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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black白夜

《史迈利的人马》史迈利三部曲终章(完结),作者:约翰·勒卡雷,曾在军情五处接受训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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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10-12 0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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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4-11-10 09:24:57 | 显示全部楼层
    食品柜上有一整条高卢牌凯帕罗(法国烟名)香烟,这是瓦拉狄米尔在没有苏联烟抽时的最爱。香烟倒了出来,他注意到,并读着上面不同的文字。“免税品”。“滤嘴”。标示着“输出品”与“法国制造”。玻璃纸包装。他把烟拿下来。一条里原有十包,但有一包已不见了。在烟灰缸里,有三根相同牌子的烟蒂。在空气里,除了食物与油灰的味道之外,现在他也闻到了法国烟淡淡的香味。

    而且,口袋里没有半根烟,他回想。

    史迈利用两手握着蓝色的包装盒,缓缓转动,想了解其中隐含的意义。直觉——或更好一些,是浮出表面的潜在认知——让他立即感觉到,这香烟有些不对劲。不是外观。不是盒里塞进了小型照相机、高爆破力或软头子弹,或其他这类老掉牙的把戏。

    纯粹只是这条烟出现的地方,在这里而非其他地方,不对劲。

    这么新,一尘不染,一包不见了,三根烟蒂。

    而且,他口袋里没半根烟。

    他加快进行的速度,渴望着离开。这公寓太高了。太空虚,也太满溢。他越来越觉得有些东西无法连贯起来。他们为何不拿走他的钥匙?他拉开小衣柜,里头放着衣服和纸片,但瓦拉狄米尔这两样东西拥有的数量都不多。纸片大多是复印的小册,有俄文、英文,还有一些史迈利认为是波罗的海文字。一个卷宗夹放了集团在巴黎旧总部的来信,和一些写着“记得拉脱维亚”、“记得爱沙尼亚”、“记得立陶宛”字样的海报,想来是作为公开展示之用。一盒学校用的粉笔,黄色的,有几支已经不见了。还有瓦拉狄米尔珍藏的诺福克外套,从挂钩上掉落地板。外套之所以会掉下来,或许,是因为瓦拉狄米尔关上衣柜门时太匆忙了。

    而瓦拉狄米尔这么好面子?史迈利想。他的外表这么军人作风?却会把他最好的外套丢在衣柜地板上?或者,是另一双不如瓦拉狄米尔细心的手,没将外套吊回挂钩上?

    拾起外套,史迈利翻找口袋,然后挂回衣柜里。他用力摔上门,看看外套会不会掉下来。

    会的。

    他们没拿走钥匙,他们也没搜索公寓,他想。他们搜过瓦拉狄米尔,但依督察长之见,他们并未得逞。

    告诉他,我有两项证据,而且我会带来。

    他回到厨房,站在食品柜前,再次仔细地看了放在顶上的蓝色包装盒一眼。接着看着废纸篓。又看了烟灰缸,满怀悼念。接着是垃圾桶,只为了以防万一那包不见了的烟,可能揉成一团丢在里面。但没有,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有些欣慰。

    该走了。

    但他没走,没真的离开。接下来的十五分钟,史迈利竖起耳朵防范可能的干扰,到处挖掘探测,挪移复原,继续搜寻着松脱的地板,或架子后面可能会有的壁龛。但这一次,他希望什么都没发现。这一次,他希望确认什么东西都没有。一直到他勉强满意了,才悄悄地走到楼梯平台,锁上背后的门。在一楼的楼梯口,他遇见一个戴着GPO(邮政总局)臂章的临时邮差,从另一条走廊现身。史迈利碰碰他的手肘。

    “如果有要给六B的信,我可以让你省掉爬楼梯的麻烦。”他客气地说。

    邮差忙乱翻找,拿出一个棕色信封,盖着巴黎邮戳,日期是五天前,第十五区。史迈利偷偷放进口袋里。二楼的楼梯口,有一道只能从里向外开启的防火门。他拾级而上,心中作好盘算。他一推,门就打开来。他走下一道粗劣的混凝土楼梯,穿过天井,到一个废弃的马厩。他心中仍不断思考着遗漏之处。为何他们没搜索他的公寓?他觉得很纳闷。莫斯科中央,就像其他的庞大官僚体系一样,有一套固定程序。你决定杀一个人。所以你在他房子外面布设圈套,你派出定点岗哨盯住他的日常路线,你派出暗杀团队,你杀了他。这是标准的做法。那么,他们为何没有搜索他的公寓呢?——瓦拉狄米尔,一个光棍,住在一间陌生人来来去去的建筑里——为何在他采取行动时他们并未布设圈套?因为他们知道他会带在身上,史迈利想。至于对尸体的搜查,督察长觉得如此草率的搜身,有没有可能是他们不是受到阻挠,而是已经找到他们想要的?

    他招了一部出租车,告诉司机:“切尔西的水滨街,请走国王街。”

    回家,他想。泡个澡,好好想一想。刮胡子。告诉他,我有两项证据,而且会带来。

    突然,他倾身向前,敲着玻璃隔屏,改变了他的目的地。出租车一回转,高个子的摩托车骑士在车后紧急煞车,并下车若无其事地把他那辆大型的黑色挎斗摩托车转进对面的巷子。一个行人,史迈利想,窥伺着他。一个行人,推着载茶的手推车。像个官方的随扈,弓着背,伸展开手肘。摩托车骑士尾随他们穿过卡姆登水门27外闸,然后,仍保持固定的距离,缓缓爬上山丘。出租车停下来,史迈利倾身向前付了车费。就在此时,那个庞大的黑影从他们身边若无其事地驶过,一条手臂从手肘举起,行了个夸张的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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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11-10 09:25:09 | 显示全部楼层
    8
    他站在林阴大道的入口,凝望着一排排山毛榉,仿佛撤退的军队,从他眼前没入迷雾之中。暗色仍徘徊不去,大地犹如室内般幽暗。天色有可能已是黄昏:在古老乡间屋舍喝茶的时间。他两侧的街灯只有微弱的烛光,什么也照不亮。空气感觉起来温暖且沉重。他期待看到警方仍在现场,看到绳索围住的区域。他期望看见新闻记者或好奇的旁观者。他缓缓地望下斜坡,什么都没有,他告诉自己。我一离开,瓦拉狄米尔就高兴地站起来,拄着手杖,抹去可怕的化妆,轻快地和他的演员同伴们到警察局去喝杯啤酒。

