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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black白夜

《隐僧》与早期佛教有关的传奇经历,作者:马鸣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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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10-12 0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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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1-10-21 08:55:30 | 显示全部楼层
    27

    在清水的办公室,直子出示了目前手头的几个证据:

    1.失踪后又安然无恙现身的受害人谷垣律师的直接证词;
    2.根据寺内调查结果,宋汉城在酒店当晚的行动时间,以及包括直子在内的证人证词;
    3.小川的证词,直接排除了宋汉城的作案时间,以及当晚在王子饭店VIP套房附近出现的第二人;
    4.原先指证宋汉城的枪支上的指纹进行了二次鉴定,存在伪造指纹的可能。

    这足以让清水警官撤销原先对宋汉城的通缉令了,却还不足以让他赋予宋汉城百分之百的行动自由。他得电话请示三宅检察官。两人在电话里商量了好一阵。放下电话后,他向宋汉城诚恳地鞠躬致歉:“实在抱歉,宋先生,前面的事给您添了不少麻烦。尽管我这里已经没有问题了,检察官认为您暂时还是不要离境,我们还需要您继续为本案提供协助呢。”
    直子很气恼,却也没有办法。要再去说服三宅检察官,胜算不大。再说宋汉城毕竟已经得到了行动自由。
    寺内健也无能为力。他和清水警官走到一旁,商量着如何安排小川多摩前来指认新的犯罪嫌疑人,至少可以根据证人的描述画出嫌疑人的画像,案情有可能将出现转机。
    在直子的要求下,清水警官同意继续让谷垣律师在池田诊所静养,还从外区单位调来了值守警卫,负责保护其安全,一直到谷垣身体彻底康复。清水立即动身赶往了诊所。

    另一边,消息灵通的佐藤弥间第一时间知道了案情的最新进展。
    听到宋汉城和谷垣律师在逃亡第三天后又安全返回,并且宋汉城已摆脱了直接指控,他却并没有惊慌失措。虽然计划没有得到完美的结果,但尊者似乎已提前预料到了今日的局面。眼下,他只需按照程序解决掉那副“白手套”,切断与自己有关的一切联系即可。
    他在办公室来回踱着步,然后坐定在沙发上。雕塑般坐了有一阵,他慢慢伸手够到了旁边茶几上的电话。他在键盘上拨出了号码,一串国际区号。接通后,话筒里传来一阵嘈杂声。等噪音稍稍降低些,佐藤弥间才向对方打招呼。
    “是瓦立先生么,您好,我是佐藤弥间。东京这边出了点小小意外。是的,一切按计划进行。不过,眼下我需要请您的朋友完成一个小小的私人拜访。是的,清扫工作要立即进行,而且要干净利落。那么,就拜托您了。”
    挂了电话,他走出了房间。前面,是一排排高到天花板的书架。下午,整个图书室静谧之极。
    他穿过书架间的通道走廊,拐了个弯向阅览室走去。阅览室模仿大英博物馆的圆形阅览厅而建,形同一个缩小了的日本版本。在阅览室门口,他遇到了一个老熟人,彼此打了个招呼。他继续往前,走到了学会总部气派非凡的入口大厅,白色大理石的地面反射着室外明亮的光线。
    走出学会大门,佐藤弥间沿石阶信步而下。前方,掩映在树丛中的红砖钟楼送来了自鸣钟的报时钟声。他在走到阶梯的一半时站住了,仰起头,闭上了眼睛,翕动着的鼻孔贪婪地呼吸着深秋的空气。
    他要立即部署下一步行动,确保抢占先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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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10-12 0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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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1-10-21 08:56:16 | 显示全部楼层
    28

    高木直子和宋汉城决定向J博士公开谷垣律师转告的中村留言,条件是由他协助进入早稻田中央图书馆特别资料室,找到中村在Gordon Bunko里留下的线索。
    当晚,两人拜访了J博士。
    博士早已恭候多时了。为此,还特意请了在当地餐厅担任主厨的朋友准备了膳食:“宋先生,今晚您可以好好放松一下,我们边喝边聊。”
    “我们也有小小的惊喜与您分享呢。”
    J博士将客人带到了二楼露台。铺着洁白餐布的餐桌上点起了蜡烛,银质的刀叉熠熠闪光。桌上,敞口玻璃瓶里随意地插着几束淡色雏菊。他先将直子引到座位上,娴熟而颇有风度。
    那是当年留学欧陆习得的优雅仪态,冷静、谦恭,带点书卷气的拘谨。今晚的三人聚餐确乎可以让身心彻底松弛了。且不管J博士的最终动机为何,宋汉城和高木直子这几天也培养出了相当的默契,他们不约而同地赞美起了主人的精心安排。
    “我今天请来的可是赫赫有名的小坂家族经营的松本楼的名厨,他是我多年老友,刚刚告老退休。”说话间,J博士已打开了葡萄酒,“我自己私藏的法国Louis Roederer,口感相当不错。”
    “J博士,”直子打趣道,“今天您的招待可真是隆重而特别。”
    “这是独居老人的一点小小嗜好。这世界上的美食,令我倾心的惟有日本料理、中国菜和法国菜,而这三个国家,似乎也和我很投味。”
    “松本楼与中国也有特别的缘分呢。”宋汉城说的是当年孙文流亡日本时与好友梅屋庄吉常常过访松本楼的前尘往事。
    “所以,今天有特意为宋先生压惊的意思。”J博士端起了酒杯,“直子,我们一起为宋先生有惊无险的日本之行喝上一杯。”
    高木直子抿嘴一笑。
    “也为中村君。”宋汉城也举起了酒杯,他心下暗暗祈祷中村能平安脱险。
    “这一路发生的事,还真是拜托了中村这家伙,你们可要帮我找到他!”J博士的话,让宋汉城和高木直子心头一震,难道他知道了中村没有死的实情?
    J博士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往下说出的话制造了又一个悬疑:“请两位务必找出他藏在巴利圣典会的学术遗嘱!”
    “J博士,说到中村让谷垣律师转告的口信,我们正想请教您呢。”直子切入了主题。
    “哦?”博士竖起了耳朵。
    “中村的口信提示了我们一个地点。”
    “他为什么不将圣典会的引荐函直接转交宋先生?”
    “也许有我们不知道的隐衷。口信提到的地点与早稻田图书馆有关。”直子的话进一步引起了J博士的兴趣。
    “早稻田图书馆?早稻田可是有很多的分部。”
    “东京本部的中央图书馆。”
    “这难道是一个恶作剧?”J博士站起来,走到了露台的入口处。他伸手拉了拉一根悬绳,那绳索连着墙上的一个轱辘,底楼传来了悦耳的铃铛声,“通知厨师可以出菜了。”
    他坐回了座位,替两位客人又斟上了酒。宋汉城和直子安坐不动,等着J博士继续说出下文。
    “等主菜上来后,我会解释为什么我觉得这是个恶作剧。”

    楼梯口传来了脚步声。博士的别墅特别安装了从厨房直通二楼的送菜暗道,吊起悬篮可以直接从厨房取菜。不一会儿,侍者推着餐车出现在门口。
    “照烧松坂牛里脊肉,配蔬菜和蘑菇红酒酱。这般美食可是苦短人生的慰藉啊。”J博士如美食专家般报着松本楼的菜点。一旁的侍者动作娴熟地将三份菜点送到就餐者身前,姿态轻盈,几乎听不到杯碟相碰的声音,仿佛落下的只是片片羽毛。
    这个侍者所穿的不是西餐馆的白制服,而是背后有小坂家徽图案的藏黑色和式便服。
    久经岁月的浸染熏陶,松本楼这家百年老店无论菜点还是服饰,日本与西洋的异质文化已融合无间,每一个细节仿佛都是“和魂洋才”的小小缩影。这点是值得赞叹的。
    宋汉城看着眼前的场景,看着对面的直子,还有仿佛沉浸在某种崇拜仪式中的J博士,觉得既亲切又恍惚失真。
    “这是神户牛肉中的上等品。”
    “毫不夸张地说,这是我吃过的最好的牛里脊!”直子也不由赞叹着。
    “每年一次,我专门请小坂家的厨师上门服务。他们可是准备了一天了。”
    “很昂贵吧?”
    “免费的。”J博士似乎很随意地说了一句,用餐布擦了擦嘴角。
    这就让人好奇了。
    “难道其中又有故事,博士?”宋汉城问。
    “您还说对了。我和小坂家的父辈打赌赢了。所以他的儿子、他儿子的儿子每年都得为我免费服务一次,美其名曰是由我来监督餐厅的品质,呵呵。按照辈分来说,我还是松本楼目前主人的长辈呢,虽然只是远亲。”
    “原来如此。”
    “只能一年一次。享受这样的美食,你不可奢望太多,必须保持隐忍的戒心,免得无限制地沉溺其中。因为,你知道,人类对美好事物的欲望往往经受不住考验。有时我会很困惑,在我们体内作怪的玩意儿,究竟是好奇心,还是欲望本能,抑或是某种不知餍足的隐秘基因?”
    “您是个很会享受人生的宿命论者。”宋汉城说。
    “说得好,宋先生。”
    “博士,现在可以解释一下何以您认为中村的口信是个恶作剧了吧?难道现在发生的一切,包括暴力事件,都是恶作剧的一部分?”直子又绕回了她最感兴趣的话题。
    “时间的恶作剧。暴力往往是‘希望—无望—最后的绝望’这个心理轮回必然的结果。”
    “您今天的口吻像是个哲学家。”
    “我是个犬儒主义者,东方的犬儒主义。”
    “可我还是不能理解您所说的恶作剧。”直子觉得J博士一直在故意避开话题。
    “耐心是谈话艺术的精华,高木小姐。”
    宋汉城觉得今晚的谈话充满了种种玄学成分,博士自始至终似乎都在向他和直子暗示着什么。他不想直截了当地挑明,而是希望他们凭借自己的直觉去领悟。他是个清醒的引导者?可他看起来比在座的其他两位对当下事件显得更感迷惑。
    “恕我直言,博士,我感觉上次在JR列车上的谈话,您似乎意犹未尽——而今晚,我很期待您精彩演讲的下半部,我们需要得到您的指点,来破解中村设下的又一道谜题。”

    J博士的手指捻弄着酒杯,他甚至将酒杯举至与眼睛齐平的高度,透过充满红色酒液的酒杯观察着他的两个客人。
    直子知道只能由自己先主动挑明话题了。她将谷垣的口信告诉了J博士。
    “戈登文库?实在的虚妄?”
    听到中村的口信,J博士放下了酒杯。他上半身紧绷着,双手痛苦地绞在了一起。如同猜谜游戏中一位懊丧不已的选手,一度与正确答案如此接近,却又与之失之交臂。
    Gordon Bunko,Gordon Bunko,他喃喃自语,琢磨着其中意味,半晌才重新开口说话,口气却好像是在对此发表评论:“出了这样一个题目,中村费了一番心思啊。‘实在的虚妄’,那是一切宗教的本质,不是么?反过来也同样成立:‘虚妄的实在’。”
    宋汉城和直子目不转睛地看着博士。
    “您猜到谜底了?”直子问。
    “是的,答案已不言自明了。自一九〇八年伊丽莎白·戈登女士向早稻田捐赠她的佛教研究藏书开始,欧洲关于巴利文佛经和早期佛教的研究成果就被介绍到了日本。高木繁护、中村增造、中村佑行以及所有修正学派的学者都受到了这批书籍的影响。‘实在的虚妄’是其中一本名为《早期佛教正伪辨》的书中的章节标题,是一个不知名的英国学者所著。”
    “您是说,我们只需找到那本《早期佛教正伪辨》就可以了?在那本书里,会有您所提到的给巴利圣典会的引荐信?”宋汉城问博士。
    “我相信,不,我差不多可以断定,中村可能并没有留下什么推荐信。但要让巴利圣典会接纳您,这本书一定是关键要素之一。”
    “这本书等于推荐信?”
    “可以这么说。是的,如果书中没有所谓‘中村的推荐信’,那就要想办法把它偷到手!”
    这回,宋汉城和直子真觉得有点像恶作剧了。可J博士表情很严肃,不像在开玩笑。
    “您为什么如此确定?”
    “因为我也曾这么想来着!”J博士一口气喝光了杯中的剩酒。
    太不可思议了。要了解这个秘密,必须先做一个偷书贼!
    J博士接下来的情绪反应很是古怪,有一阵你甚至觉得他受到了某种羞辱,或是被人触到了私人的隐痛。但那种自嘲的阴影很快就消失了,他又恢复了冷静而倨傲的日常姿态。
    “我对圣典会的了解就这么多,已经够多了。但显然,中村在这几年里已被圣典会所接纳,成为了其中的一员。而圣典会这个学术机构的背后,却可能隐藏着一个千年秘密,一个秘密信仰原初佛教的地下教团。其教团成员并非全是僧侣,也有佛教学者。”
    直子和宋汉城屏住了呼吸。
    “你们登陆圣典会的官方网站,只要捐献若干英镑就可以成为它的会员,你可以读到它所有已经译介的巴利文佛经。这只是它外在的表象。事实上,这个学术机构从创立开始,一直到现在,教团的身影都活跃其中。我们甚至可以大胆假设,如果追溯其历史,这个教团的历史几乎和佛教创立的时间一样长久。”
    如果不了解所谈之事的背景,博士的这番话简直是痴人呓语。
    “当年师从中村增造先生时,我就对不同部派佛经的比较研究很感兴趣。读过《早期佛教正伪辨》之后,我就开始有意识地探索前辈学者的研究成果——满心虔诚地希望彻底了解佛陀的原初教义。那时一边啃读着大正藏佛经,一边就开始学习巴利文和梵文——只为接近巴利圣典会背后的秘密。但我没有成功。我去了趟英国,没有什么出奇的事情发生,也没有看到秘密教团的踪影。中村增造先生发现我的异动后,禁止我涉足这个领域,若不服从,他就会将我逐出师门,并让我立了誓。我不敢违抗师命,先生在世时,我就不再碰触此事,原先的研究资料也封存了起来,仍然乖乖地做起了禅宗本门学问。先生过世后,我转到早稻田继续担任教职。也许是换了环境,我斗胆设想自己已获得了解脱。先生在世时我履行了自己的誓约,至此心里已不再有什么挂碍,这才重又投入其中。当然,我也只是利用了业余时间进行研究,且当是老年人的一个特殊爱好吧。上次,宋先生不是还问过我是不是个秘密信仰者么?我曾经是。宋先生,现在您知道答案了。”
    “这个教团的存在,有没有实在的证据呢?”
    “戈登文库中有些著作曾提到过早期教团,不过大多语焉不详。《早期佛教正伪辨》之所以特别,是因为作者给秘密教团专设了一个章节。”
    原来如此。
    “但这本书遭受了长期而普遍的忽视,甚至引来了严厉攻击。无论是宗教人士还是学者,都认为此书纯属杜撰,因为没有任何考古发现和现实证据可以证实它的观点。而在所有存世的佛典文献中,也找不到与之直接相关的记述。但是,如果你认真检视一下巴利圣典会成立以来的译经目录和论文目录,你会明白它的兴趣所在,它更关心那些边缘部派所传的佛典,而不是正统部派。”
    侍者已将后续的几道菜准备完毕,推着餐车在露台口等着。
    J博士做了个进来的手势,谈话只得中断。直子和宋汉城这时已无心欣赏侍者的动作了,他们在各自的知识理解范畴内,试图理出一条清晰的时空线索。
    扇贝慕斯与双色芦笋焙鱼子酱,以及一道西式清炖肉汤。
    现在,美食已退居其次,三个就餐者暂时沉默着,时空的无形旋涡仿佛已将他们从东京郊外的别墅露台上席卷而去。

