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亮短篇灵异小说集(《画眉奇缘》作者)--不定期更新

black白夜

《狐居人家》

在山东一个普通人家，据说有狐狸居住在他们家的小阁楼上，并且历经了好几代人。
但是从来没有人见过狐狸长什么样子，也没有听到过狐狸说话。
小阁楼里本来放了一些杂物，主人家自从感觉到这里住了狐狸，就将杂物都搬走了。
小阁楼好久不打扫也干干净净。偶尔能发现几根火焰一样的狐狸毛。
如果晚上有盗贼来了，狐狸就敲门或者拍窗户，提醒家里的主人。主人醒来，点燃蜡烛，盗贼就不敢进来，偷偷溜走了。
如果房屋出现了漏雨的情况，或者哪里损坏了，就有银钱从房梁上撒落下来，掉在主人家的桌子或者茶几上。
主人有了钱，去买材料，请人帮忙修葺。每次修缮之后，那些钱恰好多出来十分之二，不用猜，那是送给主人表示感谢的。
主人羞愧不已，对着房梁上说道：“这房屋本来就是我们家世世代代居住的，本该我们自己来修缮，如今修缮费用已经结算，不用多给我们另外的银钱。”
可是狐狸从来不回应。
如果主人把银钱送到阁楼上去，放到地板上，刚回屋，房梁上又会撒下同样多的银钱。
长此以往，主人没有办法，只好收下来。
每次到了过年的时候，必然会有小礼物出现在窗台上，不算太值钱，但异常精美，令人爱不释手。一看就是花了心思的。
主人收了礼物，作为答谢，便放一些狐狸喜欢吃的食物在小阁楼的窗台上。
主人一转身，食物就不见了。
有的邪祟喜欢捉弄人，但是这户人家的狐狸从来不捉弄人。
倒是村里的小孩子听说这里住了一只狐狸，都非常好奇。
有的孩子调皮捣蛋，捡起碎石头碎瓦片往小阁楼的窗户里扔。
狐狸就从窗户里面将碎石头碎瓦片扔回来。
但是只看到碎石头碎瓦片出来，看不到狐狸。
小孩子为了让狐狸露面，看一看狐狸的样子，又把扔出来的碎石头碎瓦片扔进去。
狐狸又将碎石头碎瓦片扔出来，非常有耐心。小孩子扔多少进去，狐狸就扔多少出来。小孩子扔多久，狐狸就回扔多久。
也不见狐狸发怒或者责骂淘气的小孩子们。
村里有个小孩不甘心，捡了一袋子的碎石头，来到小阁楼前面。那时候正是雷雨天气。
小孩将一袋子的碎石头扔完了才走。
这次他不见狐狸把碎石头扔回来，因此非常高兴，觉得狐狸终于怕了他。
可是小孩刚回家，就发现家里到处漏雨。
原来下雨的时候有很多碎石子一起落了下来，打坏了他家的瓦。
小孩的父亲看到他手里拿着装碎石头的袋子，以为是他扔的，用小竹子抽了他一顿。
从那之后，那个小孩乖了很多，不再捣蛋，好好跟着私塾老师识字去了。
也有多事的道士来到这里，摆了水陆道场，又是画符，又是烧纸，又是念咒，想要降服居住在这里的狐狸。
主人赶都赶不走。
但是来来往往不止百十个道士，有的说成功了，有的没说成没成功，但是道士一走，只要有小孩朝小阁楼的窗户扔石头，石头就会被扔回来。
小孩子们便放下心来，一哄而散。
还有痴迷于修行的人陆陆续续来到这里，求狐狸指点。
有的人甚至在主人家附近搭了暂居的棚，见狐狸从不出现，由最早的虔诚变得不耐烦，又由不耐烦变得恼羞成怒，对着小阁楼大喊大叫，说一些难听的话。最后被欲望扭曲，破了自己的功，最后讪讪离去。
好在有了前车之鉴，后面来骚扰的人就少了。
主人家不至于天天被吵得不能安生。
终于有一天，主人家办家宴，亲朋好友齐聚一堂，忽然听到屋顶房梁上发出了声音。
那声音听起来既苍老又年轻，既洪亮又温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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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声音说：“感谢感谢！你虽然是普通农家，但是孩子孝顺，兄弟和睦，婶婶通情，嫂嫂达理。偶尔有些矛盾，但互相理解。因此，这里一直被善良的神明护佑。我也因此久住在你们家，得以避开雷劫。如今我的大劫已经渡过，特来感谢主人世世代代的照顾。虽然有千万个不舍，但我今天还是要走了。希望你们都健健康康，平安喜乐！”
从那之后，狐狸就消失了。
