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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帖] 《荣誉学生》史迈利三部曲之二:史迈利改组英国情报局,来到香港,作者:约翰·勒卡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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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10-12 0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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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6 天前 | 显示全部楼层
    为了让表亲闭嘴,海顿推翻了原先的谎言。经译码后,计算机打印出以下扣人心弦的故事。

    比尔·海顿担心,圆场屡屡调查有关印支包机公司,表亲可能也有相同动作,因此身为伦敦站主任的海顿对别馆发出正式通知,基于双方现有的协议,请其停止调查。这份通知让美国人知道,伦敦方面目前正密切审视印支包机,圆场已派人卧底。美方从善如流,答应退出调查,交换条件是希望最后结果出炉时能分一杯羹。表亲在协助英方情报活动时曾提到,他们与飞行员小不点瑞卡度的联机已断。

    简而言之,以巧妙的说法双面欺瞒,手段高超。

    “谢谢你,默莉,”史迈利在所有人有机会赞叹后客气地说,“真心感谢你。”

    “不敢当。”默莉说,表现矜持得如同保姆,“还有,瑞卡度肯定是死了,史迈利先生。”她报告完毕。她报出的死亡日期与山姆·科林斯先前所述日期一致。说完,她合上手提包的扣夹,拉扯裙角盖住可人的膝盖,雅致地离开办公室,这一幕再度尽收彼得·吉勒姆的眼底。



    如今圆场出现了大异于前的步调与气氛。先前仓皇寻找线索——任何线索都行的情势,已告一段落。现在大家能大步迈向单一目标,而非朝四面八方奔去。原本两大家族之间的隔阂也消退得所剩无几,苏联派与黄祸派在康妮与博士联合指导下合而为一,只是双方仍保有个别专长。对掘穴人而言,随后而至的欣喜如同漫漫长征途中发现水源,有时几乎乐得要晕倒路边。康妮只花不到一星期,便查出苏联驻万象的金主身份,这人负责监督汇入万象印支包机公司的款项。这人就是商务波里斯。他的真名是兹敏,退役军人,早年就读过卡拉位于莫斯科近郊的私人培训班。兹敏先前使用史米诺夫的假名。根据记录,六年前他曾担任过金主的角色,对德国驻瑞士某机构付款。在瑞士之前,他也曾用过库斯基的假名出现在维也纳。他也利用第二专长从事窃听与设陷阱的工作。有人说,他曾成功在西柏林利诱法国某参议员,让这位参议员出卖半数法国的机密。山姆的报告抵达伦敦后满一个月,他离开万象。

    小唱凯歌后,康妮主动进行看似不可能的任务,解开卡拉,或他的出纳员兹敏,如何取代横遭拦阻的金棱线。她拥有数个试金石。第一,大型情报机构作风保守,人尽皆知,而且对已知的交易路线紧抱不放。第二,由于相关款项庞大,可想而知莫斯科中心必定渴望迅速更新老旧的制度。第三,“堕落”前,卡拉让圆场动弹不得;“堕落”后,让圆场躺在脚边无助地喘息,令卡拉志得意满。最后一点很简单,她对这一个主题信手拈来、无所不知。康妮的团队将未经处理的原料聚集成堆。在她多年流亡期间,这些资料被刻意冷落。如今团队大肆翻阅这些档案,修正、商议、绘制图表、追查对照已知情报官的笔迹、忍耐偏头痛、争论、打乒乓球,偶尔在史迈利快速首肯下,以令人痛苦的谨慎进行小心翼翼的实地调查。他们说服了伦敦一位友人,去探访一名专精于海外香港企业的旧识。戚普塞街货币交易员对托比·伊斯特哈斯开诚布公。托比是眼光锐利的匈牙利人。圆场的信差与“街头艺术家”军团一度战果辉煌,他是硕果仅存的一员。调查就这样以牛步进行,至少这头牛知道应该往何方前进。狄沙理斯博士以他惯用的疏离态度,走上华侨的路,努力打通印支包机与其难以捉摸的母公司之间年久失修的联机。他的助手与他本人同样异于常人,不是学习语言的学生,就是老而不修的中国通。时间一久,他们集体出现病容,犹如出身同一所阴冷潮湿神学院的院士。

    在此同时,史迈利本人也以同样谨慎的脚步前进,惟一不同的是他采取更为狡猾的渠道,走通的门路更多。

    他再度从众人视野中消失。这时属于等待期,他等待的方式是先照料其他需要紧急处理的事务。短暂团队合作一结束,他便退缩回单人世界。白厅看见了他;布鲁斯贝利也看见了;表亲也看见了。有时候,觐见室大门连续深锁数日,惟有黑皮肤的总管法恩获得允许,穿着运动鞋飞进飞出,端着热腾腾的咖啡、一盘盘软圆饼,偶尔是书面备忘录,呈给主子过目或为主子送出。史迈利一向避用电话,如今更是一概不接,除非吉勒姆认为事关紧急——然而没一个重要的。史迈利惟一无法关掉的机器,是直通吉勒姆办公桌的电话,如果史迈利一时兴起,甚至会将暖壶罩套在电话上,以盖住铃响。一有人来电,固定的手续是由吉勒姆接听,说史迈利有事外出,或正在开会,一小时后回电。然后写成字条递给法恩,最后若史迈利认为有需要,会主动回电。他会与康妮相商,有时与狄沙理斯讨论,有时找来两人面议,吉勒姆却不需要在场。卡拉的档案由康妮的研究处转至史迈利的私人保险柜,全数七大本好好保存着。吉勒姆签名取得后送至史迈利办公室,而当史迈利的眼光自办公桌面抬起看见档案时,会默默确认这些档案,伸手向前仿佛在迎接老友。大门再度关上,一过又是数日。

    “有消息吗?”史迈利偶尔会问吉勒姆。他的意思是,“康妮有来电吗?”

    香港的驻地人员此时撤离,管理组人员希望压下巍安居的新闻,做法却眼高手低,史迈利接获消息时已慢了一步。他立刻调阅库洛的档案数据,再度致电康妮进来磋商。几天后,库洛本人现身伦敦,只待四十八小时。吉勒姆曾在沙拉特听过他的演说,对他甚为憎恶。两三星期之后,老库洛那篇为人津津乐道的报道总算见到天日。史迈利热切细读,然后传给吉勒姆看,这次他总算为自己的行为提出解释:圆场有何盘算,卡拉一清二楚。逆向操作是一项历久弥新的消遣。尽管如此,卡拉好歹也是凡人,大肆烧杀后难免需要休憩。

    “我希望他能听到,大家都在说我们死得很难看。”史迈利解释。

    这项“装死”手法很快扩展至其他区域,而吉勒姆较具娱乐价值的任务,是确定罗迪·马丁台尔确实得知圆场陷入混乱、令人鼻酸的传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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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一时间,掘穴人继续辛勤工作。事后他们称呼这段时间为暴风雨前的宁静。康妮事后说,他们拿到了地图,也知道前进方向,无奈群山横阻,仍需以汤匙来移山。等待期间,吉勒姆请默莉·米金慢慢享用昂贵的晚餐,最后却无明确结果。他陪她打壁球,仰慕其明眸;陪她游泳,仰慕其肉体,而她却以神秘而有所保留的微笑避免与他进一步接触,一面继续掌握他,一面顾左右而言他。

