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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black白夜

[转帖] 斯蒂芬.金作品《它》(完结),纯真与恐怖的绝佳组合,弟弟惨死在下水道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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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10-12 0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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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3-6-14 08:49:02 | 显示全部楼层
    杀了她,阴沟里的声音说。

    亨利·鲍尔斯从牛仔裤口袋里掏出一根二十多厘米长的纤细物品,两侧有仿象牙的镶嵌装饰。一枚小小的纯铬按钮在这个不明物品的末端闪闪发亮。亨利摁下按钮,十五厘米长的刀刃立刻从刀柄凹槽里弹了出来。他一边抛接折刀,一边稍微加快脚步。维克多和贝尔齐依然一脸恍惚,也加速跟上亨利。

    严格来说,贝弗莉没听见他们。使她转头的不是亨利愈来愈近。亨利屈膝潜行,脸上挂着僵固的狞笑,和印第安人一样安静。不,她转头不是因为他,而是因为一种清楚、直接、强烈得无法漠视的感觉,被人盯着的感觉。

    迈克·汉伦放下笔,望着图书馆的阴暗穹厅。他看见圆灯洒下岛屿般的光影,书册遁入幽暗之中,铁梯以优雅的螺旋通向藏书区,没有任何异常。

    但他仍然不觉得图书馆只有他一个人,不再是了。

    其他人离开后,迈克出于习惯打扫了一番。他就像开始自动驾驶的机长,思绪飘到了百万公里外,二十七年前。他倒了烟灰缸,将空酒瓶扔了(还放了一层废弃物遮住,免得卡罗尔看到吓坏了),可回收的罐子放进书桌后方的箱子里,接着又拿了扫帚把埃迪打破的杜松子酒瓶扫干净。

    清完了桌子,他走进期刊室捡拾散落的杂志。他一边做着这些例行公事,一边回味他们方才分享的往事——或者该说遗漏的部分。他们以为回忆都回来了。他觉得威廉和贝弗莉很接近,但仍然不算全部。回忆会回来的……如果它肯给他们时间的话。一九五八年那一次,他们根本没机会准备。他们见面就谈——中间只被石头大战和内波特街29号的英勇冒险打断——但到头来好像什么也没谈出来,然后八月十四日就被赶鸭子上架,被亨利和他的死党一路追进了下水道。

    他将最后一批杂志放回原位,一边心想,也许我当时应该告诉他们。但他心里有个声音强烈反对。应该是乌龟吧,他想。或许那是一部分,或许周期的感觉也是。或许最后一幕也会以新的方式再度出现。他已经将手电筒和安全头盔小心摆好,为明天做准备。他将德里下水道和排水系统的蓝图整齐卷好,用橡皮筋捆好收进同一个橱柜。但他们童年谈过、计划过的所有事情,不管成不成熟,最后都徒劳无功。他们只是硬生生被追进下水道里,卷进之后的对决中。这回又将如此吗?他现在认为信念和力量是可以互换的。最终真理是不是更简单?是不是唯有被无情推入事件的旋涡,一如没有降落伞、从母亲子宫坠落而出的婴儿,才可能凭着信念行动?一旦开始坠落,你就得相信降落伞会让你活着,不是吗?无论如何,你最后能做的就是拉动扣环。

    天哪,这简直是扮成黑人的富尔顿·希恩主教嘛,迈克心想,不禁微微笑了。

    迈克打扫、整理、沉思,希望结束后他会累得只想回家睡几个小时。但等他真的忙完了,却发现自己清醒到极点。于是他走到办公室后方的藏书室,从钥匙圈上拿了一把钥匙,打开铁栅走了进去。这间藏书室的门和保险库很像,据说只要关好上锁就能防火,里面收藏着图书馆的珍贵初版书、早期作者的签名书(包括麦尔维尔的《白鲸》和惠特曼的《草叶集》)、与德里相关的历史典籍和曾经在德里居住或工作过的极少数作家的手稿。如果他们大难不死,迈克希望威廉能将手稿存放在德里图书馆。他走过锡罩灯泡下的第三排书架,闻着图书馆令人熟悉的味道,混杂着霉味、灰尘和陈旧纸页的肉桂香。迈克心想,我死的时候很可能一手拿着借书证,一手拿着过期章吧。嗯,这样的死法或许还算好的呢。

    他走到一半停了下来。那本处处折页的速记簿就塞在弗里克的《德里往昔》和米肖德的《德里史》之间,里头写满了德里的奇闻逸事和他的胡思乱想。他将簿子塞得非常靠里,几乎隐形了。外人除非刻意寻找,否则一定找不到。

    迈克抽出速记簿,走到藏书室的门口关灯,锁上铁栅,然后回到他们刚才聚会的桌前坐了下来,将速记簿翻到上回写到的地方,觉得自己的口供真是古怪而又残缺,既有历史,又有丑闻、日记和告解。四月六日之后,他就没有再写了。他用拇指翻了翻剩下的空白页,心想:很快就得买新的了。他想起玛格丽特·米歇尔《飘》的初稿没有用速记或打字,写在学校作文簿里,堆得像座小山,觉得很有趣。接着他拔开笔帽,在上回写的最后一行底下空两行,写下“五月三十一日”。他停笔抬头,略略环顾空荡荡的图书馆,随即埋头记下过去三天发生的所有事,从他打电话给斯坦利·乌里斯写起。

    他静静写了十五分钟,注意力开始涣散,停笔的频率愈来愈高。斯坦利的头颅在冰箱里的景象试图闯入他的脑海。那血淋淋的头颅,张开的嘴里塞满羽毛,从冰箱里掉到地上,朝他滚来。他吃力地甩开了那幅景象,继续奋笔疾书。五分钟后,他忽然直起身子左右张望,觉得一定会看到头颅滚过红黑两色的瓷砖,两眼就和鹿头标本的眼睛一样晶亮灵动。

    什么都没有。没有头颅也没有声音,只有他自己低低的心跳声。

    镇定一点,迈克,你只是一时精神错乱,就这样。

    但没有用。文字开始离他而去,思绪在他够不着的地方飘荡。他感觉颈后一阵压力,而且似乎愈来愈重。

    有人在看他。

    他放下笔,起身喊道:“有人在吗?”声音从穹厅反射回来,吓了他一跳。他舔舔嘴唇,又试了一次:“威廉……还是本?”

    威廉……本……

    迈克突然决定回家,只要带走速记簿就好。他伸手去拿……忽然听见一个轻微滑溜的脚步声。

    他又抬头观望。小小的光影有如池塘,被湖泊般的黑暗包围。就这样……起码他没看见任何东西。他等待着,心脏狂跳。

    脚步声再度出现,这回他听出位置了。主馆和儿童馆间的玻璃长廊。在那里。那里有人,有东西。

    迈克悄悄移动,从书桌走到服务台。通往长廊的双开门用木头门挡卡着,他看得见一点里面。他看见像脚的东西,心里忽然大为惊恐,想说难道斯坦利终于来了,一手拿着鸟类图鉴从暗处出现,脸色苍白,嘴唇发紫,手腕和上臂都是刀痕。我总算来了,斯坦利会说,因为得从地洞里挣脱出来,所以耽搁了一点时间,但我还是来了……

    又是脚步声。迈克确定自己看见鞋了——鞋子和破烂的牛仔裤脚。褪色的浅蓝棉须垂在没穿袜子的脚踝边。漆黑之中,脚踝上方将近两米的地方,他看见一双闪闪发亮的眼睛。

    他伸手在半圆形服务台上慌张摸索,摸到桌子另一边,目光一直没有离开那双眼睛。他指尖碰到小木盒的边角。是过期卡。接着是小一点的盒子。回形针和橡皮筋。他手指碰到某个金属物体,立刻一把抓住。是拆信刀,柄上印着耶稣拯救世人六个字,质量很差,是恩典浸信会来函募款附赠的。迈克已经十五年没有参加礼拜了,但恩典浸信会是他母亲所属的教会,他曾经超过己力地捐过五美元。他本来想把小刀扔了,结果没有,现在还跟其他杂七杂八的东西摆在服务台他的桌上(卡罗尔桌上则永远一尘不染)。

    他紧紧握着拆信刀,盯着阴暗的长廊。

    脚步声再度响起。一声、两声。他已经看得见破牛仔裤的膝盖了,还有对方的身形:巨大、笨重,肩膀浑圆,头发似乎很蓬乱,体形很像人猿。

    “你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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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10-12 0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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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6-14 08:49:17 | 显示全部楼层
    那身影只是站在原处,打量迈克。

    虽然还是怕,但迈克已经不再惊惶,因为他确定不是斯坦利死而复生,被掌心的疤痕和某种诡异的魔力召唤回来,像汉默拍的恐怖电影里的僵尸那样。无论那人是谁,绝对不是斯坦利·乌里斯。成年的斯坦利身高只有一米七。

    那身影又往前一步。最靠近玻璃走廊的球形灯光落在它的牛仔裤上,裤腰没系皮带。

    迈克突然知道是谁了。那身影还没开口,他就知道了。

    “嗨,黑鬼,”那身影说,“还在用石头砸人吗?想知道是谁毒死你家小狗的吗?”

