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蔽嫌疑人》社会派推理，凶案背后的恐怖真相，作者：陈浩基

black白夜

瑷莹不知道许友一听到纹身这件事后，脑海里冒出多糟糕的联想。许友一认为对阚致远来说，这女生是最理想的猎物──和家人关系疏离，失踪也不会引起注意，从事兼职女友，能轻易让对方跟随自己到陌生的环境。虽然有纹身不代表对方行为不检点，但既然从事这种职业，身上又有纹身，可以估计是那种不甘于平凡的女生，这种特立独行的女性选择避世失联的个案比比皆是，即使朋友察觉有异，通报警方，失踪人口组也不会重视。

许友一想到，阚致远问那些问题时，不知道是否已经思考著如何肢解瑷莹，将哪个部位放进哪种尺寸的标本瓶。到底阚致远是想好好欣赏那个心形纹身，希望将手腕切下来放进一个细长的瓶子，还是考虑到纹身有可能让他人认出死者身分，打算将纹身的皮肤先削掉再作固定呢？许友一凝视著瑷莹的手腕，不禁进入了凶手的思考空间。

经过一轮仔细的盘问，许友一明白到无法从瑷莹身上得到更多关于阚致远的有用情报，于是进入正题，提出计划中的要求。

“谭小姐，警方希望妳能和我们合作，协助从这个男人口中套取口供。”许友一说。

“怎、怎么协助？”瑷莹仍然像惊弓之鸟，说话时来回瞧向众人。

“我们预计这男人还会主动约妳见面，到时候请妳按照我们的指示，问及一些话题。我们会先拟定好内容，并且全程监视，通过耳机提示妳，妳的任务十分简单。”

瑷莹怔了一怔，止住了内心的颤抖，默默地咬了咬嘴唇，脸带愠色地问：“你……你们要利用我告发他人？”

“是搜集证据，那个男人──”

“我、我不干！”瑷莹紧紧皱眉，抢白道：“你们要我帮忙侵犯人权，安插罪名？我才不会做这种事！我出卖身体再肮脏，也不及你们用这些旁门左道去监控人民的秘密警察污秽！”

“等等，谭小姐，我们……”

“‘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我呸，你们官字两个口，怎么说都能找到理由吧？我不管你们要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总之别奢想我会助纣为虐！”

瑷莹一轮机关枪似的质问，一反她之前战战兢兢的神态。许友一受到这些没来由的指责，倒没有动气驳斥对方，因为他深明这个时代警民之间已失去信任，自己硬起来只会事倍功半，得不偿失。上级官员不用直接接触民众，凡事都可以照本宣科，按“大道理”而行，讲求效率，主张以强硬手段去平息社会对警方的怨气，但身处第一线的许友一清楚了解侦查工作只能建立在大众对警察的信任之上，而这份信任其实十分脆弱。人与人之间的信任本来就是这样一回事，需要时间一点一滴慢慢累积，然而十年甚至数十年的信任，可以因为一件小事而产生裂痕，一夕之间彻底粉碎。

许友一伸手挡住正打算跟瑷莹开骂的家麒，示意对方别冲动，再按动平板，打开一张照片，放到瑷莹面前。

那是女死者的脸部拼图。

“谭小姐，妳有见过这位女性吗？”许友一沉住气，以平稳的声线问道。

瑷莹没料到对方会祭出这样的一张图片，皱著眉摇摇头。

“我们负责的，是上个月发生的筲箕湾碎尸案，亦即是坊间称为‘隐青屠夫’的案件。”

“咦？”

“虽然大众以及媒体都认为那个自杀的宅男就是凶手，但我们不会放过调查任何一个细节，以免共犯甚至真凶逍遥法外。”许友一收回平板，边说边在档案中找寻另一张照片。

“就、就算你这么说──”

许友一点开编号为Ａ０２１４的图片，再度将平板放在瑷莹眼前。

“啊呀！”瑷莹瞧了画面一眼，顿时惊吓得往后倒，靠在沙发椅背上，别过视线伸手掩面。许友一点开的照片，是仍在标本瓶里、浸泡在固定液中的女死者头颅。

“这位就是受害人之一。”许友一仍旧以相同的语气说：“警方仍未查出她的身分，只知道她被肢解成十二部分，装在十一个玻璃瓶里。”

“你、你是要吓我……”

“谭小姐，可以的话我都不想让市民看到这种骇人的证物照片，但请妳仔细看看这位死者，留意她的唇形、脸形和耳朵的形状及位置。”

瑷莹缓缓地瞧向画面，以震颤的眼神瞄了数秒，突然双目的焦点定住，脸色迅速刷白。

“她……她……我……”瑷莹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

“是的，谭小姐，妳和她有部分特征相似。”许友一点开一份阚致远的杂志访问报导扫描档，上面有对方的照片。“而妳认识的这位‘安迪’先生，是一位小说作家，他笔下的故事中有内容和分尸案的某些情况雷同，而且他更住在案发单位的隔壁，是第一发现者。”

许友一这番话的真实性固然有商榷余地，例如小说雷同部分没有定论，阚致远发现的也只是谢柏宸的自杀案，并没有发现标本瓶，可是许友一的确没说谎，更重要的是目前阚致远是头号嫌犯。

“我们担心，妳是凶手的下一个目标。”许友一将这假设放到最后才提出，就是先让瑷莹自己想出结论。比起第三者说出的事实，人更倾向相信自己推论出来的假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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瑷莹按捺不住不安，即使涂上了鲜艳的口红也掩饰不了双唇缺血发白，双手抖震。

“谭小姐，”许友一继续说，“妳可以选择不插手这事，直接在网路封锁那个男人，拒绝和他见面，这样子他可能放弃，转移至新目标。不过，我处理过的案件中，有些犯人对盯上的猎物十分执著，恐怕对方会另找办法调查妳的底细，然后再出其不意偷袭，这就更难防范。我明白要妳配合我们，假装不知情刺探情报不容易，但主动出击，找到确凿的证据，让我们有理由拘捕嫌犯，反而最能保障妳的人身安全。”