    持续无所事事的压力下,总管法恩出现了怪异的举止。史迈利消失时留下他看家,他殷切企盼主子回来,盼得日渐消瘦。吉勒姆有天晚上突然出现在他的小房间,发现他以近似胎儿的姿势伏着,手帕在拇指上如集结音符般缠绕再缠绕,借此弄痛自己,让吉勒姆大感惊讶。

    “拜托你行吗?他不是对你有意见啦!”吉勒姆大喊,“乔治只不过暂时不需要你,休息几天罢了。别紧张兮兮嘛。”

    然而法恩称呼史迈利为主子,一听有人直呼乔治大名,即以斜眼相待。

    这段毫无成果的时期接近尾声时,五楼出现一种新奇的仪器。两名梳着平头的技工提着手提箱进来,花了三天的时间安装完成一部绿色电话,尽管史迈利对电话有偏见,但电话仍装在他的办公室里,线路直通别馆,途经吉勒姆办公室,接连至各式各样说不出名称的灰色盒子,常在无预警情况下嗡嗡作响。这部电话的出现,更加重了众人紧张的心情。大家彼此互问,如果用不上,干吗安装这台机器?

    只是,他们用得上。

    突然之间消息传出了。康妮发现了什么,她并不多说,但消息如野火般在大楼上下蔓延:“康妮回来了!掘穴人回来了!他们发现了新的金棱线了!他们一路追查出来了!”

    追查出什么?追查至什么人?追查的终点在哪里?康妮与狄沙理斯保持缄默。一日一夜来,他们捧着档案进出觐见室,无疑是对史迈利展现两人工作的成果。

    随后史迈利消失了三天,事过良久后吉勒姆才得知,“为了扭紧每颗螺丝钉”,他说,史迈利前往汉堡与阿姆斯特丹,与他认识的几位大银行家面谈。这几位绅士先花了很长时间对史迈利解释,战争已结束,他们不可能冒险违反道德伦理,随后仍给了史迈利迫切需要的信息;虽说掘穴人早已演绎出结果,这信息充其量是最终佐证。史迈利回办公室后,彼得·吉勒姆仍不得其门而入,若非受邀至拉康家共进晚餐,这种不上不下的状况恐将无限期延长。

    吉勒姆之所以受邀,完全靠运气。晚宴也是一样。史迈利请拉康午后至内阁府会面,事先与康妮和狄沙理斯准备。在最后一刻,拉康被国会上司召回,因此提议改到他位于阿斯科特街的丑陋豪宅吃个便饭。史迈利讨厌开车,也没有公务车可开。最后是吉勒姆自愿当司机,开自己那辆车窗关不紧的老保时捷送他去。他先为爱车换过地毯,以免默莉·米金答应与他野餐时显得寒酸。前往拉康豪宅途中,史迈利想聊聊天,无奈他并非聊天好手,只是心情空紧张。两人冒雨抵达,走在门阶上脚步凌乱,讨论若出现预料之外的部属时如何应对。史迈利坚持要吉勒姆自己到别处逛逛,于十点三十再回来接人,但拉康夫妇坚持要他留下,美食满山满谷。

    “你决定吧。”吉勒姆对史迈利说。

    “是啊,当然了。我是说真的,如果拉康夫妇没问题的话,自然可以了。”史迈利气鼓鼓地说完后,两人进门。

    因此摆出第四个座位,煮得太熟的牛排已切成小块,有如脱水的炖牛肉。夫人给女儿一英镑,派她骑脚踏车去同一条街再买一瓶葡萄酒。拉康夫人一双棕色明眸温柔动人,金发,脸色红润,结婚时极年轻,初为人母时也极年轻。餐桌太长,不适合四人坐。她请史迈利与丈夫坐一端,另一端则由她与吉勒姆同坐。她问过吉勒姆是否欣赏清唱牧歌,接着开始滔滔不绝地叙述女儿就读的私立学校举行演唱会的过程。她说,学校为平衡收支,收了有钱的外国子弟,结果彻底毁了演唱会。其中半数根本不会演唱西式歌曲:

    “我是说啊,那堆波斯人,每个人娶了六个老婆,谁家的小孩希望跟他们一起长大嘛!”她说。

    吉勒姆一面与她搭腔,一面拼命收听餐桌对面的会话。拉康似乎同时担任投手与打击的角色。

    “首先,你向我陈述想法,”他沉声说道,“你现在就是在陈述想法,非常合情合理。在这个阶段,你只应该画出初步的大纲。传统上而言,大臣只喜欢精简到能写在明信片上的东西。最好是风景明信片。”他说完,拘谨地喝了一小口红酒,难喝。

    拉康夫人对事物难以容忍的态度,有一种天使般的纯真,这时她开始发犹太人的牢骚。

    “我是说啊,他们连吃的东西都跟我们不一样哪,”她说,“潘妮说啊,他们午餐都吃那种特制的鲱鱼食品。”

    吉勒姆再度错过话头,直到拉康提高音量表示警告。

    “尽量别扯到卡拉,乔治。我以前要求过你。要开始改说是莫斯科,行吗?他们不喜欢耍个性,任凭你对他的恨意多么公平无私也一样。我也不喜欢。”

    “莫斯科就莫斯科吧。”史迈利说。

    “又不是说人家不喜欢他们,”拉康夫人说,“他们怎么看就是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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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6 天前 | 显示全部楼层
    拉康重提刚才的话题。“你说数目很大,到底有多大?”

    “现在还不方便说。”史迈利回答。

    “好。不说更诱人。你难道没有恐慌因子?”

    这问题史迈利听不懂,吉勒姆也好不到哪里。

    “乔治,你的发现,最让你心惊胆战的是哪一点?你在这里担心的是什么,以你监督人的角色来说?”

    “英皇殖民地的安全吧。”史迈利经过一番思考后说。

    “他们谈的是香港啦,”拉康夫人向吉勒姆解释,“我伯伯当过政治人物的秘书。”她接着说:“至于舅舅嘛,从来没做过什么需要动大脑的工作。”

    她说香港还好,只是味道难闻。

    拉康脸色变得稍显粉红,略为语无伦次。“殖民地,我的天啊,听见了吗,瓦拉?”他对餐桌另一端大喊,拨冗教育妻子。“钱大概比我们多一半,而且比我现在坐的地方更安全,安全得令人嫉妒。要过整整二十年,条约才会到期,到时候中国要不要接管都还是问题。照这种速度来看,他们应该会舒舒服服看着我们倒下!”

