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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black白夜

[转帖] 《麒麟》(上下集全文完):慢热的历史悬疑小说,从反清复明的瑞兽讲起,作者:周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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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10-12 0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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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2-11-1 09:16:38 | 显示全部楼层
    “关汉卿考虑片刻,答应了:‘我愿意把你这段事写出来,只是不可能明白地写,那样会引火烧身,再好的戏也就绝了。’文不忘道:‘这个自然,我不为自己求名,是为这段事业求名,好亮一亮百姓的眼睛。老先生任意敷演,任意虚构,名字可换,朝代可换,不违背这段事本来的意思就行。’
    “之后,文不忘留关汉卿住了三日,赠送了一大堆礼物,通过密道送他过了山去。经历了这番奇事,关汉卿似是做了一场大梦,真有庄周梦蝶之感。来到济南,帮老友忙完了戏班的事务,就开始潜心创作文不忘的故事,编为《赈匪记》。
    “写完之后,教人演唱,真是万人空巷,男女传诵。过了几年,关汉卿想带这戏回江南,路过滕县,想再拜访文不忘,却发现那座耗子山竟已不见了!如今这里是一片农田,问人,说是前年官兵来剿,用火药炸山,这耗子山是中空的,一震,全坍塌了,那些强贼都压在里面死绝了。关汉卿感伤不已。正所谓:
    巍巍山峰已成田,人世悲欢只眼前。
    日暮子规啼更切,闲修野史续残篇。
    “隔了几百年,这《赈匪记》的本子早已失传。幸运的是,我老赵昨晚做了个梦,梦见了关老先生,将这段奇遇细细地告诉了我,所以我今天才有的讲。这么说来,我这段书却不是自己编的,而是关汉卿编的了。而我说的这段书是真,关老先生失传的那部《赈匪记》是假,将这段事改动颇多。在梦中,关老先生也给我看了曲本,本子里的故事,比真实的故事还要精彩——日头儿偏了,我老赵也累了,明天午后,列位再来,我把曲本《赈匪记》给大家说上一番!”
    赵敬亭起身行礼,听众纷纷喝彩,茶馆的伙计端着竹篮走了一圈,装满了碎银子和铜钱。陶铭心也往里面扔了一把钱。
    等人群散去,赵敬亭和茶馆平分了钱,与陶铭心、保禄一起回旅店。素云上来兴冲冲地问:“二叔今天讲了什么故事?”保禄笑道:“说的咱们前阵子遇到的事儿!”素云嘟囔:“咱们自己的事都不让听!”陶铭心道:“你女儿家,又不是老妈子,去那种场合做什么?”
    晚饭间,陶铭心连连赞叹:“老二,你说书的功夫越发高超了,昨天咱们刚重逢,我跟你讲了路上的事,你今儿个就能编出个故事。”保禄笑道:“我仔细听着,和咱们遇到的事大概有三分像,七分不像。”赵敬亭笑道:“要是十分像,那就不是说书了。”又对陶铭心道,“大哥遇到白莲教的这段遭遇,也真是奇绝,你把侄女儿的嫁妆全赈济了他们,比关汉卿还要讲义气呢。赶明儿我要讲的,才是大哥这段事的本来意思,我的书里,那人还把女儿嫁给山大王了。”
    素云跺脚道:“二叔!”陶铭心叹道:“老二,你少打趣我了。他们把刀架在我脖子上,把箱笼细软都抢了,要不是保禄机灵,说起了外国话,又从袖子里放出烟火来,震慑住了那帮刁民,还不知道会怎样。”赵敬亭拍拍保禄的脑袋,笑道:“好小子,明天的书里,专门给你加一段儿。”
    保禄挠头笑道:“我会做烟火,准备带来济南给素云姐姐结婚放的,谁想到派上了用场。我是黄头发、蓝眼睛,陶先生吹嘘我是西洋的神仙转世,要去泰山和东岳神商量天下大事的,素云姐姐是献给泰山三太子的媳妇,那帮人才怕了,放了素云姐姐,还退了一点钱,让我们走了。”素云也道:“当时我吓得昏死过去了,那帮人比野狗还野蛮。”
    陶铭心恨道:“他们还求我在泰山为他们祈福,将来成了事,请我做宰相。这帮人要反清复明,我很敬佩,但打劫百姓?这真是可恶。这些人要夺了江山,恐怕还不如当今呢!你把这事儿改得忒厉害,他们不是英雄,我也不稀罕赈济他们!”赵敬亭问:“大哥没去报官?”陶铭心摇头:“白莲教如此猖狂,本地官府怎么会不知道?这其中肯定有勾结,我何必自去碰一鼻子灰,只当晦气了。”
    隔天,陶铭心在茶馆讲了托名关汉卿作的《赈匪记》。又过一日,众人一起上路,赶往济南。走到泰安,在城门口看到一个熟人,是宋知行的管家余庆,脑袋跟拨浪鼓一样四处望。陶铭心喊了他一声,余庆看到,立刻跑上来,眼中掉了泪:“可等到了!陶先生,我们老爷坏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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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2-11-2 09:44:1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9章 托孤,托孤
    余庆,就是当年把陶铭心从地下挖出来的、宋知行的心腹仆人。问宋知行犯了何罪,余庆也说不清楚,只说陷在狱中,已经断了斩刑。陶铭心一行听罢,拼命赶往济南。济南城门口也有家仆接着,路过翠丽滟滟的大明湖,也没心思赏景。匆匆进了宋府,几个婆娘正在廊下喁喁私语,见陶铭心和赵敬亭过来,立刻散了。
    宋夫人正坐在堂上默默垂泪,陶铭心和赵敬亭上前礼见了。宋夫人还不到三十岁,是宋知行在山东续的夫人,宋好问的生母前几年病逝了。茶还没端上来,陶铭心就迫不及待地问:“怎么回事?”宋夫人拭泪道:“几天前,突然就摘了印,说是什么河防的事,具体我也不晓得。”赵敬亭问:“如今关在哪里?”正好宋好问进来对陶赵行礼,宋夫人道:“就关在府衙的大狱,问儿昨天去看了一次,送了些吃食衣服。”宋好问叹道:“父亲身子不大好,牢中阴冷,哮喘发作了。”赵敬亭问:“事不宜迟,今天可能见一面?”宋好问摇头:“打点的狱卒今天轮休,明天一早去罢。”刚说完,余庆来报,说通判家人来传话,宋好问赶紧出去了。
    见宋好问去了,陶铭心才让素云进来,对宋夫人行了大礼。宋夫人忙扶起,细细打量了素云一番,哽咽着笑道:“媳妇长得真标致,本来过几天就是大喜日子,什么都准备下了,谁知遇到这桩灾祸。”陶铭心劝了两句。至晚,设了接风宴,宋好问陪席,说父亲的下属——济南府通判下午也被拿了,众人都无甚兴致,草草喝了几杯便休息了。
    保禄随陶铭心睡书房,问道:“先生,咱们在路上遇到白莲教时,那人说黄河决了堤,他们流离失所,迫不得已才打劫,宋老爷的事,怕就是为这个。”陶铭心沉吟道:“我也想到了,具体如何,明天当面问问老三。”
    隔日一早,保禄还没睡醒,陶铭心和赵敬亭就起来洗漱,也不吃早饭,和宋好问来到府衙大狱,狱卒事先得了银子,引他们进去。宋知行正躺在一团干草上哼哧哼哧地喘气,浑身肮脏,辫子散着,脸上黄蜡蜡的。赵敬亭叫道:“老三!”
