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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帖] 大唐狄公案之《迷宫案》,高罗佩自译中文版(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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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10-12 0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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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2-6-27 08:59:1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七回
    寡妇孤儿重来县署  贤官勇弁初探迷宫
    话说这日狄公大早起来,进入内堂落座,准备亲往迷宫一查,就见洪亮进来禀道:“上次奉命找那倪氏母子,现在在外面候见。”狄公吩咐进来,倪氏母子进入行礼落座。狄公见幼子倪善,五官端正,聪明俊秀,硕长不像十岁左右的孩子。狄公一见,颇为喜悦。
    寒暄几句之后,狄公便道:“本县公务甚忙,于府上一案,尚未着手。那张画的隐微寓意,一时尚未十分明了。不过本县关于府上的情形,如果能多知道一些,那么着手便易了。如今请问倪公生前对于长子倪继看待的情形如何?若据夫人上次所谈,倪继这人似乎全无心肝,不知倪公生前知不知道他那些乖戾的性情呢?”倪夫人答道:“小妇人应该向大人说明,这倪继当他父亲在世时,本是不坏,不料后来竟变成一个残狠奸刻的人了,真是梦想不到的。先夫也常说,他勤敏能干,认为他是帮助管家的好手,就是小妇人在那时,看他小心奉侍他的老人,也认为他是一个孝子咧!”狄公又问道:“倪公在本县是一个很有声望的人,生前友好,谅有几位,夫人必知道的了。”倪氏道:“先夫生前不喜交游,在县隐居,每早看看庄稼,午后便到迷宫里面玩个一时半时的。”狄公插问道:“夫人可曾一同去过吗?”倪氏道:“先夫说那里边过于潮湿,不让我们进去。他每次出来之后,总在后园亭子里边喝茶,然后读书作画。彼时与一位李夫人很有交往,先夫说她是一位很有天才的画家,时常请她来闲谈,我们三人总在那亭子里,谈些书画的事。”狄公道:“这位李夫人尚在否?”倪氏道:“大概还在,从前她住在离舍下不远,她常来看望我们。她为人很仁慈,只可惜出嫁不久,丈夫便去世了。在小妇人未到倪家之前,就与她认识了,到倪家之后,先夫很愿意我同她来往。先夫对人很能体贴的,他知道小妇人到了倪家后,他们人口多,素不识面,骤然到一个大户人家里面主持家事,一定很孤单的。为了这样,他虽然自己不好交游,他总替我找一个闺中朋友,所以他再三请她到舍下来玩。”狄公道:“夫人和那李夫人是不是自倪公去世后,就不大来往呢?”倪夫人闻言,面上微微的一红,答道:“这都是小妇人的错处。自从先夫去世后,我便没有看到她,因为小妇人被倪继赶出,自己觉得无颜见人,从那时起,小妇人便迁回娘家去住,再没有见着李夫人了。”倪氏说到此处,很觉戚戚。
    狄公又问道:“那么倪公在这栏坊县就没朋友了?”倪氏道:“是的,先夫极喜清静,所以很少与人来往。只有一回曾对我说起,他有很相知的一位老友,是住在城外的山里面。”狄公忙问道:“那人是谁?”倪氏道:“先夫并未告诉小妇人此人的姓氏,我从旁看出他们交谊很笃,对他很关心似的。”狄公道:“此人关系甚重,本县想多知道一些最妙。”倪氏想了一想,说道:“小妇人记得他到舍下来过一次,似乎很奇怪。原来先夫生前,每月照例与佃农长工们见一次面的,有一次小妇人看见一个老庄稼人坐在院中,先夫一见便深打一躬的把他让到书房里面,关起门来,谈了好大半日。我看他非常面生,心里猜想,那一定是先夫所说的老朋友。他似乎是一位隐者,但后来忘了追问先夫了。”
    狄公听罢,让了回茶,又说道:“倪公生前墨宝,夫人手里尚有留着的没有?”倪氏摇头道:“当小妇人嫁到倪家时,还不识字,并不留心在那些书法上面。后来先夫亲自教我读书习字,于是认得几个字,但是还谈不到鉴赏书法上面。因此先夫墨迹,并无见赐。但倪继那里一定有的,大人可向他要几张好了。”狄公听到这里,站起身来说道:“关于府上的事,本县一定设法究查,画中的寓意早晚必有水落石出的时候,请夫人放心。令郎像貌清秀英俊,是一个大器的样子。现在先请夫人回去听信,有事再请过来便了。”倪氏母子闻言,行礼退出,洪亮又送他们出去。回来禀狄公道:“倪公手迹,中书省定有存留,不难找到!”狄公道:“有是有的,只是京里往返要几十天才可,想那李夫人手里,必有倪公题画手迹,你访查一下,住在何处,看她是否还在着。还有倪夫人说的那位老隐士,情形模糊得很,怕不易找到,也许早已作古了呢。”洪亮道:“今天午后,老爷打算审那丁家的案子吗?”洪亮有意探听狄公口气,打算知道那诗稿被狄公测出什么线索来。只见狄公迟了一迟才说:“现在尚未敢定,且等着查看倪家别墅回来后再说罢!你吩咐马荣也随同前去,并命轿夫备轿。”
    少时轿子备好,洪亮、马荣骑马引路,狄公乘上肩舆,直出东门,沿小路而行,经过两边稻田之后,渐渐走上山地。马荣逢人打听,别墅方向是右转一条小路,似是人迹不多,荒径久废的样子,蔓草夹途,轿子已不能前进。于是狄公下轿步行,洪亮、马荣将马交与轿夫,随后而行。经过了几许曲折之后,抬头见一所大宅子盖在半山上,朱漆大门,破损不堪。狄公回头道:“这样大门,如同没有一般,什么人都可随便出入了。”洪亮道:“不过这所宅子,是本县最稳当清静的所在,就是大胆杀人的强盗,也不敢轻易进来。因为此处闹鬼,所有城内外老百姓无人不知,也无人不怕的。”
    狄公走上前去,推开破门,走到里边一看,虽是满目荒凉,但仍可看出昔年堂皇富丽的样子。此时满园黯淡,松柏参天,丛生野草,凄静无声,连树上小鸟的鸣声亦稀,生人入内不免胆寒。马荣走在前头,用马鞭拨开荒草,以便觅径前进。走了不远,看到游廊环绕,甍宇居中,虽作楼榭,颇具奇观;只是年久失修,不免残瓦颓垣之感了。马荣迈上台阶,一直走到廊子间,没见一个人影,喊了几声,只听声音的回声,并无答语。他们进入厅中,四壁冷落,仅仅有一堆残破家具,别无长物。狄公小心地坐在一把椅上,对他们说道:“你们到后边找找那看房子的两口子还在不在?”他们去了不久,便匆匆地跑了回来禀狄公道:“老爷!那老两口已经死了,他们的尸骨还在后边!”狄公听了,实出意外,赶紧起身走出,让洪马二人带路,要到后面亲自查看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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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2-6-27 08:59:26 | 显示全部楼层
