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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帖] 天下霸唱新作《火神》(完结)-九河下梢天津卫,一场血案一场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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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10-12 0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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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18-10-13 17:23:42 | 显示全部楼层
    5.
      邋遢李已经摸透了窦占龙的脾气,此人行踪诡秘,说话云里雾里,让人摸不着头脑,岂是我一个挑河送水的大老粗所能领会?问了也是白问,说了我也不见得明白,反正下河取宝,得了分水剑有我一份,眼下全听他的便是,就跟在窦占龙后头,来到河边一处大车店住下。窦占龙又掏出银子,吩咐邋遢李连夜进城,采买八百对纸人纸马,一人一马为一对,可不是出殡用的童男童女、牛马轿夫,皆要全身披挂、青面獠牙,此乃八百阴兵。再来一十二个鬼将,个头要比阴兵大出一倍,胯下麒麟兽,也是怎么吓人怎么扎,从头到脚顶盔掼甲、罩袍束带。按十二面三角令旗的颜色,鬼将身上的甲胄也分成十二色。阴兵鬼将不能空着手,什么刀枪剑戟、斧钺钩叉,镋棍槊棒、鞭锏锤抓,拐子流星,带尖儿的、带刺儿的、带棱儿的、带刃儿的、带绳儿的、带链儿的、带倒钩儿的、带峨嵋刺儿的,有什么是什么,一概手持兵刃,当然也是纸糊的。过三天是七月十五,民间俗传七月为鬼月,七月十五这天为鬼节,那一天烧纸的人最多,到时候你把八百阴兵舍给天津城烧纸的老百姓,再找一条船,把十二鬼将摆在船上,等到天黑之后,你听我招呼,咱们下三岔河口取宝发财。
      邋遢李听得目瞪口呆:“窦爷,您了醒醒盹儿,我找十家扎彩铺连灯彻夜干上三天,可也凑不齐八百对纸人纸马,这不睁眼说梦话吗?宽限我十天半个月行不行?”
      窦占龙说:“一般的扎彩铺子不成,你去城隍庙门口,找扎纸人的张瞎子,三天之内准能做完。”
      当时的城隍庙已经破败了,不过还有个庙祝,人称张瞎子,本名张立三,天津卫人称“立爷”,响当当的人物字号,别看立爷叫瞎子,但是人瞎心不瞎,扎彩裱糊的手艺没的说,睁眼的也比不了。不过十家扎彩铺子忙活三天,也扎不出八百阴兵十二鬼将,张瞎子一个瞽目之人,能干得了这个活儿?邋遢李将信将疑,按照窦占龙的交代,带上银子进了城,在西北角城隍庙找到张瞎子,一问这个活儿可以干,他心里才踏实,给完银子回到大车店闭门不出,往炕上一躺呼呼大睡,吃饭自有伙计来送,吃了睡、睡了吃,只在屋中养精蓄锐。
      三天之后七月十五正日子,邋遢李先去骡马市雇了大车,下半晌来到城隍庙,八百对纸人纸马外加十二个大鬼全扎好了,一个挨一个,一个摞一个,密密匝匝摆在大门口,有很多老百姓挤在周围看热闹,不知道这是干什么的,往常烧的扎纸无非童男童女、轿子牛马,这怎么全是横眉立目的兵将,免不了指指点点、议论纷纷。邋遢李暗暗吃惊,搁在寻常的扎彩铺,别说扎八百多对纸人纸马,仅就这些坯子,没个二三十天也做不完。城隍庙的张瞎子双目失明,半点光亮也看不见,却在三天之内扎成了八百阴兵十二鬼将,身上穿的、头上戴的、手里拿的、胯下骑的,一件不缺,半件不少。张瞎子的手艺也厉害,纸人纸马俱是栩栩如生、活灵活现,十二鬼将面目狰狞、杀气腾腾,何以见得?有赞为证“乌金盔盔分八卦、锁子甲甲扣金锁、护心镜胸前紧挂、飞虎旗背后分插、宝雕弓铜头铁把、狼牙箭箭穿梨花;面似红铜鸭蛋眼、满口钢髯连鬓毛、长相怪须发倒卷、血盆口紧衬獠牙。”
      邋遢李招呼周围看热闹的,说有一位姓窦的财主爷行善,在天津城舍八百对纸人纸马,有要的但取无妨。围观的老百姓们一听,反正今夜晚间也得烧纸,既然有财主爷舍纸扎,不拿白不拿,你一个我一个,没用多大一会儿,纸人纸马就被搬了一空,八百对是不少,可架不住人多。您还放心,没有占这个便宜的,夜里不烧纸的谁也不会搬这玩意儿回家,不当吃不当喝也换不了钱,摆在门口能把走夜路的吓一跟头。舍完八百对纸人纸马,邋遢李让车把式将十二个大鬼装上,他进城隍庙对张瞎子道谢。张瞎子冷笑了一声:“我扎纸人无非挣钱糊口,你出的是银子,我卖的是手艺,无亏无欠,不必言谢,可你置办这些东西干什么,你自己心知肚明。按说我不该多嘴,可我多劝你一句,镇河之宝一旦让人取走,天津城就会发大水,全城都得淹了,那得死多少人?干这等瞒心昧己的勾当,不怕遭报应吗?”
      邋遢李当场一愣,让张瞎子几句话说得心中忐忑,惴惴不安,他肚子里有鬼,不敢在张瞎子面前多说,匆匆忙忙作了个揖,带上大车离开城隍庙,出北大关直奔三岔河口,一路上心里直犯嘀咕。到地方一看,窦占龙已经把船赁好了,正在一旁等他,俩人把十二个顶盔掼甲的鬼将抬上船,“西瓜、令旗、绳钩、扁担”全带上,只等天黑了动手。入夜之后,城里城外到处都有烧纸的,火光此起彼伏,窦占龙舍出去的八百对纸人纸马也在其中。邋遢李和窦占龙带了一船纸人,来到三条大河相交之处。天上的月亮忽明忽暗,十二个纸扎的鬼将五颜六色,直愣愣戳在船上,青面獠牙,各不相同,深夜看来,甚是可怖。
      窦占龙点上烟袋锅子,估摸时辰差不多了,借火头燃起十二鬼将,纸人纸马沾上火就着,风助火势、火趁风威,火苗子冲天贯月,蹿起一丈多高,转眼烧成了一片。纸灰化成一缕缕黑烟,涌在半空挡住了月光。隐隐却听得火光中传来厮杀之声,人马杂沓,刀来枪往,剑戟相接,铿锵之声不绝于耳,似有千军万马厮杀在了一处。
      6.
      窦占龙一直竖着耳朵,两眼盯在虚空之中,见时机已到,抬鞋底子磕灭了烟袋锅,整了整衣襟,拽了拽袖子,浑身上下收拾利落了,再次叮嘱邋遢李:“我带上扁担绳钩、骑西瓜下河取宝,你须助我一臂之力,瞧见水中伸出什么颜色的手,就将该色令旗递在手中,递完十二面令旗,分水剑就到手了,到时候要什么有什么,可千万别有差错,否则我难逃一死,你也别想发财了!”说罢手持扁担、肩挎绳钩,骑瓜入水,转眼沉入河底没了踪迹。
      邋遢李捏着一把冷汗,抻长脖子等了多时,忽见河水往两旁分开,从中伸出一只白色的大手,同时射出一道白光,明晃晃夺人二目,刺得他俩眼生疼。窦占龙下水之前说了,会从河中伸出手来要旗子,可没说手有这么大,真把邋遢李吓了一跳,他发财心切不敢怠慢,赶紧把白色的令旗递过去。那只大手接住令旗没入河中,也将那道白光挡了下去。邋遢李惊魂未定,没等他缓过神儿来,又从河中伸出一只青色的大手,带起一道青光,晃得他睁不开眼,邋遢李忙将青色令旗递在手中,把那道青光挡回了河底。但见三岔河口无风起浪,翻涌如沸,跟开了锅似的,邋遢李递一面令旗,心中便多怕一分,他一个挑大河送水的,何曾见过这等阵势,忽然想起张瞎子的话,一旦取走镇河的分水剑,天津城就会发大水,那得死多少人?纵然发了大财,怕也躲不过天打雷劈!
      正当胡思乱想之际,河水中又伸出一只红手,邋遢李心中慌乱,误将紫色令旗投了下去,当时就知道完了。三岔河口的风浪随即平复,皓月当头,乌云散尽,他低头一看,窦占龙被分水剑斩成两半,尸首已经浮了上来。邋遢李魂飞胆丧,再后悔可也来不及了,收了窦占龙的尸首和那条扁担,连夜找个地方埋了死人,三行鼻涕两行泪地哭了一场,无奈回到河边的破窝棚,仍旧在天津城挑河送水,饥一顿饱一顿地过穷日子,再也不敢动下河取宝的念头。几年后他在河边挑水,又瞧见了骑黑驴的窦占龙,还以为撞见鬼了,吓得屁滚尿流,却不知窦占龙乃龙虎山五雷殿的金蟾借壳成形,一辈子要躲九死十三灾,死在三岔河口的只是一个分身,应这一劫而已。
      天津卫这个地方说野书的最多,“邋遢李憋宝”这段书传得很广,几乎人尽皆知。有人问起过邋遢李,是否真有此事?邋遢李却闷不吭声,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一个字也不提。很可能是说书的信口胡编,挖苦邋遢李这个穷汉妄想发财。而今邋遢李又让大白脸一脚踩死,再想问也问不出了。
      刘横顺从来不信这套,天津卫有水警,经常在三岔河口打捞死尸,又不是没人下去过,河底下哪有什么分水剑和老龙?魔古道虚张声势,只是掩人耳目罢了,一定另有所图,必须尽快将旁门左道一网打尽,免得再祸害老百姓。
      李老道一捋长髯,口诵一声道号:“无量天尊,大白脸、钻天豹、五斗圣姑、狐狸童子全死在了你手上,不用你找魔古道的人,魔古道的人也会来找你,不将你置于死地,他们什么也干不成。”
      刘横顺可不怕送上门来的,正好来一个逮一个,来两个逮一双,省得费力气了,跑坏了鞋还得买去。
      李老道说:“刘爷千万别大意,你在明处、敌在暗处,明枪容易躲、暗箭最难防,何况此辈均为旁门左道,多有妖术邪法,只怕上门找你的不是人!据贫道所知,混元老祖门下有四大护法,分持四件法宝,其中一件是个纸棺材,不过巴掌大小,想要谁的命,就写上谁的名姓八字,一个时辰拜三次,三次拜不死拜六次,六次拜不死拜九次,以十二个时辰为大限,此人必死无疑,你不怕魔古道用纸棺材拜你?”
      只因李老道说出这一番话,才引出一段“摆阵火神庙,斗法分龙会”,正是“且将左道妖邪术,惊动如龙似虎人”,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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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18-10-13 17:23:5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章 斗法分龙会
      1.
      水火不容未为奇,
      五行生克本常然;
      古今成败说不透,
      从正从邪判祥殃。
      接续前言,上文书正说到李老道告诉刘横顺:“魔古道的人接二连三折在你手上,同伙定会上门寻仇。别的倒还罢了,兵来将能挡、水来土能掩,但旁门左道有一件法宝纸棺材,可以托于手掌之上,用一张黄纸写上活人名姓八字,放在纸棺材中,拜上十二个时辰,生魂即入其中,埋于北方坎位,其人立死。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旦无常万事休。刘爷,你可得当心了!”
      刘横顺说道:“自古邪不压正,棺材里边哪有咒死的鬼?我刘横顺是何等样人?穿的是官衣、吃的是官饭、当的是官差,怎么会相信这一套?再者说来,如果纸棺材真是法宝,还能让我活到此时?”
      李老道说:“正如刘爷所言,你穿的是官衣,办的是官差,不比寻常百姓,此乃其一;其二,你的名号了不得,缉拿队的飞毛腿火神爷刘横顺,天津卫谁人不知,哪个不晓?不是十二分命硬的人,可担不住这个名号;其三,火神庙警察所的形势厉害,屋子是老时年间的火神庙,你坐在火神爷的正位上,张炽、李灿二巡警一左一右,杜大彪守门,老油条在后,与火神庙先前的格局一般无二,火气仍盛。旁门左道虽有法宝纸棺材,却不敢拜你,怕拜不死你,反祸自身。不过你是火命,而水能克火,凡是下大雨发大水的时日,你可千万别出门。”
      还真让李老道说对了,刘横顺喜的是响晴白日,厌的是天阴雨湿,一下雨就心浮气躁,干什么也不成,说不出什么原因,此乃秉性使然,可没把李老道的话放在心上,问完了话回火神庙警察所当差。
      接下来一段时间,天津城没再出什么乱子,却也不能说太平无事,因为接连走水,把水会忙得够呛。走水就是失火,过去人避讳这个“火”字,以“走水”代而称之,九河下梢乃漕运要地,房屋交错、商铺林立,着起火来损失惨重,还不是灯芯蜡头的小火,一着就是大的。以前的屋子多为木质结构,即使外边有砖有瓦,里边的梁柱也是木头的,见火就着、势不可当,一烧起来,那可了不得,真叫风助火势万道金蛇舞,火趁风行遍地皆通红,楼台殿阁成火海、房梁屋舍转眼空。巡警总局和水会派人连更彻夜地巡逻,也没见到纵火的歹人,无缘无故就起火。不知从哪儿传出一个谣言——三岔河口的火神庙挡住了龙王爷,以至于城里城外经常失火,除非把火神爷送走。
      其实在当时来说,天津卫早没有火神庙了,只留下一个地名,当年的庙堂已然改为火神庙警察所,庙中的神像、供桌、香炉、烛台也没了,拆庙等于是把警察所拆掉。社会上的谣传从来不少,官厅也不会当真,可一人道虚、千人传实,又架不住当地的各大商会反复施压,官商两道勾连甚深,一个有权一个有钱,谁也离不开谁,当官的不愿意得罪大商大户,况且拆掉一个小小的警察所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于是下了一道命令,限期拆除三岔河口的火神庙警察所,一砖一瓦也不留。
      上头一句话,下边跑断腿,飞毛腿刘横顺再大的名号,也只是警察所的一个巡官、缉拿队的黑名,胳膊拧不过大腿,官厅的命令岂能不听?无奈拆完了火神庙也不给盖新房,不是商会不出钱,全进了当官的腰包,下边一个大子儿也没见着。警察所挪到旁边一处又脏又破、透风漏雨的民房,桌椅板凳往里一堆,门口挂上块白底黑字的木头牌子,这就齐了。刘横顺带上张炽、李灿、老油条、杜大彪,五个人收拾了一整天,累得一身臭汗,满头满脸是土,忙到天黑才吃上饭。张炽、李灿坐在屋里大发牢骚:“几百年的火神庙,居然说拆就给拆了,等我们哥儿俩查出是谁传的谣言,准得给他来点儿好瞧的!”
      坐在旁边的老油条嘀嘀咕咕说了一句:“拆都拆完了,再查谁传的谣言顶什么用?说到底咱火神庙就是吃了挂落儿,这些个火可不是灯芯蜡烛头引着的……”
      刘横顺听出来了,老油条的话里有话,那意思就是有人放火?知道你早说啊,火神庙也不用拆了,咱们哥儿几个更不用窝在这破瓦寒窑中受气,就让他把话说明白了,到底什么人放的火?
      老油条一脸神秘地说:“刘头儿,我可没说放火的是人,实话跟您说吧,火是小鬼儿放的!”
      2.
      刘横顺太知道老油条的为人了,在一个警察所共事多年,还能看不出他是什么鸟变的?虽说也是个巡警,却打骨子里就不像当差的,一贯胆小怕事、油嘴滑舌,整天张家长、李家短地嚼老婆舌头,听风就是雨,给个棒槌就纫针,说不定天津卫有一半的谣言是打他嘴里传出去的,口口声声说什么小鬼儿放火,这不狗带嚼子——胡勒吗?