    “来点儿音乐,让我们活跃一下谈话气氛,稍等片刻。”
    J博士从露台走进二楼的起居间,舒缓浑厚的大提琴的乐声开始袅袅飘出。他索性吩咐厨师把后面的菜都上齐,又打发侍者提前回去。眼下,别墅里只剩下主客三人。直子提议为博士今晚的盛情招待干杯。
    放下酒杯,直子说出了此行的另一个目的:“博士,我们需要在您的帮助下,进入早稻田中央图书馆的特别资料室。”
    J博士镇定地一笑:“现任馆长是我的朋友。进入馆内没有问题,但要进入戈登文库,得经过些程序。”
    “什么程序?”
    “要进入文库查阅资料需要提前预约。此外,概不出借。翻阅时需有资料管理员在场。只有校方认可的资深学者才能获得影印副本的许可。”
    “您本人接触过这本书么?”
    “那当然。但我以前并没觉得那本书是关键所在。你知道,长期养成的学术范式有时是一个桎梏,它扼杀了你的创造力。既然中村提到了戈登文库那本《早期佛教正伪辨》,其中必然包含了他要传递的重要信息。”
    “您还没提到它的作者。”宋汉城问道。
    “Ven. Nanamoli Thera,髻智尊者,但不是在斯里兰卡出家的那位同名的英国佛教学者,这是个化名。除了本书,这个名字从未见于当时欧洲的佛教研究界。也有传闻说本书是伪托匿名之作,作者就是圣典会创始人里斯·戴维斯的助手史梯德。史梯德一直在圣典会担任学术整理工作,并于一九五八年担任了圣典会理事长。作者在后记中提到,写作本书期间他曾隐居在尼泊尔喜马拉雅山麓的一个寺庙中。而史梯德在‘一战’爆发前确实曾在南亚待了三年。这难道不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巧合么?”
    这只是他未经证实的合理推测,J博士却说得言之凿凿。到目前为止,宋汉城和直子已经最大限度地接近目标了。而且,谈话中似乎还浮现出了更多耐人寻味的细节。
    J博士确实非常了解中村,恐怕他们谁都没有意识到彼此间非常一致的学术兴趣。
    “跟我来,我们去书房,一边喝酒一边聊。”J博士又有什么秘密要展示?
    宋汉城和直子跟着他走过起居室,爬上了通往三楼书房的楼梯。
    门打开后,两个人都吃了一惊。眼前,齐墙高的三面书架上塞满了书,屋子中央放着一张很大的中国明式案桌,上面堆满了手稿、册页,书架里塞不下的其他书籍则堆满了地板的空隙。这里可够乱的。
    他们绕过书堆,走到一个书柜前。J博士拉开书柜门,从里面取出一本书。书看上去有些年头了,褐色的布面装帧,镌印有莲花图纹和PTS三个字母,边角有些磨损了。
    “朋友们,这就是你们要找的书,是戈登文库《早期佛教正伪辨》存本的影印本。出版时的印数只有两百册,而且是用巴利文写的。很古怪的书,是不是?相对这个世界上能读懂它的读者数量而言,两百本都多了。不过Gordon Bunko的这本书有些特殊,里面有作者本人的批注,你们看,在这儿。”
    宋汉城和直子的目光落在了这本书上。博士把书翻到了最后几页——学术书籍经常会在跋记后印上数十页空白页,以便读者或藏书人随手记录。这里,有两行英文映入了眼帘,似曾相识的文字:

    无论我要寻找的是什么,事实的本来才是我立身的根本。

    宋汉城和直子同时想起了中村夫人拿来的那页写有中村行程路线的笔记复印件,是一模一样的同一句话。

    还有另一行文字:

    提婆达多与阿难大士,隐修之法门。

    “你们看,被遮蔽的真相现在终于显现了,不是么?中村继承了二十世纪初深入中亚探险的大谷光瑞探险队的遗风。在这两段符咒般的文字的激励下,他一直在向那个无形的塔克拉玛干沙漠行进。”
    “后一段文字非常有意思。”
    “是的,宋先生。提婆达多是佛教两千年来的禁忌,而阿难这个伟大的智者、‘佛法的宝库’也被历史的漫天尘埃遮去了光芒。”J博士正色道。
    宋汉城的大脑此时快速运转了起来,直到现在,在被博士一语点醒的电光火石的刹那,他才明白了自己此行的真正使命。如果J博士所言无误的话,他将循着中村的暗示一路追踪,直到……直到找到中村本人,并揭示那个如化石般已封存千年的秘密。
    “直子,这本书在你们进入图书馆特别资料室时派得上用场。”J博士提醒道。
    “您是想……”
    “把真本偷出来的惟一办法,就是让它看上去完好无损地放回原处。”博士的口气,正经得像是在探讨一个严肃的学术问题。
    “可这是影印本,会不会露出破绽啊?”
    “那得看你了,直子。我想了好几十年,都没敢一试。”
    直子已经知道该怎么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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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10-12 0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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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0-21 08:56:57 | 显示全部楼层
    29

    这天晚上,清水警官终于等到了结果,这个结果意外终止了谷垣袭击案的所有悬疑。
    东京涩谷的一处夜店,一名男子从十层高的立体车库顶楼天台坠落身亡。警方立即封锁了现场。死者虽然血肉模糊,但很快还是被辨认了出来。从死者口袋里找到的驾驶证件让驻地警察锁定了死者的身份,是属于东京地头某个社团的饭沼偎吾。这个社团经营着涩谷地区不少的灰色商业,据说操控了东京三分之一的地下不法生意。
    此前,在证人小川的协助下,谷垣案的嫌疑人模拟画像已经发往东京都所有辖区的派出所和治安机构。涩谷方面第一时间通知了清水警官办公室。
    涩谷坠楼案的死者饭沼正是画像中的嫌疑人。随后的初步尸检发现死者服用了迷幻剂。从驻地警察对现场的勘察来看,没有发现任何搏斗过的痕迹。是社团内部的纠纷?还是自杀事件?一旦和谷垣案联系起来,饭沼之死就令人生疑了。

    清水马上召集手下赶往事发地点,他们在车库顶楼再次勘察了现场。深秋的晚风吹乱了清水警官的头发。
    他又找来夜店当晚所有见过饭沼的人。其中一个酒吧服务生提供了一个线索,他看到饭沼当晚接了一个电话,随后就离开了酒吧,当时他还以为饭沼又到另外的场子去“巡视”了呢。
    这通电话,可能是找出饭沼死因的重要线索。清水马上派人去调查饭沼当晚的电话记录。饭沼袭击谷垣时并没有带走任何东西,这就排除了单纯的财物抢劫案的可能。袭击谷垣,是黑社会警告性示威,一次不置人于死地的震慑?作为声誉良好的执业律师,谷垣的客户多半是本地望族或遗产继承人,向来与黑道没有牵涉。为谨慎起见,清水只得再派人手去调查谷垣律师近年接手的所有案子。
    眼下,需对谷垣律师做一次深入谈话,兴许从中可以找到一些线索。清水的直觉是,饭沼的死因非常可能与他袭击谷垣律师的真实动机有关。

    谷垣从昏迷中醒过来之后,清水曾去池田诊所看望过他。由于当时谷垣律师身体仍然虚弱,因此只是大致询问了袭击过程和罪犯特征。谷垣重复了录像中的证词,一个蒙面凶手闯入,动机不明地持枪袭击了他。考虑到他的身体状况,而且当时的工作重点在于迅速锁定凶手,所以清水当时没有进行较深入的问话。
    现在,出了这档子事,就有必要再次询问谷垣,彻底梳理整个事件的脉络了。
    多年的经验告诉他,这个案子似乎没那么简单。从袭击谷垣到饭沼离奇坠楼,前后不过三四天时间,这样的连环罪案,背后往往会牵涉到异常复杂的犯罪背景。
    清水驱车赶往池田诊所,他隐隐觉得谷垣律师似乎隐瞒了什么。

    谷垣的病床前,清水警官带来了意外消息。
    当听到袭击他的凶手坠楼身亡时,谷垣律师不解地摇了摇头。清水不明白谷垣摇头究竟想表达什么。是犯罪嫌疑人死得太快了?还是别有他意?他搬了张椅子过来,就坐在谷垣病床的一侧。床头灯照亮了清水警官的眼睛,这是一双如鹰鹫般锐利的眼睛,但有时又像鸽子般柔和。
    “谷垣先生,我是来请求您的帮助的。”
    “没想到会是这样的下场。你们确认这个叫饭沼的家伙就是蒙面客了?”
    “饭沼曾出现在王子饭店会所,已有证人指认了他,时间也吻合。因此,他有重大嫌疑。”
    “既然袭击我的凶手已经找到了,而且,某种程度上也得到了报应惩罚,您还要我帮您做什么?”
    “我想了解饭沼袭击您的真实动机,他并没有杀死您的意思,我是说,如果他当时想的话,很容易办到。”清水直奔主题而去。
    “是的,您说得不错。我只是根据我的委托人的要求,与宋先生见上一面。”
    “您没有结下任何私怨?”
    谷垣摇了摇头。从业几十年来,他从未与黑社会成员有过任何来往。
    “或者是宋先生本人得罪了某些势力,以致有人要陷害他?”
    “我和宋先生是第一次见面,他的情况我也不清楚。”
    “据我了解,您的委托人中村佑行先生前不久刚刚去世?”
    “是的。”
    “您在他去世前就接受了这个委托?”
    “对,在一个月前。”
    看来,谷垣律师与宋汉城见面的内情才是关键。清水警官知道,有些情况下,受害人会有种种理由不肯百分之百地说出实情,因此必须施加适当的压力,晓之以利害。
    “谷垣先生,我知道您完全可以回避我的提问,但作为律师,您应该清楚嫌犯饭沼的意外死亡,表明这不是一桩普通的伤害案件,因此,我希望您能如实告诉我中村先生委托您转告宋先生的具体内容。您能回忆一下中村当时提出这个委托请求的确切时间、地点么?”
    清水极有策略地先从外围问题开始。
    “十月上旬的一个周末,他来我家做客的时候,我当时以为是一个玩笑。”
    “玩笑?”
    “是的,因为他的委托内容听上去像个恶作剧。”
    “恶作剧?”
    “是的,他要立一份遗嘱,但不是有关财产分配等的内容。他交给我三封信,如他发生意外,我只需按照次序分别打开,然后按照信上所说的执行就可。第三封信是带给宋汉城先生的一封口信。您知道,中村还很年轻,身体非常硬朗,所以当时我就很奇怪,甚至怀疑他是否得了什么严重抑郁症。这个可能性被他本人排除了。他郑重其事地告诉我,这仅仅是以防万一的保障措施,而且告诉我必须只转告宋先生一人,即使持有他的亲笔信函也不行。他非常清醒,非常理智。”
    以防万一的保障措施?而且这个委托的内容非常离奇古怪。清水想,看来中村的意外死亡也很蹊跷了,他似乎“预先就知道自己会遭遇不测”。
    “对了,谷垣律师,中村是怎么死的?”
    “在东南亚丛林考察时,所乘的飞机坠毁了。”
    清水警官皱了皱眉头。又一个意外?
    “您可以和外务省相关部门联系,他们知道更具体的情况。”
    “我会去作相应的了解。但我还是想知道中村先生所留口信的内容。”清水的口气虽然很恳切,目光却不容置疑。
    他挥挥手,示意助手暂时回避。
    在谷垣的职业生涯中,为客户谨守秘密是最重要的操行原则。不过,眼下的情形有点特殊。他面对的是一个警官,而且此人看上去挺正派,一心想破案。
    谷垣觉得告诉清水也无可厚非,这是一个玩笑般的口信。但透露给警方,对已意外亡故的委托人是否存有某种不敬呢?
    清水给谷垣律师倒了杯水,此时,他的目光透着真诚而恳切。
    “您可真是不依不饶。有个前提条件,我希望您不要将这个内容写入正式的笔录文件。”
    “我向您保证。”
    “口信指示宋先生去早稻田中央图书馆特别资料室的Gordon Bunko。”谷垣还是做了一些保留。
    “就这些?”清水挠了下头。
    “就这些。您说,这是不是学者之间开的玩笑,或者是某种智力游戏呢?我相信您从这里也找不到什么破案线索。”
    是的,几乎毫无价值,不过倒可以留心一下图书馆那边的情况。
    “今天实在是失礼了。”清水觉得自己今晚有点咄咄逼人。
    “没关系,我在您这岁数的时候也一样劲头十足呢,希望您能查出真正的幕后凶手。”
    “坠楼事件无法确定是他杀的话,我都不知道该不该继续下去了。”
    “相信直觉吧,清水警官,直觉往往会让您关注每一个细节。我建议您再和宋先生以及高木直子小姐见上一面。”
    “谢谢您的提醒。那么我告辞了,请安心养病吧。”清水警官心里七上八下的,自己比来这里之前更感迷惑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目送清水警官离开病室后,谷垣律师觉得不怎么踏实。他叫来了谷垣长雄,然后与高木直子通了电话,他将清水警官拜访一事如实告诉了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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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0-21 08:57:43 | 显示全部楼层
    30