    “奥立佛认为我们死定了。”拉康夫人激动地解释给吉勒姆听,仿佛对他承认家私,还对丈夫投以天使般的微笑。

    拉康重拾刚才吐露心声的语调,却继续口齿不清地说话,吉勒姆猜他是在对老婆炫耀。

    “你不是也想向我强调,就当做是写那张明信片时的附加说明好了,强调苏联如果在香港布下大型情报单位,港府和北京的关系肯定难堪得要命,对不对?”

    “在我强调之前——”

    “多亏北京宽宏大量,”拉康紧接着说,“英国时时刻刻仰仗着北京才能生存下去,对不对?”

    “正是因为这些指控——”史迈利说。

    “噢,潘妮,你怎么没穿衣服嘛!”拉康夫人纵声大叫。

    她跳下椅子去安抚出现在门口调皮捣蛋的幼女,吉勒姆正好趁机大口喘息。此时拉康则吸足了满腔空气,准备高唱咏叹调。

    “所以说我们不只是保护香港不受俄国人入侵。俄国人已经够糟了,我敢说,不过对有些眼光更高的大臣来说,或许还不够糟糕。我们还保护香港,不让北京一气之下动手修理。是不是啊,吉勒姆?话说回来——”拉康说。为了强调话锋急转,他居然以修长的手掌握紧史迈利手臂,逼得他不得不放下酒杯——“话说回来啊,”他警告着,音量不规则的嗓门下冲后上扬,“我们的上司咽不咽得下去,还是另外一回事哪。”

    “我要等到资料获得佐证,才会考虑对他们提出要求。”史迈利尖声说。

    “啊,可惜你没办法,对不对?”拉康反驳,改变立场,“你没办法超出国内研究的范围。你没有特权。”

    “不先对信息作一番侦察——”

    “啊,那又代表什么,乔治?”

    “派情报员去卧底。”

    拉康扬眉,偏过头去,让吉勒姆不禁联想起默莉·米金。

    “谈方法,不是我的专长,搞细节我也不行。你一没钱,二没资源,显然做不出让对方难堪的事。”他再倒一些酒,洒了一些。“瓦拉!”他大喊,“抹布!”

    “钱我倒有一些。”

    “可惜用途不同。”葡萄酒染红了桌布。吉勒姆在上面撒盐巴,拉康则拉起那一块桌布,以餐巾环抵住桌面,以防亮光漆受损。

    随后久久无人出声,只听见红酒缓缓滴落镶木地板的滴答声响。最后拉康说:“在你的权限下,什么可以命令、什么不能命令,完全由你来决定。”

    “可以请你写下来吗?”

    “不行,先生。”

    “能否借重你的权限,采取必要的步骤来佐证这份信息?”

    “不行,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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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你不会阻止我吧?”

    “既然我对方法一窍不通,也没必要学习,对你下命令几乎说不上是我的职责本分。”

    “可是既然我正式提出——”史迈利开始说。

    “瓦拉,快拿抹布来!一旦你正式提出,我就会跟你撇清关系。决定你行动范围的是情报程序小组,而不是我本人。你对他们推销你的想法。他们会坐下来好好听。之后就是你和他们之间的事了。我只是接生婆。瓦拉,拿抹布来,流得到处都是啦!”

    “噢,等着被砍头的人是我,不是你,”史迈利几乎是在自言自语,“你是中立的。我很明白。”

    “奥立佛才不中立咧。”拉康夫人说。她背着女儿,神情愉悦地重回餐桌。女儿梳好了头发,穿上睡衣。“他呀,对你偏心得很哪,是不是啊,奥奥?”她递给拉康一条抹布,拉康开始擦拭。“他最近啊,变成了真正的鹰派。比美国人更厉害。好了,跟大家说晚安,潘妮,快说啊。”她将女儿抱到每个人面前。“先是史迈利先生……吉勒姆先生,现在是爸爸……乔治啊,安恩最近怎样?该不会又回乡下去了吧?”

    “噢,她一切安好,谢谢你。”

    “好吧,那就逼奥立佛答应你的请求。他呀,越来越自大了,是不是啊,奥奥?”

    她踩着舞步离去,一面对女儿吟唱自创的睡前曲。

    “希弟皮弟在墙外……希弟皮弟在墙内……泊弟佛啪一声掉下去!”

    拉康骄傲地看着她离去。

    “乔治,你会不会把美国人扯进来?”他装模作样地质问,“那样做才是高招,你也知道。把表亲推进来,你不发一颗子弹,就能带动整个委员会。外交部也会乖乖听你的话。”

    “这件事,我宁可自行处理。”

    绿色电话,吉勒姆心想,或许本来就没有存在的必要。

    拉康沉思着,转动把玩酒杯。

    “可惜啊,”他最后语重心长地说,“可惜。没有表亲,就没有恐慌因子……”他注视着眼前这位其貌不扬的人物。史迈利双手交缠坐着,闭上双眼,似乎进入半沉睡状态。“而且也没有可信度。”拉康接着说,显然是直接针对史迈利的外表有感而发,“国防部不会为你动一根手指头,这个我可要先告诉你。内政部也不会帮你。财政部不一定,外交部嘛,要看他们派谁去开会,看他们请谁吃早餐。”他再度沉思。“乔治。”

    “怎样?”

    “不如我派一个代言人给你,帮你讲讲话,帮你起草提案,帮你跨过障碍。”

    “噢,这些事我还能处理,多谢你了!”

    “让他多休息一点儿。”拉康以震耳欲聋的耳语向吉勒姆建议,这时三人走向车子。“还有,劝劝他,别再穿那些个黑色外套了。那些东西,早跟蓬蓬裙一起过时了。再见了,乔治!明天如果改变心意,希望我帮忙,再拨个电话过来。吉勒姆开车要小心哟。记得你刚喝过几杯。”

    两人开过大门时,吉勒姆说了非常无礼的话,但沉思中的史迈利没有听见。

    “这么说,是香港喽?”吉勒姆边开车边问。

    没有回答,也没有否认。

    “这个幸运的外勤是谁?”吉勒姆稍后问,不抱任何得到回答的希望,“或者只是用来对表亲故布疑阵?”