      老油条说此事千真万确,所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这一次可是他亲眼得见,当场将来龙去脉添油加醋讲了一遍。他今年五十多岁,老油条这个外号可跟了他不下三十年,只因此人最贪小便宜,出门一趟空着手回家就算吃亏,走路从来不抬头,就为了能捡着钱,掉了一个铜子儿能追出二里地去。仗着一身警服,拿人一棵葱、顺人半头蒜,他还不像张炽、李灿,那俩小子也出去讹钱,但分人,专找地痞无赖、嘎杂子琉璃球下手,你横我比你还横,你坏我比你还坏,没给刘横顺丢过脸。老油条却不同,一不来横的、二不来硬的,只会耍二皮脸,横的他还不敢惹,就找老实人下手。过去有这么句老话叫“不怕不要命,就怕不要脸”,舍出一张脸去,那真可以说是天下无敌。只要能占便宜,什么丢人现眼的事他都干得出来,让他叫声亲爹给套煎饼,他张嘴就叫,还觉得不吃亏。
      头些日子,老油条歇班在家,他住在南小道子一带的胡同大杂院,家里就他们两口子。眼瞅到了饭点儿,老婆问他晚上吃什么?老油条让她先不急,出门转了一趟,回来告诉他老婆:“快剥蒜,今天吃饺子!”两口子过了这么多年,一抬屁股就知道要放什么屁,老油条这么一说,他老婆就明白了,原来老油条有个习惯,快饭点儿就去门口溜达,瞧瞧左邻右舍做的什么饭,窝头咸菜也还罢了,如果说谁家烙饼捞面、大锅炖上肉了,他想方设法也得蹭上一顿,要是再赶上包饺子,更了不得了,俗话说“好吃不如饺子,舒坦不如倒着”,不吃上一顿对不起祖宗。蹭吃蹭喝也有门道儿,比如看见这家吃饺子,剁馅儿、和面的时候不能进去,擀皮儿捏饺子也不能进去,饺子下了锅煮还不能进去,非得掐准了节骨眼儿,等饺子刚一出锅,热气腾腾往桌上一端,老油条推门就进。寻常百姓家不比深宅大院,不趁值钱的东西,老街旧邻过来串门,在门口打个招呼就可以进屋,没那么多讲究,有两家走得近的,不打招呼也没人挑理。老油条并非能掐会算,饺子出锅的香气他闻得出,捞饺子的响动他听得到,闻不着、听不见也不打紧,他还会看烟囱,看见这家烟囱里冒的是黑烟,这是刚生火,过了一会儿冒白烟了,这就是煮上了,冒了一会儿烟下去了,说明火灭了,饺子也该出锅了,推开进来先说一句:“哎呦,巧了!”什么叫巧了?那意思就是我没吃饭,正赶上您家刚把饺子煮好,其实都在外边等了一个多时辰了。人家一看邻居过来串门了,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怎么也不能往外撵,只得客气两句,留他一同吃饺子。老油条就不客气了,还得拿腔作调:“不叨扰了,您家里这地方也不宽敞,我端回去吃吧。”盛上满满一大盘刚出锅的饺子,端回家跟老婆一吃,不仅解了馋,这顿饭钱也省下了。
      那会儿的老百姓轻易吃不上一顿饺子,尤其是老油条住的南小道子一带,胡同、大杂院儿里住的都是穷人,说今天改善改善,来上一顿肉丝炒白菜就算不错了,到肉铺子买两个大子儿的肉,那能有多少?还舍不得都用了,炒熟了留出来一半,另一半加上大半棵白菜炒一大碟子,就相当于开荤了。再不就是买点羊杂碎,多来点儿汤,回头泡点儿宽粉条,来点儿豆腐,放上白菜熬这么一锅。家里有孩子先不给吃,留着当家的爷们儿回来才往外拿,先是让当家的吃饱了,孩子们这才开始上桌上炕,唏了呼噜一吃,外带做点儿杂面汤、棒子渣儿粥,天热的时候熬点儿绿豆汤。主食吃什么呢?通常就是窝头、棒子面儿饼子。偶尔蒸几个馒头也舍不得蒸净面的,都是两掺面,或者烙点儿金裹银的饼,里面是棒子面,外头是白面皮,外带着剁点儿葱花,来点儿五香面,就着白菜丝儿这么一吃,也是解饱解馋。如果说家里头的妇女心疼自己的爷们儿,出去辛苦一天累了,就给准备些下酒菜,怎么便宜怎么来。没钱买整瓶的酒,上门口杂货铺打散酒,来上这么二两,再预备一盘五香花生米,天津卫叫果仁儿,带壳炒好了,爷们儿回来之前给剥出来,满仁的、整的挑出来搁在一个小瓶子里,喝酒的时候倒出来几个,小的、瘪的就给孩子吃了,这日子就算说得过去的。所以除了过年的时候,非得是家里赶上什么好事儿,或者爷们儿挣来额外的钱了,才舍得包一顿饺子吃,家里孩子大人都盼着这顿饺子解馋。街里街坊的偶尔赶上了,跟着吃上这么一两次还成,老油条却占便宜没够,厚着一张脸皮东讹西要,周周围围的住户也瞧出他这人性了,再一再二没有再三再四的,老油条再来也就不让他了,换别人没辙了,老油条脸皮够多厚?只要能吃上这口,什么都不在乎,人家不跟他客气不要紧,一屁股坐下来,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桌上的盘子,先夸这饺子:“嘿!这饺子好啊,你看这面,头号儿的精白面吧?包出来溜光水滑的多好看吶,面好放一边,吃饺子主要吃的是馅儿,我可闻出来了,西葫羊肉的,还没少放香油,刚出锅您可别着急吃,得先晾凉了,为什么呢?烫嘴啊!”
      说这话就是成心,饺子哪有晾凉了吃的,尤其是羊肉饺子,一放凉了里边儿的油就凝了,再吃就不是味儿了,事儿是这么个事儿,可千万别搭理他,一搭话就上当了,邻居要说一句:“饺子又不是切糕,凉了怎么吃?就得吃烫嘴烫心的。”他问都不问,马上捏起一个饺子塞进嘴里,烫得唏了呼噜地说:“嚯,跟您家吃饺子太长学问了,我说怎么平常吃饺子不对味儿呢,这还真是热的好吃,那什么,二嫂子,您了再给我来瓣儿蒜。”这就吃上了,谁还好意思再让他吐出来?老油条那嘴是练出来的,无论凉的热的软的硬的,全能往里塞,吃完了喝一大碗饺子汤,来个“原汤化原食”,这可不叫完,把碗筷往桌子上一放,还得一边剔牙一边说:“二嫂子这饺子包得太好了,又好吃又好看,下锅里一煮跟小白鸭儿似的,我家那个倒霉娘儿们可做不出来,活该今天让她挨饿。”邻居一想,反正老油条也没少吃,不差这几个饺子,就要盛一碟子让他带回去。老油条赶紧说:“哎呦,这话怎么说的,吃了您的喝了您的,怎么还能往家捎呢?您别受累了,赶紧坐下吃饭,我自己来,我自己来……”说话接过碟子,满满当当盛上七八十个饺子,端回家去老婆吃不了,后半夜他再找补一顿宵夜,邻居一家子拢共才包多少饺子?只得对付个半饱,不够再拿窝头儿找齐。老油条倒吃了个滚瓜溜圆,满嘴油舍不得擦,躺到床上还在舔嘴岔子,就是这么个货。
      那一天快到饭点儿了,老油条又去门口溜达,正瞅见有邻居剁馅儿包饺子,他心中窃喜,三步两步跑回来,吩咐老婆赶紧剥蒜,吃饺子得趁热,等端回来再剥蒜,饺子就凉了。他老婆在屋里剥蒜,他出去讹饺子,本以为又能解馋了,不承想邻居家吃一堑长一智,就知道他准得来,包好了饺子愣是不煮,当天仍吃窝头咸菜,饺子留到转天老油条去警察所当班再下锅,宁可把饺子放塌了也认头。老油条在邻居家门口一直等到半夜,饿得前心贴了后背,这才臊眉耷拉眼地回到家,把经过跟他老婆一说,嘴里还直埋怨:“这家人不地道,包好了饺子居然舍不得下锅,愣让一家老小啃窝头,不怕噎死?”他老婆白剥了好几头蒜,也饿得够呛了,就对老油条说你别抱怨了,赶快拿钱出去买俩烧饼吧。老油条一听说要花钱,他连肝儿都颤,眼泪好悬没掉下来,赶紧劝他老婆:“我说大奶奶,咱这日子还过不过了?钱又不是大风刮来的,自己掏钱买烧饼,还有王法吗?要不然这么着,今天您先凑合凑合,把剥完的这几瓣蒜吃了,明儿个一早我去河边巡逻,找人对付两碗锅巴菜回来,那个东西好啊,真正的绿豆面煎饼切碎了,浇上卤子,加上韭菜花、酱豆腐,多来香菜,有红有绿,放够了辣椒油,老话儿怎么说的?要解馋,辣和咸。这边儿吃着,那边儿把你爸爸勒死你都不带心疼的。”他老婆一听这话不干了,锅巴菜虽好,却是远水不解近渴,这一宿怎么过?哪有拿蒜当饭吃的?再怎么能凑合,那也顶不了饿。老油条又说:“大奶奶,你是怎么了?这大晚上的,吃一肚子东西难受不难受?再说了,吃完你就躺下睡觉,东西扔在肚子里下不去,早上还怎么吃锅巴菜?你听我的,桌上有一壶茶叶底子,才喝了三天,正是有滋味儿的时候,你来这个就大蒜,吃完了咂摸咂摸嘴,咬紧了后槽牙使劲逮那个劲儿,绝对能品出饺子味儿!”
      老油条舍不得生火,从水缸舀出凉水直接倒进茶壶,倒进去扣严实了,得先闷一会儿再喝,给他老婆气的:“凉水沏茶还闷一会儿?你糊弄鬼呢?”一赌气抓过壶来,嘴儿对嘴儿长流水儿,“咕咚咕咚”灌了一肚子。老油条的肚子也饿,眼看老婆灌了个水饱儿,他也来了两大壶,还把剥好的大蒜全吃了,吃饱喝足了不敢走路,稍微一动肚子里就直晃荡。
      老公母俩一人喝了一肚子凉水,躺在炕上钻了被窝,饭吃多了不好受,水喝多了也够呛,这一宿上来下去净折腾了,怎么呢?水喝多了起夜。以往那个年头,住胡同大杂院的老百姓家里没有茅房,尿桶子就搁在屋里,各家各户都一样。老油条两口子一人一肚子凉水,你起来我躺下,你躺下我起来,不到后半夜尿桶子就满了。老油条无奈起身,出门去倒尿桶子。屋外月明星稀,他睡眼惺忪,又饿又困,懒得走到大杂院儿门外,想顺手倒在那家包了饺子不煮啃窝头的邻居门前,给那家添点恶心,刚走了没两步,忽觉眼前一亮,只见一团鬼火穿门进了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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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18-10-13 17:24:04 | 显示全部楼层
    3.
      老油条心里头一激灵,一只手拎尿桶子,一只手使劲揉了揉眼,定睛再看真是鬼火,似乎有风吹着,忽忽悠悠贴地而行,钻入门中直奔柴垛。他以为谁家的灶没看严实,火星子被风吹了出来,这还了得?水火无情,这要烧起来,他这么多年的家底就完了,其实他那点儿“家底”归了包堆值不了几个钱,但是老油条财迷心窍,拉屎择豆儿、撒尿撇油儿,饭都舍不得吃,还别说把房子燎了,点上一盏油灯就算坑家败产。他顾不上再去找水,情急之下有什么是什么,干脆把手上的尿桶子一兜底,一桶子尿全泼了出去。咱之前说了,两口子喝了一肚子凉水,满满当当一大桶子尿,那点火头还灭不掉吗?当时青烟一冒,火头就没了,还溅了他两脚尿。老油条站在当院嚷嚷了两句,刚要往屋里走,却见火头熄灭之处有个东西,白乎乎的不知是什么,捡根树枝子挑起来一看,是三寸多高一个小纸人儿,有胳膊有腿、有鼻子有眼。老油条心说可不作怪,借月光细一打量,见纸人前胸后背各写了一个“火”字,两个手上分写“霹雳”二字,两个脚下各写“飞”和“疾”,均以朱砂写成,鬼画符似的。他这个人迷信甚深,当时冷汗就下来了,刚才那点鬼火是这个小纸人儿不成?这不见鬼了?
      老油条也顾不得脏了,忙把纸人儿扯了,扔地上踩了两脚,回屋上炕心里头还在打鼓,怕老婆犯嘀咕,没敢跟她说,一直憋在肚子里,今天在警察所发牢骚,话赶话把这件事给说了。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老油条添砖加瓦这么一说,让刘横顺想起了李老道之前说的话,心念猛然一动,天津城中接连失火,多半是魔古道以妖术纵火,又放出谣言扰乱民心,只为了拆掉火神庙。按李老道所言,来天津城作案的钻天豹、五斗圣姑、狐狸童子、大白脸,全栽到了刘横顺手上,皆因刘横顺所在的三岔河口火神庙警察所火运当头,凭借这个形势,妖魔邪祟不敢近前。而今拆掉了火神庙,旁门左道也该找上门了。刘横顺可不信这个邪,该干什么干什么,没了火神庙刘爷还不抓贼了?
      可也怪了,打从拆掉三岔河口的老火神庙以来,天津城没再失过火,一连多少天阴雨连绵。刘横顺心中烦乱,干什么都不顺,怎么待着怎么别扭,但是老天爷要下雨,谁也拦不住。多亏近来比较太平没什么案子,不用去缉拿队当差,除了照常在周围巡逻,只须在屋中闷坐。
      这一天早上,仍是阴雨天。刘横顺来到警察所当班,刚打开门李老道就来了。李老道一向阴阳有准、法眼无差,见火神庙警察所换了地方,不住地摇头叹气,本以为刘横顺凭借火神庙的形势,尽可以躲过此劫,万没想到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人家还有这一招釜底抽薪,直接把庙给拆了。
      当时张炽、李灿、老油条、杜大彪都在,李老道就当着众人的面说出缘由,拐小孩的大白脸被缉拿归案不久,审讯到一半,突然暴毙于巡警总局,并非受刑不过,那是为了灭口,让人用纸棺材拜死的。火神庙警察所的巡官刘横顺,一样是魔古道的眼中钉、肉中刺,但是坐镇三岔河口火神庙,旁门左道纵有邪法也奈何不得。可没想火神庙被拆了,事已至此,再说什么也没用了。如今这个破屋子,虽然仍挂了火神庙警察所的牌子,形势却已不复存在,比不了三岔河口的老火神庙。
      几个巡警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一个个都不说话了,以前在老火神庙当差,尽管屋子年久失修,可好歹是庙堂改的,宽敞明亮、梁柱高挑,坐在里边就有底气,如今让李老道这么一说,越看眼前的破屋子越别扭。
      李老道告诉众人:“没了火神庙的形势,只怕刘爷死到临头了,大限只在明日!”
