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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black白夜

[转帖] 《画眉前缘》(画眉奇缘前传)姥爹是怎样走上怪力乱神道路的(完结),作者:亮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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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10-12 0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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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1-3-31 14:23:26 | 显示全部楼层
    下人迷惑道:“无形变成有形?摆脱了我?那……我的贪念去了哪里?”

    叫花子没有回答下人,转而对王家夫人说道:“夫人,昨晚那人跟今日您见到的和尚是一伙的。”

    王家夫人一惊,站起来说道:“你是说我们与马家人见面时出现的那个和尚?”

    叫花子点头道:“是的。我虽然没去接马家人,但是今天早上就看到那和尚往那里去了。和尚手里抱着一条狮毛狗。那狮毛狗就是这个人贪念所化的魔。昨晚和尚应该就在这宅院内,他趁着贪念成魔时,将贪念捉住,为他所用。贪念一旦嗜血,就会迅速长大。刚才你们看到的如猪一样的怪物,就是被和尚利用的贪念。”

    那下人惊讶道:“那个怪物是我的贪念?”

    叫花子说道:“是的。所以别人见了都害怕,唯独你见了不害怕。很少有人觉得自己是贪心过度的,大多数人只觉得还不够。”

    一旁偷听的巧姑明白了叫花子为什么要她看看哪个人有异常举动。

    巧姑说,她没有想到,一个普普通通的,平时根本不起眼的人,居然会由贪念幻化出如此恐怖的饕餮!

    巧姑也明白了刚才叫花子为什么要恐吓这个端着茶盘的下人。

    这个下人虽然内心的贪婪已经无法自制,达到了能吃人喝血的地步,但是一旦受到外在的压力,他那膨胀得如恶魔一般的贪念又会在瞬间被打得烟消云散。因此,他被叫花子吓到的时候,饕餮忽然放了一连串的屁,身形越来越小,最后变成地虱子大小,随即被人们又踩又打,消失得无影无踪。

    叫花子问那下人:“那个佩戴绣春刀的人后来走了?”

    下人说道:“是的。我答应下毒之后,他说等我大婚之时再来,然后走出门去,不见了。”

    下人得了那瓶毒药,将药瓶藏在枕头下。他从房间出来之后,暗暗观察宅院里的人,但是没有看到穿着前朝衣服的人。

    今天他本来是要传菜的,他主动与上茶的人换了职责。倒茶的时候,他偷偷将毒药放入其中一盅茶里。端着茶盘要去给马家大少爷上茶的时候,他听到外面闹了起来,出门一看,原来是一头猪跑到了院子里。

    那头猪凶狠异常,满嘴是血,他原来是怕见到血的。但此时见了之后,他竟然觉得赏心悦目。这让他自己觉得不可思议。

    接着,他看到叫花子冲到了面前,一巴掌打得他眼冒金星,耳朵里嗡嗡作响。

    叫花子问下人道:“你知道昨晚找你的陌生人是什么来头吗?”

    下人摇头。

    王家夫人问道:“是什么来头?”

    叫花子道:“他是前朝皇上和陶真人身边的带刀侍卫,他佩的是绣春刀,穿的是飞鱼服!那龙首蟒身鱼鳍鱼尾的刺绣叫做飞鱼纹。还有,他是马家大少爷前世的冤家。”

    下人扭头看了叫花子一眼,说道:“怎么可能?前朝已经是两百多年前的事情了。谁能活那么久?”

    叫花子道:“他不一定活着,但存在的时间比你想象的还要久!”

    王家夫人也不太相信叫花子的话,皱起眉头问道:“这么说来,他是碰到前朝的鬼了?”

    下人听了,面露惊恐。

    叫花子道:“说鬼也不对,说人也不对。他其实是前朝一位身份高贵之人的贪念。”

    叫花子低头看了看下人,继续说道:“跟你的贪念差不多。他知道你心有贪念,才来找你,将你的贪念引导成魔,变成跟他一样的存在。他最擅长干这个了。”

    王家夫人疑惑道:“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叫花子拱手道:“夫人,我既做了大小姐的干爹,自然要护着她的平安。”他没有直接回答王家夫人,却又回答得明明白白。

    王家夫人感激道:“我闺女有幸拜你为干爹,真是三辈子都修不来的福气!”

    叫花子弯腰鞠躬道:“夫人这么说是要折我的寿啊!能做大小姐的干爹,是我好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巧姑在一旁猜测叫花子的来历,可是没有一点儿眉目。

    巧姑早就预料到马家大少爷和王家大小姐见面不会顺利,但是没想到会引来这么多的危险。

    要不是这个叫花子半途杀出来,眼下马家大少爷不是被毒死了,就是被饕餮咬死了。

    巧姑去画眉村见马家大少爷却屡屡碰壁之后,她就意识到了,敖山和画眉村之间看似只有几十里的距离,步行缓慢大约几个时辰,马车加鞭不用半天,但王家姑娘和马家大少爷这几十里之间有着看不见的万水千山和悬崖险滩。

    用脚能走到的距离,并不是两个人之间真正的距离。

    在这万水千山和悬崖险滩之间,处处藏着危险,一不小心,奔赴的人就会粉身碎骨。

    马家大少爷身处重重危险之中而不自知。

    王家大小姐身处重重危险之中而不畏惧。

    可是这两个人让她和叫花子忙坏了。

    巧姑思来想去,心有不甘。我修行三百多年,本是为了洗净自己的怨念,如今怎么陷入这些明争暗斗的泥潭之中了?可转念一想,又心甘情愿。哎,这一个不自知的人和那一个不畏惧的人若是不能相见,我就算修为大成了,也不会觉得圆满。那时候即使高人还来一魂一魄,我也不会安心离开吧?

    巧姑看了看浑身破烂,头生癞子的叫花子,心想,这个叫花子一无所有,到处游荡,乞讨为生,怎么也像上了鼻栓的牛一样被凡尘俗事牵扯住了呢?莫非他也是将军或者落花洞女的故人?

    而在草亭子里的巧姑看着被钱迷了眼的鬼和尚,也心生感叹。这个读了无数佛经积累了深厚修为的和尚,本应该无欲无求,怎么现在连个叫花子都不如?

    就在这时,草亭子外有个人走了过来。

    草亭子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除了春收秋忙,还有这次迎接马家来客,平时无人光顾。

    被巧姑一魂三魄附身的堂姐转头看去,那个人居然是个稚气未脱的小孩,但一袭长衣,器宇轩昂。

    “肉飞仙,你说得有道理。人供鬼是求平安,人敬僧也是求平安。你求什么,就会被什么所迷。可是你也应该听说过,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还应该听说过,有心从善,何必拜佛。你无所求,就没有什么能迷惑你。信之则可,千万不要迷。为山九仞,功亏一篑。你生前修为累积成了六十三尺高的山,却败在最后一筐土上!败在一个迷字上!”那小孩居然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鬼和尚听这孩子说出“肉飞仙”三个字时,面露惶恐之色,等这孩子说完,鬼和尚羞愧难当。

    巧姑惊道:“肉飞仙?”

    小孩颔首道:“他本是京城名寺的修行人,拜在我的山门。那时候他道行高深,已有仙骨,武功了得,行走如飞。认识他的修行人都说他是飞仙在世,只是被肉身困住了,所以叫他做肉飞仙。只待修行圆满之时,脱离肉身,得大自在。谁料这么一个菩萨转世的天纵之才,竟然被人世间的钱财给迷住了!到头来变成了这般模样!”

    鬼和尚低下头,跪在小孩面前,抱住小孩的脚痛哭道:“师父,徒儿知错了!”

    巧姑大吃一惊!这小孩看上去才十岁左右,怎么会有如此慧根?

    鬼和尚必定是认出了这小孩是生前的师父。可是经历胎中之迷后,前世道行再高,也要重头开始。哪怕是转世神童,也要足够厉害的高人指点,足够玄妙的书籍引导才可能重新开窍,恢复从前的神智。

    这个小孩年纪尚小,即使有高人指点,也还没有足够长的时间阅读足够多的书籍,从而让神智恢复到从前的程度,按道理来说不可能说出这样的话,更不可能让痴迷不悟的鬼和尚低头认错。

    外公忍不住再次打断巧姑的话,问道:“那个小孩你后面弄清楚是谁家的了吗?”

    倘若当时外公没有询问巧姑,十多天后,外公也会从姥爹那里得到答案。

    马家大少爷去敖山提亲那次,马家的二少爷并没有出现。

    刚好那几天,马家二少爷着了凉,一直发烧。本来马家二少爷和枝婆婆都要跟着去敖山的,结果枝婆婆留下来照顾发烧的二少爷。

    那天下午,枝婆婆估摸着大少爷他们已经到了敖山,又烧了一壶水,准备给二少爷擦擦手和脸。

    枝婆婆刚端着脸盆进入二少爷的房间,二少爷就突然坐了起来,一脸的惊讶,也一脸的迷惑。

    枝婆婆以为是她进门时脸盆碰到了门框,吵醒了二少爷,连忙说道:“是不是吵到你睡觉了?”

    二少爷摇摇头,说道:“不是。我刚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枝婆婆上前摸了摸二少爷的后背,背上都是冷汗。

    她将毛巾放进温水里打湿,然后拧干了给二少爷擦背,一边擦一边问道:“是什么梦惊醒了你?”

    二少爷说道:“我梦到一个眉毛很短的和尚抱着我的脚哭。枝婆婆,你说奇怪不奇怪?”

    枝婆婆愣了一下,说道:“恭喜少爷,这是好梦啊!”

    二少爷问道:“为什么是好梦?”

    枝婆婆没有立即回答,她拿着毛巾回到脸盆旁,将毛巾放回温水里搅了搅,背对着二少爷说道:“少爷,你想想啊,有句老话叫平时不烧香,临时抱佛脚。和尚抱着你的脚,那你不就是庙里的佛吗?”

    二少爷思索道:“可是枝婆婆,那个和尚为什么要抱着我的脚哭呢?”

    枝婆婆搓了搓毛巾,说道:“因为那和尚是个平时不烧香的和尚。”

    被枝婆婆这样一解释,二少爷心里舒坦了许多。他洗了手和脸,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许久,到吃晚饭的时候才醒。

    枝婆婆一直坐在二少爷的床边,见二少爷醒了,又摸了摸他的后背,已经不出汗了,再摸摸他的额头,也不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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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10-12 0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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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1-3-31 14:24:0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四章:

    草亭子里的巧姑眨了一下眼,那个小孩就消失了。

    而肉飞仙还扑在小孩刚才站立的地方痛哭流涕。

    巧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借着堂姐的身体走到肉飞仙身边,双手在肉飞仙的上空摸索。

    “刚才那个小孩……你师父……怎么不见了?”巧姑什么都没有摸到。

    肉飞仙哭道:“我师父向来形如鬼魅,来无影,去无踪。”

    “以前你师父就是小孩模样吗?”巧姑低头问道。

    肉飞仙摇摇头,说道:“我拜入山门时,师父已经是不惑之年。”

    “那你怎么知道刚才那小孩就是你师父的?”巧姑环视四周,仍然不相信眼睛看到的一切。

    肉飞仙道:“他的声音,他的仪态,以及他给我的感觉,让我确定他就是我的师父。”

    “感觉?您以前是修行高深之人,怎么仅凭感觉就认他为师父?”这话是堂姐自己忍不住问的。

    肉飞仙愣了一下。

    巧姑解释道:“刚才的话不是我问的,是我附身的这个人问的。”

    肉飞仙释然,点头道:“难怪!我就说仙姑不该问出这样的话。”

    肉飞仙换了平淡的眼神看了看堂姐,巧姑看到肉飞仙眼睛里的影子不再是她,而是表情略微痴呆的堂姐。

    “愈是修行高深之人,直觉愈是准确。眼睛能看到的,耳朵能听到的,你以为会带给你正确认知的感官,往往会带给你干扰,让你反而分不清真假。”肉飞仙难得对一个平凡人有如此耐心。

    堂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肉飞仙抬起头来,在天上看了一圈,脸上露出难得的谦卑。

    “你看什么呢?”堂姐也抬起头来往天上看。

    肉飞仙道:“我修行这么多年,见过无数高人,也见过无数脱离肉体的或善或恶、或为权或为钱或为色或为情或为恨的欲望,但从来没有见过师父这样能脱离肉身,且不知他是何种欲望的高人。”

    巧姑走出草亭子,借着堂姐的身子又看了看天,说道:“你说得对,肉身已死,若是还有无法释怀的执念,才会出现无形化为有形的灵体。不为权不为钱不为色不为情不为恨,哪怕是仅仅舍不得死去,也可能化为灵体。”

    说到这里,巧姑话题一转,问听得入神的外公:“你的父亲曾有一位名叫罗步斋的朋友,他便是仅仅因为舍不得死而脱离了肉身,从京城逃到了边陲之地。后来你的父亲因为哥哥的死而不再眷恋科举之路,到处游山玩水,机缘巧合遇到了他,将他带到了画眉村,让他做了很长一段时间的管家。”

    外公惊讶道:“你说……罗叔叔是逃离肉身,由无形化为有形的欲望?”

    外公很小的时候,家里曾有一个名叫罗步斋的管家,外公叫他做罗叔叔。虽然家里人对罗叔叔的身世缄口不提,但是外公从别人那里听到过一种可怕的传言。

    有人告诉外公说,他家里那个姓罗的管家并不是人,早年在京城时犯了死罪,但是买通了砍头的刽子手。刽子手砍头之际,在他耳边喊了一声:“快跑!不要回头!”他以为刽子手要放他一条生路,便奋力挣扎,站起来后疯狂奔跑。这一跑,就一路从北方逃到了南方。实际上,刽子手手起刀落,他的肉身已经在刑场上身首异处,但是他自己不知道,还以为自己已经死里逃生。

    外公不信,问道,这么说来,我罗叔叔是鬼不成?可是我小时候他抱过我,还能帮我父亲算账管钱。鬼怎么可能做这些事情?他穿衣吃饭睡觉也一如常人。

    那人说,那是你父亲给他吃了什么东西,或者画了什么符,也可能念了什么咒,让你罗叔叔有了新的身体,对了,你罗叔叔现在的身体叫什么“身外身”!对,我听人说过,那就叫“身外身”!

    外公回来之后询问姥爹,姥爹愤然道:“别听外人瞎说!”

    外公见姥爹愤怒,不敢再问。

    外公偷偷去摸罗步斋的手,发现他的手沁凉沁凉。外公虽然觉得可疑,但无法以此判断罗步斋是人还是鬼。

    姥爹缓和下来之后又跟他说:“你信了,就是真的。你不信,就是假的。”

    外公便认为传言是假的。

    那时候的外公还没有进入幻术世界。在进入幻术世界之前的世界里,真的就是真的,假的就是假的。如果可以是真的也可以是假的,那么一定是假的。

    真的假不了,假的却可以以假乱真。

    后来罗叔叔离开了画眉村,没再回来。

    再后来,外公听姥爹说有人在岳州城看到了罗步斋,但是追过去的时候又不见了,分不清罗步斋到底还在岳州城,还是去了其他地方。

    此时在这迷幻虚实的后山上,外公再次从巧姑这里听到罗叔叔的真实身世,怎么可能不惊讶?

    在此前的记忆里,罗步斋就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人,而从此之后,记忆里的罗步斋成了一个异于常人的人。外公心中不免感慨,原来真假之间如此容易互换!