    “我们一点也没有对他们故布疑阵,”史迈利反驳,总算有所反应,“让他们插手,会被他们压得喘不过气。要是不找他们,我们又没有资源。只是很简单的平衡问题。”

    史迈利钻回刚才的思绪里。

    然而说时迟那时快,隔天他们已准备就绪。

    十点,史迈利召开情报活动理事会。史迈利发言,康妮发言,狄沙理斯心浮气躁地动着。他搔抓着身体,如同王政复辟时期喜剧里满身虱子的宫廷教师。等轮到他发言时,才以沙哑聪慧的嗓音说话。同一天晚上,史迈利发电报至意大利,是真正的电报,而非仅仅打信号,代码是监护人,副件归至成长快速的档案夹。史迈利写好电报内容,由吉勒姆交给法恩,由法恩神气活现带到查令十字街的夜间邮局。法恩离去时一股郑重其事的姿态,会让人误以为那份暗黄色小表格是他封闭一生中的最高峰。其实不然。在“堕落”前,法恩曾为吉勒姆效力,在布里克斯顿负责剥头皮。只不过,若以实际行动而言,他属于悄声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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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 轻松漫步公园
    杰里·威斯特贝度假那星期艳阳高照,整个礼拜充满热闹欢庆的气息,久久无法散去。如果伦敦刻意延长它的夏天,众人也可能联想到,杰里也不例外。这里净是后娘、疫苗接种、四处兜售的赛马情报贩子、出版经纪人,以及舰队街编辑;杰里尽管如同厌恶蚊虫般讨厌伦敦,仍欣然昂首阔步,把这一切照单全收。他甚至具有可以搭配羊皮靴子的身份:他的西装虽不尽然出自泽维尔罗西装街,却也无可否认是件西装。孤女口中那件囚衣,是件耐洗的褪色的蓝色西装,是名为“旁查克曼谷快乐屋”的裁缝师只花二十四小时交出的杰作,标签以光芒四射的真丝绣上保证不皱的字样。正午的和煦微风吹来时,西装如布莱顿码头上的裙衫般轻盈飞舞起来。他的丝质衬衫也购自同一家,已经泛黄,带有更衣室的外观,令人联想起温布尔登或亨里国际船赛。他经日晒的肤色虽然来自托斯卡尼,却与他系的板球领带同属英国。这条领带小有名气,如爱国旗帜般在他身上飞扬。惟有眼睛极尖的人方能察觉,他的表情带有某种警惕戒备的神采,而邮局局长史蒂凡诺大妈也曾注意到,直觉上称之为“专业气质”,但不继续追究。有时候,如果他预期需要久候,会带着书包前往,为自己增添一种土包子的风格——惠廷顿7进城喽。

    若说他有落脚处,应属位于瑟罗广场的继母住处,是他父亲的第三任妻子。继母的公寓小巧,装饰繁复,堆满了自废屋回收的巨大古董。她涂脂抹粉有如母鸡,像个迟暮美人那样动辄发脾气,经常为了真正或空想出来的过错而咒骂杰里;比方说,抽掉她最后一根香烟,或漫步公园后鞋底拖着泥巴进门。杰里见怪不怪。有时候,他凌晨三四点才回家,却仍不想睡,他会敲打她房间的门,叫她起床,只不过她往往早已清醒。等她化好了妆,穿上饰品过多的晨袍,杰里会请她坐在床上,为她端来特大杯的薄荷甜酒,让她以小爪子抓着,杰里自己则在地板上满坑满谷的垃圾里四处翻找,开始他所谓的整理行李。垃圾山上堆满了一无是处的东西,有旧剪报,有成堆的发黄报纸,有以绿色缎带绑好的契约书,甚至有一双定做的马靴,装上了楦头,可惜发霉变绿。理论上,杰里是在决定是否需要全部带走,但他通常只带个小东西做纪念,引发两人一连串的回忆。举例来说,有一晚他挖掘出他最早期撰写的报道剪贴簿。

    “嘿,佩特,这东西可精彩了!威斯特贝可真摘下这家伙的面具!看了心跳加速,对不对?让你热血沸腾了吧?”

    “你应该学你叔叔做生意才对。”她反驳,一面极为满意地翻阅剪贴簿。她口中的叔叔是砂石业之王,佩特经常用来强调杉波缺乏先见之明。

    另有一次,他们发现杰里父亲杉波多年前的遗嘱副本。“本人杉谬尔·威斯特贝,又名杉波……”与大批账单塞在一起,也有律师寄给遗嘱执行人杰里的书信,全都沾过威士忌或奎宁,全以“我们很遗憾”开头。

    “这个嘛,有点出乎意料,”杰里不太自在地喃喃说,但要将信封埋回垃圾山时已经太迟,“塞回那堆旧东西里,没问题吧?”

    但她一对靴扣般的眼珠冒出怒火。

    “念出来听听。”她以戏剧化的嗓音沉声命令道,两人遂立刻携手漫游在复杂难懂的法律词汇中。为孙子孙女与受过教育的侄子侄女设立的信托,利息归这任妻子终身使用,谁结婚或死亡,本金归谁处置;追加条款则说明要报答他生前领受的好意,也惩罚对他无礼的人。

    “嘿,知道他要报答的是谁吗?是恐怖表哥艾崔德啦,就是被关起来的那个!天啊,干吗留钱给他?准会一个晚上花光光!”

    追加条款也嘱咐必须照料赛马,否则恐将沦为盘中餐:“位于拉飞特之家的爱马‘萝萨莉’,每年拨两千英镑供马厩用……爱马‘入侵者’目前于都柏林受训,将归我儿杰里照料,两马皆需照料至终老为止……”

    老爸杉波与杰里一样,都视马如挚爱。

    同样归杰里的还有股票。杰里独得公司股票数百万股。衣钵,权力,责任;继承了一整个世界,任其挥霍。送来了一整个世界,甚至是承诺,然后却扣住不放:“我儿必须依照我在世时建立的经营之道与风格,管理旗下所有报社。”甚至连私生子也榜上有名。两万英镑无条件拨给住在科布姆的玛莉·某某人,是为我承认的儿子亚当之母。惟一的问题是,钱柜里空无一物。自从大家长的王国遭清算的那天起,户头里的数字便逐步缩水。后来出现赤字,再度成长为体形冗长的吸血昆虫,每年以多一个零的速度暴增。

    “怎样,佩特?”杰里说。初露曙光的清晨四下寂静异常。他将信封扔回垃圾山。“听厌了,对吧,伙计?”他翻身抓了一叠褪色的报纸,是父亲生前最后的智慧财产。他以长年从事报社事业的人员才有的身手,一口气翻阅。“这下子,他没办法到处追小美女了吧,佩特?”纸张沙沙响。“就是没办法定下来,我敢说,他又不是没有努力尝试过。”他转身瞥见床边静坐的小女子,双腿几乎碰不着地毯。他压低嗓门说:“你一直都是他的太太,伙计,他的大老婆。总是为你赴汤蹈火。他告诉过我。‘佩特啊,是全世界最美的女人。’他告诉过我。字字不假。站在舰队街朝马路另一边的我猛喊:‘我最棒的一个妻子!’”