瑷莹沉默不语，像是思考著利害得失。

“谭小姐，或者请妳想想其他女性，以及刚才照片中那位可怜的女孩吧。我们的社会有很多毛病，而且有很多潜藏的恶意，而妳现在是少数有能力让这些恶意曝光的人。为人为己，我认为答案十分明显，不过假如妳拒绝协助警方，我也会尊重，毕竟缉拿犯人是我们的责任，而不是妳的。”

“我……我明白了。好吧，我答应你。”沉默了好一会，瑷莹说道，语气带点无奈。

家麒和阿星互瞄一眼，心想队长这招“以退为进”用得漂亮，倒是许友一其实在说真心话，万一瑷莹坚拒合作，他便打算放弃这条线索，继续跟监，等候阚致远露出下一个破绽。

许友一和瑷莹议定了基本的行动计划，确认了联络方法，并且让小惠和阿星协调准备工夫和装备。许友一亦指出，警方可以用线人费作为名义，支付报酬，反而瑷莹拒绝，强调她只是尽公民责任，为了逮捕杀人凶手而愿意以身犯险，即使她再缺钱也不想从这合作赚取外快。

“妳每天下课后，会以什么路线离开学院？”许友一想起家麒的报告，知道阚致远不时到摩利臣山的专业文凭学院附近停留，形迹可疑。

“会看看当天有没有预约，有的话便搭巴士或地铁，没有的话就直接步行回宿舍……”

“步行回宿舍？从湾仔走到青衣？”

“湾仔？”瑷莹愣了愣，然后稍稍亮出明白的表情。“我修读的文凭课程只要在青衣分校上课，不用到湾仔摩利臣山分校的。”

许友一回头瞧了瞧家麒，家麒亦一脸不解，微微摊手耸肩。许友一回心一想，或许阚致远只知道瑷莹在专业文凭学院念书，却误会了是在湾仔分校上课，所以才会经常到摩利臣山监视。

谈了三个钟头，拟定好计划，许友一便吩咐家麒开车送瑷莹回青衣的宿舍。这一晚许友一调动人手，特意指派了另一下属代替阿星和家麒监视阚致远，结果下属回报目标在家没外出，许友一便估计阚致远已看上了瑷莹，所以没有再约其他兼职女友物色猎物，而是准备接下来的计划。他猜瑷莹暂时没有太大危险，毕竟阚致远知道警方还在调查案件，如果这时候弄出女生失踪或发现尸体，自己便很容易被盯上；但这段时期正好用来接近目标，掌握对方的一切，将来令这女生人间蒸发，就能减少涟漪，神不知鬼不觉地完成犯罪。

会面后才不过三天，许友一已收到瑷莹联络，说阚致远再次透过ＩＧ约她翌日约会，而且问她能否过夜。

“我请他等一下，待会再回复，”瑷莹在电话紧张地说，“许督察，我该接受还是拒绝？他会不会是想……想对我……”

许友一没料到阚致远要求过夜，心想也许对方按捺不住杀人欲望，已经查出了瑷莹的生活状况，知道她失踪不会引起注意，于是决定快刀斩乱麻。考虑到瑷莹的个人安全，许友一应该指示她拒绝阚致远的要求，毕竟警方只想借她来套话，寻找线索。

可是，这可能是人证物证俱在的黄金机会。

考虑了一阵子，许友一觉得不能错过这种千载难逢的时机。

“谭小姐，请妳答应他，不过妳要好好听从我的指示。”许友一一边回答一边打开扩音器，并且扬扬手叫同在办公室的小惠加入聆听。“我们会按照原来的计划，利用隐蔽式麦克风和耳机保持联络，但会同时给妳一支用来定位的手机，我们会全程跟踪，你们进宾馆后我们会在现场附近戒备。进入房间后妳要想借口让他先洗澡，再趁他在浴室时检查他有没有藏著可疑物品，例如绳子、药物或刀具，妳一有发现我们便冲进来。万一没有发现，或是觉得情况不对劲，妳就趁对方仍在浴室时逃跑，或是托辞洗澡，将自己反锁在浴室内，我们会想方法中止你们的交易，让妳平安离开。”

“什么方法？”

“警察到宾馆突击检查是常有的情况，万一他带妳回家，我就安排同事上门调查噪音之类，总之有方法保证妳的安全。”

“我……明白了。”

“谭小姐，”小惠插嘴说，“说不定我们在你们晚餐时已套取到足够的资料，妳便可以找借口提早中止约会，我们不会让妳冒险。”

小惠的话让瑷莹感到安心一点。瑷莹认为假如警方判断没即时危险便不会打草惊蛇，如此一来，她很可能无法拒绝阚致远的性要求，即使她的身分是个性工作者，她亦无法容忍和一个企图谋杀自己的杀人魔发生关系。同为女性的小惠提出保证，让瑷莹知道警方也有人能理解她的心情──而这正是许友一特意让小惠加入对话的原因。

翌日黄昏，各人准备就绪，等待行动开始的一刻。许友一特意从中区的风化案调查人员中抽调两名部下，临时加入，以确保计划顺利。

“队长，家麒报告目标已经离家，并且开车出发前来。”

在位于港岛东的太古城停车场内，阿星向同在车内的许友一报告。这辆黑色ＳＵＶ隶属重案组，每逢有重要行动，许友一都会用它作指挥车，而现在车上就有他、阿星、小惠、调班加入的汉华和邦妮，以及作为诱饵的瑷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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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小姐，请妳说几句话。”

“呃……测试，一二三四。”

阿星左手按著耳机，右手竖起拇指，示意收音清晰。刚才小惠替瑷莹别上一枚心形胸针，瑷莹看得再仔细，也没能看出它藏著麦克风。

“再来是这个无线耳机，妳就将它戴在左边耳朵，让头发盖住。”小惠递上一个和苹果AirPods差不多大小的单边无线耳机。

“这会不会太明显了？万一被对方发现……”瑷莹担心地问。

“就是明显才能混过去，妳说是手机的蓝牙耳机就行。耳机再小也有可能被看到，假如那种‘欲盖弥彰’的隐藏式耳机被发现，妳反而百口莫辩。”阿星插嘴说。

瑷莹戴上耳机，听到阿星朝他的麦克风说话的声音，向他点点头，然后再接过小惠手上一个紫色的行动电源。

“耳机和麦克风已连结上这个行动电源，它实际上有手机功能，里面安装了ＳＩＭ卡，我们会用它来追踪妳的位置，万一遇上妳无法用说话求助的紧急状况，妳就长按旁边的按钮三秒，它会传讯息过来，到时我们就会第一时间插手，让妳全身而退。”