    外公更加理解了姥爹说的话——真实也是幻术世界里虚假的一部分。

    他也理解了姥爹当初为什么要否认那些传言,因为姥爹那时候刻意让他生活在一个平淡无奇的世界里。

    “是不是欲望要膨胀到一定的程度,才会从无形化为有形?”外公转了转酒盅,嗅了嗅盅里的酒。酒的气味似乎淡了一些。

    “这酒味怎么淡了?”外公又问道。

    巧姑笑道:“酒味并未淡去,是你闻了一晚上的酒,习惯了这个酒味,才觉得淡了。每个人的感知程度不一样,对各种事物的感知也不一样。所谓有形无形,也是感知的结果。对于丧失嗅觉的人来说,这酒味便是不存在的,对于习惯了的人来说,酒味是淡薄的,对于厌恶酒气的人来说,这气味是冲鼻难忍的。其实万事万物都有它的气味,只是你闻到了或者没有闻到。万事万物都有它的形状,只是你看到了或者没有看到。理解了这个道理,你才能听懂我后面要说的话——所有人的欲望都是有形的,无形之时,只是别人没有看到,有形之时,只是被人看到了而已。就如泥土之下的种子,发芽破土之前看不到。也如人们的种子识,种子识苏醒之前,并不知道自己此前经历了什么。”

    外公尝了一口淡去的酒。

    巧姑长叹一声,看了看窗外。

    窗外已经有鸟鸣声。

    循着鸟鸣声看去,巧姑看到几只麻雀在窗外的枝丫上跳来跳去。

    “你看那麻雀,其中或许有一只就是人的欲望化成。”巧姑指着窗外枝丫上的麻雀,对外公说道。

    外公挠挠耳朵,说道:“这麻雀怎么可能……”

    不等外公说完,巧姑接着说道:“那次见到饕餮之后,不久我又遇见了一件怪事。那个人的欲望竟然比饕餮的主人更加让我震撼。”

    外公惊讶道:“还有比饕餮更让仙姑您惊讶的欲望?”

    这时候,一旁打盹的牙仙伸了一个懒腰。为了抖擞精神,牙仙站起来跳了两下,他小臂划动,双手自然下垂,跳起来的时候腰似乎拉长了,那样子就像一只山林中奔跑的狐狸。

    “你是要说细卢家的那件怪事吗?”牙仙的酒意似乎消失了。

    巧姑问道:“你酒醒了?”

    牙仙点头,停止了跳跃,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是的。自从听说那件怪事之后,我常常怀疑我也是一团欲望。”

    听到牙仙这么说,外公的好奇心再次被吊了起来。

    牙仙说的细卢家离画眉村不远,中间隔着一个龙湾桥。

    后来与外公相伴一生的外婆的妹妹就嫁在了细卢家。

    因为这层关系,我小时候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住在细卢家的姨奶奶家里。因为姨奶奶和外婆有几分相似,外婆去世之后,在活着的人里面,我只有在见到姨奶奶时才能看到几分外婆的神韵。

    外公去世的七天前,外公的妹夫,我叫做姨爷爷的那个人去世了。

    姨爷爷是因病去世的。听到姨爷爷去世的消息时,外公正在偏屋里烧火。

    家里人都在为姨爷爷的离世而悲伤时,外公却非常平静地掐着手指算了一下姨爷爷的年纪,然后说:“活到这个岁数可以了。只是我现在身体不行了,没办法去看看他。”

    七天之后,外公去世。

    姨爷爷那边的亲戚过来悼念的时候说:“他们两个老人家不会是商量好了一起走的吧?”

    外公和姨爷爷生前关系确实不错,两个人年纪大后都是话不多的人,坐在火塘边时能一句话也不说地待一个上午或者一个下午。

    外公在认识姨爷爷之前就对细卢家比较熟悉,因为细卢家的上游有一个小水库,小水库里很多鱼。

    年轻时的外公常去那个小水库摸鱼。

    “细卢家的什么怪事?”外公的心思暂时从敖山的往事里挣脱出来,奔向巧姑和牙仙口中的细卢家。

    巧姑便将细卢家发生的怪事娓娓道来。

    细卢家原来有个叫卢至善的佃农。

    有一次卢至善放牛的时候睡着了,等到醒来,牛已经不见了。

    卢至善翻山越岭,到处寻找,但是没有找到走失的牛。

    卢至善急得不得了,过不了几天就是春耕的时节。要是家里没有牛,水田就不能耕,种子就不能撒,就会错过播种的好时机。若是家里只有几块薄田,或许找人借牛来用几天就行,可是他租种的田有三十多亩,自家的牛都不能耽误一天,别人家的牛不会借他用那么久。

    再者,他家境贫寒,租种的三十多亩田已经提前付过定金,没有多余的钱去租牛了。

    回到家里,卢至善将丢牛的事情给妻子说了。

    妻子骂他“死人守棺材不住”,本来家里什么都没有,唯一属于自己的牛还丢了!

    卢至善越想越难受,饭也不吃,坐在大门口一直哭。

    家里几个孩子年纪还小,还不懂世事艰难,仍然自己玩自己的。

    卢至善的老父亲听到他哭,拄着拐杖从茅草屋里步履蹒跚地走了出来。

    卢至善的妻子嫁过来之前就说了,除非家里的房子给她住,不然不嫁。卢至善的老父亲当年为了让卢至善娶妻,挨着老房子搭了一个茅草屋自己住,将老房子让给卢至善结婚。

    卢至善的父亲耳朵背,问他为什么哭。

    卢至善大喊了好几次,他父亲才听明白,原来家里唯一的一条牛丢了!

    他父亲安慰他说:“你别着急,我去山上找找。”

    卢至善大喊:“我走了几十座山都没有找到。你耳朵背,眼睛花,走路慢,怎么可能找得到?”

    他父亲嚅嘴道:“那可怎么办?没有牛的话,定金没了不说,收谷的时节还要交租子!一家好几口人就活不下去啦!”

    卢至善大喊:“你除了说点没用的话,还能做什么?”

    他父亲气得叹气连连,摇头不迭,拄着拐杖往山上走。

    卢至善的妻子见了,气愤地责骂卢至善:“你还不去拉住他?你爹这是给我们添乱!要是在山上摔了,还不得要我们拿医药费?”

    卢至善没有追上去阻拦,反而在他父亲身后泄愤大喊:“你若是被山上的豺狼吃了,倒省了坟地,省了丧葬的钱!”

    他父亲还是慢吞吞地往山上去了。

    当天晚上,卢至善和妻子彻夜未眠,他们都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丢牛这件事。

    熬到子时过后,到了丑时,按照古人定时辰的说法,此时牛已经反刍完毕,准备休息,牛为丑,所以叫做丑时。

    这时,卢至善听到大门那里有撞门的声音。

    大门是上了栓的,门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又一下,门后的门栓哐当哐当响。

    如果是敲门的话,绝不会敲得门栓都震动。

    卢至善的妻子也听到了声音,忽然害怕起来,问卢至善道:“是谁在撞门?不会是小偷吧?”

    那个年代的小偷非常猖獗。不但有破门而入的,还有在墙角挖洞进房的。有的人早上起来一看,家里东西都不见了,墙角有个脸盆大的洞。

    卢至善顿时也紧张起来,赶紧叫醒孩子们,让孩子们躲了起来。

    他和妻子拿了扁担锄头,想等小偷进门后殊死一搏。

    可是他们走到门后面之后,发现撞门的力量并不大。

    卢至善心中犯疑,这小偷怎么舍不得用力?

    他等了一会儿,撞门的力度还是很轻,外面不像是有试图破门而入的小偷。

    他鼓起勇气,走到大门后,从门缝里往外看去。

    门外居然站着一头牛!

    那头牛正用牛角一下接一下地撞门!

    卢至善惊讶不已,打开门来。

    那牛站在月光底下,浑身如打了一层霜。

    这是一头老牛,牛角又弯又长,如同拉满了的弓,牛身瘦骨嶙峋,如烧光了树的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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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3-31 14:24:17 | 显示全部楼层
    他左看右看,没有看到牵牛的人。

    他和妻子都觉得非常奇怪。这头陌生的牛怎么跑到这里撞门来了?

    在那个农田里的体力活大多依靠牛的年代,牛在每个村庄都会被重视。因为人们的重视,牛便跟人一样有了属于自己的地位。谁家的牛长什么模样,牛角是长是短,牙口是多是少,皮毛是光滑还是干枯,性子是温还是烈,村庄里的人大多是知道的,如同知道谁家的孩子长什么模样,有什么样的脾气。

    卢至善认得附近人家养的牛,这头老牛显然不是这里人家养的。

    牛老到了这种程度,力气渐衰,田里走不快,磨边拉不开,养牛的人会将它送到市集去,再加一点儿钱,便可换一头年轻力壮但体型小一些的牛回来。

    市集里屠牛的人也乐意这样交换,老牛相对肉多,虽肉质不够好,但能赚一小笔钱作为补偿。

    可是这头撞门的牛也太老了一些,又瘦骨嶙峋,恐怕送到市集去也不好交易。

    卢至善的妻子愣了一下,随即兴奋不已,拉住卢至善的袖子说道:“刚好家里的牛不见了,这头牛肯定不是附近人家的,我们干脆先用它耕田,等远处人家找来,说不定我们的田已经耕完了。”

    卢至善迟疑道:“这样恐怕不好吧?”

    妻子说道:“有什么不好?我们家的牛,说不定是别人趁你睡觉的时候偷去了。等你去找的时候,说不定咱们家的牛被送到市集杀了。这个机会你不要,家里的田都荒废了,到了收谷的季节咱们租子交不上,咱们这个家就完了!快把它牵到牛棚里去!万一有人找来,你只说没看到!”

    卢至善牵牛的时候,发现这牛没有缰绳,牛鼻子上也没有牛鼻栓。

    他拿了之前赶牛的鞭子来,将老牛赶进了牛棚里。

    他们夫妻两人高兴不已。

    第二天,天还蒙蒙亮的时候,卢至善就赶着老牛到了水田里耕田。老牛力气不大,走得也慢,但总好过没有牛。

    卢至善的妻子做好早餐之后送到了水田边,见老牛走得慢,大喊道:“你多抽两鞭子啊!这磨磨蹭蹭的,要弄到猴年马月去!用点儿力气抽!这牛舍不得力气耕田,你还舍不得力气抽鞭子?”

    卢至善用力抽了老牛几鞭子,老牛果然走得快了一些。

    水田边的妻子一边将早餐从篓子里拿出来,一边说道:“你父亲昨晚好像没有回来。我做饭的时候,他闻到饭香会拿个饭碗过来的,今天竟然没有出来。”

    卢至善问道:“你没有去看看?”

    妻子不满道:“我从早上起来忙前忙后,到现在就没歇息过,哪有时间过去看他?再说了,那茅草屋里一股气味,我才不去!”

    到了中午,卢至善去茅草屋看了看,老父亲还是没有回来。

    吃晚饭时,卢至善又去茅草屋看了看,茅草屋里依然没有人。

    吃完晚饭,卢至善去山上找了一圈,没有找到老父亲。

    他托了村里其他人帮忙去找,众人打着火把找到半夜,依然没有找到他父亲的踪迹。

    回来之后,卢至善睡不着觉,妻子在枕边说道:“你若是不好好睡觉,明天和那老牛一样没有精神,还是要耽误农耕!”

    卢至善于是闭目养神,勉强睡去。

    次日清晨,卢至善去牛棚时,发现老牛不见了。

    正在惊慌之时,他看到一串牛的脚印从牛棚往外去了。那是牛蹄上粘了湿泥巴之后踩下的印子。那印子如同月牙,又如花瓣。

    卢至善跟着牛蹄印子走到了细卢家的小水库附近,看到那条老牛居然下了水田,站在了水田的水沟里。

    老牛见了卢至善,仰起脖子“哞”地叫了一声。

    他心中讶异,这老牛昨天挨了不少鞭子,今天竟然自己先来水田里等着了!

    此后十几天里,卢至善天天起早摸黑地驱赶老牛耕田,把寻找老父亲的事情丢在了一边。

    家里的水田都耕完后,卢至善牵着老牛回家的时候看到老牛的左边后蹄出了血。他仔细一看,血是从左后蹄的两个大蹄甲之间流出来的,大蹄甲中间插了一块碎瓦片。

    碎瓦片应该是水田里面的。

    卢至善牵着老牛回家后,对妻子说:“牛的脚趾被碎瓦片划伤了,我去请兽医来看看。”

    妻子拉住他,说道:“这牛已经这么老了,要不是咱们刚好丢了牛,也不会用它。这是其一。第二呢,这牛不是咱们家的,请兽医看了,还得咱们出钱买药。你为了一条不是咱们的,以后又用不上的牛花钱,值不值得?”

    “那让它就这么疼着?”卢至善问道。

    妻子道:“毕竟它给咱们家耕了田,咱们就让它在牛棚里歇息几天,你把去年咱们留下的干稻草给它喂一喂,等它稍微长点儿肉了,就送到市集去卖了。”

    卢至善听了妻子的建议,将老牛关在牛棚里,每天送半捆干稻草和一盆水。

    老牛后蹄化了脓,疼得在牛棚里转圈。

    养了几天,老牛不但没有长肉,反倒更瘦了。

    卢至善的妻子见老牛状况不好,将卢至善拉到牛棚门口,吩咐道:“你赶紧把这没用的牛送到市集去,再瘦下去,就剩骨头了。”

    卢至善的妻子刚说完,老牛就流下泪来。

    卢至善见老牛流泪,说道:“它好像听得懂人话。”

    卢至善的妻子不以为然道:“真是大惊小怪!牛是通灵性的,牛的主人只要动了杀牛的心思,牛就会流泪。你没听老人说过吗?”

    卢至善叹道:“好吧。我明天就把它送到市集去。”

    第二天,卢至善去牛棚牵牛,发现牛不见了,牛棚里铺满了干稻草,干稻草里躺着一个人。

    卢至善将那人身上的干稻草扒开,发现那人居然是消失好多天的老父亲!

    他摸了摸老父亲的鼻子,发现老父亲已经没有了鼻息。

    卢至善急忙将老父亲背了出来。

    卢至善怎么想也想不明白,为什么牛棚里的老牛不见了,而失踪的老父亲出现在牛棚里。

    那条老牛的脚受了伤,按道理走不了多远,可是他没有找到老牛。

    他询问村里的人有没有看到他的老父亲怎么进村的,可是没有人看到他的老父亲进村。

    在卢至善给老父亲举办葬礼的那天,巧姑附身的堂姐从细卢家经过,听说了此事。

    堂姐来到卢至善家,去牛棚里看了看,又去灵堂坐了坐,然后叹道:“一个一生平平淡淡的人,居然藏着如此厉害的修为!”

    这话恰好被坐在灵堂里的卢至善听到了。

    卢至善问堂姐道:“你说我父亲是有修为的人?”

    堂姐问道:“你就是老人的儿子吧?”

    卢至善道:“正是。”

    堂姐道:“我是从敖山娘娘宫过来的,今日从这里路过,听说你家牛棚里的老牛不见了,失踪好些天的老父亲却死在了牛棚里,觉得事出蹊跷,所以来看看。”

    卢至善早就听说过敖山的娘娘宫非常灵验,只是日日在田间地头劳作,从没有去过敖山。

    卢至善赶紧问道:“早听说娘娘宫的仙姑非常灵验。请问仙姑,我父亲是怎么回来的?那老牛又去了哪里?”

    堂姐道:“你跟我说说前因后果。”

    卢至善将前前后后发生的事情详细地给堂姐说了一遍。

    堂姐听完叹道:“你的老父亲并没有走,老牛也没有离开。”

    “我父亲没有走的话,为什么那些天不见人?老牛没有离开的话,为什么到处找都找不到?”卢至善问道。

    堂姐说道:“帮你耕田的就是你的老父亲!”