    拄着手杖,他对自己说,记起督察长曾告诉他的一些事。左手或右手?“他的左手也有黄色的粉笔灰。”莫戈特洛依德先生在厢型车里说,“大拇指、食指与中指。”

    他继续前行,林阴大道越来越幽暗,雾越来越浓。他的脚步声在身前微弱地回响。二十码高处,褐色的阳光像微弱的烽火在自己的烟雾中燃烧。但朦胧迷离的此处,迷雾却已凝聚成寒气逼人的浓雾,瓦拉狄米尔也已尸骨冰冷。在警车原本停放的地方,他看见轮胎的痕迹。他注意到落叶不见了,沙砾地也干净得极不自然。他们做了什么?他很纳闷。在沙砾地灌水?扫集落叶,好塞进更多塑料枕头套里?

    身体的疲累反而让他的思绪出奇的澄明。他沿着林阴大道继续往上走,祝福瓦拉狄米尔日夜平安,他并不觉得这样做是蠢事。他专心地思考图钉、粉笔、法国烟和莫斯科规则,同时寻找竞赛场旁的锡架凉亭。按顺序来,他告诉自己。从最开始着手。把凯帕罗先留在柜子上。他走到一个交叉路,穿过路口,继续往上爬。在他右边,出现了球门的门柱,再过去,则是一座覆盖波状铁皮的绿色凉亭,显然空无一人。他举步穿过竞赛场,雨水渗进他的鞋子里。小屋后面有一道陡斜的泥堤,留有孩子们溜滑下来的痕迹。他爬上泥堤,走进矮树丛里,继续往上爬。浓雾并未穿透树丛,而当他抵达丘顶时,雾已散去。四周仍空无一人。他折返穿过树林,走向凉亭。这座凉亭只能算是个锡盒子,一侧开向竞赛场。亭里惟一的设施是一张粗糙的木条长椅,刀痕累累,刻满了字。占据其上的,是一具俯卧舒展的身躯,毛毯直拉盖头,只露出棕色的靴子。一刹那,史迈利还怀疑他是不是也被杀了。梁柱撑起屋顶,斑驳的绿色油漆上,许多热切的道德宣言跃然眼前。“浪人是破坏性的。社会不需要浪人。”这个论点让他刹那间有些犹豫。“噢,但社会需要啊。”他想要回答,“社会是由许多少数族群组合而成的。”图钉就在莫斯汀所说的位置,依据沙拉特遵守规律的优良传统,正好与头齐高,圆场出品的铜制钉头,仍然如莫斯汀放在这里时一样,崭新且无记号。

    进行会晤,上头说,未见危险。

    莫斯科规则,史迈利再次思索。莫斯科,外务员得花三天工夫才能把信送达安全地址的地方。在莫斯科,所有的少数族群都是浪人。

    告诉他,我有两项证据,而且我会带来……

    瓦拉狄米尔的粉笔标记非常靠近图钉,潦草的信息,像一条弯弯曲曲的黄虫爬过柱子。也许老人是担心下雨,史迈利想。也许他担心雨水可能冲刷掉他的标记。或者,也许他的情绪状态让他握着粉笔的手太过用力,就像他把那件诺福克外套掉在地板上一样。会面,否则免谈……他告诉莫斯汀……今晚,否则免谈……告诉他,我有两项证据,而且我会带来……虽然粉笔迹很重,但要特别留心才会注意到这个记号,闪亮的图钉也是,不过,即使是特别留意的人也不会觉得它们很奇怪,因为在汉普斯特德石南园里,总不断有人贴上宣传单或信息给彼此,而他们并不全都是间谍。有些是孩子,有些是流浪者,有些是信徒,有些是慈善活动的发起人,有些是遗失宠物的人,还有些是为了追寻新欢而必须在山顶发出渴求的人。而他们,无论如何,并不会全都被莫斯科中央的暗杀武器从正面直射轰掉头。

    那么,这个响应记号的目的何在?在莫斯科,当史迈利还坐在伦敦的办公桌前,全权负责瓦拉狄米尔的案子时,这些记号是为随时可能失去踪影的情报员设计的;他们是道路上零碎的细小分支,随时都可能是穷途末日。我没见到危险,依约定进行会晤,这是瓦拉狄米尔留给世界最后——而且是完全错误——的信息。

    离开小屋,史迈利回头,顺着来时的路径走了一小段距离。一面走,他一面仔细回想督察长所重建的瓦拉狄米尔的最后旅程,像档案般在心中重现。

    那双橡胶套鞋简直是天赐神助,史迈利先生,督察长虔诚地说,北英世纪牌,钻石花纹鞋底,先生,而且无遮无掩地走——所以,如果有必要,你也可以穿过一大群足球观众,追踪到他的足迹!

    “我会给你官方说法的版本。”督察长说,他说得很快,因为他们时间不多,“准备好了吗,史迈利先生?”

    准备好了,史迈利说。

    督察长改变了声调。交谈是一回事,证据是另一回事。他一面说,一面用手电筒照亮封锁区内的潮湿沙砾地。就像放幻灯的演讲,史迈利想,在沙拉特,我可能就必须做笔记了:“他在这里,现在走下山坡,先生。看见他了吗?正常的步伐,脚跟与脚趾运作良好,正常的行进,一切都显得光明磊落。明白吗,史迈利先生?”

    史迈利很明白。

    “那是手杖的痕迹,你看见了吗?在右手,先生。”

    史迈利也看见了,每隔两个脚印,胶环手杖就留下一个圆形的深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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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10-12 0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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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11-10 09:25:22 | 显示全部楼层
    “当然,他被射杀时,手杖是在左手,对不对?你也看见了,先生,我注意到。你会不会刚好知道他有毛病的是哪一条腿,先生,如果他腿真有毛病的话?”