瑷莹接过那个扑克牌大小的行动电源，把玩了一会，完全看不出异样，再将它塞进包包。

“附带一提，这东西真的有充电功能，就算妳放在桌上为手机充电，对方都不会察觉。”阿星笑道。

瑷莹本来还以为她要像电影那样子，在衣服里收藏接收器，担心过万一拥抱时会被发现，但监听的科技似乎已发展到一个难以侦测的境地。

许友一简单地和瑷莹再确认指示，提醒她对话的重点。五个钟头前瑷莹已收到许友一撰写的文件，内容是警方希望获得的情报──阚致远对案件的看法、与谢柏宸的关系，以及个人的犯罪倾向。最理想的情况是对方不小心说溜了嘴，将一些只有警方及凶手才知道的细节说出来，假如抓到这些“合理疑点”，警方就有足够的理由拘捕对方，进行更深入的搜查。

“ＯＫ，行动开始。”

距离约会时间还有五分钟，瑷莹步行至太古城中心的中庭，等候“安迪”联络。她到现在仍不知道阚致远的名字──许友一没有告诉她以免她露出马脚──不过她有私下在网路搜寻过，看到对方在报章的访谈，知道他用上“无明志”这个笔名。她深呼吸一口气，在心里告诉自己接下来要扮演女友的角色，尽量忘掉对方可能是个杀人魔的事实。瑷莹很讨厌个别顾客，但她每次跟他们约会都能好好掩饰，装出一副恋爱中的女孩的模样，所以这回她深信自己也能瞒过对方。

在等候期间，她瞄到中庭另一边的服饰店橱窗前，戴上口罩的阿星正低头滑手机。她故意别过脸望向另一方，以防有人留意到她认识对方。阿星外套胸前有一个小洞，而一个隐蔽式的镜头正从洞口拍摄著前方的景物，影像即时传送到指挥车里许友一的平板画面上。

这次行动的部署中，阿星和小惠在现场接近监视，许友一留守指挥车，调班而来的汉华和邦妮同在车上，而指挥车旁则停了另一辆车子，一旦需要跟踪，汉华和邦妮便会利用那一辆支援。

“报告，目标刚下车，我留守停车场，等候指示。”家麒利用通讯机向许友一报告。

许友一注视著平板上的影像，然后看到瑷莹接电话。

“嗯……我到了，在中庭那个洋娃娃展览前面……”

耳机传出瑷莹的声音。即使许友一不在现场，他仍能掌握一切动态。

两分钟后，阚致远在画面出现，瑷莹看到他便热情地挽他的手臂，许友一见状也不禁佩服起来，心想这个二十岁的女生能克服恐惧，好好饰演女友这个角色。两人的对话没有特别，不过许友一第一次听到阚致远柔和的语气。

“我在楼上的上海菜馆订了位子，吃沪菜可以吗？”阚致远问。

“嗯，我正想吃小笼包。”瑷莹扮演著善解人意的女友。

二人走到餐厅，阿星跟在他们后面入座，而小惠则留在店外。阿星选择了一个好位置，能够清楚地拍到阚致远和瑷莹的桌子。

“谭小姐，这是测试，假如妳听到我的话便摸一下鼻子。”许友一按下通话按钮，隔空对瑷莹说──瑷莹一边继续和阚致远闲聊，一边假装鼻子痒，用左手摸了一下。许友一这样做，除了确认瑷莹的耳机运作正常外，也是为了让对方知道他们就在旁边，她的安全受到保障。

阚致远和瑷莹点了好些美味的菜色，五香牛肉、凉拌黄瓜、小笼包、担担面、炖鸡汤、红烧狮子头，让只点了炸酱面和豆浆的阿星口水直流。阿星想过顺道尝尝该店有名的小笼包，可是考虑到队长正在看，就不敢放肆。

“工作忙吗？”就在服务生奉上鸡汤时，瑷莹向阚致远问道。许友一知道她开始进攻了。

“还可以。”阚致远言简意赅，微笑著替“女友”盛汤。

“我看你有点累的样子，要好好休息。”

“有些工作可不等人，要赶紧完成。”

“能够Work From Home吗？”疫情后在家工作已是常态，瑷莹知道这问题一点都不突兀。

“可以，只是在家工作也不能偷懒。”

“如果太忙，我不介意到你家附近约会，陪你吃快餐店或茶餐厅。”瑷莹温婉地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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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好，那一言为定。”

“你家在……筲箕湾，对吧？那次我们一起搭电车，我从来没试过坐到总站。”

“嗯。”

“筲箕湾的租金高不高？我毕业后假如念远距课程，便要考虑住的问题。”

“香港现在哪儿的租金不高？”阚致远苦笑一下。“不过假如不介意楼龄长，也有一些算便宜的。”

“那我考虑看看，或者到时跟你住得近，可以常常见面。”瑷莹那含羞答答的笑容，几乎连许友一也能骗倒。

“我不介意开车跟妳约会。”

“啊……不过啊，筲箕湾的治安好吗？我一个女生独居……”

“我觉得还好，我那边也住很久了。”

“可、可是，前一阵子不是发生了什么很可怕的命案吗？什么‘隐青屠夫’……”

瑷莹这句话一离开嘴巴，许友一便立即留意到阚致远脸色有变。

“那只是个别案件吧。”阚致远很快回复原来的样子，淡然地说。

“你知道发生在哪一栋大厦吗？这样我会提防一下，以免被经纪骗我租下凶宅。”

“我……”阚致远面露难色，停顿半刻再说：“我知道。我正是住在那一栋大厦。”

“咦？天啊，太可怕了！位置近吗？你不会见过那犯人吧？”

阚致远陷入沉默，低头不语。

“怎么了？”

“我想我们还是别谈这个吧。”阚致远抬头，微微一笑，像为刚才的沉默致歉。

瑷莹没想到对方会直接说出终止话题，料想无法苦缠，但耳机传来许友一的声音。

“别退，追问下去。”