    卢至善瞪眼道:“怎么可能?我不是没有想过那老牛是我父亲想办法弄来的,但是我父亲怎么可能就是那头牛?他从来没有学过异术,没有学过戏法,也不见跟什么能人术士做过朋友,怎么可能变成一头牛?”

    外公插言道:“莫非他的父亲偷偷学过民间术法?”

    巧姑摇头道:“据我所知,没有。”

    外公也不信,说道:“那他怎么会变成牛?”

    巧姑说道:“我也是后来才明白,人的魂魄都早已经历了无数轮回,在变成人之前,或许变成过天上飞的鸟,变成过水里游的鱼,变成过凶猛的野兽,变成过胆小的家禽,后来变成过男人,也变成过女人,也曾飞黄腾达,也曾沦落红尘,也曾铜臭障了眼,也曾闻法得了道,总之呢,今生能进入人道,获得人身,变成人,此前必定有一番修为,今生有莫大的能力。”

    外公问道:“既然人人都有莫大的能力,为什么有的人聪明,有的人愚笨,有的人前程似锦,有的人穷途末路,有的人出类拔萃,有的人平平无奇?”

    巧姑道:“因为绝大部分人拥有莫大的能力而不自知。有的人遇到挫折,失去了自信,有的人遭遇打击,心灰意冷。更多的人被世俗吸引,被爱恨纠缠,被虚荣迷惑,渐渐忘记了自身的难得和力量。只有极少的人,他们的欲望达到了极致,不管这欲望是善还是恶,他们都会展现出惊人的能力!比如说王家宅院里那个下人生出的饕餮,比如说这个一心保护家人的老人。老人知道家里没有牛的话,家里人就会走入绝境。所以老人甘愿自己做牛,像牛一样去拉犁耙,去翻田地。”

    外公愣住了。

    巧姑继续说道:“人的心里若是有什么放不下的执念或者欲望,肉身去世之后,心里的念想就会牵引那个人的魂魄变成不同的形状,回到世间。根据不同人生前养成的不同习性,有的变成飞虫,有的变成蝴蝶,有的变成蛇,有的变成鸟雀,有的变成黄鼠狼……诸如此类种种生灵的模样,回来看看心中惦记的人。还有的变成陌生人回来看看。”

    “还能变成陌生人回来?”外公惊讶道。

    巧姑点头道:“是啊。只有这样,被惦记的人才不会发觉,不会害怕。也只有这样,才能不泄露天机,不遭受反噬。我本来不该将真相告诉卢至善的,正是听说了他和他的妻子对他老父亲不孝,我才将真相告诉他。”

    巧姑说,她将卢至善的老父亲化成了老牛的缘由说给卢至善听了。

    卢至善仍然不相信。

    巧姑说道:“你还没有给你的老父亲换过衣服和鞋子吧?”

    卢至善道:“家里实在没有余钱置办寿衣新鞋。”

    巧姑点点头,说道:“你若是不信,趁着你老父亲还没盖棺,你打开你老父亲的衣服看看身上,脱了你老父亲左脚上的鞋子,看看他的脚趾,就知道我说得对不对了。”

    卢至善打开父亲的衣服,发现父亲身上到处是被鞭子抽打的痕迹,脱了父亲左脚上的鞋,看到父亲的大脚趾和二脚趾之间一片溃烂。他想起耕田时抽打老牛的情形,又想起老牛被碎瓦片划伤的部位,顿时嚎啕大哭,以头撞地,撞得头破血流。

    外公听完,啧啧称奇。

    外公当时心里还惦记着马家大少爷和王家姑娘在敖山相见的往事,没有仔细想巧姑说的话。等到他下了山,回了家,才突然想起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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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3-31 14:24:58 | 显示全部楼层
    如果人去世之后还能变成陌生人回来,那么,父亲见到的那个奇怪的人会不会是变成了陌生人的马家大少爷?如此说来,父亲见到的就是马家大少爷的执念欲望?

    可是在山上的时候,外公没有想到问巧姑这个问题。

    一头撞进虚虚实实光怪陆离的幻术世界的外公有些眼花缭乱,晕头转向。他有太多的问题想问,太多的光影想看,以至于分不清主次,分不清哪些重要,哪些不重要。

    但是在巧姑说到饕餮和老牛之后,外公至少明白了一件事情,那就是这个幻术世界里并没有人,没有兽,没有怪力乱神,只有一团一团的执念欲望,这些执念欲望,不过是有的在或人或兽各种各样的皮囊里,有的不在皮囊里。

    所谓的灵性高低,是因为被皮囊困住,被红尘蛊惑,被欲望所执的外在表现。而修行是从皮囊、红尘和欲望中超脱出来的办法之一。

    “天亮了,你该回去了。”巧姑看着神情恍惚的外公说道。

    外公收回心神,着急道:“您还没有说我的进士伯伯到底是怎么死的。”

    巧姑说道:“天亮之后你还不回去,可能就很难回去了。”

    “您跟我说说,肉飞仙和饕餮的主人后来怎么样了。”外公不甘心地问道。

    牙仙也催促道:“你还是先回去吧。”

    “肉飞仙见了他师父之后,就离开了敖山。那个饕餮嘛,在那下人的贪念被戳破之后,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巧姑却继续说起了敖山的往事。

    叫花子从客厅出来后,向众人解释说,刚才那个如猪如狗一样的东西不过是下人变的戏法。

    紧接着,厨房里的菜一盘接一盘地传了出来。

    马家人走了远路,早已饥肠辘辘,见各式各样的菜上了桌,食欲占了上风,将刚才的不快抛诸脑后,举起筷子吃了起来。

    王家夫人宅心仁厚,饶恕了下人,依然留了他在王家做事。

    虽然危机暂时消除,但是巧姑知道,马家大少爷和王家姑娘后面不会太平。

    后来王家姑娘对巧姑说,那时候她已经从母亲那里得知两位母亲将他们的婚期定在了马家大少爷秋闱之后。

    那时候人人认定马家大少爷必定考中进士,就如春天过去夏天就会来一样。

    两位母亲决定那时候喜上加喜,既庆洞房花烛夜,又贺金榜题名时。

    王家姑娘还跟巧姑说,在马家大少爷来敖山的时候,她已经感觉到这是他们此生第一次见面,也是最后一次见面。但她还是答应等马家大少爷从京城考取功名之后再来娶她。

    被巧姑附身的堂姐问王家姑娘:“明明知道他活不到那个时候,你为什么还要答应?又或者,你为什么不请求你的母亲将婚期提前?”

    王家姑娘回答说:“见一面就够了,为什么非要把婚期提前?或许在世人眼里,我坐上了花轿去了画眉村才是圆满。可是在我眼里,那些不过是做给别人看的无关紧要的事情。”

    巧姑说道:“人人都说郎情妾意口说无凭,唯有婚书为证。大小姐您却不要这些?”

    王家姑娘嘴角弯出一丝笑意,说道:“你我不过是在梦里,为什么要在梦里立下凭证?”

    听到此处,外公想起姥爹说伯伯离开敖山的时候,王家大小姐送了他一个字条,写的是“犹恐相逢是梦中”。原来王家大小姐这个字条不仅仅是惊喜之言,也是真实之感。

    巧姑问道:“大小姐既然是在梦里,又为何偏偏要和他见这一面?”

    王家姑娘忽然双眼噙泪,一颗泪珠从眼角滚落,划过脸颊。

    “毕竟这时间太可恨,摇落枝头花,催人红颜老,腐蚀石刻,蚀坏宝刀,也磨灭人的记忆。我已经忘记了他的模样,今生若是不能见上一面,我怕以后见了也不记得。我这次见他一面,只为了来生再见时不会忘记。”王家姑娘用袖子擦去滑到下巴上的泪珠。

    巧姑这才明白,王家姑娘不顾一切要见马家大少爷一面,并不是为了有什么结果,而是为了以后还记得马家大少爷。

    王家夫人请了省城的戏班在敖山唱了七天的戏。

    方圆几十里手头空闲的人们带了板凳来敖山看戏,一时之间,敖山热闹非凡。

    做些手艺活儿的,如补锅的,补鞋的,补碗的都到敖山来了。

    行脚的担货郎,如卖针线的,卖糖糕的,卖锅碗瓢盆的也到敖山来了。

    就是大云山的云来道长也化装为普通人来到了敖山。他的徒弟九一道长化装为仆人模样跟着来了。

    别人都没有认出这两位道长,但是巧姑认出来了。

    巧姑那次去大云山脚下附身于江湖骗子的时候,听人说云来道长原来在京城做宫廷画师的时候就喜欢看戏。他把皇上赏赐给他的无数钱财都撒在了戏台上。后来他喜欢上了一个戏子,为了那个戏子散尽千金。那个戏子却因病早逝。去世前,那戏子对床前落泪的画师说:“多谢恩公这么多年来的照顾和垂怜,我虽演旦角,可惜不是真正的女儿身,不能报答恩公。今日我告诉恩公一个从未跟人说过的秘密,我之所以演旦角惟妙惟肖,名震京城,是因为我本是南方一小城小富人家的姑娘,可惜八字太弱,自小体弱多病,常年卧床。我喜欢看戏,但是无法行走,寸步不能移,只好常常拿了戏本来看,权当看戏了。后来有个大夫给我看病,给我开了一个方子,让我按照药方子服药。我服药之后昏睡入梦,梦见我在这京城内唱戏,演的是《金瓶梅》里的《葡萄架》一戏。我懵懵懂懂中知道自己是在梦中,以为不久就会醒来,可是这一梦,就梦了好多年。期间偶尔睡着的时候,我在南方小城中醒来,听到父母小声言语,看到窗外月影疏斜,还有床边梳妆台上的药方子,药方子上写有朱砂、夜交藤两味助眠安睡的药名。虽然梦中过了两三年,但醒来时仍然是在服药的那个夜里。城外的田野里蛙鸣声不断,床脚的线香燃了不到一寸,时间流逝不过片刻而已。昏昏沉沉中,我又重新入梦,又成了男儿身,又在唱戏,又见了你。十多年来,此秘密我从未与人言说,今日告知恩公。恩公若是有意,待我闭目落气后,可去南方寻那个做梦的我。恩公若只是逢场作戏,我便只当是做了个梦罢了。”说完,戏子落了气,却没说那小城叫什么城。于是,这画师安葬戏子之后离开了京城,一路南下,到了这大云山,却不知为何停了下来,在这大云山开始修行。

    巧姑听人说到云来道长这段往事的时候,以为大云山脚下的信徒信口胡诌。但听王家姑娘说“你我不过是在梦中”的时候,她也恍惚了起来,分不清自己是在梦中还是清醒。

    为此,巧姑偷偷观察混在人群里看戏的云来道长。

    一身素衣的云来道长看戏时为戏台上的悲情戏而落泪,为戏台上的团圆戏而大笑,与台下芸芸众生没有什么区别,实在看不出他是个修为高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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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4-1 10:55:4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五章:爱生恨

    七天的戏唱完,看戏的人便散去了。

    装扮成普通人的云来道长和九一道长回了大云山。

    马家的客人们回了画眉村。

    在那之后,敖山再也没有过那么热闹的盛会。

    但是当时看戏的人们大多以为不久之后会有更加热闹的盛会,会有更加知名的戏班来敖山,在更加高的戏台上唱更加好看的戏。

    马家大少爷回到画眉村之后,天天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后来亏得牙仙在敖山找到了马家大少爷的魂魄,将他的魂魄带回了画眉村。

    这时候牙仙再次打断巧姑,说道:“好了,好了,你该让他下山回去了。”

    巧姑看着外公,问道:“你还要继续听吗?”

    外公听到山下某户人家的狗在吠叫。

    一缕晨曦从窗户那里透了进来。

    “可是您还没有告诉我,进士伯伯到底是怎么血奔而死的。”外公问道。

    “下回再跟你说吧。”巧姑说道。

    见外公还坐着,巧姑给牙仙使了一个眼色。

    牙仙走了过来,抓住外公的胳膊,将他往外拖。

    外公不满道:“是你要我上山来的,现在怎么又赶我走?”

    牙仙焦急道:“这里的一切都是巧姑通过幻术营造出来的,现在天快亮了,她的幻术就要消失了。你这时候若是还不出去,就可能被困在这里。”

    外公顿时紧张起来,但是他不太明白。他问道:“我不是没有想过这些都是障眼法。但是即使障眼法被破了,被障眼法迷惑的人不至于出不来吧?”

    牙仙说道:“有些障眼法只迷惑人的眼睛,有些障眼法能迷惑人的心神。不说这些了,赶紧跟我下山!”

    牙仙将外公拽出了小木屋。

    外公回头一看,小木屋已经不见了。自己站在一块长势喜人的花生地里。

    这块花生地外公以前来过好多次。在这山上放牛的时候,或者摸鱼半途饿了,他就在这花生地里挖一捧花生,到下面的水库边洗一洗,剥了壳儿吃生的花生米。

    外公曾看到花生地的主人在这里翻地,看到花生地开花,看到花生地的主人收获。

    花生是地面上唯一一种花开在地面上,却要钻入地下结果的植物。

    外公拉住牙仙,问道:“牙仙,当年巧姑她们就是被埋在了这里?”

    牙仙说道:“你没发现这块地里种出来的花生比其他地方种出来的花生要大很多,花生衣要比其他花生红很多吗?”

    外公确实早就发现这块地里的花生很大,花生壳里的花生衣暗红似血。

    外公顿时一阵反胃,干呕起来。

    牙仙大笑,说道:“就算巧姑她们不是埋在这里,难道那个老人家天天挑粪到这里浇地,你就吃起来不嫌恶心?”

    “你可别说了!”外公一边干呕一边往山下走。

    牙仙陪着外公走到山脚的小路上就停了下来。

    “你自己回去吧。”牙仙说道。

    外公知道牙仙怕他父亲,于是点点头,一个人踏上了回家的路。

    走到家门前的时候,外公看到继母正将一钵米汤往木盆里倒。她准备浆洗被子衣物。那时候的人都喜欢用米汤浆洗被子。

    我小的时候常见外婆在地坪里浆洗被子衣物。用米汤洗过的被子稍微有点儿硬。但是浆洗过的衣服看起来更整洁,不会皱巴巴的。即使衣服上沾了油,也容易洗掉。

    继母见外公回来,没问他昨晚去了哪里,顺手将倒完了米汤的钵子递给他,吩咐道:“帮我把钵子拿回屋去,再烧两壶开水。我要一壶洗衣服。你父亲要一壶洗手脸。”

    外公问道:“父亲还没有起来?”

    继母说道:“你父亲昨晚一夜没睡好,总说梦话,一会儿叫罗步斋,一会儿叫小米,一会儿叫赵闲云,今天估计要比平时晚一两个时辰才会起来。”

    外公听继母这么说,不敢多问了,低了头接了钵子快步回屋。

    外公给继母烧了一壶水,倒进了洗衣的盆里,又烧了一壶水,在水壶的盖开始冒气的时候,外公将火压到将熄未熄的程度,保持壶里的水不降温,随时加一把火又能烧开。

    然后,外公去姥爹的睡房里看了看,见床上的被子拱成人形,他就回了自己的房间,准备补个觉。

    外公躺下,刚刚拉上被子闭上眼睛,就听到了笃笃笃的敲门声。

    外公只好起了床,打开睡房的门一看,门口站着一个半边脸歪着的人。

    原来是歪爹。

    歪爹一见外公就问道:“你昨晚到后山去了?”

    外公急忙将他拉进屋里,关上房门,生怕他说的话被姥爹听见。

    “你怎么知道的?”外公轻声问道。

    歪爹嘴巴一歪,笑道:“画眉村白天的事情我不晓得的多,晚上发生的事情我哪有不晓得的?”

    外公回到床边坐下,打了一个哈欠,说道:“是的。我去后山了,刚回来。正要补个觉,你就来了。”

    歪爹“啧”了一声,说道:“你都睡一晚上了,还补什么觉?”