    宋知行抬起头,见是两位兄长,一跃而起,奔上前扳着栏杆:“大哥!二哥!”三兄弟隔着栏杆好一番感慨,问事情原委,宋知行叹道:“到底是我时运不济,前些年官运亨通,如今福运到了头,便有了这番灾难。”陶铭心问:“就为了河防的事?”宋知行摇摇头,说夏天黄河决堤损失并不大,只是这次决堤是往北泛滥了,民间向来传说,黄河北流则天下大乱,是个不好的兆头。巡抚大人害怕皇上忧心,只说决堤,未说北流,但最终纸包不住火,加之各种邪教在山东猖獗,正应了大乱的不祥之谶。皇上大怒,追责起来,巡抚竟把这事推到了他头上。“唉,我为自己辩白,谁听呢?我治内的黄河河段并未泛滥,也没有邪教暴民,我是冤枉的呀!”
    赵敬亭叹道:“我早就劝你,不要蹚这浑水!官场上,清白的也给你弄成脏的!”陶铭心问:“有解救的法子么?我和老二在这,要我们做什么?”宋知行苦笑道:“大哥,我是斩立决,就这两天了,我让你侄儿使了上万的银子打点,莫不石沉大海,能救的也没人敢救。皇上这是杀鸡儆猴,做给其他地方看的,一定要死人的,只能说我倒霉。”陶铭心握着栏杆,眼中掉下泪来:“老三,大哥不能就这样任你死了。”
    宋知行咳嗽了两声,抚了抚嗓子:“大哥,你不知道,做官这些年,上对天地,下对百姓,我都有愧。”他平摊出自己的双手,“这双手,都是脏的。捞了泼天的家私,也该让我拿命来还。我已经想明白了,这就是天道轮回。”隔着栏杆,他握住两位兄长的手:“两位哥哥在上,兄弟只有好问一个儿子,我死之后,两位哥哥千万照顾他。”说着就跪下来。陶、赵心中凄恻,连声答应了。
    说了半日,狱卒来催,只好回去。陶铭心和赵敬亭茶饭不思,想方设法要救宋知行,可惜他俩毫无门路,宋好问又是个没用的,不禁忧心如焚。保禄隐约听说了,夜间偷偷对陶铭心道:“先生,我有个主意,何不让宋老爷装作死了,只需买通狱卒,再找个死人装进棺材里,然后改名换姓到别处去隐居。”陶铭心五味杂陈地笑了,没有说话。
    第二天中午,阖家人正在商议此事,余庆突然大叫着冲来厅上,手中拿着一条白绫,跪下痛哭道:“狱卒送来的,让去给老爷收尸。”宋夫人、宋好问听说,登时瘫坐在地上大哭起来,陶铭心和赵敬亭同时惊呼:“自尽?”
    原来一大早皇上降下御旨,念宋知行为官多年,政绩显赫,从斩立决改为赐自尽,而且特赐免抄家,其余官员有的改为斩监侯,有的改为流放迪化、宁古塔,还有的竟赦免了。宋家无法,只得把宋知行的尸体接回家中。
    丧事由陶铭心一力操持,入殡时,他将那个鼻烟壶放了进去,流泪道:“好兄弟,你用这件东西救了我的命,如今陪你下去,就当大哥陪着你。”宋家多财,延僧请道,大开水陆道场。忙过了头七,陶铭心把葬礼一应开销列了单子,交给宋夫人:“太太和大爷若看着没错儿,我过两天就回苏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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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1-2 09:44:44 | 显示全部楼层
    宋夫人言谢不住:“老爷没有亲兄弟,多亏了伯伯,才完得这件大事,账目不消看了。”又让丫鬟取来一盘银子,“这三百两银子,权作回去的盘缠。看在亡人分上,伯伯一定要收下。”陶铭心坚辞不受:“老三没了,你们也要节省些,不要坐吃山空。”来回几次,宋夫人也罢了:“还有一件事要和伯伯商量。”
    陶铭心料到了:“素云的事?”宋夫人点点头:“本来要办喜事,谁知办了丧事。可素云既然来了,就不消回去了,等三年孝满,就和问儿成婚。”陶铭心问:“这是三弟的意思?”宋夫人道:“老爷哪里来得及交代这些,但聘礼下过了,素云也上门来了,就是宋家的媳妇,没有再回娘家的理儿——我是个妇人家,不懂什么,伯伯是读书人,这其中若有违背礼节的,还要伯伯教训才是。”
    陶铭心想了想道:“太太说得很在理,我也没什么说的,只是素云留下来,一定要遵循大礼,足足地守满三年孝,再说婚事,平时一应行止,也不可乱了规矩。”宋夫人道:“伯伯放心,我们家地方不小,让媳妇另院别住,我再分几个丫鬟老妈子服侍,不会有任何悖礼之处,饭单独吃,早晚也不用向我问省。”顿了下,她又道,“问儿起居都在书房,俩孩子也见不着。守孝期间,我会督促他读书,出了孝就要应试的。”
    陶铭心见她说得稳妥,也同意了,来跟素云说了,素云撇着嘴哭了:“反正三年后才结婚,我在这里做什么呢?我想跟爹回苏州去。”陶铭心摸摸她的头:“好孩子,你已经是他家的媳妇了,按礼节,是应该留下来的。”素云哭得更厉害了:“什么礼节?把我关在别院里,跟坐牢有什么分别!”
    赵敬亭也劝陶铭心带素云回苏州:“她在这里一个人都不认得,还不能出门,别说她一个小姑娘,就是只小猫小狗,这么憋屈三年,不也得活活憋疯了?大哥,你不要轻信老三这个婆娘,我冷眼瞧她的言行,不是正派女人。宋家的下人,除了那个余庆,一个个也是势利眼,能指望他们伺候好素云?”陶铭心为难道:“我岂不知这些?但礼法不能乱,素云已经是宋家的人了。”赵敬亭急道:“什么礼法不礼法的!大哥读书读呆了,现在是个什么世道,你讲礼法,别人讲么?到头来吃亏的还是自己——是素云!什么孔孟程朱,谁要教我委屈自己孩子,那就是混账糊涂蛋!”陶铭心怒道:“老二!你又口不择言了,圣人你都敢侮辱的么!”
