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掌上的黑暗》录像带引出凶杀案，作者：藤原伊织

black白夜

“确实做过细微的修缮，反言之，正因为我们对细微处的修缮一向精心、及时，房子才得以长久地保持优越的居住品质，因此也从来无须大规模地修缮，这里施工质量很好，非常结实。”

“是吗，那也没发生过什么事故？”

“事故？”

他表情为之一变：“我想您恐怕搞错了，或者更为失礼地说，您是存心找碴儿吧。这间公寓，绝不是您这个阶层的诸位平时住的那种寒酸的地方。”

“原来如此，那我也失礼指出一点儿阁下您的错误可以吗？”

“什么？”

“不知道是不是年龄的关系，您用词似乎有些混乱。涉及隐私的隐私，不是private，而是privacy。”

我径直走出了这座玫瑰花园，背后的窗口“咔”地一声关上了，听起来可不那么优雅。

我来到了路上，有些后悔自己刚才对老人的挖苦。何必呢，或许他一生中最骄傲的事情，就是自己身为这座豪华公寓的门卫。

我带着对自己的不快，从兜里掏出了电话，照着本子上记下的佐伯贵惠的电话号码拨了过去。“我现在不在家，请留言……”我挂断了电话，看了眼手表，九点多了。

我又打了个电话，这次很快就有人接起：“你好。TAIKEI饮料。”

“大原吗？是我。”

“啊，课长啊。”她的语气顿时放松起来，大概也是因为我声音里一点儿优雅的腔调也没有了吧。

“课长，您今天请假了？我刚才听部长说您早上来了一趟公司，怎么样？您还发烧吗？”

“好多了，没什么大事。公司那边怎么样？”

“已经乱成一团了。”

“怎么会乱成一团？”

“二十层已经发下讣告了，听说明天就会刊登在所有全国发行的早报上，公司葬礼的时间和地点还没确定。现在日野企划的人正在赶来的路上，要不要我待会儿把他们出的文案传真到您家里给您过目？”

“不，不用了，”我说，“没这个必要，见报的讣告，用固定的那些套话就最合适不过了。你今天得一直在公司守到最后吧？”

“是啊，您还真了解我。”

“你不是一向如此吗，我听说你家那位经常等你等得痛哭流涕的。对了，昨天有谁到过我的座位吗？”

大原的声音充满了惊讶：“不会吧？！您怎么连这个都知道？”

“我什么都不知道，所以才来问你。”

“就是今天的主角啊。我正在犹豫要不要给您打电话汇报一下这件事呢。”

“今天的主角？你是说董事长？”

“没错。昨天晚上大概七点左右吧。我刚才以为您知道呢，吓了我一大跳。今天简直是超级震惊秀呀，我这么说是不是有点儿失礼？”

“董事长特地跑来市场部干什么？”

“我也不太清楚。当时只有我一个人在，我们还聊了会儿呢。他还问我做女性综合岗位的感受如何。”

“你怎么回答的？”

“我说，和我同一期的，有一半都辞职了，不过我不会的，我的目标是将来成为公司第一位女总经理。”

“以后你的目标实现了，那才真是顶级震惊秀呢。董事长怎么说？”

“他只是笑了笑。不过我一直特别喜欢石崎董事长呢。”

“董事长当时坐在哪儿？”

“就坐在您的位置上。”

“期间你离开过座位吗？”

“我想冲咖啡给他，去了一趟茶水间。有什么不对劲儿吗？”

“没什么，我只是好奇人在自杀前会有怎样的举动。你觉得董事长为什么要到市场部来？”

“唉，不知道啊。或许就是自杀前，想在公司里有所留恋的地方转一转吧。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没准是和董事长说话的最后几名员工之一呢。”

“确实有这个可能。”

难道复制的录像带真是被石崎拿走的？我记得我当时还随手在录像带的封套上写下了“8mm录像复刻带”的字样，现在想来真是悔不当初。“课长。”大原在叫我。

“怎么了？”

“昨天您和部长从董事长办公室出来后，不是让我帮您借了相机吗。”

“是啊，怎么了？”

“当时您说，具体的事稍后再跟我细说，您到现在还没履行承诺告诉我呢。”

“这个嘛，我以后再告诉你。”

“这么会儿工夫，‘稍后’就变成‘以后’了啊？”

“都差不多嘛。再见。”