小孩子再往小阁楼的窗户扔碎石头碎瓦片，不见碎石头碎瓦片扔回来了。

—END—



——改编自《阅微草堂笔记》之
“狐居人家”篇

black白夜

《狗神》

我再也不骂人是狗娘养的了。
七月十三的晚上，我酒足饭饱，搂着那个抱着琵琶的娘儿们啃了又啃，像是饿极了的狗。
那个娘儿们本不是这里的人，据说是江南闹蝗灾，没有吃的了，逃到这里来卖唱的。
跟她一起来的，还有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儿，说是她的父亲。老头儿会拉二胡，如泣如诉，听不了一会儿就要跟着心酸掉眼泪。
在做皮肉生意的欢乐场，客人们都是来寻欢作乐的，谁要听那倒霉玩意儿？
因此，老鸨只让那个娘儿们进来弹琵琶，挣点儿打赏的钱，绝不让那个老头儿跨过门槛，败坏了客人们的兴致。
老鸨劝了那娘儿们不下五十次，在这种地方，弹琵琶就是开胃小菜，能挣几个钱？不如拜她做干妈，像其他的干女儿们一样，一个晚上挣弹一百个曲儿的钱。
她偏不听。
可到这里来的客人们非富即贵，平时都是做大爷做惯了的，肆意妄为，无法无天，有哪一个是好惹的？
尤其是喝了酒后，胆子比往常更壮了，戾气从七窍里散发出来，挡都挡不住。
因此，那娘儿们没少被客人欺负，不是被夺了琵琶，就是被扯坏了衣裳。
好在老鸨向来擅长应付这种场面，常常在事情即将失控的时候将那娘儿们从衣冠禽兽的客人手里救下来。
那娘儿们时常脸上留几道印子，手上留几道抓痕，但第二天晚上依然抱着琵琶来了。
往日里，我看到她弹琵琶时脸上有红印，手上有血痕，忍不住会为她心疼。
可我不能护着她。我不是这里的主人，只是这里来来往往的一个客人。
七月十三是我的生日。那天晚上，我定下了所有包厢，请来了这座城里所有有头有脸的人物。
那天晚上，所有人都让我三分，向我道贺，送我礼物。
那娘儿们来的时候，依旧抱着那个旧琵琶。
脸上依然有红印。
手上依然有血痕。
她走到我面前，向我行礼，道了贺。
我以为这就完事了。
结果她走到近前，将一个小小的如半个鸡蛋的白瓷茶杯放在桌上，小声道：“小女子没有什么可送的，今早在集市上看到这个茶杯上有欢喜二字，就买了来送您。望您欢喜。”
我侧头一看，茶杯上果然有欢喜二字，一个字在外面，一个字在内壁。
我感动不已。
这是我今天收到的最为简单的祝福。
有人送我金山，有人送我碧玉，有人祝我升官，有人祝我发财，有人祝我长寿，但是没有人祝我欢喜，送我欢喜。
我心里那一点点触动，在酒进愁肠，食进饭袋之后，变得猖狂起来。
那娘儿们今晚弹奏的曲子似乎也与往常弹奏的有些不同，似乎更为自然，似乎更为由衷。娘儿们的表情不像往日里那样带着一丝苦楚，她沉浸其中，又不时朝我看两眼，目光如突然跃出水面的鱼。转瞬即逝，却让人无法忘怀。
我敲着筷子应和。
这时，往日里欺负那娘儿们最多的盐贩子刘老板站了起来。
要不是今天我做东，刘老板就不会走到我身边，跟我说：“这娘儿们今晚怎么比昨晚好看多了？曲儿也流水一般顺畅！弄得老子心痒痒。无论如何，今晚不能放过了。”
能做私盐买卖的，都有不一样的背景，也有不一样的底气。就是杀人放火了，官家也未必拿得住。
我感到大事不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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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刘老板转身要往那娘儿们去，我急忙站起来，拽住了他。
他回头怒视，目光如要吃人的老虎。
我吃了一惊，随即笑脸道：“她可是我盯上了的人，就等今天落听。”
刘老板也吃了一惊，问道：“怎么早不说？”
我拈起小酒杯，一饮而尽。
小酒杯上有欢喜二字。
然后，我绕过一脸狐疑的刘老板，走到那娘儿们面前。
不等那娘儿们反应过来，我就张开双臂，抱住她啃了又啃。
那娘儿们惊慌失措，反应过来后轻轻推我。
我不放手。
她反应越来越激烈，最后大喊大叫。
周围的人哪有救她的？每一个人都哈哈大笑，等着看好戏。
我有些尴尬，不知道该继续，还是该放弃。