    穿过一个阴森的走廊后,又是一座大园子,四围匝柏环松,当中一个小小的八角亭子,外边一棵大树下有一张竹床,上面直挺挺躺着两个死人。似乎死了几个月的光景,肉烂露骨,毛发披纷,两臂各交插胸前。狄公审视半日,说道:“这对老夫妇倒像老病死去的,回头叫差役抬出,找仵作验过再讲。”马荣在旁道:“这破旧宅子,如果中藏机密,我们一定把它查出来的。”狄公此时进入亭子里,窗棂尚有残纱零缣,如今只剩下四壁空墙,一张大案。狄公道:“这张案子是倪公当年读书作画之所,那后面有一扇小门,不知是通到哪里去的?”马荣向前推开小门,三人齐步走进,是一个用砖石砌的院子。左右树木丛生,迎面有一座用石砌的大拱洞,洞口上面铺着玻璃瓦,长满了青藤碧萝之属。洞前矮树多株,遮着石壁,门盾石额一方,上面刻着几行草书。狄公举目细看,对洪亮等说道:这大概就是那座迷宫的入口了!”石额上面的字是四行韵语,写道是:
    “绕路环行,可逾千里;心灵交通,不隔一纸。”
    洪亮、马荣也跟着上前看来,却认不得一个字,只见狄公端赏半日,说道:“这几行草书,笔力飞动,高明极了,乃平生所仅见。只是苔蚀署款,看不大清是谁的名字!”于是狄公再走近一步,仔细辨认,原来是“鹤逸道人”四字。他说道:“这是一个新颖的别署,近世书家中,并无此人。姑无论这人是谁,由区区数行之中,足证古人论书有龙腾虎踞、惊蛇入草之势,言之不虚了!”说着便走进洞口,狄公仍是对那匾额题字,称赞不已。马荣却低声偷偷对着洪亮说道:“还是写些叫人认识的字好一点吧!”他们三人穿过洞口,见两旁各有老松一株,虬拿盘错,枝干交插,若门户一般。迎面古柏参天,浓阴密布,丛莽附根,藤条绕干,落叶旧草,堆布满径,一股潮湿气味,忽然刺鼻。旁有一松树下面竖石一方,上刻进口二字,后面便是一条隧道。往里望去,阴森杳渺,弯曲不测深浅。再向左望去,柏树丛中,乱石堆里,又有一块石碑,刻着出口二字。狄公凝情注视,辨不清那里面是藏着何种奥妙。马荣和洪亮站在他背后,一声不响,不免被此环境引起了一点惊惶。
    狄公再转身,凝视隧道进口,只觉得从那洞中吹出一阵砭人肌骨寒气,使他打了一个噤儿。此时并没有风,洞口外的树叶,连动也不动;他很想把眼晴移向他处,可是那洞口似乎发出一种魅力,把他精神吸引着。在神思惝怳之间,他仿佛看到那倪节度的修长躯体,昂然立在洞中隧道拐弯处,举起瘦瘦的手招他进去。狄公一看,毛骨竦然,赶紧闭眼定心,开了眼睛一看,幻象已没有了。他叹息了一下,低头俯视,忽然见了一物,几乎又打起战来,抽了一口冷气。原来在洞口尘埃下面印着一个小小的足迹,足尖内向,一若指示途径。狄公对这个足印,深感惊奇不安,连忙回身往外走来,告诉洪马二人道:“在内容尚未弄清,预备尚未妥当之前,还是不要随便进去的为是。”说着又穿过小院回到园中,重见阳光,顿觉温暖。
    他仰望一株高树,向马荣道:“你能上去吗?要打算看出迷宫全景,除去到里边去外,只有登高一望,可以略窥全形。你姑且一试,爬到树上望望!”马荣说道:“这个容易。”说着脱卸长衫,只见他身形一纵,两手攀上一根树干,用力再往上一拱,全身已经到了树身中间;连着如是两三番,他已钻进乱叶丛中去了。狄公、洪亮坐在树下等候,少时就听刷的一声,树叶同时簌簌乱响,马荣已是双脚落地。走到狄公面前禀道:“卑职一直爬到树顶,往下一望,迷宫全露目前。是圆圆的形状,占地好几亩,一直联到山脚下面。进口处有一短短孔道,此外但见一片树林互相交叉,绿蓊蓊,碧油油,浓淡不同,参差不等。除此之外,再看不见什么了。只有几处,好似团团雾气上浮,里边或许有大小池塘的样子吧。”狄公问道:“你没有看见一些屋顶吗?”马荣道:“除去一片绿叶外,别无所见。”狄公颇觉纳闷,以为倪公生前,不断在内逗留,想必有书斋画室一类的房屋,想罢起身,让马荣穿好衣服,一同走到外面。
    狄公要把外面情形再看一番,他们穿过小亭,沿着走廊,来到前院,把大小房屋逐一细看,也都败落不堪。最后进入一个又暗又小的走廊内,陡然发现一间关闭好好的屋子,大家都称奇注目。马荣走上前去,用肩膀一撞,两扇门轻易地被打开。狄公走进屋中,举目四望,屋中只一面小窗,铁槛遮拦;再除一张竹床外,全屋是别无所有了。地上并无积尘,似乎新经打扫,小小所在竟与众不同。马荣、洪亮也走了进去。狄公仔细看了看那铁窗和高高的天花板,说道:“假若有人被困在这里,难得出去了!”说着又顺手摸了竹床一把,并无浮尘,似乎最近还有人住过。洪亮道:“这里倒是歹人藏身的一个好处所。”狄公道:“你知道歹人可以藏身,好人也可以被困啊!洪亮,你要把这间屋子封起来。”说完又复查看一番,天已近午,不再见有什么稀奇可疑之点,于是大家仍顺原路而回。
    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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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6-27 08:59:4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八回
    老吏知根侈谈隐士  都头设计巧捕夷酋
    话说狄公回到衙内,命冯大带着公差去倪家别墅收殓那仆人夫妇的遗骨,交仵作验过回报。
    迨至午饭后,另把由乡绅介绍来的一个管档的老书吏找来问话。这书吏是栏坊土著,原是丝行出身,年已六旬开外,见县尊传见,那敢怠慢。进来行礼后,狄公让他坐下,问道:“本县有一位隐者,你可知道吗?”老书吏答道:“老爷问的可是那鹤逸先生吗?”狄公道:“大概就是此人,听说他是常在城外住着的。”老书吏答道:“是的,他在此地很有名,住在南门外的山上有些年了,没有人知道他的岁数,人人都称他为鹤逸先生。”狄公道:“本县很想访一访他,不知容易不容易?”老书吏道:“这事或不大容易,因为他是长年住在山里,不很喜欢见人。他现在是否还在世,在下并不清楚的,但因为不久以前,有两个樵夫看见他仍在他自己园内散步,敢情他依然是健在。他是一个很有学问的人,有人说他修道多年,不久就要飞升了。”狄公问道:“隐居修道的人,近世特多,只是避世躲烦,不见得怎样高明。不过这位鹤逸先生本县曾见过他的手迹,超然远俗,似乎极有修养的。本县颇想会一会他,但不知到他所住的山中,约有多远的路?”老书吏道:“山路不很远,小径盘曲难行,老爷若去,非步行前往不可。”狄公听罢,乃命书吏退下。
    适乔泰进来,面带愁容,便忙问:“钱家出了什么事情吗?”乔泰答道:“钱家倒没有什事故发生,只是近几天来有几个兵,行径有点异样,鬼鬼祟祟,令人难测。把梁彪找来问过,他也有些觉得不妥,仅查出他们花的钱,比拿到的饷银还多,这些钱是由何处得来的呢?”狄公听了,略一寻思便说道“这里边必有原故,不可轻视,且把马荣找来,把他所遇到的事告诉你,就可了然一些。”马荣找来之后,便把他在北里经过,又当着乔泰细说了一遍。乔泰听罢,皱了皱眉说道:“这里边必有蹊跷,前次我们传出去官军查边的消息,有两种影响:一是暗中助我们镇压钱某党羽,二是镇压夷匪觊觎本城的阴谋。不过他们是否目前还要伺机而动,则不敢定。”狄公烦躁道:“本县悬案莫决,已够麻烦,果然再有侵边劫掠之事,那就更难应付了。本县颇疑马荣所得的消息,里边也难免不是那钱某怪客所为!乔泰你估计一下,我们能有多少可靠的人可用?”乔泰道:“我们这里,靠得住的,不下五六十人。”说到这里,大家都沉默了一会。
    突见狄公拍了案子一下,说道:“尚有机会,乔泰所论正好提醒起来!马荣,你赶快设法,把昨夜所见的那个贼酋捉来,事要机密,不要惹人注意。”马荣听见令他捉人,分外高兴,便答道:“卑职准可办到,只是白天不好下手。”狄公道:“试着办去,只要不惊动旁人便好。如果他们人多不好下手,赶紧回衙报告,再另想办法。你们二人下去,赶紧商量妥当,要紧要紧!”