      张炽和李灿听不下去了,这不是登门咒刘横顺死来了吗?一个挖苦道:“你这牛鼻子老道太高了,你是阎王爷的外甥,还是判官的舅舅?偷看过生死簿不成?”另一个恫吓道:“在白骨塔埋死人真是屈了你的才,不如我帮你把两个眼珠子捅瞎了,你拿根马竿儿出去算命,准不少挣钱。”
      李老道并不动气,说你们几位也不是不知道,明天是五月二十五分龙会。民间俗传,五月二十五乃一年一度的分龙会,到得这一日,五湖四海九江八河的龙王爷齐聚,商定一整年如何行云布雨,常言道“虎行有风,龙行有雨”,五湖四海九江八河的龙王爷全出来还了得,带动的水气弥天漫地,可以说是一年当中雨水最大的日子。缉拿队的飞毛腿刘横顺,在天津卫人称火神爷,有他坐镇三岔河口,魔古道难以在此作乱。而且刘横顺身上火气极盛,想用纸棺材拜死他绝非易事,要不然也等不到今日,一定是在五月二十五分龙会当天,趁刘横顺的火运被水气遮住,才好下手。此时的刘横顺气色极低,可见那边已经拜上纸棺材了。说完画了一道黄纸符,让刘横顺钉在警察所的门楣上,天塌下来都别出门,黄纸符也摘不得,可保你躲灾避祸,否则活不过今天。李老道交代完了,匆匆回去准备,今夜子时之前再赶来相助。
      老油条迷信甚深,张炽、李灿也担心刘横顺出事,劝刘横顺快把黄纸符钉在门上。刘横顺是什么脾气,一把将黄纸符扯碎,抬手扔到了门外,就不信这份邪!
      4.
      火神庙警察所的刘横顺就这个脾气,宁让人打死不让人吓死,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不仅把李老道给的符扯了,还想带人出去巡逻。老油条谨慎惯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死活拦住刘横顺,说什么也不让他出去,下这么大的雨,按例不用巡逻,在门口留一个值班的就行。反正无事可做,倒不如在警察所下一锅面条,几个人吃顿打卤面。火神庙警察所搬了地方,按说得吃捞面稳居,择日不如撞日,不如就在今天了。老油条这么说,是为了把刘横顺稳住,他们这屋子虽然破旧,门口好歹挂了“火神庙警察所”的牌子,又坐了一屋子穿官衣的巡警,想来邪祟不敢上门。他一边说一边对张炽、李灿连使眼色,那二人也紧着劝,好说歹说才让刘横顺回屋坐下。张炽、李灿出去买东西,杜大彪刷锅洗碗,再把灶台收拾出来,老油条放桌子摆板凳。火神庙警察所的几个人,一同张罗这顿打卤面。
      按照老天津卫的习惯,上梁动土、买卖开张、放定过礼、乔迁搬家,都得吃捞面,喜面、寿面、子孙面、下车面,连生意干倒了、过日子分家了也得吃一顿散伙面。吃面可以省事,打点儿卤子、炸点儿酱,或者随便炒一盘宽汁儿的菜,拌上面条就可以吃。也可以按讲究的来,正经吃上一顿打卤面,人手少了都不行。首先来说,卤子里的东西就得够多少样,“木耳、香菇、面筋、干贝、虾仁、肉丝、鸡蛋、香干、花菜”全得有,煎炒烹炸带勾芡,打这一锅卤子一个人都忙不过来。另外还得配上菜码,该削皮的削皮,该焯水的焯水,该过油的过油,黄瓜、青豆、红粉皮儿。凉菜也得凑上七碟八碗,连就面带下酒,“摊黄菜、炒合菜、素什锦、肉皮冻、肘花、酱肉、猪蹄、火腿”一样也不能少,吃的是全合、要的是热闹。
      警察所条件有限,吃打卤面没那么讲究,可也足够齐全。张炽、李灿出去一趟,该买的东西全买了,应名是买,实际是讹,这俩小子一个大子儿没掏,用他们的话讲,穿官衣的吃饭还得掏钱,那叫没本事。光蒜就好几样,泡蒜、腌蒜、独头蒜,想吃什么有什么。老几位一齐动手,切菜、打卤、煮面,忙到下半晌,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一人面前一大海碗白面,旁边一大锅卤子,冷荤凉素各式菜码摆了七八碗。外边的雨越下越大,屋子里却十分闷热,其余四人吃面都过水,刘横顺单吃锅挑的,面条打锅里捞出来不过凉水,热气腾腾直接吃。他也说不出来为了什么,就觉得身上一阵阵发冷,心里头也闷,压了块大石头似的,明知魔古道在天津卫作乱,官厅上却无人理会,只凭他一个人,如何将隐匿在城中的魔古道余孽一网打尽?正好张炽、李灿搬来一坛子老酒,索性来了个“三杯万事和,一醉解千愁”,几个人推杯换盏你来我往,一顿酒喝到傍晚时分,刘横顺脑袋瓜子发沉,进里屋往桌上一趴,昏昏沉沉地睡上了,恍惚之中见到四个身穿黑袍头顶小帽的人,跪在地上一动不动。
      话分两头儿,按下进了里屋的刘横顺不提,再说老油条等人吃饱喝足之余,也各找地方打盹儿。火神庙警察所的破屋子没通电,门口挂了个纸皮灯笼,屋里只有两盏油灯,忽明忽暗闪烁不定,外头仍是风一阵雨一阵,可也没出什么怪事。
      半夜时分,李老道身后背着宝剑和一个大包袱,腰挂火葫芦,也没打伞,淋得跟落汤鸡似的,顺道袍往下流水,脸色青灰,乍一看跟死人相仿,急匆匆赶回火神庙警察所,到了门口抬头一看门楣上没钉黄纸符,当时吃了一惊,脸色由青转白,一问给他开门的老油条,才知道让刘横顺给扔了。李老道十分诧异,按说那道符没钉在门上,这会儿就该收尸了,刘横顺却跟没事儿人似的,仍在里屋闷头大睡。
      老油条见了便宜绝无不占之理,下半晌吃捞面的时候也贪杯没少喝,喝完胆子大了,醉眼乜斜地说:“李道爷,不是说我们不信您,可您也忒小瞧我们刘头儿了,我们刘头儿那是什么人?堂堂火神庙警察所的巡官,天津城缉拿队有名有号的飞毛腿,破过多少大案,捉拿过多少凶顽的贼人,岂能让一口纸棺材咒死?”
      李老道听罢连连摇头,关圣帝君纵然神勇,也难保时运低落败走麦城,五月二十五分龙会是刘横顺命中一劫,路逢险处须回避,事到临头不自由,可不是坐屋里睡一觉就能躲过去的。李老道让老油条带他到各屋看了一遍,如今的火神庙警察所里外两进,外屋一明两暗,当中是堂屋,桌椅板凳摆得挺满当,灶头在东屋,西屋还没来得及收拾。李老道转来转去,瞧见西屋墙角扣了四个鸡笼子,暗道一声“怪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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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10-13 17:24:16 | 显示全部楼层
    5.
      火神庙警察所西屋的四个鸡笼中扣了什么呢?咱们这个话还得往前说,原来头些日子天津城接连失火,巡警总局加派人手在城中巡逻站岗,临时抽调了火神庙警察所的张炽、李灿、杜大彪三个巡警。杜大彪还好说,张炽、李灿这俩坏小子出去巡逻,不讹几个就叫白巡,当天赶上有大饭庄子开业,他们二人出门没看黄历,运气可还真不赖,赶上买卖了,互相递了个眼神,让杜大彪在旁边等着,他们俩把手往身后一背,大摇大摆地走到门口。开饭庄子做生意讲究和气生财,最怕招惹混混儿和巡警,一旦得罪了这些人,时不时地来搅和一通,买卖就甭干了。老板一看来了巡警,忙把备好的食盒递上去,里头有酒有菜,就是为了打发这些人的,不光赔笑给东西,还得一个劲儿道辛苦。
      张炽、李灿心说罢了,还得说是城里头巡逻的差事肥,做买卖的也懂规矩,三岔河口就没这个章程。等到下了差事已是傍晚时分,他们仨没回火神庙,找了个没人的地方,把食盒打开一看,嚯!东西真不含糊,大鱼大肉实实在在,酒也是透瓶香,河边席棚俩大子儿一碗的散酒可比不了。杜大彪见了好吃的,咧开大嘴傻笑,撸胳膊挽袖子抄起来就吃。张炽、李灿这俩坏小子可闲不住,成天无事生非,一想不能让杜大彪白吃白喝,得拿他寻个开心,就对他连吹带捧,净拣好听的说,简直把杜大彪捧到上了天。说他勇力赛过金刚,铁刹庵扔水缸砸死五斗圣姑、三岔河口活捉大白脸,皆是一等一的功劳,虽说是缉拿队的差事,可也真给咱火神庙警察所长脸,天津卫的老少爷们儿提起杜大彪,没有不挑大拇指的,都说咱刘头儿是脚踏风火轮的火神爷下界,你杜大彪是火神庙镇殿的将军,也就是这会儿没赶上好时候,放在老时年间你这能耐还了得?百万军中取上将之首级,定如探囊取物一般,力拔山兮气盖世的西楚霸王见了你也不是对手。杜大彪听了这番话大为受用,平时可没人这么拍他马屁,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张炽见杜大彪喝得差不多了,就在一旁煽风点火:“大伙都说你膂力过人,有扛鼎拔山的本领,不过要让我看,他们说的对是对,可还不全,你杜大彪不仅能耐大,胆子也大,俗话说这叫艺高人胆大,身上本领这么高,胆量小得了吗?头天我跟李灿这么一说,你猜怎么着,这小子居然不服。”李灿接过话头:“对,说到膂力,你杜大彪在九河下梢是头一号,那真叫恨天无环、恨地无把,天要是有环,你能把天扯塌了,地要是有把,你能把地拽翻了,可说起胆量,我还真没见识过。”
      杜大彪不知是计,听了这话火撞顶梁门,当时一拍大腿,瞪着俩大眼嚷嚷开了:“没见识过不要紧,你画条道儿,瞧瞧有没有我不敢来的!”
      张炽见火候差不多了,装作打圆场:“别别别,咱哥儿仨就是说闲话,哪儿说哪儿了,这能当真吗?喝酒喝酒,甭听他的。”
      杜大彪向来一根筋,岂能让这俩小子看扁了,不依不饶非让李灿画道儿。俩坏小子一看杜大彪上套儿了,暗自发笑,就说南马道胡同尽头有一座大屋,如果你有胆子黑天半夜进去走上一趟,我们哥儿俩不仅心服口服,还得给你喝号戴花、摆酒庆功。
      南马道胡同在南门里,天津城还有城墙的时候,城门两侧都有马道,可以骑马直上城头,后来城墙和马道全拆了,只留下当年的地名。南马道胡同又细又长,尽头的大屋是处义庄,已然荒废多年,里头还有几口当成“义柩”的破棺材,用于临时放置死尸。义庄荒废以来,夜里总有怪响,相传有冤魂作祟,白天还好说,晚上谁也不敢往那边走。
      杜大彪想都没想:“那有什么不敢的?别说半夜走上一趟,住一宿又如何?”
      李灿一挑大拇指:“还得说是哥哥你胆大包天,旁人跟你比,那真是王奶奶碰上玉奶奶——差了那么一点儿!”
      张炽说:“何止啊,依我看那是马奶奶碰上冯奶奶——差了两点儿!”
      李灿说:“就你小子话多,还王奶奶碰见汪奶奶呢——至少差了三点儿。”
      张炽说:“你要这么论,那就是能奶奶碰上熊奶奶——差了四点儿!不是我话多,是真佩服咱哥哥!”
      杜大彪听得不耐烦了,一口气喝干了壶中酒,把眼珠子一瞪:“你爹不在家,放你妈的屁,旁人要是跟我比,那叫王奶奶碰见王麻子——不知道差了多少点儿!”说罢一手拽上一个,大步如飞直奔南门里。来到南马道胡同,已过了二更天,此时乌云遮月,胡同里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时不时吹出一阵冷风,直往脖领子里灌,使人不寒而栗。杜大彪可不怕,一是膂力惊人,二一个心直胆大,点上马灯来到义庄门前,“嘎巴”一声拧断了门上的铜锁,推开大门步入其中。张炽、李灿来之前煽风点火,真到了地方,他们俩也发怵,看见杜大彪进去了,从外边把门一带,来个凉锅贴饼子——蔫溜了。
      放下两个坏小子不提,单说杜大彪酒意上涌,手提油灯走进大屋,四仰八叉往地上一躺,片刻之间鼾声如雷,真是一觉放开天地宽,睡就睡吧,毛病还不少,咬牙放屁吧嗒嘴,哈喇子流了一地。直睡到后半夜,觉得嗓子眼儿发干想喝水,迷迷糊糊坐起来,全然不知身在何处,借马灯的光亮往四下一看,屋中积灰覆盖,到处挂满了蛛网,墙根下一字排开,摆了七八口薄皮棺材。杜大彪挠了半天的头,想起这是南马道胡同的义庄,正要出去找水喝,忽听棺材“砰砰”作响。杜大彪一愣,酒劲儿还没过去,他也不知道什么叫怕,当即拎起马灯,走上前去看个究竟,但见其中一个棺材没盖严实,棺盖半掩,从中伸出一只皮干肉枯的死人手。
      杜大彪挺纳闷儿,有本事你出来,伸只手干什么?等了好一阵也不见动,心想是不是这位死后无人烧纸,因此伸手讨钱?杜大彪脑袋不好使,心眼儿却不坏,他就掏出一枚铜钱,放在那只手中。说也奇怪,那只手接了铜钱,便即缩回棺中。可没等杜大彪走,死人手又伸了出来。杜大彪气不打一处来:“你也太不知好歹了,一个大子儿还打发不了你了,我一个月才挣多少钱?给够了你,让我喝西北风去?再说死人该用冥钱,怎么连铜钱也接?”他越说越生气,一下子将棺盖揭开,要和死人说理,提起马灯一照,只见棺材中的死人皮干肉枯,仅余形骸。杜大彪嘟囔道:“你都这样了还要钱呢?简直财迷到家了,你是老油条他爹不成?”再一细看,死人抬起来的胳膊底下,有几团黑乎乎的东西,在那儿一动一动的。杜大彪一瞧这可作怪了,死人身子底下怎么有活物儿?什么东西这是?这位爷是真愣,换二一个早就吓趴下了,他却一伸手把死人揪起来,压低了马灯一探究竟,这才看明白,棺底居然有四只大刺猬。
      杜大彪见是刺猬讹他的钱,心中一股无名火起,大骂了一声,伸手把四只老刺猬拎出来。他是当巡警的,身上带有捆人的绳子,将几个老刺猬四脚一捆拴成一串,顺手扔在一旁,又提上马灯往棺材里找,刚才的铜钱得捡回来,没想到棺材中的铜钱不下百枚,看来这四个刺猬没少在此讹钱。
      书要简言,杜大彪将铜钱揣在怀中,拎上四只大刺猬从义庄出来,回到火神庙警察所之时,已然天光大亮。进屋一看,刘横顺也刚到。老油条值了一宿夜班,哈欠连天正要回家睡觉,见杜大彪灰头土脸的,手上拎了四只大刺猬,拧眉瞪眼一步迈进屋来,真把他吓了一跳,不知杜大彪唱的是哪一出,忙问:“你怎么把大仙爷逮回来了?不怕遭报应?”
      杜大彪嘴笨,说起话来前言不搭后语,费了半天劲才把事情说明白。老油条听罢啧啧称奇:“大仙爷显圣找你借几个钱,那是你杜大彪的造化,久后准保佑你发财,你可倒好,拿了大仙爷的钱财不说,还都给捉了回来!”刘横顺说:“什么大仙爷,这几个东西在义庄作祟,想来也非善类,趁早扔河里去。”杜大彪嘴馋,扔河里那是糟蹋东西,难得这几个刺猬这么大,不如糊上河泥放在灶膛中烧烤,扒下皮来比小鸡儿的肉还嫩,想一想就流哈喇子。
      老油条吓了一跳,赶忙拦住杜大彪:“老话讲狐黄白柳灰,刺猬是白大仙,你寿星老儿上吊——活腻歪了,敢吃大仙爷的肉?咱见天儿在一个屋里待着,你们遭了报应我不得跟着倒霉吗?您二位瞧我了,高高手儿,饶它们一条命。”他一边求告,一边将几个刺猬从杜大彪手里抢过来,找了四个鸡笼子,一个下边扣上一只,下了差事不忘给它们喂吃喂喝,还得念叨两句,求大仙爷保佑,原想等哪天下了差事,带去西头坟地放生,这些天忙忙叨叨的,又赶上阴天下雨,还没顾得上去。可当李老道上前揭开鸡笼一看,这几个大刺猬都是二目圆睁、嘴角带血,皆已毙命多时。火神庙警察所里的一干人等面面相觑,四个大刺猬早上还是活的,怎么天一黑全死了?