趁着大原排山倒海的抱怨涌来之前，我赶紧挂断了电话。

我回头看了看刚才去过的公寓，仍不见有人进出，只有典雅的建筑静静地伫立在春光里。

我突然想到，石崎的住所就在这儿附近。可周围的一切在我眼里，忽然像盛暑天气里热辐射造成的幻觉一样，不断地晃动起来。接着，剧烈的头痛再次袭来，高烧也随之复发，我的视线里模糊一片，几乎无法前行。我赶紧拦住一辆出租车。

我回到五反田的家里，吃了昨天医生开的药，刚脱下西装就一头倒在了床上。

或许是一大早就被吵醒的缘故，此刻，无须借助酒精，我的意识便已模糊了起来。脑中想着还没量体温呢，可还没来得及想完，整个人就像滚下一段长长的缓坡一般，迅速坠入了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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墙上映着一片通红的影子，犹如熊熊跳动的火光。

我看了看时间，才意识到那是夕阳的颜色。也许是吃了感冒药的缘故，我昏昏沉沉睡了一整天，身上还穿着早上去公司时的衬衫，此刻早已被汗浸透了。

我起身下床，脱了衬衫，拿过毛巾擦了擦身上的汗，觉得感冒的症状减轻了不少。可一测体温，仍然有38℃多。

我裸着上身，拿起了电话，照着本子上记下的佐伯贵惠的电话打了过去，对面仍然是外出留言的提示声，和早上一样。

我又打开门口的信箱，翻出晚报来看，发现不仅社会版刊登了讣告，连头版也留出了中间位置报道了石崎的死讯。可能因为是财经类报纸的缘故吧，当然这也和石崎的死因不无关系，如果他不是自杀，相信媒体的处理会低调得多。

报道引述了田所针对石崎死因的回答：“石崎董事长留给我的遗书，恕我不便披露，不过从遗书内容上来看，石崎董事长一直过分自责，认为公司目前的财政困境是由于他在泡沫经济末期做出的多样化经营的决策造成的，正是这种强烈的责任感，最终酿成了他自杀的悲剧。但其实，经营责任更应该由现任总经理一职的我来承担。现在，我们除了为石崎董事长祈祷冥福，别无他法。”接着是撰稿人对公司业绩的评论，预计TAIKEI饮料三月份的财报会出现赤字，股东很有可能拿不到红利之类的。另外，下午一点十五分的现时股价也不出田所所料，大幅跌落。此外，还提到了守灵安排在了今晚，就在石崎家里。

我扔下报纸，忽然看到自己两个手腕上留着紫红色的淤痕。歪着头琢磨了半天，才想起来是前天晚上被那个大块头的迈克·泰森大力握出来的。

我的记忆又回到了昨天，想起了昨天在公司的事。就在我要离开董事长办公室时，石崎说，我早就想问问你……他为什么突然那么问？真的是像他说的那样，仅仅是因为好多年没见我突然想起来的吗？

我本想今天在家里好好睡一天的，可眼下又改变了主意。我翻出新衬衫穿上，又套上西装，接着从衣架上拿过一条黑色领带。现在赶去守灵应该还来得及。运气好的话，或许还能遇见我前天夜里一时兴起想去探访的那个人——加贺美顺子没准也刚好看到了讣告呢——尽管我对自已说这不太可能，可谁知道呢，世间不是本就有无数巧合吗？



我走出地铁站时，已是夜幕沉沉了。虽然我早上刚来过一次広尾，可石崎家在玫瑰花园的反方向，我并不知道具体位置。不过眼前的情景跟我预想的一样，根本无须担心，因为从出站口开始，主要的路口都能看见左臂缠着黑纱的年轻员工为前来吊唁的客人指路。

我爬上沿着有栖川公园延伸的斜坡，路过德国大使馆，只见路边黑压压停了一片豪车。再转过弯，继续走几步，一座气派的住宅赫然出现在我眼前，足足有我住的公寓一整栋那么大。此刻院子里人潮涌动，想必都是赶来守灵的人。

院门口一侧设了接待处，我递上奠仪和名片，听到有人小声嘟囔着：“嗬，怎么还系着礼品绳……”

我抬头一看，接待处站着五个姑娘，其中一个正是大原真理，看来她也被叫来帮忙了。她穿着一袭黑衣，带着笑意问我：“您这么寒碜的奠仪袋，是从便利店买的吧？”

“怎么，便利店的东西不能用吗？一般做接待的，很少说这么失礼的话吧？”