    二人奉命退出,又秘密计议一番,于是马荣独自出了衙门,直向北城走去。到了北门大街,在一家饭馆门前止步略停,然后举步走入。他原是在这家饭馆最近吃过一次便饭,堂倌一见是老主顾到此,赶忙招待他到楼上僻静的一个雅座内落座,要好了酒饭,堂倌才下楼张罗。少时乔泰也找到,一同落座。马荣见乔泰已到,于是脱去官人外褂,摘下武士方巾给乔泰换上。他自己却用一半旧绸巾将头裹扎,揭起里衫下襟往腰间一掖,两袖一卷,辞别乔泰,匆匆下楼。轻提脚步,转身走到厨房,粗声粗气地喊了那厨子一声道:“喂,胖子!给我一个油炸饼!”那厨子见马荣这般光景,的确无赖,就顺手扔给他一块。马荣说了一声打扰,便由后门小道溜出。那时乔泰独自吃喝起来,心中盘算吃完了会过账,趁忙乱溜走,他们那会认得,反正都是公差打扮就是了。
    再表马荣来到鼓楼热闹所在,徘徊了一会,转身踅到楼洞下边,左右张望一番,见没有人注意他,于是悄悄踱上楼梯。因为天气渐冷,无人到此纳凉。马荣一看此层没有一个人,于是急步直升,来到第三层那里。走到之后,双门紧闭,上贴县署封条,并未加锁;马荣扯下封条,拉开铁闩,推门走入,见平放大鼓一面,尘土厚厚的,自是好久不用的了。马荣进来后,略看一过,又复反身下楼,把门依旧带好,便奔北里而去。那北里一带荒凉景况,白昼更甚于晚间。此时虽在午后,家家仍未开门,以致街道清冷异常,马荣始终找不到他那夜去过的一家。最后只得踢开一家门户,迈步直入。看见一个女人卧在一张木榻上,女人见马荣进来只说了一声:“哦罗拉古计!”那女人一听急忙跑到后面,拉了一个孩子出来,用手向外边比划了几下。那小孩子叫他跟着走,引他到了一个僻静所在,向一个小小夹道走进。马荣侧身跟在后面,不提防把衣服撕了一个大口子,这一来更衬出无赖的样子了。这时他忽听有人叫道:“荣盛荣盛!”娇声娇气,好不耳热!侧目一看,原来就是那个狂蜂姑娘,从窗口招手,说了很多的话,只是马荣不懂。她一手揪着马荣不放,另用一手指一指小孩,再向马荣摇了摇头,意思是不要他跟那小孩前去;又用手向脖子一抹,表出一去必死的意思。马荣心里明白,只得也用手表示我有本事,一切不怕的意思。好容易胡缠了半天,温存了若许,这才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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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6-27 08:59:56 | 显示全部楼层
    只见那小孩在前面远远地向他招手,于是他们又经过许多窄巷破屋,才看见一所小小房屋,独处在破瓦颓垣之中。小孩用手向马荣一指,迳自去了。马荣认得这正是那晚来过的所在,伸手扣门,有人应声进来,于是马荣大踏步走进去了。他进得屋中,看见一身材高大的汉子,手持一把牛耳尖刀,作欲投之状。马荣一看,知道回纥人的飞刀利,乃驻足凝视,正思御防,只见那汉子开口道:“原来是你呀!坐下吧!”马荣待他收起刀子,坐下之后,才跟着坐下。就问那人道:“昨天晚上烈洪把我带来见你,”他话未说完,那人便道:“住口!你不把你的来历说清楚后,休想出去!我的飞刀概不饶人。”马荣猜想他必是这些夷匪的头子,说得一口很好的汉语,于是笑着说道:“我听说你老这里可以替我找点有油水的事做!”那汉子道:“找钱不难,只要你能够卖命,不要三心二意的。我看你还有点用处,不过你要仔细了,若有坏心,刀子就会插在你咽喉里边的!钱算什么,你明白吗?”马荣连忙答道:“那是一定的,你老须知道我现在的景况,”马荣话未说完,那人便拦道:“够了,我明白,不用你说啦。你要听清,我只向你说一次,就是明天有各族的人在河那边聚齐,夜里攻城。本来早想占据这个地方,我们不愿意多杀人,所以迟到现在。这个地方去中朝较远,中朝保住这块地方不算多;让我们占住,也不算少。京里就是派兵遣将,也不值得,不像以前通西北大道那样重要的了。因为如果派了救兵来到此地,我们也已经弄得根深蒂固了。我现在打算先攻县衙,杀了县尹,一切早已妥当,只是对付守城门的要用你们汉人,这个差使,你干得了吗?”
    马荣一听,大笑起来,说道:“你老给我这个差使,可巧得很了,我有一个伙伴,正好帮助干这件事。他原来是标头,因为得罪新任县尹狄仁杰,乃弃职溜逃。这位狄某,厉害的很,没有不怕他的。”那人道:“你们怕他,我们怕他做甚?前几年,我还亲手杀过一个呢!”马荣恭维两句,说道:“如此说来,你最好跟我那伙伴见见面如何?他不但武艺高强,所有官军的虚实好坏他都知晓,有了他,比我十个都有用。”那人听了,似乎十分高兴,问道:“这人现在哪里?”马荣道:“离此地不远,我们找到一个藏身之所,他白天不出来的。”那人道:“在哪里?”马荣道:“就在那鼓楼最上一层。”那人道:“那个地方可太严密了,向来没有人去的,你把他带来好了。”马荣皱着眉头说道:“这太难了,他白天不敢出来,就是夜里他也不敢到这种地方来呀!反正鼓楼离此不远,我们一齐找他去好了。他一出来,容易惹人注目,走漏风声,咱们的大事,不也就坏了吗?”那人寻思了半晌,站起身来,把那把刀子拢在袖中,然后说道:“好,马上就去,你不要耍把戏!你在前边走,我在后跟着你,有一点毛病出来,我的刀子就会飞出去的,你还不知你是怎样死了的呢!”马荣把两手一摊,说道:“我既入伙,汉人们讲的是义气,用不着疑心我。只要你不向衙门说出我来,就心满意足了。”那人道:“朋友,只要不忘这句话就是了。”于是两人起身出来,马荣在前,那人在后,走到热闹街上。
    在一个牌坊底上,看见那乔泰倚柱而立,悠闲在那里看来往行人,一派捕头公差打扮。马荣暗中耽心,乔泰要向我一招呼,后面的刀子可就到了。于是故意慢行,朝前直视。乔泰也早已看见,知道他身后跟着一个回纥汉子。马荣在前边绕过牌坊,又走了一会来到鼓楼下层。马荣假作张望,抽身进入楼洞,等到那人到来,便低声告诉他道:“你看见牌坊底下的那个家伙了吗?那是衙门里的人。”那人道:“怎么没有看见,少说话,快上去!”马荣依然在前,到了二层,看见了那撕下的封条,用手往上一指:“咱们的朋友就住在这上头。”那人往上看了一眼,把他那把刀子擎在手中,便命马荣前行,即刻爬梯上去,他紧紧跟随。
    马荣来到上边往里一探头,便道:“好啊,这懒狗睡的好熟!”说着便匆忙爬到顶上,手指那面大鼓,向下说道:“你看他睡着了!那人听说,依然持刀爬了上来,马荣等他头露脚下,身子尚未完全上来时,冷不防用尽平生力量,朝那贼头一脚踢去,只听哎哟一声,翻身摔了下去。马荣跟踪下来,看那贼人躺在楼梯下边,腿骨着伤,不能起来,但一手握刀,狠命向马荣掷来。
    马荣是个行家,那有不提防这一着的,他早一纵身窜到贼人背后,躲过飞刀,再朝贼人脊背一脚。这一下,就见贼人头破血出,爬伏在地昏过去了。马荣拾起刀子将贼两臂反绑,知道大功已成。很坦然地走下楼,一直往牌坊这边走来。
    乔泰仍然在那里等着,见马荣走近也迎着走来,却一手扯着叫了一声:“哪里跑?我如今奉县太爷的命令前来拿你,跟我到衙内回话。”马荣道:“我身未犯法,何事拿我?”乔泰说道:“你抗命不走,我就要打了!”这时路上围观的人颇是不少,认为他是一个为非作歹的无赖,谁来管他的事。马荣见到这般光景,心中暗喜,乃假作不得已的样子,对乔泰道:“好吧,跟你走这一遭。”乔泰于是要绑起他的双手,催着走路。马荣道:“你能让我先送个油饼,给我的朋友去吗?他现在病着呢!反正我跑不了就是了。”说着掏出油饼给乔泰查看。乔泰道:“你的朋友在哪里?”马荣故意迟疑了一会,说道:“他昨晚跑上鼓楼,不提防跌了一交,脚骨跌坏,躺在那里不能动弹,我要留一点东西给他吃。”乔泰道:“正好,你们一伙,也叫他一齐到衙门里好了。”于是乔泰反绑马荣双手,并在一群看热闹的人中,招呼出来两个帮闲的,求他们找门板一块帮助到鼓楼抬人。同时知会地保到鼓楼聚齐,于是大家齐至鼓楼这边。乔泰把马荣交给地保,又把马荣的长褂子扯下,拿在手中,走上楼来。看见那个贼酋倒地不语,于是用长褂子将他头臂裹起,又撕掉他的一块衣巾,将他口内塞满,然后叫人抬着下来,放在门板上。地保拉着马荣,他们随着在后,一齐进入衙门。
    打发地保帮闲的去后,才把马荣松绑,贼酋送入监房,伤口替他扎好,吩咐狱卒:“他醒过来时,登记姓名,赶快报告太爷得知。”于是两人整整衣冠,齐至内堂,禀报拿贼经过。但他们走进之后,只见陶干一人坐在一厢,无事在那里打盹,却不见狄公。他们叫醒陶干,问了一声:“老爷哪里去?”陶干揉着眼睛答道:“他老在你们走后,就带着洪亮出衙门去了,你们这样匆忙,贼人拿到了没有?”马荣道:“嘿,老弟!我们不但拿着贼人,还有那刺杀潘县尹的凶手也被我们捉到了。”陶干一听高兴,陡然站起向马荣道:“好伙计,你们算立下大功了,今晚该请我喝两盅啦!方才老爷临去,叫我把倪继传来问话,今晚还要升堂问案呢!”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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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6-27 09:00:1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九回