      李老道看明白了,多亏四只大刺猬做了替死鬼,否则死的就是刘横顺了!
      6.
      夜近子时,大雨滂沱,雷声如炸,闪电接地连天,一道亮似一道,屋子本来就破,墙角屋檐哗哗漏水,火神庙警察所的几个人待不住了,上里屋去叫刘横顺,但是摇晃了半天,刘横顺仍趴在桌上一动不动。他们这才发觉情况不对,刘横顺是追凶拿贼的人,一向敏锐无比,有什么风吹草动一翻身就坐起来,不可能睡得这么死,这可不是喝过了!
      李老道告诉众人:“你们别动他了,事不宜迟,快按我说的排兵布阵!”之前李老道说过了,旁门左道有一件法宝纸棺材,将在五月二十五分龙会前后拜死刘横顺,如果警察所还在老火神庙,只要刘横顺不出去,尽可以躲过此劫,无奈几百年的老火神庙拆了,又赶上这么大的暴雨,想保住刘横顺的命,必须听他李老道的吩咐。
      老油条等人真怕刘横顺有个闪失,万里还有个一呢,除此之外也别无他法,就听李老道的也无妨。李老道打开那个大包袱,从中拿出两面令旗,红底金边,一边绣金龙、一边绣北斗,命张炽、李灿分持令旗;又取出一面杏黄幡,上写六个大字“值日上奏灵官”,让老油条抱在怀中。老油条不情愿,心说这叫什么事儿呢?一把年纪了我还得当回孝子,当着众人又不好意思多说。光这样还不够,李老道来到堂屋,在地上摆了七个饭碗,一个碗底下压一双筷子,又用大葫芦往碗里倒灯油,放了捻子点上,不知他这是什么油,霎时间腥臭扑鼻,呛得几个人直捂鼻子。
      老油条问李老道:“道爷,您这是什么灯油?怎么一股子怪味儿?”
      李老道说此乃黑狗油,堂屋中的七盏油灯,等同于刘横顺的三魂七魄,你们可看紧了,千万别让灯灭了,灭一盏灯丢一样,魂魄一散人就完了。说罢交给杜大彪一口宝剑,让他守住大门,屋外的响动不必理会,天塌下来也不要紧,待住了别动地方,万一有东西进来,甭管是什么,你抡宝剑就砍。然后让老油条和张炽、李灿三人各持旗幡,守在二道门前。等到一切布置妥当,李老道说他还得走,该做的全做了,再留下也没用,万事虽由人计较,到头还看命安排,接下来全凭刘横顺的造化了。
      老油条连声道谢,屁颠屁颠儿地跟去相送。张炽、李灿知道老油条胆小怕事,出门送李老道是假,找机会开溜是真,追上去把他拽了回来。四个人关紧屋门,吃罢剩下的捞面,按照李老道的交代各归各位,坐在警察所中干等。转眼到了子时,只听雨声一阵紧似一阵,倾盆大雨下到地上冒出阵阵白烟,天上泛起白光。民间有谚“亮一亮下一丈”,天津卫可有年头没下过这么大的雨了。
      不过等到四更天,仍不见异状。张炽、李灿、杜大彪仨人懈怠了,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但是吃饱了犯困,不知不觉打上了瞌睡。老油条憋了一泡尿,坐在屋中暗暗叫苦,李老道可说了“无论如何不能开门”,不开门如何出去放水?如若尿在屋里,万一让哥儿几个撞见,还要不要这张老脸了?可是人有三急,到了后半夜,老油条实在忍不住了,活人不能让尿憋死,再不出去非把尿泡憋炸了不可,又看其余三人都睡着了,他心存侥幸,觉得开一下门没什么,谁也不会发觉,就悄悄穿上雨披子,蹑手蹑脚来到门前,怎知刚一伸手开门,蓦地刮起一阵阴风,打着旋往屋里钻。
      老油条一向胆小迷信,见阴风来者不善,立时吓了一跳,这口气提不住,裤裆一下子湿透了,再关门可来不及了,一道黑气霎时进了屋,贴着地皮走。张炽、李灿身上一冷,睁眼瞧见老油条将屋门打开了,两个人都吓了一跳,只见一阵黑风在屋中打转,刮得七盏油灯忽明忽灭,忙将杜大彪拎起来。杜大彪正做梦啃烧鸡,突然被人拽起来,迷迷瞪瞪地手持宝剑愣在当场。张炽伸手推了他一把,杜大彪才反应过来,抡宝剑一通乱劈胡砍,黑风化为乌有,一个让宝剑斩为两半的小纸人掉落于地,身上写了一个“风”字。咱们说得慢,事发却快,屋中的七盏油灯,已被黑风刮灭了六盏,还有一盏没让风刮灭,却让杜大彪一剑砍翻了,碗中黑狗油泼了一地,灯也灭了。
      屋外大雨瓢泼,电闪雷鸣,四个人身上全是冷汗,谁也做声不得,这可要了刘横顺的命了!正是“人让人死天不肯,天让人死有何难”?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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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10-14 10:20:1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章 张瞎子走阴差
      1.
      古往今来几千秋,
      龙争虎斗不断头。
      休说天数无根由,
      人乱妖兴祸自成。
      前文书正说到五月二十五分龙会,天降大雨,电闪雷鸣,李老道在火神庙警察所摆下的七盏油灯全灭了,老油条等人吓得够呛,手忙脚乱不知所措。按下外屋的四个巡警不提,咱再说里屋的刘横顺,一整天昏昏沉沉,喝罢了几杯闷酒,趴在桌上眼皮子越来越沉,说什么也睁不开,过了五更才起身,听外头雨声已住,天色可还没亮,来到外屋一看,火神庙警察所中一个值班的也没有。刘横顺走出门一看可不怪了,火神庙警察所还没通电,门前挂的是盏红灯笼,此时却变成了白灯笼,几条竹坯子,外面糊白纸,里面一点烛火,连烛光也是白的,张炽、李灿、杜大彪、老油条上哪儿去了?刘横顺提上白灯笼出去找,一路往前走,途中却没见到半个行人。按说往常这个时候,扫街的、送水的、倒脏土的已经出来了,磨豆浆、做豆腐脑的小贩也该点灯干活儿了,可是抬眼看去,大街小巷空无一人,各家各户黑灯瞎火,没有一处亮灯的,人都哪儿去了?还别说是人,路上连条狗也没有,瞧不见周围的屋舍,仅有脚下这一条路可走。
      刘横顺心里纳闷儿,走了好一阵子,路过一个臭水坑,他认得这地方,天津城西北角的鬼坑。以往民谚形容天津城的四个水坑,“一坑官帽一坑鬼、一坑银子一坑水”,四大水坑各占一角,鬼坑位于西北角城隍庙,周围一片荒凉,野草丛生,遍地都是一人多高的芦苇,芦苇的四周有一些低矮潮湿的窝棚,住着像什么拉洋车的、倒脏土的、捡毛篮子的,也就是捡破烂的,总而言之全是穷人。那么说这个水坑是怎么来的呢?光绪年间有个德国人,有一日领着上千名挑着土篮子的民夫,在这里支起小窝棚,挖起了大坑。挖大坑干什么?卖土,这可是一笔有油水的买卖。挖完了之后又在大坑的南北两头修了两道闸,这一带的地势低洼,每到大雨过后,从高处流下来的污水把大坑灌得满满的,他就把这两道大闸一关,转眼间臭水就漫上了附近百姓的炕头儿了,想要水下去,得让大伙儿凑齐了钱交给他,这老小子才打开闸门。后来德国人突然下落不明,有人说是他遭了报应,开闸的时候掉进了坑里,还有人说是江湖上的义士为民除害,不论真相如何,这个臭水坑是填不回去了,成为了全天津卫污水的几大聚集地之一,污水、雨水都往这儿排放,多年的淤积形成了一大片臭坑,深达五米,脏乱不堪,臭气冲天。
      当地的住户有三怕,一怕晴天,二怕雨天,三怕瘟疫。说晴天怎么还害怕?太阳蒸发坑里的臭水气味难闻,胡同里到处都是从臭坑里爬出来的带尾巴的大蛆、大苍蝇、小苍蝇、麻豆蝇、绿豆蝇,漫天乱飞,嗡嗡作响,早晨不用鸡叫,苍蝇就能把人吵醒。到了中午,人们吃苍蝇吃过的这些个饭菜,夜里苍蝇能把屋顶盖得漆黑一片,好不容易苍蝇下班了,蚊子又开始上班了,成群结队,铺天盖地,点熏香、烧艾草都不管用,早晨一起来满身大包,甭管多瘦的人,在这儿睡一宿,第二天准变成胖子。雨天人们更是提心吊胆,从各处流过来的雨水带着死猫、烂狗、粪便、垃圾、蛆虫,又脏又臭不说,家里连柴火都是湿的,根本点不着炉子,人们只好吃冷饭,雨再大一点就有可能房倒屋塌,一家老小就闷在里头了。更可怕的就是瘟疫了,老时年间不讲卫生,也没法讲卫生,闹瘟疫是家常便饭,动不动就死个几十口子,搭到乱葬岗子一扔,白骨见天。
      入民国以来,此地依旧是底层百姓的聚居之所,老城里磕灰的都在这儿倒脏土,以至于臭水坑的面积越来越小,可是更臭了,引来无数的癞蛤蟆,往日里蛤蟆吵坑乱哄哄的,今天却是一片死寂。刘横顺来到此处,瞧见不远处有光亮,快步行至近前,不见灯烛火把,地上却是一个烧纸盆,后列一队人马,五颜六色排列齐整,可没一个活的,全是扎彩的纸人纸马!
      正当此时,走过来一个脸色苍白的干瘦老头,举手投足十分干练,身上穿青挂皂,鹰钩鼻子、薄嘴片子、二目寒光烁烁。刘横顺一见此人,当场吃了一惊,这个老头他认得,不是旁人,正是在城隍庙扎纸人的张瞎子张立三。张瞎子长得不吓人,但是他这对招子已经坏了几十年,为什么此人两眼冒光,这是张瞎子吗?
      刘横顺定睛再看,真是张瞎子没错,紧走两步上前下拜,毕恭毕敬地叫了一声:“师叔。”
      在城隍庙扎纸人的张瞎子,怎么是刘横顺的师叔?他这双眼又是怎么瞎的?咱这话又得往前说了,张瞎子当初可不瞎,本名张立三,天津卫人称“立爷”,九河下梢“七绝八怪”中的一绝,很多人以为他是扎纸人的手艺绝,也有人说他是走阴差的。却很少有人知道,立爷的名号打早就闯出来了,当年还有大清朝的时候,张立三是绿林道上头一号的飞贼,有一身飞檐走壁的绝技,进千家入万户窃取他人钱财。那么说这是个坏人?也不尽然,此人祖籍武清县,自幼丧父,和老娘相依为命,家徒四壁、贫寒如洗,后来在齐云山遇上了高人,学艺一十七载,练成一身的绝技,什么叫“蹿高纵矮、飞檐走壁”,怎么是“蹬萍渡水、走谷粘棉”,平地一跺脚就能上房,到房上还没站稳,一个跟头又能下来。下山之前,师父告诉他,你我二人虽有师徒之实,却无师徒之名,这么多年你也不知道为师姓甚名谁,并非有意隐瞒,而是不让你借师名行走江湖,按绿林中的黑话讲:“不让你借我的蔓儿,想扬蔓儿自己闯去。”
      张立三为人至孝,没有扬蔓儿的心思,因为人心险恶,绿林道也不好混,拜别恩师回到老家,凭他这一身本领,找了个给当地财主看家护院的活儿,不求大富大贵,有口安稳饭吃,能在老娘膝前尽孝也就罢了。没想到“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这就叫无妄之灾!这一天赶上他歇工,拣老娘爱吃的大包小裹买了不少,回到家陪老太太坐在炕上说话,忽听外头有人大声叫门,“啪啪啪啪”敲得山响,门板差点砸掉了,知道的这是敲门,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拆房,他开门一看来了四位官差,怎么知道是官差呢?不是有这么句话吗,戴大帽穿青衣,不是衙役就是兵!四个官差见张立三出来,手中锁链子一抖,“哗㘄㘄”套在张立三脖子上,不由分说拽着就走。
      咱们说张立三身怀绝技,一身的本领,为何如此轻易被官差拿住?其因有二:头一个,这些锁人的捕快,别的本领也许不行,这条锁链子却使得熟,手腕子上的劲儿又快又准,不等你看清躲闪,就已经搭在脖子上了,这叫不怕千招会,只怕一招熟;二一个,县衙门的锁链子虽说仅有小指粗细,劲儿大的一下就能拽断,但是搭在脖子上这就叫王法,冤不冤你到了公堂上跟大老爷说去,如若胆敢挣脱,即是拒捕殴差、藐视国法,倘有一日被拿到大堂之上,什么也不问先打四十大板。张立三怕惊动了老娘,又觉得问心无愧,任凭四个官差锁了,直奔武清县的县衙,一路上心里这个别扭啊,平日里行得正坐得端,却被公差锁了带入县衙,让方圆左右的街坊邻居看见了,不得戳我脊梁骨吗?甭管犯没犯王法,哪怕是上午抓进去下午放出来,也架不住人嘴两张皮、里外都使得,还有会说不会听的,我的脸还往哪儿搁?这么一来我那看家护院的差事也没了,且不说指什么吃饭,往后我们娘儿俩出来进去的,如何抬得起头?张立三一路之上免不了胡思乱想,心中烦闷。到得公堂之上,一审一问他才明白,原来前些日子,他打退了几个夜入民宅采花行窃的贼人,可那几个贼怀恨在心,冒了他的名作案。当时这个县官昏庸无能,听说张立三可以飞檐走壁,便认准了他,不等审明案情,就吩咐左右挑断飞贼脚筋。
      张立三没经过官,心中又是愤愤不平,不甘蒙冤受屈,一咬牙一跺脚,在县衙大堂之上踹镣脱身,一个鹞子翻身上了屋顶,顺着后房坡走了。他连夜逃回到家中,常言道“遇急寻亲友,临危托故人”,先把老娘送到外地的二舅家,自己一个人躲出去避风头,奈何走投无路,思前想后长叹了一声:“既然官府冤枉我,道儿上也有人看我不顺眼,我就去当一个飞贼,偷完了我也留下名号,让你们看看我是怎么当贼的,远了我也不去,就到天津城,显一显我张立三的手段!”