    外公愣了一下,轻轻拍了拍歪爹歪着的肩膀,说道:“你就别跟我开玩笑了。”

    歪爹歪着脑袋斜了外公一眼,说道:“我没有跟你开玩笑。你现在没有什么困意,只是觉得有点儿累,不是吗?”

    外公刚才虽然打了一个哈欠,但是确实没有很明显的困意,脑袋还很清醒。

    歪爹接着说道:“你昨晚是去后山神游了。你睡着之后,魂魄被牙仙带到后山走了一圈,但你的身体一直在这个房间里睡觉。”

    外公看着歪爹的眼睛,歪爹确实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可是……”外公觉得不对劲,“可是我……不但去了后山,刚才回来的时候还在地坪里碰到我母亲了。我母亲在地坪里浆洗被子和衣服。如果我是魂魄去了后山,我母亲怎么会看到我的魂魄,还跟我说话呢?”

    “我刚才来的时候,你们家地坪里没有人,别说你母亲了,就是浆洗时会留下的水渍都没有。外面也没有晾被子和衣服。别说晾被子和衣服了,晾衣杆都没有架起来,我看到你们家的晾衣杆还立在大门侧的墙角里。不信你可以去看看。”歪爹说道。

    外公自然不信。他急忙打开房门,跑到大门处往外看。

    地坪里果然空空荡荡,确实没有晾衣杆,更没有晾衣服。

    外公看了看地上,如果继母在这里浆洗过被子和衣服,地上必定会留下圆溜溜的一圈水渍。可是地上没有一点儿水渍。

    歪爹跟了过来,说道:“我没跟你开玩笑吧?”

    外公仍然不死心地说道:“不可能。我进门后还烧了两壶水,留了小火给水保温。”

    外公一面说,一面往厨房走。

    到了厨房,一条落满了烟灰的麻绳自房梁而下,在快要坠入火塘的地方系了一个铁吊钩,仿佛钓竿的线和鱼钩。

    铁吊钩分为两个部分,一上一下,形状如同两手互相握住手腕。这种铁吊钩设计巧妙,拖住铁吊钩往上一提,铁吊钩便升高了,用烧火的火钳一敲,铁吊钩便会往下落。

    有了这铁吊钩,水壶或者饭锅便可调节高度,远离或者接近火塘里的火焰。

    外公记得水壶是挂在铁吊钩上的。

    可是此时水壶没有挂在铁吊钩上,而是放在火塘边沿的青火砖上。

    火塘里也没有火,里面都是稻草灰。稻草已经烧透,但稻草灰大多还保持着稻草秆的形状。

    外公记得他刚才是用木柴烧火的。他不甘心,用火钳去拨开稻草灰,稻草灰里面并没有一点儿火星,也没有木炭。

    外公回到自己的房间,神情恍惚地坐回床上。

    歪爹歪着身子跟了进来,说道:“昨晚我看到牙仙来到你家门前的枣树下,将你的魂魄诱了出来。”

    外公怔了一下,问道:“你认识牙仙?那你为什么不阻止我?”

    歪爹说道:“你父亲都没有制止,何须我来阻止你?”

    “你的意思是我父亲知道昨晚我上后山的事情?”外公问道。

    歪爹笑道:“我只知道画眉村晚上发生的事情。你父亲知道白天和晚上发生的所有事情。他若是不知道,那就是装作不知道而已。”

    外公摇头道:“不对。天快亮的时候,牙仙非得催我下山,说什么再不下山就晚了……”

    歪爹不等他说完就说道:“当然。他怕你的魂魄回不来。你的魂魄要是回不来,你父亲就会找他们算账。”

    这时候,外公的继母提着一个木桶来到房门前,将木桶放在门槛上,一只脚跨过门槛,一只脚还在外面。

    木桶里放着一个衣槌。衣槌上没有水。显然木桶里的衣服还没有洗。

    “你来啦。”继母看到了歪爹,打招呼道。

    歪爹点头微笑。

    继母又往里面看了一眼外公,说道:“你没什么不舒服吧?”

    外公觉得奇怪,问道:“我不舒服?”

    继母说道:“早晨我做了一个梦,梦到我在地坪里浆洗被子,你从外头来了,一头的雾水,带着一身的酒气。本来早就想过来问问你的,看你在睡觉,就没吵醒你。刚才见他过来找你,知道你起来了,我怕那个梦有什么预示,就过来问问你。”

    外公头皮一阵发麻。他想起在巧姑的小木屋里喝的酒。

    歪爹急忙帮外公解围道:“您去忙吧。他没事呢。”

    “你说没事,应该就没事。”继母听歪爹这么说,便提了木桶走了。

    歪爹关上房门,小声道:“这回你相信了吧?”

    “就算我的魂魄昨晚走出去了,可是怎么会走到我母亲的梦里去?”外公更加糊涂了。

    歪爹说道:“你的魂魄没有走到她的梦里去,是她感应到了你的魂魄,才做了那样的梦。”

    外公拧眉看往窗户那边,说道:“这么说来,牙仙昨晚在窗外放一个稻草人,就是为了把我的魂儿骗出去?”

    歪爹说道:“有的地方确实有用稻草人招魂的习俗。稻草人有人形,这是其他修炼的生灵要付出许多代价才能获得的。但是稻草人的稻草容易腐烂,这又远不如其他生灵。究其原因,还是稻草人徒有其形,没有其魂魄。所以它如同没有鸟的空巢,如同没有人的荒宅,如同无人之舟,这是它有一定的招魂作用的原因。”

    以前外公听歪爹说这些,大多当耳边风听了,不会往心里去。但是此时他听歪爹说这些,觉得不无道理。

    后来外公找到进士伯伯的书童,书童的一番话跟他此时的心态几乎一样。

    那书童说,在识字之前,听到人们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千钟粟”,他嗤之以鼻,书里哪有这些东西?识字之后,他越来越认同那句话的道理。

    外公想起巧姑说的罗步斋,问歪爹道:“昨晚我听巧姑说,我家原来有一个姓罗的管家其实不是人,而是脱离了肉体的欲望。我以前并不知道。你早就通了阴阳,你以前 没有发现我罗叔叔与常人不同吗?”

    歪爹的年纪比外公大,歪爹认识罗步斋的时间比外公要长许多,对于罗步斋的记忆也比外公要多许多。

    歪爹眼睛里掠过一丝光亮,说道:“你才知道?”

    外公点头。

    “其实好多人早就知道了。不过有的人只是当做茶余饭后的消遣,并不相信。有的人相信那种说法,但是碍于你父亲,不好验证或者不好直说。”歪爹说道。

    “我就属于那种听说了但不相信的。”外公说道。

    歪爹自己找了椅子坐下,摸了摸歪着的半边脸,说道:“所以那时候你的世界里,他就是一个正常人。我们虽然同在一个画眉村,但是对于每个人来说,你的画眉村跟我的画眉村不是一个画眉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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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4-1 10:55:53 | 显示全部楼层
    外公看着歪爹,想起村里许多人曾经对他冷眼相向,后来又对他敬而远之。他眼中的画眉村跟村里其他人看到的画眉村肯定不一样。

    外公问道:“那你知道我罗叔叔以前是死刑犯吗?你以前怕他吗?”

    歪爹伸长了脖子问道:“你罗叔叔以前是死刑犯?”

    歪爹伸脖子的时候,外公从他身上看到了一丝蛇的影子,仿佛椅子上盘着一条蛇。

    难怪有人说他母亲怀着他的时候打了蛇,才会生下这样的他。外公心想。

    外公收回心思,说道:“对啊。我以前听人说他是被砍头的时候魂魄脱离身体逃走了,从京城逃到了边陲之地。”

    歪爹缩回脖子,笑得双肩颤动。

    “所以说,你父亲是个有智慧的人。”歪爹笑着说道,眼睛里流露出钦佩之情。

    外公迷惑道:“这跟我父亲有没有智慧有什么关系?”

    歪爹的肩膀渐渐平缓,他说道:“因为罗步斋并不是从京城逃出来的。罗步斋以前在一个叫萝卜寨的地方生活,也是通了阴阳的人。后来他被人害了。但是他自己不知道,以为自己没死。你父亲怕他知道真相,所以带他离开了萝卜寨,来到了这里。”

    “萝卜寨?”外公问道。

    “是的。你父亲年轻的时候曾经走遍了九州名川。他曾经去过一个叫做萝卜寨的地方。你罗叔叔的名字就是他家乡的名字一样发音。”

    “不是从京城逃出来的?不是死刑犯?”

    歪爹歪着身子靠在椅子的靠背上,正常的半边脸一本正经地说道:“不是。你父亲故意用了另一个广为流传的说法,掩盖了你罗叔叔的真实身世。以前确实曾有一个死刑犯买通了刽子手,在砍头时以为刽子手会放了他,所以砍头的时候得到刽子手的暗示,拼命奔逃。那个人从北方跑到了南方。但那个人不是你家里的罗叔叔。因为这个传说被很多人相信了,你父亲就让这里认识你罗叔叔的人以为你罗叔叔是那个人。这样的话,谁都不知道你罗叔叔是从萝卜寨来的。你罗叔叔即使听到那种死刑犯的传言,也不相信。这样的话,他就不会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像你罗叔叔这种脱离了身体的求生欲望,绝对不能知道自己已经死了的真相,一旦知道了,欲望就会吓得烟消云散。那就真的死了。”

    外公想起巧姑说到的饕餮。

    饕餮也是在那个下人被叫花子戳破的时候消失的。

    人和欲望的区别在于,欲望一戳破就会消失,而人因为有皮囊掩盖欲望,难以被戳破。

    歪爹接着说道:“不过后来你罗叔叔还是知道了真相。但是那时候他的修为已经比较高了,再者,他也在那之前渐渐发现了一些问题,渐渐接受了自己是身外身的事实。这跟人是一样的,有些事情一下子接受不了,如果有个过程,或许渐渐就接受了。”

    外公终于明白了,以前他在父亲面前询问罗叔叔的传言是真是假时,父亲为什么会说“别听外人瞎说”。

    因为外人的传言确实是瞎说。

    他也明白了,父亲为什么缓和下来之后又说:“你信了,就是真的。你不信,就是假的。”

    原来父亲有意用假的传言来掩盖真实的缘由。

    父亲为了罗步斋的求生欲望不散去,可以说是费尽了心思。外公不由得在心里感慨万千。

    “你父亲是有大智慧的人。”歪爹重复道。

    外公苦笑道:“很多人说他不同于一般人,可是我以前从来没有发现他有哪里跟一般人不同。”

    歪爹说道:“那是因为他以前不想让你知道。因为他不想让你接触这些,此前牙仙和巧姑以及其他孔子从不提及的生灵都不敢在你面前出现。我昨晚看到牙仙诱你的魂魄出来,知道你父亲改变了主意,今天才跟你说这些话。”

    外公问道:“你也怕我父亲吗?”

    歪爹笑了笑,说道:“你父亲在玄黄之术方面比我高出太多。但我不怕他,我是敬重他。”

    歪爹站了起来,说道:“好了,我该回去了。见你回来,我就放心了。”

    外公送他到门口,看着他歪歪咧咧地远去。

    外公回到自己的房间,还是回到床上睡了。

    再醒来时,外面已是日上三竿。

    外公感觉脑袋有点昏沉,起床后,看什么都觉得不真实,仿佛自己还在梦里。

    从房门走出去的时候,外公的脚被门槛绊了一下,差点摔倒。

    走到堂屋里的时候,外公看到姥爹又躺在老竹椅上了。

    听到脚步声的姥爹歪了头看了外公一眼,问道:“还没吃早饭吧?”

    外公说道:“没有。”

    姥爹说道:“锅里焖了饭和一块腊鱼,你去吃了吧。”

    外公走到厨房,揭开锅。锅底有一点儿水,水上架了一双筷子,如同架了一座桥,一只瓷碗放在两只筷子上。

    瓷碗里有饭,饭上有巴掌大小的一块腊鱼。

    腊鱼的香味扑鼻而来。

    继母是不会给他留饭的。饭和腊鱼是姥爹留的。

    灶里必定是留着火的。锅底的水便会变成水蒸气给饭和鱼保温。架筷子是为了不让碗 放进水里。

    姥爹常常这样给外公留饭。

    后来小时候的我常常因为贪玩而忘了回来,有时候听到外公或者外婆在村里的小巷道喊我回去吃饭,我却躲在小阁楼里不愿下来。外公便像姥爹那样给我留饭。

    外公闻到腊鱼的香气,肚子顿时咕噜咕噜的叫唤起来。他拿起碗,又从水面捞起筷子,一顿狼吞虎咽。

    吃完饭,外公就着锅里的水洗了碗,将碗放回碗柜,将筷子放入筷筒。

    筷筒是竹筒做的,里面有十多双筷子。筷筒就如抽签的签筒,筷子就如签筒里的签子。

    外公忍不住取下筷筒,在手里摇了起来。

    筷子在筷筒里沙沙响。

    外公心想,这些筷子上面如果写了签语,是不是就跟摇签筒一样了?

    正这么想着,一根筷子从签筒里脱落而出,掉在了地上。

    外公将那根掉落的筷子捡起来一看,筷子居然是弯的。

    他记得这根弯筷子。

    每次吃饭的时候,他都祈祷不要拿到这根弯筷子。因为一直一弯的筷子夹饭夹菜有点儿别扭,尤其是夹油炸小鱼拌豆豉的时候,筷子倒是夹紧了,但油炸小鱼夹不起来。豆豉就更别想了。

    筷子是继母抽出来摆放在桌子上的,他没有选择的权利。

    母亲的性格则跟外公大不一样。母亲面对她的祖母的时候,脾气硬得很,只要祖母对她稍有不公,她就又吵又闹,绝不让步。姥爹也无可奈何。

    外公将筷筒挂回原来的地方,拿着那根弯筷子回到堂屋。

    外公走到竹躺椅旁边,问姥爹道:“我刚刚摇了一下筷筒,像摇签筒一样摇的。结果这根弯了的筷子掉了出来。这是有什么寓意吗?”

    姥爹瞥了弯筷子一眼,说道:“万物有灵啊,没想到它也来了。”

    外公连忙往身后看,身后没有人。

    “谁来了?”外公问道。

    姥爹笑了笑,说道:“今晚你去后山的时候,把这根筷子带上。你去问问巧姑这有什么寓意吧。”

    听到姥爹说出“巧姑”二字,外公大为惊讶!

    姥爹见外公一脸惊讶,笑道:“你惊讶什么?巧姑的一魂一魄,就在我们村里。等她告诉你所有她知道的事情之后,你帮我将那一魂一魄还给她。这比给她的尸骨换个好地方要好多了。”

    外公更为惊讶了:“昨晚的事情您都知道?”

    经过歪爹的提醒,外公对姥爹知道牙仙的事情有了心理准备。但是后山上巧姑跟他说过的话,姥爹竟然也一清二楚,这是外公没有料到的。

    “你现在已经开始接触玄黄之术了,我也就不妨告诉你,当年从她身上拿走一魂一魄的人……”姥爹舔了一下干裂的嘴唇,“就是我。”

    外公目瞪口呆。

    姥爹看着他,等他自己缓过来。

    半晌,外公才缓缓问道:“这么说来……父亲您上辈子是位得道高人?可是您怎么记得上辈子的事情的?难道您一出生,种子识就苏醒了?”