    “右腿。”史迈利说。

    “噢,那么他平常很可能都是右手拄手杖。请从这里下来,先生,他从这里走!正常步伐仍然是,请记下。”督察长说,但却很罕见地失神脱口说出不合文法的措辞。

    在督察长的手电筒光束下,还有五个规则钻石花纹的脚印,后脚跟与脚趾,仍然行进无碍。此时,在白昼的光线下,史迈利只能看见隐约的痕迹。雨水,其他的足迹,和违规闯入的脚踏车轮胎轨迹,让大部分的脚印都消失了。在夜里,督察长的幻灯表演中,他清楚地看见那些脚印,就像躺在斜坡上那具裹着塑料布的尸体那般清楚,足迹就在那里结束了。

    “现在。”督察长满意地说,略一停顿,他的手电筒停驻在地面一块磨损的区域。

    “你刚才说他几岁来着,先生?”督察长问。

    “我没说,但他应该是六十九岁。”

    “加上你刚才说的心脏病,我想。现在,先生。首先,他停了下来。非常突然的。别问我为什么,也许是有人叫他停下来。我猜想是他听见了什么。在他背后。注意他步伐间的距离缩短了,注意双脚的位置,他半转过身,可能是看背后或什么的。无论如何,他转身了,这也是我为什么说‘在他背后’的缘故。无论他看到或没看到什么——或者听到或没听到什么——他决定转身。不再往前走,看!”督察长带着运动员般骤起的兴奋之情说,“较大的步幅,脚后跟没有完全着地。一个完全不同的脚印,他尽全力地走。你可以看见他为求保命,拄着手杖离开的位置。”

    在白昼的日光里,史迈利不再确定能看见什么,但他昨夜看见了——今天清晨也在记忆中再度看见了——手杖的箍环突然猛力向下刺的深痕,接着又刺向另一个角度。

    “麻烦的是,”督察长平静地说,重拾起他高居法庭的神态,“杀他的人是从正面动手的,不是吗?并不是从他的背后!”

    这对动手的时机其实是有利的,史迈利此时想。他们驱赶他,但史迈利怎么都想不起来沙拉特对这种特殊技巧的术语。他们知道他的路径,然后他们驱赶他。在目标背后负责制造惊吓的人将他往前赶,射手则好整以暇地躲在前方,等待目标闯进险境。莫斯科中央暗杀小组也知道,即使是最资深的老手也会耗费许多时间担忧自己的背后,担忧自己的侧翼,担忧经过的车辆与没经过的车辆,担忧他们穿过的街道与他们走进的房舍。但只有到了那一刻真正来临时,他们才会明白,自己竟没发现危险早就与他们面对面了。

    “他还在跑,”督察长说,一面不慌不忙地朝山坡下移动,“注意到他两步之间的距离拉长了一些,因为坡度变陡了?也显得不规则,看到了吗?脚步到处飞奔。为了宝贵的生命而跑。绝不夸张。手杖还握在右手。看到他改变方向了吗,朝向边缘?他已经喘不过气来了,我毫不怀疑。走这边。如果可以的话,请解释这个!”

    手电筒照出五六个非常接近的脚印,全部挤在草地边缘的两棵高树之间,那里空间非常小。

    “又停了下来。”督察长宣称,“也许不是完全停下来,只是颠颠簸簸。别问我为什么。或许他只是脚步不稳。或许他担心发现自己靠树太近。或许是他的心脏问题,如果你能证实他的心脏病很严重的话。接着,他又像之前一样地走开了。”

    “手杖握在左手。”史迈利平静地说。

    “为什么?这就是我问自己的问题,先生,但也许你们的人会知道答案。为什么?他又听见什么了吗?想起什么了吗?为什么?当你为保全生命而跑的时候,为什么停下来,是躲避危险的欺敌手法,换手,然后继续跑?直冲进射杀他的那人手里?除非他背后的东西把他赶到那里,或许是绕过树林,转了个弯?你们那行的人有何解释,史迈利先生?”

    这个问题犹在史迈利耳际回荡,他们就已抵达尸体旁边。在塑料布的覆盖下,那具尸体宛如胎儿。

    但是,经过了这个早晨,史迈利不再袖手旁观。相反的,他将脚上那双浸湿了的鞋子尽量踏在正确的位置,试图模仿出老人可能有过的动作。史迈利缓慢的动作和非常专注的表情,看在两个遛着亚尔萨斯狼狗的裤装女士眼里,活像在演练某种新风行的中国武术。她们一定认为他疯了。

    首先,他把两脚张开,朝向山坡下方。接着,他左脚往前,转动右脚,直到脚趾指向一丛幼小树林。在这样的动作中,他的右肩自然地跟着移动,直觉告诉他,瓦拉狄米尔很可能就在此刻将手杖转交到左手。但为什么?如同督察长所问的,为何要换手呢?为什么,在攸关生死的关头,为何还要郑重其事地将手杖从右手换到左手呢?当然不是为了自我防卫——因为,就史迈利记忆所及,他是个惯用右手的人。为了自我防卫,他只会把手杖握得更紧。或用双手抓住手杖,像握住球杆。

    难道是为了空出右手?但空出右手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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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11-10 09:25:34 | 显示全部楼层
    此时史迈利察觉到有人在看他,迅即回头,看见两个穿着鲜艳运动上衣的小男孩,停下来看这个戴眼镜的矮胖老头踏着古怪的步伐。他装出校长的模样,瞪着他们。他们慌忙溜走。

    空出右手来做什么?史迈利再次问自己。为什么在片刻之后又开始奔跑?

    瓦拉狄米尔向右转,史迈利想,再次模仿出想像的动作。瓦拉狄米尔向右转。他面对树丛,他把手杖握在左手。有那么一会儿,根据督察长的说法,他一动也不动地站着。然后,他又开始奔跑。

    莫斯科规则,史迈利想,盯着自己的右手。慢慢的,他把目光移向风衣的口袋。口袋是空的,瓦拉狄米尔的口袋也是空的。

    他是想写下信息,或许?他嘲笑自己这个注定无法成立的理论。写下信息,用粉笔,例如?他是否认出追他的人,想用粉笔写下名字,或在什么地方留下记号呢?但写在哪里呢?当然不会是在湿漉漉的树干上。不在泥土、不在落叶、不在草地!环顾四周,史迈利了解到他所在位置的独特之处。这里,几乎在两棵树之间,极靠林阴大道的边缘,正是雾气转为最浓之处,他几乎隐蔽在视线之外。林阴大道向下延伸,然后又在他前面隆起。但林阴大道同时也是弯曲的,在他所站的位置,两边高处下望的视线都被树干和茂密的小树丛遮断。在瓦拉狄米尔最后的狂乱路程——这条他熟知也记得用来进行相同会晤的路径——这就是重点,史迈利欣喜地发现,这个奔跑逃脱的人站在此处,无论是前方或背后的人都看不见他。

    而他停了下来。

    空出右手。

    把手放进——假设说——他的口袋。

    拿心脏病药片吗?不,就像黄色粉笔与火柴一样,药片在左口袋,而不在右口袋里。

    是要拿——假设说——尸体被发现时已不在口袋里的某样东西。

    那么又是什么呢?