      他这个念头一转上来,连夜进了天津城。从此之后,那些为富不仁的大户人家可倒了灶,家中的金银细软说丢就丢、说没就没,也不知道贼人怎么进来的,看家护院的请多少也没用,连狗都不叫唤,来无影去无踪,作完案只在墙上留下“张立三”三个字,任凭官府出动多少捕快,就是拿不着这个飞贼,连人影都见不着。立爷偷东西讲规矩,甭管这家人多遭恨,向来是只敛浮财,房契地契、当票账本一概不动,更不会惊扰女眷,怎么进来的怎么出去,屋里连个脚印也留不下,抠开的砖、掀开的瓦,全给你原样放回去。天津城的穷人们也算有了活路,无论是乞丐聚集的破庙,还是穷老百姓住的窝铺,总有人隔三岔五往里边扔钱,有时多有时少,有时是铜子儿,有时是散碎银子,尤其是年根底下,张立三会把这一年攒下来的钱都散出去,很多穷人家早上起来,看见门前立着三摞铜钱,便知此乃“立三”之意,所以大年初一见了面,就互相问候:“今年过得怎么样?”对方答道:“托贵人的福,立来过得不错。”彼此会意,心照不宣,简直把张立三当成了救苦救难的活菩萨。
      张立三屡屡作案从未失手,那些个为富不仁的豪门大户指着当差的鼻子骂,让衙门口儿颜面扫地,恨得牙根儿都痒痒,无奈此人高来高去,来时无影、去时无踪,只好将画像贴满了全城悬赏捉拿,赏银一路往上涨,直涨到纹银八百两,杀人越货的江洋大盗也不值这个价码,可是天津城的老百姓不贪这份财,都说张立三是侠盗,跺脚可上天、腾云能驾雾,劫富济贫、扶危救困,有满天神佛相护,官府想抓也抓不着,老百姓有知道他在哪儿的也不说。
      至于张立三在天津城做下的案子,信着讲三天三夜也讲不完,他手段极高,身上有绝活儿,天鹅下蛋、海底捞月、蝎子爬城、蜈蚣过山,没他不会的,而且足智多谋、机巧过人,任凭大户人家的院墙再高、守卫再多,也挡不住张立三入室行窃。
      一晃过了十年,飞天大盗张立三的名号在绿林之中、江湖之内,可以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提起来没有不赞同他的。官府三番五次悬赏拿贼未果,当官的听得张立三这几个字就头疼,真把他逼急了敢在县太爷的书案上留刀寄简,那意思是告诉你,别看你拿我不住,我取你的人头可易如反掌。后来上任的天津知县多谋善断,不再大张旗鼓地捉拿飞贼,只命人暗中寻访,一来二去探听出张立三的老娘躲在乡下,觉得这是个擒贼的机会,预先设下伏兵,又命人放出风去,说官府已经找到张立三老娘的藏身之处,这就要去拿人。
      张立三为人最孝顺,听到风声立即赶回乡下,进屋二话不说,背上老娘就走,刚出门就让官差围上了。弓上弦刀出鞘,人又喊马又叫,灯笼火把照如白昼一般。如果说张立三扔下老娘,一个人纵身一跑,谁也追不上他,那也就不是张立三了。为了保住老娘,纵横江湖的飞天大盗张立三束手就擒,被押到天津县衙的大堂上面见县太爷。县令大人见张立三一脸正气,不似那些个獐头鼠目的毛贼,就调出案卷细加审问,得知张立三蒙受不白之冤,走投无路才当了飞贼,虽在天津城作案无数,但有三点难能可贵,一来从不伤及人命,二不作奸犯科,三来所得贼赃均用于周济贫苦。县太爷佩服这样的侠盗,又赏识他这一身本领,就说弃暗投明的绿林人从来不少,照样可以保国护民,你张立三愿不愿意将功赎罪,当个捕盗拿贼的官差,也好奉养老母。
      张立三跪地禀告:“多谢老大人开恩,可我张立三没这个福分,吃不了做公的这碗饭。”为什么这么说呢?不是他瞧不起官差,虽然他是替天行道、劫富济贫、惩治不义,但是说得再好听,他也是贼,行走江湖结交的朋友皆为绿林人,做贼的和做公的,有如水火不能相容。张立三身上虽然没有人命案子,但这些年走千家过百户窃取的不义之财,加起来也够杀头的,没想到县太爷法外施恩,给他留了一条活路。不当官差,对不起县太爷;当了官差,没脸去见绿林道上的朋友,这真叫进退两难。张立三低头想了一想,求县太爷赏赐一盆石灰,他自有一个交代。县太爷想瞧瞧他如何交代,就吩咐左右装了一盆石灰放在张立三面前。张立三当场抓起石灰,将自己的两只眼揉瞎了,眼珠子烧冒了泡儿,一个劲儿地往下流黄汤子,他是“哼哈”二字没有,气不长出,面不改色。衙门口的人都看傻了,从上到下没有不服的,两把白灰揉瞎了一对招子,一哼一哈没有,这是何等的人物?
      县太爷长叹了一声,可怜张立三身怀绝技,到头来成了失目之人,于是上下打点,帮张立三了结了官司,放他回去奉养老娘。张立三讨了个在西北角城隍庙守夜的差事,娶一个小寡妇为妻,以扎纸人纸马为业。两口子连同老娘,就在庙门口赁了一处房屋居住,飞贼立爷从此变成了扎纸人的张瞎子。
      县太爷和衙门口的官差没少照顾张瞎子,还时不常地送钱送东西,有什么破不了的案子,官府就请他出出主意、想想法子,张立三并非铁打的心肠,将心比心,该帮的就帮。他原本是做贼的,而且在这一行中被奉为翘楚,经过他的指点,十有八九可以破案,不过他也不是什么案子都理会,只对付败坏道上规矩的贼人。刘横顺在缉拿队的师父,曾是前清衙门口的公差,也跟张瞎子有交情,因此刘横顺得叫张瞎子一声师叔,以往没少和张瞎子学能耐。民间一直有个说法,张瞎子不仅扎彩糊纸人,还是个走阴差的,专拿九河下梢大庙不收小庙不留的孤魂野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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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18-10-14 10:20:25 | 显示全部楼层
    2.
      五月二十五分龙会这一天,刘横顺从火神庙警察所出来,走到半路遇上了张瞎子,不由得吓了一跳,瞎了几十年的张立三,怎么又睁开眼了?
      张瞎子见了刘横顺也挺诧异,此处过往之人皆穿寿衣寿帽,你刘横顺一身警装来干什么?他问明经过告诉刘横顺,城隍庙前是条阴阳路,往来的皆为孤魂野鬼,你可不该上这儿来。民间传言不虚,张瞎子正是九河下梢的阴差。按照老时年间的说法,阴差和鬼差不同,鬼差也是鬼,阴差则是活人。因为尘世相隔,很多地方鬼差进不去,必须由活人充当的阴差去勾魂,带上阴阳路交给鬼差。天津城上一任阴差,是西门外法场的皮二狗两口子,由于一时贪财,放走了一个阴魂,遭了天谴雷劈,城中又不能没有干这个差事的人,从那时起,张瞎子就当上了城隍庙的阴差。
      张瞎子知道刘横顺并非阴魂,而是生魂,不过再往前走,可就让鬼差拿去了,便在刘横顺身上一推,催促他赶紧回去:“常言道人死如灯灭,你手上的灯笼不灭,你仍是生魂,灯笼灭了即成亡魂,到时候再说什么也没用了,一路上不论碰见什么人、遇上什么事,切记护住灯笼,千万不可分心!”
      刘横顺可以不听李老道的话,张瞎子的话却不得不信,别过师叔转头往回走,四下里仍是昏黑一片,只有脚下这一条路。他是个急性子,走路从来都是一阵风,甩开大步直奔火神庙警察所,正是“前途未必皆如意,且离此地是非中”。大约走了一半,忽然传来一阵铜铃声响,旧时摇铃做买卖的太多了:倒脏土的摇铃,以免行人撞上蹭一身灰;走街串巷卖卦的摇铃,是为了招呼人出来算卦;大骡子大马脖子上也挂开道的铜铃,是为了提示路人避让;小孩儿挂百岁铃、上岁数的挂长寿铃、高楼宝塔上有惊鸟铃、住户门口挂门铃。总而言之,平时听到摇铃的声响并不出奇,不过阴阳路上可没有做买卖的,而且刘横顺听到的声响十分诡异,又尖又利,四面八方均有回响,听在耳中如同针刺一般,使人肌肤起栗,头发根子直往上竖。
      刘横顺的胆子够多大,换旁人不敢看,他可得瞧瞧来的是人是鬼,手提纸灯笼循声望去,但见路上走过来一个剃头匠,四十多不到五十的年岁,穿一件青色长袍,经年累月洗褪了色,袖口已然泛白,但是非常干净,下襟撩起来掖在腰中,足蹬短脸儿洒鞋。肩膀上一个剃头挑子,一头儿是个小柜子,带三个抽屉,柜子上倒放一条板凳,另一头儿是个火炉,上坐铜盆。老话讲剃头挑子——一头热,说的就是这个东西。飞毛腿刘横顺在火神庙警察所当巡官,对剃头挑子再熟不过,因为一个剃头匠全部的家当都在挑子上,难免招贼惦记,过去单有一路偷剃头挑子的贼,单枪匹马不成,必须两个人做一对伴当,用贼话讲叫作“护托儿”。先过来一个贼声称要剃头,剃之前得洗头,这位坐在凳子上可不老实,一个劲儿往上抬屁股,把脑袋往铜盆里扎。这时候另一个贼过来将凳子搬开,跟剃头匠挤眉弄眼打手势,那意思是我们哥儿俩认识,趁他洗头看不见把凳子搬走,一会儿摔他个屁墩儿,取笑他一场,你可别说话。剃头匠不好说什么,任凭那位把凳子搬走了。等洗头的这个贼往后一欠身,发觉凳子没了,就问剃头匠怎么回事?剃头匠这告诉他,你朋友开玩笑把凳子搬走了。洗头的这个贼将脸一沉,说我一个初来乍到的外地人,哪儿来的朋友?那个人准是小偷儿,把你的凳子骗走了,你不赶紧去追,还跟这儿犯什么傻?剃头匠一听急眼了,撒腿就追偷凳子的,洗头的这个贼趁机将扁担往肩上一扛,整个挑子就归他了。刘横顺可没少逮这路贼,天津城的剃头匠多为同乡,十之八九他都认识,阴阳路上走来的这个剃头匠,在挑子上挂着个铜铃,当中的铜舌上栓了一段绳子,垂下来攥在手里,一拽一摇“铛啷啷”乱响。刘横顺认得此人——走街串巷剃头的十三刀!
      旧时在天津城吃剃头这碗饭的人,大多从宝坻县来,因为那时候宝坻县经常闹水,收成不好的时候,农民就到北京或关外学习剃头的手艺,再进天津城挣钱糊口,久而久之形成了一种风气,可也不能说是个剃头匠就是宝坻人,十三刀就是外来的,说话南腔北调,听不出老家在哪儿。以前剃头刮脸这一行没有带门面有字号的坐商,或在街边支个剃头棚,或者挑着挑子到处走,在各条胡同中转来转去,剃头刮脸掏耳朵这一整套活儿,有这个挑子就齐了。并且来说,干这个行当不能喝酒、不能吃葱蒜,而且还不准吆喝,怎么说也是动刀的买卖,横不能吆喝“刀子快水热,一秃噜一个”,不中听不是?全凭挂在扁担前边的一个大铁镊子,这个叫“唤头”,剃头的用小铁条一拨这个大镊子,就发出“嗡嗡”震颤之响,金鸣悠远,绵长不绝,以此招揽买卖,有心剃头刮脸的听得这个响动,就从家里出来了。十三刀却不用“唤头”,而是在挑子上挂一个铜铃,论起剃头的手艺,他认了第二,九河下梢没人敢称第一。
      十三刀打清朝末年就在天津卫给人剃头,过去女人不剃头,都是给老爷们儿剃,讲究留月亮门儿,脑门子上边这块得经常剃。天津卫那么多剃头匠,不乏师徒传授祖辈相传,手艺好的有的是,可都称不上一绝,唯独这位,听外号就知道,无论给谁剃头,也无论脑袋大小,哪怕前梆子后勺子长得里出外进三角四方,准是十三刀剃完。剃头的时候,左手手心握一块鸭蛋圆的皮垫儿用于备刀,剃一刀备一下,让刀子总是那么锋利,刀锋在头皮上行云流水,十三刀下去,一刀不多一刀不少,落不下一根儿多余的,给小孩儿剃胎头也是十三刀。可别小看这剃胎头,那是最考手艺的,干了多少年的老师傅未必剃得好,老时年间天津卫有“十二晌剃胎头”的老例儿,过去的孩子很容易夭折,但是那会儿有个说法,孩子过了十二天,往后就越来越好养活了,所以在这一天要请剃头匠到家里剃胎头。剃头匠剃胎头的时候手里得有数儿,小孩儿的头皮儿娇嫩,稍不留神蹭破了一点本家可不饶,给俩嘴巴都得接着,为什么?晦不晦气放一边,万一孩子因此感染,说不定就保不住了。剃的时候让奶奶抱着孩子,剃头匠把一个藤子编的托盘交给孩子姑姑或别的女眷,上边铺着红布或者红纸在旁边接着,因为孩子的胎发不能落地,剃下来以后包好了放在孩子的枕头里,说这样养孩子可以长命百岁。剃头匠剃完了以后要给本家贺喜,本家必须多给赏钱,往往剃这一个胎头,比给十个大人剃头还贵。十三刀不仅刀数准,刀法也好,剃刀在里手凤舞龙飞一般,不等孩子明白过来,眨眼之间就剃干净了,所以很多人宁可多掏钱也来找他剃头。
      入了民国不改手艺,平头、背头、分头他十三刀一律不剃,只剃光头,用他们的行话叫“打老沫”,虽说买卖道儿窄了,别的剃头匠却仍干不过他,一是因为此人手艺高超,二来会做买卖,一刀给你讲一个典故。好比说这头一刀叫“开天辟地”,下了刀就得念“盘古开初不记年,女娲炼石补青天,四个天角补了仨,唯有东北没补完。冰砖垒在东北角,刮起风来遍体寒,都说寒风似刀凛,要论刀法不如咱。一刀剃去咸酸苦,往后日子就剩甜,烦恼愁丝随刀落,开心长寿万万年”,谁听了这话不高兴?接下来第二刀叫“禹王治水”,他这么念“有了地有了天,有了人来种庄田,天皇坐了九百载,地皇坐了一千年,人皇坐了一千二,共是三千一百年。燧人取火人间暖,禹王治水能行船,三过家门无暇入,披头散发到河边,治得黄河不泛滥,才想起剃头换衣衫。这刀借了禹王胆,纵有蛟龙不近前,走在水边不湿脚,扬帆出海不沉船”。再往下第三刀第四刀一路剃下去,“妲己祸世、楚汉争锋、三分天下”,直至第十三刀,正好说到当今“满清坐了十二帝,各路起义不断头,铁桶江山几百载,到了宣统从此休,剃去发辫一身轻,十三刀过定太平”。他这套词不固定,信口开河、即兴发挥、常变常新,辙韵板眼没那么讲究,可是和当街卖艺的一样,连说带练才是好把式,再加上刀法出众,在九河下梢闯出了名号,但是说出大天去,也不过是个做小买卖的手艺人。
      刘横顺见来人是剃头的十三刀,心说:“十三刀怎么会在这儿?死了?死了还做什么买卖?”
      十三刀也瞧见刘横顺了,迎上前去嬉皮笑脸地说:“这不缉拿队的刘爷吗,怎么着?我伺候您一个?”
      刘横顺说:“十三刀,你几时见我剃过光头?”
      十三刀忽然沉下脸来说:“谁说给你剃头了,我要剃你手中灯头火!”说完话,他将剃头挑子撂在地上,一只手摘下铜铃,不紧不慢地摇动,另一只手从袖口中顺出一柄寒光闪烁的剃刀。
      刘横顺心说反了天了,走街串巷卖手艺的见了官差,就如同耗子见了猫,你十三刀一个剃头的怎敢如此放肆?却听十三刀手上的铜铃声响越来越急,直钻耳鼓,但觉五脏六腑十二重楼一齐打战,不知这是什么铃铛?怎么这么大的响动?他心念一动,想起了李老道之前说的话,魔古道扮成五行八作,隐匿于市井之中,四大护法手中分持四件法宝,其中一件称为“拘魂铃”,那么说剃头的十三刀也入了魔古道?