    那身影又往前一步,灯光照出了脸。是亨利·鲍尔斯。他的脸肿了、松垮了,皮肤是不健康的蜡黄色;脸颊下垂,而且长满短髭,黑白几乎各占一半;额头刻了三道波浪状的皱纹,在浓眉上方;丰满的唇边也有皱纹,像括号一样。他眼睛小而恶毒,充满血丝,凹陷在脱色的眼窝里,神情空洞。那张脸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大,三十九岁像七十岁,却又有着十二岁小男孩的神情。他的衣服上依然沾着白天在藏身的树丛中抹到的绿渍。

    “你不懂得打招呼吗,黑鬼?”亨利问。

    “嗨,亨利。”他隐约想起自己有两天没听收音机了,甚至也没看报。他通常每天都会看报。这两天事情太多、太忙了。

    真糟。

    亨利走出连接主馆和儿童馆的走廊,用猪一般的眼神望着迈克,咧开双唇发出难以形容的狞笑,露出蛀蚀的牙齿。

    “声音,”他说,“你听到过声音吗,黑鬼?”

    “什么声音,亨利?”他双手收到背后,有如被叫起来背诵的学童,将拆信刀从左手换到右手。霍斯特·米勒一九二三年捐赠的座钟严肃地滴答着,将一秒一秒的时间滴入图书馆如湖面般平滑的寂静中。

    “从月亮上来的声音,”亨利说着伸手到口袋里,“来自月亮,很多的声音,”他顿了一下,微微皱眉,接着摇摇头说,“很多声音,但其实只有一个,就是它的声音。”

    “你见过它吗,亨利?”

    “没错,”亨利说,“弗兰肯斯坦,把维克多的脑袋给扭断了。你应该听听的,声音就像拉特大号拉链一样。接着它又追贝尔齐,贝尔齐和它扭打。”

    “真的?”

    “对啊,所以我才能脱身。”

    “你让他送死。”

    “给我闭嘴!”亨利的脸颊涨成暗红色,往前走了两步。迈克觉得亨利愈离开连接主馆和儿童图书馆的通道,看起来就愈年轻。过去的恶毒仍然在他脸上,但迈克还看到了别的东西:那个被疯子鲍尔斯在农场上养大的小孩。亨利家的良田多年后成了荒烟蔓草。“你给我闭嘴!我要是不逃,就会被它杀掉!”

    “它没有杀死我们。”

    亨利眼中闪现阴狠的愉悦:“不是不报,时候未到。除非我抢先它一步把你们杀光。”他将手抽出口袋,掌心多了一个二十厘米的细长物体,两侧有仿象牙雕饰,前端一个铬质小按钮闪闪发亮。亨利摁下不明物体上的按钮,十五厘米长的刀刃立刻从凹槽里弹了出来。他握住折刀,稍微加速朝服务台走来。

    “瞧我找到什么?”他说,“我知道去哪儿找。”说完便闭起边缘红肿的一只眼睛,猥琐地眨了眨眼。“月亮上的人交代的。”亨利再度露齿微笑,“白天躲好,晚上搭便车,老人,攻击他,杀了他,将车丢在新港,应该是。刚进入德里界,我就听见那声音。我朝下水道看,就发现这些衣服,还有刀。我的折刀。”

    “你忘了一件事,亨利。”

    亨利笑着摇头。

    “我们逃过了,你也逃过了。如果它想杀死我们,它也想杀你。”

    “你错了。”

    “你才错了。你们几个蠢蛋也许帮了它忙,但它可不讲什么情分的,不是吗?你两个朋友都被它逮到了,贝尔齐试图反抗,你却逃了。不过,你现在回来了,我想你也是它想了结的对象,亨利,我真的这么想。”

    “才怪!”

    “也许你会看到弗兰肯斯坦?还是狼人?吸血鬼?小丑?甚至是你自己!说不定你会看到它的真面目,亨利。我们就看到了。要我告诉你吗?要我——”

    “你闭嘴!”亨利尖叫一声,朝迈克扑来。

    迈克往旁边一站,伸出一只脚。亨利摔了一个狗吃屎,有如圆盘在被鞋子踩得光滑的地板上溜了出去,脑袋撞到桌脚,就是窝囊废俱乐部成员方才聚会聊往事的桌子。亨利吓得不知所措,松开手上的刀。

    迈克冲了过去,想抢走折刀。他大可以做掉亨利,将刻有“耶稣拯救世人”字样的拆信刀插进亨利颈后,然后报警。接下来当然有一堆无聊的官僚程序,但不会太多,起码在德里不会,因为这么诡异的暴力事件在这里并不罕见。

    但他没这么做,因为他忽然发现(和闪电一样快得让他来不及多想)要是自己杀死亨利,就等于帮它杀人,正如亨利杀了他等于替它杀人一样。而且他在亨利脸上看到的另一种神情——一个过度操劳、神情疲惫困惑的孩子,为了不明的目的而被推上有毒的道路——也让他下不了手。亨利从小生长在疯子父亲的心灵荼毒下,早在发现它存在之前就已经属于它了。

    因此,迈克没有将拆信刀插进亨利脆弱的颈后,而是跪下来抢走折刀。刀子在他手中抖了一下,仿佛有自己的意志,将刀锋砍进他的手指里。疼痛没有立即出现,只有鲜血从他右手前三根手指流了出来,滴在他有疤的掌中。

    他下意识收手,亨利身子一滚,又将刀抢了回去。迈克坐了起来,两人面对面跪着,都在流血:迈克手指流血,亨利鼻子流血。亨利甩甩脑袋,将血滴甩入黑暗之中。

    “我还以为你没那么笨呢!”他沙哑地说,“你们他妈的都是娘炮!要是公平打斗,我们一定可以打败你们!”

    “放下刀子,亨利,”迈克轻声说道,“不然我就报警了。警察会来带你回精神病院,让你离开德里,你就安全了。”

    亨利想回答,但开不了口。他没办法告诉迈克一个讨厌的事实,就是他无论在精神病院、洛杉矶或廷巴克图都不会安全,因为和骨头一样白、和雪一样冰的月亮依然会升起,鬼魂般的声音会开始说话,月亮会变成它的脸,口齿不清地说说笑笑,下达指令。他吞下黏稠的血。

    “你打架从来不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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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10-12 0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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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6-14 08:49:30 | 显示全部楼层
    “你又公平了吗?”迈克问。

    “你这个黑鬼天花夜行虫兔崽子人猿黑猩猩!”亨利咆哮一声,又扑向迈克。

    亨利扑得颠簸、笨拙,迈克后退闪开,但一个重心不稳跌坐在地上。亨利再度撞上桌子。他弹了起来,转身抓住迈克的手臂。迈克拿着拆信刀一挥,感觉刀子刺进亨利的前臂。亨利哀号一声,但没有放手,反而抓得更紧。他扑向迈克,头发遮住眼睛,鲜血从断折的鼻子流到肥厚的嘴唇上。

    迈克试着起身闪到亨利身侧,想推开他。亨利挥舞折刀,在空中划出亮闪闪的圆弧,十五厘米长的刀刃完全没入迈克的大腿,毫不费力,仿佛切进温热的奶油中。亨利将刀拔出来,刀锋滴着血,迈克痛得大叫,猛力将亨利推开。

    他吃力地站起来,但亨利动作更快,迈克差点没躲过他的第二次猛扑。他感觉鲜血以令人担心的速度流下大腿,灌满他的便鞋。我想他刺到我腿动脉了。天哪,他狠狠刺中我了。血溅得到处都是,地板上也有。妈的,鞋子报销了,我两个月前才买的——

    亨利又扑过来了,喘得像头发怒的公牛。迈克摇摇晃晃闪过身子,再度朝亨利挥了一刀。拆信刀划破亨利的破烂衬衫,在他胸膛划出一道深深的口子。亨利闷哼一声,迈克再度将他推开。

    “你这个耍诈的黑鬼!”亨利哀号道,“看你干了什么好事!”

    “放下刀子,亨利。”迈克说。

    两人背后传来窃笑,亨利转头一看……随即惊恐大叫,双手捂脸,有如被骚扰的老处女。迈克目光扫向服务台,只见斯坦利的脑袋从服务台后方“啪”一声弹了出来,声音大得吓人,切断的脖颈下方装了弹簧。他面如死灰,脸上涂着油彩,双颊两个火辣辣的红点,没有眼睛,变成两个橘色毛球。斯坦利的脑袋像盒子里的小丑一样前后晃动,和内波特街房子边的向日葵一样,感觉可怕而又怪诞。他张开嘴巴,用尖叫大笑的声音开始唱道:“杀了他,亨利!杀了那个黑鬼,杀了黑猩猩,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迈克转身看着亨利,沮丧地发现自己被骗了。他有点好奇亨利那年春末看见的是谁的头。斯坦利?维克多·克里斯?还是他父亲?

    亨利尖叫一声,朝迈克冲来,折刀有如缝纫机的针头上下舞动。“去死吧,黑鬼!”他咆哮道,“去死吧,黑鬼!去死吧,黑鬼!”