许友一看到瑷莹稍稍皱眉，但她瞬即回复原貌，伸手抚摸阚致远搁在桌上的左手。

“你认识犯人吗？我很抱歉让你想起可怕的事……你有什么事情也可以对我说，将东西老藏在心里，会憋出病来。”

“他……是我认识多年的邻居。”

“是朋友？”

“嗯。”

“你不敢相信他会做出那种可怕的事？”

阚致远没回答，只露出悲伤的眼神，直瞧著瑷莹。在那一刻，瑷莹差点觉得警方的指控都是子虚乌有，面前的男人才不像杀人魔；可是与此同时，她察觉到这男人的眼神中闪过一丝异常，令他的表情显得有点不自然，有点造作。

就像是在盘算著什么的表情。

“我──”

就在阚致远再开口之际，服务生来到桌旁，送上热气腾腾的蒸笼。笼里有四个美味的小笼包。

阚致远将左手从瑷莹温暖的掌心中抽出，向服务生点头致谢，再对瑷莹说“趁热吃，但小心烫”。瑷莹无法让话题继续，只好暂时撤退，再度装起娇羞女友的表情，夹起小笼包，装模作样地将它吹凉，并且说要喂“男友”吃。

她不知道的是，远在停车场的许友一这时在心里用了多少脏话咒骂那个服务生，偏偏挑这个时候上菜。

在那之后，瑷莹再找不到切入的时机询问案件的事情。许友一在耳机中提过好些指示，可是要不是瑷莹无法直接发问，就是在提及案情之前已被阚致远转到另一话题上，更反过来抓住瑷莹的课业来讨论。

“广告的确很重要，根据我在出版行销上的经验，一件商品是否畅销，本身的品质决定了贩卖周期长短，但第一步的行销定位左右了顾客的第一印象……”

瑷莹有点正在上课的错觉，但因为她知道“无明志”是个畅销作家，心想对方的意见搞不好可以当成内容写进功课内。

“没办法了，进行Ｂ计划吧。”许友一对瑷莹下指示。

所谓Ｂ计划，就是在宾馆里趁阚致远洗澡时，检查私人物件。许友一估计，这晚对方动手杀人的机会很微小，大概不可能找到什么决定性的证物，但瑷莹仍可以检查对方的衣服和皮夹之类，用手机拍一些照片，再找机会逃跑或借词中止交易。

饭后二人离开餐馆──阿星在阚致远向服务生示意结帐前早一步离座──瑷莹便亲密地牵著阚致远的手，挨近他的身旁。

“接下来去哪儿？喝酒？”她问。

“我有开车，留待到饭店才喝，”阚致远勾著瑷莹的手，“我在珀宁订了房间。”

许友一不由得暗暗叫苦。珀宁是铜锣湾的一家四星级饭店，假如他们上爱情宾馆，警员很容易干涉，因为那些小宾馆的接待人员一向怕警察；可是四星、五星的饭店就不同，职员比较重视住客的隐私，就算愿意合作，过程也不会太愉快。

管它的，事后被投诉再说──许友一心想。

两人没有立即出发，反而在太古城中心里闲逛，阚致远更和瑷莹光顾一家电器店，送了一柄价值二千多块、能提升肌肤活力、促进胶原蛋白增生的电子美颜器给对方。瑷莹收到礼物自然十分高兴，可是她没有忘掉任务──毕竟她有点担心，如果计划不顺利、眼前男人真的是杀人魔、这晚对方又心怀不轨的话，这美颜器只会用在她已失去生命力的脸庞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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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不多十点，阚致远和瑷莹前往停车场取车。就在两人还没抵达前，许友一已安排好接下来的部署：小惠和家麒同车，尾随目标，汉华和邦妮则先开车到珀宁守候，阿星就和许友一合流，晚家麒一步出发。

“阿星，我来开车，你留意ＧＰＳ。”许友一对刚上车的阿星说。阿星坐上副驾驶座，打开平板，地图显示著瑷莹的位置，车子刚开进太古湾道，准备驶上东区走廊。

许友一的耳机传来音乐声，知道那是来自阚致远车内的音响。他对这首英文歌有点印象，但想不起来，而且他根本没有心情去思考这一点──他只留意著瑷莹和阚致远之间的对话。瑷莹有尝试再挑起问题，关注阚致远的交友关系，故意促狭地查问他有多少个女友──许友一曾指女死者可能是“女友”之一──但阚致远都以玩笑话轻轻带过。

“目标刚从七号出口下交流道。”家麒利用对讲机报告。

车子已抵达铜锣湾，许友一和阿星的指挥车仍在东区走廊上。许友一预想很快会听到在饭店等待的汉华报告说目标进入视线范围，殊不知接下来仍然是家麒的声音，而且语气有点紧张。

“目标没驶进百德新街，继续沿告士打道前进。重复，目标没驶进百德新街……”

“队长，ＧＰＳ定位报告相同，目标已接近景隆街。”阿星赶紧说。

假如目的地是珀宁，车子该左转进百德新街。许友一不确定原因，于是按下按钮，提示瑷莹。

“车子错过了路口，快问对方。”

许友一话毕便听到耳机的音乐声中传来瑷莹的话音。“咦？你是不是走错路了？”

“我看时间尚早，打算顺路兜兜风，看看夜景。”阚致远如此回答。

许友一和部下们都从耳机听到阚致远的答复，不过他们都不确定这是不是事实。最坏的情况是阚致远打算将瑷莹带到荒山野岭，对她不利，但也有可能如他所言，纯粹是趁道路畅通，享受一下载著女伴驾车兜风的乐趣。

“二号车留守原地；一号车跟紧一点。”许友一下令道。

“目标登上坚拿道天桥，重复，坚拿道天桥。”家麒的声音再度响起。

许友一脑里飞快运算，思考著阚致远的目的地──车子驶上坚拿道天桥，假如直走的就很可能是打算经过香港仔隧道往港岛南区。南区人烟稀少，跟“荒山野岭”差不多，许友一心里不由得冒起不好的预感。

“目标已下桥，从五号出口下桥……”家麒的报告让许友一精神一振。如此一来阚致远不像是前往南区，比较像是前往跑马地马场一带，绕一个圈子再到饭店。

“报告，目标转右往皇后大道东，我们在桥下被红灯拖延住了，请ＧＰＳ跟进。”