大原收起了笑脸：“今天真是多谢您了。”这次声音大得足以让周围人都听到。

“开始烧香了吗？”

“应该快了吧，诵经就快结束了。”

我点点头，朝房门口走去。

院子里临时加了许多灯，前庭被照得灯火通明。门口排着长长的队伍，还铺着一长条木板，写着“换鞋处”，木板上摆满了室内穿的拖鞋。我注意到队伍里有许多食品业和物流业的大腕，还有一些平时在报纸上见过的金融巨头。

等了一会儿后，队伍开始缓缓挪动。我换了鞋，穿过走廊，尽头是间宽敞的屋子，祭坛就设在那里。房间四面墙都用白布挡着，地面也不例外，不过透过白布能感受到脚下地板的触感，估计这里原本是间起居室。

柿岛就站在房间门口，对每一个来烧香的客人郑重地鞠躬致谢。他认出了我，轻轻点了点头。

烧香的队伍慢慢前行着。祭坛上方挂着石崎的遗像，他脸上是一如既往的温厚的笑容。我看了看排成几列的家属席，右侧最前列中间位置是一对中年夫妇，应该是石崎的长子博光和他妻子。他们旁边是石崎的兄嫂——TAIKEI食品公司董事长夫妇。左侧最前排是以总经理田所为首的公司的各位董事。除此之外，再没我认识的人了。

烧过香，我又回到了前庭。

带着些许无聊，我走出了院门，茫然地四下看着，只见两个穿黑西装的男人分别站在马路两侧，其中一个正抽着烟。从他俩的位置，可以清楚地看到每一个来往吊唁的人。相信任凭谁，都能一眼看出他们的身份——他们的眼神中，有警察特有的警惕和锐利，这种气场是隐藏不住的。

我再次回到院子里，刚才在地铁沿途指路的同事们也都赶到了，我这才发现这么多人都被叫了来帮忙。只不过除了大原她们做接待的和在祭坛前向客人还礼的，多数人都没什么任务，只能无所事事地站着。而我现在也成了其中之一，漫无目的地在换鞋处来回晃悠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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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感觉有人向我走来，我抬起了头，看到富泽就站在我身旁。他是市场部除我之外另一个被劝退的课长，比我大两三岁。

“堀江。”他小声叫我。

“辛苦了。”我说。

“你已经烧过香了？”他问。

“是啊。”

“你胆子可真够大的。”

“怎么了？”

“领导本来安排公司员工在其他吊唁客人后面再烧香的。不过没关系，这种场合也就是那么一说，不是什么严格的规定。”

“这样啊，”我说，“我没注意，是我冒失了。”

“话说回来，这时侯问你可能不太合适，堀江，你找好下家了吗？”

我摇摇头：“一点儿头绪都没有呢。”

富泽叹了口气：“所以说啊，还是你艺高人胆大。跟你说实话，我今天午休时去了饭田桥的职业介绍所。”

“现在都叫求职中介了吧？”

他苦笑着：“怎么叫还不都一样。”

“这么说，你已经想好要退职了？”

“不，我就是去看看形势，以后真要决定也好有个参考。我嘛，只要不让我走，就算调去子公司也无所谓，可就怕那也没戏。”

“那，你看的怎么样？能决定了吗？”

“我绝对不会接受退职奖励的，”他用力地说，“中介那里干干净净的，感觉还不错，可四十五岁以上的求职者窗口却人满为患，而且都是和我差不多的人。我看了几条招一般事务员的信息，年薪连现在的一半都不到。”

“是吗？”

富泽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我真羡慕你啊，堀江。”他低声感慨着。

“羡慕我？为什么？”

“我有套小房子，还欠着一大堆贷款没还。再加上还要养三个孩子，最大的才上高中。”

富泽没有再说下去，静静地走开了。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我想叫住他，却又犹豫了。也许我该告诉他从柿岛那儿听来的话。也许我该告诉他，半年之后裁员的形势会更加严峻。但我没资格对他说这些。富泽有他自己的判断，不论最终会面临什么样的结局，都该由他自己来决定。