    姥爹摆摆手,说道:“没有。我本来都忘记了,后来遇到了一位叫做小米的姑娘,才记起了许多久远的事情。”

    “您说巧姑的一魂一魄在我们村里,我以前怎么没有看到过?”外公心里有太多的问题,多得让他不知道先问哪个问题,后问哪个问题,只好想到哪里就问到哪里。

    姥爹说道:“你怎么看得到?你就算看到了,也不知道那是巧姑的魂魄。”

    外公在脑海里将村里所有可疑的地方过了一遍,想不出巧姑的魂魄会藏在哪里。

    不用外公询问,姥爹就说出了答案:“其中一魄,我放在村口的土地庙里。你去土地庙看看,土地公公和土地婆婆身边有一个女童模样的雕像,巧姑的魄就在那雕像上。另有一魂,我埋在洗衣塘旁边的石牛桩下面。你去洗衣塘那里看看,那个石牛栓周围都是牛粪,牛在那里绕圈圈,踩出了一圈圈的牛脚板印子。”

    外公诧异道:“我听说魂善魄恶,您不把善的放在土地庙受供奉,恶的放在石牛桩下面遭踩踏,怎么把恶的放到了土地庙,把善的放在了石牛桩下面?”

    姥爹不紧不慢地说道:“魄在土地庙受供奉,烟熏雾缭,让它以为自己是善的,受人敬重,反而处处宽仁。这样渐渐洗去邪念。魂在石牛桩那里受踩踏,污秽一片,让它以为自己是恶的,但又本性善良,所以处处反省。这样慢慢韧性十足。等到时机一来,便可将它们还回去。若是善的魂在土地庙,善的来求,恶的也来求,就会摇摆不定,反受其扰。若是恶的魄在石牛桩下面,你也来踩,我也来踩,就会激起戾气,更甚从前!”

    外公不忍心道:“难怪人人都说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

    姥爹叹了一口气,说道:“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巧姑生前喜欢的是将军,她不敢表明心意,以依附于另一个人的名义进入军营,悄悄藏在将军身边。我取了她一魂一魄,其中更是取走了她对将军的爱和对将军的恨。对将军无爱无恨,她才能平静地洗净怨气。”

    外公想起昨晚巧姑说她想不起许多明明感觉很重要的事情,哪怕是与那位偏将相关的记忆也变得模糊不清。原来是因为姥爹拿走了她对将军的爱和恨!

    原来巧姑喜欢的人确实是将军!

    巧姑还说到,云来道长告诉她,有个灵性极强的修行者偏偏喜欢上了被砍了头的将军,却因为将军带了落花洞女回来,于是假装喜欢上了将军身边的部下。

    那时候外公就猜测这个修行者是巧姑。

    但是巧姑以为云来道长说的是喜欢花枭的那位歌姬。

    她不知道,那个人就是她自己!

    而忘记了爱和恨的巧姑还义无反顾地帮助下一世的将军和落花洞女在敖山第二次相见!

    外公问道:“这么说来,那一魂里面就有对将军的爱,那一魄里面就有对将军的恨?”

    姥爹摇摇头,以手支撑身子稍稍坐起来。

    外公忙上前扶住,将竹躺椅的靠背调高,好让姥爹靠着。

    姥爹道:“爱和恨都在那一魂之中。”

    外公不解道:“爱是善,恨是恶,魂是善,魄是恶,不应该爱在魂中,恨在魄里吗?怎么都在魂中?”

    姥爹自嘲地笑了笑,说道:“因爱而生恨,因爱而生怖。爱既然是从魂中出来的,那么恨也是。牛遇到了石牛桩,牛想脱离,却因为鼻子痛只能绕圈子。人也是,有了爱,便如有了怕疼的鼻子,即使心有不甘,也很难脱离。牛的脚板印绕了一圈又一圈,等于给石牛桩下面的魂画了一圈又一圈的封印符,借此封印符可以将它生出的爱和恨都封印在那里,脱离出干干净净的魂来。”

    姥爹的这一番话让外公钦佩不已。

    在外公的眼里,姥爹是个死板且迂腐的人。他从来不觉得姥爹懂得人世间的情和爱。虽然那时候十八岁的他对于情和爱也懵懵懂懂,但是他盲目自信地以为他的父亲对此一无所知。

    这也不能怪外公。外公从来没有在姥爹和继母的身上看到任何有关情和爱的影子。他们两个人仿佛碰巧放在了同一个屋檐下的石头,仿佛刚好生长在同一个园子里的竹子,仿佛筷筒抽出来时刚好凑成了一双的筷子。

    外公尴尬却又抑制不住地对姥爹说道:“我以为……您从来不知道戏曲里唱的那种爱和恨……”

    对于十八岁的外公来说,爱和恨的感受更多来自于平日里听的戏曲,而不是自身。

    姥爹的目光投向大门外看不见的远方。

    “在你知道之前,我已经体会过太多爱,也领会过太多恨。在今生,在前世,在更久以前……”姥爹收回目光,疲惫地闭上眼睛。

    “您说的是……小米吗?”外公小心翼翼地问道。

    外公听无数人说起过曾经在画眉村生活过很长时间的一个叫小米的姑娘。以前他就想问,但是他不敢。因为他的亲生母亲并不叫小米。因此,对于他,对于姥爹,这个名字都是不能轻轻松松提及的。

    果然,姥爹闭着眼睛摆了摆手,说道:“让我休息一下吧。你去把巧姑的一魂一魄找出来,用红布包住。你记住,今晚到了后山,不要在巧姑面前提到我,更不能说我为什么拿走她的一魂一魄。”

    外公见姥爹不想多说,便不问了。

    外公去了老河边的土地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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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4-1 10:56:07 | 显示全部楼层
    常言道,一方土地一方神,一座小庙一仙境。土地庙不是正常大小的庙,只有常人家里的饭桌那么高那么宽。

    常有人来土地庙烧香放炮祈祷,但是土地庙里面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并没有多少人关注。

    外公蹲下来往狭小的土地庙里一看,发现这个土地庙做得非常精致。里面不但有平常人家一样的堂屋,还有侧屋。侧屋一点儿也不马虎,有门和门框。靠近大门的左右侧屋房门一样大,在侧屋后面还有两个相对小一些的门和门框。

    平常人家的房子也是这样,朝前的两个侧屋大多是睡房,并列在后面的两个小屋是烧火房和放杂物的偏屋。

    这个土地庙可以说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一看里面这样的情形,外公不免想象出土地公公和土地婆婆也像画眉村里平常人家一样居家过日子的情景来。

    更让他感到意外的是,坐在“堂屋”里的土地公公和土地婆婆身边还有一个年轻女人的雕像!

    虽然雕工比较粗糙,但是眉眼之间竟然有巧姑的影子!

    要是别人看到了这个女人的雕像,必定觉得怪异。

    要不是姥爹事先说明,外公看到这个奇怪的雕像也会心里发毛。

    外公对着土地庙拜了拜,说道:“土地公公,土地婆婆,多谢你们对巧姑的照顾和宽容,我替巧姑和我父亲向您二位表示感谢!今天机缘已到,我要带她走了。”

    说完,外公从兜里掏出一块红布来,盖住女人雕像,然后从土地庙里拿出了雕像。雕像拿出来后,外公又将红布缠紧了,这才放入怀中。

    外公先回了家,将红布包裹的雕像放在床底下。

    然后,外公扛了锄头去了洗衣塘。

    为了方便牛喝水,村里共用的石牛桩钉在了洗衣塘旁边。

    在洗衣塘边走了一圈,外公又扛着锄头回去了。

    洗衣塘挨着晒谷坪。晒谷坪里坐了许多一边晒太阳一边摆弄针线活儿的婆姨们。他要是一锄头下去,那些婆姨们就会立即围过来看热闹。

    外公决定等天黑了来。

    好不容易等到天黑,外公再次来到洗衣塘边挖开了石牛桩。

    石牛桩下面有个盒子。

    外公打开盒子一看,里面有个跟白天看到的雕像一模一样的雕像。外公用红布将雕像包了,将盒子放回原处,又插上石牛桩,再填回泥土,最后将石牛桩周围夯实。

    回到自己的睡房后,外公将两个红布包裹的雕像并排放在床脚处。

    洗漱完毕后,外公在床上躺下,等着牙仙来叫他。

    外公相信牙仙会再来叫他上山。一是因为巧姑昨晚要说的话尚未说完,二是因为姥爹要他今晚上山,必定是早已算到了今晚牙仙会来。

    果不其然,等了大约半个时辰,外公又看到窗外有个一动不动的人影子。

    外公连忙爬起来。

    这次他留了一个心。他没有直接出去,他回头一看,自己还躺在床上。眼睛闭着,嘴巴微张。

    他回到床上,闭上眼睛,重新睁开眼,再起床一看,这次床上没有人了。他确定这次起来的是身躯而不是魂魄。

    他将红布包着的雕像放入怀中,又将那根弯了的筷子放入裤兜,这才出门来。

    牙仙站在枣树下等着他。

    见他出来,牙仙愣了一下,随即醒悟过来,说道:“你识破我的招魂术了?”

    外公想起村里老人曾说小孩子容易丢了魂儿,一个是因为胆子小,被什么邪祟一吓,就会掉了魂儿;另一个是因为玩心重,在外面玩得太疯,就舍不得回来。丢了魂儿的孩子会发高烧,或者食欲不振,或者精神萎靡,须得让家里大人去外面将魂儿喊回来。

    他以前是不信的,现在听牙仙这么说,又想起这些传说来。

    见外公心不在焉的样子,牙仙又道:“看来你们家里人都容易神游。马家大少爷是这样,你父亲是这样,你也是这样。”

    其实我小时候也常这样。我母亲便常常晚上去我白天走过的地方,一边走一边喊:“亮亮,回来哟——”

    声音拖得很长很长。

    我听到了,便在家里回一声:“回来咯——”

    母亲说,姥爹在世的时候提醒过她,说万一我的魂儿掉了,就去水边多喊一喊。因为我的魂魄生性喜欢玩水。

    母亲每次这样喊我的魂儿,就会在水塘边和露天的水井处多停留一会儿,多喊几声。

    不仅如此,每次我从家里去外公家,出门之时,母亲必定千叮咛万嘱咐:“路上不要玩水!”

    每次我从外公家回去,出门之前,外婆也必定说:“过了后山就直接回去,千万不要在路上玩水!”

    后来外公将写了我的生辰八字的红布系在一条鲤鱼身上,然后将鲤鱼放回水中,让它做了我的替身,代替我去了水里。

    据外公说,这样家里人就不用担心我接近水边了。

    用鲤鱼做替身这件事情,我在十二岁之前从来没有听母亲和外公提起过。

    十多年后,我偶然跟母亲闲聊的时候听她风轻云淡地提了一嘴。我才知道原来还有这件事情。

    而外公自始至终没有在我面前说过关于这件事的一个字。

    牙仙带着外公走了一遍昨晚走过的路,又走到了那个小木屋前。

    外公看见巧姑已经坐在里面等着了。

    见外公到了门外,巧姑起身迎接。

    当外公跨门而入的时候,巧姑的眼神中也露出一丝惊讶,她看向牙仙。

    牙仙点了点头。

    外公知道,他们都是因他的肉身来到后山而惊讶。

    外公先将裤兜里的弯筷子抽了出来,然后坐下,举着弯筷子问巧姑和牙仙:“今天我像摇签筒一样摇晃我家里的筷筒,结果这根弯了的筷子掉出来了。你们二位修为高深,请问这是好的寓意还是不好的寓意?”

    巧姑和牙仙面面相觑。

    巧姑和牙仙都坐了下来。牙仙先说话了:“依我看,这是不好的寓意。”

    外公问:“为什么?”

    牙仙拿过那根筷子,从头看到尾,然后说道:“筷子里面包含了阴阳学说。筷子一头是四方的,一头是圆的,暗含天圆地方的意思。古人的筷子长为七寸六分,寓意人有七情六欲。从学会使用筷子的时候起,人的欲望就开始不断上涨。这筷子竟然弯了,寓意七情六欲开始扭曲,不好的事情将要发生。”

    巧姑却说道:“前面说的我都同意,但最后一句我不同意。依我看,这是好的寓意。”

    外公转头看向巧姑,问道:“为什么?”

    巧姑说道:“敖山的王家姑娘也曾以筷筒为签筒,摇出一根弯了的筷子。她来找我,询问是凶是吉。”

    巧姑说,王家姑娘以筷子问凶吉的时候,马家大少爷已经回了画眉村,戏班也回了省城。

    戏班离去之后,巧姑偷偷跟王家姑娘说:“大云山的云来道长也来看戏了,只是其他人都没有认出来。”

    随后,巧姑将在大云山脚下听来的传说讲给王家姑娘听了。

    王家姑娘听完,面露惊讶之色。

    原来王家姑娘在岳州城里见过云来道长寻找的姑娘!

    那姑娘家是洞庭湖边开染布坊的小富人家。王家常常从那里买布回来,再请缝纫师傅给下人们做衣裳。

    王家姑娘时常跟着买布的下人去染布坊玩耍。

    因此,王家姑娘认识了染布坊老板的女儿,得知那姑娘八字很弱,一副病秧子模样,常年卧病在床,连行走都十分困难。

    染布坊老板知道王家夫人喜欢听戏,常请戏班到敖山唱戏。老板不敢叨扰王家夫人,便常问王家姑娘有没有戏本,是否方便借阅。

    王家姑娘得知老板的女儿行动不便,靠看戏本打发时光,便常常偷了母亲的戏本来借给老板,等老板的女儿看完还来,又偷偷带回敖山,放回原处。

    一来二去,王家姑娘与老板的女儿熟络起来。

    更巧的是,有一次王家姑娘拜访老板的女儿,不经意在进门之前听到老板的女儿小声唱戏。老板的女儿声音好听如黄鹂啼鸣,可是戏词却非常露骨。

    王家姑娘假装咳嗽一声,老板的女儿急忙收了声。

    王家姑娘进门之后,看到老板的女儿枕边放着一个戏本,翻开的那页写有“葡萄架”三个字。那三个字比下面其他的字要大许多。

    王家姑娘坐在床头与她闲聊,趁她不注意时合上戏本,看到戏本封皮上写着“金瓶梅”。

    王家姑娘打趣道:“没想到你不出闺房门一步,却有这番七情六欲的心思!”

    老板的女儿双颊绯红,急忙藏起戏本,说道:“人生能有几?不乐是徒然。姐姐你想要的不愁得不到。妹妹我如今这般光景,怕是体会不到男女之欢了,可愈是得不到,愈加想要。平时羞于启齿,只能偷偷寄托在戏词里了!”

    王家姑娘心生同情,连连叹息。

    老板的女儿垂头弄衫,又道:“别说是清醒时了,就是梦里都愈加想要,却愈是得不到。”

    王家姑娘问道:“这又怎么说?”

    她说道:“我常常做梦,梦见自己是京城里出了名的戏子。有一位从宫里来的画师垂怜于我,为我散尽千金。我有意于他,可是梦里的我竟然是男子之身!”

    王家姑娘说道:“可能你做的是上辈子的梦,你上辈子是个男戏子吧!”