    翌日。直子一早就来到了吉本艺廊。
    直子把宋汉城安顿在这里自有她的理由:来东京后发生了那么多变故,而在这里,至少有非常完备的安全系统。在白天,还可以让宋汉城熟悉一下直子的同事们。
    国际刑警组织东京分部艺术品犯罪调查科的成员都很特殊,平日里,他们的身份都是艺廊雇员,有时甚至要扮演掮客直接与犯罪分子进行交易。从他们的衣着和谈吐来看,他们与都市里时髦的艺术经纪人毫无二致。
    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日本经济泡沫期,由于广场协议的签订,日元大幅升值,实力雄厚的日本企业家开始大肆收购艺术品,由此引发的艺术品投机和黑市买卖猖獗一时。东京分部监控着东亚及东南亚艺术品市场的所有交易,他们关注的是盗墓、文物走私、美术馆或藏家的大宗偷盗,以及历史遗迹的人为破坏,同时推进各国政府间艺术品非法交易情报的共享。
    “休息得好么?”直子和悠闲地坐在沙发里翻着画册的宋汉城打招呼。
    “临睡前我将J博士那本《早期佛教正伪辨》快速翻读了一遍,有关秘密教团的章节非常有意思。”宋汉城向后仰倒在高背沙发的靠垫上,看着直子。此刻,她的面庞被室外照进来的阳光衬托得很温暖。几天来,他还从未如此从容地打量他这位能干、聪慧的临时同伴。
    直子被看得有些不自在,她习惯性地走到了窗口,观察着底下的街道。J博士半个小时后,会来这里与他们会合,然后他们将一起去早稻田本部拜访图书馆馆长。
    “你以前有过这么奇妙、惊险的学术旅行么?”直子问道,视线仍然朝着窗外。
    “大部分都很烦闷枯燥,没完没了的会议。而不开会的时间,还得教书和写论文。”
    “看来,我这个职业还不算差。”
    “你的工作可不轻松。”
    “大部分时候也很枯燥,要写很多分析报告和内部简报,以及与各方面的联络。国际刑警其实并没有警察的职能,在任何一个主权国家,我们都与平民无异,更多的是协同所在国的安全部门。大部分的犯罪打击行动,我们只能做些幕后辅助工作,比如情报分析,锁定犯罪者,以及设下诱饵。”
    “听来还蛮有趣。”
    “是的,每次看到那些珍贵艺术品完好无损地回来,我就很有成就感。”
    “您父亲身体恢复得如何?”
    “没什么大碍,回家静养了几天,又回办公室正常工作了。”
    “有关高木繁护先生,您的祖父,找到他的档案资料了么?”
    “祖父的资料我已通过寺内帮忙寻找了。他人脉广,很多同学故交如今都身居要职了,这几天应该可以拿到。”直子递给宋汉城一个相片纸袋,“我从家族相册里找到了祖父最后和家人合影的一张照片。每年祖父的忌日,父亲都会拿出来,仔仔细细地看上好半天。”
    照片上的高木繁护看上去非常年轻,身穿条纹格的和式便服,站在怀抱婴儿的妻子身后,两手搁在藤椅靠背上,弯腰俯身向前,显得随意而快乐。那个婴儿就是当时两三岁大的高木圆仁。
    “忌日?您祖父不是在战时失踪了么?”
    “父亲把祖父最后离开的那天权且当做他的忌日了。”
    话题有些沉重。直子走向房间一角,那里放着一架钢琴。她在琴凳上坐下,转过头问:“想听什么?”
    “《科雷利主题变奏曲》。”
    拉赫玛尼诺夫的这首作品素以高难度著称,宋汉城本是随口一说,可高木直子并没有露怯。很快,在间错的试音过后,那些时而舒缓时而急促的音符就慢慢荡漾了开来,溢满了整个空间。宋汉城闭上了眼睛:如果整个上午可以这样过去,会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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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0-21 08:58:42 | 显示全部楼层
    31

    一小时后,J博士和他们在艺廊底楼会合了。直子带着他们走出了后门。他们步行穿过后街僻静的巷道,来到了一处综合停车场。
    J博士很奇怪直子为什么不将汽车直接停在艺廊的地下车库,却要停在隔开几个街区的地方。
    宋汉城一点也不意外。刚才还在弹奏忧伤的拉赫玛尼诺夫的高木直子,这会儿又恢复了干练和敏捷。谁也不能低估这个出身东京上层社会、有着良好教养的女子,他莫名觉得,不管此行会碰到怎样的险恶不测,直子似乎都有临危不乱并一一化解的本领。
    她不仅具有女性的细致心思,而且比普通男子更具决断力。
    正是上班高峰期,地铁站口的街道上已是人头攒动。这个两千多万人口的巨型都市,凌乱中却有一种异常整饬的气质。
    博士的引荐非常顺利。早稻田图书馆的馆长看过J博士递上的宋汉城的名帖后,马上打电话叫来了刚刚上班的馆员。
    “如果宋先生要去Gordon Bunko,就让我的助理陪同吧。”
    馆长关照完后,忙不迭地和J博士聊起天来,他们已有段时间没有见面了,正好可以在宋汉城和直子进图书馆寻找资料的时候叙叙旧。
    宋汉城和直子跟随着那个年轻人走出了馆长办公室。

    早稻田的这个中央图书馆,在所有的校属图书馆中是馆藏书籍最多的一个。而且,历史也有一百二十多年了。自明治时代始,这个图书馆就效仿欧陆模式的图书管理系统,从全世界广泛采办书籍、资料和无数专业出版物,日本从一个封闭国家转型为一个现代国家的进程,在此也可见一斑。
    “Gordon Bunko在四楼。您是直接去那边,还是先到其他地方参观一下?”
    宋汉城和直子对看了一下:时间很宽裕,为了让这次访问看上去不露破绽,不妨先转上一圈。于是,热情的年轻助理带两位客人参观了图书馆一楼大厅附设的陈列室。
    “我们正好在举行曲亭马琴的纪念展。这位戏剧小说家可与中国有渊源哦。”
    助理说到的这个展览的主人公,是日本江户时代一位杰出的小说家。其最为著名的武士小说《南总里见八犬传》经常被改编成影视作品。曲亭马琴对中国话本小说情有独钟,也多有借鉴之处。
    宋汉城耐下性子,听助理讲解着展览的资料。这个创造了武士文学传奇的作家,倒是经常被中村挂在嘴边。中村似乎很钦佩八位武士的忠义精神呢。时值上午,学生们多在上课,图书馆里安静之极,偌大的展厅里只有他们三个。
    待走出陈列室,已过去了半个小时。助理又领着他们参观地下一、二层专供教师和学者借阅的研究书库,耐心介绍着图书馆的由来历史和功能特色。

    回到地面大厅,助理对宋汉城说:“我们这就去Gordon Bunko所在的四楼吧。”
    他们沿着右侧的廊道走到了与主楼成斜向四十五度角的侧楼。从过道的玻璃窗望出去,入口大门上犹如教堂尖塔的钟楼,指针正好指在了九点。
    然后,三人乘坐电梯到达了特别资料室的主入口。
    助理拿出随身携带的IC门卡,又在门上附设的密码键盘输入了指令,只听得金属门的锁扣咔嗒一声打开了。
    “请这边走。”年轻人指引着,“哦,对了,您是否介意我们先去一下特别资料室的数据查询室,您可以在我们的检索目录系统中准确查到您要找的书籍资料。如果查不到的话,我会看一下书库转移目录,因为部分图书可能流转到其他分馆或者独立系科的资料室了。”
    入口附近有个小小的工作机房,放置着四台电脑设备。
    Gordon Bunko和特别资料室的所有馆藏珍稀图书全部采用自动存取系统,采取了周全的书籍保护措施,并安装有特殊设备以保证室内湿度、温度的恒定。助理在一台电脑前坐下,房间里只听得到设备启动时发出的轻微振动。
    “你在Gordon Bunko要找的书叫什么名字?作者名字是?”助理回头问宋汉城。
    “《早期佛教正伪辨》。”宋汉城答道。
    特别资料室的信息检索系统采用的语言是英语,宋汉城掏出提前准备好的写有英文书名的纸条,递了过去。
    让人意外的是,屏幕上竟然出现了一连串的书单。在Gordon Bunko的藏书里难道有那么多重名的书?
    助理有点疑惑:“您确定是这个书名?”
    “是的。”
    原来,由于此书全部采用巴利文写成,当时录入书名的工作人员颇有些犯难,便参考了书中英文出版附注里的书类说明“早期佛教研究”,换了一个很宽泛的类别名称。
    按照日本国定的十进分类法,这本书应归在一八二这个类别号上。一八二代表的是佛教史这个类别。宋汉城提醒助理,尝试用一八二这个类别号进行过滤。
    电脑屏幕前,跳出了五个书目选择。
    “出版机构的英文缩写是PTS,文字是巴利文。”在宋汉城他们带来的影印本上,出版者的说明部分是有英文文字说明的。
    “这是古印度的文字?真是奇怪的书。”
    这下,只有三个书名留在了屏幕上。在检索系统下,各自都有英文的文字附注。这说明当时戈登女士捐献的藏书中有三本是由圣典会出版的全巴利文书籍。
    “是这本。”宋汉城指着显示出的第二个书名。
    “请跟我来。”
    三个人一同向里面的书库走去。
    说是书库,其实却看不到通常所见的书架,善本或珍版图书存放在如同银行保险抽屉一样的储藏箱里。宋汉城看到的只是左右各一个传送出口和传送入口,如同一个缩小版的机场行李输送带。
    “我已经输入了调阅指令,马上就可以拿到了。”
    不一会儿,传送装置送出了一个金属长方匣。
    助理捧起方匣子,走到了取书口旁侧的一个小型阅览室。这里配备有大张橡木书桌、皮质衬垫、放大镜,借阅者也可以通过这里的电脑设备查看高精扫描的电子版。这里像是个实验室。助理将长方匣放在桌面上,打开了锁扣,那本小小的《早期佛教正伪辨》安静地躺在里面,褐色的封面看上去色泽要比博士那本还要暗淡些,但莲花图纹和PTS三个字母依然清晰可见。
    助理示意宋汉城可以坐着浏览,他退到一旁稍远的地方坐下。直子也在助理身旁找了座位坐下。
    宋汉城从衣兜里掏出了眼镜,开始仔细翻阅。这本真本的扉页上的文字与复印本相同,但还有一页致辞页,一段英文题词,博士的影印本似乎遗漏了:

    献给卡罗琳

    卡罗琳?难道是圣典会创办人里斯·戴维斯的夫人,同是佛教学者的卡罗琳·阿古斯塔?作者为什么将本书题献给戴维斯夫人?作者是里斯·戴维斯本人?这很耐人寻味。
    署名是Ven. Nanamoli Thera,髻智尊者,与J博士提供的影印本并无相异之处,那个被后世记住的Ven. Nanamoli Thera是另一个英籍佛教学者,生于一九〇五年,后在斯里兰卡出家,要比戴维斯晚生六十二年。英文附注中的出版时间是一九二〇年,离戴维斯去世还有两年,这个髻智尊者那时还是个年方十五岁的英国少年,是断不可能写出有这样深度的学术专著的。
    宋汉城仔细翻看了目录页,与影印本也无差异。
    他翻到了“实在的虚妄”所在的第七章,看出了一点小小的变化。与影印本不同,这里有人用铅笔在这一章开头的页边空白上画着一个佛手印。
    这不是很久以前留下的笔迹,铅笔的墨色保持不了几年。J博士的影印本上并没有这些,是复印时没有显示出来,还是J博士影印的时候,根本还没有这些铅笔字?从笔迹的清晰程度判断,显然是有人不久前写下的。
    身后,直子和助理闲聊起来,大体是关于早稻田校园里的八卦新闻,以及最近会推出的展览活动。宋汉城需要耐心等候合适的时机。
    宋汉城一边仔细阅读第七章节的内容,一边留意着身后的动静。
    翻看到这一章的结尾时,宋汉城有了新发现,他差点从椅子里跳将起来。在尾文的页面空白处,有人用英文写下了这么一段话:

    宋君:这是最为惊人的发现。你可以从这本书追寻到我(J博士是不是很激动?)。
    荷默教授会在伦敦接待您。带上此书,去牛津独奏,然后去默克夏姆。

    难以置信。他怎么想得到中村会在这本书里直接给自己留了封“信”呢?难道一切已在中村预先的设计中?还有他提到的那个“牛津独奏”。中村所说的不是让我们去听什么音乐会,他心里已经知道这个暗语的所指了。
    还有一件重要的事:J博士行前提醒过,在珍本图书里会夹有一块很小的感应芯片,如果不取出,然后放入调了包的影印本,他们根本出不了四楼特别资料室的大门。
    他用手指在书的封面和封底摸了一遍,很平滑。什么也没有。又翻到最后一页,也没有。他只得耐下性子从头到尾翻了一遍,还是一无所获。宋汉城的额头冒出了汗。他让自己镇定下来。芯片一定是藏在了一个特别部位。
    这时,他看到了那根黑色中杂有金色丝线的书带,在书带末端,有一个精致小巧的WASEDA校徽的穗形缀饰,小到你几乎不会注意的程度。就是它了!宋汉城摘下了眼镜,仿佛看久了正要休息一下。这是他们约定的信号。
    下面就是直子的表演时间了。这时,她低声询问那个助理,特别资料室有没有盥洗间,她要去补个妆。一个委婉的说法。
    “出了资料室的大门靠右首就是,我可不能擅自离开资料室,我带您到入口处吧。进来时,请按门铃。”对直子印象颇好的助理显然很有谦谦君子的风度。
    年轻人在前引导直子,开启大门后,他就站在原地等候。五分钟后,直子按响了门铃。
    这当儿,宋汉城已完成了所有动作。他心跳不已。现在,那本留有中村笔迹的真本已经放到了直子故意留下的手包里。至于那本作为替代品的影印本,那根书带缀饰已夹在了书中的某一页。影印书封面的颜色稍微深了些,不过,若不仔细看,很难一下发现其中的细微差别。
    宋汉城有些内疚,自己还从未做过如此逾规越矩之事。不过,等事情结束,他定将再次拜访早稻田图书馆,那时候再完璧归赵吧。

    直子和助理重新走进了阅览室。宋汉城和直子交换了一下眼色。
    为了不露出什么破绽,宋汉城和直子又继续在阅览室里待了有半个小时。他倒真的开始认真研读起来,并认真地做着摘录。
    直到摘下眼镜,将书合上,时间已过了近两个小时。漫长的等待让他很是疲乏。他小心翼翼地当着助理的面将书重新放入了保护匣中。
    宋汉城站起身,向一直陪在身边的助理躬身表示谢意。
    年轻人受宠若惊地连忙站起身。他走到桌旁,毫无疑虑地将长方匣的锁扣重新扣上了。宋汉城提心吊胆地看着他。他们重又返回刚才的自动取书处,将匣子送回了储藏间。
    助理在身后关上了特别资料室的门。三个人沿原路返回。

    直子走近宋汉城身边,她的手不经意地抓住了他的手,宋汉城稍稍用力地握了一下,直子也给了他一个回应。两人的手一时没有松开,这感觉很微妙。
    助理在底楼大厅与他们道别了,他还有另外的事情,不能再陪同他们了。弄假成真的“邦妮和克莱德”连声感谢这个年轻人的关照。
    他们一路无话,走回了馆长办公室。J博士看到他们两人回来,也起身和老朋友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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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0-21 08:59:28 | 显示全部楼层
    32

    三人从校园北门步行而出。在大门口,J博士与宋汉城、直子告别了:“我不日就返回曼谷,那边的工作已经耽搁了一些时间。如果有所进展的话,我们就在曼谷再见面吧。今年学会的年会报告由本人主持,两位如果赶得上,也请出席吧。”
    “没有您,我们到这里可真会一无所获。”宋汉城说。
    “多亏了那本影印本。”直子打趣道,“您是在什么时候做了这个赝品的啊?”
    “在我被中村增造前辈严厉制止后。有一天,我想事情不能就这么结束,我打算私下里继续研究,所以就托了馆长先生——那时他还只是馆长助理——私下影印了一个副本,当然是以方便研究为名义。当时纯粹出于喜好。我拍下了真本的照片,特地请书籍装帧专家制作的。”
    这么说来,J博士接触真本也是在很多年前了。如果不是因为谷垣的口信,他不会想到中村会在这本书里提前留下暗示信号。
    “那么,就此分别吧。”

    宋汉城、直子目送J博士离开。还没走出几步,清水警官迎了上来。
    他趋前一步,与他们打了招呼:“宋先生,我有些情况想向您了解一下,能否方便去附近的咖啡馆小坐片刻?”
    他们走进了街对角露天咖啡馆的前院里。清水落座时有些局促。他颇有些尴尬地身体前倾,似乎已经作好询问的准备。
    “清水警官,宋先生的出境限制可以解除了吧?”直子最关心的是让宋汉城从谷垣袭击案中彻底脱出身来。
    “我已经在办理了。宋先生只是谷垣一案的证人。可是,疑犯意外身亡使案情变得有点蹊跷了,”清水顿了一下,“所以,我今天就很冒昧地直接找到了你们。”
    关于袭击谷垣的疑犯坠楼一事,虽然谷垣律师给直子打电话时顺便说起过,却还是让宋汉城和直子不由警惕起来。看来清水警官确实碰到了麻烦。如果对内幕情况一无所知,要找到线索谈何容易,到最后很可能只能不了了之。
    疑犯若是被人谋杀的话,那就说明这个幕后势力非常强大,而且肆无忌惮。如果清水可以追查出真凶,对宋汉城破解整个迷局还是非常有帮助的。清水可以成为同盟者。
    问题是,要告诉清水警官多少内容,以及可以信任他到什么程度。直子已决定告诉清水自己和宋汉城的真实身份,并让清水马上核实。当听到自己面对的是国际刑警组织东京分部的调查员时,清水的疑惑消除了大半。他已经不再带有那种职业性的做询问笔录时的表情,似乎已将面前的两个人引为了同道。
    不过,有几个问题,他还是要问。
    “宋先生,中村留下的口信,确实是让您来早稻田大学图书馆,如谷垣律师已经告诉我的那样?您找到中村要交托给您的东西了?”
    “是的。”宋汉城很肯定地告诉他。
    “如果可以的话……”清水希望他们俩可以透露一二。
    直子从包里掏出了那本《早期佛教正伪辨》,放到了警官面前。清水拿起来翻看,这回真的是一头雾水了。
    “这是什么文字?是本怎样的书?”
    “巴利文,印度的古文字,用来记载早期佛经的。清水警官,这本书牵涉到我们正在调查的宗教文物的流向。”
    “是线索?”
    “对。但与您熟悉的刑事案的线索不同,它提示的是一条学术线索。”
    “下一步,你们打算去哪里,按照这本书获得的指示的话?”
    “伦敦。”
    “哦。”清水想,我再追问下去,可真是不太合适了,因为对方对他非常坦诚,全都据实以告了。学术方面的问题他们自会处理。于是,他换了个方向,“直子小姐,按照您的判断,如果疑犯是他杀的话,凶手可能是谁?”
    “太多可能了。不过,显然都是觊觎中村先生重大发现的人。文物走私集团、利益团体,甚至有可能是学者。这个发现背后有巨大的商业利益。”
    “不仅如此。它可能还具有非常宝贵的历史文化价值,足以改写亚洲文明史的部分篇章。”宋汉城补充说。
    清水想,这就对了,只有如此重大的发现才会引发那么多的事端。
    “还有一个疑问,这可能超出了我的职责范围,但我觉得和谷垣一饭沼案前后可能有关联。谷垣律师已把中村先生的委托内容告诉我了,他似乎早在一个月前就预知会出什么事情,提前作好了安排。他确实是死于意外么?”
    这个清水警官的头脑果然很灵敏。直子没有回避,也没有否认,只是告诉清水说确实存在疑点,初步调查表明此事极有可能与中村的重大发现有关。直子答应在事情明朗后立即通报清水警官。
    “我应该怎样帮助两位?”清水知道,从此刻起,他必须和这两个人合作,才有可能解决手头这桩悬案。
    “从事件的背景看,坠楼的疑犯极有可能是被他人谋杀的。顺着饭沼这条线,您兴许可以查出点眉目来。不过,幕后人物似乎眼线密布,您得小心为是。”
    “我马上开始疑点排查。如果有进展,我会随时联系你们的。对了,前面谷垣律师的事情,实在是职责所迫,给两位,特别是宋先生,添了很多麻烦。”他一副真诚道歉的样子。
    宋汉城和直子笑了起来,他们确实被清水一路追得够呛。当时也是情势所迫,无法直接跟清水把事情挑明。
    “我们是为了保护谷垣律师。”直子说。
    “是警方保护不力啊。”清水搓起了两手,低头致歉。
    “哪里。我们还需借助清水警官在东京的侦查工作呢。”
    “这是我的职责所在。”清水打算告辞了,“那么,不打扰两位了。”
    “我会让东京分部的同事马上联络您,在发出正式的协查通告后,他们会随时与您分享相关情报。”直子已经构思好了后续的对策布局。
    “太好了。我会尽力追查在东京的线索。”

    走出咖啡馆的花园,清水警官心中的一半疑惑已经解除了,可另一半还在折磨着他,他要马上赶回办公室。他本来就怀疑饭沼坠楼事件另有内情,今天的谈话证实了这一判断。局面一下清晰了起来:高木直子他们会继续追踪他们的线索;而他的突破点可能就在饭沼身上。他将一追到底,定要将那个幕后凶手绳之以法。
    清水坐进了汽车,却半天没发动,他琢磨着是不是该进入校园直接去拜访图书馆负责人。不过,他暂时打消了这个念头。没必要了,自己还是应该集中注意力在饭沼身上。

    回吉本艺廊后,宋汉城和直子没有耽搁时间,两人很快打点好了行李,准备驱车赶往成田机场。
    “为什么我感觉有点太过顺利了?”宋汉城对直子说。
    “怎么说?”
    “我们这就可以直接去伦敦了,一路没发生什么事,似乎太平静了。”
    “也许要拜中村先生所赐吧,他对整件事的关键步骤预想得很准确。”
    “现在有两个人知道我们去伦敦。”
    “J博士和清水。”
    “如果中村还活着的话,还有他。三个人知道我们的行踪。”
    “事情也许比我们想像得更复杂。我倒觉得更刺激的一幕才刚刚上演呢。”
    “更复杂,更刺激?”
    “是啊。我们将要开始的是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全球追踪,谁知道伦敦之后我们会出现在哪里?”
    “我得向学校申请延长我的假期。”
    “给你一个最合理的托词。巴黎本月上旬有个佛教学术会议,邀请函可以让你一直待到会议结束。”
    “那我可以在飞机上好好睡上一觉了。”
    直子忍俊不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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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3

    寺内健及时将高木繁护的资料送到了吉本艺廊。
    高木直子在出发前的几个小时里一直埋头阅读着这些资料。很奇怪,她对于祖父此前竟然一无所知,却因为一个偶然(抑或必然)事件,意外闯入了祖父的世界。
    能找到的资料几乎都找全了,出生证明、户籍登记、学历证明、大学任职的聘书、祖父母的结婚登记表、学术著作和论文的目录,甚至还有报道高木繁护获颁奖章以及被“日暹协会”聘为研究员的剪报复印件。
    寺内这家伙还从旧报纸的资料照片中找出了高木繁护的一张照片,那是在驹泽大学讲堂举行颁奖仪式后的一幅合影。在一大帮穿着日式和服的男人中间,身着西服的祖父非常醒目,他的脸部表情很特别,眼睛注视着镜头以外的某个地方,似乎完全出离了合影的气氛,隐隐透出某种孤傲不群。祖父的目光穿越了时间阻隔,在六十多年后,第一次落到了直子身上,她的内心不由发生了轻微的颤动。
    从照片上回过神来,直子继续往下看。
    手中这份文件是战后不久由盟军日本总部和刚刚成立的战后政府共同签发的一份战时失踪者确认函,其中有一段是:

    高木繁护,于一九四五年一月受“日暹协会”委托,作为非战斗人员在东南亚地区进行实地调查,后去向不明。因迄今尚未归国,亦未有明确的死亡记录,兹宣告为战时失踪者。

    没有任何接受军部委托执行特殊使命的线索。当然,关于那支秘密部队的事更是只字未提。
    不过,在驹泽大学提供的行事记录里,却有一段文字吸引了直子的注意。这里记录了祖父与欧洲学者间的学术交往,其中有他一九三八年三月前往英国访问参学一事:

    是年三月参加于伦敦举行之巴利圣典会特别刊的纪念仪式,后前往牛津和默克夏姆访问。

    这个记录,是到目前为止,高木繁护与本次事件惟一发生关联的地方了:中村留下了去英国寻访巴利圣典会的提示。而六十多年前,高木繁护在失踪前也曾多次访问英国。并且他所去的地方,包括此刻他们准备前往的伦敦和牛津,还有那个英伦小镇默克夏姆。
    直子和宋汉城都有某种预感,在英国,他们必定会有更多意外发现。而高木繁护——直子的祖父,无形中将是他们此行所要探访了解的关键人物。此刻,高木直子仔细阅读着资料中的每一个字,心中满怀期待:二十多个小时后,当他们在伦敦希思罗机场落地时,祖父高木繁护,还有那个设下谜语的中村,会在冥冥中如何指引他们呢?
    离起飞还有三个小时,直子想提前到达机场,她希望尽快上路。她要亲自寻访已然湮灭的记忆,去拨开围绕在祖父身上的那些神秘幻影。
    下午三时,他们动身前往机场。一路上,两人看着车窗外的东京城,心里生出奇异的感觉,仿佛他们即将开始的不是一次平常的国际航线的飞行,而是一次时空穿梭之旅。

    在飞机上,她读到了一段文字,引自高木繁护一九三九年发表于《驹泽大学宗教哲学部学报》的一篇论文:

    融汇在人类血液中的那股探求真理的动力,对于实在世界与精神世界都充满了同样的热情。而宗教的脉流往往书写了文明史中最为潜藏的部分。与西方的基督教不同,东方的佛教从来没有建立如罗马教廷般的世俗权力机构,也从没有一个稳固的中心。自印度创始后,它就按照地理流向,开始向亚洲广袤大陆的各个方向慢慢渗透延伸,有如水流化入人心。两千年来它一直温暖抚慰着世间无助的人们,也吸引了探究精神奥秘者的目光。佛教虽会与世俗权力结合,但更多是被动式的,犹如柔顺至极的藤蔓,它有着独立的生长方式,其根部深入地底,能不为任何狂风暴雨所撼动。这是佛教真正的精神。
    摊开一张亚洲地图,不难发现自喜马拉雅山脉以西直至西太平洋的每一个亚洲民族或国家,无不是这根藤蔓上的一个分支,这是分裂的亚洲的一条共同的文明线索。
    时间如透镜,越是久远,越是会扭曲人们的所见。而空间的阻隔,也使佛教的真义淹没在了不同语言权力体系下的经论解释中。
    在所谓的“末法时代”,却总会涌现出一些智者。他们怀着如佛陀创教时同样的胸怀与意志,破除迷乱人心的种种谬误,无私探求着人世的真相。真正的佛陀精神,将会在少数信仰坚定者的心中复活,如大地永恒的种子,在未来的世代令生命无限绵延持续。

    直子久久聆听着这庄严凝重的声音。有那么一瞬间,这些迟到的文字引发了奇妙反应:祖父似乎已不再是时空阻隔下陌生异质的存在,他在直子的心中复活了。她又将这段文字念给身旁的宋汉城听,那声音同样让宋汉城深深感动。此时,飞机已从暮色苍茫的东京地面腾空而起。进入了两万米高空的西向航程,这段话依然在他们耳边回响着……

    机身下,在浩瀚海洋与广袤陆地的壮阔背景下,白昼与黑夜开始了又一轮永恒的交替。
    此次航班从日本启程,飞经东北亚的韩国和中国华北,一路进入蒙古和古西域地区。在飞越沙漠与高山间错交织的中亚后,它将折向西北。中途在莫斯科转停后,它将一路直飞它的目的地——伦敦。
    这条航线,仿佛也喻示了某种地理性质以外的意味。
    高木繁护曾在英国留学多年,“二战”前还过访英国多次,吸引他的定然不是英国的宗教或历史。历史的奇诡之处在于它的不可思议——正是在十九世纪的欧洲,东方的佛教第一次与启蒙时代以来的西方学术体系相遇了。
    自佛教传入中国继而在东亚地区获得复兴以来,这是佛教与外部异质文明的第二次相遇。
    明治维新后,日本开始派遣大批佛教学者去欧洲求学,包括英国这个与亚洲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西欧岛国。一时竟形成风潮,蔚为大观。此等情形不禁令人遥想起当初的遣唐留学生时代。
    宋汉城不由想到,自东汉时期直至北宋,无以计数的中国僧侣,曾怀着同样的赤诚之心,走过了荒漠,翻越了高山,前仆后继地去往西方(天竺)探索佛教真义。
    传入中土的佛典与宗教思想,又转而融入了朝鲜与日本的文化。
    世事果然是轮回流转的。
    而佛陀所阐说的“轮回”,却并非世俗功利化的转世投胎学说,也不是消极不作为的借口。毋宁说,它类似某种警醒人心的寓言,穿透了世事的本来面目,令无常的生命仍然有超越自身局限的可能。
    从这个角度来说,佛陀是一个积极的存在论者。
    而佛陀的智慧,对这个新千年仍有着巨大的启发意义。眼前正在发生的事件,自己这几天来的离奇经历,以及生死未明的中村在伦敦设下的迷局,如果放在这更为宏大的背景中来观察,似乎也是“历史轮回”的一次显影。
    他看着身旁的同伴:此时直子正望着舷窗外深邃的天穹,她似乎沉浸在某种冥想中。她将要探索的,还有一段隐没在时间迷雾中的家族史。
    中村为何要找我来破解这个谜局呢?
    剩下的大部分时间里,宋汉城都在琢磨这个问题。而既然踏上了继续寻访的路途,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呢。他就像即将上场的球员,在山呼海啸的体育场下面的休息室里,正默默思考着即将到来的比赛。

    同一航班的头等舱里,另一位乘客也从小睡中醒来。因为舱室里已熄灯,他的面容看着有些模糊。
    他似乎很习惯这长达二十多个小时的航程,大部分时间都在打瞌睡。但当他清醒时,眼神却如此飘忽、混沌。
    阅读灯打开了,灯光一下照出了他的脸部轮廓。身边那个正在熟睡中的同伴,一直在打着鼾。座位似乎很不舒服,他将座舱靠椅调整到一个更舒服的角度,然后将头深深地埋入阴影中。他直愣愣地注视着前方,许久都没有合眼。那目光的深处,似乎蛰伏着一头恶意嘲讽的怪兽。
    他在灯光下打量着自己的两只手,手掌伸开,又握成了拳头,如此下意识地一次次重复着。随后他关掉了灯,整个人又再度退回到暗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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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0-21 09:00:49 | 显示全部楼层
    34

    历史上任何一个帝国的衰落征兆,往往是其国境和地缘政治空间逐步压缩,进而退回到文化同一性最为完整的母国状态。
    在冷兵器时代,那些盛极一时的帝国都未能逃脱内部倾覆的厄运。
    自“光荣革命”开始,英国遵循了海洋霸权和贸易立国的既定国策,在君主立宪体制下建立起了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全球帝国。到了十九世纪维多利亚女王时期,其国力已无可匹敌。战舰带来了全球贸易和疯狂的殖民扩张,同时也带来了近代科技和人文思想。
    帝国衰落的种子其实早已种下:十八世纪末,它输掉了那场“独立战争”。此后,在大洋彼岸,在它的北美洲前殖民地,出现了一个庞大的新国家——美国。在欧洲,新兴力量也纷纷崛起。而在历经二十世纪上半叶的两次大战之后,世界格局为之一变,大英帝国步步后退,终至一蹶不振。
    正因其贸易商人的特质和理性的早熟,英国非常罕见地在其衰落过程中逃过一劫。从某种程度来说,这并非耻辱性的失败,而是适时的求生之道。它保持了尊严。自诺曼底公爵以来,它的国土就从未被任何一个外族践踏。而大英帝国的变体——英联邦,仍然象征性地将英国女王奉为国家的最高元首。
    这就是英国,一个机智、冷静、善于观察形势而自我调适的国家。它乐于自嘲,也宽容别人的讥讽,那让它至今仍然保持了必要的影响力:文学、艺术、音乐,辅以必要的武力。
    飞机刚进入到英国领空,你马上就能感受到那种氛围,那种姿态,甚至是说话的语调。在美式英语通行的世界里,这显得有些怪异。座位前的显示屏开始播放一部宣传影片,各种肤色的年轻人出现在英国的各个角落,那个曾经的帝国如今将自己打扮成了一个全球化的熔炉。
    这难道不是有趣的一幕么?
    宋汉城想到的是:日本毕竟不是英国乃至任何一个西方国家的镜像,那是另一个系统,基督教文明的系统,你可以仿造,可以复制,可以自居为“西方”,但你从来不属于希伯来—希腊体系,除非天皇也改信基督教。
    日本在完成近代国家转型时,很多内外政策效仿了英国体制,恢复了中世纪的天皇权威,却没有建立英国分权式的君主立宪制度。明治维新前后,从福泽谕吉的“脱亚入欧”说开始,原先浸染于儒学、北传佛教、汉唐文化的知识界断然否认了自己亚洲国家的身份,甚而自诩为“远东的不列颠”,以西方列强为参照坐标,切断了自身文化的源流。此种历史的断裂、身份的错乱,加之扩张图霸的野心,终于导致了二十世纪与德、意法西斯国家的结盟。
    这样的背景下,高木繁护在第二次中日战争已进入第三年、珍珠港事件爆发前两年所写下的那段话,与其说是一个学者的宗教信念,不如说更是对文化认同的回归。在那个时代,他必然是个异端。
    他的失踪,是否有可能与他的这一思想有关?甚至可以进一步合理猜想,他当年也并未在热带丛林中死去,而是经历了我们无法想像的人生?
    飞行途中宋汉城一直在做笔记,他将这些纷繁思绪整理成了文字,那是他寻找答案的必要准备。也许不仅是关于石板经文的答案,中村或高木繁护的答案,他是在寻找自己。

    “我们在伦敦打算如何观光?”宋汉城问直子,一边看着机场传送带上那些贴着五花八门标签的行李,“还是直接去牛津?”
    “伦敦的同事已经替我们约好了荷默博士。他不在牛津,就在伦敦。七点,在泰特美术馆门口见面。”
    在一个拥有全球网络的正义组织里工作,惟一的便利就是你几乎可以调动所有的资源。
    此时是伦敦时间清晨六点,他们入住酒店后,正可补上一觉,以驱除旅途的疲劳。中午起床后还有充裕的时间可以查看那些资料。今天是周末,机场入境检查窗口排起了长龙。直子和宋汉城两人直接从外交通道通过。

    伦敦,泰晤士河北岸,七点左右。
    直子和宋汉城两人站在透明鲸鱼骨架般的千禧大桥的一头。在街灯和建筑物灯光的映照下,夜晚的伦敦开始显现出白昼所未呈现的活力。前方,泰特美术馆那座高耸的烟囱塔楼上,被誉为“瑞士之光”的白色顶层已通体透亮。无边的暮色勾勒出了这座巨大艺术仓库的简洁轮廓。
    身后,由圣保罗大教堂和维多利亚时期建筑所构成的北岸街区仿佛还停留在大英帝国的古典时代。
    云霾低垂,阵阵冷风从河面吹来,十一月初的伦敦已寒意逼人。尽管如此,桥面上还是有很多人,他们多是慕名而来的观光客,泰特美术馆的夜景业已成为伦敦城的标志性景点之一。
    褐色砖墙下的美术馆出入口已关闭,两人在那里等候着荷默教授的到来。
    美术馆前的“庆典步道”上,本地的伦敦客神色匆匆地走过,他们都是去往隔壁的莎士比亚环球剧院的。剧院门口,还没进场的观众熙熙攘攘地聚成了一堆。
    直子之所以约在这里,是因为伦敦办事处就在对岸的街区。