    迈克往后退,被亨利刺伤的腿立刻一软,跌倒在地上。那条腿已经几乎没有感觉,显得冰冷而遥远。他低头看,发现雪白的长裤早已鲜红一片。

    亨利的折刀从他鼻尖前闪过。

    亨利转身想再次挥击,迈克将刻着“耶稣拯救世人”字样的拆信刀往前一捅。亨利扑向刀子,就像被针刺进的虫子一样。温热的血洒到迈克手上。他抽手收刀,却听见啪的一声。他只拔出刀柄,刀锋留在亨利胃里突了出来。

    “去死吧,黑鬼!”亨利大吼,一手捂住戳出腹部的刀锋,鲜血从他指间泉涌而出。他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望着伤口。服务台后方的滴血头颅尖叫大笑,弹簧吱嘎作响。迈克头晕想吐。他回头一看,发现头颅变成了贝尔齐,看来就像戴着纽约扬基队球帽的香槟软木塞。迈克大声呻吟,但声音听起来很远,有如回音。他发现自己坐在温热的血泊中。要是不快用止血带绑住我的腿,我一定会死。

    “去——死吧,黑——鬼!”亨利尖叫。他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握着折刀,摇摇晃晃地离开迈克,朝图书馆大门走去。他像醉鬼一样,有如电子弹球在回音阵阵的主厅里忽左忽右,撞翻了一张安乐椅。他伸手乱抓,将架子上的报纸扫到了地上。他走到门口,伸直手臂将门推开,随即冲进夜色里。

    迈克开始意识模糊。他想解开皮带,但手指却几乎没有感觉。最后他总算解开带扣,将皮带抽了出来,缠在鼠蹊部下方,紧紧系住流血的大腿。他一手抓着皮带,开始朝服务台爬去。那里有电话。他不晓得要怎么才能够着话筒,但那不是重点。重点是爬到那里。他觉得天旋地转、视线模糊,眼前世界被一波波灰色巨浪淹没。他伸长舌头,用牙齿狠狠咬了一口。疼痛来得又急又烈,视线再度清晰了起来。他发现自己还握着拆信刀的断柄,便立刻将它扔了。他终于到了服务台,感觉那里就和珠穆朗玛峰一样高。

    迈克靠着没事的腿撑起身子,用没有握着皮带的手抓住服务台的边缘。他咬牙切齿,眼睛眯成一线,总算让自己站了起来。他像鹳鸟一样站着,将电话够到面前。电话旁边贴了三个号码:消防队、警察局和医院。他伸出距离自己仿佛有十几公里远的手指,颤抖着拨了医院的电话:555-3711。电话铃响之后,他闭上眼睛……没想到接电话的是潘尼歪斯,他立刻瞪大双眼。

    “你好呀,黑鬼!”潘尼歪斯吼道,朝着迈克的耳朵放声大笑,声音和碎玻璃一样尖。“怎么样啊?你好吗?我想你应该死了,你觉得呢?我觉得亨利达成任务了!想要气球吗,迈克?想要气球吗?你好吗?喂喂喂?”

    迈克抬头望向座钟钟面,米勒捐的钟,发现钟面变成了他父亲的脸,心里一点也不意外。罹患癌症的父亲脸色死灰,两眼翻白,忽然间伸出舌头,钟也同时敲响了。

    迈克抓住服务台的手松了,靠单脚支撑的身体摇晃片刻又跌回地上。话筒挂在电话线尾端摆动着,有如催眠师的道具。他的手愈来愈抓不紧皮带了。

    “哈啰,有人在吗?”潘尼歪斯的爽朗声音从摇晃的话筒里传了出来,“我是国王!我是德里之王!这一点千真万确。你不觉得吗,小子?”

    “假如你听得到,”迈克哑着嗓子说,“而且不是我现在听到的那个人,请你帮帮我。我叫迈克·汉伦,目前人在德里图书馆,就快失血致死了。假如你拿着话筒,我要跟你说我听不见你的声音。有人不让我听到。如果你还在,麻烦你快一点。”

    他侧躺着,像胎儿一样收起双脚,将皮带在右手缠了两圈,专心握紧它。世界开始飘离,被一块块有如气球和棉絮的灰色云朵带向远方。

    “哈喽,你还好吗?”潘尼歪斯在摆动的话筒里大吼,“你还好吗,死黑鬼?哈喽……嘿,”亨利·鲍尔斯说,“你还好吗,小贱人?”

    贝弗莉立刻转身就跑,反应快得超乎他们预期。她本来可以抢先的……只可惜头发坏了事。亨利伸手一抓,抓到了一把长发,将她拉回来,朝她咧嘴微笑,发出浓烈而热烘烘的口臭。

    “你好呀,”亨利·鲍尔斯说,“你要去哪里?回去找你那群混账朋友玩吗?我想把你鼻子割下来,让你吃下去,你觉得呢?”

    她挣扎着想摆脱,亨利哈哈大笑,抓着她的头发让她左右摆头。刀子映着八月的迷蒙阳光,发出危险的光芒。

    这时突然传来汽车喇叭声,而且按了很久。

    “这里!这里!你们几个小子在做什么?放开她!”

    开车的是一名老妇人。一九五〇年出厂的福特轿车,保养得很好。她将车停在路边,脑袋探出前座外,椅子上还铺着毛毯。维克多·克里斯看见老妇人愤怒认真的表情,脸上的茫然顿时消失,紧张地看着亨利。“你们——”

    “救命!”贝弗莉尖叫,“他手上有刀!有刀!”

    老妇人转怒为忧,还带着诧异与恐惧。“你们几个在做什么?放开她!”

    马路对面(贝弗莉看得很清楚),赫伯特·罗斯从门廊上的椅子里起身,走到扶手前向这里张望,表情和贝尔齐一样茫然。他折好报纸,转身静静回到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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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6-14 08:49:44 | 显示全部楼层
    “放开她!”老妇人尖叫。

    亨利龇牙咧嘴,突然朝老妇人冲去,同时抓住贝弗莉的头发拉着她走。贝弗莉跌跌撞撞,单膝跪地被拖着前进,头皮痛得要命。她觉得头发被拔掉了不少。

    老妇人大声尖叫,拼命摇起车窗。亨利往下猛刺,刀子刮过玻璃。老妇人放开离合器,车子顿了三下便往前冲,结果冲上人行道进退不得。亨利追了上去,依然拖着贝弗莉。维克多舔舔嘴唇,左右张望。贝尔齐推推头上的扬基队球帽,困惑地掏掏耳朵。

    贝弗莉瞥见老妇人吓得脸色发白,接着看见她慌忙锁上车门,先锁前座,再锁驾驶座。福特车的引擎熄火了,亨利抬起靴子朝车尾灯踹了一脚。

    “滚开!你这个干瘪老太婆!”

    老妇人将车倒回街上,轮胎发出凄厉的吱嘎声。一辆皮卡车迎面驶来,急转弯闪过老妇人的车,司机猛按喇叭。亨利回头看了贝弗莉一眼,再度露出狞笑。贝弗莉抬起穿着球鞋的脚,朝他睾丸踹了下去。

    亨利的笑脸变成痛苦的哭脸,折刀从他手里滑落,掉到人行道上。他另一只手放开她的头发(但放手前又狠狠拉了一下),整个人跪到地上,握着胯下想要哀号。贝弗莉看见他手里抓着几绺她的红发,内心的恐惧顿时化成熊熊的恨意。她猛吸一口气,接着朝他头顶使劲踹了一脚。

    接着她转身就跑。

    贝尔齐愣愣追了三步就停了。他和维克多跑到亨利身旁,亨利将两人推开,摇摇晃晃起身,双手依然抱着胯下。那年夏天,他的胯下已经不止一次被踹了。

    他弯腰拾起折刀,气喘吁吁说:“……点。”

    “你说什么,亨利?”贝尔齐焦虑地问。

    亨利转头看他,汗涔涔的脸上写满痛苦和炽烈的恨,让贝尔齐倒退一步。“我说……快……快点!”他挤出一句,接着便抱着胯下跌跌撞撞朝贝弗莉追去。

    “我们追不上她了,亨利,”维克多不安地说,“老天,你都快走不动了。”

    “我们会追到她的。”亨利喘着说。他撩起上唇,下意识地发出狗一般的狞笑。豆大的汗珠从他额头流到发烫的脸颊。“我们会追到她的,因为我知道她会去哪里。她要去荒原找那群混账朋友。”贝弗莉说。

    “啊?”威廉看着她说。他刚才心不在焉。两人牵手走在街上,没有说话却很自在,因为彼此吸引而微微兴奋。他只听见最后一个字,一条街外,德里旅馆的灯火穿透低矮的浓雾发着微光。

    “我说你们是我的死党,我当时只有你们这群朋友,”她微笑着说,“交朋友向来不是我的强项,我想。但我在芝加哥有一个好姐妹,叫凯·麦考尔,我想你一定会喜欢她,威廉。”

    “可能吧,我自己交朋友也很慢,”他笑着说,“那时候,我们只要彼、彼此就够了。”他看见她发间沾着水珠,欣赏光线在她脑袋四周形成光晕的模样。她抬起头,严肃地望着他。

    “我需要一样东西。”她说。

    “什、什么东西?”