刘老板在我身后喊道：“吃少了盐没劲儿吗？要不还是换我来吧！”
一气之下，我甩手给了那娘儿们一个耳光，骂道：“狗娘养的！”
那娘儿们懵了，两眼呆呆地看着我，仿佛看着一个陌生人。
我一把抓住她的头发，将她往客房里拽。
身后的人们起哄，有人开始吹口哨。
老鸨从人群里冲了出来，见是我，竟然没有过来制止。
我想，老鸨阅人无数，应该知道那娘儿们落在我手里，总比落在刘老板手里好。
老鸨的干女儿们，凡是伺候过刘老板的，都叫苦不迭。
我异常顺利地将那娘儿们拽到了客房，推倒在床上。
这时，一个黑影突然从纱帐后面跳了出来。
我吓了一跳，发现那个黑影居然是那娘儿们的父亲，奇怪的是，老头儿双手提着一张鲜血淋漓的狗皮。
那张狗皮似乎是刚剥下来不久，又剥得非常细致巧妙，狗皮完完整整，身子和四肢分明，耳朵和鼻子俱在，一寸都不少。
不等我反应过来，老头儿就将狗皮往我头上套，像要给我加一件衣裳。
我的头被他套住了，接着，他拽着狗皮往下扽，像是用麻袋装人一般，将我装进了血迹未干的狗皮里。
我为这一奇怪的举动而震惊，一时间忘了解释我的所作所为。
接着，我感觉到脑后被人猛击了一下，顿时两眼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来的时候，我发现我变成了一条没有尾巴的狗。
“狗娘养的！”老头儿朝着我的腹部踢了一脚。
我疼得在地上打滚。我看到了身上的狗毛，闻到了一身狗的气味。我张开嘴要叫，却叫不出声来。
回想起生日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我突然明白了，老头儿料到他女儿会被欺负，早就躲在纱帐后面了。这老头儿不仅会拉二胡，还会江湖传言中的一种邪术——造畜术。
造畜术，即用牲畜的皮毛将人变成牲畜的样子。
头两年我就听说黄河北边有一群人做贩卖人口的勾当，为了掩人耳目，他们用羊皮将人包裹起来，将人变成羊的样子，自己装作放羊的人，将羊赶到交易的地方，完成交割。
后来又出现了耍艺人学到这种邪术，用狗皮和猴皮将人变成狗或者猴子，通过表演变态的戏法来赚取钱财的传闻。
这类传闻我以前听说了许多次，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或许老头儿要报复的是盐贩子刘老板，往日里刘老板下手最多最狠，可偏偏那天晚上是我做了刘老板要做的事情。
我想要跟老头儿解释，可是无论我多么努力地发声，嘴里都蹦不出一个字来。
老头儿丢了一块生肉在我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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饥肠辘辘的我竟然不自觉地流出了长长的涎水。
不可能！不可能！从前锦衣玉食的我绝对不可能对一块生肉感兴趣！
老头儿哼了一声，轻蔑道：“别以为你有多高贵！人的灵魂在什么样的皮囊里，就是什么。在鸡的皮囊里，就是鸡，在狗的皮囊里，就是狗，恰巧在人的皮囊里，就是人。”
老头儿说得没错。此时此刻，那块生肉散发出了以前我从来没有闻到过的诱人香气。
但是，我的心智告诉我，绝对不能吃那块生肉！吃了的话，就变成真正的狗了！
老头儿的鞭子也没能让我屈服。
可能是为了避免我逃回去寻找家人，导致事情败露，也可能是官府到处寻找我，迟早会盯上老头儿和那娘儿们，他们俩给我上了链子，拽着我离开了我熟悉的地方。
为了生计，我不得不配合老头和那娘儿们在人多热闹的地方耍杂技，赢得人们的喝彩，才有可能获得糊口的小钱。
我虽然不吃生肉，但也得吃其他的食物。
我并不想饿死自己。
何况那娘儿们待我挺好的，偷偷将熟食送给我吃。
我并不记恨她。
那天晚上她并不知道事情的真相。
俗话说，不知者不罪。
有好一阵子，我们没有得到什么赏钱，连肉都吃不上了。我只好在休息的时候吃路边的草。
这一幕恰好被一位路过的和尚看到。
和尚感动得涕泪四流，连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这是一条有神性的吃素的狗啊！”
和尚的话和哭声吸引了许多人来看。