    临行前,素云唤来保禄,拉着他的手道:“保禄兄弟,你虽不是我们家的人,但我向来把你当亲弟弟,你是个聪明人、细心人,以后要照顾你先生、你姨娘,还有两个妹妹。姐姐给你行礼了。”说着双膝就屈下来,保禄连忙扶住:“姐姐,你放心。”又宽慰她道:“姐姐,你这院子外头不远就是大明湖,你要觉得憋闷了,就找个梯子,在墙头看看风景,也宽一宽心怀。”素云苦笑道:“傻兄弟,我们做女儿的,那样做会被唾沫星子淹死。”
    陶铭心又来交代了几句,眼看素云要哭,咬咬牙,转身去了。宋好问和余庆送到城外二十里才回。走了一程,赵敬亭也告别:“我要去山西,那里有个老前辈,口技天下第一,我去拜个师。”将身上的碎银子全给了陶铭心,“大哥不要推辞,我有这张嘴,一路都不愁。”陶铭心收下了,目送赵敬亭走得看不见了,才和保禄上路。
    路上闲话,保禄问:“赵先生真是个潇洒的人,他没有家室么?”陶铭心道:“我们两家本来是南京的邻居,我家做绸缎生意,他家做蚕丝生意,常有往来,我们从小就交好的。皇上第一次南巡时,他们家的货船在河港里没停好,被大风一吹,撞了皇上的龙舟,他父亲被江宁府抓去活活打死,家产被抄没了,他夫人和儿子也失踪了,老二就此流落江湖,做了个说书先生。”保禄感慨不已,又问:“宋老爷也和先生从小相识么?”陶铭心道:“和老三的交情,要复杂些。”
    路上多日,二人回到苏州,先探望了汤普照,保禄要在城中住两天,陶铭心自回三棵柳村。珠儿和青凤扑上来抱着他,经过这趟旅程,陶铭心恍如大梦一场,抱着两个女儿久久不撒手。跟七娘说了宋知行犯罪自尽、素云留在济南的事,七娘很是郁闷,埋怨他不将素云带回来,陶铭心也不解释。
    当晚,阿难来了,带了两包茶叶:“听说先生回来了,学生来看看。”陶铭心拉他坐下,问道:“我不在的日子,可读书没有?”阿难搓手笑道:“读,每天都读呢。”问候他父亲,阿难道:“父亲也知道先生回来了,让我来请先生明天过去,设宴洗尘。”
    隔日去乔家的路上,遇到了任弗届,陶铭心问:“老兄何时回来的?”任弗届一脸诡笑:“回来一阵子了,听说慎行兄出了趟远门儿?”陶铭心料他这次大比又名落孙山,也不问他在杭州的事,客套了两句便过去了。
    乔陈如摆了素宴等着,喝的是葡萄酒。先关切地问了一番北上的事,得知宋知行已死,乔陈如大惊:“宋兄弟犯了什么事?”陶铭心说了河防的案子:“他实在是无辜的。”乔陈如唏嘘不已:“这案子我听说了,但不知道宋兄弟也被牵连进去了。做官就是这样,做京官,是伴君如伴虎;做外官,也好比是万岁爷放的风筝,那根线断不断,全凭万岁爷一句话,而且天上那么多风筝,难免线跟线打了绞,连累了性命。”
    陶铭心道:“乔老先生当年辞官,怕也是悟到了这一层。”乔陈如点点头:“正是。雍正爷在位时,先尊做到了国子监祭酒,病死在任上。今上念着先尊的微功,将我从纂修直接拔到军机处行走——历来中进士的,没有升迁这么快的。我心里总是不安稳,恰逢那几年身体不好,信了佛,于是就辞官回到了苏州。在京时,和宋兄弟交情不错,如今他坏了事,我也很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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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2-11-2 09:45:30 | 显示全部楼层
    两人谈到日落,陶铭心惦记着去济南前乔陈如说的“差事”,旁敲侧击了几句,乔陈如不动声色地挪了话头:“不急,有别的事跟先生商量。”他回书房搬来一大摞书,放在桌上。陶铭心瞧去,有《全像古今小说》《觉世名言十二楼》《情天宝鉴》《忠义水浒传》《隋炀帝艳史》等。“先生瞧瞧,这都是阿难偷偷买来的书,这些是能看的?”乔陈如抽出那本《忠义水浒传》:“尤其这本,是朝廷明令禁止的,也不知他从哪里买来的。幸亏我查了出来,不然被他瞒到什么时候!”陶铭心局促不已,他知道阿难爱读小说——这个年纪的少年,谁不爱呢?他觉得只要有度,也不为过。如今被乔陈如弄破了,他脸上也无光彩,许久未说话。
    乔陈如唤来仆人:“酒菜热一热,就用这些书烧火。”仆人搬着书去了,乔陈如又从柜中拿出一封银子:“这是明年的馆金,请陶兄收下。”陶铭心疑道:“老先生这是何意?”乔陈如笑道:“阿难也不小了,我已给他捐了个监生,下次大比,就让他进场。乔某相信先生的本事,定能让小犬一战功成,这银子,是提前给先生的谢礼。”
    陶铭心冷笑不言,乔陈如的用意很明白了,无须自取其辱,便拱手道:“今日来,正好要跟老先生说,往来山东一趟,我精力大损,想休养一年半载的,阿难的学业,还是另请高明罢!”乔陈如佯装吃惊,劝了几句,也就同意了,让陶铭心收下银子,陶铭心坚辞不受。
    几天后的中午,阿难跑来陶家,在院子里打滚撒泼,哭着求陶铭心回去。陶铭心拉他起来,替他拍了拍土:“我不教你是我的过,不是嫌弃你。”阿难哭道:“先生一走,我爹又请了任弗届!那个老王八,教了我一早上,打了我十来回。”伸出手来给陶铭心看,被戒尺打得肿起老高。陶铭心皱眉道:“你啊,不要顶撞他,忍耐忍耐。”
    “我看见他就犯恶心,怎么忍耐!我在底下读书,他在上头不住地放屁,用手帕子擦胳肢窝,还总往地上吐痰,还不如一条狗干净!”阿难啜泣个不停,又说,“我早听说了,他在杭州强奸人家丫鬟,被他朋友赶了回来。去年乡试,他在衣领子上写小抄,被宗师打了一顿板子,不让他考了,所以来求我父亲,要代先生的馆。我把这些跟父亲说了,他不信,还抽我嘴巴。”陶铭心又气又笑:“苏州城里多少好先生,你父亲怎么来回都请他呢?”阿难咬牙道:“他早年间跟我爷爷有点子交情,爷爷死前,让我爹多看觑他。对了,我爹还说,不让保禄跟我一起学习了,打发他回城里去,说我俩在一起只会胡闹,白白耽误了。”
    送走阿难,陶铭心闷闷不乐。此后,每天在家读书,带两个女儿玩耍,教她们认字,尽享天伦之乐。青凤出落得越发俊俏,直如粉雕玉琢的一般,性子也伶俐。只是珠儿依旧憨憨的,每日里只会傻笑,轻易不说个连句的话,像个木头人。
    过了个把月,汤普照带着保禄造访,陶铭心正抱着青凤在院子里玩九连环,笑道:“巧了,正想着这两天进城去看你们呢,你们就来了。”见汤普照面带戚色,陶铭心放下青凤,让保禄带她去玩,将汤普照请进内室,客套几句,问道:“汤兄有什么不顺心的事?”
    汤普照眼圈红红的:“我要走了。”陶铭心惊讶道:“去哪儿?”汤普照道:“教宗下来了命令,让我回欧罗巴。”陶铭心问:“我不太懂贵教的规矩,来来去去都是上面定的?”汤普照点点头:“教宗下令给澳门那边,澳门再派人传达给我们。我在中国快二十年了,没做成什么事业,好不容易收了老吴夫妇两个教徒,又都自杀了,这件事大大地坏了我的名声——教宗觉得我白白糟蹋经费,便令我回去。”说完双手捂住脸,沉沉地抽泣起来。
    陶铭心问:“保禄也要跟你回去么?”汤普照掏出帕子擦擦眼角:“今日来访,就是要和先生商量这事。我回去有各种事务要处理,或许会被派到其他地方传教,不可能一直带着他。而且保禄也说了,不想去西洋,他生在中国,习惯了这里。”他往前探了探身子,“陶先生,咱们相识不短,你是我见过的最有操守的中国文士,我可以把保禄托付给你吗?”