    “我要你吻我。”她说。

    他想到奥黛拉,忽然发现她长得很像贝弗莉。他之前一直没发觉。他心想自己当初是不是这样被吸引的,让他在两人初次相遇的好莱坞派对结束前鼓起勇气约她下次见面。令人不悦的罪恶感袭上他的心头……他伸出双臂,搂住了童年好友贝弗莉。

    她的吻坚定、温暖而又甜美,乳房抵着他敞开的外套,臀部贴着他……离开……又贴上。当她再次挪开臀部,他双手伸进她的发间,身体紧贴住她。她感觉他变硬了,不禁轻叹一声,将脸贴上他的脖子。他感觉她的泪水沾上他的皮肤,温暖而私密。

    “来吧,”她说,“快。”

    他牵着她的手,两人匆匆走回德里旅馆。大厅很旧,两侧吊着花饰,依然带着往昔风采,装潢很有十九世纪伐木工人的味道。这个时间大厅很空,只有一名接待员待在内室,从外头隐约可以看见他双脚翘在桌上看电视。威廉伸手按了三楼的按钮,手指微微颤抖——是兴奋?紧张?歉疚?还是三者都有?对了,当然还有近乎疯狂的喜悦与恐惧。这些感觉混杂在一起不太令人愉快,但似乎无可避免。他带她穿过走廊,朝他房间走去,心想既然偷吃就做得彻底一点,到他房间,而非她的房间。他发现自己想起了第一本书的经纪人苏珊·布朗,也是他的初恋情人。当时他还没二十岁。

    偷吃,背着妻子偷吃。他试着在脑海中消化这件事,但感觉既真实又虚幻。其实他心里最强烈的感觉是想家,一种老派的失落感。奥黛拉这会儿应该起床了,正在煮咖啡,穿着睡袍坐在餐桌前,可能在研读剧本,也可能在读迪克·弗朗西斯的小说。

    他将钥匙插进311号房的锁孔里,钥匙锵啷作响。要是他们去了贝弗莉位于五楼的房间,就会发现电话的留言灯在闪。正在看电视的接待员之前留了一则讯息给她,请她回电给芝加哥的朋友凯(凯疯狂打了三通电话,他才记得留言给贝弗莉)。要是他们去了贝弗莉的房间,事情的发展或许会有所不同,他们或许不会隔天破晓醒来就成了德里警局的逃犯。但他们去了威廉的房间——也许事情就是如此安排的。

    门开了,两人走了进去。她双颊绯红,两眼明亮地望着他,胸脯快速起伏。威廉将贝弗莉搂在怀里,一种“正确的感觉”淹没了他。他感觉过去和未来的循环完美无瑕地连接了起来。他伸脚笨拙地将门踢上。她笑了,吐出的空气暖暖蹿进他的口中。

    “我的心——”她说着牵起他的手放到她左胸上。他感觉她的心脏在那坚实又令人疯狂的柔软下猛烈跳动,有如快速运转的引擎。

    “你、你的心——”

    “我的心。”

    两人衣衫完整地躺在床上亲吻。她将手伸进他衬衫里又抽了出来,接着伸出一根手指滑过他衬衫扣子,在小腹停留片刻……接着再往下探,滑过他坚硬粗大的阴茎。他胯下的肌肉猛力颤抖,让他意识到它们的存在。他停止亲吻,将身体从她身旁移开。

    “威廉?”

    “慢、慢一点,”他说,“否则我会像个小、小鬼一样,一下子就缴、缴械了。”

    她又笑了。笑得很温柔,看着他说:“是吗?还是你有所顾虑?”

    “顾虑,”威廉说,“我总是有顾虑。”

    “我没有。我恨他。”她说。

    威廉看着她,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我直到两天前才浮现那样的想法,”她说,“唔,我想我其实一直都知道。他打我、伤害我,但我还是嫁给他,因为……因为我父亲总是担心我,我想。无论我再怎么努力,他还是会担心。我想我知道他一定会认同汤姆,因为汤姆也一直担心我,非常担心。只要有人担心我,我就很安全。不只安全,还非常真实。”她神情严肃地看着他。她的上衣已经撩了起来,露出一截小腹。他很想亲吻那里。“但那一点也不真实,而是梦魇。嫁给汤姆就像重回梦魇里。怎么会有人想那样做呢,威廉?怎么会有人自己回到梦魇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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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6-14 08:50:00 | 显示全部楼层
    威廉说:“我只能想、想到一个原、原因,就是他想回、回去寻找自己。”

    “梦魇在这里,”贝弗莉说,“梦魇就在德里。汤姆和德里比起来,就像小巫见大巫。我现在更认清他了。我讨厌自己竟然和他生活了那么多年……你都不晓得……他让我做了哪些事情,唉,而且我还做得很高兴,你知道,因为他很担心我。我会哭……但有时真的很丢脸,你知道吗?”

    “别哭。”威廉轻声说道,一只手按在她手上。她紧紧握住他,双眼亮得离谱,但泪水没有滑落。“大家都是这、这样。但那不是考、考试,你只要尽、尽力就好、好了。”

    “我是说,”她说,“我没有对汤姆不忠,也不是利用你报复他之类的。对我来说,这么做是……理智、正常而又甜蜜的。但我不想伤害你,威廉,或哄骗你做出未来会后悔的事。”

    他低头沉思,想得非常认真,但那小小的古怪回忆——他双手握拳那句,还有别的——又游了回来,闯入他的思绪。这天真漫长,迈克来电邀他到东方璞玉聚餐仿佛是一百年前的事了。之后发生了太多事情,记起太多事情,例如乔治相簿里的照片。

    “朋友不会哄、哄骗对方。”他说,弯腰靠向她。两人嘴唇相接,他开始解开她上衣的扣子。她一手伸向他颈后,将他拉近,他解开她的长裤,将它脱下,手在她小腹停留片刻,感觉很温暖。她的内裤褪下了,贝弗莉轻叹一声。威廉开始推挤,她引导他。

    他进来之后,她微微拱背迎合他的挺入,一边喃喃:“做我朋友……我爱你,威廉。”

    “我也爱你。”他说,并对着她裸露的肩膀微笑。他们缓缓律动,他感觉皮肤开始出汗,贝弗莉在他身下加快了动作。他的意识开始往下跑,愈来愈集中在两人结合的部位。她的毛细孔张开了,散发出可爱的麝香。

    贝弗莉觉得自己就快高潮了。她挺身相迎,寻索顶点,对高潮的到来没有半分怀疑。她身体忽然开始颤抖,仿佛往上跃起,但不是高潮,而是更兴奋的高原状态,远比汤姆或再之前两任情人带给她的愉悦还要强烈。她发现这不会只是高潮,而是一次感官的核爆。她有点害怕……但身体再度加速。她感觉威廉的长剑在她体内变硬,她的身体忽然也变得一样硬。她高潮了——开始高潮了。愉悦的感觉强烈得近乎痛苦,冲破了感官的闸门,她咬住他的肩膀,不让自己叫出声来。

    “哦,天哪!”威廉喘息道。她觉得他哭了,但事后却始终无法确定。他抬起身子,她以为他要抽身了——她试着做好心理准备,因为那一刻总会带来难以解释的空虚与失落感,留下足迹般的感觉——没想到他再度猛力挺入。她立刻又高潮了。她从来不晓得自己能够这样。记忆之窗再度开启,她看见鸟,成千上万只的春鸟,降落在德里每一个屋顶、电话线和信箱上,映着洁白的四月天空。她既痛苦又愉悦——但很淡,就像洁白的春日天空一样淡。淡淡的疼痛混合着淡淡的愉悦和某种疯狂的确定。她流血了……她……她……

    “你们全部吗?”她忽然大叫,眼睛吓得睁大。

    这回他真的抽身了,但回忆来得猝不及防,让她几乎毫无所觉。

    “什么?贝弗莉?你、你还好——”

    “你们全部吗?我和你们每个人都做过?”

    她看见威廉一脸惊诧,张大嘴巴……和恍然大悟。但不是她点醒他的。虽然她饱受惊吓,但还看得出这一点。是他自己发现的。

    “我们——”

    “到底怎么样,威廉?”

    “你、你就是那样救我、我们出去的,”他说,两眼亮得令她害怕,“你还、还不明白吗,贝?你就是那、那样救我们出、出去的!我们所有人……可是我们……”他忽然一脸恐惧迟疑。

    “你想起所有的事了吗?”她问。

    威廉缓缓摇头:“细、细节不记得,但……”他看着她,她发现他非常害怕。“其、其实是我、我们希望那、那样出去。我不确、确定……贝弗莉……我不确定大人做得到。”

    她默默看了他很久,接着下意识坐到床边。她身躯光滑可爱。她弯腰脱下及膝丝袜,脊椎在微光下近乎隐形,头发有如麦穗般垂在一边肩膀上。他觉得自己黎明之前还会要她一次,心中再次浮现罪恶感。但想到奥黛拉此刻在海的另一岸,虽然歉疚,却觉得好过一点。再投一枚硬币到点唱机里吧,他心想,这回点的曲子叫《不知道就不会受伤》。但伤害还是造成了,也许在人与人之间。

    贝弗莉起身,将床铺拉下来:“上床吧,我们该休息一下了。我们俩都是。”

    “好、好的。”因为确实如此,不用怀疑。他现在最需要的就是睡眠……然而不是一个人睡,至少今晚不要。刚才的冲击才开始消散——也许太快了一点,但他觉得好累,精疲力竭,每一秒钟的现实都像做梦。虽然心里歉疚,但威廉觉得这里很安全。他可以再躺一会儿,睡在她怀中。他想要她的温暖与友善。这两样东西都会激起性欲,但此刻对他们来说是无害的。

    他脱了袜子和衬衫,躺到她身旁。她贴着他,乳房温暖,长腿冰凉。威廉抱着贝弗莉,察觉两者的不同。她的身子比奥黛拉长,胸和臀部也更丰满,但同样欢迎他。

    亲爱的,应该是本陪着你才对,他昏昏欲睡地想,我想其实那样才对。怎么不是本呢?