      刘横顺有心拿住十三刀问个究竟,可是转念一想:“活人走不上阴阳路,十三刀总不至于自己把自己弄死来找我,这个本儿下得太大了,可见十三刀也是生魂,有形无质,如何擒拿得住?倒不如听我师叔的,先回火神庙警察所,入了窍再去拿你!”打定了主意,不再理会十三刀,拔腿就往前走,他这双飞毛腿快如疾风,转眼将十三刀甩在了身后,走不多时又听得“铛啷铛啷”一阵铜铃作响。刘横顺抬头一看,十三刀在前头不远,剃头挑子横在地上,仍是一手摇铃一手持刀,紧接着手起刀落,望空一斩,再看刘横顺手中的纸灯笼一暗,烛火短了一截。刘横顺心下一凛,十三刀怎么到了前边?再让他来上几刀,灯笼可就灭了。刘横顺不信这个邪,护住灯笼加快脚步前行,脚底下比踩了风火轮还快,走出一段路,却又听到一阵铃响,抬头一看十三刀仍在他身前,挥手一刀,灯火又下去一截。
      书要简言,刘横顺走了十二次,灯笼中的烛火让对方削了十二刀,挨一刀灯火小一截,眼看仅有黄豆粒大小,再挨上一刀非灭不可。刘横顺心中暗想:“有十三刀手中的拘魂铃作怪,我走得再快也没用,既然如此,咱们就周旋一场,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看是你十三刀的命硬,还是我刘横顺的命硬!”
      刘横顺向来心明眼亮,生死关头闪过一个念头:“警察所门口是盏红灯笼,却在路上变成了白灯笼,师叔张瞎子说了,人死如灯灭,十三刀想置我于死地,因此对我的灯笼下手。如若此人也是阴阳路上的生魂,为何身上不带灯火?”咱之前说过,刘横顺的腿快眼也快,一眼瞥见剃头挑子上的炭炉,忽隐忽现放出白光,不容对方再次挥刀,一晃身形冲上前去。
      十三刀心里纳闷儿:“刘横顺这是来拼命了?那我可不怕他,任凭你飞毛腿本领再高,在阴阳路上能奈我何?”怎知刘横顺闪身过去,直奔他身后的剃头挑子,十三刀恍然大悟,暗叫一声不好,想拦也拦不住了,刘横顺快得如同离弦之箭,一脚踢翻了挑子,踏灭了炉火。当时刮起一阵阴风,剃头的十三刀踪迹全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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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18-10-14 10:20:35 | 显示全部楼层
    3.
      且说阴风一卷,歹人十三刀踪迹不见,刘横顺手中的灯笼也恢复如初,在灯罩子里“突突”乱颤。他手提灯笼往前走了不到半里,又遇上一个人。此人坐在一个高凳上,身前放了一张小桌,上罩天青蓝的桌围,迎面正当中彩绣一个斗大的“王”字,桌上摆着扇子、手帕、醒木、茶壶和一盏冒着白火的油灯。身穿长袍马褂,可比十三刀那身讲究,衣襟上别说窟窿、补丁,连道褶子也没有,真叫一个平整,斜襟儿的扣子系到脖颈子,挽起两个白袖口,两手撑在桌上,往那儿一坐,气定神闲,稳如泰山。往脸上看,面赛冠玉,两眉如秃笔,二目似枣核,五绺长髯胸前飘洒,长相平常,派头儿可不小。这个人刘横顺也认得,天津卫赫赫扬名,一位说书的先生,江湖人称“净街王”。
      净街王是个说评书的,常年在三不管儿撂地,身上的能耐不小。说出话来字正腔圆,赞儿背得熟、贯儿使得溜,说个纲鉴、拉个典故张嘴就来,稍微有几分烟酒嗓,听起来别有一番风味,仿佛脆沙瓤的西瓜,这叫云遮月,声音还打远儿,中气十足,掉地下能砸一坑儿。腰不弯背不驼,坐在当场腰杆儿笔直,说到两军阵前刀来枪往,站起来摆开架势,什么叫举火烧天、白鹤亮翅,怎么叫夜叉探海、力劈华山,比画什么像什么,不知道还以为他真练过把式。不仅说得好,而且活路宽,文武坤乱不挡,你说是长枪、短打、公案、袍带、市井街俗、神鬼妖狐,没有他不会说的,只要他手里的小木头一拍,一街两巷的人立马围拢上前,在场的鸦雀无声,所有人都不说话了,拉胶皮的不拉了、偷东西的不偷了、要饭的不要了,家里着火也回不去了,全竖起耳朵听他的书,真有兜儿里揣着火车票,没听他说完这段书,宁愿把车耽误了也不走,因此上得了个“净街王”的名号。净街王的脾气非常古怪,不在乎挣钱多少,就愿意在大街上说,听书之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房顶树杈上都是人。
      刘横顺瞧见说书的净街王稳稳当当坐在路边,油灯的白光映在脸上忽明忽暗,透出一丝诡异,心说甭问,这又是等我的,且看你如何作怪!他打定了主意,低下头接着往前走,如同没看见对方一样,眼皮子也没抬一下。
      净街王一看刘横顺不搭理他,站起身来冲他一拱手:“刘爷,您了辛苦,这么着急干什么去?何不撂下灯笼歇歇腿儿,我伺候您一段解闷儿的,您信不信,我说的书和别人不一样,三句话黏不住人,我这个王字倒着写,嗨!那也还是个王,得了,我也不跟您逗闷子了,闲言少叙,咱这就开书……”说话拿起醒木要摔。
      刘横顺站定了身形,斜眼看了看净街王:“趁早别跟我这儿狗喝凉水——净耍舌头,明人面前不说暗话,你心里清楚、我肚子里明白,你不就是想灭掉我手上的灯笼吗?想动手就亮家伙,看是你死还是我亡。”
      净街王笑着一摆手:“刘爷,您别把我当成十三刀那种大老粗啊,那您可是骂我,他那是什么买卖?我这是什么买卖?我们说书的,一张嘴说尽古往今来、两排牙道出人情冷暖,金戈铁马、王侯将相、才子佳人、世态炎凉,全装在咱肚子里,醒木落案惊风雨,纸扇轻摇泣鬼神,说什么有什么,江湖上提起来这叫‘先生’,我能跟您动手吗?咱不来武的来文的,您看如何?”
      刘横顺根本没把“净街王”放在眼中,一个走江湖说书的,放着正路不走,入了魔古道兴妖作乱,还有脸自称先生?来他妈什么文的,文的怎么来?你给我出一上联“山羊上山”,我给你对一个“水牛下水”,到时候你说你还能加字儿,我也得告诉你我能添字儿,你出“山羊上山山碰山羊角”,我对“水牛下水水没水牛腰”,你再出一个“北雁南飞双翅东西分上下”,我再对一个“前车后辙两轮左右走高低”,我还得卖派“高低既是上下”,你也得显摆“上下就是高低”,谁有闲心跟你扯皮?
      净街王不急不恼,伸手又挽了挽白袖面儿,说道:“您忙的是什么呢?家里着火了还是孩子掉井里了?就差这么会儿工夫?我说来文的,可不是想难为您,知道您没念过几天书,说深了您也不懂,咱这么着,您容我给您说一段书,还别不告诉您,这段书是我看家的绝活儿,出道多年一直没舍得说,天津卫说书的不少,高的桌子、矮的板凳,说的讲的谈的论的,却没二一个人会说这段《阴阳宝扇》!”
      刘横顺只相尽快返回火神庙警察所,不耐烦听个说书的胡扯,有心直接上去灭了他的烛火,可是听得书名也是一怔,暗想:“官府多次剿灭魔古道,却一次次死灰复燃,世人以讹传讹,皆说拘魂铃、阴阳扇、纸棺材、无字天书皆是世间邪宝,害人不浅,至于究竟怎么个来头,又如何用其兴妖作乱,从来无人知晓,净街王也入了魔古道,会说这段书并不奇怪,但有一节,他不可能对我说实话,我也不会信他的话,倒不如先下手为强……”
      净街王瞧出刘横顺的脸上布满了杀机,忙说:“刘爷,九河下梢谁没听过您飞毛腿刘横顺的名号?您是镇守三岔河口的火神爷下界,打死我这个说书的,如同捏死个臭虫、踩死只蝼蚁。我别的本事也没有,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更无缚鸡之力,就会耍嘴皮子说书,您浑身是胆,又这么大的能耐,总不至于不敢听我这段书吧?”
      刘横顺的脾气不同常人,从来不拍别人马屁,拉不下那个脸,也真没几个人能入他的法眼,不过他爱听别人拍他马屁,只要是一捧他,他就觉得言之有理。净街王这几句连吹带捧,可真说到了点子上,句句都往他心缝里钻。刘横顺一想也对,一个说书的江湖人能奈我何?都说三年胳膊十年腿,二十年练不好一张嘴,我却看不透,单凭你空口白牙还能说出牛黄狗宝来不成?
      净街王见刘横顺中计了,又说:“得嘞,您能在我这儿站站脚,就算赏下脸了,我承您的情、念您的好,您就是我的衣食父母,但有一节,哪有提着灯笼听书的,等会儿我这一开书,您听到精彩之处还不得给我拍个巴掌、喝个彩吗?您也知道,我说书的也有瘾,您叫一声好儿,我把这一腔子血泼出去也不心疼,不如先把灯笼放下,咱当中就隔一张小桌子,凭您的本事,还怕我抢走了不成?”
      刘横顺从来目中无人,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将灯笼放到桌上,心想:“纸灯笼有罩子,不怕你一口吹灭了,如若有别的举动,你一个说书的可快不过我,反正你的那盏灯也摆在桌上,我一口大气也能把它吹灭了。”
      净街王低头看了看桌上的灯笼,嘿嘿一笑说道:“您把心放在肚子里,踏踏实实待住了,听我伺候您这一段《阴阳宝扇》!”说罢一摔醒子,这就开了书:
      常言道“人有人运、天有天运”。人运有兴有衰,天运亦复如是。天人相应,亘古不改。天运兴圣人出世,有圣人应运而生,天下大治;天运衰妖魔乱世,所谓人乱则妖兴,当有妖人应魔运而生,日月皆暗。
      说完引子,咱们言归正传,要听书您往西边瞧,八百里秦川尘土飞扬,汉水南入嘉陵道处,有一座代王山,山高万仞,直插云霄,山环水抱,当出异宝。想当年魔古道祖师爷在此开山取宝,得了拘魂铃、阴阳扇、纸棺材、无字天书四件法宝。
      闲言少叙,书归正传,别的法宝不提,单说那把阴阳扇,此乃先天灵宝,可以扇出十道阴风!
      说到此处,净街王伸手拿起了桌上的那柄折扇,一尺二的挑灯方扇子骨,排口足够寸半,木柄黑中透红,下趁骨头坠儿,雕成一个鬼头,透出一股子邪气,绝非袖中雅物。刘横顺早有防备,倒看看对方有什么手段,但见净街王“唰啦”一下抖开了折扇。
      按规矩说书的扇子可不是扇凉风的,拿起来就得有用,横握是刀、竖握是笔,两只手攥住了,右把在后、左把在前伸出二指就是花枪,打开来托在手里便是书信。净街王坐在凳子上拉了一个山膀,将折扇握在半空,嘴里没停,念出一段书赞“一扇晴日起狂风,二扇飞石似山崩,三扇天昏地也暗,四扇不辩南北东,五扇倒拔千年柳,六扇摧折万年松”,念一句挥一下扇子,刘横顺就身不由己退开一步,桌子上灯笼中的火头儿也往下缩一截。他想冲上前灭了净街王的油灯,却被狂风挡住了,抬不起腿、迈不开步,只听净街王不紧不慢往下念道:“七扇江河波浪滚,八扇玉女撞金童,九扇刮倒凌霄殿……”刘横顺又连退了三步,灯笼中的火头儿也快灭了。净街王忽然不念了,露出一脸狞笑:“刘爷,咱这最后一句就不给您留扣子了!”说罢抬手张口,这就要扇。刘横顺只觉两条腿如同长在地上一般,想抬也抬不起来,纵有一身本领,也往前走不了一步,双方相距九步,伸手够不到、抬腿碰不着,吹气也吹不了那么远,眼看净街王的扇子已经挥起来,心说完了,上了这厮的当,束手待毙之际,突然灵光一闪,想起那条从不离身的金瓜流星了,平时缠在腰里,用时伸手就有,当即一抖手打出去,大喝了一声:“灭!”真如同电火行空,慢说一个说书的先生,换了谁也挡不住,但见金光一闪,金瓜正中油灯。净街王正待念出“十扇扇翻水晶宫”,这一个“十”字尚未出口,桌上的油灯已灭,当时怪叫了一声,就此不见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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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18-10-14 10:20:46 | 显示全部楼层
    4.
      刘横顺接连收拾了剃头的十三刀、说书的净街王,提灯上了阴阳路往回走,没走出多远,又遇上一个摆摊儿卖东西的,三十来岁,相貌出奇,打扮也不同寻常,黑黢黢一身糙肉,竖着不高,横里挺宽,油汪汪一张大圆脸,看着就让人腻味,脑袋上扎了两个抓髻,一边系一根红头绳,铺在面前草席上摆了些乱七八糟的破东烂西,无非居家过日子应手之物,什么都有就是没一件值钱的,角落里摆了一支素蜡,烛光也是白的。刘横顺一瞧也认识,这位不是旁人——喝破烂儿的花狗熊,长得又蠢又笨,人却不傻,心眼儿还挺多。过去喝破烂儿的也分三六九等,有的本钱大,有的本钱小,打鼓儿的也可以归入这一行,寻常的东西可不收,只收什么紫檀的桌子、花梨的椅子、翡翠的摆件、珠宝玉器、名人字画,本儿大利儿也大,说是喝破烂儿,可没一样东西是破烂儿,真要是破椅子烂板凳,看他也不看一眼;还有一路常年在乡下转悠,老乡开荒种地的时候保不齐刨出来个坛坛罐罐,这路人的眼高,可以从中分辨出值钱的古董,给几个小钱收回去,一转手就发大财,这路买卖叫“铲地皮的”;花狗熊就是收破烂儿的,不挑不拣没有不收的东西,平时背个箩筐挨家挨户收破烂儿,回去修补修补,拾掇好了摆出来卖。干这个行当的人从来不少,花狗熊却独占鳌头,什么破烂儿都能让他吹得天花乱坠。开了线飞了花的白绫布,他敢说是当年勒死和珅的那条,没这条白绫子,大清国一百多年前就没了;变了形的旧拐杖,是神力王的九曲棍,先打李自成、后灭张献忠,踏平了关内关外、搅翻了长江黄河。这么说吧,英法联军没从圆明园抢走的东西,全落在他的地摊儿上了。就靠着这一套连蒙带唬,说大话、贪小钱,竟在天津卫也混出了一个名号。假的说成真的、真的说成绝的,你要是不信,他敢捶胸顿足赌咒起誓,这件东西如若不真,就让他“抛身在外,死时不得还家”。买东西的人一听,花狗熊起誓起得都要客死他乡了,为了这么三瓜俩枣儿的东西犯不上发这么重的誓,信不信的也买了。怎知花狗熊说话带几分外地口音,他的正字是“抛山在外,巳时不得还家”,江湖上的黑话将出恭说成“抛山”,那可不得在外边,“巳时”搁现在的时间是上午九点到十一点,他是不得还家,正在做生意骗人钱呢,这小子看着傻,却是面傻心邪,十足的奸猾透顶。
      刘横顺是警察所的巡官,又在缉拿队当差,地面儿熟,人头儿也熟,当然认得吆喝破烂儿的花狗熊,更知道此人并非善类。花狗熊蹲在破草席子后边却似没看见刘横顺,手持一卷古书吆喝道:“慈禧太后的尿盆儿、宣统皇爷的奶嘴儿、婉容娘娘的红肚兜儿、李莲英的子孙棍儿!外带无字天书一本儿,天底下无人敢瞧、无人敢看,别说是飞毛腿儿,钻天猴儿来了也白搭!”