    “死相。”继母轻声说,突然冒出标准英格兰北部方言,上下红唇接合处聚集了皱褶,宛若外科医生的缝线。“烂死相,他全身每一英寸,都让我痛恨。”两人保持沉默了好一阵子,杰里躺在自己的垃圾堆里,抓弄着额发,她则坐在杰里的床边,两人共同品味着对杰里父亲的一份情。

    “当初你应该跟你叔叔保罗学卖石渣。”她叹气说,表达出屡遭欺瞒的女子那份洞悉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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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杰里出国前最后一晚,带着继母上馆子共进晚餐,餐后回到瑟罗广场,她为杰里冲泡咖啡,装在她收藏的赛佛尔全套餐具中仅存的咖啡杯里。这份心意却以灾难收场。杰里不经意将宽厚的食指伸入咖啡杯把手,把手竟啪的一声轻轻脱落,幸好继母没有察觉。杰里以手心灵巧地捧着杯子,尽力掩饰,然后趁机进厨房换杯子。唉,凡人逃不出上帝之怒。班机在横渡西伯利亚途中,杰里动动脑筋升级至头等舱,等飞机降落在塔什干后,他讶然发现俄国当局在候机楼另一端开设了酒吧。杰里甚感惊讶,认为是自由化的一项明证。他点了大杯伏特加,在外套口袋里摸索着硬币时却找到问号形状的小巧瓷器把手,两端是脱落的痕迹。他再也不碰伏特加了。



    在事业方面,他同等地毕恭毕敬,同等地有求必应。他的出版经纪人是他的板球旧识,出身小有来头,眼睛长在额头上,姓孟肯,大家称呼他小孟,是天生傻蛋一个,但在英国社会,特别是出版界,却随时能为这种人提供舒适的空间。孟肯为人豪爽,感情洋溢,蓄了一道灰白的胡须,或许为了暗示他兜售的书皆出自他手。两人在杰里的俱乐部共进午餐。这地方宽敞而污秽,得以存活至今,全赖与更低贱的俱乐部合并之赐,也多亏当地常客不断惠顾。两人低头坐在只有半满的用餐区,在帝国肇建先驱的大理石眼注视下,哀声惋惜着兰开夏欠缺快投。杰里希望肯特能“击中该死的球,小孟,而不是轻轻啄一下”。两人同意,密德塞斯的确引进了几个年轻好手,不过“上帝帮帮忙,看看他们是怎么选人的”。小孟边说边摇头,同时切着盘中餐点。

    “可惜你过气了。”小孟大声喊叫,对象是杰里,也是任何愿意倾听的人。“个人浅见是,最近东方小说没人能写得成功。格林是办到了,如果你看得下去的话,我是看不下去,太多教条了。马尔罗8,如果你爱看哲学的话,我倒不喜欢。毛姆倒是可以,在他之前也有康拉德。干杯。能不能恕我直言?”杰里为小孟斟酒。“海明威那一套,你就少写一点吧,什么压力之下乍见风范,鸟蛋都被射穿了还能钟爱世人。读者不喜欢啦,个人浅见。老早有人写过了。”

    杰里送小孟上出租车。

    “能不能恕我直言?”孟肯又说,“句子写长一点。你们搞新闻的人,一改行写小说,老是写得太短。段落短,句子短,章节也短。你们看文字,是以字段来看,而不是整页来看。海明威就是这样。一直想在火柴盒后面写小说。拖长一点嘛,个人浅见。”

    “万事顺心,小孟。多谢了。”

    “万事顺心,威斯特贝。代我向你老爸问好。大概过气了吧,我想。谁能不过气呢?”

    即使与史大卜总编相处时,杰里也尽量保持同样的开朗;只不过康妮·沙赫斯会说,史大卜是蟾蜍,众人皆知。

    新闻人与其他不坐办公桌的人一样,走到哪里,脏乱就带到哪里,而身为集团总编辑的史大卜也无法免俗。他的办公桌散放着沾有茶渍的校样与沾有墨水的茶杯,以及吃剩的火腿三明治,因久放而干燥。史大卜本人坐镇这堆东西之间,对杰里摆着臭脸,仿佛杰里是来清走所有东西的。

    “老史,报业之光。”杰里喃喃自语,一面推开办公室门,挨着墙壁站着,双手压在身后,仿佛防止双手乱来。

    史大卜咬着舌尖上某种肮脏的硬物,然后重回刚才研究的档案。办公桌一片凌乱。外界对编辑那些老掉牙的笑话,在史大卜身上一一应验。他令人憎恶,双下巴灰白厚重,眼皮沉重,活像以煤灰涂抹过似的。他将一直待在每日版(周一至周五),待到溃疡发作为止,然后上级会派他编辑周日版。再过一年,他会被下放到妇女杂志,接受儿童的命令,直到刑期届满为止。现在的他奸诈狡猾,记者从外面打电话回报社时,他会拿起话筒偷听,不让对话双方知道。

    “西贡。”史大卜咆哮,然后以咬烂的圆珠笔在边缘写下东西。他的伦敦口音夹杂了半真半假的鼻音,是加拿大人主宰舰队街时遗留下来的产物。“三年前圣诞节。记得吗?”

    “记得什么,老兄?”杰里问,身体仍紧贴墙壁。

    “节庆气氛,”史大卜说,面带绞刑官的微笑,“在分社里,气氛热络亲密,那时候本集团还笨到在那边设分社。圣诞宴会,你办的。”他读着档案,“‘圣诞午宴,欧陆旅馆,西贡。’接着你列出宾客名单,因为我们要求你列出。记者、摄影师、司机、秘书、送信人,我懂什么?七十英镑大放送,打着公关和节庆的名号。记得吧?”他紧接着说,“宾客名单包括无毛司妥巫。他到场了,对不对?司妥巫?他的老套是跟最丑的小姐甜言蜜语。”

    史大卜等着杰里回答,一面嚼着舌尖上的东西。然而杰里背靠墙壁,准备以全天相待。

    “我们是左翼集团,”史大卜说,开始发表他最喜欢的声明,“意思是,我们看不惯猎狐狸的传统,也不准备仰仗不识字的百万富翁施舍。根据记录,司妥巫在金边吃圣诞午餐,对柬埔寨政府名流大献殷勤。我跟司妥巫谈过,他似乎认为他当时的确在场。在金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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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杰里驼背走向窗边,将臀部靠在黑色旧暖气机上。屋外距他不到六英尺处,有个脏污的时钟,挂在熙来攘往的人行道上方,是创办人送给舰队街的礼物。时间是上午九十点钟左右,时钟却指着五点五十五分。马路对面一处门口,两名男子站着看报纸。两人戴帽子,报纸遮住脸孔,杰里想着,若是跟踪的人实际上都作这副打扮,人生该有多美好。

    “他那家报纸啊,人人都唾弃,老史,”他静默了稍久,然后若有所思地说,“你也包括在内。你讲的东西,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算了吧,伙计。我建议你,收起来不要管了,最好别碰。”

    “还称不上是报纸。是三流报纸才对。说报纸太便宜他们了。”

    “我认为是报纸没错,伙计。以前是,以后也一样。”