前来吊唁的客人络绎不绝。不过我认识的，也就是做营业时接触过的同行，还有客户公司的几位部长们。

大概过了一个小时吧，来访的客人零落起来。夜晚的寒气从四周袭来，我感到断断续续的头晕，不过还是强忍着站着。

这时，有一股异样的空气从院门口传来。我抬眼望去，看到一个身穿双排扣西装的男人，正从门中间走进来。他六十岁上下，头发花白，梳着光亮的背头。站在院门边上的总务部长尾崎见到他，脸上闪过一瞬间的犹豫和惊讶，随后不卑不亢地鞠了个躬，既不过分殷勤，也非敷衍了事。跟他一起来的随从也穿着一身西装，不过留在了大门口，没有跟进院子里来。

他递上奠仪之后，迈着大步向我这边走来，目光一直盯着我。

他走到了我身边停下，一边慢悠悠地换着鞋，一边用周围人听不到的音量低声叫我：“少爷。”

“早没有什么少爷了。”我说。

“抱歉。雅之，好久不见了。”

“嗯。”我说。

我们两人几乎同时移开了视线，不再看对方。

“看到你过得不错我就放心了，现在人多说话不便，改日我再和你联系。”

“改日也不必了。”

“……是啊。我该知道的，不过看到你就忍不住想起从前，所以不自觉地开了口。请多包涵。”

他没再说什么，沉默地走进了屋子里。

我朝大门口看去，发现一直站在外面的两个警察此刻正朝院内窥视着，目光追踪着背头男人消失的背影。而背头男人的随从则把视线从警察身上移开了，佯装漠不关心的样子。

我离开换鞋处，绕到接待处后面的小树丛里，隔着大原的背影眺望桌上的客人签名册。看到他用毛笔写下的字迹墨痕浓郁，笔法苍劲。名字改得更符合身份了，不过姓氏没变。

我目光搜寻着尾崎，发现他不在原来的位置了。这时，我背后响起一声低沉的“尾崎部长”的叫声，是真田。看来他一直在附近，只不过我刚才没注意到他。“刚才那位是谁啊？”真田问道。

总务部长尾崎不知何时过来的，不过很可能和我的目的相同。我没有回头看他们，只听见比真田早进公司的尾崎压低了声音说：“我刚才想着不会吧，结果看了客人名录，果然是他。虽然我也没见过他，不过他那大背头可是赫赫有名。他就是坂崎大吾，盐田组的坂崎组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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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盐田组？那不是黑社会吗？”

“没错。盐田组是老牌的帮会了，他应该是第四代组长吧。不过他更广为人知的身份，是关东各帮会的上层组织，关东源修会的会长。”

“关东源修会，”真田惊呼道，“就是那个被定性为大规模暴力团体的源修会？”

“小点儿声，你！他带的保镖就在边上待命呢。”

“抱歉，”真田压低了声音，“不过今天吊唁董事长，怎么帮会的人也露面了？”

“谁晓得，至少我是无从得知。所以我才心惊胆战的，不知道外面的警察会怎么想。”

“这儿还有警察？”

“有啊，就是那两个一直站在门外逐个盯着吊唁客人的人。守灵开始之前，我看着有些不对劲儿，就上前去问他们是哪方面的客人，结果他们坦率地说，是麻布警署的。态度很谦和，一再表明不会给我们添麻烦，然后就退到外面去了，现在看来估计是负责帮会案件的刑警。”

“我一点儿都没发现。这么说来，石崎董事长和帮会有来往？”

“不知道啊。不过我听说，1982年发布商法改正案时，石崎董事长强烈主张要和妨碍公司经营的恶意持股人彻底断绝关系。当时石崎董事长刚当上董事，负责总务工作。因为他的强硬态度，经常有猫啊狗啊的尸体被扔进他家院子里，恐吓他，据说就是那些恶意持股人背后的黑社会捣的鬼。这都是过去的事了，当时我还没接任总务工作，说到底都是传闻，不能轻易相信。不过也没准就是当时埋下的祸根。可怎么会在守灵的时候找上门来，我就想不通了。况且像坂崎大吾这样的黑道大人物，竟然不惜在公众面前现身，也要特地亲自赶来，实在出乎意料。”

“他真是那么大的人物吗？”

“是啊。暂且不提他是关东源修会的会长，单凭他是坂崎恭太郎的儿子，就不可小觑。我们做总务的人不了解这些就没法混了。不过就算你没做过总务，也总该听说过坂崎恭太郎的大名吧？”

真田的声音有些不快：“这我当然知道。听说他恶意持有多家公司的股权，是敲诈操控各大公司的幕后黑手。在政界也是个呼风唤雨，只手遮天的人物。不过听说他几年前就去世了。”