    一位白人中年男子走上前来。他在直子面前站住,然后又看了看宋汉城,这两个东方人似乎让他有些难以确定。他略皱着眉头,有些迟疑不定。
    “在下是詹姆斯·巴特利·荷默。您是高木直子小姐?”
    直子伸出了手,说道:“真是很唐突的约会,荷默教授。不过,这么急着见您也是事出有因。这位是宋汉城先生,宗教史学者,他是中村佑行先生的朋友。”
    荷默教授,巴利圣典会的现任理事长,看来还不到五十岁,中等个头,新派英国大学教授的典型装扮:深色风衣,挺括的毛料裤,衣领竖起;一副度数很深的眼镜后面,目光炯炯有神,与他们所想像的英国旧式学者可大不一样。
    他们一边寒暄着,一边沿着“庆典步道”向右首的剧院走去,那儿有几家挺不错的餐馆和咖啡店。
    “你们是直接从东京飞来的?”
    “是的,刚下飞机。”
    “协会与国际刑警发生关联,真是令人意外。不过,直子小姐,还真巧了,最近还真是需要类似机构的协助呢。”他说到国际刑警时,故意变了声调,把它的英文缩写INTERPOL念成了INTERPOOL 。
    直子觉得荷默教授言语间隐隐有嘲讽的意味。典型的英国式幽默。
    他们走上剧院前的高台,穿过三三两两聊着天的人群,走到了正对圆形露天剧场的露台餐厅。直子已提前订了一个私人单间。
    这个单独小间有一个独立的小阳台,正好可以俯瞰泰晤士河、“庆典步道”和剧院。
    落座后,荷默教授沉吟半晌,才开始向直子提问:“既然我是应约而来,那么,两位能否告诉我你们为何来伦敦?”确实应该由邀请方说明,宋汉城和直子觉得此话有理,我们怎能让伦敦来适应东京这几天的忙乱节奏呢?
    “何不先点些东西喝?”宋汉城解围道。侍应已在旁边等候多时了。
    荷默教授做了个无可奈何的手势,向直子微微欠身:“可以想像,东京定然发生了什么事情吧?”
    直子把中村失踪、假坠机事件、谷垣的神秘口信、宋汉城碰到的麻烦等,一一向荷默讲述了一遍,暂时还没有提到更深的背景。
    “问题是,直子小姐,我不知道发生在远东的事件和巴利圣典会以及我本人,有什么直接关联。”荷默再次提出了疑问。这个英国人非常谨慎,让他开口以前,你必须用你掌握的全部情报来交换。可他的说话方式并不尖锐,因为非常符合逻辑。
    直子从随身手包里拿出了那本书,将那本“临时借用”的《早期佛教正伪辨》递给了荷默。
    “啊,是一九二〇年初版,直子小姐,这可是件稀罕之物啊。”荷默仔细摩挲着手里这本书,眼睛却看着直子。
    “是这样,荷默先生,中村在这本书里给我留了一条信息。”宋汉城提示了那个写有留言的章节。荷默翻到了那一页,他又恢复了那种矜持而自信的神气。
    “请原谅我们的冒昧之举。”直子探身向前,直视着荷默,“但目前发生的事件全都引向了一个结果。惟一确切的就是这本书里的留言,中村委托宋汉城先生来找您,荷默教授。中村是巴利圣典会的会员么?”
    “我们的会员在全球有数千名,大部分是佛教徒、学者,也有些赞助者是政府机构,您捐助若干英镑给我会,就可以获得这个身份,并且可以分享我们的出版物与研究成果。”
    他说得没错。
    “那您认识中村先生么?”直子又将中村的照片递了过去。
    “啊,这个粗鲁的家伙,不过挺热情。”荷默看过之后说道。
    “那么,您是认识中村本人的喽。”
    “是的,他是圣典会学术委员会的成员,也是我的朋友。可我还是不明白这家伙为什么要写这个留言,让……宋先生和您一同来找我,我可以做什么呢?对此我一无所知。”荷默终于开始情报交换了,口风还是很紧。
    直子想,不用顾及礼貌了。这位荷默教授是一个“不吃你这套”的人,他也许对安全部门的人有着天生的抵触情绪。
    “荷默先生,我们相信中村发现了‘二战’时日军遗留的佛教文物,可能是相当早期的石板经文。中村留了这个线索给我们,为了保护这个文物发现,以及他自己。”
    僵持的气氛。荷默听闻此言有些坐不住了,他在考虑该如何作答,斟酌着词句:“石板经文?巴利圣典会倒是常年推行一个叫做‘存危贝叶手稿保护基金’的项目。两位若了解早期佛教史的话,应该知道是不可能存在什么石板经文的。”
    “现在史学界和考古学的结合非常紧密,新的佛教遗址的发现不能说完全没有可能。中村在日本时曾提起过他的发现,甚至还出示了石板经文残片和照片。”宋汉城补充说。
    侍应端来了咖啡和茶点,又退了出去。从落地窗望出去,莎士比亚剧院的演出已经开场了,圆形剧场上空灯火摇曳。因为是露天舞台,演员们在台上的对白隐约可闻。
    直子再次单刀直入:“荷默先生,东京发生的事情未必与此地无关。只有得到您的帮助,我们才能找到中村留下的线索。种种迹象表明,有人也在觊觎中村的发现。对了,刚才在路上您说的‘需要协助’是指什么?”
    荷默教授明显感到了压力,他在权衡。虽然眼前的这两个陌生人看起来值得信任,但他仍然拿不定主意。不过,他还是回答了直子最后所提的那个疑问。“直子小姐,一百多年来,圣典会按照创办人里斯·戴维斯所订立的宗旨,几乎不为人知地从事着佛典的翻译整理工作,我们将巴利文佛典逐步翻译成英文,并陆续出版。多年来,依靠佛教信徒和佛教组织的捐助,圣典会一直维持着良好运转。当然,泰国政府一直给予了财力支持,尽管金额非常有限。对一个纯学术的非营利组织来说,它的命运还算不错。
    “但上个月发生了一件怪事,我收到了一份神秘信件,信中提出了一个长期赞助计划,金额相当优厚。您知道,圣典会偶尔也会碰到很慷慨的赞助人。写信者提出了会面要求。当时,我也很谨慎地回复说,如果他确有此意,我们当然非常欢迎,在他过访伦敦时,双方可以见上一面,具体洽谈相关事宜。
    出乎我的意料,回信一周过后,圣典会收到了一张面值两万美元的支票。与此同时,我们又收到了神秘赞助人的支票复印件。听来还不错,是吧?”
    直子和宋汉城做出鼓励的表情,但没发表什么评论,荷默所谈之事与中村留言似乎并无什么关联。
    “此后的第三天,我接到了圣典会秘书温德勒夫人的电话,说赞助人提出了见面邀约。因此,在一个下午,在特拉法加广场,我见到了我们可敬的赞助者。但此人不是赞助者本人,是一个伦敦本地人,法伯律师事务所的律师,理查森·贝尔,他代为转达了赞助人的提议,一个小小的提议。而如果可以进行此次合作,赞助人承诺将提供更多资金的支持。”
    “怎样的提议?”直子问。
    “赞助人提出由圣典会发起召开一次学术会议,除了圣典会学术委员会的成员,还包括了一份他提出的学者名单。这份名单几乎囊括了早期佛教研究领域的所有知名学者。但他提出的议题,哦,和你们的说法一样,他希望就所谓石板经文举办一次学术研讨会。”
    “您如何回复?”
    “圣典会和中村本人都否认有此项发现。因此,我断然拒绝了。”
    “这是中村最后一次与您联系?”
    荷默没有直接回答,却第一次触及了敏感话题:“中村真的失踪了?”
    “我们尚不能断定他的下落,但有充分证据证明,有人假造了柬埔寨的坠机事故。”
    “如此说来,我也非常震惊。那么,中村碰到的意外,和我刚才所说的神秘捐助者有关?”
    “我想,这些事件可能都指向了同一个焦点——中村的发现。”
    “我真的对此一无所知。”
    荷默的表白这回没有丝毫的犹疑闪烁。他手指桌上的那本《早期佛教正伪辨》问道:“为什么你们觉得我可以为你们提供线索呢,又是关于什么的线索呢?”
    “是的,荷默教授,一切仅仅是揣测。而中村的这个留言将我们带到了伦敦,找到了您。”
    “恐怕我会令你们失望。”荷默淡淡地回答。
    窗外的泰晤士河上,一艘灯火通明的游轮正缓缓驶过。
    宋汉城和直子都有些失望,难道J博士和中村都误导了他们?巴利圣典会和眼前的荷默,真的对所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惟一还有些价值的信息是神秘捐助者的委托律师,法伯事务所的理查森·贝尔,可以通过他去调查一下那个捐助者的背景。但可想而知,这也未必就会很顺利。
    气氛有些凝重,会面似乎该结束了。
    “非常感谢您,荷默先生。”直子礼貌地伸出了手。
    荷默站了起来,非常绅士地躬身致意:“但愿我真的可以帮到你们。不过,看来我的作用也很有限。对了,你们住在哪个饭店?如果有进一步的消息,我会及时通知两位的。”
    他们留了房间号,还有直子的手机号码。荷默教授示意他们留步,不用送出门外了。

    回环球剧院饭店时,直子和宋汉城走在人流不断的人行步道上,一时都沉默不语。伦敦的夜生活看来是如此无趣。
    到了酒店客房门口,两人正要各自回房休息,宋汉城忍不住叫住了直子:“我觉得还有些事情可做。”直子抿嘴一笑,刚刚插入的门卡又收了回来。“直子,我们再找个地方,好好计划一下这几天的观光行程如何?我觉得局面还不算太坏。”
    “你对于今天发生之事有新的解读?”
    “是啊,我的直觉告诉我,直子可没这么容易泄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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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0-21 09:01:29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black白夜 于 2021-10-22 09:14 编辑

    35

    十一月七日,一大清早,法伯事务所就来了两个不速之客。
    理查森·贝尔刚放下电话,秘书就告诉他门外有两个客人要见他。“是两个亚裔,一男一女。”秘书补了一句。
    这年头,来自东方的委托生意总是络绎不绝。在伦敦城购置物业的,与国内的丈夫或妻子办离婚的,甚至有请求他协助伪造身份的。这些人往往来自那些亚洲新富阶层,钱来得容易,出手也阔绰大方。贝尔律师在应付此类顾客方面经验非常老到,他总是旁敲侧击地提醒他的委托人任意行事的严重后果。而长袖善舞的他,将在英国和欧洲法律体系以内,以合理代价为他们找到一个合法路径。假若他们足够信任他并愿意提前签下一份委托付款书,那么理查森·贝尔就会让他(她)得偿所愿。
    他拿起办公桌上的遥控,关掉了落地窗边的高级音响,维瓦尔第的《四季》戛然而止。
    这两个客人是一对协议离婚的夫妇?那就要看是谁要分谁的财产了。还有,到底是谁正式委托他。也许这事可以个别谈。有时候,如果碰到跨国的财产分割,这些夫妇在各自的委托律师以外,会再委托一个居间的中立律师,来处理相关的对接程序。
    高木直子今天穿得很应景,大红色的风衣,过膝的黑色长裙,入时又得体。来律师事务所的路上,宋汉城一看见路上驶过的伦敦城著名的红色双层巴士,立刻大叫:“直子,你应该坐公共汽车出来兜风。早知道不叫出租了。”
    如果天气不是那么冷,他们本可以走着去的。这个律师事务所就在环球剧院饭店往南约四五个街区的哈珀街上。
    “两位早安,非常高兴见到你们。您的气色可真好,直子小姐,才来伦敦?”秘书已经通报了访客的姓名。贝尔的样子很亲切,又不失分寸。他安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按下了桌上的铃。
    “露西,麻烦您给我们上两杯咖啡。对,我上个月刚从哈瓦那买来的那个。”转身又对着两位客人,“据说那是专门供应卡斯特罗总司令的特制咖啡。无须添加任何奶精或糖,口味非常独特。”
    客人微笑不言。贝尔有些纳闷,这两位看起来不像是准备瓜分财产的夫妻。
    “且稍等片刻。对了,两位有何需要,或许,我可以帮上点儿忙?”
    秘书露西从客人进门就在准备茶水了,不一会儿就把“哈瓦那卡斯特罗特制咖啡”端了进来。
    “不过,在你们告诉我之前,请务必品尝一下。”
    出于礼貌,直子呷了一小口:“真是不错,非常特别,令人印象深刻。您是上个月去古巴的?”
    贝尔律师一愣,他想,这两个东方人究竟是什么来头啊。
    直子已经亮出了证件,表明了身份:“理查森·贝尔先生,我是国际刑警组织东京分部艺术品犯罪调查科的高木直子,这位是我的朋友,宗教学教授宋汉城先生。我们今天前来造访,是想向您打听一件事情。”
    贝尔的背向后靠去,真是让人泄气。一个小时后,他还有个餐会预约呢。不过,还是听听他们到底想打听什么吧。
    “您是否近期曾与牛津大学的荷默教授有过一次会晤,就在上个月?”
    “是的,在我从古巴刚回来的第二周。”
    “是这样,我们正在调查一起宗教文物案件。昨天,在我们拜访荷默教授时,教授提到您曾在上个月接受过委托,与巴利圣典会洽谈过资金捐助一事。”
    理查森?贝尔想,真晦气,他有权利拒绝回答任何问题,透露委托人隐私是行规所不允许的。因此,他露出了不置可否的神气:“直子小姐,您知道的和我能透露给您的一样多,您知道做我们这行的规矩。”
    “当然,我们并非要让您为难。不过,贝尔律师,据我所知,您的古巴旅行可稍微有些麻烦。”
    贝尔律师改变了坐姿,他身体前倾,双手交叉地放在桌上:“感谢您的关心,可我不明白您的意思。这完全是一次私人旅行,我在古巴可没有什么生意可谈。”
    “您说的不错。可是,我们发现您使用的旅行支票有些可疑。当然,这本不是我这个部门的管辖范围,但却引起了我的英国同事的注意。您知道,既然英国政府雇用了他们,他们就得整天像个猎犬似的闻出点什么东西来。他们告诉我,您用的旅行支票是一家哥伦比亚公司的。”
    这下贝尔坐不住了,他将身体向一侧转了过去,抬了抬手,似乎想让秘书进来把这两个讨厌的家伙打发出门。可他的手又缩了回去。他们怎么会知道?
    “那是我在哥伦比亚的客户的正常付款。”
    “是么?”
    “如果真有什么问题,您可以让英国警方带传票过来,我相信这里边有些误会。”
    直子站起身来,走到了办公室的玻璃幕墙前,似乎在欣赏窗外伦敦的景色。然后,她又回过头来:“我把话跟您挑明了吧,贝尔律师。其实我们很清楚,您和那家哥伦比亚公司的非法生意确实没什么直接牵扯。毕竟,您擅长处理的是离婚财产分割,而不是非法军火交易。但为了安全起见,我们还是觉得有必要提请您配合我们的调查。而且,这对您在伦敦的声誉可不太妙。当然,话说回来,如果您能谈一谈巴利圣典会的神秘捐助人的话,我或许可以替您说个情。”
    贝尔律师觉得有些透不过气来:今天是怎么回事?从他执业以来,还是第一次碰上如此咄咄逼人的局面。他马上完成了一个计算,权衡利弊后,结论不言自明。不过,在彻底投降前,他还得索要一些什么才好。
    于是,他又故作镇静:“直子小姐,您这是讹诈我?”
    “不,贝尔律师,我们在请求您的帮助,这个帮助无损于您的名誉。”
    贝尔律师也站了起来,他拿起了电话。房间里的两个家伙都直愣愣地看着他。“露西,我和两位客人有重要会谈。如果有其他电话或访客,请在半个小时后再安排进来,谢谢。”
    他摊开双手,表示已接受了直子的开价。他重又恢复了专业律师的优雅仪态。做这行,最为重要的就是作出正确选择。他走到一个文件柜前,取出了一个文件夹。