    “随便你,”史大卜叹气道,“欢迎收听董事长语录。”他拿起印刷好的合约表格。“姓名:威斯特贝,杰里,”他语带不屑,假装照着上面念,“职业:贵族。欢迎杉波老爸的公子。”他将合约扔到桌上。“周日版加每日版,你两边跑,一个礼拜跑七天新闻,从战争到性感秀。没有任期,没有退休金,开销以最低价计算。洗衣钱只限外出采访期间,不可以留一整个礼拜的脏衣服一起洗。给你一张报社电报卡,但别使用。报道写好,空运过来,运货单号码发电报过来,来了之后我们会把稿子插在‘不予采用’的长钉上。进一步款项视文章而定。好心的BBC也乐意采用你的采访录音,稿费照样可笑。董事长说这样有助维持声望,管他讲的是什么意思。至于联合供稿——”

    “万岁。”杰里长长吐了一口气。

    他从容走到办公桌前,拿起被咬烂的圆珠笔,史大卜的唾液仍未干。他连一眼也不看史大卜,也不阅读合约内容,只在末页底部缓缓以歪斜的笔迹签名,龇牙咧嘴笑得有点夸张。在此同时,一名身穿牛仔裤的小姐仿佛奉命前来阻挠这个神圣的场面,颇为唐突地踢开门,在办公桌丢下一叠新出炉的校样。电话响起,也许已经响了好一阵子,小姐离开,踩着巨大无比的面包鞋,努力保持平衡,极其滑稽。一个有点眼熟的头探进门来,嚷着:“老头的祈祷会,老史!”最后来了一名部属,没过多久杰里便由他陪同,大步走过如养鸡场的报社:管理处、国际新闻中心、社论、薪资、专栏、体育、旅游、不堪入目的女性杂志。陪同的人是现年二十岁的毕业生,蓄有胡子,杰里一路称呼他赛崔克。来到人行道时,他停下脚步,微微摇摆,重心由脚跟移至脚趾,再移回脚跟,仿佛酒醉,或是遭人重击而头昏眼花。

    “太棒了。”他喃喃地说,音量之大,令两三名路过的女孩转头瞧,“高明。精彩。厉害。太完美了。”说完,他钻进最近一家酒吧,里面有一群老手杵在吧台上,主要是产业与政治记者聚头,向旁人吹牛说自己差点抢到第五版的头条。

    “威斯特贝!是伯爵哪!是那件西装没错!同一件西装!里面包的是早起的鸟儿,天啊!”

    杰里一直待到酒吧打烊。尽管如此,他喝得很省,因为他希望保持头脑清醒,以便陪乔治·史迈利到公园散步。

    每个封闭的社会必有内圈与外圈,而杰里置身于外圈。在当时,陪乔治·史迈利到公园散步是专业术语,意思是与他秘密会面;或者以杰里自己的说法,为个人命运下个脚注:“纵身跃入另一个更好的人生。”他不常发表个人意见,因为上级严格禁止。要到公园散步,必须以小跑步从某个起点出发,通常是人烟相当稀少的地区,如最近关闭的科芬园,于六点差几分时徒步抵达指定的目的地。他猜想,在这个时间,圆场人手短缺的街头艺术家看了他背后一眼,宣布无可疑迹象。第一晚,指定目的地是查令十字地下车站的路堤边。当年仍称查令十字,忙乱无章,马路上似乎总会发生怪事。前一晚,目的地是多线公交车的站牌,位于皮卡迪利南边人行道,紧临的是葛林公园。总共要见面四次,两次在伦敦,两次在育成所。沙拉特的课程与情报工作有关——属于强制性的进修,所有外勤情报员必须定期注册。必须熟记的东西很多,例如电话号码、文字密码与联络程序。例如发给报社的零锁码电报中加入的零锁码字句;例如在远方发生急事而采取的应急措施与紧急行动。上级是希望发生在远方。像很多运动员一样,杰里对事实论据过目不忘,考官测试他时也感到满意。受训时,他也练习打斗,结果因背部摩擦破旧的软垫而流血。

    在伦敦的会面,一次是非常简单的简报,另一次是非常简短的道别。

    接送手法不一,花样百出。在葛林公园,他提着福楠梅森茶行的手提袋作为识别标志,不管等着上公交车的队伍有多长,他微笑着,拖着脚步,优雅地维持在队伍最后段而在路堤逗留不去,他手握过期的时代杂志。在皑皑的背景与斜射的日光下,杂志封面的红字与红框更为醒目。大笨钟敲了六下,杰里数着钟响,然而会面时必须严守的一项规则,是绝不能在整点或十五分时见面,而是在两者之间较为模糊的时段,看在外人眼里较不显眼。秋天的晚上六点是天地变色的时间,英国乡间落叶纷飞的潮湿板球场,气味都随风往上飘,衬托湿沉而残破不全的暮色。杰里以怡然自得的半失神状态消磨时光,不动脑筋地嗅着气味,左眼不知何故紧闭。笃笃挨近他身前的面包车是遍体鳞伤的绿色贝德福车,车顶有架梯子,车身上“哈理斯建筑公司”的字样以油漆盖过,但仍依稀可见。这辆负责监看的老马被拖上草地,车窗以铁网遮住。杰里看见车子停下,开始走向前,司机也同时将一头直竖的头发探出车窗。司机是个先天兔唇、面貌阴沉的男孩。

    “威富哪儿去啦?”男孩粗鲁地质问,“他们说威富跟你在一起。”

    “只有我一个,你就凑合点吧,”杰里以高昂的兴致反驳,“威富有事要办。”说着打开后门直接爬上车,用力关上门。前方的乘客座位刻意堆满了长方形三夹板,不让他坐。

    两人的对话仅止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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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早年,圆场仍维持一群编制外的人员时,杰里认为司机一定会和和气气与乘客聊天。现在不一样了。前往沙拉特时,程序大同小异,惟一不同点是,车子蹦跳前进的十五英里中,如果他幸运的话,司机会记得扔给他坐垫,以防杰里臀部惨遭蹂躏。驾驶座与面包车中段隔绝,杰里驼背坐在木质长椅上,紧抓着把手,但仍不断前后滑动。车外景象,他只能透过车窗铁网边缘的隙缝向外看。透过铁网,能见度有限,然而杰里很快认出沿途重要景物。

    至沙拉特途中,他路过陈旧过时、愁云密布的工厂区,活像二十年代白漆涂得拙劣的戏院,以及路旁一家砖造旅馆,以红色霓虹灯广告写着“婚宴备有外膳”。然而他的情绪最为强烈的时候,是在第一个晚上,以及最后一晚,在他前往圆场时。第一晚,当他逐步接近具传奇色彩又眼熟的角楼时,有种心情,一种迷杂而神圣的感觉袭上心头:“为国效忠的真谛在此。”一抹红砖的后面是暗沉的悬铃木枝丫,之后是沙拉特总汇般的七彩灯光,再走过一座关口,面包车噗噗停下。外面有人用力打开车门,他同时听见大门关上,有男人以军士少校的嗓门大喊:“喂,快点动作,拜托你行不行?”是吉勒姆的声音,故意寻他开心。

    “哈啰,彼得小朋友,工作怎样?天啊,好冷!”