    语寓玄机赖兹逸士  心通脉络幸有贤官
    话说狄公这日用过午饭,见马荣、乔泰出去拿人,他便一面翻阅文卷,一面寻思案情。他见洪亮在旁伺候,便放下文卷,长叹一声,对他说道:“此番马荣和乔泰如不能悄悄地将那匪徒拿到,则这个地方实在危险了!”洪亮道:“老爷只管放心,比这个难办的他们都作过了,这一回绝对可以手到擒来。”
    狄公停了一会,又说道:“他们两人此番也要费些手脚,一时不会就回。今日天气甚好,借此工夫到外面走一走,换换心情,打算访一访那位鹤逸先生。”洪亮听罢,知道狄公每遇烦躁,便喜到外边逍遥一回,于是答应一声,吩咐差役备马,一齐便服冠带,上马出衙直向城南走去。
    出了南门,来到南山山麓,一看遍山茂蔚,树木遮满,红叶萧萧,秋意方兴。二位下马雇人代为看守,于是觅径步行,爬上山来。到了山顶,四下一望,爽目清心,与城内大不相同了。觑望休息一会,再往山后下去,小径荒凉曲折,夹溪水声,空林鸟语,显得格外岑静。经过一座山桥后,沿溪而行,遥见一家茅屋,半露半隐在一丛红树之中。下面一条草径,引他们直达到一片篱笆跟前。在小小竹门里面,又是花畦综错,掺杂于疏松山柳之间,秋菊多种,烂缦纷开,都含有幽芳自赏之趣。狄公一看,红尘之中竟有如此仙境,赞叹未已。来到一座草堂前面,茅茨土阶,垂青挂绿。狄公二人缓步轻入,见廊下有一老人,布衫素履,鬓发苍苍,箬笠盖项,持着一把水壶,正在俯身灌花,一股幽香,扑人鼻孔。
    老人似未理会有生人到此,狄公赶紧叫一声道:“鹤逸先生在家吗?”那老人闻言,抬头一望,并未答言,仅向屋中一指,示意让他们进去。然后放下水壶,绕到后面去了。狄公见老人脱略不拘,深表钦仰,于是迈步进入屋中。洪亮留在外面,沿阶坐下,正好休息。
    且说狄公进到屋来,举目一看,屋中除有一些竹几木凳,几盆花草外,并无陈设,雅淡静肃,涤除了他一胸烦难,即坐了一会,也自觉恬静下来。他又一掠目,见正面墙上悬着一个小小中堂,写的是禅语十四字,笔力十分雄浑。偈曰:
    “出门只有两种路
    蚯蚓钻泥龙上天”
    狄公看了又看,觉得中间虽是涵义超俗,只是不容易讲解。狄公刚要细看署款,这时后面布帘启开,老人已走了进来。他换了一件赭色布袍,光着头,手提者一壶沸水,狄公连忙立起深施一礼。老人一边将壶放下一边略一还礼,分宾主坐下。冲茶待客,未及寒暄,老人先打量狄公一番。狄公也举目相视,见这老人二目有光,神足精爽的样子,心中已觉得此老的是不凡。
    就听老人开口道:“寒庐野径,谢客已久,屈尊到此,倍惭不恭!”狄公连忙答道:“晚生突造清斋,愿闻雅教,你老,”狄公说至此处,老字尚未出口,就见老人误“你”为“倪”,便插嘴道:“啊!尊驾原是为倪府之事而来的!狄公见老人听错,又说道:“晚生姓狄,”可是那老人似未听见,只顾自己滔滔说了起来。只听他说道:“是的,是的!倪守谦是我的老友,此人已去世八九年了!”狄公不好再拦,且任他说去,必也有些干系在里面。老人道:“我那老友极有抱负,极肯用心的人。我与他自幼同窗,大概到现在快有七十年了。彼时太学同席,知他甚深,确是公忠体国,有重整朝纲之志。”说到此时,老人点头叹息,又端起茶来呷了一口。狄公趁机说道:“晚生亦久慕倪公为人,不知他老谢居栏坊后的景况如何?”老人似乎并没有听到他的话,只是啜茶不语,悠然自得。
    狄公也端起茶来,尝了一口,陡觉入口清香,沁心润脾,暗想这样好茶,亦是前缘咧!老人见狄公举杯细味,乃说道:“这茶叶是昨夜置菊蕊中,今早菊开取出,涪以山溪飞泉之水,每一叶茶既饱菊香,更承朝露,故有是味。”说着又替狄公斟了一杯。于是老人略一沉吟,便接着说道:“我与他离开太学之后,我则漫游名山大川,若人间野鹤;他却出而从仕,直做到节度,声名洋溢都中。他所到之处,除暴安良,兴利除弊,自认昔年壮志可达。不意忽然有一天,他觉得半生劳瘁,竟无法教好亲生儿子,于是顿生萧索,一切灰心,辞官回里,隐处田园起来。我们睽违几五十载,又在此地重逢,相与啸傲山林之际,亦可谓殊途同归者矣。”说至此处,老人不禁莞尔一笑。
    狄公见他白鬓红唇,贝玉一般牙齿,暗叹此人清福颐养,矍铄若此,真可钦佩。随后老人接着解释他这话,说道:“我与他取径不同,只有短长曲直之间,各有取舍而已。就在他去世之前不久,曾谈到这些道理,那时他就写了两句话在那里。”说着,老人指着那幅字条请狄公看,并说道:“让足下品评他的书法如何?”狄公移步上前,察看下款,原来是“静庐居士倪守谦”七字。字体和由画中揭出来的那张遗嘱,虽大体相似,但决非出于一手。所谓形似神非,伪造的东西显然易辨。而且“静庐居士”这个别号,一看甚熟。却是和在丁将军书斋里所看过的那一支毛笔上面的款式完全一样。狄公心想到此,骤觉恍然,并很愉快,把心中藏着的疑团已思之过了。
    归座后,恭恭敬敬地对那老人说道:“先臣遗墨,真为妙品。但在他老那所迷宫内,曾得瞻仰先生法书,亦是已入古人堂奥,非近世可求的了。”那老人并不注意狄公的话,仍继续说道:“那倪节度的抱负太多了,觉得人生有限,不敷运行之感。虽归田之后,依然不肯息心,举凡有所施为,虽生时不足观成,亦不以为意。由于离群索居之故,特意建造迷宫一处,似欲幽锢自身,以便在内摆布胸中万千策划一般。”老人讲到此处,又自斟了一杯茶。狄公乃问道:“请问倪公生前友好多不多呢?”老人又不理会他,捋着长胡微笑了一笑,说道:“他饱经世故,依然抱着孔孟不矢。有一回他送了一车经书与我,正好山居柴少,都用着烧火了!”老人说完,竟大笑起来。狄公正想婉言为经书申辩一下,只见老人不待他启齿,又说道:“昔年孔子,志在天下,周游列国,到处干谒,忙忙碌碌,如蝇触窗,不稍停止。夫人所求愈多,则所得愈少,所图愈大,则所成愈微。孔子如彼其劳,而我这位老友诚所谓甚相似者也!”老人说到这里,便凝视了狄公一下,冷冷地说道:“足下恐怕也是与他一样的人物吧!”狄公不防老人说出如此一句话来,竟吃了一惊,肃然站起,略一拱手道:“晚生浅学,祈赐指正,心中正有疑难,要请教前辈。”老人也站起来说道:“一有疑难,则疑难愈多,穷追苦索,无有已时,结果等于缘木求鱼,漏舟渡河!凡事之考究,宜由果以溯因,沿枝而求本;足下能如此,将来或有豁然贯通的一天!再会罢,再会罢!”狄公正想告别,老人已掀帘走进去了。狄公只得漠然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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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6-27 09:00:19 | 显示全部楼层
    廊下洪亮这时酣睡正浓,把他叫醒。洪亮一边揉着眼睛,一边说道:“小人在此睡了一个长觉,把过去久已忘掉的事情,都重新回到梦里来了。”狄公道:“这里真是奇地奇景,又遇着了奇人,此行总算不虚,我们回衙门去吧!”于是二人顺原路下山,狄公一路行来,默无一语,洪亮忍不住问了一声道:“老爷与那人谈话,得到些消息没有?”狄公微笑点头答道:“已经得到不少情形。那张画的遗嘱确是伪作。倪公退隐的原因,以及丁将军之所以被刺,现在都了然于胸中了。”洪亮听罢,不胜诧异,很想追问下去,看了看狄公沉思的模样,便不再开口。他们到了出口,找到马匹,一直回到衙内。
    狄公进入内堂,见马荣在那里候着,他把拿着贼酋经过,除与女人纠缠一段不便提起外,原原本本,报告一番。并将贼酋包裹,未被人看见的情形,也仔细说出来。
    狄公听他说完,自是高兴,并奖励他道:“此事特别难为,你们做得很好,为首的既已捉到,用不着再担心了!”这时陶干也来报告,说倪继已经传到,狄公甚喜,就命洪亮转告倪继,只说:“本县正忙,一时不克分身,少时公毕,自去陪他便了。”又问洪亮:“命你们打听那李夫人的住址,查出来了没有?”洪亮答道:“此事已交冯大办理,因为他是本地人,各处都很熟悉,容易找到的。”狄公点了点头,又问马荣道:“那仵作把那仆人两口子验过没有?”马荣道:“验过了,都是病死的。”于是狄公叫人预备更衣,准备升堂。