    此事已是两三年前的事情了。后来王家姑娘渐渐去染布坊去得少了,跟老板的女儿渐渐也少了来往。

    听了巧姑从大云山脚下带来的传说之后,王家姑娘暗暗吃惊。

    王家姑娘没有立即跟巧姑说她见到的染布坊老板的女儿。

    王家姑娘回到家里,不知道该不该将这件事告诉巧姑,或者转告大云山的云来道长。

    毕竟云来道长不是以前的画师了,且年事已高。王家姑娘拿不准是说好,还是不说好。

    犹豫不定的她看到了家里的筷筒,觉得筷筒跟娘娘宫的签筒十分相似,于是决定让筷筒来代替她做决定。

    她用筷筒当做签筒,摇出了一根弯了的筷子。

    然后她拿着那根弯筷子找到巧姑,询问是凶是吉。

    如果是凶,就将此事埋在心里。如果是吉,就将此事告诉巧姑和云来道长。

    巧姑说,她以为王家姑娘是在为自己和马家大少爷的将来预测凶吉。

    于是,巧姑撒了一个谎。

    巧姑说道:“这当然是吉。”

    王家姑娘不知道巧姑是在违心地安慰她,于是说道:“既然是吉,那我不妨告诉你,我见过云来道长寻找的那位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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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4-2 09:09:4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六章    草鬼婆

    巧姑说,王家姑娘说的话吓了她一跳。

    巧姑当初在大云山脚下听到云来道长的传说时,只觉得离奇又荒诞,并没有把它当真。她将云来道长的传说讲给王家姑娘听,不过是因为看到云来道长是个修行人,竟然被唱戏的感动得欢颜或者落泪,觉得出乎意料而已。

    可是王家姑娘的一番话印证了大云山脚下的传说!

    她本将传言当做是捕风捉影,没想到风还真被捕住了,影还真被捉住了!

    王家姑娘将染布坊老板女儿的事情一一道来。染布坊老板女儿的梦和云来道长的传说相互印证,一个如同岸边杨柳,一个如同水中杨柳倒影。

    巧姑听得啧啧称奇。

    王家姑娘说道:“我本来不知道要不要说出来,就把筷筒当做签筒摇了,摇出一根弯了的筷子。你说这是吉,我才放下心。”

    外公忙问道:“那么我这根筷子也是吉利的寓意?”

    巧姑道:“你且听我说完。”

    外公将筷子放在桌上,继续听巧姑讲云来道长与染布坊姑娘的往事。

    巧姑说,她本来想告诉王家姑娘,她说“吉”是以为王家姑娘担心马家大少爷和她的未来,才违了心这么说的。

    可是话说出口之前,她转念一想,就算是阴错阳差,那也是缘分。虽然云来道长年事已高,染布坊老板的女儿还在她梦里的年纪,最后他们两人是个什么结局,还要看他们两人自己。这不是她巧姑和王家姑娘说改变就能改变的。

    但是巧姑心里有个疑惑。

    “大小姐,您说……云来道长许多年前在京城当宫廷画师,见到那个戏子的时候,也才三十多岁。如今云来道长年事已高,这染布坊老板的女儿怎么现在比您年纪还小?”巧姑问道。

    王家姑娘想了想,说道:“有道是黄粱一梦,梦里过了一生的时间,醒来不到一顿饭的工夫。梦和真实的时间是不对等的。”

    巧姑难以信服,说道:“黄粱一梦的典故我是知道的。那个人在别人做饭的时候做了一个漫长的梦,梦到人生起起落落,加官进爵,遭人诬陷,最后善终,可是醒来时发现别人家的饭都还没有做好。那病弱姑娘做了一个在京城唱戏成为名角的梦,醒来还在做梦的那个夜里,一盘香都没有烧完。这我都能理解。可是为什么时光在姑娘这里并没有流逝,在云来道长那里却真真实实渡过了几十年的春秋?”

    王家姑娘道:“这也不难理解。同样的时光,有的人转瞬即逝,有的人度日如年。可能时光在云来道长身上流逝得多,在那姑娘身上流逝得少吧!”

    巧姑连连叹息。

    王家姑娘见巧姑叹息,笑道:“有机会见到就很好了,你叹什么气?好多人终其一生始终不能遇见相互倾心的人,只能遇一人而将就。能遇见,就要感恩了。再说了,如果我不是认识染布坊的老板,你不是去了大云山一趟,传言就还是传言,梦就还是梦。你不因此而叹气,怎么反而因为验证了梦的真实而叹气呢?”

    巧姑道:“或许是没有梦的人不值得叹息,有梦但无法圆满的人才值得叹息吧?”

    王家姑娘道:“说得也对。”

    巧姑说道:“我找个机会去一趟大云山,跟云来道长说说染布坊那位姑娘吧。”

    王家姑娘摇头道:“不妥。还是我去岳州城,先探探那位姑娘的口气吧。”

    几天之后,王家有下人要去岳州城置办一些日常家用,其中包括布匹。王家姑娘与下人同行。

    出发的时候,阳光正好。

    马车走到半途,天却阴了起来。

    下人掀起车帘,看了看外面的乌云,忧心忡忡道:“怕是要下雨了。”

    王家姑娘听了,也朝外面看去,果然乌云密布。眼看着天压得越来越低,几乎要碰到近处的山顶了。

    放下帘子后,马车又走了一段路,雨就突然落下来了。

    马车的棚顶被雨水打得砰砰响,仿佛谁家屋檐上筛子里晒着的豆子撒了下来,恰好落在棚顶上。

    “这天气怎么跟娃娃脸似的,说哭就哭了!”下人抱怨道。

    赶车的人发出“吁”的一声,马车停了下来。

    下人怕雨水飘进来,没有掀开帘子,而是将身体倾向前窗,隔着关闭的前窗问赶车的人:“怎么停下了?”

    赶车的人声音传来:“有两个……有两个东西挡了路……”

    王家姑娘回了敖山之后跟巧姑说,当时她听出赶车的人有些慌张。

    赶车的人是王家姑娘的远房表亲,以前是个专门卖马肉牛肉的屠夫,虽然不是杀人越货的角色,但也是常常见血的人,胆子说不上多大,但也不小。

    能让一个常年杀牛宰马的人紧张的东西,王家姑娘怎敢掉以轻心?

    马车里的下人还没有想到这些,靠着前窗问道:“东西?什么东西?是树还是石头?”

    “是是是……是两只……狼……”赶车的人结结巴巴回答道。

    从敖山去岳州城的路上有许多的山,那时候路两边人烟稀少,不像现在几乎被餐馆酒店商店住宅之类的占满。那时候人住在山里,尽量不挨着大道。现在人都不住山里,都住在路边。

    那时候山上什么动物都有,据说还有过老虎。

    至于狼,那是很常见的。

    狼虽然不如狐狸狡猾,但也不是什么善类。那时候流传着各种各样的狼的传说。据说有的狼在晚上会模仿人在道路上行走,等人靠近打招呼的时候,突然咬住人的脖子。

    坐在马车里的下人开始以为路边的山塌了方,山上的树倒下来拦了路,或者石头滚下来拦了路。这是偶有发生的事。

    下人听到赶车的人说遇到了狼,顿时脸色煞白。

    王家姑娘打开前窗,雨水斜着落进来一些。她往前一看,前面不远的马路上果然站着两只狼!

    仔细一看,又不太像狼!其中一只前脚很短,另外一只后腿很短。这两只不太像狼的东西互相搀扶,如同一对从战场上负伤下来的难兄难弟。它们拦在马路中央,似乎有意不让马车过去。

    拉车的马有些焦躁,原地踢腿。要不是赶车的人拉住缰绳,恐怕会失控乱跑。

    “这不是狼狈吗?”坐在车里的下人也看到了拦路的那两个东西。

    与王家姑娘坐在马车里的下人是位四十多岁的妇人,她是跟着王家夫人嫁到敖山来的陪嫁女仆,王家夫人唤她做“晚娘”,王家的晚辈和下人都叫她做“晚婆”。

    晚婆曾经学过医,正是因为她懂得医术,王家夫人的娘家才派了她跟着王家夫人来到敖山,照顾王家夫人周全。

    王家姑娘问晚婆:“这是狼狈?”

    晚婆说道:“我以前学医术看医书的时候,顺便看了很多带图画的古籍。有本书里提到狼狈,还画了狼和狈的像,跟它们几乎一样!”

    王家姑娘不确定晚婆说得对还是不对。

    “官行于道,有人拦路伸冤。这狼狈拦路,难道也是有什么冤情不成?”晚婆自言自语道。

    王家姑娘下了马车,伞也没有打。

    晚婆要跟下来,被王家姑娘制止。

    王家姑娘冒雨走到马车前。

    那相互搀扶的“狼狈”目光投向王家姑娘。

    王家姑娘问道:“两位先生拦路,莫不是来讨口吃的?马车上倒是带了一些肉食,若是想要吃的,我这就去拿下来。”

    “狼狈”晃了晃脑袋,淋在它们头上的雨水被甩了起来。

    王家姑娘说,那时候她看了看路的情况,“狼狈”站着的地方两座山相对而出,恰如关口,没有可以绕的路。马车只能从这里经过。

    这时,王家姑娘看到路边的灌木丛里露出了一个红色的东西,由于雨水的影响,王家姑娘看得不那么真切,但见那东西如棍状,渐渐涨大,最后如毒蘑菇一般冒了出来。

    接着,她听到一个分不清是男是女的声音响起:“不愧为三百多年前的落花洞女!如今见了狼拦路,竟然不惧半分!”

    拉车的马听到这个声音,吓得立起身来,前蹄抬到了半空中,赶车的人怎么拉缰绳都没有用。车里的晚婆因为马车颠起而发出尖叫。

    “狼狈”都没有吓到这匹马,但是突然响起的声音惊到了它。

    那“毒蘑菇”从灌木丛里出来了,王家姑娘终于看清楚了,那是一把伞!

    打伞的是一个戴了半边面具的人。

    露出的半边脸带着微笑,眉眼间似媚非媚,依然难以分辨是男是女。

    身上的衣服层层叠叠,看起来像是一块非常长的布胡乱且宽松地缠绕在那个人的身上。衣服也看不出是男装还是女装。

    王家姑娘再看那人的头发,露出的半边脸这边头发披散,面具那边似乎在脑后结了一个发髻。

    “请问你是……”王家姑娘问道。

    那人走到“狼狈”面前,摸了摸其中一只的头,说道:“大小姐不用问我是谁。我在这里只是想奉劝大小姐一句,人生各有命,草泽无遗匿。你与画眉村的举人相见,已经是逆天而行。如今自己泥菩萨过江,还要管云来道长的前世情缘,就不怕引火烧身?”

    王家姑娘想不出这个戴半边面具的人到底是什么来头,听到“前世情缘”几个字,不禁反驳道:“怎么是前世情缘?云来道长年轻时与她相识,如今虽然年事已高,但还在今生之中。那姑娘不过是梦中与他相见,醒来还在闺房之中。两人都是今生,哪里来的前世?再说了,有言道宁拆十座庙,不拆一家亲。就算我是泥菩萨自身难保,让他们两个相互倾心的人相见,应该是善缘好事,怎么会引火烧身?”

    那人拍了拍“狼狈”的背。“狼狈”一只蹲下,一只立起。那人打着伞坐在蹲下的那只身上,背靠立起的那只身上,如同坐在一把太师椅上。

    马车倒退了一丈多远,马终于安静下来。

    王家姑娘回头喊道:“你们先在那边等着,不要过来!”

    再回头来看那人,王家姑娘发现那人的眼睛里掠过一丝意味不明的光芒。

    “大小姐,别人把云来道长的传说当离奇故事来听。你不可能也看不透吧!”那人说道。

    王家姑娘问道:“我怎么听不太明白?我能看透什么?”

    那人仰头大笑,然后道:“大小姐非得让我把话说得那么明白吗?”

    “你倒是说明白一些。”王家姑娘道。

    那人翘起二郎腿,说道:“云来道长还在宫中作画时,遇到的是现在这位姑娘的前世。这位姑娘前世是京城里面出了名的角儿!所谓人生如戏,戏如人生。他天天演戏唱戏,今日是这个人的喜怒哀乐,明日是那个人的悲欢离合,如此交换轮回,如同经历了生生世世。这戏子便如记得了前世,看到了来生一般。世间何止是牲畜花草可以开启灵智?人也是可以的!人开启了灵智,便非同凡人。这开启了灵智的戏子偶尔做梦,梦到了来生情景,梦到了自己是位姑娘,身在小城,听到了来生的声音,看到了来生的闺房。因为这梦十分真切,以至于以为此生才是梦。也是因为他窥得了天机,导致早逝。”

    王家姑娘一惊。

    那人继续说道:“现在住在岳州城里染布坊的那位姑娘,因了前世的积累,今生灵性极高,也因了前世的种子识,今生爱看戏本,沉迷其中。也许有的戏本是她前世在戏台上唱过的,演过的,似曾相识的记忆屡屡激发早已沉睡的种子识,如春风化雨,如春雷惊蛰,种子识破土萌芽,便化成了前世的梦。她梦到了自己身在京城唱戏,梦到了在京城里的那些往事。她分不清那是真实还是虚幻。她不知道前世见过的人已经找到这里来了。”

    王家姑娘在雨水之中闻到了一股淡淡的似曾相识的气味。那是一种土烟的气味,略微芳香,但也略微冲鼻。

    后来王家姑娘将她在路上的遭遇说给巧姑听,巧姑既惊讶,又失望。

    惊讶的是那个似男似女的人竟然解开了大云山传说背后的真相。

    失望也正因如此。这个真相让充满了想象和鬼魅的传说回归到了前世今生的俗套之中。

    巧姑问王家姑娘:“那个人说您不可能看不透。是不是您在听我说到云来道长曾经往事的时候,就已经知道背后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

    王家姑娘点点头。

    巧姑问道:“那您为什么不跟我说?”

    王家姑娘无奈地笑了笑,说道:“你不是常说天机不可泄露吗?我想着,知道的人少一点儿,他们见面或许就容易一点儿。你为了让我跟梦中人见面,屡屡受挫,我是知道的。”

    听到王家姑娘说知道她在见马家大少爷之前的艰难,巧姑心中一暖,继而热泪盈眶。

    巧姑含泪道:“您是因为自己和马家大少爷相见如此之难,才不愿云来道长和染布坊的姑娘错过吧?”

    王家姑娘道:“多多少少有点儿同病相怜。”

    巧姑问道:“那你向那个人承认你早就知道了吗?”

    王家姑娘说道:“我只是问那个人,那又怎样?”

    “那又怎样?”王家姑娘抹去脸上的雨水,问道。

    那个拦住去路的人没有料到王家姑娘会这样回答,会是这样的态度。

    “怎样?还能怎样?我受命来阻止你泄漏真相。”那人说道。

    王家姑娘拧眉道:“受命?受了谁的命?”

    那人将手里的伞转了一圈,伞沿的雨水旋转成漩涡状。

    “受了天命。”那人以手指天说道。

    王家姑娘笑道:“既然是天命,那你是神仙不成?可是我好像从来没有见过哪本书上画过你这样的神仙。”

    那人道:“我的身份大小姐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王家姑娘道:“如果我非得去呢?”

    那人道:“如果大小姐非得要去,我自知拦不住你。但是即使你将云来道长的经历讲给那姑娘听,恐怕那姑娘依然无法与云来道长携手此生。就如大小姐即使与心上人见了面,也无法共度余生。你可知道,当初皇上召你入宫,就是因为天命不让你和他相见?”

    王家姑娘浑身一颤。

    那人继续说道:“但是万万没有想到,你竟然瞒天过海,让表妹代你入宫!本来京城有人要上奏,弹劾你父亲王大人,却被人拦了下来。因为此事牵连甚广,一旦被皇上发觉,会引起腥风血雨,会有无数人头落地。我不妨告诉你,你的心上人若是秋闱落榜还好,如果中了榜,让朝廷知道你就是他的夫人,当年牵涉其中的无数权贵便会如同旧疾复发!”

    巧姑说,王家姑娘何等聪慧,立刻听出了那个怪人的意思。

    王家姑娘顿时又惊又怒,大声道:“你这是在拿马家大少爷的前程来威胁我吗?当年皇上逼迫我父亲,召我入宫,也是朝廷中人有意为之?”

    那人站了起来,朝着王家姑娘走了几步,说道:“我说过了,我是受天命而来。你上辈子是落花洞女,却舍弃神灵,跟着杀人如麻的将军跑了。我没能阻止。你这辈子是官家大小姐,却舍弃天子,要跟这小小举人相见!我照样不依!”