见此良机，我急忙叼了一根树枝，在地上写了几个字。
和尚在我写字的时候念了出来：“诸法空相？”
众人哗然。
“这不是一条普通的狗，这是狗神哪！”和尚激动地呼喊。
从那之后，我声名大噪。
人人叫我做“狗神”。
老头儿非常机灵，每次都要我表演吃草和写那四个字。
每次老头儿的木碗里装满了赏钱。
有的人甚至来到我表演的地方跪拜许愿，求我保佑他们平安健康，升官发财，要我救苦救难。
我的天！我自己都救不了自己，哪里救得了你们？
我不过是图个肚子吃饱。
因为我，老头儿和那娘儿们过得越来越好。要不是为了继续获得赏钱，老头儿都准备去买一匹丝绸找裁缝做一身长袍了。
那娘儿们对我越来越好，不仅仅给我煮熟食，居然有时候给我洗个澡，抱着我睡觉。我不知道这是出于奖赏，还是愧疚。
七月十三之前，我无数次想过要怎样照顾好这个可怜的弹琵琶的女人。可是碍于那时候的身份和脸面，我只能作壁上观。
如今变成了一条狗，竟然能做到以前敢想不敢做的事情！
我们两人一狗到处流浪，漫无目的地过着生活。
以前灯红酒绿，却浑浑噩噩，如做梦一般浪费光阴。如今相依为命，反倒清醒起来，一日是一日。
如此几年后，我们来到了杭州。
我很久以前就想来杭州，去拜一下灵隐寺。
以前各种杂事缠身，不能成行。如今倒如愿以偿。
经过几年的表演配合之后，老头儿不怎么看着我怕我跑掉了。
有可能老头儿认为我已经忘了七月十三以前的事情，安安心心做一条狗了。
也可能是老头儿年纪大了，他忘了我曾经是一个有头有脸的人。
一次表演结束后，我跟着人群来到了灵隐寺。
有些看过我表演的人认出了我，惊讶地说：“狗神来求神拜佛啦！”
于是很多人围了过来，反而跟在我后面进了灵隐寺。
我来到了大雄宝殿前，却不知道该许什么愿。
以前的我有许多欲望，如今的我无欲无求。
人们围着我议论纷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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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狗会许什么样的愿望呢？”
“我们需要的福禄，它大概都不需要吧？”
“难道是早日脱离畜生道，进入人道，变成人？”
他们有的高声讨论，有的窃窃私语。
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
一个人从人群里挤了出来，走到我的正前方，挡在了我和大雄宝殿之间。
“你不是……”那个人盯着我看，一脸的惊讶。
我先认出了他。
他是盐贩子刘老板。
刘老板有一个异于常人的本事，这个本事让他每一次都避免了山路水路上被打劫的危险。那就是，无论水面的雾有多大，夜晚的山路有多暗，只要他的眼睛看上一会儿，是人是鬼是兽还是鸟，是善是恶是黑还是白，他心中了然。
无论对方如何乔装打扮，只要是他见过的，他一眼能分辨出是谁。
就是两颗细沙一样的盐粒儿，他也能看出分别。
“多年前，你在生日宴会上消失了，竟然……”刘老板蹲了下来，捧住我的狗脸，接着凑到我的耳边小声道，“你是被谁害的？告诉我，我救你回去！”
刘老板以为控制我的人就躲在人群里。
我听了他的话，非但没有高兴起来，反而惊恐不已。
我张开嘴，咬了他一口。
刘老板没有防备，他万万没想到我会咬他。
他疼得大叫一声，松开了手，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我害怕其他人拦住我，呲着牙，露出凶相，喉咙里自然而然地发出了狗独有的呼噜呼噜声。
“汪——汪——”
我终于发出了声。
是狗吠声。
人们吓得往后退开。
我抓住机会，从人们的脚下逃了出去。
人们在我身后喊道：“居然咬人！哪有什么神性！这也配叫狗神？”
我顾不得那么多了，疯狂奔向老头儿和那娘儿们借宿的旅店。
我找到昨晚住过的房间，看到老头儿正在数钱，那娘儿们正拿了一块新衣服在镜子前比量欣赏。
“汪——汪——”
我叫了两声，叫得如此自然。
那娘儿们愣了一下，看了看老头儿。
老头儿也愣了一下，随手丢了一块生肉在地上。
“刚买的新鲜的。”老头儿说。