    又对马荣道:“你的武艺总算学到了最纯的工夫了。可是本县要问你,当初从师受业,你对于自己的师傅心情如何?”马荣似乎未曾在这上面留过心,想了一会,才答道:“鄙师当日极有盛名,初学时专心致志,下了一番苦工夫,对于他老极其钦佩。在指示拳脚时,他那闪躲腾挪,灵巧便捷,任你横冲直撞,左右攻击,休想碰他一下。但是被他打着时,却很容易,指到那里,打到那里,百无一失,用尽招数,只是抵挡不过。心里固然佩服,同时不禁也有一点忌恨。”狄公听了笑道:“老弟!你把我这时的心情很清楚地说出来了。本县方才在城外南山,遇到了一位道人,他的话使我心烦虑乱起来,又敬佩又忌恨。”马荣听了,不知所谓,只高兴狄公夸了自己几句而已。此时狄公冠带整齐,马荣赶紧打帘,于是再度升堂问案。
    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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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2-6-27 09:00:3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回
    中计陈词贼酋认供  摘奸发隐祸首成囚
    话说衙内三声锣响,县太爷升堂审案。那时栏坊人民,都以为这日开堂并无要紧案件审理,因此走进的人,只不过三五十人。
    狄公升座下命,在审案中间,一概人等暂禁出入,于是发签把那贼酋提来问话。不一会,两个公差挟掖着番贼,一跛一拐地走上堂来,半爬半跪在公案之前,仍是不断呻吟。狄公命他先报上姓名田里。那人道:“我叫乌尔金王子,属于回纥中蓝族一派。”狄公道:“本县知道,你们凡有二十匹马以上的,便称做王子。此处是天朝地方,休得妄自尊大。而且朝廷容许你们归化中土,赐爵封侯,你们可汗亦曾昭佐天地,宣誓效忠,永为不叛之臣。你们可汗尚且如此,你这小小乌尔金,竟敢如此自称!如今你阴谋攻城据土,既不忠于可汗,复犯天朝大法,罪无可赦,开脱不得。但如能据实招来,并把同谋汉奸,一一举出,容或给你留一线生机,从轻发落。”那乌尔金道:“我们回纥草原田野,被你们侵占攻取,已不算少,赶得我们无以为生。有些汉人同情我们,我们认为他们都是好人,他们的姓名却不能说出来。”狄公听罢道:“本县这里是问案,不是和你争长论短,你的右腿若伤,既然不能走路,左腿自也没有用了,一样给你打断,看你还讲不讲!”说着冯大会意,吩咐公差把乌尔金按倒,准备行刑。
    狄公向冯大只一点头示意,下面公差即动起手来,一棍一棍地打了乌尔金左腿。只听他喊叫半天,又嚷道:“你狗官不要忘了,早晚我们必有打进来的一天,烧尽你们的房屋,杀尽你们的男人,把你们的女子作为我们的奴隶啊!”公差再打了几棍,这时乌尔金已经力竭声嘶,公差又举起棍来狠打了一下,乃被狄公喝道:“停刑!”并对乌尔金道:“你要放明白些,本县对你们的阴谋,早有所知。就是你们同谋的汉人,已把内中隐情通通供出,你还不吐实情,只是自找苦吃罢了!”乌尔金听了,恶狠狠地说道:“你这狗官,休说花言巧语,我乌尔金决不上你的当。”狄公冷笑道:“汉人总比你们聪明,他们假意替你们打抱不平,暗中自会向衙门报告。他们知道,后来衙门要论功行赏以作酬劳,你哪里懂得呢!”
    此时狄公已暗命冯大将倪继带到,正要向堂上行礼,骤见乌尔金躺在地下呻吟,暗吃一惊,呆呆站在那里。不料乌尔金也看见倪继站在一旁,立刻暴躁起来大声骂道:“你这坏蛋,狼心狗肺,卖友求荣,恨不能把你吃掉!”倪继听了,连忙向狄公说道:“太爷,这人莫不是发狂,何以放肆如此!”狄公并不搭理他,仍问乌尔金道:“在这个人家里商量谋反,同谋是谁,现在可以说出来了!”乌尔金气愤填膺,咬牙切齿地说道:“你们汉人中,有好多人同谋造反。他们贪钱,不至于坏我们的事。必是这姓倪的狗蛋,把我出卖了!”于是毫无顾忌,竟把三个店主和四个兵丁的名字,通通说出来了,更说出倪宅里两个武艺教师的名字。狄公命陶干一一在旁记下,另外吩咐乔泰到钱谟家里,把四名通匪的官军即刻扣押。再命梁彪带二十名兵丁即到倪家把那两个教师拿到县衙,还有北里烈洪一伙也拿来,乔泰领命便去。狄公这时乃和颜悦色对乌尔金说道:“乌尔金,你听着!本县一切皆秉公处理。关于教唆你造反,又卖友告密来害你的人,亦罪有应得,但你须要将谋杀潘县尹经过招出。”
    乌尔金听了,眉飞色舞,高声叫道:“报仇的机会就来了!你这县官听着:大概在四年前光景,倪继送我纹银十两,叫我到县衙告密,促县尹当天夜里亲去南城水门,逮捕钱谟,妄称钱谟已与番人勾通谋反。夜里在水门那里,约遇番人一个密使,要交给他可汗亲笔书信。潘县尹果然中计,那一夜只带一个亲随,跑出城去,叫我领路。到了水门,那个亲随就被我一刀结果,然后再一刀结果了潘县尹。倪继早已藏在河边草里等候了,他命我将尸身拖至护城河边。”乌尔金供到此处,向倪继啐了一口道:“现在我看你还得到什么酬劳呢!”狄公听罢,命书吏将供录出,念给乌尔金听了一遍,便问道:“你是这样说的罢?”乌尔金点头承认,狄公遂命他在口供上按上指模,于是正色对他说道:“乌尔金!你自称回纥王子,到我大唐域内谋叛,事体不能算小,或许要牵连你们可汗,或者其他异族王子。这样边防事件,本县皆碍于权限,不能处理,应由朝廷考察,只有将你立解京师便了。”说完挥手吩咐冯大,即将该犯抬回监中,好生看待,听候起解。
    这时另传倪继上来听审。倪继站在那边,听到乌尔金供词,已吓得面无人色,呆若木鸡。乍听呼唤,始一步一挨走至案前,双膝跪倒,口称:“晚生倪继叩见太爷。”狄公对他说道:“倪继!你身为名臣胤子,应如何自爱,保持家声?竟乃勾通夷匪,叛逆国家,自犯大辟,应处极刑。不过你先公生前,有功郡国,本县若为你善言开脱,尚有从轻发落之望。但你须将图谋不轨经过详情,逐一实招,本县再为你设法不然国法俱在,你要三思!”倪继闻言抖作一团,一时说不出话来。迟了半晌,方才有气无力地供道:“犯人家内除回纥两个教师外,别无同谋。原拟举事时,再告知家人攻城之事。就是那四名兵丁,亦不清原委,只用钱买通,嘱其明天夜晚,在钱家哨楼,举火为号,伪称抢劫金铺,举火惊人,以便从中下手。其实用意要给对河番兵一个信号,外边他们渡河攻城,里边由乌尔金、烈洪等人打开水门铁栅,放他们进来。”倪继迟迟钝钝地说到此处,狄公说了一声:“住口!你不必多说,明日再行续供。”本县先问你:“倪府君藏在画中的遗嘱究竟放在那里去了?”倪继不意又有此一问,越发惊恐,抖了半日始答道:“因为那张遗嘱是将所有遗产全数田园房座二般平分,与罪犯之异母弟倪善各执一半;于是心头一愤,将他焚毁了,另假造一张,改由犯人全部承受。自以为如此一来,千妥万妥,再无纠缠的了。”狄公听罢,怒形于色,责他道:“你这人不孝于亲,不忠于国,伤天害理,好事贪财,自作聪明,罔顾道义!你所为的一切,又何能瞒得过本县呢!现在先将你收监,再候处理。”狄公于是命人即行送监,严加看守,说罢退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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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2-6-27 09:00:53 | 显示全部楼层
    狄公来到内堂,换了便服,略为休息,只见乔泰进来,禀称所有犯人概已捉到,只偕梁彪搜捕烈洪时,同伙竟敢拒捕,由梁标头将他们打倒后始能就擒。狄公听了,奖励了几句,乃向大家说道:“明天早晨叫梁标头带十名兵丁,将乌尔金等四名回纥犯人押解去京,按站加紧过行,不可稍迟。那三个商贩和四名兵丁留县处理。”狄公吩咐完了,喝了一口茶,又说道:“现在所有祸首一网打尽,不会再有意外的变故出来了。”乔泰说道:“如果在战场交锋,对于回纥们亦不可轻视,他们善骑善射;只攻城本事,就提不起来了。他们看不见明晚烽火信号,自不敢轻举渡河。”狄公点头道:“想是如此,不过准备万一,这责任就全交给你了。”狄公说到这里,眼望着洪亮、马荣、乔泰、陶干那四位得意的随员,又微笑地说道:“你们从前不是说了政简刑轻,无事可为,闷得发慌?如今也就够你们忙的了。”洪亮也笑答道:“当日向这栏坊县进发时,老爷曾说过,到边境难免会碰到非常的事情发生;现在老爷的话算是应验了。”狄公道:“我们来此不足旬日,怪事层出不穷!回想起来,最可虑的还是那钱谟家的怪客。钱某一切似乎都由他一人橾纵,这人一天不能落网,我们一天不能安顿,到现在方才放了心,因为那人已经拿住了。”洪亮插口说道:“那人莫非是倪继吗?”狄公点头答道:“就是他呀!”大家听了异口同声称妙。陶干问道:“今天我们听了乌尔金招供之后,才知道钱某家怪客一定是那倪继。可是大人事先如何猜到是那厮呢?据我们看来。原来并没有什么线索呢!”