    直子拿到的是一份传真件。那是一份合约,非常简单的一份合约:其中规定了贝尔律师要去见谁,谈些什么,以及如何做电话录音。合同预付一半费用两千五百英镑,在收到录音文件后支付另一半。
    “你们没有见面,只是用传真联系?”
    “是的,商讨案情时他给了我这个即时通讯的地址。”贝尔指着传真最下面的那个附注。
    “谢谢您,贝尔律师,我还有个小小要求。”
    “愿意为您效劳,直子小姐。”
    “请您的秘书给我一个复印件。”
    “好,我这就给您。”贝尔律师亲自拿着那份传真件走出了办公室。
    宋汉城对直子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真有你的,直子。”
    “还有一出戏呢,你等着继续看下去。”

    话音未落,贝尔律师已回了办公室。他犹豫了一会,自己是该坐回办公椅上,还是请客人到沙发区那边就座?
    “我们应该正式交换一下名片,贝尔律师,我们在英国可能还有业务要委托给您呢。”
    “是么?”经过这轮较量,贝尔有些将信将疑了。
    “确实如此,您可以陪我们一起去一趟默克夏姆么?”
    贝尔听了不明就里:该告诉你的都告诉你了,我甚至还提供了复印件,这不会是另一个圈套要让他跳吧。
    “是我个人的委托,贝尔律师。我需要在某个机构内调阅我祖父当年留存的文件,我需要您提供法律咨询。如果可以,我们可以提前签一份合约。需要提前预付定金么?”
    这个转折来得很快,贝尔的思路转得更快。他不作回答,他关心的是“标的”。
    “价格和您上一份合约一样。”
    “我只需陪同你们去一趟就可以,不用我准备任何法律文书或者调查什么的?”
    “是的,就为了补偿刚刚对您的‘讹诈’。”直子和宋汉城一同笑了出来。
    贝尔也笑出了声,他当然欣然同意。不过,他坚持说无须提前付款:“不打不成交。不是有这么句中国谚语么,宋先生?我们何时去?”
    “明天上午十点,在环球剧院饭店门口。”
    “我查看一下我的行事历。哦,明天刚好没有重要会议。那么,直子小姐,我们一言为定了。”
    “此外,我还需要您联络那个神秘捐助人。但不是现在。等我们从默克夏姆回伦敦后,你可以主动联系他。”
    “这无须额外付费,直子小姐,但是……”他也开起了玩笑。现在,直子小姐又成了他的顾客了。这是怎么回事啊,这个翻译佛经的协会竟然有那么多人感兴趣。
    直子严肃地看着他。
    贝尔讪讪一笑:“我是说回伦敦后,明天晚上,哦,或者后天中午,我能请您和宋先生一同吃个便饭么?”这个机智得过头的伦敦律师分明是在确定付款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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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0-22 09:13:03 | 显示全部楼层
    36

    从律师事务所出来后,直子带着宋汉城一同拜访了国际刑警组织伦敦办事处。
    在反恐法实施后,英国对非法洗钱活动实行了严密监控。因此,借助英国方面的情报网络,或许可以从巴利圣典会收到的那笔两万美元捐款入手,调查其资金流向。
    半小时后,英国同事拿来了报告。
    捐款人的资金拨自夏威夷当地的一个慈善团体。调查得知,该慈善团体只是一个中间机构,而且该笔捐赠接受的是匿名委托。除非由美国国土安全局直接介入,伦敦这里无法马上获知更多情况。等国际刑警组织发出协查通令,取得所在国相关部门的配合,至少需要一周时间。
    线索在这里中断了。如果捐款人确实与本宗事件有关,那么,布下此局的人显然是个行家里手。
    “有一个办法。”英国办事处的同事提醒说。
    直子很感兴趣地听着。
    “我们可以通过地方税务部门查询其账目往来。当然,得用些私人渠道。”
    这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伦敦西北,M40高速公路。直子和宋汉城正驱车前往牛津。
    他们打算寻找高木繁护、中村增造和中村佑行过去在英国时与圣典会可能联系,任何资料或记录都可以。这值得一试。
    中村所暗示的伦敦之行似乎并不乐观。荷默教授除了告诉他们神秘捐款的情况,并没有透露任何与石板经文的发现有关的内容。他们似乎失去了目标。
    路上,沙地从曼谷打来了电话,披蓬那边有了些进展。一个线人提供了最情报,在曼谷的地下文物走私黑市,有人正试图与超级国际买家进行接触。般而言,类似接触活动的背后往往预示着会有一笔大生意。线人甚至提到这笔交易与中村的坠机事件也有某种关联。具体细节线人语焉不详,他约定了下一次的联络时间。
    这是个意外收获,虽然情报的真实性有待核实。
    “披蓬先生如何处置这个情况?”
    “他这几天正在泰柬边境,如有必要,他将进入柬埔寨一探究竟。”
    还不错,至少曼谷方面的工作有了些头绪。从东京谷垣受袭来判断,对手很可能还没有得手,但必定已经非常接近了。中村极有可能已落入敌手,他还活着的惟一价值就是提供石板经文的确切地点吧。中村设下的迷局为自己争取了短暂的喘息时间。问题是破解谜局的进程好像突然受阻了,伦敦之行似乎并不顺利。此刻,直子和宋汉城两人只能依赖自己的直觉了。
    “对了,J博士已回曼谷。他邀请我参加学会于下周五举行的学术报告会。如果你们伦敦之行能及时赶回的话。”沙地补了一句。
    J博士在东京时已提前邀约过了。
    “你们知道J博士演讲的标题么?我这里有一份提纲。”
    “哦?”
    “《早期佛教教义分歧的源流》。”
    与他们带来伦敦的这本书的内容如此类似,这莫非是巧合?
    无论如何,下周五似乎成了一个期限。而在这个追索过程中,多亏了J博士的指引,宋汉城他们才厘清了藏在事件表象下的真正背景。宋汉城是中村早已预想设定的一个关键人物。但在这个节骨眼上,J博士为何会就这个敏感话题进行学术讲演呢?直子让沙地马上把讲演提纲传真到饭店。
    午后的阳光将公路两旁的英伦风光照耀得轮廓分明,两人却无暇去看风景,他们商量着到牛津后的行程。

    下了M40国道,沿着分离岔道一路西行,就到了伦敦街。从这里开始,四周的建筑有着其他英伦省份所没有的整饬感。越往里开,街上的行人和汽车越多了起来。
    到了牛津,你才真正进入了英国的“心脏”。
    直子在圣克莱蒙街的一个路口停了车。这座有七百余年历史的号称“英伦雅典”的大学城聚集了如此众多的学院、研究机构、博物馆,外来者难免会一时找不到北。
    宋汉城要找的是三一学院的一位友人,本特利教授。中村和宋汉城经常与本特利在国际性的学术会议上照面,专业上也多有合作。这会儿,他人却不在学院办公室。一通电话后,他们约在了考试院的布莱克威尔书店(亦可叫做黑井书店)碰头。
    “为什么不在圣玛丽教堂卡法斯塔碰头?那儿可是牛津的制高点。”直子觉得那里最好辨认。
    “本特利的弟子正在考试院进行论文答辩。我们可以在书店里等他结束。”
    他们兜了十来分钟,却还没找着那家书店,只得下车问路。一个穿着帽兜运动服的年轻人刚好走过。
    “你们要去的是哪家?牛津有四家布莱克威尔呢。”
    “考试院那家。”
    “那个咖啡馆?”
    “也许。”宋汉城的回答有些古怪。不过,这位大学城的年轻公民还挺热情,他索性坐上了他们的车,带路的同时顺便搭了个顺风车。
    他们在“井”里等了一个多小时后,本特利教授才姗姗来迟。