    彼得·吉勒姆懒得响应,只是快速拍打杰里的肩膀一下,仿佛命令他开始赛跑,然后关紧车门,上下加锁,将钥匙放进口袋,以小跑步带他走过一条走廊。这道走廊,雪貂一定大肆翻整过。大块大块的水泥被敲落,露出下面的板条;门与铰链被迫分家;托梁与门楣摇摇欲坠;遮尘布、梯子、瓦砾四处横陈。

    “是爱尔兰人来过了吧?”杰里高声说,“或者只是开了场不分阶级的舞会?”

    他的问题散落在哗啦声中。两人快速向上爬升,彼此不相让,吉勒姆在前半跑半跳,杰里紧跟在后,上气不接下气地大笑着,四脚踩出隆隆巨响,也在裸露的木阶上摩擦出声。来到一道门前,两人停下,杰里等吉勒姆动手开锁。进了门后,再等吉勒姆重新锁上。

    “欢迎光临。”吉勒姆稍微压低嗓门说。

    他们来到了五楼。现在他们脚步放轻,不再嬉闹,成了奉命安静的英国部属。走廊往左弯,再弯向右边,然后他们走上狭窄的几个阶梯。一个出现裂痕的凸面镜,又是阶梯,两上三下,最后来到工友桌,没人看守。他们左边是喧闹室,空无一人,吸烟椅大致摆成圆形,壁炉里燃烧着熊熊炉火。由此通往一个长方形房间,铺有褐色地板,标明“秘书处”,其实是前厅,有三名妈妈佩戴珍珠、身穿两件式套头毛衣,凑着阅读灯默默打字。这个房间的另一端又有一道门,紧闭,未上油漆,门把周围非常污秽,没有手污防护板,门锁上也没有盾形盖板。只剩螺丝孔,以及门锁留下的圆形痕迹。吉勒姆没敲门便径自推开,探头进门缝,轻声对房间内说了一些话,接着后退,迅速将杰里推向前,杰里·威斯特贝登场。

    “哇,太棒了,乔治,哈啰。”

    “对了,别提到他老婆。”吉勒姆以快而柔的音调喃喃向杰里警告,事后在他耳际萦绕了良久。

    父子?哪种关系?肌肉配大脑?或许更恰当的说法,是养子与养父的关系,在这行亲属是最坚不可摧的一种关系。

    “伙计。”杰里低声说,沙哑地笑着。

    英国人朋友之间见面时,并无一套打招呼的方式,尤其是在阴沉的公务员办公室里,两人各站一边,想不出什么话题,只见一张木质办公桌。在几分之一秒之间,杰里将他自己板球员的拳头摆在史迈利柔软迟疑的掌心旁,然后缓缓跟在他身后,保持一段距离,走到壁炉边,那里有两张扶手椅等着他们。扶手椅的皮面老旧龟裂,阅人无数。在这个捉摸不定的季节,炉火在维多利亚式的壁炉里燃烧,但与喧闹室的那盆火比较起来小得多。

    “卢卡那地方如何?”史迈利询问,一面以带盖玻璃瓶斟满两杯酒。

    “卢卡很不错。”

    “那可不妙了,离开时一定很难割舍吧。”

    “哪里。很棒。我敬你。”

    “随意。”

    两人坐下。

    “很棒?怎么说呢,杰里?”史迈利询问,仿佛他对“很棒”一词并不熟悉。办公桌上没有文件,办公室空空荡荡,比较像是备用房间,而不像他的个人办公室。

    “我还以为自己已经没用了,”杰里解释,“永远被冷冻起来。电报一来,我整个人瘫了下去。我心想,这下可好了,比尔把我轰上半天高了。其他人被轰惨了,我又何尝不惨?”

    “对。”史迈利同意,仿佛能感受杰里的疑虑,同时直盯着杰里半晌,明白表现出臆测的神情。“对,对,有道理。只不过,总的说来,看来他根本没机会轰惨临时雇员。有关他的档案资料,每个角落我们几乎全翻遍了,临时雇员的数据归档在‘友好人脉’之下,归类在‘本土防卫队队员’里面,自成一个档案,他无权调阅。并不是说他认为你不够重要,”史迈利很快补充说明,“只是他另有优先处理的事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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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我就放心了。”杰里露齿一笑说。

    “那就好。”史迈利没有察觉对方在说笑。他起身斟酒,走到壁炉前,拿起黄铜火钳,开始一面沉思,一面拨动炭火。“卢卡。对,安恩和我去过。大概是十一二年前的事了吧。雨天。”他笑了一下。办公室另一端有个塞满东西的角落,杰里瞥见一张狭长、骨感的行军床,床头摆了一列电话。“我们去过澡堂,我记得,”史迈利接着说,“当时是很流行的疗法。我们去治疗什么,只有上帝清楚。”他再度戳戳炉火,这一次戳得火苗蹿旺,为他圆脸的轮廓涂抹上橙色,厚厚的镜片则形成两湾金池塘。“诗人海涅9在那边有段奇遇,你听过没?一段罗曼史?现在一想,我跟安恩去那里,原因大概就是这个。我们本以为有些过节可以一笔勾销。”

    杰里嘟哝了一声,此时不太确定海涅是谁。

    “他去了澡堂,泡了泡澡,过程中遇见了一位小姐,光是这位小姐的芳名就让他倾倒,结果还逼自己妻子从此改名。”火苗让他驻足了好一会儿。“你在那边也有一段奇遇,对不对?”

    “昙花一现而已,不值一提。”

    贝思·山德斯,杰里立即联想到,脑中世界顿时动摇一下,然后自行站稳脚步。贝思这人,是天生好手。父亲是退役将军,曾任郡长。白厅各个秘密办公室里,老贝思肯定各安排了一个三姑六婆。

    史迈利再度弯腰,将火钳立在角落,甚为吃力,宛如献上花圈致哀。“我们不尽然是在跟感情竞赛,只想知道那段情的地位。”杰里不发一语。史迈利回头瞥了杰里一眼,杰里报以龇牙咧嘴一笑,好让他开心。“告诉你好了,海涅的女友,她的姓名是尔雯·玛提德。”史迈利接着说,杰里的浅笑转为别扭的大笑,“没错,用德文发音比较好听,我承认。小说呢?写得怎样了?要是吓走了你的灵感女神,我们可担当不起。我绝对没办法原谅自己。”

    “没问题。”杰里说。

    “写完了吧?”

    “这个嘛,多多少少。”

    一时之间四下无声,惟有妈妈们打字的声响,以及楼下街道传来的车流噪音。

    “这件事告一段落后,我们会对你有所补偿,”史迈利说,“我坚持。史大卜那边,场面弄得怎样?”

    “没问题。”杰里又说。

    “不需要再帮你铺路吧?”

    “应该不必。”

    前厅之外传来脚步声,全朝同一方向前进。杰里心想,是沙盘推演,召集相关部门会议。

    “你呢?愿不愿意?”史迈利问,“怎么说才好……你,准备好了吗?有没有意愿?”