    狄公捋着长须答道:“你的话固然不错,表面似无迹可寻,不过其中却有了两点可按。其一是那个人,必是一个对于内外公私,大场面,小过节,都很通达娴熟的,故绝非胡种,必是汉人。其二是那个人所住的地方,必距钱谟的家不远,黑旗一招,那人必往。关于第一点,起初怀疑到或许是吴峰,因为他年轻志浮,倜傥不羁,有意利用钱某在此地的势力,以图霸占一方。况且他原为将门之后,自然谙习内外政情,不是最合怪客的身份吗?”洪亮说:“老爷所见高明,关于吴峰还有一点可疑,就是他倾心番画,一意想到外国去。”狄公道:“正是这样,可是我后来又想到吴峰住所离钱谟颇远,而且他住在一个酒店里,出入人多,他打扮的怪模怪样易被人注目。尤其据马荣所说北里的情形,知道拘起吴峰后却与番人袭城举动毫无影响,便知怪客又决不是吴峰了。”狄公说至此处,又向乔泰微笑道:“本县之所以料到倪继这厮身上,也多仗你提醒的呢。”乔泰闻言,茫然不解。
    狄公道:“你还记得那次我们散布官军调到的风声时,你不是说,运用这种计策,可以发生两种影响吗?后来由此想到倪继叫家人习武艺,虽说是可以御番,也可以说是准备作番兵的内应。自从疑惑到倪继身上之后,便随时留心他的情形,觉得他样样都和那怪客相符。第一他的先人曾为显宦,他出生于阀阅之家,对于政况人情自然娴熟。第二他所住的地方离钱家不远,钱家门外竖起黑旗,他一定容易看见,来往不遥。据此两点,再事细推,可疑之处更多了。例如他原怕番人袭掠,何以偏要移住到城的西南方面,靠近水关?那本是一个险境,而且他的旧宅也是宏敞宽阔之所,原是在东城东门内,去敌远而安稳,遇有意外,还可轻便出城,跑到山上去藏躲。他偏不如此,反去避安以就危。更有,他把钱谟手下一个武艺教师夺去,以钱某那样跋扈的人,为什么并不和他计较?总起这些原因看起来,倪继原来就是指挥着钱谟的军师。想割据一方,称尊道霸的人也是倪继,并不是钱谟。除了这些证据外,还有一点,是我后来曾领悟到的,就是钱谟确也明明白白地把他说出来了。”
    狄公此言出口,引得大家相顾愕然。洪亮不由地问道:“老爷,他是什么时说出来的?为什么卑职们都没有听见呢?”狄公知道他们必有此问,笑了一笑说道:“自然,你们未曾注意!你们还记得钱某临死的情形吗?彼时叫他把杀潘县尹的凶手供出,他瞪着眼睛,勉强用力,只说出一个字来,跟着便气绝身死。那时我们都以为,他说出的是一个‘你’字,其实我们全未听懂。一个人到将要死的时候,自知没有力量说话,一定想用最简捷的几个字,表示出最关切要的意思。他所说的是一个‘倪’字,仅想把倪继的名字说出来罢了。可惜一字出口,竟已断气了。”大家听了,豁然顿悟。陶干不禁以拳抵几,连声称是。
    狄公又道:“其实本县要对你们坦白自承,所以彻悟到此,实乃全得力于那位鹤逸先生的启示。当在山中最初相谈之时,本县恰有一个‘你’字出口,老人却断章取义,论到倪家上去了。当时以为他是听错了,到如今反省深思,才觉出他老每一句,每一字,都有深意存乎其中,因此我不敢断定他是听错了,还是故意将我所说的‘你’字,改成‘倪’字呢!”狄公说到此处,屡捋胡须,似乎仍在玄想的样子。
    洪亮等人不敢开口,歇了一会又听狄公说道:“本县明日,就要把倪继这案结束。倪继勾结外番,据谋反重罪以定谳,则谋杀县尹,自无需再审了。至于丁家案子,也拟同时了结。”大家听狄公最后一言,又是惊讶无已,同声问道:“那杀丁将军的凶手,可是谁呢?”狄公见问,又不免笑了一笑说:“丁家的案子,本县也已全部弄清了。此案经过固然离奇,那知这杀人的凶手早经亲自署名,毫无所讳的了。”洪亮插嘴道:“老爷,不用说了,必是吴峰那厮了!”狄公笑道:“明天你们自然知晓是谁的了!”
    说罢狄公喝了两口茶,然后说道:“现在一切总算清楚很多,获益不少;可是还有两项烦恼人的事件在此:一个是比较急切的,就是白兰的失踪。另外一个似可稍缓的,就是倪公遗画的隐意。最不幸画里原藏的遗嘱,已被倪继销毀,倪继却是身犯重典,朝廷一定据此将没收倪家全部遗产,怕倪夫人母子任何东西分不到手了。假如不彻底明了画中隐意,寡妇孤儿,倚恃无所,太可怜了!”大家听言,都点头称是。于是陶干问道:“在起初时,谁也不知道倪继与劫城的事有关,只知道他是倪家母子争产的被告而已。大人为什么老早就特别那样注意了他呢?”狄公答道:“索性告诉你们吧。当初特别注意倪继的原因是如此的:因为本县生平对倪公这位前辈异常钦仰。那年进京应考进士时,曾把他做县官所破的案子,凡是能够找得到的记录,都抄存起来,朝夕揣摩,用备来日为官,以资借鉴参考。后来又读过他的几本奏章,对于他的忠君爱国之忱,除暴安良之迹,益发钦佩,认为是当代楷模。曾屡次想近瞻丰采,不过那时为地位所限,机遇甚难,以致亲教无从。彼时他已做到刺史,而本县尚未登仕,只不过是一个太学生而已。后来听说他突然挂冠归田,不明白他急流勇退的原因何在,心里颇感失望,甚欲探究他为何骤然如此。直至来到这里之后,不料发现档案,有倪家争产一事,私喜迟至今日,始获接近这位名宰良机,似乎他的神灵有了感召一般。”狄公说到这里,凝神注视在那墙上所悬的画轴,过了一会,他指着画又说道:“本县已经决心,要把画中隐意解释出来。自得倪继招供以后,这张画的关系,便分外要紧,要凭此画去维护那孀妇孤儿,好有部分遗产断给他们。这个责任在本县身上,不然任那母子流离,更对不住他老人家了!”