    陶铭心想都未想,直接道:“当然可以。保禄是我的学生,我也喜欢他,家里再穷,也不缺他一口饭。”汤普照眼泪又掉了下来,强笑道:“先生也过知天命之年了,还没个儿子继承血脉,若不嫌弃保禄是个异种的,就将他收为儿子,以后改姓为陶。我是没有意见的。”陶铭心笑道:“这就无从谈起了。”
    这时,青凤兴冲冲地跑进来,手里举着一个竹篾片做的小风车:“爹瞧,保禄哥哥给我做的!这会儿正给姐姐做哩。”陶铭心接过来,摇了摇,绿晃晃地转,又递给她:“跟你保禄哥哥说,小心割破了手。”青凤笑着跑出去了。汤普照瞧瞧窗外,保禄正在墙角处忙活,珠儿和青凤蹲在他旁边,三人说说笑笑。他长叹一声:“我一心想让这孩子将来做传教士,继承我的事业,但看样子,他以后会成个木匠——我也管不得以后的事了,只希望他好好活着。”
    看汤普照哀伤的样子,陶铭心猛地闪过一个念头,低声问:“汤老师,勿怪陶某唐突——保禄,真的是你朋友的儿子?”汤普照垂着头,好一会儿才说:“不是。”陶铭心惊讶道:“莫非他是——”汤普照脸上泛起红来:“一念之错。”陶铭心轻叹了口气:“怪不得……贵教不容这等事的?”汤普照道:“这次召我回去,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关于这事的风言风语传到教宗那里了。”
    陶铭心又问:“那保禄的母亲是谁?”汤普照有些局促:“广州那边一个大户人家的丫鬟,信了教,跟我私奔到扬州,那年她才十五岁。后来她受不了清苦的生活,保禄两岁时,便悄悄走了。这些年,我也不知她的下落,或许已经死了。”陶铭心感慨道:“汤兄,你还会回来吗?”汤普照哽咽道:“保禄在这里,我当然想回来,但路途遥远,人生无常,谁知道以后的事呢?”
    “关于保禄的身世,要告诉他真相么?”
    汤普照坚定地摇摇头:“不要,永远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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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1-2 09:45:5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10章 保禄长出了“猪尾巴”
    陶铭心和保禄送汤普照到渡口上船,他要先去杭州,和那里的传教士交割一些事务,然后南下广州。渡口纷纷攘攘,三人的告别很仓促。汤普照送了保禄一只象牙十字架:“顶多三五年,我必回来,届时教会要不同意,我就随商队偷偷来。”又和陶铭心紧紧握了手,“城里的房子退了,有些家当,先生可变卖了,那些书,叮嘱保禄勤学。”
    看着汤普照的船走远了,保禄才伤心起来,默默地擦泪。陶铭心想带他散散心:“咱们就在城里吃饭,四处逛逛。”带保禄去逛了让王庙,又去附近的酒楼,点了他爱吃的板鸭和煎鱼,饭后又到观前街看杂耍,保禄的心情才好一些。
    街心最热闹处,有人表演鞭技,老远就听见啪啪乱响。陶铭心和保禄凑过去看,只见一个中年汉子,右脸一片紫胎记,瘦小,结实,光着膀子,胸前几条刀疤,腰中间扎着巴掌宽汗巾子,灰裤子,短帮鞋,踏着丁字步,一双小眼睛如鹰一般,溜溜儿闪着光。保禄见他空着手,疑道:“他的鞭子呢?”
    他的鞭子不是寻常的,而是他的辫子,高高盘在脖子上,黑亮亮的,如一条大蟒。有个看似他儿子的,和保禄差不多年纪,高高举着一块砖头。那汉子转几圈,舞动起辫子来,身子往前一倾,那辫子就嗖嗖地带着响儿,如闪电般劈下,咔嚓一声,将砖头打得粉碎。又试铜盆,打出个大坑;试一柄刀,打豁了刃儿;再试一枚铜钱,没打坏,而是用辫子梢儿不偏不倚地打过了钱眼儿,提着给众人看:“我刘神鞭的名声,不是假的!这套本事,不是虚的!若没脏了乡亲们的眼,莫教咱空手过去!”那少年捧着一个瓷碗,绕着走了一圈,很快就装满了铜钱。
    刘神鞭从碗中抓起一把铜钱,往天上一扔,旋风一般转了几转,将长辫在天上搅了几搅,一个不落地把那些铜钱都穿起来,又在空中翻腾了几下,用手把辫子一压,十来枚铜钱齐刷刷飞在地上,一个叠一个,整齐地摞在一起。众人欢呼如雷:“果然刘神鞭!”
    保禄也使劲拍手叫好,陶铭心却脸色铁青:“寡廉鲜耻!畜生败类!”保禄不解:“他一个卖艺的,怎么无耻了?”陶铭心道:“他一个汉人,岂不知为这根辫子,死了多少同胞,不仅不以为耻,还用来哗众取宠,真是猪狗不如!这些为他鼓掌叫好的,也都是愚昧的败类!”保禄吐吐舌头不敢言语了。
    去汤普照的旧居收拾了,几样粗重家具卖了两百个钱,雇了车,将三大箱书运回三棵柳村。多是外文书籍,还有徐光启、李之藻、杨廷筠翻译的《天主实义》《几何原本》《畸人十篇》《同文算指》《火器图解》等等,顶稀奇的,是一卷《万国全图》。
    对着地图,陶铭心愣愣地看了半天,除了中国,还有经常耳闻的俄罗斯、日本、朝鲜、越南、印度等,大多数国家是他未曾听说过的,平时读古书,倒知道昭武九姓什么的,但跟图上的国名完全对不上。他惊奇地发现,中国只是这广袤世界的一块罢了。保禄在旁笑道:“汤老叔让我从小就背这幅图,说世界是个西瓜样儿的,压根没有中心,中国虽然叫中国,但也不是中心。”陶铭心不以为然:“我可不相信世界是西瓜样的,那么着,边角处的国家和百姓不得都滑落到大海里去?佛教中有四大部洲的说法,倒比这个可信。”他小心地卷起这幅地图,放在书架顶上,“画这幅图,除非是神仙在天上俯视着才能够,凡人目及不过数里,怎么能画出世界?可想这图并不准确。”
    家里凭空多了一张吃饭的嘴,七娘大为光火,在陶铭心面前不敢说什么,只是背地里嚼舌头,不是柴米贵就是灯油费,从来不给保禄好脸儿,说话也冷嘲热讽的。保禄知道她向来看自己不上,又寄人篱下,万事忍耐。珠儿和青凤得知保禄今后要住在家中,高兴得手舞足蹈,尤其是青凤,整天和保禄腻在一块儿,想出各种新奇玩意儿让保禄做,什么带轮子的鞋,会抓耗子的竹子猫,还有一个自动摇扇子的木头侏儒。陶铭心总忍不住呵斥几句“奇技淫巧”。