“是啊，他去世时已经九十多岁了。最奇妙的是，他儿子不知何时也成为了帮会的中流砥柱。黑道的事我们也说不清，可能是从小耳濡目染的缘故吧。不过他没有继承父亲的权柄，而是当上了盐田组的组长。继位不久，他就以关西的帮会组织为模板，建立了关东地区帮会的联合组织，也就是源修会，自己则升格成了会长。源修会其实是个组织松散的机构，不过其名下拥有多家企业，内部的人都了解其中的利害关系。只不过这些明面上的企业，用他们的话说，叫企业老弟，到底是经营什么的，外人根本无从知晓。坂崎大吾和坂崎恭太郎的关系也一直是个谜，坊间有很多传言，不过他们从来没有公开承认过。或许这种隐秘的关系对他们父子双方都更有利吧。”

“嗬，坂崎恭太郎的儿子啊。”真田碎碎念着，停止了发问。

我听到了尾崎离开的脚步声。他走回了自己的岗位，重新站在院子门口。这时我耳边传来了真田的叫声，他似乎刚看到我：“喂，堀江君，你也在这儿啊。感冒好了吗？”

“嗯，好多了。”

真田还想说些什么，不过却没再开口，因为他们刚才谈论的主角正朝院子里走来。坂崎穿上鞋，悠然走过前庭，来到了院门口。尾崎再次轻轻鞠了个躬。坂崎目不斜视，径直走出了院门。

随着坂崎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尾崎的肩膀像是卸下了重任一般松弛下来，我甚至能从他的背影中读出他长长地吁了口气。

吊唁的客人终于都离开了，轮到员工排队烧香。我扔下真田，再次混到队伍中，刚才还没和柿岛说上话呢。

“课长，天气突然冷起来了呢。”大原的声音从我背后传来。

“是啊，我也觉得冷，好像又有点儿发烧。”

“您不要紧吧？”

“没事。我准备一会儿去哪儿喝一杯，就回家睡觉了。”

“一杯完得了吗……”大原嘟囔着，“明天您干吗？”

“不知道啊。看明天早起状态如何吧。要是上班点我还没到，拜托你替我在白板上写上休假。”

“明白了。不过今天下午，有人打电话来公司找您。”

“找我的电话？谁啊？”

“是位女性。我说您休假了，如果有什么事等您来了我可以替她转告，不过对方没说她是谁，就挂了电话。”

“你感觉她年龄有多大？”

“既不像是阿姨，也不像是小女孩。”

“这么说，是位妙龄美人了？”

她脸上露出笑意：“是不是妙龄美人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感觉年纪应该比我大些。她声音有点儿沙哑，不过好听得很，您没印象吗？”

“唉，女朋友交多了就是有这个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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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就别吹牛了，除了工作以外，这两年我接到女性打电话来找课长您的，这还是头一回。”

“你不了解我的事还多着呢。”

“喂，课长。”

“怎么了？”

“您鼻涕都流出来了。就您现在这副尊荣，恐怕您那一打女朋友都要败兴而去了吧。”

大原伸过手来，我从她手上的纸巾袋里抽出两三张来，擦了擦鼻涕。

烧香的队伍不知不觉已经进入了室内。我走进设了祭坛的屋子里，柿岛还站在门口，对着每个来烧香的员工默默行礼，不论年长年少。我抓着他的胳膊，把他拽到了房间一角，他面露诧异，小声问我：“怎么了？”

“刚才是不是有个白头发的黑社会的来过？”

他皱了皱眉，“你是说坂崎大吾？”

“你知道他？”

“嗯，名字和长相多少知道些，所以刚才一下就认出来了。”

“怎么坂崎会来？”

“这我就不知道了。咱们公司早就和恶意持股人没有任何来往了。何况他还是帮会的老大，公司和黑道彻底断绝关系，正是石崎董事长提出的方针。我刚才看见他也是大吃一惊，不过总不能把他赶走吧。”

“这样啊。”我想着他的话，这回轮到柿岛问我了：“堀江，你和他认识吗？”

“说起来也认识。对你直说也无妨，很久以前，我和他认识。”

柿岛考虑了一下，开口说：“明白了。这件事以后再说吧，反正也不急在一时，一切等你感冒好了再说吧。我看你脸色还是难看得很。”

“没关系，我没什么大碍。录像带的事怎么样了？”