    狄公一边说一边走到脚前,细细凝视一番。洪亮四人同时立在他的后面,也在看那张画,帮着寻思。就听狄公念道:“虚空楼阁”,随着又说道:“当他老先生画这幅山水之时,他对于徒有才情而失掉德性的大儿子,一定会感到如何的难过!本县对于这张画的一笔一划,都已熟记心中。原以为在那所古老别墅,可以略得线索,应有助于了解此画。但是白白跑了一次,却又毫无所得。”他说到此处,突然沉默了,抬头又复把画端详一番,然后回头望着大家,捋着胡须,欣然欲笑,再对他们四人说道:“有了,有了!痛快之至!画中用意原来如此。”狄公此时神气飞扬,叫着洪亮等四人道:“贤弟们,好啦,好啦!明天此案都可一并解决了!”
    狄公领会奥意到底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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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2-6-28 08:42:2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一回
    谋叛元凶直供诡计  忠义大汉详报军情
    话说次晨黎明,公堂大门前聚集数百人。倪继被捕之消息,已经遍传了全城,而回纥王子被逮,又引起无数谣言。狄公上堂之时,来听审的人早已拥挤满堂。
    狄公落座后,捋着胡须,沉思了一会,如何审问倪继。他深知倪继赋性狡黠,善于幕后操纵,但是一旦拉到光天化日之下,大槪不会再图狡诈。当倪继被带上之时,狄公一看,便知果然不出所料。倪继垂头丧气,与前判若两人。狄公喝道:“倪继!你昨日已招罪,现在你把阴谋本末照实供出。”
    倪继低头供道:“小人即今生无望,亦当照实禀告大人。先父在世时素知小人不肖,屡次教导,但是小人不肯悔改,反而满胸怀恨。小人野心甚大,欲利用塞外胡族占领栏坊一县,以建立横跨国境之独立国。反叛如能成功,小人想再臣服朝廷,请敕封号,为一国之君。”倪继说到此,长叹了一声,随着又说:“小人颇通内政外交,只是未谙练兵战略,故遇到钱谟,知他正是个好帮手。他原是敢作敢为的人,天性猛戾,对于小人计划,欣然协力。小人先劝他自立为霸,教他怎样贿赂县官,怎样对付朝廷,以巩固权威,一切计谋,圆满发展。钱谟盘据此地以后,朝廷并不干涉,任他胡作胡为。于是小人实施第二步计划,与回纥酋长暗相勾结。某日小人写给回纥可汗的密报,误落潘县尹手里,因此知非赶快下手不可。小人命可汗族弟引诱潘县尹到水门外河畔,将他杀死,那人就是如今被擒的那乌尔金王子。钱谟为这件事大发脾气,怕朝廷要派官军来此问罪。但是小人教他怎样办下去,到底并不曾出事了。小人当时本来想实行全盘计划,不料回纥可汗,听到官军征北,大败胡匪,忽然胆怯起来,再不肯参加阴谋,因此不得不把时期延下来。小人派乌尔金去和三族酋长联络,直到近日,才准备停妥,三千多胡兵,随时可以在河畔齐集;只要小人暗开水门,预备城里内应,便可占城。正当约定举事日子,不料大人就率领一营官军到来,把钱谟拿获,解散了他的打手一切。这时小人,一来怕阴谋泄漏,二来也怕不久便有大队官军调来,势成骑虎,只可铤而走险。今夜三酋骑士,要集合河畔,只等钱家哨楼,举火为号,便渡河攻城。”
    倪继说到这里,堂下众人,哄然大哗。栏坊人民至此才知道,形势险恶,几经危殆。狄公一喝,把众压下,向倪继问道:“三酋骑士一共有多少人?”倪继道:“弓箭手二千名左右,另有步兵数百名。”狄公点头,便向文案做了一下手势,文案将倪继供词,朗诵一遍。倪继印上指模之后,狄公说道:“古人有言,孝立则忠遂!你始于不孝,终于不忠,犯了谋叛皇朝大罪,本应凌迟处死;惟或因倪公功劳,从轻发落,亦未可知。此事仍待圣旨传来!”倪继听言,默然不语。狄公叫冯大带他回监房。
    于是狄公对众说道:“不用恐惧,本县已把阴谋之元凶和其他国贼一概捕获,今夜胡匪看不见举火讯号,必然不敢来犯。但本县为预备万一,已下令备置一切,今日黄昏时,各区地保,再有通告,怎样协力防范,以备不虞。”堂下众人一听此言,欢声雷动。
    狄公把惊堂木一拍,便宣布审问丁将军被刺一案,先叫冯差头把吴峰带上来。当吴峰跪下时,狄公从袖内拿出一个小盒,掷给吴峰,问他:“有没有见过这盒?”那便是狄公在丁家找到的那盒甜梅,原被鼠咬的一角已经补好,原有的毒梅也已换上好的了。吴峰看了一会说道:“那不是市上常卖的甜梅吗?照上面写的字看来,就是一件送人的礼物。”狄公说道:“正是,就是送人寿礼。你把里面甜梅尝一尝吧!”吴峰闻言,似乎诧异,随便挑了一颗,一下子放进口中。狄公看他吐出核来,说道:“好罢,你站在后面去!”说着他叫冯大带上丁秀才。狄公对他说道:“先公被刺一案,本县已经查明。此案甚离奇,又共复杂,详细枝节,虽未敢说弄得十分清楚;但本县对吴峰的控告,先来审判,现在业已查明,丁将军之死,实与吴峰绝不相干,因此告吴峰一案,就此注销,吴峰无罪开释。”丁秀才闻判,默然不语,堂下众人不免惊奇,并出喃喃语声。那吴峰听到无罪省释,并无喜色,立刻向狄公问道:“禀问大人,白兰失踪一案,现在如何?”狄公摇首示意,那吴峰再不作声,回转身子,用两肘推开众人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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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2-6-28 08:42:32 | 显示全部楼层
    这时狄公在公案上拿起一枝红漆毛笔,忽然以笔管上端,对着丁秀才说道:“这枝毛笔,你曾经见过吗?”丁秀才仔细看了一会,便点头答道:“生员记得,这一枝笔是先父几年前给我看过的,说此笔是一位大官送与他,作为六十岁寿辰贺礼。当时那位大官,自知余日无多,所以先期送了。生员不知那位大官是谁,但是先父把此笔看得异常宝贵,锁在古玩箱里,生员后来一次也没有看过了。”狄公凝视他一会,说道:“本县告诉你,刺杀先公就是此物!”丁秀才闻言,呆然不语。
    狄公从袖里拿出一根小棍,高高举起,让堂下众人都能看到。然后对丁秀才说道:“这根小棍,是仿照先公喉上刀柄造成的,长广完全相间。”说着狄公将小棍一端向笔管顶上插进,进去了半寸左右,再也插不下去了。狄公便把那毛笔递给马荣,叫他用力把小棍塞下笔管中。马荣费了些力气,才把全部塞进去,跟着他以拇指压着笔管头顶,默然望着狄公。狄公便叫他伸手,让人家都看得清楚,然后吩咐他把拇指迅速移动。马荣闻言,突然移开拇指,只见那小棍像箭一般从笔管里射了出来,一直射有四五尺高,才落地下。狄公微笑,把身子向椅背一靠,捋着长髯说道:“这枝毛笔,其实是一件精巧的杀人器具,管中暗藏一条南洋藤丝,绕成弹簧,制作的人先把这弹簧插了进去,以细木棍用力压下,压到最紧处,便拿黄蜡或皮胶煮镕,浇进管中,等冻结后,把木棍拉出,藤丝卷子便胶住在笔管底上。”说到这里,狄公打开了一个小箱,小心的拿出一柄小刀,说道:“这就是刺杀丁将军的毒刀,刀柄恰好做了笔管中心一样大小,刀片打成半圆形,以便和笔管内壁相配;所以插进成毒刀之后,从管顶再也不会看得出来。”