    因为当时是你,现在也是,就这样。因为从哪里开始,就从哪里结束。我想是鲍勃·迪伦说的……或里根总统,而现在也许是我,因为本才是应该送女士回家的人。

    贝弗莉在他怀里扭动,但没有性暗示(不过,虽然他睡意沉沉,她还是感觉他硬了,顶着她的腿,心中暗自窃喜),只想要他的温暖。她自己也快睡着了。多年后和他重逢,她此刻的快乐无比真实。她知道这一点,因为这份快乐苦涩而淡然。也许除了今晚还有明天早上,接着他们就要和上回一样进入下水道,将它找出来。这回圈子会更紧密,他们现在的生活会和童年融合,将他们变成默比乌斯环一样的疯狂生物。

    不然就是死在下水道里。

    她转过身子,威廉将手伸进她的手臂和身侧之间,轻轻握着她一边的乳房。她不用醒来,不用担心那只手会突然拧紧。

    睡意袭来,她的思绪开始破碎。她在半睡半醒之间总会见到明亮的向日葵——大片、大片的向日葵在蓝天下灿烂点头。向日葵褪去了,她感觉自己在往下坠——她小时候偶尔会因此惊醒,浑身大汗,侧脸尖叫。她大学时读过心理学的教科书,书上说儿童经常会做坠落的梦。

    但她这回没有惊醒。她感觉威廉的手臂温暖而舒服,一手握着她的乳房。她想就算自己往下掉,也不会孤单一人。

    她落到地上开始奔跑。她不晓得个中含意,但梦进行得很快。她追赶着,追赶睡意、沉默,甚至只是时间。时光飞逝,不断奔腾。若想转身追赶童年,就得加大步伐,死命地跑。二十九岁,那年她挑染头发(快点)。二十二岁,那年她和名叫格雷格·马洛伊的美式足球运动员谈恋爱,那人在一次兄弟会派对上差点强暴了她(快点、快点)。十六岁,和两个小姐妹在波特兰的青鸟丘瞭望台喝醉。十四岁……十二岁……

    ……快点、快点、快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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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6-14 08:50:13 | 显示全部楼层
    她跑入梦乡,追逐十二岁,抓上它,越过它为他们每个人设下的记忆阀(吸进肺里感觉像冰凉的雾气),跑回十一岁。她不停地跑,拼命地跑,跑赢魔鬼。

    她回头,回头看他们有没有追上来,一边又溜又滑地爬下堤岸。没有,起码目前没看到。就像她父亲说的,她“又得逞了”……但光是想起父亲,就让她心里涌起罪恶感和沮丧。

    木桥摇摇晃晃,她看了看桥下,希望见到银仔斜靠在桥墩旁,可是没有。那里只有几支他们已经不玩的玩具枪。她走上小径,回头张望……他们来了。贝尔齐和维克多一左一右扶着亨利站在堤岸上,有如伦道夫·司各特电影里的印第安侦察兵。亨利脸色白得可怕,伸手指着她。维克多和贝尔齐开始搀扶他下坡,三人脚下溅起泥土和碎石。

    贝弗莉着魔似的望着他们看了很久,接着转身冲过桥下的涓涓细流,完全没踩本放的踏脚石,球鞋踏出一片片水花。她沿着小径跑,呼吸在喉咙里发烫。她感觉腿部肌肉在颤抖,力气已经所剩不多了。地下俱乐部。只要能到那里,或许还有机会全身而退。

    她沿着小径跑,树枝在她脸上划出更多颜色,其中一根还打中她的眼睛,让她眼睛泛泪。她切向右边,在矮树丛里跌跌撞撞,最后来到了空地。做了伪装的入口和小窗都开着,本·汉斯科姆探头出来。他一手拿着薄荷巧克力糖,一手拿着《阿奇》漫画。

    他仔细瞧了贝弗莉一眼,忍不住张大嘴巴。换作其他场合,他的表情一定显得很滑稽。“贝,到底出了什——”

    她没时间回答。她听见背后不远处传来树枝断折的声响,还有人低声咒骂。亨利似乎复原了一点。于是她朝方形入口扑了过去,卡着树叶、小树枝和刚才爬过垃圾车底下沾到的污垢的头发随风飞扬。

    本看见她像伞兵一样直扑而来,立刻一溜烟躲回洞里。她纵身一跳,他手忙脚乱地接住了她。

    “把门窗都关上!”她喘着气说,“快点,本,拜托。他们来了!”

    “谁来了?”

    “亨利和他的死党!亨利疯了,他手上有刀——”

    听到这里就够了。本丢下薄荷巧克力糖和漫画,闷哼一声将入口关上。顶门铺着草皮,黏着剂固定的效果依然好得出奇,只有几小块稍微松脱了。贝弗莉踮脚关上气窗,洞里一片漆黑。

    她伸手寻找本,一找到便惊慌地紧紧抱住他。本过了一会儿才张手抱她。两人都跪在地上。贝弗莉忽然一阵惊慌,想到理查德的晶体管收音机还没关,小理查德正在唱着《女孩忍不住》。

    “本……收音机……他们会听到……”

    “哦,天哪!”

    他的大屁…撞了她一下,差点把她撞趴在地。她听见收音机掉到地上。“只要男人驻足观看,女孩就会忍不住,”小理查德用他一贯沙哑热情的嗓音唱道,合音也跟着唱和,“忍不住!女孩忍不住!”本也开始喘气了。两人听起来像是一对蒸气引擎。洞里忽然“咔嚓”一声……随即陷入静默。

    “可恶!”本说,“我把收音机踩烂了,理查德一定会气炸的。”他伸手摸黑寻找她。贝弗莉感觉他的手碰到她的乳房,立刻像烫到一样收了回去。她伸手乱摸,抓到了他的衬衫,将他拉近。

    “贝弗莉,怎么——”

    “嘘!”

    他安静下来。两人并肩坐着,搂着对方抬头张望。洞里还不够黑,一道细长的光线从活板门一侧照了进来,气窗也有三边透光。其中一边特别宽,透了一道斜长的日光到地下俱乐部里。她只能祈祷他们不会发现。

    她听见他们愈走愈近。起初听不清说话声……接着就听见了。她抱紧本。

    “要是她跑进竹林里,很容易就能看到她的踪迹。”维克多说。

    “他们都在这里玩。”亨利说。他声音紧绷,讲话有一点喘,似乎要很用力,“鼻涕虫塔里恩多说的。石头大战那一天,他们也是从这里来的。”

    “没错,他们在这里玩枪和其他的。”贝尔齐说。

    他们上方忽然出现脚步声,蒙着草坪的门板上下震动,泥土撒在贝弗莉仰着的脸上。俱乐部上方站了一个、两个,甚至三个人。她腹部一阵痉挛,得咬着牙才没叫出来。本伸出大手捧着她的脸颊,让她的脸贴着他的手臂,同时抬头往上望,看他们会不会猜出来……或早就知道他和贝弗莉躲在下面,只是在耍他们。

    “他们有一个地方,”亨利说,“鼻涕虫是这么说的,树屋之类的地方。他们把它叫作俱乐部。”

    “他们想找乐子,我就给他们乐子。”维克多说,贝尔齐听了发出如雷的笑声。

    啪啪啪的声音从上方传来。活板门又上下震动,幅度比刚才还大。他们一定会发现的,普通地面不会这么有弹性。

    “我们去河边瞧瞧吧,”亨利说,“我敢说她一定在那里。”

    “好。”维克多说。

    啪啪,他们离开了。贝弗莉松了口气,闭着嘴巴轻叹一声……没想到亨利说:“贝尔齐,你留在这里守住小径。”

    “没问题。”贝尔齐说完开始来回走动,在活板门上方不停穿梭。更多土从缝隙掉了下来。本和贝弗莉的脸都脏了,两人紧张地面面相觑,贝弗莉发现洞里不只有烟味,还有一…汗臭和垃圾味愈来愈浓。是我,她沮丧地想。虽然身体发臭,她还是抱着本,而且抱得更紧。他的壮硕忽然变得可亲、令人放心,她很高兴有那么多的他可以抱。暑假刚开始的时候,他或许还只是个担惊受怕的胖小子,但现在不同了。和他们一样,他也改变了。要是贝尔齐发现他们躲在下面,本很可能杀他个出其不意。

    “他们想找乐子,我就给他们乐子。”贝尔齐说完咯咯笑了。贝尔齐·哈金斯式的笑声很低,很像轮唱。“想找乐子就给他们乐子。这句话不错,很不赖。”

    她发现他的上半身开始急促起伏。他不停浅浅吸气、吐气,让她很紧张,以为本就要哭了。她定睛细瞧,才发现他是在压住笑意。他眼睛含着泪水,和她四目交会,立刻翻眼避开。借着透过活板门和窗户的微光,贝弗莉看见他的脸都憋得发紫了。

    “想找乐子就给他们乐一乐。”贝尔齐说完重重坐在活板门的正上方。这一回门震动得很危险,贝弗莉听见一根支柱发出不祥的吱嘎声。门板照理说能撑住铺在上头伪装用的草皮……但加上一百四十多斤的贝尔齐·哈金斯就不一定了。

    他要是再不走开,就会跌到我们怀里了,贝弗莉想到这里,也开始和本一样歇斯底里起来,发出驴叫似的喘息声。她脑中忽然浮现一幅景象:她微微推开窗户,将手伸出去,趁贝尔齐在迷蒙的午后阳光下喃喃自语、兀自傻笑的时候,神不知鬼不觉地狠狠戳他背部一下。幸好她及时将脸埋在本胸前,否则早就笑出来了。

    “嘘,”本说,“拜托,贝——”

    吱嘎,这回更大声了。

    “撑得住吗?”她低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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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6-14 08:50:24 | 显示全部楼层
    “可以吧,只要他别放屁。”本说。没想到他才说完不久,贝尔齐就真的放了一个屁——像喇叭一样又响又亮,而且持续了至少三秒。两人紧紧抱着彼此,不让对方狂笑出声。贝弗莉笑得头痛,感觉就要中风了。

    接着,她隐约听见亨利呼喊贝尔齐。

    “干吗!”贝尔齐大吼,随即唰地起身,弄得更多泥土撒在本和贝弗莉身上,“什么事,亨利?”