    “没问题。”干吗老用这三个字?他问自己。死脑筋就是转不过来。

    “最近很多人都不愿意。没意愿。特别是在英国。很多人将怀疑视为合理的哲学立场。他们自认中庸,其实啊,他们其实左右不是人。只有旁观者,战争怎么打得赢?这一点,我们这一行的人了解。我们很幸运。我们现在这场战争在一九一七年开打,是布尔什维克革命。还没有改变。”

    史迈利走到另一个位置,隔着办公室中间与他对站,离行军床不远。在他身后有张老旧相片,颗粒粗大,在重新旺盛的炉火照耀下闪烁。杰里一进门就注意到了。在气氛紧绷的此刻,他觉得自己受到双重审视:一对眼睛是史迈利,另一对眼睛压在相框玻璃下,模糊不清,在炉火中跳跃。准备会议的声响加倍。他们听见人声与间歇笑声,听见椅子吱吱响。

    “我在某个地方读到,”史迈利说,“好像是历史学家写的。如果不是,至少是美国人没错。我读到的是,有些家族几世代出生在债权人的监狱里,终生想办法偿债获得自由。我认为,我们这一代就是这样。你不觉得吗?我仍然强烈认为自己有所亏欠。你不认为吗?对这个单位,我一直感激不尽,因为这个单位让我有机会偿债。你呢,是不是有同感?我不认为我们应该害怕……贡献自己。我这样想,算不算太老套?”

    杰里的脸孔紧绷无表情。离开史迈利身边时,他总是忘记史迈利的这一面,回到史迈利身边时想起来已经太迟。老乔治身上有点落魄神父的味道,年纪越大越明显。他似乎认定,整个西方世界对他的忧虑皆有同感,必须接受他的劝诫才能从事周到的思考。

    “如果这样说的话,我认为我们或许能光明正大地恭喜自己有那么一点点老套——”

    杰里听够了。

    “伙计,”他笨拙地一笑,脸色涨红,以规劝的语气说,“看在老天分上。你说个字,我一定照办。行吗?扮猫头鹰的人是你,不是我。告诉我怎么做,我一定遵命。这世上到处都是文弱的知识分子,想轰掉自己鼻子,脑袋里却有十五条互相矛盾的论点禁止自己动手。我们不需要再制造一个这种人。行吗?我的意思是,拜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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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门上传来急促的敲门声,宣布吉勒姆再度出场。

    “主子,长烟斗全点燃了。”

    让杰里诧异的是,在吉勒姆开门说话的时候,他似乎隐约听见“大情圣”一词,指的是他或是诗人海涅,他无法判断,也不特别在意。史迈利犹豫着,皱着眉头,随后回过神来,注意到周遭。他瞥了吉勒姆一眼,然后再度看着杰里,再将视线投注在两人中间的地方。英国学术人士专门以这种眼光看人。

    “这样的话,好吧,我们开始为时钟上紧发条。”他以退缩的嗓音说。

    三人列队走出办公室时,杰里歇脚欣赏墙上照片,双手插在口袋里,对着照片龇牙咧嘴笑,希望吉勒姆也能歇脚。吉勒姆果然停下。

    “看来像是他吞下了自己最后一毛钱,”杰里说,“是谁啊?”

    “卡拉,”吉勒姆说,“是他吸收比尔·海顿的。俄国间谍。”

    “听来像女生的名字。怎么取的,知道吗?”

    “是他第一个情报网的代号。有一派人士认为,卡拉是他一个女朋友的名字。”

    “取得好啊。”杰里漫不经心地说,仍保持浅笑,轻步走向他身边,朝喧闹室的方向走去。史迈利或许有心,刻意走在前头,离开两人谈话的听觉范围。“还跟那个神经女孩在一起吗?那个吹笛子的?”杰里问。

    “没以前那么神经了。”吉勒姆说。两人再走几步路。

    “跑掉啦?”杰里以同情的口吻询问。

    “差不多。”

    “他呢?还好吧?”杰里随便一问,对着前方独行的人点头,“吃得好、穿得暖吧?”

    “比以前都还好。为什么要问?”

    “只是问问而已。”杰里说,口气非常愉悦。



    到机场后,杰里打电话给女儿猫咪。他很少打电话给女儿,但这次非打不可。投币之前,他就知道不该打这个电话,但他坚持不放手,连熟悉至极的前妻嗓音也无法阻止他。

    “哇,哈啰!是我啦。太棒了。飞利还好吧?”

    飞利是她的丈夫,公务员,几乎到了可以领退休金的年龄,只不过比起杰里少了三十年奋斗的岁月。

    “好得很,谢谢你关心,”她以冷若冰霜的口气回敬,这是前妻捍卫新任丈夫惯用的语气。“你打电话,想问的就是这个?”

    “这个嘛,我其实是想跟小猫咪聊聊啦。要到东方去一趟。又开始卖命了。”他说。他觉得自己应该道歉。“因为报社想派人过去写东西。”他说,然后听见听筒触及门厅柜子的声音。橡木柜,他记得,柜脚呈螺旋卷。是老爸杉波遗留下来的东西之一。

    “爸爸?”

    “嗨!”他嚷着,仿佛电话线路有问题,仿佛她的声音让他措手不及。“猫咪?哈啰,我寄给你明信片之类的东西,你收到了吗?”他知道女儿收到了。每周一信里,女儿定期感谢他。

    杰里只听见声声“爸爸”,尾音上扬。他以快活的口吻问,“你还收集邮票吧?可惜我要走了,去东方。”

    扩音机宣布即将登机的班机,也宣布已经降落的班机,来来去去的世界都在变换位置,惟有与女儿通话中的杰里·威斯特贝,在人潮中不进不退。

    “你以前集邮集得很疯嘛。”他提醒女儿。

    “人家都十七岁了。”

    “我知道,我知道,现在改收集什么了?给我猜。男生!”他以最具机智的幽默维持对话进行,一面将重心由左边羊皮靴移向右边,如舞蹈一般,自顾自地讲笑话,也开自己女儿的玩笑。“是这样的,我想寄给你一些钱,布拉罗尼银行在处理,是生日加圣诞节的红包,最好先跟妈妈讨论怎么花。跟飞利讨论也行。什么?他做人真不错,对不对?你就饶了飞利吧,那种事他有时候看不太开嘛。”他打开电话亭门,制造匆忙的假象。“可惜宣布要登机了,猫咪,”他大声咆哮以盖过嘈杂声,“好了,你自己要小心哟,听到没?注意安全。别太轻易把自己送给别人。我说的意思你懂吧?”

    他在酒吧排队排了一阵子,但到最后关头,内心里的东方好手却清醒过来,因此走向一旁的自助餐厅。下次再喝到新鲜牛奶,可能要过很长一段时间了。排队时,杰里感觉有人在看他。不值得奇怪,在机场,大家都在看人,有什么大不了的。他想起了孤女,但愿自己在离开前有时间再找个女人,只为冲淡不得不分离时那份苦涩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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