    告诉他,我有两项证据,而且我会带来……那么,也许他会见我……葛利戈里找麦斯,我有事要找他,请……

    证据。证据太过珍贵,不能邮寄。他带着东西。两样东西。不只在他脑袋里,而且在他的口袋里。而且要遵照莫斯科规则。从将军弃暗投明的那一天起,史迈利自己和他的现场项目官员就把这些规则深深灌输进他心中。史迈利觉得有一种如同恶心反胃的刺激感攫住胃部。莫斯科规则规定,如果你身上带着某种消息,你也必须带着毁弃消息的方法!无论是经过伪装或藏匿——微缩文件,秘密文字,未冲洗的底片,还有成千上万种危险的、吹毛求疵的方法——那都还是一个最轻巧、最易到手而且在抛弃时又最不引人疑窦的物体。

    例如装满药片的药瓶,他想,就很有可能。例如火柴盒。

    一盒用过的天鹅牌火柴,大衣左口袋,他记得。老烟枪的火柴,值得注意。

    而在安全公寓,他怜悯地想——他努力压抑自己,不下最后断言——桌上有一包香烟等着他,那是瓦拉狄米尔最爱的牌子。同时,在西河苑,食品柜上有九包高卢牌凯帕罗烟。十包少了一包。

    但他的口袋里没有半根烟。没有半根,就像那位好督察长说的,他身上没有半根烟。或者,是他们发现尸体时没有香烟,换句话说。

    所以前提是什么,乔治?史迈利模仿拉康问自己——拉康颐指气使的手指控诉似的在他完好无缺的脸孔前挥舞——前提呢?前提就是如此,奥立佛,一个抽烟的人,一个老烟枪,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出门赴一个秘密约会,带着火柴,却口袋空空没带半根烟,虽然他明明有一整条烟。因此若不是被暗杀者发现了之后拿走——瓦拉狄米尔所说的证据,或许不止一项的证据,就是——就是什么呢?否则就是瓦拉狄米尔及时把手杖从右手换到左手。及时把右手放进口袋里。把东西拿出来,当然也是及时,趁他站在视线看不到之处。然后丢掉,依据莫斯科规则。

    乔治·史迈利对自己的逻辑推理感到满意,于是小心翼翼地踏过草长没膝的草地,走向小树丛。他搜索了半个小时或更久,在草丛和落叶堆中摸索,反复踩踏相同的轨迹,咒骂自己的粗心大意,放弃,又再开始,还要回答过路人从淫秽到极度关心的白痴质问。甚至还有两位本地的佛教和尚,身罩橘黄长袍,脚蹬系带靴子,头戴编织帽,动手提供协助。史迈利谦和有礼地婉谢。他找到两个坏掉的风筝,许多可口可乐罐子。他找到一些印有女性胴体的碎片,有黑白,有彩色,全是从杂志上撕下来的。他找到一只旧的慢跑鞋,黑色的,但有一些烧灼的白痕。他找到四个啤酒瓶,空的,还有四个空烟盒,但太潮湿也太旧,所以只瞧一眼,他就排除它们。在一根树枝斜斜地从母干岔出之处,有着第五个烟盒——或者也许是第十个——而且不是空的;一包相对而言比较干燥的高卢牌凯帕罗,有滤嘴,且是免税品,高踞枝上。史迈利像采摘禁果一般伸手去取,但它也像禁果一般采摘不到。他跳起来够,却觉得背部撕扯开来。事后,肌肉组织明显的撕裂拉伤,让他痛苦了好些天。他大声骂道“该死”,揉着背,很可能就像欧斯特拉柯娃一样。两个正要去上班的打字员,咯咯笑着安慰他。他找到一根棍子,把那盒烟弄下来,打开它。里面还有四根烟。

    在那四根烟后面,藏着半根烟,用玻璃纸保护着,他辨识出某种东西,但却不敢用他潮湿且颤抖的手指去碰。他甚至不敢对这东西有所打算,直到离开这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方,咯咯笑的打字员与佛教和尚无心践踏的瓦拉狄米尔陈尸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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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11-10 09:25:47 | 显示全部楼层
    他们有了一件,我有了另一件,他想。我和凶手分享了老人的遗产。

    无视来往的人车,他顺着狭窄的人行道走下山丘,直到南端绿园,希望找到可以喝杯茶的咖啡馆。发现没有咖啡馆这么早开门,他便坐在一间电影院对街的长椅上,对着大理石喷泉与红色电话亭发呆。电话有两部,一部比较脏。天空飘起了温暖的毛毛雨,几个店家开始拉低雨篷,一家熟食铺正运送面包。他缩起肩膀坐着,每一转头,淋湿了的风衣衣领就刺痛他没刮胡子的两颊。“看在上帝的分上,哀悼吧!”安恩有一次曾对史迈利暴跳如雷,因为他在面对另一位朋友的去世时漠然冷静。“如果你不为死去的人悲伤,又如何能爱活着的人呢?”坐在长椅上考虑下一步的当下,史迈利很想告诉她当时他无以言对的回答。“你错了。”他心神狂乱,“我真心诚意地哀悼死者,还有瓦拉狄米尔,此时此刻,非常深沉的。”爱活着的人,有时候反而是个问题。

    他试着电话,第二部是好的。奇迹似的,不仅S到Z的电话名录完好无缺,更神奇的是,北区伊斯灵顿快稳出租车服务还特别付费刊登庞大的篇幅。他拨了号码,但电话铃响时,他却有些惊慌,怕自己忘了瓦拉狄米尔口袋中那张收据上的签名。他挂掉电话,收回他的两便士。兰安?兰恩?他再拨一次。