    亨利吼了一句,但贝弗莉只听到“岸边”和“树丛”两个词。

    “好!”贝尔齐咆哮回答,双脚最后一次踩过活门。门板吱嘎一声,比刚才响亮许多,一块碎木片落到贝弗莉怀间,她好奇地拾了起来。

    “再有五分钟,”本低声说,“它只能撑那么久。”

    “你听到他刚才放的屁了吗?”贝弗莉问,说完又开始窃笑。

    “感觉像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一样。”本也笑了。

    能说出来真是轻松:两人一边狂笑,一边压低声音。

    后来,她不晓得怎么回事(显然和眼前的处境无关),忽然开口说:“谢谢你写给我的诗,本。”

    本立刻不笑了,认真而谨慎地望着她。他从后口袋掏出一条脏手帕,缓缓擦了擦脸。“诗?”

    “就是俳句啊,写在明信片上。是你寄的,对吧?”

    “不是,”本说,“我没有寄俳句给你。要是有像我这样的男孩——这么胖的男孩——做那种事,一定会被女孩子笑。”

    “我没有笑,我觉得写得很美。”

    “我才写不出什么美的东西。威廉也许可以,我不可能。”

    “威廉是可以,”她同意,“但他绝对写不出那么棒的东西。我可以借用你的手帕吗?”

    他将手帕递给她。贝弗莉开始擦脸,尽可能擦干净。

    “你怎么知道是我?”他终于问了。

    “不晓得,”她说,“我就是知道。”

    本的喉咙不由自主地收缩。他低头看着手说:“我没有别的意思。”

    贝弗莉脸色一沉,望着他说:“你最好把这句话收回去,否则我的心情就被你搞砸了。我先警告你,我今天已经过得很不顺了。”

    他还是低头望着手,最后总算挤出一句,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呃,我想说我爱你,但不想破坏你的心情。”

    “不会的,”她说完凑过去抱住了他,“我现在很需要爱。”

    “但你特别喜欢威廉。”

    “可能吧,”她说,“但无所谓。假如我们是大人的话,或许是那样,但我爱你们每一个人。我只有你们这群朋友。我也爱你,本。”

    “谢谢。”本说完顿了一下,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开口说了,而且是看着她说的,“俳句是我写的。”

    两人默默坐了一会儿。她觉得安全,受到保护。和本坐得那么近,让她父亲的脸和亨利的刀不再那么鲜明、可怕。受保护的感觉很难说清楚,贝弗莉也没多想。但多年以后,她终于明白那…力量的来源何在:她在一个男人的怀中,而对方愿意为她而死,毫不迟疑。当时的她就是知道这一点。是他毛孔散发的味道,一种绝对原始的媒介,让她的腺体感应到了。

    “其他人快回来了,”本忽然说,“要是他们被逮到怎么办?”

    她直起身子,发现自己差点睡着了。她想起威廉邀迈克到家里吃中餐,理查德和斯坦利回家吃三明治,埃迪答应拿骰子游戏来。他们很快就要回来了,完全不晓得亨利和他的同党在荒原。

    “我们要想办法联络他们,”贝弗莉说,“亨利的报仇对象不是只有我。”

    “要是我们出去,他们正好回来——”

    “话是没错,但至少我们知道那伙人在这里,威廉他们不知道。埃迪连跑都不能跑,他们把他的手打断了。”

    “天哪,”本说,“看来我们只能碰运气了。”

    “没错。”她吞了吞口水,看了一眼天美时表。洞里很暗,很难看清楚,但她觉得应该刚过一点,“本……”

    “什么事?”

    “亨利真的疯了,就像电影《黑板丛林》里的小孩一样。他想杀了我,而另外两个人会帮他。”

    “哎呀,不会的,”本说,“亨利很疯,但没那么疯,他只是……”

    “只是怎样?”贝弗莉说。她想起自己在汽车坟场看到的景象,想起帕特里克和亨利在艳阳下的模样,还有亨利空洞的眼神。

    本没有回答。他在思考。情势改变了,对吧?置身其中很难看到改变,必须退后才看得见……反正非试不可。刚放暑假时,他还很怕亨利,只因为亨利块头更大,而且喜欢欺负人,是那种会抓住一年级学生,扭他们手臂,把他们弄哭的家伙。就这样。但后来他在本的肚子上刺字,接着是石头大战,亨利朝别人头上扔M-80,那可是会出人命的,很容易就能杀死人。他的神情也变了……像是着魔了一样,感觉得随时提防他,就像在丛林需要提防老虎或毒蛇那样。但你很快就习惯了,到后来甚至觉得理所当然,没有什么。但亨利真的疯了,不是吗?没错,本在结业那天就知道了,却一直装作若无其事,不肯记得。这种事没有人想相信或记得。他心里忽然钻进一个想法,清清楚楚,和十月的泥泞一样冰冷,强烈得近乎确凿。它在操纵亨利。其他人可能也一样,但它是借由亨利来操纵他们。如果真是这样,那她可能说对了。亨利不只会扭人手臂或趁放学前的自习时间偷打同学的脖子,也不只会在操场上推人,让别人膝盖擦伤。如果真的是它在操纵他,那亨利绝对会用刀子。

    “有个老太太看见他们想揍我,”他听见贝弗莉说,“亨利竟然追她,把她的车尾灯踢坏了。”

    对本来说,这件事非同小可。他和大部分小孩一样,下意识明白自己生活在大人的视线和脑海之外。大人走在街上,心里只会想着大人的事,例如工作、约会或买车之类的,从来不会注意有小孩在玩跳房子、玩枪、踢罐子、捉迷藏或捉鬼游戏。亨利那种人只要避开大人的视线,就能恣意欺负其他小孩。路过的大人顶多说一句“别这样”就离开了,不会看他们是不是停止了,因此他们会等大人转过街角……再继续。感觉就像大人认为小孩子长到一米五才有资格说话一样。

    亨利既然追了老妇人,就暴露在视线内了。对本来说,这一件事比其他事情更能证明亨利真的疯了。

    贝弗莉看着本的脸,发现他相信了,心里顿时松了口气。这样她就不用透露罗斯先生收起报纸躲回屋里的事了。她不想告诉他这件事,太可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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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6-14 08:50:36 | 显示全部楼层
    “我们去堪萨斯街吧,”本说完突然掀开活板门,“准备跑吧。”

    他起身探出活门外四下张望,空地很安静。他听见坎都斯齐格河在不远处潺潺流动,鸟儿鸣叫,还有柴油火车头驶进调车场的噗噗声。他只听到这些声音,让他很不安。若能听见亨利、维克多和贝尔齐穿过河边浓密树丛的咒骂声,他会好过许多,但他完全听不到他们的动静。

    “走吧。”他说。他帮贝弗莉爬回地面,她一样先不安地四下张望,接着双手将头发往后拢,油腻腻的感觉让她皱起了眉头。

    他牵着她的手,两人推开重重树丛朝堪萨斯街走去。“我们最好避开小径。”

    “不行,”她说,“我们要快一点。”

    他点点头说:“好吧。”

    两人走上小径,朝堪萨斯街出发。途中她撞到石头绊了一下。

    重重摔在映着银色月光的人行道上。他忍不住呻吟一声,鲜血跟着流出,溅到龟裂的水泥地上。月光下,他的血看起来就和甲虫的血一样黑。亨利愣愣地看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左右张望。

    清晨的堪萨斯街一片宁静,屋子门窗紧闭,屋里漆黑,只有夜灯的微光。

    啊,阴沟栅在这里。

    一颗画着笑脸的气球绑在阴沟栅上,迎着微风上下摆动。

    亨利再度起身,伸出黏黏的手摁住肚子。那个黑人伤他伤得不轻,但亨利回敬得更够力。没错。至于那个黑人,亨利觉得他应该没戏唱了。

    “那家伙应该挂了。”他喃喃自语,摇摇晃晃地从气球前面走过。他的腹部还在出血,弄得他的手闪闪发亮,“搞定了,毙了那个王八蛋。要把他们全毙了,教他们什么才叫丢石头。”

    世界有如缓慢的波浪不断朝他袭来,很像他在精神病院看的电视剧《檀岛警骑》片头里的卷浪。

    (铐起来,丹丹,哈哈他妈的杰克·洛德,他妈的杰克·洛德没戏唱了)