      刘横顺没心思搭理这个蠢货,本想上去一脚踩灭了他的蜡烛,可是一听之下无名火起,这不是成心勾卤儿甩闲话吗?九河下梢谁不知道,一说飞毛腿没有别人,就是他刘横顺,可恨花狗熊还往小了叫,什么叫“飞毛腿儿”?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跟他这么说话?刘横顺把眼一瞪,喝道:“花狗熊,你不老老实实卖你的破烂儿,却来蹚这浑水,真是活腻了找死!”
      花狗熊听得有人说话,抬起头来看了看刘横顺,故作吃惊:“哎呦,我当是谁呢,这不是刘头儿吗?您吃了吗?”
      刘横顺说:“甭来这套,我问你,你这个夜壶嘴刚才怎么吆喝的?”
      花狗熊连赔不是:“您且息雷霆之怒、慢发虎狼之威,我吆喝破烂儿也得赶辙啊,就是为了顺嘴儿,尿盆儿、肚兜儿、子孙棍儿,这不都是小字眼儿吗?就一不留神把飞毛腿,吆喝成了飞毛腿儿,可不敢损了您的威名,您大人有大量,别跟小的我一般见识。”
      刘横顺说:“没问你这个,你刚说什么无字天书我不敢看,还不拿来让我瞧瞧?”
      花狗熊窘道:“没有没有,我就那么一说,您就那么一听,吆喝叫卖讲究九腔十八调、棕绳撬扁担,有虚字、有废话,为了凑辙就从嘴里出溜出来了,您怎么还当真了呢?”
      刘横顺可不傻,心里跟明镜似的,知道花狗熊装腔作势,就是想让他打开这本书,如果他不敢看,岂不是怕了花狗熊?丢了命事小,这个怕字可不能担,于是一把夺过花狗熊手中的古书,只见书卷残破不堪,书页已由黄转黑,订书的线绳几乎磨断了,扔在破烂儿堆里没人愿意多看一眼。
      花狗熊忙道:“刘爷,此书千万不可翻看!”
      刘横顺眉头一纵:“一本破书有什么不能看?它还吃人不成?”
      花狗熊说:“别怪我不告诉您,为何此书看不得?因为谁看书里就有谁,而且凶多吉少,您大人办大事儿、大笔写大字儿,我花狗熊是入不了您的法眼,可人这一辈子总有个三衰六旺,万一翻开书来一看,上边说您死了,那可如何是好?”
      刘横顺从来吃顺不吃戗,越是如此说,他越要看个仔细,从来说生死有命,岂能让几张破纸降住了?将手中纸灯笼往地上一放,当场就把书翻开了,却见古卷中没有半个字,一页页尽是图画,头一页画的是一个人绑在柱子上,另有一人倒背双手在旁观看。画中人没有脸,可是不难看出,这是枪毙钻天豹的场面,倒背着手的那个人身穿警装,高人一头、乍人一臂,正是他刘横顺。刘横顺心想:“这有什么可看的?”又往后翻了一页,但见一个狐狸在前边跑、后跟一人手挥金瓜流星;下一页是几个人把着一道庙门,门里坐着一个道姑,头顶上落下一个大水缸;再下一页是在警察所门前,两个人擒住一个大白脸。刘横顺莫名其妙,这叫什么“无字天书”?这几件事天津卫谁人不知、哪个不晓,画在书中也不值钱。
      看到此处,刘横顺把书一合,啪地扔在地上:“我还当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都是人尽皆知的事情,糊弄小孩子呢?”
      花狗熊把书捡起来,嘿嘿一笑:“刘爷,您不想知道后边画了什么?也罢,我知道您是不敢往后看了,咱犯不上为了这本书把命搭进去。”
      刘横顺差点儿气乐了,一把将书抢回手中:“我就从头到尾看上一遍,不信这本破书还能把我画死!”
      可再往后翻,却为之一愣,因为接下来的书页之中,分别画了他遇上十三刀和净街王的情形,什么时候画上去的?是花狗熊画的?那也太快了,何况画页上墨迹古旧,至少几百年了,可不奇了怪了?据说无字天书也是旁门左道的四件法宝之一,果不寻常,不知其中有何古怪。
      刘横顺稳了稳心神,又往后再翻一页,画中是他在地摊儿前翻看无字天书,花狗熊蹲在一旁,虽然画得仅具轮廓,但是该有的全有了,地摊儿上的破东烂西一一可辨,甚至他放在地上的灯笼,以及花狗熊的素蜡,也都在画中,草草几笔还勾出了火苗子。刘横顺忽觉身上发冷,无意中抬头看了一眼,却不见了花狗熊,地上的灯笼和那支素蜡也没了!再看无字天书中的画和之前不一样了,画中的灯笼和素蜡仍在原处,蹲在地上的花狗熊往前欠身,正伸手去掐白纸灯笼里的烛火。这一切简直匪夷所思,纵然是刘横顺不信邪,额头上也已渗出一层冷汗。刚才花狗熊说过,此书看不得,谁看,书中就有谁,却是颠倒乾坤不成?如若迎头对面,十个花狗熊也不是刘横顺的对手,眼下却该如何是好?
      刘横顺来不及多想,只怕再一眨眼,画中的灯笼就让花狗熊掐灭了,俩手腕子一使劲要把书撕了,怎知这无字天书看似残破不堪,实则坚韧非常,一使劲居然撕不动,他也是急中生智,从警装的上衣兜儿中拽出一支笔,直接将画中花狗熊的蜡烛涂成了一个黑疙瘩,当时黑风一卷,放在地上的灯笼去而复返,烛火依旧,吆喝破烂的花狗熊却已不知去向,估计到死也想不通,缉拿队的刘横顺身上为什么会带了一支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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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10-14 10:20:56 | 显示全部楼层
    5.
      刘横顺按照张瞎子的指点,手提纸灯笼顺着阴阳路一路往回走,怎知魔古道在这条路上摆下了连环阵,使他步步遇灾、处处逢险。说书的净街王、剃头的十三刀、喝破烂儿的花狗熊,这些个平日里藏匿颇深的市井奇人相继现了原形,持法宝来灭刘横顺手中的灯笼。飞毛腿刘横顺凭一身胆识,收拾了这几个旁门左道,眼看快到火神庙警察所了,对面又来了一个妖妖娆娆的小妇人,三十岁上下,身上披着重孝,耳朵边上缀一枚老钱,钱孔之中别着一绺麻,脸上未施脂粉、素面朝天,架不住长得水灵,真可谓:不擦官粉清水面、不点口红朱唇鲜,乌云巧挽梳水纂、白绒头绳把发缠;上穿一件白孝褂、白绫汗巾系腰间,白中衣绑着白线带、三寸金莲白布鞔。老话讲要想俏一身孝,这位小妇人标标致致、致致标标,好似雨打芭蕉一般往前走了几步,挡住了刘横顺的去路。
      刘横顺闪目观瞧,这位他也认识,九河下梢“七绝八怪”中占了一怪的“石寡妇”,以四处哭丧吊孝为生。老时年间有一路妇人专吃白事,说白了就是一个字——哭。以前有这么一句老话叫“有钱难买灵前孝”,很多为富不仁的大户人家办白事,没人愿意登门吊唁,周围附近的街里街坊都忙着在家吃喜面呢,再赶上本家的后人不孝顺,光惦记分家产了,心里头噼里啪啦打着小算盘,谁顾得上哭?一棚白事办下来连个号丧的也没有,显得子孙不孝,让外人看了笑话,主家也没面子,就专门雇人来哭,管酒管饭,钱还不少给,但是必须能哭能号,舍得卖力气。哭丧的石寡妇在这一行中坐头把交椅,吃这碗饭的以婶子大娘居多,四五十岁,家里穷也没什么顾忌,到了人家的白事会上又哭又号,连撒泼带打滚,可是干打雷不下雨,眼睛一直往桌子上瞟,什么时候看见红烧肉上桌了,蹿上去抓两把,一边吃肉一边接着哭,总而言之舍出老脸去,什么都不在乎,反正肚子不亏,钱也挣到手了。石寡妇却不然,三十多岁长得一副好眉眼,不笑不说话,一笑俩酒窝,打从死了丈夫,这身孝衣再没脱过,不知道以为是贞洁烈女,看着就招人疼、惹人爱,别人哭丧是成群结队,七八个老娘儿们凑在一起,跪在灵前哭天抢地。石寡妇应这个差事,从来是单枪匹马,到了办白事的主家,在灵前一跪,一不喊二不号,两行清泪往下一滚,梨花带雨,悲悲切切,哭声不大却往人耳朵里钻,任凭铁打的罗汉,也得让她勾出泪来。本家孝子给够了钱,她还能陪着守灵,守着守着就守到一个被窝儿里去了。
      刘横顺一见来人是石寡妇,当时心里就起腻歪,她长得是比那前三位都好看,但这小娘儿们也不是什么好货,想当初他丈夫还活着的时候,两口子就不干好事儿,专做“转房”的买卖,什么叫转房?说起来可太缺德了,一般这个买卖都是两口子干,爷们儿在外边交朋好友,专门结交一些有钱的主儿,也不是特别有钱的,人家八大家的少东家、大掌柜也不稀罕跟这种小老百姓交朋友,最多就是一些小职员、小买办,多少有俩闲钱儿不知道怎么花好的。石寡妇在家设赌局,这个赌局也不像外边的宝局子聚赌抽头儿,来家里玩儿不要钱,都是附近的街里街坊,连打牌带聊闲天儿,张家长李家短三个蛤蟆五个眼,没有不聊的事儿。没有大姑娘上这儿来的,全是婶子大娘,还有嫁了夫有了主儿的小媳妇。玩儿的也没有宝局子里花哨,什么麻将、天九、帕斯牌一律没有,天津卫的妇女单有一种爱玩儿的叫“斗十胡”,是一种纸牌,上面画的皆是水浒人物。三姨找六舅母、六舅母找二大妈,有的有孩子,让老大在家看着老二,自己跟这儿玩一上午牌。因为在过去来说,妇女掌家过日子,男人出去挣钱,一出去就是一天,中午对付一口头一天留下的剩饭,到晚上才做饭,所以说这一整天都闲着没什么事儿。石寡妇的爷们儿在外边结交了不少朋友,截长补短地带回来一个也跟这儿打牌,打牌是假,实则是没安好心,一边打牌眼神儿一边发飘,瞅见其中有个小媳妇儿不错,岁数也不大,二十四五,那阵子结婚比较早,这是年轻的少妇。这男的三十多,玩儿牌的时候一眼就搭上了,跟石寡妇两口子一说,让他们帮着攒局。石寡妇能说会道眼神儿也活泛,眼瞅着到了饭点儿,别人都回去吃饭了,留下这男的和那个小媳妇不让走,在家焖点米饭,叫上两个菜,烫两壶酒,一吃二喝的,可全是这男的掏钱,紧接着下午再一块儿玩牌,小媳妇家里有爷们儿,晚上出不来,可是白天没事儿,一来二去混熟了,行了,石寡妇就开始旁敲侧击,老说这个男的好,怎么怎么能赚钱,怎么怎么善解人意,怎么怎么会疼人,弄来弄去,把这俩搭在一块儿了。这个男的为了能占着便宜,大把地花钱,今儿给买个头花、明儿给买点儿脂粉,一来二去混熟了,俩人就到外头找个旅馆,尤其像那会儿的南市净有那种野鸡旅馆,条件不算多好,但是能论钟点儿开房,完事儿之后一吃饭,两个人就勾搭成奸了,钱可也没少花。过去专有这么一路人,喜欢勾引这样的良家女子,窑子里的姑娘明码标价他不去,一是嫌脏,二也怕被人瞧见失了体面。说石寡妇两口子白给他们牵线搭桥?天底下哪有那么便宜的事儿,一点儿也不少挣,常言道经手三分肥,作比说这男的在小媳妇身上花一百块钱,石寡妇两口子能落下三四十,帮着给传个话、送个东西,都指着这两口子,事成之后还得再扎顿蛤蟆,天津话的“扎蛤蟆”就是让人请客,大饭庄子、大澡堂子、大戏园子一顿足吃足喝足玩儿。也真有奸夫淫妇双双抛家舍业、抛妻弃子跑了的,本家来找石寡妇讲理也没用,到她这儿是玩儿牌来的,一个大子儿也不要,还搭水、搭烟伺候着,人丢了跟她也没关系,让你干瞪眼说不出话,打官司都没理可讲。过去有话叫“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让您说石寡妇两口子干的这买卖够多缺德。后来为此闹出了人命,官厅派出缉拿队将石寡妇的爷们儿生擒活拿,在美人台上吃了陈疤瘌眼的一颗黑枣儿,从此石寡妇对缉拿队的人恨之入骨。
      咱把书拽回来,再说阴阳路上哭丧的石寡妇见了刘横顺,当即跪倒在地,一句话没有,眼中含泪,满脸的凄凉,她手托一个铜盘,盘中摆放一口纸棺材,周围撒了许多纸钱,棺材头上是一盏灵前的长明灯,纸棺材小,长明灯也小,灯捻上的火头儿还没黄豆粒大。
      刘横顺一看就明白了:“拜纸棺材的旁门左道正是此人,石寡妇一拜二拜连三拜,拜了一天拜不死我,妖法反噬其身,她的灯就快灭了。”
      只见石寡妇脸色惨白,哭得凄凄惨惨,跪在地上对刘横顺哭诉:“刘爷,不怕您瞧我不起,常言道既在江湖内,必是苦命人,我当家的死得早,抛下我一个人,之所以入了魔古道,说到头不过是为了一口吃喝,讨一个活命。而今死在你手上,我也不枉了。你可是火神庙警察所的巡官,缉拿队的飞毛腿,我一个弱女子如何是你的对手,真有本事把你手中的灯灭了再来拿我!”
      刘横顺对石寡妇干的勾当一清二楚,不免心生厌恶,暗道你可真够不要脸的,怎么还带讹人的?分明是你拜不死我反祸自身,如今却倒打一耙!不过刘横顺是什么人?石寡妇不说也还罢了,说了他不敢做,他也不是镇守三岔河口的火神爷了,性如烈火、意若飘风,就这么个脾气,当时火往上撞,抬手将纸灯笼端起来,狠狠一口气吹灭了灯心的烛火,问石寡妇:“灭了灯你又如何?”
