个?你其实是到海上跟你的仇人拼命来的?”

        “姓赵的私自改了航线,他以为我不知道?我知道!我不在乎!”纲首嘴角咧出残忍的弧度,“他们拿走我的脑袋,说是要做一盏雾灯,他们切下我的脚,就是想看我会不会疼得昏过去,他们把我的船员一个一个拖进海里,我在几丈外都能听到他们的惨叫!我笑着对他们说,今天他们做的事,来日我会加倍奉还,哪怕我的骨头化成灰,我也要随风钻进他们的七窍,一点一点扎穿他们的脑子!”

        “你根本不打算把深渊信徒的伪神遗骸交给蟾廷的人?不,也许你只是不那么上心。”

        “有人要我送一点小红禅师的遗物还有一个女人到海上,我顺道做个人情而已。”

        “所以你把遗骸连同‘青龙’一并击沉了?你根本不在乎那些残骸?”

        独孤元应不再说话了,他的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周问鹤忽然感觉事情不妙,眼前这人一定还藏着什么关键秘密。

        “死神究竟是什么?”道人又问。

        独孤元应这时却已经没了耐性,沙哑的喉咙里发了一声夹杂着怜悯的窃笑:“你很快就会知道了……铁鹤道人。”

        “你为什么护着他!”周问鹤身后传来暴跳如雷的质问,他回头看去,路昂的脸已经变得通红,“你忘了他怎么对待老屠的吗?”

        “老屠是赵登儿下令扔下海的,”哥舒雅沉声道,“他就在自己房间里,你倒是去找他呀?”

        路昂哑口无言,只能用恶毒的眼神看着两个捣乱之人,他并不怕哥舒雅,这群人一拥而上足够制服突厥壮汉。但是,周问鹤身上还挂着铁鹤剑,他们都见过“唐弃”用剑的样子。沉默良久,忽然一个水手开口:“我们把他跟佛像关在一起!”

        有些水手犹豫了,佛像是他们在海上最后的精神寄托,他们刚打破一个权威,并没有准备好打破另一个。然而其他人已经被鼓动起来,他们找来斧头,嚷嚷着要劈开被封死的佛龛舱门,水手们再次群情激愤起来,砸在木门上的每一斧都仿佛是他们在跟过去的虔诚决裂。

        (分割线)

        高镇透过窗口厌恶地看了甲板一眼,“让他们闹吧。”庞菩萨在他身后安慰道,“现在人心思变,闹够了他们就太平了。”

        “海洋真正可怕的地方是在于它一无所有,你在上面找不到参照。”薄罗圭道,“不但找不到方位的参照,还找不到道德的参照,在这块方寸之地待得越久,假装陆地上那套规则还在就越困难。”

        “那么人性呢?”师凝语带愠怒地问。

        “人性,真的存在吗?”大食人脸上浮现出凝视深渊一样的严峻表情,“我游学四方,各种先哲思想我都接触过,但是我学得越多,也就越不确定,人类呱呱坠地之时,他的心房里盛满的究竟是善还是恶,或者根本就没有什么道德标尺,我们的一个个选择,只不过是自身欲望与外部社会博弈后的结果。”说到这里,薄罗圭陷入沉思,似乎这其中有一些事,他还没有完全想明白。

        “菩萨把我们叫来,究竟所为何事?”高镇直截了当问道。

        “妾身有两件事要告诉诸位,第一件事,‘血轩辕’死了,被吓死了。他的尸体被人装进一个木桶里。我们在他的房间找到了一些涂鸦,可惜抬辇人已死,我们不知道那些涂鸦的确切意思,赵事头……现在已经是赵火长了,他认为,这些涂鸦是用来冥算‘青龙’位置的,时间不会晚于两天前夜里那场暴风雨。‘血轩辕’这最后的手迹与平时不同,也许它是在极度恐惧中被胁迫着留下这些,而在毫无预兆的地方,涂鸦忽然嘎然而止,妾身以为,他就是在那时毙命的。”

        “那么……另一件事是什么?”师凝问。

        庞琴依旧保持着雍容的仪态,仿佛她回答别人问题完全是在屈尊降阶:“形势紧迫,妾身就直说了吧——唐弃就是周问鹤。”

        注[1]:致敬《碟形世界》。

        注[2]:“东瀛和高句丽人不会用钉子,海船都用桄榔须和橄榄泥固定”,这是在唐代流传很广的一个迷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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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1-1-14 07:57:0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六章【大食弯刀(第六天与回忆)】

        路昂手执板斧站在“佛龛”前,兴奋得满脸通红,他每一斧落下,甲板上都会爆出雷鸣也似的喝彩。当欢呼声数到“六”时,封死的舱房终于破开了一个洞。

        有人想要替精疲力竭的路昂把洞口开大,但后者死死抱住斧头,用凶狠的眼光把众人逼退。大家明白了,他想做破门而入的第一人,把名字永远镌刻在“墨舟”历史上。为了这份殊荣,他绝对不惜削下任何阻拦者的脑袋。