    亨利可以亨利可以亨利几乎可以

    (听见那些欧胡岛的大男孩们扭身摇摆

    (摇摆摇摆摇摆

    (撼动了世界的真实性。《管线》,肯特士乐队唱的。记得《管线》吗?《管线》差不多没戏唱了。《出局》(《出局》(Wipe Out),“沙滩男孩”乐队的歌。)。那首歌开头的疯狂笑声。听起来很像帕特里克·霍克斯泰特。他妈的同志,去死吧。至于我)

    至于他,他

    (觉得那首歌才不是没戏唱,它很好,好翻了(好的《管线》秀一下吧,男孩们别让步乘浪吧(破

    (破破破

    (破浪吧和我一起纵橫人行道秀

    (一下破坏世界但要倾听

    脑海中不断出现那个咔嗒声。有一只眼睛,不断看见维克多的头在弹簧末端,鲜血溅满眼皮、双颊和前额。

    亨利睁着模糊的双眼往左看,发现房子没了,变成高耸黝黑的树篱,树篱后方矗立着狭长阴森的维多利亚式建筑,是神学院。没有一扇窗户亮着。这所神学院一九七四年六月上完最后一堂课后,同年夏天就关门了,如今只剩孤魂野鬼在游荡……谁想进去都得先过一个自称“德里历史学会”的聒噪妇女团体那一关。

    亨利走到通向正门的走道,一条沉重的铁链挡住去路,上头挂着一个金属牌子写着:非请莫入,德里警察局。

    亨利绊了一跤,又砰一声沉沉摔到人行道上。前方一辆车子从霍桑街转到堪萨斯街,车灯扫过路面,照得他眼花,好不容易才看到车顶有灯:是警车。

    他从铁链下钻过去,往左爬到树篱后方。夜露沾在他滚烫的脸上,感觉真棒。他向下趴着,不时将头偏向一侧弄湿脸颊,吸吮沾到嘴边的水分。

    警车呼啸而过,丝毫没有减速。

    忽然间,车顶灯又出现了,发出阵阵蓝色闪光扫过黑暗。街上空空荡荡,不用鸣响警笛,但亨利听见警车突然全速前进,橡胶轮胎摩擦路面发出惊天动地的尖叫声。

    被逮了,我被逮到了,他心慌意乱地想……随即发现警车不是朝他开来,而是沿着堪萨斯街离去。不久,一个恐怖的颤声响彻夜空,从南方传来。他脑海中浮现一只巨大的黑猫,有着绿色眼眸和油亮毛发,在夜色中大步奔跑。是它的新造型。它来了,要将他一口吞下。

    过了很久(而且当颤声开始减弱后)他才发现那是救护车,朝刚才警车的方向驶去。他躺在湿漉漉的草地上发抖——现在躺起来太冷了——努力(哗啦乌拉摇滚吧谷仓里有鸡什么谷仓谁的谷仓我的)

    不让自己呕吐。他很怕要是吐了,连五脏六腑都会吐出来,而且他还有五个人要对付。

    救护车和警车。他们要去哪里?当然是图书馆,救那黑鬼。但太迟了,我已经做掉他了。警笛可以关了,兄弟。他听不见的。他早就死透了,他——

    他真的死了吗?

    亨利伸长干干的舌头,舔了舔嘴唇。假如那黑鬼死了,就不会有警笛了,除非他打电话报警。所以他有可能(只是有可能)没死。

    “不。”亨利喘息一声,翻身仰躺望着天空,注视天上的几十亿星辰。它是从那里来的,他知道,从那片天空的某处……它(渴望地球女人所以从外层空间来这里抢劫所有女人强暴所有男人弗兰克说你想说的应该是抢劫所有男人强暴所有女人吧这场秀由谁主持,蠢蛋,你或杰西?维克多)

    就躲藏在星辰之间。仰望满天星斗让他毛骨悚然。天空太大、太黑了,很容易想象它变成血红一片,想象火焰般的线条形成一张脸……

    亨利闭上眼睛,双手捧着肚子发抖,心想:那个黑鬼已经死了。有人听见我们打斗便报警调查,如此而已。

    那为什么会有救护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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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10-12 0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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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3-6-14 08:50:50 | 显示全部楼层
    “闭嘴!闭嘴!”他呻吟道。他心里再度升起一把无名火,想起他们当年三番五次揍他——往事此刻感觉那么接近、那么鲜明——他每回以为捉到他们了,却又莫名其妙让他们从指间溜走。就像最后一天,贝尔齐看见那小妞从堪萨斯街跑向荒原。没错,他还记得,记得清清楚楚。被人踢中胯下是忘不了的。那年夏天,他一直被人踢那里。

    亨利勉强站了起来,腹部的刀伤让他痛得脸孔扭曲。

    那天,维克多和贝尔齐扶他走到荒原。虽然胯下和下腹部痛得要命,他还是尽量加快脚步。应该做个了结了。他们循着小径来到空地,从这里有五六条小径像蜘蛛网一样放射出去。没错,有小孩在这里玩,就算不是印第安人也能看出这一点。这里有糖果包装纸的碎片,还有打完剩下的玩具手枪弹药带,红色和黑色的。几块板子,还有散落的木屑,似乎有人在这里盖过东西。

    他想起自己站在空地中央环顾树林,寻找他们的树屋。他会找到屋子,爬上去找那个女孩,发现她缩在角落。他会用刀割断她的喉咙,尽情抚摸她的乳房,直到她不再动弹为止。

    但他找不到树屋,贝尔齐和维克多也没看到。熟悉的挫败感再度卡在喉间。他和维克多将贝尔齐留在空地,两人到河边去,但那里也没有她的踪影。

    他记得自己弯腰拾起一块石头,又气又困惑地扔到河里,转身问维克多:“她到底跑去哪里了?”

    维克多缓缓摇头。“不知道,”他说,“你在流血。”

    亨利低头一看,发现牛仔裤胯下有一块硬币大的黑点。他的下半身只剩微微的抽痛,但觉得内裤太小又太紧,睾丸肿得厉害。他体内再度燃起了怒火,有如绳索绑住他的心。是她干的好事。

    “她在哪里?”他呵斥维克多。

    “不晓得,”维克多又闷闷说道。他感觉像是被人催眠或晒昏了,有一点心不在焉,“我猜逃走了吧,可能已经跑到老岬区去了。”

    “才没有,”亨利说,“她躲起来了。他们有一个地方,她就躲在那里。或许不是树屋,而是别的。”

    “什么别的?”

    “我……我……我哪知道!”亨利大吼,维克多吓得退了一步。

    亨利走进坎都斯齐格河中,冰冷的河水淹过了运动鞋。他左右张望,目光停在下游大约六米处的一根突出堤岸的圆柱上。是抽水站。他回到岸边朝圆柱走,心中不禁浮现一…恐惧。他的皮肤似乎愈绷愈紧,眼睛愈瞪愈大,好看到更多东西。他觉得自己似乎感觉得到耳朵的细毛在摇动,一如随着潮水摆动的海草。

    低鸣声从抽水站传来。他看见抽水站后方一根管子从堤岸伸向河面,污水不停地从管内流进河里。

    他弯腰靠近涵管的铁制圆顶。

    “亨利?”维克多紧张地喊,“亨利,你在做什么?”

    亨利置之不理。他一眼贴在铁盖的圆洞上,但只看见一片漆黑,于是换成耳朵试试。

    “等待……”

    声音从黑暗中飘向他,亨利觉得自己体内瞬间降到零度,血管和动脉都冻成了冰柱。但除了这些感觉,还有一个近乎陌生的感受:爱。亨利瞪大眼睛,嘴唇弯出冷静的弧线,露出小丑般的微笑。是月亮上来的声音,现在从抽水站出现了……在下水道里。

    “等待……观望……”

    他等着,但声音不再出现,只有抽水机令人昏昏欲睡的持续低鸣。维克多站在河边小心翼翼地望着他。亨利走回维克多身边,完全无视他,大声呼喊贝尔齐。没过多久,贝尔齐来了。

    “走吧。”他说。

    “我们要做什么,亨利?”贝尔齐问。

    “静观其变。”

    他们溜回空地坐了下来。亨利试着拉开内裤,不让它碰到发疼的睾丸,但痛得无法继续。

    “亨利,怎么——”贝尔齐开口说。

    “嘘!”

    贝尔齐乖乖闭嘴。亨利有一包骆驼牌香烟,却没有分给他们抽。假如那贱人还在附近,他可不想让她闻到烟味。他可以解释,但觉得没有必要。那声音只说了四个字,却好像说明了一切。他们之前在这里,很快就会回来。既然一次可以逮到七个小兔崽子,何必追着那个贱人跑?