      石寡妇万没想到刘横顺吹灭了灯笼,却还没死,直惊得目瞪口呆,手托的长明灯晃了一晃,化为一缕青烟。一阵阴风过去,石寡妇连同纸棺材一并没了踪迹。
      刘横顺提起手中灯笼一看,灯火灭而复明,他也不知何故,迈步走到火神庙警察所门口,这真叫“千层浪里得活命,百尺危崖才转身”,将灯笼挂回原处,但觉眼前一黑,再看自己仍在里屋,做了一场梦似的,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张炽、李灿、杜大彪、老油条正在一旁叫苦,见刘横顺活转过来,皆是又惊又喜,忙围上来七嘴八舌问长问短。刘横顺刚一起身,从他怀中掉出一物,捡在手中辨认,似乎是一张官府批票,旧时抓差办案须有火签为凭,就与那个类似,可又不大一样,押了城隍官印。刘横顺恍然大悟,原来张瞎子推他那一下的时候,将走阴差的拘票放在他身上了,所以纸灯笼灭了他才没死。
      魔古道为了除掉刘横顺,想用法宝纸棺材拜死他,一来刘横顺命不该绝,二来有走阴差的张瞎子相助,虽然生魂出窍,在阴阳路上走了一趟,可是不仅没死,反倒收拾了“喝破烂儿的花狗熊、哭丧的石寡妇、说书的净街王、剃头的十三刀”这一干入了魔古道的妖人。转天一早,在三岔河口边上找到了这四个人的尸首,别看这几位或占一绝,或称一怪,在九河下梢有名有号,可也只不过是走江湖挣口饭吃,属于社会最底层的人。天津城中这样的倒卧多了,哪天不死个十个八个的,官厅管不过来,任由抬埋队的用草席子裹上,搭去西头义地一扔,没等天黑就喂了野狗。可是刘横顺又听说了,抬埋队前脚扔下“花狗熊、石寡妇、净街王、十三刀”的尸首,后脚就让李老道用小车推走了,如此一来,李老道接连收去了八个死尸,究竟是如他所言,埋在白骨塔下镇压邪祟,还是另有图谋,后文书自有交代。
      没等刘横顺去找李老道问个明白,李老道就来找他了,迈步进门,口诵道号:“无量天尊,刘爷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也是您手眼通天,超凡绝伦,魔古道接连折在您手上八个人了,这些丑类当然不是你的对手。可是常言道得好,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依贫道愚见,到了捉拿混元老祖的时候了,除掉这个祸根,其余丑类再也不足为患,不过捉拿魔古道混元老祖,还须请一位高人相助才行!不用刘爷您出马,高人我给您请来了!”说话冲门口一招手,打外边探头探脑进来一位。刘横顺一见来人,鼻子好悬没气歪了,这位高人是谁呢?正是刨坟掘墓的孙小臭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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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18-10-15 08:47:2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章 孙小臭下山东
      1.
      生如萍絮无根蒂,
      何苦贪财不转头;
      纵是求得万般有,
      时运不到也难留。
      上文书说到五月二十五分龙会这一天,李老道赶来告诉刘横顺,如得孙小臭儿相助,捉拿混元老祖易如反掌。别看孙小臭儿长得寒碜,贼眉鼠眼,上不得台面。不过凡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想当初孟尝君拒秦国相印遭秦王软禁,危在旦夕,若无鸡鸣狗盗之辈相助,难免命丧强秦,再者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而今的孙小臭儿,可不是从前那个人见人躲、狗见狗嫌,没人待见的臭贼了。
      李老道见刘横顺不肯轻信,一招手将孙小臭儿叫到近前,让他自己说出始末缘由。孙小臭儿站在那儿一头雾水,也不明白李老道带他来干什么,既然把话说到这儿了,开弓没有回头的箭,吹牛他还不会吗?当场拽过一条板凳,蹦上去拔了拔胸脯子,撇了撇嘴岔子,对刘横顺一抱拳:“哥哥,您坐那儿稳当住了,听我孙小臭儿给您说说,您猜我前一阵子干什么去了?”
      刘横顺掐半个眼珠子瞧不上孙小臭儿,念在去年孙小臭儿捉虫献宝,俩人喝过酒,多少是有几分交情,可也够不上称兄道弟,见这厮又卖派上了,不觉眉头一皱,“嗯”了这么一声。孙小臭儿吓得一哆嗦,不敢再故弄玄虚,原原本本道出了实情。
      上一次孙小臭儿到火神庙警察所献宝,给刘横顺送上一只宝虫,刘横顺不愿意欠他这个情,带他上二荤铺喝了一顿酒。这小子没出息,得意忘形喝得酩酊大醉,在二荤铺住了一宿,转天一睁眼,他可就不是他了,鸟枪换成了通天炮,大摇大摆鼻孔朝天,恨不得横着走路,到处说刘横顺是他结拜大哥,以后谁还敢欺负他孙小臭儿?
      往脸上贴金不当饭吃,为了糊口还得钻坟窟窿,溜溜儿饿了一天,当天夜里,孙小臭儿去了趟李家大坟,那里是挺大的一片坟地,占地足有百十来亩,紧挨蓄水池,1949年后改成了南开公园。过去老百姓有这么一句话,叫死人奔土如奔金,有钱有势的大户人家都置有坟茔地,而且是祖辈留传的,通常坐落在近郊,多的上百亩,少的几亩地,四周立有石头界桩,上面刻着某宅茔地,拿这个当标记。在里面种上松柏,有的还垒起土山,以壮风水。有人亡故就按着尊卑长幼埋在自家的坟地里,为了防盗都雇有看坟的。很少有人按月给看坟的开工资,而是以此免租、减租,让看坟的在祖坟外围自行耕种维持生活,你给我们家看坟地,基本上你种的这个庄稼我就不要了。比如说本家有茔地二顷,二顷地也就是二百亩,坟盘占有六十亩,余下的一百四十亩分四十亩给看坟的,让他自己自种,不收租子,其余的那一百亩收半份租子,在这半份之内,耕作上有了困难,需要添置牲口、农具等等,看坟的仍然可以找本家索要。收来的租子本家不能随便乱花,只用于置办上坟的祭品,或者说上完坟之后远近的亲戚团聚团聚,吃个饭什么的,都是拿这个钱。
      李家大坟的主家想当初是有名的大门大户,多少辈没分过家,李家老太爷当过大官,在前朝权势熏天、显赫一时,茔地选的位置也好,前有村,后有庙,左有河,右有道。祖坟造得也气派,坟地四周有砖墙,里头松柏成行,古树参天,入口起了祠堂,高门朱漆,左边刻着“文丞”,右边镌着“武尉”,正中高悬一块大匾“光宗耀祖”,两旁有门房,雇人常年在此看守,以往到了清明、忌日,全家老小就会拎着香蜡纸码前来祭拜。后来时局不稳,兵荒马乱,活人都顾不过来,谁还能顾得上死人?老李家为求自保举族南迁躲避兵祸,守坟的人也跑了,李家大坟成了一片荒冢。孙小臭儿对李家大坟觊觎已久,心知高门大户的好东西少不了,掏出个一件半件的,就够他胡吃海塞半辈子,但是蓄水池一带常有警察巡夜,他怕让人逮住,按大清律条,刨坟掘墓斩立决,搁在民国的罪过也不小,所以一直没敢下手。如今不一样了,有缉拿队的飞毛腿刘横顺撑腰,即便让人瞧见了,哪个巡警不得给刘横顺个面子,额头上挂了金牌匾,他孙小臭儿还有什么可怕的?这要是不干上一票大的,岂不是给刘横顺脸上抹黑?
      孙小臭儿的贼心贼胆全有了,打定主意说干就干,翻出一本他师父当年留下图册,里边皆是大户人家的《坟茔葬穴图》,过去有钱有势的家里都有这么一张图,自家坟地里何年何月在什么位置埋的谁、坟坑多深、头朝哪儿脚朝哪儿、用的什么棺材、里边有什么陪葬,全写得清清楚楚。孙小臭儿他师父不知从何处得来这么一本图册,天津卫但凡是风水宝穴、顶盖儿肥的坟包子,上边都有记载。无奈这豪门大户的祖坟,常年有人看坟守夜,凭他们师徒俩人想也不敢想,如今世道变了,连主家带看坟的,死的死逃的逃,又通了刘横顺的路子,正是天赐良机,此时不取更待何时?孙小臭儿备齐了应用之物,入夜后换上一身老鼠衣,往脸上抹了两把锅底灰,趁月黑风高四下无人,偷偷摸入李家老坟,按图找到一座大坟包子,施展开吃臭的手段,很快将李家老太爷的棺材挖了个四面见天。拨去棺盖的浮土,上头阴刻一行金字“皇帝敕封太子少保”。孙小臭儿不认识字,却知道这口棺材了不得,正经的金丝楠木老料,坚硬如铁,不会开的用斧子劈下去直冒火星子,而且这还是口独板的材,也就是大盖、两帮以及下底用的是四块整板,这是最为名贵的,折合成民国时期的银元,这一口大材少说也得两千多块钱。做工也是头一路的,整个棺材浑然天成,不用一根钉子,全是龙凤榫子活,对好了也不用灌浆,凿不穿撬不开,连条缝儿也没有。以往他只挖穷坟,坟中多为薄板棺材,虫蛀鼠咬糟朽不堪,稍一使劲儿就抠开了,里头也没值钱的冥器,想开这样的棺材,得会解鲁班锁,造棺材的一个师父一个传授,没有相同的手法,盗墓的却万变不离其宗,正应了那句话,“难者不会,会者不难”。孙小臭儿吃的是这碗饭,此乃看家的本领,正待抠开棺板,怎么就这么寸,突然跑进来两个贩烟土的,一队巡警在后头紧追不舍。合该孙小臭儿不走运,没有发财的命,肥鸭子摆到嘴边也吃不着,巡警没逮住贩烟土的,却把孙小臭儿围住了。十多个巡警打着手电筒,上一眼下一眼打量孙小臭儿,一来知道这厮是个吃臭的,二来从头到脚一身老鼠衣,背了个大麻袋,腰里别着把小铲子,旁边一口大棺材被挖得四面见天,摆明了是在此偷坟掘墓,人赃俱获这还用问吗?当时不由分说,一脚将孙小臭儿踹趴下,七手八脚摁住了,全身上下搜了一个遍,又拎到蓄水池警察所,打入门口的木笼子,等天亮了再往巡警总局送。
      蓄水池一带虽然偏僻,治安却比较乱,因为管片儿里有当时最大的两个市场,一个是六合市场,吃的喝的使的用的,卖什么的都有,白天人流量极大,最容易出乱子。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天津卫著名的“鬼市”,您琢磨琢磨,这能是个好地方吗?说闹鬼吗?闹鬼倒不至于,就是每天半夜之后,有从城里或者是周围城乡来的人,打着灯笼火把,到这儿开始做买卖,天不亮就收摊儿,市场上荧荧灯火、黑暗中人影依稀,犹如阴间的集市一般,故此得名。在这里一出一进的,好人不多坏人不少,神头鬼脸鱼龙混杂,做买卖多以骗人为主,有以次充好的,有整旧如新的,有趁黑调包的,有以假乱真的,就拿卖东西用的杆儿秤来说,这里边就有不少偷手,有的用空心秤砣,有的是大秤小砣,还有的干脆图省事儿,在秤盘子底下挂着一根鱼线,天色昏暗买东西的看不见,称分量的时候小贩用脚一踩鱼线,说多少是多少。总而言之,这里卖的多是小道货、下路货、老虎货,反正没什么好货,久而久之吸引了很多小偷、扒手在这儿销赃,还聚集了很多地痞混混儿。咱这么说吧,害人的勾当加在一起不下百十来种。安分守己的老百姓在鬼市可站不住脚,就像西头住的这些个居民,无论是拉洋车的、卖破烂的、拾毛篮子的,甭管他们怎么辛勤劳作,最多也就是勉强填饱肚子,有时候买上一个菜瓜,那就是一天的饭食,吃一块萝卜也能顶一顿,那管什么用啊?放个屁就饿了,无奈何只能过着半饥半饱的日子,有的人家好不容易找街坊四邻、婶子大娘或者亲戚朋友凑上三两个本钱到鬼市去碰碰运气,但只要是一沾上这个地方,往往是落得两手空空,碰得鼻青脸肿,不是正经人能容身的。因此这一带的警力在天津城里城外也算数一数二的了,巡警之多仅次于老龙头警察所,白天站岗,夜里巡逻,就这样依旧是管不过来。
      蓄水池警察所没有苦累房,门口常年摆着一大排木笼子,用来关押临时抓来的毛贼、混混儿、骗子手。今天夜里抓来的可不止孙小臭儿一个,旁边还有几个小偷小摸、男盗女娼的。搁在以往,孙小臭儿早吓尿裤了,如今可不一样,刚才被夜巡队连打带捆没机会开口说话,跟他们也说不着,这几个小喽啰怎配臭爷张嘴,有什么话见了当官的再说,怎知到了蓄水池警察所没见官,让巡警直接一脚踹进了木笼。孙小臭儿不肯吃亏,当场在木笼车中嚷嚷开了,他是这么想的:“我结拜大哥是缉拿队的刘横顺,关上关下、河东河西的巡警谁不认识他?吃官饭的谁敢不给他面子?等我把我大哥的名号往外一报,立马就得给我松了绑,大碗儿的白糖水端上来给我压惊!”在蓄水池警察所门口看守木笼车的巡警,听这个臭贼口口声声要见巡官,还说刘横顺是他大哥,上去就是一警棍,孙小臭儿饶是躲得快,架不住木笼子里挤挤插插都是人,一棍子正捅在肋条上,疼得他直吸凉气。巡警用警棍指着孙小臭儿鼻子骂:“少他妈往自己脸上贴金,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是什么东西,狗熊戴花儿——你还有个人样吗?飞毛腿刘横顺要是你大哥,巡警局长就是我儿子!”
      孙小臭儿挨了揍才知道这招不灵,正想开口求饶,却听旁边的木笼子中有人低声招呼:“副爷、副爷,小的我有个拆兑!”这是过去老百姓对警察的尊称,老时年间军队里有千总把总,老百姓尊称为“总爷”,后来有了警察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只得比“总”低了一等,称为“副爷”。
      巡警瞥了一眼说话的这位,走过去靠在木笼子边上,那个人从鞋底子里抠出两块银元,悄悄塞在巡警手中。巡警顺手把钱揣进兜里,又把另一个看守叫到一旁,两个人嘀嘀咕咕说了几句,掏出钥匙打开木笼子,把给钱的那个人放了,嘴里还说着:“这可不怪我们,黑灯瞎火的难免抓错了人……”这是说给笼子里其他人听的,一来用来遮掩自己贪赃枉法,二来也是告诉他们,如若身上有钱,尽快照方抓药。再看给钱的那位头也不转,一溜烟儿似的跑了。
      孙小臭儿看明白了,提谁也不如给钱,奈何身上虱子、跳蚤不少,偏偏一个大子儿没有。眼瞅过了四更天,两个看守木笼的巡警怀抱警棍,靠在墙边直冲盹儿。孙小臭儿一想等天亮进了局子,再想出来可不容易了,此时不逃更待何时?这厮长得瘦小枯干,警察所的木笼子,换成旁人钻不出去,却困不住孙小臭儿,他先把脑袋往外挤,都蹭秃噜皮了,那也比进局子强,忍着疼侧身一点点往外蹭。两名看守全然不觉,关在木笼子里的其他人可不干了,你出得去,我们怎么办?别看巡警收了钱放人出去他们不敢说话,可是孙小臭儿又没给过好处,同样让夜巡队抓进来的,凭什么让你跑了?当时就有人扯脖子喊上了:“副爷,有人逃跑!”
      这一嗓子立刻惊动了两名看守,睁开眼正瞧见孙小臭儿刚钻出木笼子,抄起警棍连吹口哨。孙小臭儿吓尿了屁,心慌意乱,撒腿如飞,舍命逃窜,蓄水池附近都是荒地,蒿草得有一人多高,他身形矮小跟个耗子似的,钻进去可就不好逮了。巡警咋呼得厉害,却也懒得去追,谁不知道孙小臭儿穷得叮当响,逮住也没多大油水儿,只当他是个屁,放了也就放了。
      孙小臭儿可不知道警察心里怎么想,急急如丧家之犬,惶惶似漏网之鱼,这一次着实吓得不轻,跑得比兔子还快。偷坟掘墓顶多蹲几年土窑,从警察所木笼中逃出去的罪过可不好说了,说大则大说小则小,全凭官厅一句话,他怕让警察逮住挨枪子儿,天津城说什么也不能待了,他这个长相,怎么躲也得让人认出来,闻着臭味儿就知道他在哪儿,寻思先躲到外地暂避一时,等到风头过了再回来,当即拉了一个架势,冲身后的天津城抱了抱拳,我孙小臭儿这叫“浪不静龙游深海,风不平虎归山林”!已然落到这个地步了,他还拣好听的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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