    一个单调似吟诵的女声回答:“快——稳——!贵姓——时间——和地址,请说。”

    “我想和兰伯先生说话,麻烦你,他是你们的司机。”史迈利很有礼貌地说。

    “抱——歉,这个电话不能接私人电——话。”她唱道,挂掉电话。

    他拨第三次。这不是私人电话,他怒气冲冲地说,对自己的立场更有信心。他要兰伯先生来载他,只要兰伯先生,不要别人。“告诉他是长途车。到斯特拉福28。”——信手挑了一个城镇——“告诉他我要到斯特拉福。”她坚持一定要有名字。“桑普森”他回答说,中间有个P的Sampson。

    他回到长椅上继续等待。

    打电话给拉康?为了什么?赶回家,打开香烟盒,找出藏在里面的珍贵的东西。这是瓦拉狄米尔首先丢掉的东西,他想:在间谍这一行,我们会先放弃我们最爱的东西。毕竟我还是占了上风。一对老夫妇在他对面坐下。先生戴着僵硬的汉堡帽,用一只锡哨吹着战争曲调。太太对着过路人露出空洞的微笑。史迈利避开她的目光,记起那个从巴黎寄来的棕色信封,拆开来,期望什么呢?或许是一张账单,这位老兄过去生活的旧债。或许是移民们像寄圣诞卡般寄给彼此的循环式战争标语。但这不是账单,也不是传单,是一封私人的信,一个请求,非常特别的一种请求。没有签名,也没有寄件人的地址。用法文手写,写得很快。史迈利读了一次,正读第二次时,一辆福特柯蒂纳轿车驶了过来,一个穿着套头马球衫的年轻男子驾车,在戏院门口煞车停了下来。史迈利把信放回口袋里,过街朝车走去。

    “有个P的桑普森?”年轻男子很粗鲁地透过车窗叫道,然后从车内把后门推开。史迈利坐进车里。一股刮胡水的香味混合着陈腐的香烟气味。他在手上放了一张十英镑的钞票,展示出来。

    “可以请你关掉发动机吗?”史迈利问。

    年轻男子顺从照做,一面从镜子里看着他。他有棕色的非洲头,洁白的手,指甲修得很干净。

    “我是个私家侦探。”史迈利解释说,“我相信你一定碰过不少我们这样的人。我们很麻烦,但我很乐意为你提供的情报付一些报酬。你昨天签了一张十三英镑的收据。你还记得你载的人吗?”

    “高个子。外国人。有白色髭须,脚有点跛。”

    “年老?”

    “很老。拄着手杖。”

    “你在哪里载他的?”史迈利问。

    “柯斯莫餐厅,普雷德街,早上十点三十分。”年轻男子审慎地说。

    普雷德街离西河苑只有五分钟的步行距离。

    “你载他到哪里?”

    “查尔顿。”

    “伦敦东南的查尔顿?”

    “尼罗河战役街上的一座圣什么教堂旁边。找一家叫‘挫败青蛙’的小酒馆。”

    “青蛙?”

    “法国人嘛。”

    “你留他在那里吗?”

    “我等他一个小时,然后回普雷德街。”

    “中途在其他地方停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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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11-10 09:25:59 | 显示全部楼层
    “去的时候,在一家玩具店停了一下。回程的时候,在电话亭停了一下。那人买了一只有轮子的木头鸭子。”他转头,把下巴抵在椅背上,大大咧咧地把手张开,比画着大小。“黄色的。他打的是市内电话。”

    “你怎么知道?”

    “我借他两便士,对不对?然后他回来借两个十便士,以防万一。”

    我问他从哪里打来的,但他只说他有足够的零钱。莫斯汀这样说。

    付给年轻男子十英镑钞票后,史迈利手伸向门把。

    “你可以告诉公司说我没出现。”他说。

    “告诉他们我有多开心,可以吗?”

    史迈利迅速下车,赶着在年轻男子以相同的惊人速度飞快驶离之前关上车门。站在人行道上,他又读了一遍,此时,信的内容已深印在他的记忆之中。一个女人,他想,相信自己的第一直觉。她认为自己快死了。没错,我们都是,一点也没错。他假装自己漫不经心,漠然以对。每个人的同情心都是有限的,他辩称,我今天的同情心已经用完了。但这封信同样令他心生恐惧,再次升高了他的急迫感。

    将军,我不希望显得太过戏剧性,但有两个男人在监视我的房子,我不认为他们是你或我的朋友。今天早上,我有个印象,他们试图要杀我。你不再派你那位神奇的朋友来了吗?

    他有东西要藏。要隐匿,就如他们在沙拉特所坚称的。他搭上巴士,换了几次车,注意背后,打着瞌睡。有着挎斗的黑色摩托车未再出现,他也没找出其他的监视者。在贝克街的一家文具店里,他买了一个大型的硬纸板盒,一些报纸,一些包装纸和一卷思高牌胶带。他把瓦拉狄米尔的那包香烟放进盒里,还有欧斯特拉柯娃的信,用报纸塞满空隙。他包起盒子,用手纸缠住思高牌胶带。他对思高牌胶带一向没有办法。他在盒盖写上自己的名字,“亲自领取”。他雇了出租车到萨佛依饭店,将盒子托付给一个男柜台接待员,并附上一张一英镑钞票。