“阿星，报告目标位置。”许友一说。

“大道东伊利沙伯体育馆前方路段，西行──”

就在阿星紧盯著画面，说出定位位置时，众人耳机中的音乐声突然止住。

“咦，停车了？”阿星瞧著平板，地图上的标示仍停留在马路中心。

“一号车，报告目标位置！”

“视线受巴士阻挡，无法确认，重复，无法确认──”

许友一不禁大力踏下油门，从坚拿道天桥追上去。家麒和阿星还没察觉事态严重，但许友一已知道他们陷入大麻烦。

耳机里不但没再传来音乐声，就连环境噪音也没有了。

这并不是阚致远停车关掉音响，而是仪器出问题，没再传来声音。

“一号车！目标定位显示于体育馆外路段，报告位置！”

“体育馆外没有目标踪影，重复，没有目标踪影──”

“ＧＰＳ标示仍然在那儿啊！”阿星嚷道。

许友一没有回答，他知道ＧＰＳ已无用，地图上只显示著仪器失灵前的最后位置。他按下按钮，尝试向瑷莹下指示。“情况有变，立即中止行动，尽快找借口离开！”

然而耳机依然没传来声音，许友一不确定自己的警告有没有成功传达。

“一号车，沿大道东继续前进，经湾仔转上告士打道往珀宁方向。”许友一下指令。

“收到。”

家麒明白队长的指示，假如阚致远真的是兜风，车子便该经过骆克道、军器厂街驶上告士打道，再回到铜锣湾。在失去对方行踪的现在，只能假设车子就在前方，全力追上。

许友一同时致电瑷莹，打算装作朋友来电，用暗号通知对方情况有变；可是当电话传来语音信箱的讯息，许友一直觉他们已经朝最坏的方向前进，直奔那个无可挽回的结局。

十五分钟后，家麒和许友一的车子都已回到铜锣湾，但路上就是不见阚致远的白色丰田Camry。在饭店外监视的汉华和邦妮也没有发现，瑷莹行踪成谜。

“阿星，你事前没有检查过追踪器吗？”许友一语气冷冽地问道。他平日对部下友善，但工作上出包，他就会严厉对待。

“有啊！我还检查过电池，确保已经充满电……啊……”

“想起什么了？”看到阿星顿了一顿，许友一追问。

“没有，我再三检查过了，假如有问题就是支援科那边的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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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星如此回答，心里其实想到另一件事──他有打开过那个伪装成行动电源的追踪器的外壳，看了一眼里面插ＳＩＭ卡的位置，如今却不肯定当时有没有不小心弄松了部件。假如ＳＩＭ卡接触不良，讯号便会断掉，即使那装置一旦侦测到ＳＩＭ卡便会自动重启连线，可是他无法通知瑷莹用力拍打或摇晃一下追踪器，以外力令松掉的零件回到原位。

“队长，会不会不是珀宁，是柏丽？”为了将功补过，阿星提出想法。铜锣湾有另一间名字相近的饭店，一样是四星级。

许友一指示汉华和邦妮继续在珀宁监视，指挥车就驶往柏丽，希望有新发现。可是当他和阿星到达柏丽，向停车场的职员查问后，便知道过去一个钟头之内没有白色丰田来过。家麒提出调查同区的饭店，可是湾仔及铜锣湾的饭店旅馆多如牛毛，根本不可能逐一搜查。

“等等，说不定ＧＰＳ没有故障？”小惠通过对讲机说道。“他们消失的位置正好有帝诚和峻景两家饭店啊！”

许友一惊觉这盲点，于是指示家麒和小惠开车到伊利沙伯体育馆对面的两家饭店调查，可是无功而还，两间饭店的停车场都不见阚致远的车子。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许友一觉得他们就像盲掉的猎犬，在偌大的平原上追著稀薄的气味，搜寻一头隐藏起来、叨著兔子的豺狼。他好几次挣扎著要不要通报总台，让巡警协助搜索阚致远的车子，但他犹豫著一旦有军装警员发现并截停对方，瑷莹的卧底身分便有可能被阚致远识破，而在警方无法逮捕阚致远的日子，瑷莹就有可能成为对方的报复对象，即使今天能全身而回，难保阚致远一、两个月后才出击，令瑷莹成为新的受害者。

当然，前提是瑷莹今晚仍然活著，没有被杀害。

“啊！”

就在一个钟头过去，许友一差不多决定放弃，要求巡警及巡逻车插手时，阿星突然高声大嚷。

“ＧＰＳ复活了！”

许友一转头瞧过去，看到地图上的标示落在金钟，与此同时他的手机响起，来电显示是瑷莹的号码。

“喂！许督察！你们怎么搞的？”

手机传来瑷莹精神奕奕的声音，许友一顿时如释重负。他接听时曾想像过来电者是阚致远，以为对方会故意来电嘲讽警方无能，指示他们收尸。

“谭小姐，妳现在是一个人？”许友一说毕才发觉自己多此一问，对方会说出“许督察”，就证明阚致远不在她身边。

“当然啊！你们──”

“请妳立即到金钟道的巴士站，那边人多，妳比较安全。我们现在来接妳。”许友一打断瑷莹的话，对方表示明白后就挂线。

在许友一开车往金钟途中，阿星确认瑷莹身上的追踪装置已再上线，他们的耳机再度收到瑷莹身边的环境声。许友一估计瑷莹已摘下耳机，而且他亦想不到有什么话要对她说，所以保持沉默，直到他们驶至金钟道巴士站，在候车的乘客队伍旁看到活生生的瑷莹，他才松一口气。

“快上车。”阿星打开车门，紧张兮兮的瑷莹便登上ＳＵＶ。巴士站禁止一般车辆乘客上下车，所以候车的人都不禁多瞧两眼，心想哪个有钱的混蛋故意违规。

“许督察！这是什么恶作剧？怎么和说好的完全不一样？”瑷莹甫上车便连珠砲发。

“谭小姐，我们实在很抱歉，但妳平安无事就最好了。”许友一答非所问，边说边将车子驶往重案组所在的港岛总区总部大楼。大楼就在一个街口之外。

“平安无事……？等等，你们不是一直在饭店外戒备的吗？”瑷莹闻言大吃一惊。

“对不起，一个钟头前器材故障，我们在皇后大道东便失去你们的踪影……”许友一无法再装出强硬的语气，只能如实相告。

瑷莹怒目圆瞪，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

“即是说，假如那家伙刚才想杀死我，我便没救？天啊！难怪我老给你们提示，你们却完全没有回应！你们这些──”