    读书时,保禄倒认真,一字一句地问,但总是提出异议。有次竟然说:“跟先生学了好几年,我觉得四书五经都没什么意思。”如一盆冰水,浇得陶铭心脊梁骨都冷了,训斥也好,打手心也好,只是难让保禄服膺。相比经书,保禄更喜欢研读汤普照留下的书籍,还跟陶铭心商量:“早上先生教中国学问,下午我自己学汤老叔的学问。”陶铭心暗自哀叹:前些年倒没瞧出来,这孩子如今越发古怪了,到底不是中国人,骨子里和这些经典格格不入。
    这天,扈老三来到家中,送了两斤猪肉:“城里文庙祭了孔,有千把斤猪肉,许多秀才排队领呢,正好我进城办事,帮任先生和陶先生领了回来。”陶铭心称谢,让七娘拿去整治。扈老三看见保禄和青凤正在葡萄架下下棋,笑问:“听说那个治病的老汤走了,这孩子如今跟着先生过?”陶铭心道:“是,他没人可依靠。”
    扈老三讪笑道:“这孩子虽是个洋种,但既然长住咱们大清,也要遵循大清的制度——他都十来岁了,怎么不留辫子?”陶铭心冷笑道:“老三,保禄前些年住在乔老爷府上,也没见你计较,怎么住到我家来,就开始苛刻人了?”扈老三道:“先生不要误会,以前睁只眼闭只眼,大家方便,我也省心。但如今上头拘管得严,三番五次下指示,要我们在地方上多留神头发的事儿。整个三棵柳村,就这洋孩子没有辫子,一头黄卷毛儿,看着实在不像话。咱们村里几个两三岁的娃娃,都留起来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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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1-2 09:46:19 | 显示全部楼层
    “他是洋人,不是中国人,不按中国的制度。”陶铭心看着扈老三那副黑油大脸,越发恶心,指着大门道:“我还有事,你老自便。”扈老三正色道:“陶先生,话我已经说到了,若不听,只怕后头不好看!”陶铭心大怒,上前抽了他一耳光:“混账东西!也不瞧瞧自己的身份!”扈老三敢怒不敢言,捂着火辣辣的脸颊,咬牙切齿地去了。
    七娘上来劝:“何必跟他动怒呢?俗话说,不怕官,只怕管,咱们在这村里住,少不了要对他客气些。”陶铭心怒气不消:“你懂什么!我好歹是个秀才,乃衣冠中人,就是知县、知府也得尊重,他拿那话压我,必须教训他!”
    当天下午,家里突然来了四个皂隶,气势汹汹地闯进门,如猛虎扑羊般,先将在院子里玩耍的保禄捆了。陶铭心从屋里出来,呵斥众人。一个皂隶拱手道:“陶相公,堂尊大人说了,不拿绳子捆你,咱们也不费唾沫,去衙门走一趟罢。”珠儿和青凤吓得哇哇大哭。七娘跑回屋里拿了一把铜钱,塞给皂隶:“是什么事?大爷们好歹宽待宽待。”那皂隶把铜钱往地上一扔,搡了七娘一把:“看不起谁呢?鸡零狗碎儿打发叫花子呢?”陶铭心见皂隶动粗,上前要打,早被两个皂隶按住,背剪了胳膊,也拿绳捆了,推着他和保禄出了门。
    三棵柳村属长洲县辖内,一径来到苏州城西南的长洲县衙。知县升了堂,先命人给陶铭心松绑,还骂皂隶:“狗奴才,反了!连读书的相公都敢绑!”陶铭心扭扭胳膊,让也给保禄松绑,知县笑道:“不急。老先生,你高低是个秀才,难道不知国家律法么?扈老三让这孩子留辫子,你为什么阻拦?”
    陶铭心正要答话,突然膝窝上挨了一脚,扑通跪在地上,两只膝盖疼得钻心,急得大叫:“国有国法,秀才上公堂不必下跪!”皂隶啐了一口:“瞎眼的东西,苏州城里最不缺的就是秀才和婊子!”知县摆摆手:“说话要恭敬。”对陶铭心微笑道,“本官是明理的人,陶先生,你先说说,这洋孩子是谁,你为什么不让他剃发留辫?”
    陶铭心忍着怒火,回道:“这孩子叫保禄,生在澳门,父母是来中国经商的西洋人,生病死了,他跟着一个西洋郎中,辗转来到苏州。去年那西洋郎中也走了,将这孩子托付给我抚养。学生不让他留辫子,是因为他是洋人,以后也要回西洋的。”他看了保禄一眼,接着道,“广州、澳门还有杭州等地的洋商,也没有改变服饰发式,保禄的情况,应该和他们一样。”
    知县笑道:“这孩子的情况,和那些洋商可不一样。那些洋商来做买卖,前后几个月就走了,停留期间也不准他们胡乱走动,衣裳发式不打紧。但这孩子从小生长在大清国,说的话,吃的饭,穿的衣裳,都是咱们大清的,就算是咱们大清国人。陶先生,你是读书人,本官也不为难你,好生让这孩子剃了头发留了辫子,编户齐民,这事儿也就完了。”
    陶铭心圆睁着眼:“大人此言差矣,多少西洋传教士来中国,一待几十年,除非在皇宫里做官,否则也不用剃发留辫的。保禄是不得已淹留在此,何必剃发呢?”知县重重冷笑一声,朝上拱手道:“万岁爷下过几次圣谕,不让西洋人传教,你拿这孩子跟传教士比,是想将他赶出中国么?”见陶铭心语塞,他又问保禄:“你这孩子也不小了,本官听听你的主意。”
    保禄挺胸道:“我不愿意留辫子!”知县怪笑道:“留不留也不是你说了算,我且问你,你自个儿觉得,你是中国人还是西洋人?”保禄愣住了,这个问题他也问过自己,但难说清楚,论样貌骨血,他确实是西洋人,但论言行习气,他又是中国人,简直是一盆墨水:这是墨,还是水呢?他想了想,回答道:“我不是中国人,也不是西洋人。”知县忍不住笑了:“你这样的情况,倒也罕见。罢了,不管你长什么鬼样,既然在我们大清生活,就算大清人,就要剃发留辫。”保禄抻着脖子喊道:“我好好的,不要那个猪尾巴!”
    知县暴怒:“大胆!”陶铭心也慌忙道:“保禄!不要这么说话!”知县已经掷下签子来,令皂隶打保禄二十大板,两个皂隶将保禄踏在地上,陶铭心早扑了上去,护着保禄不让打,求情道:“大人!刚才那句话,实在是他少不经事,学生愿意代他受罚。”知县冷笑道:“他跟着你生活,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确实该罚你!左右的,四十大板!”
    皂隶把陶铭心拖翻在地,两只毛竹大板轮番打下来,陶铭心咬着牙一声不吭。保禄哭着求情,皂隶看陶铭心年纪大了,生了恻隐之心,板子收了劲。知县瞧出来了,怒喝道:“你们收了他的好处不成!再打人情板,本官严惩不贷!”皂隶无法,只得上了力气,才五六下,就打得陶铭心皮开肉绽。保禄使劲磕头:“我剃发!不要打了!我留辫子!不要打了!”