我扑了过去，大口大口地咬那块带着血的生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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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娲>

小十二和师妹跟着师父学了十六年的艺，可是小十二总感觉不认识师妹。
他不知道是自己的记性不好，总记不清师妹的脸，还是师妹的容颜发生了变化。
如果是第二种情况的话，那么师妹的变化就如四季里的一朵花，春天含苞，夏天开花，秋天枯萎，冬天凋谢。并且，每年这朵花都不一样，去年是桃花，今年是梨花，明年是杏花，后年还不知道会是什么花。
有时候早晨和晚上不太一样，有时候下雨天和晴天还不一样。
迷惑的小十二不敢去问师父，跟师父求证。
在他们这个行当里，最忌讳记性不好。
他的师父在这个行当里是神一样的人物。
神一样的师父跟小十二和师妹讲过一个神话故事。
师父说，世间的人都是一个叫女娲的神用泥巴捏出来的。
之所以捏泥人，是因为她太寂寞了。
她仿照自己的模样抟土造人，开始的时候捏得非常用心。捏出了眼睛嘴巴鼻子，就有了人的形状，对着泥人吹一口气，就有了人的气息，一接触地面，就如插在泥土里的柳枝一样活了过来。
她捏了很多很多人，捏了很多很多天，终于累了。她想了一个办法，将绳子放进浑黄的泥浆里，然后将绳子甩起来，泥点被甩得到处都是。
泥点一落地，也活了过来。
地上的人越来越多，越来越热闹。
女娲看着他们，却觉得更寂寞了。
那时候小十二和师妹先后拜师不久，听不明白师父为什么讲这样的神话故事给他们听。
然后，师父说，神话不全是假的。很多真实的事情不能直白地说出来，必须以隐喻的方式告诉世人。
比如说，人是泥巴做出来的。这是千真万确的。
师父跟他说这些的时候，顺便捏了一下阿兰的脸，阿兰原本略宽的颧骨立即缩了半寸，脸型变得更为立体，更好看。
阿兰是师父的顾客。明天宰相府的管家要来这里挑选下人。她希望自己的容貌可以给管家留下深刻的印象，从而离开这个地方，去繁华的落阳城生活。
阿兰疼得浑身发抖，但咬紧牙关，没有叫出声来。
师父早跟她交代过，在他捏骨头的时候，无论有多么痛苦，也千万不要惊叫。叫的时候，嘴巴一张开，脸的轮廓就变了。这样的话，他很难把握颧骨最精准的分寸。
在师父那双手下面，阿兰就如一个被揉了无数遍的熟泥做成的人形模型。一旦熟泥便硬，便定了型，难以更改。
接着，师父双手掐住了阿兰的腰。阿兰的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小。
虽然腰骨不会因为叫喊而改变轮廓，但是阿兰为了确保万一，依然没有张开嘴，只发出难以忍受的哼哼声。
几天后，阿兰如愿去了落阳城，成了宰相府里专门给长公子挑门帘的丫鬟。
师父说，在这个行当里，最忌讳记性不好。
如果顾客改变容颜之后不久后悔了，只消说一句“把我改回原来的样子吧”，无须顾客以前的画像，就要将顾客恢复到从前的样子。
这样的反悔的顾客占了一半以上。他们换上了自己满意的容颜和身体，如换了一件衣服，可是在世间走了一圈，又将这件衣服脱去，换回原来的衣服。
如果记性不好，不能给顾客留有后悔的余地，就从事不了这个行当，吃不了这碗饭。
为了弄清楚师妹的容颜是怎么回事，小十二想了一个办法。
他偷偷将师妹画了下来，藏在衣柜的底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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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隔一段时间，他就拿出画来，比较一下，看看师妹到底有没有变化，有哪些变化。
奇怪的是，每次他刚刚与师妹碰了面，立即急匆匆跑回自己的房间，在衣柜的底格里翻出师妹的画像，却看不出什么差别。
他没有找到答案，却更加困惑。
他感觉自己可能永远没有办法出师，成为一个可以独立门户的徒弟。
他不甘心，将师妹与画像反复比较。