“谭小姐，这是我们的责任，我明白是我们犯错了。但我们很希望妳能不计前嫌，给我们说明过去一个钟头发生的事情，这些情报对调查有很大帮助……”

瑷莹心想对方脸皮真厚，但她也有很多事情想问清楚，所以只能叹一口气，答应许友一的要求。车子驶进总部大楼的停车场，家麒、小惠、汉华和邦妮亦差不多同时抵达，许友一也没有正式地让瑷莹到办公室录口供，只在停车场打开ＳＵＶ的车门，让部下们同时听取这段空白期发生的事情。

“车子进入湾仔皇后大道东后，去了哪儿？”许友一问。

“上了司徒拔道，安迪说那边能看到山下的夜景，值得一看。”

家麒不禁拍了一下额头。峻景饭店旁有岔路往山上去，只是当时他们没想过车子会往那边跑。

“然后车子去了金钟？”

“嗯，我问他为什么绕路来到金钟，他反过来一脸奇怪，说他就跟我说订了金钟的饭店，他以为我问他有没有走错路时已知道了。”

许友一回想起路线。假如阚致远一开始的目的地是金钟，那他从东区走廊下交流道，会以为瑷莹问他的是为什么不继续走东区走廊，而不是指为什么他错过了百德新街的街口。他那句“顺路兜风”就更合理，假如目的地是珀宁，到湾仔兜风才不是顺路，但从铜锣湾到金钟，途经司徒拔道的山路虽然有点远，但至少是向西前进的方向。

black白夜

“所以不是珀宁？”

“对啊，他开车到了ＪＰ曼豪。我跟他说这明明是曼豪不是珀宁，他就愣了愣，问我他之前说了什么。他原来在曼豪订了房间，嘴巴却说成八竿子打不著的珀宁！他说本来打算订珀宁，但珀宁客满，于是改订更贵的曼豪了。”

众人哑言失笑。ＪＰ曼豪是位于金钟的五星级饭店，而最讽刺的是，它和他们现在所在的警察总部只隔一街之遥，相邻的警政大楼更有窗户可以直接看到饭店房间。

“我们先到酒吧喝了两杯，”瑷莹继续说，“前台职员还亲自到酒吧接待办入住手续，给安迪送上门卡，我猜他花了不少钱。我当时故意重复说明房间楼层和号码，安迪问我怎么老在念，我以为露馅了吓得半死！要是知道你们根本没有在监听，我就不用冒险！”

“妳如何找借口离开？有没有趁他洗澡时检查他的随身物件？”

“所以我就问你们，到底这是什么恶作剧？为什么要我经历相同的事情两次？”

瑷莹的问题让许友一感到不解。

“什么恶作剧？”

“安迪一进房间，关上门，便一脸凝重地跟我说他不是找我上床，只是想找一个私人地方跟我好好谈一下。我以为他要对我不利，又无法让他进浴室而感到慌张，他却打开手机，给我看了一张照片，然后说出和你们上次说过差不多的话。”

“差不多的话？”

“他说我被筲箕湾碎尸案的真凶盯上了，希望我担当内应，在约会时刺探情报！这不是恶作剧是什么？”

许友一和部下们面面相觑，完全没想过会有这种发展。

“我们谈了好一阵子──当时我还以为你们在偷听，既然没有指示我便硬著头皮继续拖延──他说了一堆话，说那个男人很危险，叮嘱我要小心为上，假如我不愿意合作，至少不要再答应跟那个男人约会，就怕某一天对方会按捺不住，将我杀死再肢解……我问他是不是知道什么内幕，他便说虽然没有实证，但那男人有动机、有条件犯案，而警方只打算草率结案，将罪名全推到自杀的隐青身上，真凶逍遥法外，我的处境就十分危险。后来我拖到不能再拖了，便随便胡扯一句说他太奇怪了，连约会费都没收便离开，倒是他没追上来，只说他之后会再跟我联络，请我仔细考虑一下他的话。我回到饭店大厅仍收不到许督察你的指示，便干脆打电话给你了。”

“对方手机中的那个男人是妳的熟客？”许友一问。

“对啊，”瑷莹打开手机相簿，滑了几下，“安迪拍的那张照片有点模糊，但我一看就认得是谁了。”

瑷莹将手机递给许友一，画面上是一张瑷莹和男人的自拍照，地点似乎是某间夜店。男人看来年约五十，衣著却和年纪不相称地新潮时髦，搭在瑷莹肩上的手抓得牢牢的，就像想往下探，滑进瑷莹的低胸装里面。

“他是老客户，平均每个月都会约我两、三次，不过近来不太频繁，或许找到新‘女友’吧。他说他叫Jasper，真名我就不知道了。”

许友一对照片中这个笑容带点邪气的中年男人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他没见过对方，但总觉得有点眼熟，就像在哪儿看过这张脸。

“你们警方确定安迪就是犯人吗？Jasper又是怎么一回事？”

瑷莹的疑问正好和重案组的一众刑警心里的问题重叠，而许友一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男人更感到头痛。

因为他知道万一阚致远说的是事实的话，警方先前在对方身上浪费的时间将会严重危害调查。

这给予真凶一段很好的喘息时期，让他消灭证据，逍遥法外。

而且这更给予他机会择日再度出击，制造另一套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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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香港社会福利中的一项入息补助计划。

13 香港的中学教育以六年学制为主，初中及高中各三年，“中六”即为高中三年级。

14 香港中学文凭考试（英语：Hong Kong Diploma of Secondary Education Examination，缩写为HKDSE 或称 HKDSE Examination），惯称“文凭试”或“DSE”，是香港自二○一二年开始的六年制中学公开毕业考试。

black白夜

小说《（名称未定）》节录．2
　

　

……

“可是披头四再厉害，要是约翰和保罗没有受到海滩男孩的《宠物之声》启发，《胡椒军曹》也不可能面世喔。”

“但我们不能忘记海滩男孩先受到以披头四为首的英伦摇滚影响，才能突破原来的风格啊，假如没有‘英伦入侵’，他们只会停留在加州风的冲浪摇滚吧？”