    知县挥挥手,皂隶退到两侧,陶铭心面色苍白,喘着粗气道:“不剃!不留!县衙门不公,我去知府衙门告状!”知县正要发怒,一个杂役从外面跑进来,手里拿着一封书,递给知县,耳语了几句。知县拆开信看了,望了眼陶铭心:“你和乔老爷认识?”保禄看有转机,忙喊道:“我先生之前在乔老爷家坐馆的!”
    知县从台上走下来,站在陶铭心面前:“秀才里原来也有硬汉,本官算见识了。陶先生,乔老爷知道了你的事,吩咐我从宽处分,我劝你也见好就收。你难道不知,我大清第一等忌讳的就是头上这点子事?让这孩子乖乖剃了头,你要心里恨,我让扈老三给你磕头赔罪,你的伤,我也出钱给你治。你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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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1-2 09:46:43 | 显示全部楼层
    保禄哽咽道:“先生,我可以剃头。”陶铭心捏着拳头朝地上重重一捶:“不准剃!”他瞪着知县,“我要往上面告!告你滥用律法,告你欺压良民!”知县冷笑道:“本官依法办事,还怕你告不成?来人,去街上找个待诏,给这崽子剃了!”
    很快,皂隶带来一个剃头匠,剃头匠将挑子往地上一放,给知县磕了头:“大人有何吩咐?”知县笑道:“请得好,你的手艺出了名的。”指着保禄,“给这崽子剃了头,打了辫子!”陶铭心动弹不得,气得胸膛都要炸裂,看这剃头匠,右脸上一片紫胎记,登时想起来,正是之前在街上见到的那个“刘神鞭”,不禁暴怒:“原来是你这狗奴才!”刘神鞭笑道:“你这相公,平白无故骂我做什么?”知县急道:“赶紧的!”
    一个皂隶将保禄按住,刘神鞭摆出挑子里的家伙事儿,先给保禄湿了头,用剃刀去发,保禄憨愣愣地呆在那里,任由他摆弄。刘神鞭边忙边念叨:“头一回弄洋人的脑袋,头发倒很软。来我们大清,就要守我们大清的规矩。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简简单单,明明白白。剃头好,凉快,不生虱子。系辫子好,摇摇头,还能赶苍蝇哩。”很快,剃光了大半块脑袋,剩下的往后一顺,三五下就打好了一根辫子。只是保禄头发尚短,辫子只有七八寸长,黄黄的,卷卷的,倒有一丝滑稽。
    知县又道:“也给这先生刮两下,头发长出来了。”刘神鞭对着陶铭心一躬身:“你老担待。”陶铭心疼得几乎昏厥,只能任他剃。刘神鞭麻利地给他刮了几刮,露出青皮来,又往辫子上抹了些桂花油,收拾了挑子,领了知县的赏钱,唱着曲儿去了。
    知县让皂隶扶起陶铭心,笑道:“多简单的事!两口茶的工夫儿,这不就完了么!老先生,本官打你是为你好,上面问起来,一听罚过你了,也好交代。你若往上面去告,本官给你打包票,铁定是个输,好的话,发回来让本官重审,歹的话,直接让你丢了脑袋!”陶铭心红着眼道:“想当年,为这缕子头发,丢的脑袋还少么!”
    知县听他说得不像话,又不好违拗乔陈如的嘱咐,掉臂而去。皂隶将陶铭心拖到街上,骂了几句,也回去了。保禄背着陶铭心走了一截,实在走不动了,抱着陶铭心在街边哭泣,忽然听到有人叫他,一扭头,是同村的张何氏。她挎着大包袱,里面都是要给人浆洗的衣裳。看陶铭心受了重伤,已经有些昏迷了,张何氏惊问:“你先生怎么了?”保禄哭着说了经过,张何氏哀叹几句,出钱租了辆驴车,和保禄一起将陶铭心抬上去,拉回了三棵柳村。送到家门口,张何氏自己先去了。
    七娘大惊,把陶铭心扶到床上,珠儿和青凤要来看,被她撵了出去。拉着保禄问了半日,知道了来龙去脉,七娘指着保禄的脑袋大骂:“你个丧门星!为了你,害老爷成了这样!你这是金脑袋还是银脑袋?你的头发是金丝儿还是银丝儿?别人剃得,你就剃不得?你舍不得你娘个×!”
    保禄颤抖着肩膀只是哭,一句话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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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1-2 09:47:1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11章 陶瓮里的和尚
    七娘骂了一通,让保禄再跑去城里请薛神医。薛神医来看了,陶铭心从臀到胫已是血烂,裤子黏在伤口上,褪不下,用剪刀豁开了,各处捏了捏,连说麻烦,已经伤到了骨头。上了药膏,又开了副化瘀的方子,要了一两的医金,便骑驴去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过了两天,珠儿也突然病了。先是高烧,然后又低烧,一会儿喊冷一会儿喊热,忙得七娘在夫女之间穿梭不停。令人气闷的是,薛神医也断不出珠儿害了什么病,只说要用食补,白粥里面加百合和燕窝丝儿。七娘舍不得,想用银耳。陶铭心发了脾气:“平日让你,不要忒拿大!这家里还轮不到你做主!”让保禄每天去城里抓药时,顺带买两钱燕窝回来给珠儿吃。
    七娘忙了头几天,便将照顾病人的活计全派给保禄,自己也啾唧起来,嚷着身上不舒服,日夜使唤他,简直像个奴仆。保禄毫无怨言,尽心服侍一家人。青凤看不过去,对七娘抱怨:“姨娘,你对保禄哥也太过分了,姐姐生病又不怪他。”七娘叉着腰道:“三姐儿,你懂什么,你姐姐就是看了你爹的伤吓病的,归根结底还是那洋崽子的过。”
    如此月余,家中积蓄已所剩无几,幸好陶铭心伤口结了痂,珠儿也渐渐好了,只是保禄吃不好睡不稳,瘦了一大圈。这天,保禄带青凤在门口的草丛里捉蟋蟀,忽而瞧见街角处一个女人朝他招手,保禄跑过去,是张何氏。
    保禄道:“婶子叫我?”张何氏递过来一个纸包:“你先生的伤好些了么?这些三七粉是活血的,回去煎了喝。”保禄道谢收下,正要走,张何氏拉住他:“你急什么,还有事呢。之前你不是给我修了修柜子么?我看你手倒灵巧,最近祗园寺要修罗汉堂,需要木匠,我想着你先生如今病着,家里也没个进项,你想不想去搭个手,十天半月赚几百钱,也贴补贴补家里。”
    保禄拍手道:“好呀!我正惭愧白吃白喝呢!只是我的手艺都是自学的,人家肯要我么?”张何氏笑道:“领头儿的是我亲哥哥,我一句话就完了,愿意的话,明早来我家。”保禄喜不自禁,对着张何氏连连作揖。
    回到家,趁旁边没人,保禄将打算告诉了陶铭心。陶铭心皱眉道:“你什么时候认识张娘子的?”保禄笑道:“之前阿难让我做玩具,没家伙,我去她家借过几次——张卯死后,先生帮她雪了冤,她对我也客气,一来二去就熟了,我还给她修过东西。”陶铭心摇头道:“你和阿难就没个正事儿。”想了想,说道:“也好,祗园寺也不远,你就去充个数,钱不钱的不打紧,给你几个就是几个,不要和人家争。咱们家虽困难,也不等你的钱用,干活儿的时候小心点,不会的多请教老师傅。”保禄答应了。
    隔日清早,跟七娘告别,七娘听他说要出去做活,拧着眉头道:“你?做木匠?眼睛放亮些,砸到胳膊腿儿的,家里可没钱给你治。”来到张家,张何氏笑道:“你倒心急,来这么早。”得知保禄还没吃早饭,便下了半斤面,两人对坐着吃了。半上午时,何万林来了,端着长烟锅子,提着一个大箱子,往地上一撂,扯着嗓子喊:“人呢?走了!”张何氏拉着保禄出来,笑道:“哥,你留心照顾他。”
    何万林一看是保禄,不快道:“怎么是这个洋崽子?鬼模鬼样的,我瞧着就烦。”张何氏笑道:“只要能干活儿,管他长什么样呢!哥哥别看他瘦,力气大得很呢,这么长、这么粗的木头也搬得动。”何万林问保禄:“你不在乔家了?”保禄道:“我现在跟着陶先生过。”
    何万林从箱子里拿出两块边角木头,往地上一扔:“做个榫卯瞧瞧。”保禄二话不说,拿过凿子和斧头,片刻工夫,就做了个榫卯,将两块木头牢牢揳在一起。何万林喷了两口烟,点点头:“手倒快,就是有些糙,算了,跟我走罢!”张何氏要他吃了午饭再走,何万林头也不回:“没空!回头去看看娘,天天念叨你!”