    “这重量太轻,不可能是炸弹,对不对,先生?”接待员问,开玩笑地将盒子贴近耳边。

    “我可不确定。”史迈利说,两人都一起笑了起来。

    告诉麦斯,这是有关睡魔的事,他想。瓦拉狄米尔,他满怀期待地问,你的另一项证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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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11-10 09:26:09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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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低垂的天际线拥塞着起重机与煤气筒;烟囱懒洋洋地朝着雨云吐出黄褐色的烟雾。如果这天不是星期六,史迈利就会搭乘大众运输工具,但在星期六,他准备好要开车,尽管他一向与燃化的发动机相看两相厌。他从瓦克斯霍尔桥过河。格林威治已在背后。他进入船坞遍布的平坦河岸地区。雨刷瑟瑟抖动,豆大的雨点打过他这辆悲惨英国小车的车身。在公车站躲雨的孩子们冲他嚷嚷:“继续开啊!”他已经刮过胡子,洗过澡,但并没睡。他把瓦拉狄米尔的电话账单寄给拉康,要求把清查所有可追踪的电话列为紧急要务。开着车,他的心智很澄净,但情绪却异常起伏。他穿着一件斜纹软呢大衣,是他旅行常穿的外套。他转过一个弯道,爬上坡,一间精美的爱德华式小酒馆,挂着红脸战士的招牌,突然出现在面前。尼罗河战役街从酒馆向上蜿蜒,直到一片长满枯草的土地。园地里耸立着圣主教堂,是个以石块与燧石建成的建筑,对着四周逐渐消失的维多利亚式仓房传布上帝福音。海报上说,下个星期天的布道者是救世军的一位女性军官。在海报前,有一辆货车:六英尺长的巨大拖车,深红色,侧窗挂着一面足球旗,门上贴着色彩杂乱的外国入境登记贴纸。这是眼前最庞大的物体,甚至比教堂还大。隐隐约约,他听见摩托车发动机慢慢减速又再激活的声音,但他连回头望一下都没有。这熟悉的随扈从切尔西就开始跟着他;但是,恐惧,就如同他在沙拉特所传授的,永远是选择的问题。

    顺着便道,史迈利进入一个没有坟墓的墓园。几排墓石围起园界,一个攀藤的框架与三幢标准规格的新房子雄踞中央。第一幢房子叫“锡安”,第二幢完全没有名字,第三幢叫“三号”。每一幢都有宽大的窗户,但“三号”有蕾丝窗帘。他推开大门,就只见到阴暗的楼梯。他看着它静止不动,然后看着它下沉,看着它消失,仿佛没入地板,有那么一会儿他满心恐惧地怀疑,自己目睹了另一桩谋杀。他按了门铃,屋里响起悦耳的铃声。门是雕花玻璃做的。他把眼睛贴在门上,看见棕色的楼梯毯和看似摇篮车的东西。他又按了一次门铃,听见一声尖叫。起初声音很低,然后转为大声,他本来以为是孩子的叫声,接着认为是猫,最后知道是哨音壶。哨声高到极点,持续不断,接着突然停止,不是有人关掉炉火,就是壶嘴已经烧掉了。他绕到房子背后。这里跟正面没什么两样,只是多了排水管,一小片菜园,和一个用预铸板做成的金鱼池。池里没有水,当然也就没有金鱼,但在一个混凝土钵里,躺着一只黄色的木头鸭子。侧躺着的木鸭嘴张着,一只眼睛凝望天堂,两个轮子仍在转动。

    “那人买了一只有轮子的木头鸭子,”出租车司机边说边用他洁白的手比画着,“黄色的。”

    后门有一个门环。他轻敲了一下,试试门把,竟开了。他走进屋里,小心地关上背后的门。站在通往厨房的杂物间,厨房里首先吸引他注意的是已移离炉火正无声冒着蒸汽的烧水壶。托盘上有两个杯子,一个奶精罐和一个茶壶。

    “克瑞文太太?”他轻声叫唤,“丝黛拉?”

    他穿过用餐室,走进大厅,踏着棕色地毯,站在摇篮车旁,在他心中,他正与上帝谈条件;只要不再有人死,不再有更多的瓦拉狄米尔,我将为我们的生命而敬拜您。

    “丝黛拉?是我,麦斯。”他说。



    他推开客厅的门,她坐在钢琴与窗户之间角落里的安乐椅上,冷淡坚决地望着他。她并不害怕,但她看起来像恨他的样子。她穿着一件亚洲式长洋装,没有化妆,抱着一个婴儿,是男是女,他无法分辨,也不复记忆。她让婴儿将乱发蓬生的头靠在她肩上,一手放在婴儿嘴上,不让孩子发出噪音。她的视线越过婴儿头顶看着他,充满挑战意味,大胆反抗着。

    “伟林在哪里?”他问。

    她缓缓地挪开手,史迈利预期婴儿会放声大叫,结果孩子只是一直盯着他看。

    “他的名字是威廉。”她平静地说,“搞清楚,麦斯。那是他的选择。威廉·克瑞文。彻头彻尾的英国人。不是爱沙尼亚人,不是苏联人,是英国人。”她是个漂亮的女人,黑色头发,非常平静。坐在角落里,抱着孩子,她宛如黑色背景上一幅永恒的画。

    “我要和他谈谈,丝黛拉。我不是要找他做任何事。我甚至可以帮他。”

    “我以前就听过这些话了,不是吗?他出去了,去他该去的地方工作。”

    史迈利听了并没有发火。

    “那么,他的货车为什么还在外面?”他温和地反驳。

    “他到仓储中心去了。他们派车来接他。”

    史迈利仍没有发火。

    “那么,厨房里的第二个杯子是谁的?”

    “他到仓储中心去了,他们派车来接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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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11-10 09:26:21 | 显示全部楼层
    他走上楼,她随他去。有一扇门在他的正前方,左边和右边各有一扇门,都开着,一间是婴儿房,一间是主卧室。面对他的门关着,他敲敲门,没人回答。

    “伟林,我是麦斯。”他说,“我一定要和你谈谈,拜托。然后我就会离开,还你平静,我保证。”

    他逐字再说一次,然后走下楼梯,回到客厅。婴儿开始放声大哭。

    “也许你可以泡些茶。”他在婴儿哭泣间歇时建议道。

    “你不能和他单独谈话。我不会让你们再引诱他卷入是非。”

    “我从来没那么做。那不是我的工作。”

    “他仍然怀念着你们的世界。我已经受够了。”

    “是有关瓦拉狄米尔的事。”史迈利说。

    “我知道是什么事。他们打了大半夜的电话,不是吗?”

    “谁打的?”