阿白从没料到Ｌ能和他聊音乐的话题。两人喜好不同，但钟情的年代却相近，都是上世纪的摇滚。虽然彼此针锋相对，不时争论哪支乐队、哪个音乐人较伟大，但他们心底都庆幸有这样的一个知音人。

而当Ｌ向阿白坦言自己的性别和年龄时，阿白更对她如此熟悉六十年前的美国音乐感到不可思议。

“你这是性别歧视、年龄歧视。”Ｌ在讯息中如此吐槽。

“这只是经验之谈。年轻女生要迷流行音乐，就该迷Coldplay、Imagine Dragons、ＢＴＳ或Mirror。只有大叔才会喜欢海滩男孩和Aerosmith。”

“那是偏见，钟情古早英伦摇滚的你是大叔吗？”

阿白的手抖了一下，然后他决定如实相告。

“对啊，我就是个大叔。我说过我是个家里蹲吧，我没说的是，我已经二十年没有外出了。”

Ｌ一时没有回应。阿白并不以长年茧居为耻，但他担心对方就和一般人一样，会因此对自己心存芥蒂，尤其他已踏入中年。

他在乎Ｌ对他的看法。

“其实啊，我也想当个家里蹲。要是我有方法足不出户也能养活自己，我就彻底地躲在家里，这辈子永远不到外面。外面的世界只会勾起痛苦的回忆。”

Ｌ的回复让阿白有点意外。由于交流日久，Ｌ偶有谈及生活琐事，阿白已经知道Ｌ不是沉迷线上世界的宅女，在游戏以外是个独立外向的女生。他以为Ｌ对人生充满热情，没料到她也会说出这种消极的话。

不过阿白能够体会Ｌ的感受。

人唯有独处的时候，才能做回自己。这个世界就是充满虚伪，为了适应群体生活，人们不得不挂上假面孔，表现出合群的姿态。假如有人遭遇过痛苦的经历，生无可恋，人们却只会丢出一堆狗屁倒灶的理由，嚷著“自杀解决不了问题”、“痛苦会随著时间消散”之类，意图强加自己的思想到他人身上。

即使明明伤痕还没有愈合，为了在社会生活便要假装复原，明明内心如刀割般疼痛，却要在人前装坚强。阿白好想往那些劝告“自杀解决不了问题”的家伙脸上揍几拳──人就是为了解决问题而生存吗？人是电脑程式吗？

所以让我躲在贝壳里吧──阿白内心如此呐喊著。

“假如连自己的生死也无法掌控，人不过是奴隶。”阿白有感而发。

“你有没有想过自己会如何告别这个世界？”

“不知道，但假如有一天我想走了，大概用烧炭吧，干手净脚，而且听说不太痛苦。”阿白顿了一顿，继续发讯息道：“当然我暂时还没这个打算，既然我能够浑噩地当个家里蹲，那就不妨再多当一段时间。”

“那就好，我不想你死。我很自私，我不想失去一个谈得来的好朋友。”

纵然是冰冷的文字，阿白却从萤幕上感到温度。

阿白和Ｌ渐渐成为知心好友，无论有没有登入游戏，他们都习惯每天透过网路谈话，有时可能只是互道一句早午晚安。他们都觉得有这样一位没碰过面但亲近的朋友，填补了内心的某个空隙。

然而某天，一个小错误改变了二人的关系。

　

“18y 156cm 47kg

　纯约／一小时／$300

　午餐／一小时／$500

　晚餐／两小时／$1000

　ＲＭ／见面另议

　Overnight免问”

　

阿白正漫无目的地浏览著串流电影平台时，突然收到Ｌ的讯息。他先对内容有点疑惑，后来再想了想，便明白发生什么事。他没有回复Ｌ，只继续看有什么新电影上线，十分钟后，来自Ｌ的讯息视窗再度亮起。

“对不起，传错了。”

“嗯。”阿白只淡然地回答了一个字。

Ｌ没有再回应，保持沉默。

“上次你提过的那部韩剧好像拍了电影版续篇，不知道没看剧集版可不可以直接看。”阿白看到Ｌ没反应，主动挑起话题。

“你不在意吗？”良久，Ｌ回应。

black白夜

“在意什么？”

“我传错的讯息。你不知道那是什么吗？”

“我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虽然阿白足不出户，但对外面世界的认识才不浅，网路世界充斥著各色各样最新的资讯，甚至是平常人鲜少能接触到的。他很清楚那是兼职女友的价目表，除了年龄、身高和体重的个人资料外，“纯约”就是指纯粹逛街、唱Ｋ、看电影等一般约会的收费，“ＲＭ”是房间Room的缩写，意指性交易。

“你鄙视我吗？”Ｌ问。

“我身为一个茧居的社会弃子，还怎可能鄙视他人？”阿白打上一个吐舌头的颜文字。

“可是其他人都只当我是下贱的妓女。”

“管别人怎么想。为了在这个垃圾社会生活，人不得不委曲求存，大众以为女性出卖肉体是赚快钱，却不知道这工作背后的重担。出卖色相是世上最古老的职业，说明了这是人性的根源问题，但现代人还是要以道德角度去控诉赚皮肉钱的女性，这就是最彻底的伪善！”

Ｌ沉默下来没有回应，阿白便继续写出他的心底话。

“我认识你久了，清楚知道没能让你发挥所长，令你从事这种吃力不讨好的工作，出问题的是这个像粪坑的世界，而不是在你身上。现实是一团团由恶意、歧视和自私组成的黏糊糊化合物，践踏弱者就是让自己显得崇高的捷径！崇尚加害者、怪责被害者的歪理就是这世道的金科玉律！妈的，我愈说愈气了。”

“你不觉得我肮脏吗？”

“那些满嘴仁义道德、却仗著财力权势压榨他人的混蛋才肮脏。”阿白觉得自己好像说得太过了，稍作停顿笔锋一转，再幽默地在讯息输入栏写上：“话说我有时一周才洗一次澡，论肮脏你远远及不上我。”