    那人的语气变得如雨水一般冰凉,字字打在王家姑娘身上。

    王家姑娘战栗道:“你……到底是谁?你到底受了谁的命?”

    那人伸出手,并拢五指,接顺着伞流下来的雨水。雨水在那人的手中短暂聚集,复而落下。

    “我说了,你不用在意我是谁,更不要打听我是谁派来的。你只要知道,我们的力量超过你的想象,连天子的意思也可为我所用。无论你怎么改变,不过如以手接雨,却以为可以让雨停住。”那人张开了手,雨水从指间流下。

    外公打断巧姑,问道:“这么说来,当年我伯伯考中进士之后,是因为朝中权贵害怕当年王家偷梁换柱的事情泄漏,从而在我伯伯回家的途中将他杀害?王家姑娘一心想见我伯伯,不料反而因此害了我伯伯?”

    这么问的同时,外公已经在心里给了自己一个看似天衣无缝的答案——伯伯被谋害正是王家姑娘不顾阻拦要见伯伯的后果。这种后果有另一个符合因果的说法——反噬。

    巧姑说道:“但是后来据你伯伯身边的书童说,你伯伯在回来的途中并没有遇到可疑的人。粮官大人派了枝婆婆和贵伯从汉口拉回你伯伯,又请了岳州城里最好的仵作来仔细检查,也没有发现被人伤害的痕迹。按照仵作的说法,你伯伯是因为体质虚弱,不耐路途辛苦,血奔而死。”

    那时候仵作已经改叫检验吏,是官府专门检验命案官司的人。

    “那就是说,伯伯的死跟王家姑娘遇到的那个人没有关系?”外公问道。

    巧姑道:“这个恐怕还得你自己去弄清楚。我只能将我知道的告诉你。”

    “那王家姑娘最后去岳州城跟那染布坊的姑娘说了没有?”外公只好暂且回到从前的往事里寻找蛛丝马迹。

    “去了。”巧姑回答道。

    “她是怎么说服那个人让她过去的?”外公问道。

    巧姑说,王家姑娘看到雨水从那人指间流下时,忽然想起了她今生从未经历过的事情。

    王家姑娘忽然想起自己站在一个山洞口,外面正下着大雨。雨水从洞顶的草叶上成串滴落,如同给山洞口挂了一层水帘。

    她的旁边站着一个身披甲胄的男人。男人的眼睛里仿佛燃烧着篝火。

    她伸出手,去接洞口落下的雨水。

    “将军,你不要抗争了。天气即天意。无论将军你怎么改变,不过是像我这样以手接雨,却以为这样就可以让雨水不落下来。将军若是在我成为落花洞女之前来到这里,我还可以为将军放弃一切。可我现在是神的女人,是应劫之人。将军带走我,也会一并带走我身上的诅咒。”她说道。

    “说你是应劫之人的四十九个法师,都已经人头落地。”那个男人淡然说道。

    她惊住了。

    “我的决心,也如这雨水。无论谁来接,终究是要落下的。”那个男人也伸了手去接雨水。雨水从他指间流过,从手背落下时变成了红色。

    他的手上有血。

    为了让她免于被叛军发现,那个男人让部下先送了她去往一个叫做敖山的地方,要她在敖山等候他。他自己率领将士晚了一日才出发。

    这晚了一日,便是一生。

    那一生,她就见了他那一次面。

    一滴雨水落在王家姑娘的鼻尖上。

    王家姑娘浑身一颤。

    “你的眼神……怎么变了?”那个怪人面露惊慌之色,手一颤,伞就歪了。雨水打湿了那人半边肩。

    王家姑娘问道:“你是从湘西来的草鬼婆吧?你的气息我记起来了。”

    王家姑娘的话刚说完,那人发出刺耳的尖叫,身体如被撞击落地的瓷器一样裂开,继而如散土一样掉落。掉落在地的“散土”变成了无数蚕蛹一样的虫。那些虫如同落在了烧热的锅里,扭动不已,且发出呲呲的炙烤声和烤焦了一般的气味。

    王家姑娘对着那些挣扎不已的虫子说道:“我记起很久以前,有个草鬼婆算出我是应劫之人,应该嫁给洞神,以保家族和寨子平安。那个草鬼婆就是你吧?”

    外公问道:“草鬼婆是什么?”

    一旁许久不言语的牙仙此时插言道:“湘西有草鬼婆。草鬼婆身上寄附草鬼。草鬼并非鬼,实为草蛊,草鬼只依附于女子身上,且非常隐秘。成了草鬼婆的人,若是遇到可以成为更好的宿主的女子,便会千万般讨好那女子,给那女子平时想要而不得的东西,满足那女子的虚荣和欲望。待那女子深陷其中,越来越无法控制自己的虚荣和欲望时,草鬼婆便会问那女子,你想要成为我吗?若是得到女子的肯定回答,草鬼婆身上的草鬼便会突然进入那女子的身体。无须其他,那女子便成为了草鬼婆。”

    巧姑道:“是的。王家姑娘后来想起,她在成为落花洞女之前,遇到了草鬼婆。但是那时候她不知道那人是草鬼婆。草鬼婆是不能让人知道她是草鬼婆的。一旦被人识破且说出来,草鬼婆就会死掉。被盯上的女子如果知道对方是草鬼婆,草鬼就无法寄附于她。”

    外公摸了摸怀里藏着的一魂一魄,问道:“所以王家姑娘识破那个怪人的时候,那个怪人就裂开了?”

    巧姑点头道:“对。王家姑娘在成为落花洞女之前,那草鬼婆试图接近她,诱惑她,蛊惑她,但是没有成功。于是草鬼婆散布谣言,说王家姑娘是应劫之人,会给家族和寨子带来劫难,只有嫁给洞神才能化解劫难。她被送到深山的山洞里之后,才醒悟过来,那个散布谣言的人是草鬼婆。可是那时候她说的话已经没人信了。后来将军救她,杀了当地四十九个说她是应劫之人的法师。她以为草鬼婆已被将军杀死了。到了此生,看到那人伸手接雨,以雨水比作天意,又闻到了草鬼婆身上的气息,王家姑娘想起了久远的往事,继而明白了当年的草鬼婆已经换了宿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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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4-2 10:13:0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七章    有情衣

    后来姥爹告诉外公说,草鬼其实也是人的欲望化成的蛊。所谓“蛊惑人心”,此之谓也。草鬼婆是草鬼的宿主,其实也是草鬼的食物。被草鬼寄附的人,其欲望被草鬼一点点引诱出来,然后被草鬼蚕食鲸吞。那个人被吃空掏光之后,草鬼便会寻找下一个目标。而被草鬼抛弃的女子会迅速衰老,变得鸡皮鹤发,不久就会因病去世。

    姥爹还说,有一种几乎失传的解救之法可以帮助被草鬼寄附的女子,但是一般女子承受不了。

    外公问是什么解救之法。

    姥爹说,在烈日之下,将草鬼婆衣物除尽,绑起来晒上两天两夜。只有这样,才可以将女子身上的草鬼驱除。

    外公说,一般女子确实承受不了,不过是怎么失传了的?

    姥爹说,很多怀有私心的人将一些并没有被草鬼寄附的女子说成是草鬼婆,逼迫女子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除尽衣物。许多无辜女子没有被草鬼寄附,反被坏人害了。后来人们发现了这个问题,但是没有办法分辨哪些人是怀有私心,哪个姑娘又不是草鬼婆,渐渐地人们不再用这种办法。

    外公感慨道,原来是这样!

    姥爹说,草鬼除不尽,本身还是因为人的心不净。

    外公在巧姑的小木屋里时,还没有觉得草鬼的存在最终是因为人心的问题。

    巧姑说,落地的虫子或许就是蛊虫,那些蛊虫有的继续粉碎,有的钻入了泥土。那把伞落在地上,伞面和伞骨缩了起来,变小了许多,如同一朵快速凋零枯萎的花。

    王家姑娘回到马车上,叫赶车人快马加鞭。

    车轮飞转,带起泥水,碾过枯萎的花一般的伞。

    不一会儿,乌云散去,阳光重回大地。

    与王家姑娘一同坐在车厢里的晚婆打开车帘,探出头朝着刚才被拦住的地方看去,只见几瓣花紧随马车飞舞。

    晚婆对王家姑娘说道:“大小姐,有几朵花瓣还跟着我们呢。”

    王家姑娘笑道:“你吓唬吓唬它们。”

    晚婆大喝一声:“还跟着我们做什么!”

    那几瓣花立即落了地,不再跟来。

    王家姑娘到了染布坊,直奔那姑娘的闺房。

    她和那姑娘已经有些时日没有见面了。

    那姑娘见她进了屋,从床上坐了起来,欣喜道:“今天是什么风把姐姐吹来了?给我带新的戏本来没有?”

    她在床沿坐下,笑道:“妹妹,我今天没有带戏本来,但是我带了一个比戏本还要好的东西来了。”

    那姑娘好奇道:“比戏本还要好?姐姐莫逗我耍了,你还不知道吗?我最喜欢的就是戏本,还有什么比戏本好?”

    她将被子折叠起来,塞在那姑娘的背后,然后说道:“你坐好了,我再跟你说。”

    那姑娘稍稍靠着被子,眼睛瞪得铜铃一般,追问道:“姐姐,到底是什么好东西?”

    她拉住那姑娘的手,说道:“你听你父亲说了没有,前几日我定亲了。”

    那姑娘笑道:“听我父亲提起了,我本来应该去给你道喜的。可是你看我这多病的身子……”

    她将自己的手放在那姑娘的手上,说道:“不碍事。我要说的不是这个。你知道吗?我母亲请了戏班来敖山唱戏。”

    那姑娘叹道:“哎,唱的什么戏?可惜我不能去听一听。”

    她说道:“这也不重要。”

    那姑娘道:“姐姐你到底要跟我说什么?”

    她摇了摇那姑娘的手,说道:“来看戏的人里面,有个和你有关的人出现了!”

    “谁?”那姑娘并不上心地问道。

    她抓紧了那姑娘的手,说道:“你梦里出现的那个人,那个画师,那个为你散尽千金的恩公!”

    那姑娘抽出手,笑得双肩发颤。

    “哈哈哈,姐姐,你真是的!自己好事已近,没地方开心,就拿我逗开心来了!”那姑娘以为她是开玩笑的。

    她又捉住那姑娘逃走的手,一脸严肃地说道:“我没逗你耍。那个人是真的存在!你困在这个染布坊里,很多事情听不到。”

    那姑娘笑道:“怎么可能?那是一个梦,只不过做得很长很长而已。梦里的人怎么可能从梦里跑出来?”

    她认真地说道:“我没跟你开玩笑。那个人真的存在!我还知道他现在在哪里。我这次来,就是想问问你,你要不要见他。”

    那姑娘盯着她的眼睛看了一会儿,她没有回避。

    “真的?”那姑娘问道。

    她点头。

    那姑娘翻过手掌,抓住了她的手,将信将疑地问道:“他在哪里?”

    她说道:“我可以告诉你他在哪里。但是你要做好心理准备。他可能跟你梦里那个人有点儿差别。”

    那姑娘眉头一蹙,问道:“什么差别?他不会是女儿身吧?”

    这句话让她忍不住“噗嗤”一下笑了起来。

    “那倒不是。”她笑道。

    那姑娘顿时坐得笔直,说道:“只要不是女儿身,不管他多大年纪,长什么模样,是富贵人家还是田间农夫,我都要去找他!”

    “多大年纪都没关系吗?”她问道。

    那姑娘愣了一下,想了想,点头道:“是的,十八或者八十,只要是他,我都无所谓。”

    王家姑娘见那姑娘这么说,便将云来道长的事情娓娓道来。

    待王家姑娘说完,那姑娘已经哭成了一个泪人儿。

    “他现在是道长?”那姑娘问道。

    “是。”王家姑娘说道。她知道那姑娘为什么这么问。

    道士分为全真和正一两大派。全真派的道士素食且不可结婚。

    大云山的道士和大云山的和尚没有区别,都是素食且不可结婚的。

    “还是修为高深的道长?”那姑娘问道。

    “是的。”王家姑娘回答道。

    “如果我跟道长说,我就是他要找的人,可能会破坏他这么多年的修行吧?”那姑娘说道。

    王家姑娘没有言语。

    那姑娘叹了一口气,说道:“姐姐,你还没有跟他提起过我吧?”

    王家姑娘道:“没有。我先来问问你的意见。”

    那姑娘道:“那就好。你千万不要跟他说。”

    “怎么了?你不愿见他吗?”王家姑娘问道。

    那姑娘道:“愿意。当然愿意。我会找时间去见他的。但是请你不要跟他说,更不要提到我。”

    那姑娘从被子上往下滑,缓缓滑到床上躺好。

    “谢谢你,姐姐,我累了,需要休息一会儿。”那姑娘突然说话都没有什么力气了。

    王家姑娘从闺房里退了出来。她知道那姑娘需要一个人清净,需要好好想一想。

    王家姑娘在染布坊转了一圈,碰到已经买好布匹的晚婆。

    晚婆还有其他东西要买,着急要走。

    王家姑娘没来得及跟那姑娘告别,就跟着晚婆上了马车,离开了染布坊。

    后来王家姑娘得知,那姑娘央求父亲请人抬她去了一趟大云山。她去拜访了云来道长。

    她和云来道长聊了什么,王家姑娘无从知道。

    据说她离开大云山的时候,她对云来道长说了一句:“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几日之后,敖山的王家姑娘从晚婆那里得到消息,说是那姑娘回染布坊之后病情加重,没两天就一命呜呼了。

    王家姑娘听说此事,气冲冲地找到娘娘宫的巧姑,质问道:“你不是说弯筷子是吉吗?”

    巧姑也听到了染布坊姑娘去世的消息,但是害怕王家姑娘生气,仍然硬着头皮说道:“这也不能说不是吉。”

    “上次你给我一个上上签,解签语却是咫尺天涯。这次你跟我说寓意是吉,结果她就香消玉殒!”

    “大小姐,知道梦是真的,总好过以为梦是假的。所以对她来说,未免是个好结局。”

    后来画眉村传来马家大少爷的噩耗,巧姑急忙去找王家姑娘,担心王家姑娘想不通。

    但是王家姑娘异常平静。她告诉巧姑说,天机不可泄露,确实如此。那次给染布坊的姑娘泄露天机后,她就应该想到自己也会有今天的。

    外公又将那根弯筷子放到眼前瞧了瞧,说道:“说了半天,这筷子既算不了凶,也算不了吉。其实这根筷子是我父亲要我来问你的,我父亲还让我带了两个东西送给你。”

    外公一面说,一面从怀里掏出红布包裹的女人雕像来。

    巧姑只是瞥了一眼那两个裹成团的红布包,没看到里面是什么东西,就惊恐地往后退了一步,目光露怯。

    外公惊讶地暗自寻思,难道巧姑知道这里面是她缺失的一魂一魄?

    “你知道这里面是什么吗?”外公指着红布包裹问巧姑。

    巧姑双手交叉抱住自己的肩膀,怯怯道:“不知道……但是莫名害怕……”

    后来姥爹跟外公说,很多人都害怕自己的魂魄,虽然自己看不到摸不着它们。他们怕善的魂,怕恶的魄,怕爱,也怕恨。他们怕善的魂,是怕自己太善良,被人欺负。他们怕恶的魄,是怕自己太残忍,伤人太深。他们怕爱,是怕爱了却不可得。他们怕恨,是怕恨了扭曲自己。

    那时候外公再回想到第二次在巧姑的小木屋里,看到巧姑面对裹着红布依附在雕像上的一魂一魄时害怕的样子,心中疑惑便解开了。

    牙仙见了红布包,凑过来嗅了嗅,似乎他靠鼻子就能发觉红布包里是什么东西。不经意间,他又露出了狐狸的迹象。

    外公对巧姑说道:“你不用害怕。这两个东西本就属于你。”

    巧姑道:“本就属于我?”