    在三一学院一间僻静的房间里,宋汉城和直子坐在了临时借用的电脑前。主人本特利教授悠闲地坐在窗台上,一边喝着咖啡,一边好奇地看着两个不速之客。这栋古老的哥特式建筑其实并不怎么高大,却有着惊人的宽度。本特利的房间正对着学校入口的大草坪,夕阳的余晖照进了整个房间。
    之所以来到牛津,全然是因为其自主开发的学术搜索引擎SOLO(牛津图书馆在线搜索的英文首字母缩写)。中村在书中留言所提到的“牛津独奏”可不是来听这里的音乐会。
    在牛津人看来,广为人知的搜索引擎Google其实是个小儿科的大众娱乐项目。在知识和学术世界,SOLO才是超级明星。要知道万维网之父蒂姆·伯纳斯-李就是出自牛津物理系。
    SOLO可以搜索到以文档文件或图像文件存储的所有类型、格式的资料文件,此外还有更为强大的ORA(牛津研究档案)、OxLIP+(牛津学术数据库)和OUP-Journals(牛津电子期刊,收有超过两万八千个专业期刊,包括最早的影印版本)。将全部纸本文件以电子格式存储起来实在是工程浩大,因此各个学院又独立建起了自己的内网数据库。而这套智能引擎却可以扩展搜索到牛津的各个学院科系,还可链接至英国各所大学以及全球所有合作院校或研究机构。最为关键的是,它具有智能分类排序的功能,而不是像实行付费排名制的Google那样杂乱无章。
    此时,显示屏上出现了一长串清单。检视这份索引清单,几乎可以就此勾画出近代日本佛教研究与西学合流的完整谱系。
    纵观“明治维新”的变迁全貌,日本在推动政治、经济的多项变革的同时,在典章制度、思想观念和学术方法的领域也积极向西方学习。而在佛教研究方面,早在一八七六年,南条文雄、笠原研寿就受派遣来到牛津,师从比较宗教学学者马克斯·缪勒教授和马克都尼尔学习梵文佛典。这是北传佛教借助欧洲学术方法展开佛学研究走出的第一步。宋汉城甚至找到了南条文雄所著《英译大明三藏圣教目录》的影印副本,这是采用西学方法研究佛教取得的最早成果,南条本人亦成为日本引进现代比较宗教学的先驱之一。
    一八九〇年高楠顺次郎继南条之后也到了牛津,同样师从马克斯·缪勒学梵文、印度哲学、比较宗教学,七年后学成回国,此后任东京帝国大学讲师、教授,兼东京外国语学校校长,并创建武藏野女子学院。他与渡边海旭联合主编《大正新修大藏经》和《南传大藏经》,又与南条文雄、望月信亨等合编《大日本佛教全书》。
    顺着这些创始者的足迹,一九一三年,高楠顺次郎的弟子宇井伯寿受曹洞宗派遣,也前往欧洲留学。此时马克斯·缪勒已过世。他在伦敦大学、剑桥大学专攻梵语、巴利语和印度哲学,并曾游学德国和印度,一九一七年回国后历任东京帝国大学和驹泽大学等校教授。目录索引中显示,伦敦大学图书馆藏有他与巴利圣典会创始人戴维斯教授近十年间的往来书信。日本学者与圣典会发生关联,必定是从这段时间开始的。
    日本学者前仆后继的执著精神确实令人感佩,而他们向海外派遣学僧的历史可以一直上溯到一千多年前。
    清单的后半段,东方研究所的大事记中出现了一个让他们很感兴趣的人名:一九三一年秋天宇井伯寿访问牛津时的陪同者中出现了高木繁护的名字!当时是出席圣典会的五十周年纪念会。直子对照着随身携带的祖父资料,手头这份资料里并没有提到这段访学经历。
    往下还列出了高木繁护在牛津、剑桥和伦敦大学的佛学刊物上发表的数十篇论文。高木繁护在英国五年修学期间并没有固定待在某个大学,多是短期驻校访问游学,与西方学人做一些研究项目,或参加定期举办的学术研讨会。
    而在伦敦大学的索引目录上显示了更多内容:他们收藏有宇井伯寿、高木繁护与戴维斯夫人卡罗琳·阿古斯塔以及戴维斯的助手史梯德之间的往来通信!或许可以在信件中发现点什么。他们得想办法看到高木繁护通信的原件,或者弄到复印件。
    这时,本特利教授放下了手中的杯碟,不出声地走到了他们跟前,他似乎很乐意出些主意。
    “本特利,索引中的这些信件,可以在伦敦大学看到原件么?”宋汉城指着电脑屏幕上与高木繁护有关的几个条目。
    “哦,那得去问荷默教授了。你们联系过他么?”
    “见过一面,他没帮上什么忙。”
    “你们和荷默的关系看来可不怎么妙啊。不过,也难怪,与巴利圣典会有关的人脾气难免有些古怪,圈子里谁不知道啊,他们过的日子就像东方的僧侣。”
    宋汉城和直子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本特利先生看着屏幕上显示的索引页,一边咕哝着:“你们难道不知道荷默以前是伦敦大学的么?他虽毕业于牛津,却在外校教了十年书,去年才重新回到牛津的怀抱。浪子回头,为时不晚,是不是?哦,这里,这个标签显示,伦敦大学图书馆并没有收藏原件,需要阅读信件者可以向他们提出阅览请求,由其向荷默教授本人转达。也就是说必须经过荷默本人的同意。”
    本特利先生又登录了另一个登记手稿保存的内部数据库:“嘿!你们看,在这儿呢,荷默把它们带到牛津来了。这是仅供他本人和他所带的学生使用的资料。真是自私的举动——一半出于学者合理的谨慎,一半出于某种奇怪的知识占有欲。看来,很不幸,你们要看到这批信件的内容,还得找到他本人,然后得看他的脸色。”
    门给堵住了。
    “你们为何如此急切地想要看到那些信件?”本特利先生忍不住好奇,小声探问道。
    “高木繁护是我祖父。”
    “原来如此。可我不明白,你们为什么不盯紧荷默教授本人,直接提出你们的要求?作为这些信件作者的后代,您当然有调阅查看的权利。”本特利似乎在为直子打抱不平。
    最好的回答,就是不回答。也就是说,把结论归结于本特利所说的“怪异的荷默”这一点。
    这激起了本特利的好奇心。牛津人素来以书卷气和侠义精神闻名遐迩,这让很多人成就了丰功伟业,却也屡屡做出出格捣蛋的事。
    他还有个疑问,在他看来,这很重要:“直子小姐,我倒有个主意。不过,在我说出这个主意前,您得向我提供证明……如果……”
    “证明什么?”
    “证明您是高木繁护先生的直系亲属啊。”
    不管是玩笑还是当真,直子都得认真回答这个问题。而且,本特利看来关心的还不止于此。直子决定向他吐露实情。她用一个较为简略的版本说明了他们目前的处境,中村的失踪,东京的一连串事件,他们来英国的目的,可能落入非法组织手中的佛教早期文物,等等。当然,她也公开了自己国际刑警的真实身份。他们随身携带的资料上有高木繁护的详细信息,里面有户籍登记资料。直子将手中的资料、护照以及Interpol的证件一并递给了本特利。她有些疑惑,这些文件全部是日文的,恐怕还不足以让本特利先生认可直子的身份。
    “日语我可不陌生,直子小姐。”本特利这时竟然换了一口流利的东京话,直子不胜惊讶。
    “本特利教授的专业是比较宗教学,他在中国和日本都待过。”宋汉城告诉直子。
    本特利教授请两位客人稍等,索性在旁边一张椅子里坐下,一脸严肃地翻读起来。
    十分钟后,他站了起来,脸上的神情仿佛是在宣布一次远足郊游:“我得请求您的原谅,直子小姐,刚才恕我冒昧了。现在,既然您是来自一个普世的正义组织,而在我们这里,‘上帝乃知识之神’,我想神灵定会允许我来辅助正义的。我们马上去一个地方。今天下午,我的学生刚通过博士论文答辩。在开始休假前,我刚好有空陪你们来一次小小的冒险。”
    “冒险?”
    宋汉城一脸苦恼:难道又要潜入什么地方,去偷走什么东西?就像在早稻田图书馆时那样?
    “我们只是去瞄上一眼。如果幸运的话,还可以弄到复印副本。”本特利教授说着,已转身拿上了衣服,“而且我敢说,荷默教授也不会知道,他人还在伦敦哪。”

    本特利教授之所以胸有成竹,还得益于牛津独特的合议制:一个确保所有独立院校、系科资源共享的制度。而本特利教授正是合议理事会的当值理事,他拥有一个高级别的授权权限,用以监督每个院校的信息开放程度,当然,也负有保护相应的知识产权之责。
    他们三人走出了学院大门,此时,门前的大草坪已沐浴在夕阳中,三一学院的外墙也变得通体金黄。那条长而笔直的过道,一直延伸到百米开外的街道上。
    从三一学院所在的宽街向西走了一段路,他们又右拐向北走到了玛格达伦街,过了圣吉尔斯街的几个双向路口后,来到了一个僻静之处——蒲赛街,一个以诗人的名字来命名的小巷。巷子两侧的建筑物多为三四层,落地窗衬着浅橙色的外墙,很是悦人眼目。
    偶尔走过几个行人,他们与本特利相互点头致意。简洁而得体的问候方式。
    本特利先生在一块并不起眼的门牌下站住了——他们到了“东方研究所”。他在这里有一间独立工作室,有时,偶尔也会在这里为三一学院的研究生开小课:“这是牛津流行的‘跨界教学法’的便利,你可以横向流动到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宋汉城和直子跟着他走进了研究所的大门。
    一个格局不大却别具特色的入口大厅,双翼围合着宽阔的楼梯;中间是一部用古雅的雕花铁栅栏挡着的电梯。时间已近五点,研究所里很安静,走廊里偶尔能听到一两声走动的脚步声。
    手稿收藏室在四楼。荷默教授从伦敦大学带来的通信手稿就存放在那里,平时交由牛津博德里安图书馆保存和管理。
    这真是一次学术追溯之旅。自从宋汉城收到那封神秘邮件,到现在已经十多天了,他好像正沿着中村、高木繁护以及更前辈的日本学者的学术轨迹一路探寻。我们一直在大乘佛教的格局内来探究佛教的真义,没有及时将目光延展到更开阔的界域,在研究的精深及方法的拓新上,日本走在了中国前面。只有承认这一点,才有可能开创新的局面。
    佛教这个东方宗教正蕴涵着呼应未来世代的真知灼见。宋汉城已切身感受到它的深远意义,这赋予了他超出国内一般学者的信念。这并非单纯的宗教信仰,而是某种发掘新知的无尽渴求。自后秦弘始三年(公元四〇一年)鸠摩罗什被迎入长安以来,一代代的中土僧侣和求道者也曾怀有同样的热情和诚挚信念。重振玄奘、法显和历代大德的求道精神正当其时,今后的佛学研究应以探求人类真谛为惟一的坐标和旨归。而工作的展开,必须建立在广泛的个人觉悟和相互合作上。
    宋汉城的旅程将他带到了这里,东方研究所四楼的特别收藏室。这里平时并不对外开放,因此,本特利先生按照程序得先去隔壁的办公室做个登记。

    “本特利教授,您还没有出发去休假?”一头银发的女管理员问道。
    “明天就动身,沃德丽夫人。今天刚好有两个朋友来牛津,我带他们来您这儿逛逛。”
    “您和阿文登先生预约过么?”阿文登先生是牛津博德里安图书馆的总看管人。这是牛津的规矩,为了保证手稿的安全,合议会理事也需事前通报外来调阅资料者的意图。
    “现在联系不迟,我这就打给他。”本特利咕哝着,“他的号码是多少来着?”他一边和沃德丽夫人攀谈着,一边拨着电话。电话通了,不过,本特利和阿文登先生在电话里聊起了度假地的地理优选问题,争论着秋天在哪个气候带度假最为适宜。本特利大笑着,因为他被阿文登先生的风趣给“逗乐”了。
    好了,铺垫结束,本特利导入了正题,说得很随意:“理查,我有两位亚洲朋友,哦,是的,是佛教学者,恰好在我们的馆藏里有其中一位朋友的祖父当年留下的学术通信。我想我们应该欢迎这样怀旧式的访问,不是么?”
    随后,他挂了电话。
    女管理员不久就收到了回复,阿文登先生从总馆发来了一封许可参观的电子邮件。现在,本特利只需填写表格就行了。如果是正式程序,他还得把客人带到阿文登先生办公室,颇费一番周折呢。
    “您这里是否可以查看以往年份的访问记录?”宋汉城问女管理员。
    “一九九八年以后我们才有电子日志档,再早些的记录,我得去库房查看保存的档案账册了。”
    在查看信件之前,如果能让管理员找出中村近几年过访牛津时的记录就好了。运气好的话,或许有意外收获呢。本特利见机马上就和沃德丽夫人套起了近乎。
    宋汉城不得不叹服博德里安内部管理的缜密。让他们意外的是,沃德丽夫人不但找到了中村近几年的调阅记录,甚至还找到了中村增造和J博士历年的调阅记录。
    遗憾的是这份卷宗里没有记录他们当时的查阅内容,只标注了日期。
    “他们查阅的内容,您这里有其他的记录么?”宋汉城又问。
    女管理员有些疑惑,因为这几个东方人似乎不是来查阅资料的。
    本特利教授及时解了围:“他们正在做一个日本佛教学术史的研究项目,因此,对日本学者在牛津的经历非常感兴趣。我相信您会想到办法的。”
    “原来如此。但是,您只能看到博德里安采用SOLO系统以后的查阅内容记录。全靠我们的科技进步,以前我们是无法跟踪所有资料的使用状况的。”
    “那就麻烦您啦。”本特利教授说,冲着直子他们调皮地眨了眨眼。
    中村在博德里安图书馆可找到的查阅记录一共有三次:
    第一次是在SOLO系统运行后当年的十二月二日,他查看的是南条文雄在牛津期间所发表的论文《英译大明三藏圣教目录》。
    第二次是在二〇〇二年的年末,这次他查阅的是宋汉城他们将要调阅查看的那些往来通信,并且带走了拷贝复印件。
    第三次是在第二年的二月,时隔不久,中村又回到这里,他查阅的是《东方圣教隐修法门》——竟然是高木繁护另一本不为人知的著作!这个书名让宋汉城马上联想到《早期佛教正伪辨》里的那句题词:

    提婆达多与阿难大士,隐修之法门。

    此前,这本书从未出现在公开的学术书目上。
    “沃德丽夫人,这本《东方圣教隐修法门》也是馆藏书籍么?”宋汉城问道。
    管理员只得满足这两个麻烦来客的要求,开始在电脑上查询:“哦,是的,就在特别收藏部。”
    也许所有的终极答案就隐藏在这间图书馆的僻静一角中。在本特利先生陪同下,他们进入了阅览室。
    随着东印度公司进入南亚并在远东建立起疆域广阔的前沿殖民地,牛津大学在两百多年中逐步累积起了数量惊人的馆藏。为安全起见,对这里收藏的纸本原件(大量古代手稿、中国汉简和宋版珍籍、贝叶经文和珍本书籍等)采取了最为周全的保护措施,除了制作微缩胶卷,所有原件都被拍下了高清数码影像资料,并提供阅览的副本。
    阅览室的设备配置非常先进,三台带五十二英寸平板显示器的主机可供浏览者同时调阅或处理不同的文件,第一台主要用于文件搜索和图像阅览,第二台可以仔细阅读已转成纯文字格式的文件内容,第三台主机附带一台最新研发的小型印书机,可以将电子书打印成册。
    在不在场的中村的提示下,宋汉城和直子在牛津业已锁定了搜索范围。和当年的中村一样,他们将仔细阅读几位学者间的往来通信,还有高木繁护的另一本书。
    也只有迂腐的学者才能构思出这样一条独特的线索。但是,它确实有效,一般人无法破解其中奥妙。
    一个小时后,宋汉城、高木直子和本特利走出了东方研究所的大门。天色已晚,蒲赛街空无一人。巷子两侧还有房间亮着灯,他们一路聊着走回了三一学院。
    几辆汽车驶过他们身旁。在他们重又踏上三一学院门前的那条漫长步道时,其中一辆停在了他们身后。那个嘲讽般的目光一直紧盯着草坪。此刻,这目光里闪过了一丝焦虑,甚至有些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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