终于有一次，他匆匆忙忙从底格取出师妹画像的时候，被师妹撞见了。
师妹抢过他手里的画像，看到上面画的是她，顿时红了脸。
“我我我……”小十二结结巴巴，不知道该如何向师妹解释。
“其实，我也喜欢师哥。”师妹羞涩小声道。
小十二的心跳声比外面的雀鸣还要响，一瞬间，他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只即将破开的茧，皮囊之内有无数的蝴蝶要飞出来，从眼睛里，从鼻子里，从嘴里，从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里飞出来。
他这才明白，他是喜欢师妹的。师妹千变万化，每一天都不同，但他从来没有改变过。
“不过，你喜欢的是我的皮囊，还是皮囊之下的我？”师妹怯怯地问道。
“我……”他回答不上来。
他自己还没有弄明白，还在困惑中。
如果说喜欢的是皮囊，为什么无论师妹怎么改变容颜，他还是盼着跟她相见？哪怕是明明天天都可以见到。如果说喜欢的不是皮囊，又为什么非要弄清楚皮囊到底有没有变化？
“我……”他又张了张嘴，还是说不出来。
从窗外射进来的阳光让他有点儿眩晕。
“不用急于回答我。”师妹将她的画像还给他。
小十二想过，他可以选择师妹喜欢的那个答案回答她。但是他不会这么做。
他是个较真的人。
“我觉得你每天都不一样。像天上的云，每一刻都有形状，可是隔一会儿看，又不一样了。捉摸不定。”小十二说道。
“人就是云，此刻和下一刻都会有变化。心情，想法包括容貌，都会变化。有时候细微的变化难以察觉，但确确实实在变化。”师妹说道。
“可是你变得太快了。”小十二低头看了看画像。
师妹莞尔一笑：“只有这样，我才能知道你到底喜欢的是我，还是我的皮囊。你想想，师父接待的那些客人，他们改变皮囊的样子，大多是为了挽回曾经喜欢的人。”
“你一直在用师父教的方法改变容颜？”小十二惊讶道。
如果真是这样，师妹的技艺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早已超过了他。
师妹靠近小十二的耳朵，悄悄道：“不要让师父知道了。”
“师父难道看不出来吗？”
“我说的是你的画。”说完，师妹转身出了门。
从窗口望去，师妹应该是回师父那里去了。
小十二想了想，或许师父确实看不出师妹的变化。由于修改过无数人的容颜，几乎芸芸众生的每一种面相师父都见过，修改过，恢复过，他已经变得有些脸盲。
师父曾跟小十二和师妹说：“我早已不通过人的脸来分辨谁是谁了。反正那是可以随时改变的。只有皮囊里面的存在，才是那个真正的人。你们将来也会有我这样的感觉。如果喜欢一个人，是喜欢那个人的皮囊，皮囊一旦发生变化，喜欢也就不存在了。只有喜欢皮囊之下的那个人，才会是经久不变的喜欢。”
可是，任何一个经过了师父的手的顾客，只要想恢复到最初的样子，无论时间过去了多久，师父仍然能让那个人如愿以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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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的技艺跟师父说的话非常矛盾。
“人都是矛盾的。”师父又说。
小十二通过道听途说，了解到师父曾经喜欢过一个人。
师父喜欢的人被选入落阳城，做了宫里的秀女。心上人一心想要获得圣人恩宠。师父按照圣人的喜好，帮助心上人修改了容颜。果然，心上人品级连连上升，成了最受宠的人。
此事传开后，宫里许多人来找师父，希望用同样的方式获得圣人青睐。
师父却将前来求助的人改造成了心上人的模样。
师父因此获罪，本该斩首示众，因心上人在圣人面前求情而从轻发落，被驱逐流放，此生不得再回落阳城。
小十二不敢问师父，当年面对那些被改造成心上人模样的人，是怎样一种心情。
但是师父的话显然给师妹造成了一定的影响。
不然师妹不会问那样的话。
被师妹发现了她的画像以后，小十二以为事情会有变化。
可他发现师妹仍然像以前一样千变万化，捉摸不定。