    “‘瓦拉狄米尔在哪里?瓦拉狄呢?’他们以为威廉是什么人?开膛手杰克吗?他没听到或看到瓦拉狄,天知道有多久的时间了。噢,贝琪,亲爱的,安静点!”她走过房间,在一堆洗涤物下找出一罐饼干,塞了一块到婴儿的嘴里。“我并不常这样。”她说。

    “谁找他?”史迈利温和地追问到底。

    “米凯尔,还有谁?记得米凯尔吗,我们自由电台的王牌,爱沙尼亚尚未就任的总理,要打探消息吗?今天早上三点,贝琪长出一颗牙,该死的电话就来了。米凯尔呼吸沉重地说,‘瓦拉狄在哪里,丝黛拉?我们的领袖在哪里?’我告诉他:‘你疯了,是不是?你以为只要小声说话,就不容易被窃听吗?’我劝他说,‘迷赛马吧,别搞政治了。’我告诉他。”

    “他为什么担心?”史迈利问。

    “瓦拉狄欠他钱,这就是原因。五十英镑。也许是一起赌马的时候输的。他们常输钱,一定是某一次输钱的时候欠的。他答应要带钱到米凯尔的住处,一起下盘棋。在深夜,我告诉你。他们显然都有失眠症,当然也都很爱国。我们的领袖没出现。戏剧性吧。‘天杀的为什么威廉要知道他在哪里?’我问他。‘去睡觉!’一个小时之后,猜猜谁又打电话来?像之前一样呼吸沉重?我们的米凯尔上校又来了,爱沙尼亚皇家骑兵队的英雄,喀哒靠拢脚跟,道歉。他沿着瓦拉狄的路往回走,用力敲门,大声按铃。没有人在家。‘听着,米凯尔,’我说,‘他不在这里,我们没把他藏在阁楼里。从贝琪的洗礼之后,我们就没见过他,也没听到他的消息。对吧?威廉刚从汉堡回来,他需要睡眠,我不要叫醒他!’”

    “所以他又挂掉电话了。”史迈利试探地说。

    “他会挂掉才怪!他这个吸血虫。‘伟林是瓦拉狄的最爱。’他说。‘干吗?’我说,‘三点半在亚斯寇特?听好,你该死的睡觉去吧!’‘瓦拉狄总是对我说,如果有任何事出差错,就该去找伟林。’他说。‘那你要他怎么做?’我说,‘开着拖车进城,也去用力敲瓦拉狄的门吗?’老天!”

    她把孩子放在一把椅子上。孩子乖乖待在椅子上,满足地啃她的饼干。

    一阵用力摔门的声音,接着从楼梯传来快速的下楼脚步声。

    “威廉来了,麦斯。”丝黛拉直直地盯着史迈利,警告说,“他既不搞政治,也不滑头,他爸爸是个烈士,但他的心情已经平复过来了。他已经是个大孩子了,而且他正靠自己的力量站起来,对吗?我说,对吗?”

    史迈利走向房间较远的一端,让自己与门保持一些距离。伟林果决地走进来,依旧穿着运动服和慢跑鞋,他大约比丝黛拉年轻十岁,而且有些太过瘦弱。他坐进边缘的一张沙发里,炽烈的目光在妻子和史迈利身上逡巡,好像在猜谁会先开口似的。在往后梳的黑发衬托之下,他的高额头显得异乎寻常的白。他已刮过胡子,让他看起来更年轻。他因开车而眼眶泛红的眼睛是棕色的,而且充满热情。



    “你好,伟林。”史迈利说。

    “威廉!”丝黛拉纠正他。

    伟林紧张地点点头,同时对两人致意。

    “你好,麦斯。”伟林说。他双手放在膝上,交缠着。“你好吗,麦斯?你们的作风就是这样,嗯?”

    “我想你已经听到瓦拉狄米尔的新闻了。”史迈利。

    “新闻?什么新闻,拜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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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11-10 09:26:32 | 显示全部楼层
    史迈利耗着时间。看着他,感受到他的紧张。

    “他消失了。”最后,史迈利轻声回答,“我想他的朋友在非常不合宜的时间打电话给你。”

    “朋友?”伟林依赖的眼光投向丝黛拉,“老移民,整天喝茶、下棋,谈政治?谈些疯狂的梦想?米凯尔不是我的朋友,麦斯。”

    他说得很快,对用这种差劲的外国语言代替自己的母语,觉得很不耐烦。然而史迈利说话的速度,却好像他有一整天的工夫似的。

    “但瓦拉狄是你的朋友。”他反驳说,“在你之前,瓦拉狄也是你父亲的朋友。他们一起在巴黎。军中袍泽。他们一起到英国来。”

    衡量着这些话的分量,伟林瘦弱的身躯似乎正压抑着激动的情绪。他双手分开绷成弧形,他的棕发竖起,又再贴平。

    “当然!瓦拉狄米尔,是我父亲的朋友。他的好朋友。也是贝琪的教父,可以吧?但没有政治目的。完全没有。”他看着丝黛拉,征求她的许可。“我,我是威廉·克瑞文。我有个在英国的家,英国妻子,英国小孩,英国名字,可以吗?”

    “还有英国工作。”史迈利很平静地加上一句,看着他。

    “一份很好的工作!知道我赚多少钱吗,麦斯?我们买了房子,可能还要买车,够了吗?”

    伟林的神态里,有某些东西——或许是他的能说善道,或是他生气蓬勃的抗辩——吸引了妻子的注意,此时,丝黛拉就像史迈利一样专注地观察伟林,她漫不经心地抱着婴儿,非常漫不经心。

    “你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威廉?”史迈利问。

    “谁?麦斯,见到谁?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拜托。”

    “告诉他,比尔29。”丝黛拉命令他,目光一刻也没离开他身上。

    “你最后一次见到瓦拉狄米尔是什么时候?”史迈利很有礼貌地再问一次。

    “很久了,麦斯。”

    “好几个星期?”

    “当然,好几个星期。”

    “好几个月?”

    “好几个月,六个月!七个月!在洗礼上。他是教父,我们办了一个宴会。但无关政治。”

    史迈利的沉默开始制造出令人手足无措的紧张情绪。

    “之后就没见过?”长时间的沉默后他终于开口问道。

    “没有。”

    “威廉昨天什么时候回来?”

    “很早。”她回答。

    “早到上午十点钟吗?”