    外公道:“是的。这是以前从你这里拿走的一魂一魄。”

    巧姑更是惶恐不安。

    “我也是才知道,我父亲就是那时候拿走你一魂一魄的人。今天他叫我给你送回来了。”外公想要安抚她,但是不知道怎么安抚。

    巧姑一副不敢置信的样子。她露出了微笑,继而笑容消失,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你的父亲就是那位高人?他……是怎么记得的?我的灵魂已经够纯净了吗?我感觉我还不到时候……还不到拿回一魂一魄的时候。”巧姑手足无措。

    牙仙也非常惊讶。

    “我确实从你的眉眼间能看到一点点那个高人的影子。但是我一直不敢确定。你这么一说,我相信事实如此。你父亲从小天资聪慧,没有什么大师指引,就自己悟到了我们这些人鬼妖花了漫长时间都没有悟到的东西。”牙仙说道。

    牙仙转过头来,对巧姑说道:“不过我要恭喜你,你终于可以重入轮回了。”

    外公将红布包缓缓打开,里面的雕像露了出来。

    刹那间,小木屋里一片光亮。

    外公后来跟我说,光亮出现的时候,他不知道那种感觉如何表达。多年后画眉村通了电,有了电灯,他第一次拉下开关,电灯亮起来的时候,他迎着璀璨的电灯泡看去,那感觉跟他在小木屋里看到光亮时几乎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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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10-12 0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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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4-2 10:13:15 | 显示全部楼层
    光亮很快就暗了下去。接着小木屋里出现了三个巧姑。

    外公看得出来哪个是他先前见过的巧姑,哪两个是刚出现的巧姑。

    先前见过的巧姑穿着旗袍,身材凸显。

    新出现的两个巧姑穿着短衫长裙,腰间还系着绸带,显然是更为古老的三百多年前的服饰。

    那两个新出现的巧姑也各不相同。

    一个长裙为桃红色,一个长裙为紫绿色。

    一个脸色苍白,一个脸色黯淡。

    外公以为人的魂魄跟人是一模一样的,但是在巧姑的小木屋里,他见到了三个不一样的巧姑。

    外公当时没有询问巧姑为什么她的魂魄和她自己不太一样。

    后来他也没有问姥爹和歪爹。

    许多年后,与画眉村仅有一水之隔的邢家庄发生了一件怪事,外公才从另一个人那里得到了答案。

    与画眉村一水之隔的邢家庄,只隔了一个水库,就是外公去摸鱼是碰到牙仙的那个水库。

    顺着那个水库的岸堤与画眉村相反的方向再走三四里的羊肠小道,就到了邢家庄。

    邢家庄人口不多,加起来不到十户人家。并且这里的树长得既高且密,房屋藏在树林中间。如果是外地的人从这里经过,很难发现这里还有一个小村庄。

    就在这个小村庄里,曾经有个非常出名的篾匠。

    这个篾匠自小双腿软绵无力,走不动路。那时候这一带普遍经济困难,平常人家买不起轮椅。篾匠小时候一直坐在一个竹子做的轮椅上,靠双手滚动竹轮行走。

    或许是受了竹子轮椅的影响,他从小对竹子感兴趣,用小竹子做了许多农家用具和小孩子喜欢的动物。

    竹子空心,轻且软。篾匠主要靠手巧,而不需要用太多的力。

    他做篾匠正好。

    这篾匠还不到二十岁的时候,名声就传开了。

    人人都说他的篾匠活儿做得特别好,甚至传言说经过他的手做出来的竹鸟,可以在无风的时候飞起来,飞两三里地远。

    篾匠有个哥哥,哥哥身无长处,以种地为生。

    他们的父母去世得早,哥弟俩从小相依为命。

    眼见着这哥弟俩生活越来越好,偏偏这个篾匠弟弟不巧出了事。

    一次哥哥挑着篾匠做好的竹篮竹筐竹簸箕出去贩卖的时候,篾匠被人打了。

    篾匠不知道是被谁打的,只说被人在脑后敲了一闷棍,醒来一摸头,满头是血,眼前一片混沌。

    找不到冤家也就算了,可惜的是因为脑袋被打,连带影响了他的视力。

    他的眼睛从此变得模糊,连穿针引线都不能,更别说做更细致的篾匠活儿了。

    从那之后,篾匠的哥哥不仅要养活自己,还要养活这个脚不能走,眼睛看不见的弟弟。

    因为篾匠的拖累,一直没有人上门给哥哥提亲说媒。

    篾匠心里替哥哥着急,托人找过媒婆。

    媒婆回的话是:“人家姑娘也不傻,本来你们家里无父无母,没人照应,还拖着一个下不得田做不得事的弟弟,谁会来你们家?”

    可是没过两年,不仅仅是媒婆,整个邢家庄周围十多里的人都傻了眼。

    一个正当好年纪又长得如花似玉的女人嫁给了篾匠的哥哥。

    他们没有请客,也没有办婚礼,从隔壁人家借了两盏煤油灯,用几张红纸剪了双喜字往门窗上一贴,就这么过起了小日子。

    他们三人过得好好的,但是其他人不这么想。

    总有人常常对篾匠的哥哥说:“你的命是真的好,相貌平平家境贫寒又啥都不会,却娶了个这么漂亮的女人。那些条件比你好的,想想都会来气!但是这种好日子过不长久的。你弟弟是个拖累,毕竟多一个人就多一张吃饭的嘴,他还不能做事。不但不能做事,还要一个活生生的人来伺候。天下的女人都不傻,她是没有反应过来,等女人反应过来,尝到了苦头,就会跑掉的。”

    一个人对篾匠的哥哥这么说也就罢了,可是几乎人人都这么跟他说。

    闲话听多了,也便当了真。篾匠的哥哥渐渐觉得篾匠确实是个拖累,左看不顺眼,右看也不顺眼。

    十月左右的时候,家家户户开始做糍粑。

    篾匠的哥哥提前一天将糯米浸在了水里,又叫了村里几个差不多年纪的人第二天来家里帮忙。

    泡一夜的糯米放到蒸笼里蒸熟之后,倒进石臼里,然后几个人用木棒在石臼里鼓捣,将糯米捣成黏糊状,然后将黏糊的糯米团放在木盒子里,晾上一夜,糯米团便成了四四方方一块,最后用刀将糯米团切成条,再切成块,糍粑便做成了。

    来到篾匠家里的女人没有别的爱好,唯独爱吃糯米饭和糍粑。

    篾匠的哥哥以前没有种过糯谷,准备做糍粑的糯米都是从别人家里借来的,想着来年春天挑一块好一些的水田种些糯谷,打成米后,还给别人家一些,自己家留一些,来年多做一点儿糍粑。

    就在泡糯米的那天夜里,篾匠起夜时不小心踩到了浸泡糯米的大木盆。大木盆翻了,篾匠也摔了。

    篾匠的哥哥听到响声,跑到出来一看,顿时火冒三丈,对篾匠又打又骂。

    平时不敢说的话,篾匠的哥哥这时都说了出来。平时不敢骂的话,这时都骂了出来。

    篾匠坐在水和泡发的糯米里,又哭又嚎,说自己没用,拖累了哥哥。

    那女人也急急忙忙起了床,到这里一看,二话不说,先将篾匠拉了起来,给他擦洗给他换衣。她自己身上衣服很薄,都没觉得冷。

    篾匠的哥哥见了,更觉得可怜了这个女人,又想起了别人常在他耳边说的那些话。

    女人给篾匠换好干净整洁的衣服,背起篾匠,将篾匠放到了床上,盖好被子,好生安慰。

    待篾匠好些,女人回到篾匠的哥哥身边来,责备道:“他都坐在水里,你也不管管。云堂十月冷生冰,会冻出病来的!”

    篾匠的哥哥见女人如此好心,更是心疼。他说道:“你自己别冻坏了才是。我看他是成心要让我做不成糍粑,故意起来踩翻糯米的。”

    女人赶紧往自己房里走,一边走一边说道:“你看你说的什么话?他怎么可能是故意的?他不是眼睛看不清吗?肯定是不小心踩到的。”

    篾匠的哥哥说道:“他没踩在盆外面,没踩在盆里面,偏偏踩在了盆沿上?”

    女人没有回话。她钻进了被窝,终于感觉到冷,哆哆嗦嗦起来。

    篾匠的哥哥见女人哆嗦,愈发心疼。

    篾匠的哥哥降低声音说道:“难道你没发现吗?他的眼睛其实是好的。我听人说,有一次我们都不在家,人家来找我的时候,看到他在摆弄之前做篾匠活儿的东西!他见人家进来,赶紧将东西放下了。那些做篾匠活儿的东西锋利着呢,一不小心就会割到手。他在演给我们看呢!”

    女人不信,背对着他说道:“怎么可能?人家说的话你不要听,大多是挑拨离间的!睡觉吧。”

    篾匠的哥哥从背后搂住女人,说道:“我看他是心里不平衡,看我过得好,他自己这样子,讨不到女人。他跟我闹呢。外面人都说,你肯定受不了我有个这样拖累家里的弟弟,过不了多久就会跑掉。”

    女人翻过身来,捧住他的脸说道:“你放心,我不会跑的。你弟弟心地善良,是个好人。善有善报,我们不能这样对待他。你今天骂他的话,肯定会伤到他。以后不要说这样伤人的话了。”

    篾匠的哥哥并没有将女人的话听进去,自那次之后,他对待篾匠的态度越来越恶劣。似乎那天晚上开口说出恶言之后,此后便习惯了,常常对篾匠出言不逊,怎么难听怎么说。

    女人越劝他,他越觉得对不住女人。

    那年过小年之前,篾匠突然消失了。

    女人到处找篾匠,可是篾匠如同人间蒸发了一般。

    篾匠的哥哥劝女人不要找了,他对女人说:“不见了就不见了吧。他肯定是觉得拖累了我们,自己离开这里了。”

    女人问道:“他眼睛看不清,怎么可能自己离开?”

    篾匠的哥哥说道:“他眼睛看得清!他是故意装的!你为什么就不信我呢?”

    女人摇头道:“不可能,他不可能看得见。他要是看得见,我就嫁给他了,不会嫁给你!”

    篾匠的哥哥顿时怔住了。

    女人含泪道:“你知道我为什么嫁给你吗?是他要我嫁给你的!”

    篾匠的哥哥回过神来,难以置信地问道:“你是因为他才嫁给我的?怎么可能?”

    女人抹了一把泪水,说道:“是的。是的!你知道你弟弟是怎么眼睛看不清的吗?”

    篾匠的哥哥回答道:“他坐着竹轮椅,被人从脑后打了一闷棍。脑子受了影响才看不清的。”

    女人问道:“你知道是谁打的吗?”

    篾匠的哥哥摇头。

    女人道:“是追我父亲的债主打的。”

    篾匠的哥哥仿佛没有听清楚,问道:“什么?”

    女人连连点头,擦了擦脸颊,说道:“我父亲因为赌博,不但输光了家产,还把我当抵押输掉了。债主来找我父亲要人的时候,我父亲醒悟过来,带着我逃跑。我们从湖北逃到了这边。债主找了人一路追到了这边。那天我父亲带着我从你们这里的一片竹林经过,被债主的人追上了。是你的弟弟出手相救,举着锯竹子的长锯拦住了路,我和父亲才趁机逃走。你弟弟说他不知道是谁打的他,是怕你去找人报仇,被那些丧尽天良的人害了。其实他是知道的。”

    篾匠的哥哥连连摇头,表情复杂。

    女人吸了吸鼻子,继续说道:“大约过了一年多,我父亲因为惊吓而生病,后来越来越严重,不治身亡。我给人做事赚了一点钱,还了父亲的债,然后找到这里来报答恩人。找到你弟弟后,我才知道他挨了打,眼睛看不清了。他挨打的那天,就是我从这里逃走的那天。我跟他表明了身份,说明了来意,我说我愿意嫁给他,服侍他。他说他走不动又看不见,不能让我受这样的苦。我说我就在这里赖着,反正没有了亲人没地方去了。他见我下定了决心,便说他要是眼睛是好的就还好,那样就可以做一些篾匠的活儿,靠卖竹篮竹筐之类的赚些家用,但是他现在眼睛看不清了,养不活她,因此他是绝对不会同意的。他还说他哥哥因为他的拖累而娶不到媳妇,如果非得留在这里,可以选择嫁给你。所以你说他眼睛看得见,我怎么可能相信?我知道他心地善良,绝对不愿意拖累我。可是我一定要报恩,毕竟他的眼睛是因为我而看不见的,所以我接受了他的提议,嫁给了你。他怕你心里不好受,要我千万不要告诉你我是因为这个才嫁给你的。”

    篾匠的哥哥脸色煞白。

    女人道:“要不是他,我是绝对不会留在这里跟你过日子的。我也知道外面有人说我会因为你弟弟的拖累而跑掉。我跟你说了好多回,我不会。可是你就是听不进去!”

    篾匠的哥哥忽然醒悟过来,慌忙往外面跑。

    女人跟着跑出去,大喊道:“你跑什么?”

    篾匠的哥哥喊道:“他不是自己走的。是我把他骗到破山去了!”

    破山之所以叫破山,是因为这座山的中间有一个断口,看起来像是破了的山。断口中间都是青黑色的石头,不长什么树,只在石头缝隙里长一些草。

    断口的两边便是陡峭的山崖。有人在这里放牛时不小心落下山崖摔死过。

    女人来这里之后,听人说过许多关于破山的传说,虽然没有上过破山,但也远远看过。她一见那破山就感到害怕,觉得那座山破开的地方像个巨兽的嘴。

    听到篾匠的哥哥说他将篾匠骗到破山去了的时候,她就明白篾匠肯定是凶多吉少了。

    她跟着篾匠的哥哥跑到了破山的悬崖边,篾匠的哥哥跪在悬崖边对着下面大声呼喊。

    悬崖边有竹轮椅压过的痕迹。

    她知道篾匠回不来了,狠狠捶打篾匠的哥哥,痛哭流涕。

    篾匠的哥哥说,他骗篾匠来破山之后,将篾匠推到了悬崖边,让篾匠自己做选择。最后是篾匠自己选择了跳崖。

    但女人不信,她认为是篾匠的哥哥将篾匠推下了悬崖。篾匠的哥哥之所以这么说,不过是为了避免以命抵命。

    毕竟没人见到篾匠是自己跳崖的,还是被人推下去的。

    自那之后,女人和篾匠的哥哥常常看到篾匠回来的魂魄。

    篾匠的哥哥看到篾匠浑身破破烂烂,竹轮椅也坏了,一推就嘎吱嘎吱响。

    篾匠跟哥哥说:“我从悬崖落下的时候撞到了石头,现在浑身骨头疼。”

    篾匠的哥哥说:“你自己选择了离开,就不要再回来吓我了。”

    但是女人看到的篾匠截然不同。

    女人见到的篾匠穿得整洁干净,身上穿的是踩翻糯米的那天晚上她给换上的衣服。让她诧异的是,篾匠没有坐竹轮椅,双腿行动自如。

    女人问他:“你可以走动了?”

    篾匠回答说:“我只是肉身出了点儿问题,魂魄还是好好的。现在从肉身里脱离出来了,自然可以走动。”

    女人又问他:“你哥哥说有人看到你生前拿起了做篾匠活儿的刨刀,你的眼睛看得清。你告诉我,这是真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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