他努力记住每一次师妹出现时的样子，时而娴静，时而妖娆，时而高挑，时而娇小，时而邋遢，时而精致，时而冰冷，时而热情，世上人有的样子，她都有过。
“师哥，你想明白了吗？”有时，师妹会冷不丁问他一句。
每次小十二都只好摇摇头。
“这个重要吗？”小十二问。
“非常重要。”师妹说。
直到小十二学完了师父所有的本领，终于出师的那天，他还没有想明白。
“有些事情，想不明白，就不要想了。”师父在小十二出师那天只跟他说了这样一句话。
师父好像什么都知道，又好像不知道。
小十二从师父房间出来，去跟师妹告别。他想跟师妹说，等她出师的那天了，他会回来接她。
他敲师妹房间的门，敲了许久，没有人应答。
推门而入，他看到师妹愣愣地站在桌边，一动不动。
经过师父多年熏陶的他一眼看出那不是师妹，那是师妹的皮囊！
皮囊里面空无一物！
小十二震惊不已，他看到皮囊上整齐的刀口，看到桌上放着师妹专属的刀具，随即心底涌起悲伤。
师妹用超常的技艺将自己与皮囊分离，留下这具皮囊，离开了这里。
师妹早就可以出师了。她一直在等他的答案。
显然，她不想再等了。
小十二返回师父那里，询问师父：“师妹跑哪里去了？”
师父有些糊里糊涂，反问道：“你有师妹吗？”
“当然有！每天都跟我一起在您身边学习技艺啊！”
师父确实老了。小十二心想。
师父晃了晃脑袋，说道：“每天跟你一起来的人都不一样啊。”
原来师父都知道。
“就是那个每天都来，每天都不一样的师妹！”小十二忍不住大喊道。
师父摇摇头，扛起一个包裹就往外走。
“你要去哪里，师父？”小十二这才看到师父已经收拾好的包裹。
那个包裹大得吓人，如一座小山，如十五的月亮。师父被压在下面，行走如一只艰难的蜗牛。
“去落阳城。”师父背上的包裹卡在了门框上。师父摇了摇，晃了晃，竟然挤了过去。
小十二怔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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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他追出门去，蜗牛一样的师父居然已经不见了。
就这样，师父和师妹在同一天消失了。
师父给他留下了一身本事，师妹给他留下了一张皮囊。
不久后，小十二开始自己接待顾客，独当一面。
他一边给人换皮削骨，一边寻找脱离皮囊的师妹。
后来，小十二遇到了一个奇怪的顾客，那个顾客居然请求小十二将他变成一匹马。
“你的皮囊不要了吗？”小十二惊讶地问道。
“要他何用？将军府的幺小姐喜欢的是马。”顾客说道。
“你不在乎幺小姐喜欢的是你的皮囊，还是皮囊之下的你吗？”小十二问道。
“我不知道。你照我说的做就行。价钱尽管开。”顾客没有丝毫犹豫。
按照师父教过的方法，小十二先让他饿了七天七夜，排清体内所有的浊气，又以纯净的露水喂了他九天九夜，让他抵达最为脆弱的生死边缘，然后打断他所有的筋骨，揉散所有的血肉，揉得如发了胀的熟泥，揉得如发了酵的面团。
小十二将熟泥面团一样的他晾了三天三夜，人皮里的骨肉血胀起来，将人皮撑圆，如一只被捞起来的河豚。小十二见时机成熟，迅速剥掉已经变形的皮，将肉丸一样的他塞进一张刚剥下来的整张的马皮里。
已经分不清是骨头是肉还是血的他如水一般在马皮里面流散开来。
这是小十二第一次将人改造成其他的物种。
他记得师父说过，人的灵魂在成为人之前，已经经历了虫鱼鸟兽种种形态，因此人的灵魂像水一样，装在什么样的器皿里，就是什么形状。
只要他能挺过来，把他装在马的皮囊里，就会变成马。
要是装在师妹的皮囊里呢？小十二忽然转念一想。
这个想法把他自己吓了一跳。
那么，顾客会变成师妹吗？
小十二心中存疑。
也许会吧。
也许不会。
我会喜欢这样的师妹吗？
也许会吧。
也许不会。
人是矛盾的。
有些事情，想不明白，就不要想了。
一年后，小十二完成了那位顾客的愿望，让他变成了一匹马。
送走那匹马后，小十二不见了。
一位姑娘代替了小十二接待顾客，自称是小十二的师妹。
那位姑娘似乎每天都长得不太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