    “很可能,我不在这里。我去看我妈妈了。”

    “瓦拉狄米尔昨天搭出租车来这里,”他解释说,仍然是对着丝黛拉,“我想,他见过威廉。”

    没人助他一臂之力。史迈利没有,丝黛拉没有,连小婴儿都静止不动。

    “在来的路上,瓦拉狄米尔买了玩具。出租车在巷口等了一个钟头,又载他回巴丁顿,他住的地方。”史迈利说,依然小心翼翼地保持此刻的紧张气氛。

    最后,伟林终于开口:“瓦拉狄是贝琪的教父!”他用力挥着手臂,一口英文开始变得支离破碎,“丝黛拉不喜欢他,所以他只能像个小偷,偷偷摸摸地来,懂吗?他带了玩具给贝琪,不行吗?这也犯法吗,麦斯?有法律规定老人不能送玩具给教女吗?”

    再一次,史迈利与丝黛拉都没说话。他们都等待着无可避免的崩溃。

    “瓦拉狄是个老人,麦斯。谁知道他能不能再见到贝琪?他是整个家族的朋友!”

    “不是这个家族。”丝黛拉说,“再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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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11-10 09:26:46 | 显示全部楼层
    “他是我父亲的朋友!同志!在巴黎,他们一起对抗布尔什维克。所以他带玩具给贝琪。为什么不行?拜托。为什么不行,麦斯?”

    “你说那个该死的玩具是你自己买的。”丝黛拉说。她把手伸到胸前,扣上一颗纽扣,仿佛要砍了他似的。

    伟林转向史迈利,恳求地说:“丝黛拉不喜欢那个老人,可以吧?她怕我和他搞太多政治,可以了吗?所以我没告诉丝黛拉。她到史丹斯医院去看她妈妈,瓦拉狄就趁这个机会来看贝琪,打声招呼,不行吗?”他绝望地跳起来,不断地挥动手臂抗议。“丝黛拉!”他叫喊着,“听我说!所以瓦拉狄昨晚没回家?拜托,我很难过。但这不是我的错,可以吗?麦斯!瓦拉狄是个老人!孤单的老人。也许他去找女人了,可以吗?他力不从心但仍然喜欢有女人做伴。在这方面,他可是很有名的,我想,不是吗?有何不可?”

    “那么,昨天以前呢?”史迈利沉默良久后问。伟林似乎没太听懂,因此史迈利重新提出问题,“你昨天见过瓦拉狄米尔。他坐出租车来,还带了一只黄色木头鸭子给贝琪。有轮子的。”

    “没错。”

    “很好。但在昨天以前——昨天不算——你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

    有些问题是孤注一掷,有些问题是全凭直觉,有些问题——就像这一个——是基于初步的了解,不全是直觉,但也还算不上是知识。

    伟林用手背擦着嘴。“星期一。”他凄然地说,“我星期一见过他。他打电话给我,我们就碰面了。没错。”

    丝黛拉低声说:“噢,威廉。”她抱紧孩子——一个小战士,她低头望着细织地毯,等待自己的情绪平复。

    电话响起。伟林像个被激怒的孩子,冲过去抓起话筒用力摔回去,接着把整部电话摔在地板上,又踢走听筒。他坐了下来。

    丝黛拉转向史迈利。“我要你走。”她说,“我要你离开这里,永远别再回来。拜托,麦斯。现在!”

    有那么一会儿,史迈利似乎非常认真地考虑她的请求。他带着父辈的感情望向伟林;他望着丝黛拉。他的手探进内侧口袋,掏出一份折叠起来的第一版《标准晚报》,交给丝黛拉而非伟林,部分原因是他想伟林会崩溃。

    “恐怕瓦拉狄已经永远消失了。”他略带歉意地说,“就在报纸上。他被射杀了。警方会找你问话。我必须先听过事情的经过,再告诉你如何回答。”

    伟林绝望地开始说起俄文,而丝黛拉,似乎是因他的声调而非字句感染,放下手上的孩子,过去安慰另一个孩子,史迈利在这房间里似乎根本就不存在。他独坐了一会儿,想着瓦拉狄米尔那卷未冲洗的底片——直到冲洗之后才能看清楚,放在萨佛依饭店的盒子里,与那封令他一筹莫展的巴黎来信一起。他也想着第二项证据,猜想那会是什么,老人如何带着它,或许就在皮夹里;但他了解,他永远都不会知道。



    伟林直挺挺地坐着,仿佛已在参加瓦拉狄米尔的丧礼。丝黛拉坐在他旁边,手放在他的手上,婴儿贝琪躺在地上,睡着了。伟林述说时,泪水不时滑下他苍白的脸颊。

    “对其他人,我什么也不会做,”伟林说,“但对瓦拉狄,我愿意付出一切。我爱这个人。”“在我父亲去世之后,对我来说,瓦拉狄就是父亲。有时候我甚至会叫他‘我的父亲’。不是伯父,是父亲。”

    “也许我们可以从星期一开始说起。”史迈利建议,“第一次的会面。”

    瓦拉狄打电话来,伟林说。这是几个月来,伟林第一次接到他或集团里任何人的消息。瓦拉狄出乎意料地打电话到仓储中心找伟林,当时伟林正在捆牢要发往多佛的一批货物,并与办公室查对他的转运文件。这是他离开之后集团所作的安排,伟林说。他已经离开了,就像大家一样,多多少少,但如果有紧急需要,他们可以在星期一早晨到仓储中心找他,不到家里,因为丝黛拉的关系。瓦拉狄是贝琪的教父,身为教父,他可以随时打电话到家里。但不谈公事。绝不。

    “我问他:‘瓦拉狄!你要干吗?听着,你好吗?’”

    瓦拉狄米尔在路上的电话亭打的。他想立刻私下谈谈。伟林违反所有雇员所应遵守的规定,在转弯处载他上车,并让他跟着到多佛跟了几乎一半的路程“黑的”,伟林说,意即非法的。这老兄带了一个装满柳橙的蔺草篮,但伟林可没心情问他干吗带着几磅重的柳橙上车。开始,瓦拉狄米尔谈起巴黎和伟林的父亲,以及他们相互扶持的奋斗;接着,他就谈到伟林可以帮他一个小小的忙。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帮一个小小的忙。也看在集团的分上,因为伟林的父亲曾是这么伟大的一个英雄人物。

    “我告诉他:‘瓦拉狄,我不可能帮你的忙。我答应过丝黛拉了,这是不可能的!’”

    丝黛拉的手抽离丈夫身边,她独自坐下。她想为老人的死而安慰丈夫,却又因为丈夫毁弃承诺而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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