    他们静观其变。维克多和贝尔齐似乎睁着眼睡着了。等待的时间不长,却已经够让亨利思考许多事了,例如今天早上是怎么发现这把折刀的。这把刀不是他结业当天拿的那把。那把刀他不晓得丢到哪里了。这一把酷多了。

    它是寄来的。

    算是。

    他当时在门廊上看着破烂倾斜的信箱,努力想搞懂是怎么回事。信箱系着一堆气球,两颗绑在邮差有时用来挂包裹的钩子上,其余的绑在旗子上,红黄蓝绿都有,好像古怪的马戏团半夜经过威奇汉街,偷偷留下了这个记号。

    他朝信箱走去,发现气球上画着脸。那年夏天让他吃足苦头、每回都让他灰头土脸的小孩的脸。

    他目瞪口呆地望着那些怪脸,接着气球一颗颗破了。感觉真好,仿佛他单凭念力就弄破了气球,靠精神就杀了他们。

    信箱前盖突然掀开,亨利凑过去往里面瞧。虽然邮差中午才会到这附近,但是亨利见到信箱里躺着一个长方形包裹,却一点也不惊讶。他拿出包裹,上头不仅有收件人地址:缅因州德里镇郊区免费邮递二号,亨利·鲍尔斯先生收,还附上寄件人地址:缅因州德里镇,罗伯特·格雷先生。

    他打开包裹,将牛皮纸袋随手一扔,飘到他脚边。里面是一个白盒子。他打开盒子,发现盒里铺着一层棉花,摆了一把折刀。他将刀拿回屋里。

    他父亲躺在和儿子共享的卧房床上,周围都是空啤酒罐,小腹在发黄的内裤上缘高高凸起。亨利跪在父亲身旁,听他呼噜呼噜的鼾声,看他马嘴般的双唇随着呼吸开开合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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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6-14 08:51:13 | 显示全部楼层
    亨利用刀柄抵着父亲干瘦的脖子。他父亲微微一动,随即恢复沉睡状态。亨利用刀柄抵着父亲的脖子,抵了整整五分钟。他眼神疏离,若有所思,左手拇指不停抚摸刀颈上的银色按钮。月亮上的声音对他说话——有如外暖内寒的春风轻声细语,又像一群亢奋的黄蜂嗡嗡鸣叫,和政客一样声嘶力竭。

    亨利觉得那声音说的话很有道理,便按下了银色按钮。里面的弹簧松开,发出咔嗒一声,十五厘米长的不锈钢刀刃顿时刺进巴奇·鲍尔斯的脖子,就像肉叉戳进烤熟的鸡胸一样轻松。刀尖从脖子的另一头冒出来,滴着鲜血。

    巴奇·鲍尔斯猛然睁眼瞪着天花板,嘴巴张开,鲜血从嘴角汩汩流出,顺着脸颊流到耳朵,喉咙咯咯出声。他嘴唇松垮,吐出一个大血泡,然后破掉。他一只手摸上亨利的膝盖使劲一摁,但亨利毫不在意,手很快就松开了。过了不久,咯咯声也停了,巴奇·鲍尔斯一命呜呼。

    亨利拔出刀子,用罩着床的肮脏被单把刀擦干净,再将刀刃收回刀柄里,直到弹簧咔嗒一声归于原位。他漠然地望着父亲。刚才跪在父亲身旁用刀抵住他脖子的时候,那声音已经交代了这一天的任务,全都说明清楚了。于是他走到另一个房间去喊贝尔齐和维克多。

    这会儿三人待在空地上,他的睾丸依然痛得要命,刀子收在裤子左前口袋,鼓鼓胀胀的令人安心。亨利觉得杀戮就要开始了,其他人很快就会回来继续刚才的幼稚游戏,他就能大开杀戒了。在他跪在父亲身旁的时候,月亮上来的声音已经将一切都交代好了。进城途中,他眼睛一直盯着天上的那块白玉盘,无法转开目光。他看见月亮上真的有一个人,一张发着微光的阴森鬼脸,坑洞是眼睛,脸上挂着光滑的微笑,嘴角似乎咧到了脸颊。它不停地说,(我们在下面飘亨利我们都在飘你也要一起飘)

    直到亨利进了城里。杀光他们,亨利,月亮上来的鬼魅声音说。他听懂了,觉得自己感同身受。他会杀光他们,杀光折磨他的小鬼们,到时那些感觉——失去控制权,被迫进入更大的世界,不再像小学一样能主宰一切,那个胖子、黑鬼和结巴怪胎会长大,而他只会变老——就会统统消失。

    他会杀光他们,那些声音——来自他心里的和月亮上的声音——就会离去。他会杀光他们,然后回到家里坐在后院门廊,腿上放着父亲收藏的日本刀,喝他的莱恩金啤酒,还会听收音机,但不听棒球,棒球绝对不听。他会听摇滚乐。虽然亨利不懂摇滚乐(就算懂也不在乎),但他和窝囊废俱乐部成员意见相同:摇滚乐很不赖。谷仓里有鸡,谁的谷仓、什么谷仓、我的谷仓。到时一切都会很好,酷到最高点,很棒很不赖,而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完全无所谓。那声音会照顾他——他感觉得到。只要你挺它,它就会挺你。德里就是这个样子。

    但他必须阻止那群小鬼,而且要快,就是今天。那声音这么告诉他。

    亨利从口袋里掏出新刀子左右打量,欣赏阳光照在镀铬刀面上的闪烁反光,贝尔齐忽然抓住他的手臂急急说道:“亨利,你看!天哪,你看那边!”

    亨利抬头一看,顿时恍然大悟。只见空地像魔术一样升起一小块,露出底下的黑暗。他突然一阵恐惧,心想那里可能是那声音的来处……因为它显然就住在城镇底下。但他听见门枢卡到泥土的摩擦声,心里立刻明白了。他们没有看到树屋,因为树屋根本不存在。

    “天哪,我们刚才就站在那上面。”维克多嘟囔道。他看见本从空地中央的方形洞口探出头来,立刻想杀过去,但被亨利一把抓了回来。

    “我们不是要逮他们吗,亨利?”维克多问。本从洞里爬了出来。

    “我们会逮到他们的,”亨利说,眼睛一直盯着那个可恶的胖小子。又是一个踹他老二的浑蛋。我会把你的卵蛋踢到脸上,让你当耳环戴,你他妈的胖呆。你看我敢不敢照办。“别担心。”

    胖小子帮那贱人爬到洞外。她疑心地四下张望,亨利以为她看到他了,但她的目光从他面前匆匆扫过。胖小子和贱人交头接耳了一番,接着便推开枝叶走进树丛离开了。

    等枝叶断折和窸窣声几乎听不见之后,亨利说:“走吧,我们跟上去,但记得保持距离,声音放轻。我要一网打尽。”

    他们三人像巡逻兵一样压低身子,瞪大眼睛左右逡巡,穿过空地。经过地洞的时候,贝尔齐停下来瞄了一眼,赞叹地摇摇头说:“我刚才就坐在这上面。”

    亨利不耐烦地要他跟上。

    他们走小径,因为这样声音更轻。距离堪萨斯街还有一半路程时,那个贱人和胖小子忽然牵着手(还真可爱啊!亨利兴奋地想)从前方冒了出来,几乎就在他们面前。

    幸好那两个人背对着亨利他们,而且没有转头张望。亨利、维克多、贝尔齐僵立片刻,随即躲进小径旁的暗处。本和贝弗莉的身影很快便隐入了枝干之间,只剩衬衫依稀可见。他们三人又开始跟踪……蹑手蹑脚的。亨利再度掏出刀子。

    摁下刀把上的镀铬按钮,刀刃弹了出来。他着迷地看着月光下的刀子。他喜欢星光映在刀上的感觉。他不确定现在是几点,他的意识已经开始时而清醒、时而模糊了。

    一个声音闯入他的意识里,而且愈来愈响。是汽车引擎。声音愈来愈近,亨利在黑暗中瞪大眼睛,握紧刀子等车子过去。

    但车子没有呼啸而过,而是开过了神学院的树篱后停在路边,不再移动。亨利皱着眉头(他腹部愈来愈硬,已经像木板一样,鲜血从他指间缓缓流出,很像三月底、四月初打开枫树刻槽封盖时,慢慢渗出的枫浆)跪坐起来,伸手拨开僵硬的树篱。他看见车头灯和车的轮廓。是警察?他一会儿握紧刀子,一会儿放松,一会儿握紧,一会儿放松。

    我派车来接你了,亨利,那声音在他耳边说,算是出租车,你懂吧?毕竟我们得赶紧将你送到德里旅馆才行,时间不早了。

    那声音呵呵一笑,发出有如轻敲骨头的声响,之后就沉默了。四周只剩蟋蟀和车子怠速的轰隆声。听起来像樱桃炸弹排气管,亨利心不在焉地想。

    他笨拙地起身,回到神学院的走道,从树篱边探头偷看那辆车。不是警车。车顶没有灯,车型也不对,款式很……很老。

    亨利又听见呵呵声……也可能只是风而已。

    他从树篱旁的暗处出来,钻过铁链底下,起身踏入皎洁月光和无法穿透的暗影构成的黑白世界,朝怠速的车子走去。他很狼狈:鲜血染黑了衬衫,连牛仔裤也湿到了膝盖,小平头底下的脸庞白得可怕。

    他走到神学院步道和人行道口,偷瞄了车子一眼,想认出坐在驾驶座的大块头是谁。但他先认出了车。是他父亲发誓总有一天要买的车,一九五八年的普利茅斯“暴怒”。车子涂成红白两色,亨利知道(他父亲常告诉他)引擎盖底下装的是三二七型八汽缸引擎,两百二十五匹马力,四腔式化油器火力全开时,时速从零到一百二十公里只要九秒。我要买一辆,死了当作棺材一起埋葬,巴奇·鲍尔斯老爱这么说……当然,他终究没有买到那辆车。在亨利发疯被人送进杜鹃窝之后,政府就将他草草埋葬了。

    车里如果是他,我就不能搭了,亨利心想。他将刀收回刀柄,身体像喝醉似的左右摇摆,想看清楚驾驶座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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