    随何万林来到村口,十来个匠人在等着,里头有两个孩子,和保禄差不多大,穿得破破烂烂,手脚都是干泥巴。众人见到保禄都笑:“这就是三棵柳村的洋崽子?早听说过的。”一个汉子问保禄:“洋崽儿,你会说中国话?”保禄白了他一眼:“会不会,关你屁事!”众人大笑。两个孩子害怕保禄,躲在他背后嘀咕:“他尾巴呢?他们洋人不是都有尾巴么?”“在裤子里藏着呢!”
    一行人步行了好一会儿,来到藏鼎山下的祗园寺。一个眉目俊秀的年轻和尚,自称是月清方丈的徒弟,法号缘冲,引他们进了山门,来到破旧的罗汉堂前:“之前一直当粮仓,顶上的椽子都烂了,墙皮也掉了,地上都是耗子洞,师傅们辛苦些,好好翻修。”又问谁是木匠,谁是泥瓦匠,谁是塑像的,“木匠和泥瓦匠师傅修着殿内,塑像的师傅就做起十八罗汉来,图样我一会儿拿来,一定要按图来造,我们寺不比别的野寺村庙,菩萨罗汉的样子都极讲究的。”
    吩咐一番,又带众人来到西北角的一处院落,有几间土房子:“本是给挂单的僧人住的,现在也没人,师傅们将就几天罢。一应饭菜,随我们吃,只是不能在斋堂吃。”单独叫过何万林,低声说了些什么,似乎是核定工钱。
    吃过午饭,众人就开了工。保禄随何万林爬架子修堂顶,嘴里塞满了钉子,腰间别着斧头,何万林让他修哪里,他就钉哪里,还要替换椽子,做榫卯补斗拱,稍微慢点儿,何万林就用烟锅子敲他脑袋。天气燠热,干坐着就一身汗,还不如动起来凉快些。众人各有分工,忙得不亦乐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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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1-2 09:47:42 | 显示全部楼层
    偶尔,月清和尚会来看看,之前保禄在乔家常见他的,被他认了出来:“你怎么做起这行当了?”保禄擦了把汗笑道:“趁些钱用。”月清皱眉道:“听说汤普照走了,你跟着陶先生过,他能允许你干这个?是不是偷偷跑出来的?”保禄道:“先生同意了的。”月清也不再说什么,背着手各处看了看就走了。
    一天晚上,保禄刚睡下,缘冲来叫,说有人要见他。保禄揉着睡眼跟他左转右拐,来到一间幽静的净室,乔陈如正在灯下看书,招手让他坐过来。缘冲给二人倒了茶,便出去了。乔陈如吸了吸鼻子:“瞧你身上臭的,你家若缺钱用,跟我说一声就行了,陶先生何必派你出来做活儿?和那帮泥腿子混一块儿!”保禄笑道:“靠手艺吃饭,不丢人。”
    问阿难,乔陈如道:“在城里呢,他母亲病着,他要伺候,还得读书,这大半年很少出门,你们自然见不到。你和你先生出事那天,他正好去村子里看你们,听袁姨娘说了,跑来告诉我,我就给知县写了封信,没想到还是晚了,打了陶先生。”乔陈如拿出鼻烟壶,往手背上倒了些烟末,轻轻吸了,又问:“你先生的伤可好了?我最近在这里静修,也没去看望他。”
    聊了几句,乔陈如让保禄不用干活儿了,回去好好伺候陶铭心:“修罗汉堂,是我做的功德,到时候少不了给你一份。”保禄谢绝了:“先生有姨娘照顾,我还是干完了活儿再拿钱,心里踏实些。”乔陈如喝了口茶,沉沉地说:“保禄,你不必跟着陶先生受苦,他这辈子,不会有什么转机了。你若听我的话,我让你过上好日子。”保禄故意问:“我要听老先生什么话?”乔陈如微笑道:“也没什么特别的事要你做,只是每隔几天来见我一次,跟我说一说你先生做了什么,说了什么。除此之外,没了。按我说的做,你少不了银子花。”
    保禄纳闷道:“这是要我监视陶先生?”乔陈如挑挑眉毛:“监视?不能这么说,你先生那么抵触剃发留辫的事,是要和朝廷过不去?我让你看着他,是为了确保他不会跟杂七杂八的人往来。二十两——你跟我汇报一次,我给你二十两,够你做工做一年了。”保禄拒绝了:“我不知道您老要干什么,听着不是好事。”
    几天后,木匠活儿已经完工。保禄想多赚些钱,又跟着泥瓦匠铺瓦、刷墙、嵌地砖。地面多是耗子洞,一踩一个坑,何万林让众人挖开地面,找平了再铺砖。保禄一铁锹下去,触到了硬物,扒开土一看,是一块锈迹斑斑的铁板。有个匠人说:“把铁板挖出来,可以卖钱的。”众人又掘了几下,发现这块铁板四五尺见方,原来是个盖子,底下有个圆肚陶瓮。匠人们都狂喜起来:“肯定是藏宝贝的!”何万林赶紧让众人低声,不要让僧人听见。
    几个匠人掀起铁板,惊呼一声,吓得一齐往后跌倒,保禄看不见,钻上前一看,也吓得叫了出来——陶瓮中,有个人。这人在瓮里盘腿坐着,双手合十,土黄色僧袍,头上精光,两条雪银色的眉毛垂下来,和白花花的长须并成三道瀑布,两手的指甲似藤萝一般老长,缠绕在一起,脸上没有一丝肉,左右脸颊紧贴在一起,眼睛眯缝着,纹丝不动。何万林抚着胸口大喘气:“我×他娘的……怎么死在瓮里!”看众人惊呆,又骂,“这是你娘的宝贝!赶紧去叫和尚来!”