        慑于这份毫不掩饰的杀意,水手们只好耐起性子,看着路昂歪歪斜斜地一斧一斧往下劈。但是当舱门彻底被破开时,这群人再也按捺不住激动,大呼小叫着一拥而上,野狗一样朝他们的投名状冲去。

        周问鹤听到自己脚边传来一连串刺耳的咯咯声,独孤元应那七零八落的身体剧烈地抽搐着,也许他是在笑,但是任凭谁也没法把人类的笑与眼前这副画面联系到一起。道人俯下身,疑惑地发现纲首脸上竟然露出渴望的神色:“来呀!来呀!该出来了。”

        周问鹤忽然心中一沉:“你那佛像究竟是什么?”

        “是保佑我们航行平安的佛呀……”纲首话音还没落,密舱里忽然传出许多人的尖叫。独孤元应大为畅快,为了盖过那些鬼哭狼嚎,他也把声音提高了,“从上一艘船起,他们就在为我尽忠职守!所以我把他们放在这艘船的心脏,接受晚辈们的顶礼膜拜,你们不是一直想要瞻仰佛像真容吗?看啊!它出来啦!”

        独孤元应发出一连串破哨子一样的狂笑声,几乎是同时,那些水手已经连滚带爬地从舱室里逃了出来。

        “你把死在上一艘船的船员……封在这艘船里当佛供着?”周问鹤不知道自己应该对地上的纲首报以什么感情,愤怒?恐惧?滑稽?道人的一生里见过无数个疯子,但眼前这一个,才真正让他大开了眼界。

        周问鹤的视线投向那所谓的“佛龛”,光线太暗了,他只能辨认出里面一些模糊的轮廓,三五个瘦削的身影坐在也许是木雕的莲台上,僵硬地摆出各种佛像姿态。道人心中不无讽刺地暗道:“还真是栩栩如生呢。”

        “来呀去,来呀,爬出来吧!到我这儿来!”独孤元应的声音仿佛在鞭笞着水手,让他们越发不顾一切地逃离舱室。说时迟那时快,独孤纲首忽然凌空而起,行将分崩离析的身体像是一块布缠住了跑在最前面的路昂。

        “傻瓜,”他死灰色的面孔几乎贴到了路昂脸上,“你见过死人能爬出来吗?”

        周问鹤慌忙想要出手搭救,却已经晚了,路昂浑身被独孤元应锁住,只听“咔”地一声,脖颈就被轻松扭断。独孤元应像是老藤缠树一样附在路昂身上,不费吹灰之力就控制了这具躯体,一眨眼功夫过去,路昂于他就已经如臂使指。

        “小伙子,我跟庞琴要处理一点私事,我建议你不要插手。”独孤元应说,如今路昂自己的头已经垂到胸前,独孤那颗死灰色的脑袋半耷拉着,勉强算是这一躯之主。

        周问鹤还没回答,忽听得一声长啸,一个厚实的身影已然落到了独孤元应面前的甲板上,这地落得稳当却一点都不轻盈,周问鹤只听到了摔麻袋也似的“砰”一声。

        “独孤纲首,要等到你露面可太不容易了。”薄罗圭冷笑着,唇上的小胡子好似利剑出鞘般簌簌抖动。

        “自找死路的蕃子!”独孤元应怪叫一声,抄起斧头,人已如大鹏一般跃起。这副躯体在独孤的控制下虽然尚有些牵晃不定,发力贯劲却丝毫不显滞掣,这一斧劈来势不见老,已机变连生,进退开合中风雷之相隐而不发,大有气吞万里的磅礴豪迈。

        薄罗圭瘪瘪嘴:“不过如此。”说罢他从腰间拔出一把既短又细的柳眉窄刃,胖腰一扭人已经欺到独孤元应身前。斧头在独孤元应手中纵然势大力沉,比之弯刀却终究失了灵巧,薄罗圭的柳眉刀一个照面已经在他门户间几出几入。

        独孤元应见自己占不到便宜,招式陡变,右手持斧狠削恶劈,左手握拳护住中门,远近相合便把大食人硬是逼出身侧。

        薄罗圭退出几步站定拈须,然后他像是想到了什么,胖脑袋一晃,忽而收刀入鞘,又拔出一柄蛇刃弯刀,身形一矮,径自攻向独孤元应下三路。道人从未见过如此诡异的身法,那双肥腿支撑着油墩子也似的身躯,闪转腾挪犹如是一只圈旋不定的圆蘑菇,老辣如独孤元应竟看不出他欲攻何处。