阿白不知道Ｌ此刻对著手机默默流泪，庆幸自己交了这个素未谋面的挚友。

那天之后，Ｌ比先前更健谈，还愿意和阿白谈及被客人骚扰或粗暴对待的苦况，阿白亦乐意担当Ｌ的心灵支柱，聆听Ｌ的烦恼，和她一起找情绪出口。Ｌ对阿白最感激的是他从来没有改变过对自己的态度，她觉得阿白是世上唯一一个可以完整地接纳她、尊重她的人。

然后某天，Ｌ按捺不住，向阿白提出了这个讯息。

“我们可以见见面吗？”

阿白瞧著文字，不由得紧握了冒汗的手心。

他不晓得如何回答对方。

他紧紧捏住自己的贝壳，犹豫著该不该躲进去。

black白夜

第五章

“这个Jasper是谁？”

盯著白板上那张谭瑷莹送过来的照片，将腿搁在办公室里另一张椅子上的许友一暗想。

经过一整天的讨论，许友一和部下们都无法得到结论。昨晚的行动可以说是失败透顶，但无可否认同时对调查有著莫大的帮助，家麒认为应该继续监视阚致远，许友一却指示部下回家休息，重新制定调查方向。毕竟过去两个礼拜他们都没有休假，尤其是阿星和家麒两人，每天跟监超过十二个钟头，许友一猜他们精神上已达临界点，在紧绷的情绪下根本不能作出客观的推理。

不过许友一自己却没有松懈，在部下们离开后，仍独个儿留在办公室里，思考案情。

迄今的调查都是以阚致远为真凶或共犯的角度展开，而理据是对方表现出有事隐瞒的样子、著作和案情有相似的内容、可疑的交际活动，以及许友一身为刑警的直觉。然而昨晚阚致远对谭瑷莹的要求却透露出另一个可能性──对方的确有所隐瞒，但他的异常行为是为了搜证，就和警方一样。

最重要的是，阚致远似乎知道这个“Jasper”是谁，并且认为对方才是杀人分尸的真凶，是令谢柏宸揹黑锅的幕后黑手。原来的“人格分裂”假说已经变得不切实际，阚致远有可能将“另一个自我”当成第三者，但谭瑷莹能够证明Jasper这个神秘人的存在，那阚致远追查的就不可能是自己。

许友一察觉自己过于聚焦於单一想法。无明志的作品之中，有像《死亡神父》以杀人魔为主人翁的小说，但也有《扫地侦探事件簿》这种本格推理故事，而许友一因为前者一直认为阚致远有犯罪倾向，却忽略了后者是以侦探作为叙事角度去拆解谜团。就像笔下人物，侦探小说作者自命不凡，认为警察无能，唯有自己才能破案──假如阚致远有这想法，就能解释很多不合理的状况。

──我问他是不是知道什么内幕，他便说虽然没有实证，但那男人有动机、有条件犯案……

谭瑷莹的这句话最教许友一在意。警方在调查这个案子时，只在意如何查出死者的身分以及谢柏宸和他们的关系，“动机”在连续杀人魔的案件中从来不占重要的位置，因为心理异常而犯案的凶手才不需要动机。可是阚致远不但指出Jasper有条件涉案，更指出他有犯案目的。许友一反复思考，到底自己忽视了什么？残酷的分尸案背后到底有什么动机？

“队长，还没下班吗？”汉华走进办公室，看到许友一仍在，于是问道。

“嗯。老兰那边如何？”许友一回过头问道。

“解决得七七八八15了，只有两宗还没抓到犯人，被害的女生醉得不省人事，连如何醉倒都忘得一干二净，根本无从入手。”汉华摇摇头，再有感而发地说：“不过最近夜店的客人减少，应该是前一阵子那波‘报复性消费’热潮已过，搞不好往后几个月会变得萧条，我看接下来分区重案已有足够人手，不需要我们协助了。”

“那就好。你办好一点，我写推荐也能轻松一点。”

“谢谢队长。”

处事稳重的汉华职级是警长，比家麒和阿星他们高级，这也是许友一让他处理中区性侵案的原因。汉华很快会接受升级评核，直属上司许友一的报告会是重要参考资料。

“这个Jasper的身分还没查出来吗？”汉华指了指白板上的照片。他昨晚也在场，虽然不是完全了解调查细节，但至少知道这个神秘的中年汉是嫌疑人之一。

“注册ＩＧ帐号要用电话号码认证，明天便会拿到吧。”许友一心不在焉地回答。谭瑷莹有将Jasper的ＩＧ帐号名称一并给予警方，可是那个帐户没有贴过任何照片，就连自我简介都只填上了“Jasper”一个字，甚至没有追踪和被追踪，整个页面缺乏有用的个人资讯。

看来就是专门用作跟兼职女友交易的分身帐号。

许友一有要求谭瑷莹再次帮忙，主动联络对方，让警方查清这个Jasper的底细；可是谭瑷莹断然拒绝，一来她从来没有主动联络客人，二来她不愿意“再”让自己孤立无援地置身可能被杀的险境，三来她对警方全然失去信心，不想再蹚浑水。不过她答允了许友一，说假如Jasper联络她，她便会通知重案组。

所以如今许友一只能自行调查Jasper的身分。

“这名字有够巧合的。”汉华盯著照片下方用红色麦克笔写上的“Jasper”。

“巧合？”

“Jasper，Ja-s-per，念出来就像将‘谢柏宸’这名字的后两个字对调位置。”

许友一没想过这点，但他摇摇头，笑道：“就算Ja念起来像‘谢’，后面的发音也相差太多吧。你不是想说这家伙不但让谢柏宸当替死鬼，还拿他的名字弄个谐音，准备万一事迹败露也能混淆警方的调查吧？”

“我就是想这是巧合而已，假如这家伙是真凶，改这样的一个名字也不见得有什么好处哩。”汉华耸耸肩。

“明天便一清二楚了。”

虽然许友一以为确认这个Jasper的身分不过是例行公事，结果翌日却收到坏消息。

“那个号码是空号。”负责跟进的小惠说。

“怎可能？”家麒问。“注册时要用简讯认证啊？”

“那是预付卡号码，而且登入不用再认证，卡主没有充值，号码便作废了。那个ＩＧ帐号在三年前注册，当时还没实行实名制啊。”

二○二三年初香港政府才实施预付卡实名登记制度，在那之前谁都可以在便利商店或深水埗的路边摊买一堆预付卡，追查不到身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