    整个祗园寺都轰动了。月清带着一众弟子匆匆赶来,围在大坑四周。月清捻着胡子沉吟:“也是个僧人,怎么在瓮里圆寂了……”僧人们正议论纷纷,缘冲大呼:“师父!他胡子动了!”月清和众人一起俯身去看,果然这和尚的长须在缓缓蠕动,猛然间,“阿嚏”一声,吓得众人纷纷往后仰倒,瓮里的和尚连打七八个喷嚏,发出了一声长吁。“活着呢!”月清忙命人将和尚抬出来,“仔细些!别磕碰着他!”
    几个僧人跪在瓮边,小心翼翼地把住那和尚的胳膊,如提夯子似的,轻轻将他抬了上来。他的双腿依然保持跏趺状,像是一尊木佛。早有人拿来一领软席,放和尚上去,月清又要来水,亲自喂给他喝。和尚呷了一口,缓缓睁开眼,眼珠甚是黑亮,对月清道:“阿弥陀佛。”月清和众僧人一起回礼:“敢问和尚尊号?怎么在这瓮中?”和尚又吸了两口水,用力将合十的双手分开,平摊在膝上,老藤般的长指甲轻轻摇曳,跟树枝似的:“贫僧法号江澈,敢问师兄,朱元璋可走了?”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其意。
    月清瞬时目瞪口呆:“江澈和尚——本寺的开山祖师!”缘冲也惊呼:“元末至正年间,江澈和尚开创祗园道场,至今已经四百年了!”月清对着江澈一通磕头,僧人们见说是本寺祖师,纷纷跪下,就连几个匠人,也随之行礼。保禄看看何万林,两人都是一脸困惑。
    月清颤抖着问:“本寺有志,和尚圆寂于至正二十七年,如何,如何会在瓮中?”
    江澈微微皱眉:“现在是哪年?”
    “乾隆二十七年。”
    “什么朝代?”
    “清朝。”
    “元灭后,便是清朝么?”
    “中间还有明朝。”
    江澈和尚惊讶道:“明朝?朱元璋灭了元,建了明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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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1-2 09:48:06 | 显示全部楼层
    月清点点头:“明朝国祚两百七十多年,大清也开国一百多年了。”
    江澈连诵佛号,眼泪汪汪的:“原来已经过了四百年……”沉默了许久,缓缓道:“我本是吴王的幼弟,俗名张士仁,自小出家为僧。元末起义,家兄占了平江后,便让我在此开祗园寺道场。前不久——至正二十七年秋天,朱元璋的军队攻破了平江城,吴王自尽。朱元璋得知老僧是吴王兄弟,便来烧寺,杀了所有僧人,又将我装入瓮中,活埋于地下。不想过了四百年,老僧尚能重见天日,侥幸惭愧,阿弥陀佛。”
    保禄在旁听得瞠目结舌,陶铭心跟他讲过明朝的历史,平江即是苏州,吴王便是张士诚,是明太祖朱元璋当年在江南最强悍的对手,这和尚,竟然是张士诚的亲兄弟,竟然在地下过了四百年都没死,简直是旷世的奇闻。
    僧人掇来一个方凳,将江澈和尚扶上去,抬去方丈房内休养。月清对众匠人拱手道:“今天的事,多亏了各位施主。不然,江澈祖师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脱此劫难。”说完对众人深深一揖,又指着那尊陶瓮,叹道:“此瓮是圣物,你们不要搬动它,也不要磕坏了,好好用土掩埋。”
    又忙活两天,罗汉堂焕然一新,缘冲给了何万林一袋银子。出了山门,众人在路边的树林里分工钱。那两个孩子,每人三钱银子,其他的匠人每人一两,保禄二两。众人不服:“凭什么这个崽子多?”何万林道:“他什么活儿都干,你们谁敢说自己比他干得多?”又有人道:“我听净头说,挖出那个老和尚,方丈多给了你十两谢金,这事大家都出了力,这十两怎么算?”何万林拧着脖子怒喝:“放你娘的屁!一个扫茅厕的净头说的话你也信?”众人道:“口说无凭,何老大,有本事让我们搜搜身上!”
    何万林将烟管抄在手里,胸膛像青蛙那样鼓起来,大骂道:“×你们娘的!反了!以后还想不想跟老子混饭?忘恩负义的王八羔子们!老子一句话,这苏州城内外,十里八乡,让你们一样活儿都干不成!这么好的活计,给你们吃给你们住的,以为是自己交了大运?我呸!都是老子赏你们的!以为寺里吃住不要钱,往死里吃,一顿嚼人家十来个馒头,做你娘的春梦呢!老子为你们垫了多少银子,看在彼此乡亲的分上,没跟你们计较罢了,现在觍着大脸,噘着×嘴,抱怨我不分钱?但凡对你们和气些,就蹬鼻子上脸,一个个挨狗×了屁眼子似的,朝我吠起来了!”
    被何万林一顿痛骂,没人敢说话了。走到大路口,匠人们各自散了。等他们走远了,何万林从怀里拿出一小包银子:“给你张婶子送去。”保禄答应着要接,何万林又把手缩回去,板着脸道:“老老实实送到她手上,之后我要和她对账的,少了一分一厘,我扒你的皮!”保禄笑道:“老叔放心,我最廉洁的。”何万林把银子塞给他,摸摸他的头,大步去了。
    回到三棵柳村,先去张何氏家送银子,张何氏拿出一块儿给他:“好孩子,拿去买点心吃。”保禄死活不要,张何氏无奈道:“你不要钱,之前借给你的斧子刨子的,就留着罢,算是我的一点心。”保禄欢喜不已:“这就很好了。”回到家,保禄掏出那二两银子,递给七娘:“大娘收着,买些柴米。”七娘笑个不住:“好,回头再出去干活儿,大娘给你买双鞋穿。”陶铭心看他破鞋烂裤,一脸汗泥,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保禄,好好歇一歇。”
    晚饭间,保禄说了罗汉堂挖出江澈和尚的事,家人个个惊叹。陶铭心问:“你亲眼看到从瓮里出来的?”保禄点头:“可不是!把他从瓮里抬上来时,我还搭了把手,身上一点肉都没了,在地下四百年,怎么活下来的?敢情真是神仙!”七娘兴奋道:“怎么不是?我是相信神仙的,我娘小时候就在山里见过菩萨,浑身发着七彩光。”
    陶铭心又问:“他说是太祖将他活埋的?”保禄道:“对,他说自己是张士诚的亲弟,叫张士仁——先生跟我讲过,太祖皇帝和张士诚打了多少年的仗,打下了苏州,杀了张士诚全家,把他的这个和尚兄弟装进瓮里埋了。”保禄又说在寺里见到了乔陈如:“他在那里静修,挖这个和尚时,他也来看了,还说要给这和尚盖个大房子住。何老叔说,挖出这个老和尚,月清和尚并不高兴,因为这和尚是祖师爷,他是方丈,以后祗园寺就不是他最大了。”
    临睡前,保禄偷偷跟陶铭心说了乔陈如在寺中跟他的谈话:“他说怕先生和杂七杂八的人往来,要我监视,我自然拒绝了。”陶铭心“哦”了一声,捻着胡子沉吟不语,望着灯台里跳跃的火苗发起了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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