        但纲首只退了两步就站定身形,操纵路昂抬脚来踢薄罗圭手腕,大食人也不退,从怀中又抽出一柄短刀同纲首以险打险,须臾间独孤在薄罗圭的肥肚子上连踢了好几脚,薄罗圭也在路昂腿上扎出好几个窟窿。只是路昂已是个死人,饶是大食人刀刀见血,也没见独孤元应足下慢上分毫,但见纲首飞起一脚,已将薄罗圭短刀踢飞,大食人见势不好,就地一滚躲过斧劈,随手扔掉蛇刃,又从腰间拔出两柄一模一样的新月弯刀,左右一合,拼出一轮银环,照纲首斧柄削去。

        此时周问鹤已经在大食人的武功中认出了突厥刀法,波斯火祆刀法,大食马上刀法,甚至还有天山刀法,每一种刀法,都被他创出新的花样,细看之下不由让人拍案叫绝。可惜这胖子的刀法纵然奇招百出,收发间却太过儿戏,倘若他专精其中一门,又何须在众多兵器间换来换去。

        此时的薄罗圭又调换出一把尖头带勾的怪刀,手腕一翻已经把独孤元应的斧头勾住,纲首心惊之下双手握柄将斧刃朝胖子心口送去,大食人身形往后急退,同时右手一扬,暗藏在掌中的金刀已然飞出。

        金光一闪,切风声已然迫近纲首面门,然而这飞刀虽快却有正无奇,独孤元应稍一侧头便稳稳避过,他早知这刀能够去而复返,侧头后顺势身体左移一步,刚好与飞回的金刀擦肩而过。

        电光火石间,薄罗圭忽然抢上前一刀劈在半空中的金刀之上,直接把金刀向独孤元应撞了回去。

        这一招又快又险,又是精妙绝伦,独孤纲首只道胖子会有一个收刀再发的动作,万不料大食人会以刀击刀,两招化为一招。猝不及防下,缠住路昂头颈的肉筋已被金刀割断,路昂的整个身躯失去重心,踉跄几步跌在甲板上,胖子早已挺刀上前,连切带砍,转眼间已将附着在路昂尸体上的独孤元应剥了下来。

        “薄先生,你这刀法是跟谁学的呀?”周问鹤在一边啧啧称奇。

        “见笑见笑,我在巴格达跟随的那位教授,他有时也教体育课。”说着,大食人低下头对已经被豕分蛇断的纲首挤眉弄眼,真不知道他是在戏谑还是真的生气了,“独孤纲首,我要好好谢谢你啊,你的那本《蚕经》,差点要了我的命!”

        (“回忆,《蚕经》”第二部分开始)

        【前情提要:在一间乡野小客栈中,薄罗圭打开了他花巨资收来的经卷,打算告诉周问鹤湿婆的真名,他并没有注意到周围几个形迹可疑的陌生人,也没有注意到坐在角落里,一直朝他们窃笑的怪异老妪。(见第十一章)】

        “大梵天,湿婆,毗湿奴,它们曾经真实地在地上行走了数千年。人类与它们朝夕相处,还自作多情地给它们取了人间的名字。当然,那时我们根本没有搞懂它们到底是什么。”薄罗圭怜爱地轻抚经卷,“你现在触摸到的这段历史,已经跟神话混杂在一起了,这些蠕虫保守的秘密,比这几千年的岁月还要沉重。”

        周问鹤的表情一定很滑稽,因为薄罗圭盯着他的脸忍不住笑了:“我知道你不信,来,我先告诉你湿婆的真名……”他拿起经卷,神态也不由自主地恭敬起来,“这个词用人类的口舌很难发音,能不能念出来全靠运气,我试试,它叫……”

        “等等!”

        听到铁鹤道人斩钉截铁的喝止声,大食人疑惑地抬起头,这时他才发现周问鹤的表情不是惊讶,而是恐惧。

        道人压低声音,用最大的努力不改变自己的口型,所以接下来的话,胖子有点听不清:“这个名字你要是念出来,今晚我们都得死。”

        “怎么?”

        “刚才上楼的那几个客人根本没有回房,他们正在上面偷偷瞧着我们呢。”

        一阵没来由的风从门外卷入,把两人面前的烛光拉拽得摇曳不定。

        薄罗圭的脸色也开始难看了:“道长的意思是……他们是来抢《蚕经》的?”

        “光那几个人依然好对付,你的刀,我的剑加起来,他们不在话下,真正让我害怕的是角落里那位老太太。”

        薄罗圭偷偷往角落瞟了一眼,那个窃笑的老妪把他吓得赶紧收回视线:“道长,她是谁啊?”

        周问鹤摇了摇头:“正是不知道她是谁,我才感到害怕。你知道,纯阳自有一套看相识骨的诀窍,然而我刚才盯着她看了半晌,竟然看不出她是男是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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