    狄公把笔放下,再说道:“数年前有一个人,将此笔赠与丁将军,他预料将军初次用此笔,一定会拿笔头在烛焰中稍烧一会,以去余毛。那时管中黄蜡或皮胶融化,那条藤丝伸张,立即会把小刀弹出。射出来时,十之八九,必中人面或喉头。小刀射出之后,管中藤丝,贴着笔管内壁,谁也不会再看得出来。”丁秀才听到这里,异常惊惧,厉声问道:“送此笔是谁?”狄公答道:“那人自留署名就在笔管上,不是有刻‘静庐拜祝’四个字吗?”丁秀才问道:“这‘静庐’到底是何人?生员从来未听过此别号!”狄公点头答道:“本县昨日才知道的,这原来是刺史倪公守谦的别号。”
    此语一出,大众哄然。狄公把惊堂木一拍,然后说道:“今天倪家父子都到公堂,一是生人,一是精灵!丁秀才,你一定明白令尊犯有何等罪案,以致要由倪刺史来判决死刑?无论如何,本县决不能追控死人,所以现在宣布丁将军被刺一案于此终结。”狄公说完,立起身来,袖手退堂。堂下众人鱼贯退出,都交口赞颂狄公,打破奇案,实为显宦。
    市民散去后,冯差头回到班房,看见吴峰在那里等候,吴峰急忙说道:“咱们得立刻商量个办法,找到令爱才是。”冯大答道:“先生为了小女,曾受不少辛苦,感谢莫名,小的自恨现在另有公务在身,马上要办,请先生就在此休息,小的回头再来。”吴峰正想阻止,但冯大已匆匆地去了。冯大跑到大门,他看丁秀才出来。冯大对他说道:“县太爷还有话和你说,请先生随我上内堂去。”丁秀才闻言只得重新走进衙门。
    狄公坐书桌后面,四位亲随陪侍在旁,陶干刚才把那笔管锯开,果然发现一团黑蜡,狄公一看便说道:“这是黑蜂蜡,产在天竺,稠黏如漆一般,倪公可是博学多识呢!”狄公看见丁秀才进来,皱了皱眉,便叫四位都头暂时到外面去。洪亮、马荣、陶干如言出廊外,惟有乔泰说道:“禀老爷,准许卑职奉陪!”狄公凝视他一回,便点了点头。随着捋着胡须,默然看了丁秀才一会,遂开口说道:“丁秀才!本县不肯在公堂责骂先公,以免他旧恶宣扬。其实令尊当时何故挂冠,本县早知崖略。那时本县在京都,曾做过档案编纂员,关于先公的卷宗都是看过的。按先公那一年领军北征,不知何故,曾陷害了全营兵士。此事虽无证据,但那时吴峰之父吴将军,已搜集有不少事实,指令尊有罪。只是因为朝廷不要暴露军机,只好叫他自行告退,便算了事。后来因朝廷没有拿他治罪,倪公立志躬行天罚,以雪被害全营旧恨。本县不敢评论倪公此举曲直,只想对你表明,此事本末早已明知而已。”狄公说着,丁秀才始终低头不语,不敢一语申辩。乔泰也一言不出,面孔苍白,凝视狄公。过了一会,狄公接着说道:“本县说完令尊旧案,此后便要讲到你自己身上。”乔泰听言,自请退出。
    他出去以后,狄公只管捋着胡须,一时没有说话。那丁秀才看见狄公不语,抬头偷看了他一眼,那知狄公以火焰一般的怒目正注视他。丁秀才连忙低头,再不敢仰视。狄公忽然冷笑,向他喝道:“你这狗才,抬起头来,看着本县!你胆敢把你的狡计用到本县面前来!难道本县还会被你的伎俩瞒过吗?本县告诉你,设计以毒梅害死先公,并不是吴峰,而是丁将军的亲生儿子!那吴峰刚好在你企图杀父时来到栏坊,你想利用他,以遮掩阴谋。你到处散播谣言,说吴峰此来拟杀令尊,你同时常窥察他的行动,趁他外出,偷了他的印纸。”丁秀才听到这里,嗫嚅着想申辩一两句。只见狄公拍案,厉声喝道:“住口!听本县讲下去。祝寿那一夜,你把毒梅一盒藏在袖里。你送了他老人到书房门前,令尊拿出钥匙,打开了门,那管家便先进去了,点上桌上蜡烛;你就趁此机会,一边拿出梅盒奉与先公,一边跪下,向他请晚安。那盒子上写着祝寿等字,所以你并不说什么话,以防被那管家偷听。令尊接了小盒,大概谢了你一声,便放盒袖中。刚在此时,管家从书房出来,他看了先公的手,正在袖口,还以为他正在收藏书房钥匙。先公道谢时,管家以为是回答你请晚安的。那管家没注意。从他走进书房那时起,经过点上蜡烛的时间,然后再出来,在这一段时候,先公总不会一直把钥匙老拿在手里,等到管家出来,才放回袖里去的。那管家自己没有注意此点,但是本县考察他的陈述,就知道了你那时递给了毒梅。”
    丁秀才闻言浑身颤慄,只听狄公接着说道:“你谋杀老父,但是他不是被害死的。先公还没有揭开那毒梅的小盒,倪公精灵已经下手了。”于此狄公歇了一会,只见丁秀才呜咽着说道:“生员何以会谋杀自己老父呢?”狄公闻言,突然立起,取出那一卷诗稿来,厉声骂道:“你这不成器的蠢才,还敢来骗本县吗?你自己写下些什么?这些诗稿,可不是你自己的供状吗?什么‘谁向广寒嗔桂影’什么‘一徽翻见玉精神’,这两句不但暗指那淫妇?连你们俩可恶的通奸都活画出来!你家中婢女,早已报告本县,说先公四如夫人胸前有黑痣;既是证明在此,你还有什么话说吗?”那丁秀才闻言,默然低头,不敢再作声。
    狄公转身走到书桌后面,坐下大椅,再开口时,声调不复像刚才那样严厉,只听他淡淡地说道:“本县原来想把你和那淫妇拿来问罪,不过已经于事无补,徒然张扬你家丑事,所以本县不想如此做!丁秀才!你知道园丁养树,用什么方法吗?如果一枝枯到中心,他便斩去那枝,免得全树枯死。现在令尊业已去世,你也无子,所以丁族这一家最好要斩伐,免得全族腐败了。丁秀才,本县要对你说的话至此为止,你可以回家去了!”那丁秀才听了这番惊心动魄的言辞,早已觉得六神无主,只得惘然走出,径回家中。
    狄公正想到上房休息,忽有乔泰独自进来,狄公看那忠心大汉,心里痛快些,指着小凳叫他坐下。乔泰不等狄公询问,只见他滔滔的把自己经历往事陈述出来。他说:“十年以前,丁护国将军统领八千官军出塞,征北方胡匪。当时胡匪兵力,比官军强不了多少,如果交战,官军可以得胜。但是丁将军胆小如鼠,不敢前进。他派人与胡头商量,用贿赂买他退兵,然后同到朝中报捷。胡头答应,但说非要杀得几百官军的首级,拿回证明入寇中原不可。那丁将军竟然丧尽天良,与胡头定了密约,于是下令左翼第六营,次晨开到前线一山谷驻扎。那第六营共有弟兄八百人,由梁营长统率,他部下有八个队长,每人带一百兵士。梁营长禀性勇烈,虽暗想位置不利,也只好立即从命。那里知道一进那山谷,二千多胡兵已包围来攻。官军奋勇接战,但众寡悬殊之下,无法打退胡匪;终至兵尽矢穷之时,全营悉被屠杀。那梁营长与七个队长,也都为国捐躯,只有一个队长,被胡匪长矛打昏,坠落马下,不省人事。他到半夜才醒,只看寒芒之下,尸横山谷,八百勇士,他竟是惟一余生,只得回本营报告。谁知他到原来驻扎一处,人马绝迹,丁将军早已上京报捷去了。这队长经过千辛万苦,一个人回到京师,便把北征事实尽告朝廷。但是元帅说,这事已经了结,丁将军已辞职离京,劝那队长别多管闲事。从那一天起,那队长抛掉头盔和战袍,只留宝剑,誓要手刃那丁护国,为八百枉死勇士报仇雪恨。他改姓变名,加入一团绿林弟兄,好些年漫游四方,要找那姓丁的国贼。然后他有一天,遇到了一位贤官,蒙他教以做人处世大义。”乔泰说到此,慷慨下泪,泪痕满面,连话再也说不出来了。狄公也感动到形于面色,过了一会说道:“乔泰,上苍不让你的宝剑沾上国贼血污,现在另有一人替你把丁将军处死了。不过本县深知,你心想回到军营,为国宣劳,所以不会再把你羁留在此。本县想写一封荐信,荐你去谒京师黄元帅,他一定可以派你做个营长,但是未知你意下如何?”乔泰闻言,莞然答道:“卑职情愿留在老爷身边,等老爷荣升到京官,不再需要卑职之时,再另谋出路。”狄公闻言甚喜,说道:“好的,乔泰!你就依旧跟着本县,为国家效忠罢!”说着就到上房休息去了。
    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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