“我听博光说，明天家庭葬礼之后，他就会开始整理遗物，估计三个礼拜后，公司葬礼的时候能整理完。也就是说，我们还要等上好久。而且据说董事长拍的录像带多得数不胜数。我问要不要我帮忙，他委婉地拒绝了。这也很正常，毕竟可能有好多涉及隐私的东西。”

柿岛大概忘了，等到三个星期后公司葬礼的时候，我已经退职了。在他想起这事之前，我又问道：“对了，你肯定问过西村秘书了吧，董事长昨天的行踪你都清楚了吗？”

“嗯，我问过她了。你昨天中午给董事长打了电话后，董事长派西村去了日本桥的商场，说是请她帮自己买条新领带。我也让她帮忙在董事长办公室里找过了，买来的领带就挂在衣柜里。”

“她回到公司以后呢？”

“董事长好像往哪儿打了个电话，当然，说了什么内容西村也无从得知，董事长用的是自己的专线。她只是看到专线的通话指示灯亮了一会儿。随后，董事长对她说自己要外出，就离开了办公室。打电话是在三点左右，放下电话他就出门了。和平时不同的是，董事长没有告诉西村自己要去哪儿，这点她觉得有些奇怪。”

“后来呢？董事长又干了什么？”

“那就不知道了。六点左右，西村和董事长打过招呼，就先下班了。董事长好像还有工作没做完，留在办公室加班。”

“让我告诉你董事长加班的内容之一吧。晚上七点左右，董事长去了市场部，当时只有大原真理一个人在。”

发生在公司里的事没必要对柿岛隐瞒，没准当时有谁看见了呢。不过柿岛睁大了眼睛，看来还未曾听说过此事：“董事长为什么会去市场部？”

“大原的看法是，董事长无非是在自杀前，在公司里有所留恋的地方转转罢了。”

“原来如此。确实有这种可能。”

“还有件事，警察又来问话了吗？”

“那倒没有。警察那边应该已经告一段落了。”

“不过我刚才看外面还是有警察在，严阵以待的。你上次说到搜查二课的人也来了董事长家里时，不是也说自己并非完全不明所以嘛。”

柿岛神色一变，压低声音问我：“外面还有警察？”

“是啊。不过也可能是因为董事长以前主张和恶意持股人断绝关系，得罪了不少黑道的人，也许警察怕守灵出什么意外，才来帮忙的呢。”

“肯定是那样。还有，我今天早上和你说的话，以后都不想再提了。”

我看着他的脸，他一只手捏着下巴，好像在思考着什么：“喂，堀江。”

“什么？”

“我在想，关于董事长自杀的原因，我们再怎么追查又有什么意义呢？”

“……”

“刚才吊唁的客人烧香的时候，我一直在看董事长的遗像，他神情看上去那样泰然自若，你也觉得吧？这样一个人，突然离开了人世，况且是选择了自杀，你认为他会留下什么线索等着我们去揭晓吗？当然，查下去的话，肯定会找到些蛛丝马迹。不过就算我们运气好，挖出了谜底，逝者也不见得会多欣喜。不如我们放手吧。”

柿岛的目光再次投向了祭坛，不过我没有和他一起看过去，这种场合用的照片，无非是为了照顾家属的情绪罢了，不值得一观。

“你说的也不无道理。毕竟我也没听说过哪个故事里死人变成鬼是为了回来向活人道谢的。”

我还想继续说下去，可柿岛的脸一瞬间变得模糊起来，像渐渐飘远了似的。等我回过神来，柿岛正扶着我，一只手搭在我额头上：“你没事吧，堀江？你头烫得厉害。是不是感冒还没好？”

“没有，我没事。”

“一把老骨头了还这么逞强。你快回家休息吧，等你好了我们再详谈。”

“好。”我答应他。现在也只能如此了，眼下确实不是聊天的好环境。

我离开了祭坛。

走出石崎家的大门，原本停在路边的黑压压的车队已经散去了，警察也不见了踪影，街道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我在一阵阵若有若无的头晕中，慢慢前行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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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地铁站，头晕的感觉渐渐淡了。我在入口处停下来，用大原给我的纸巾擦了擦鼻涕，一抬眼看到了通往西麻布方向的道路上车水马龙，和我今天早上经过时大相径庭。

即便是石崎那样有些年纪的人，从家里走到玫瑰花园散步也不算远，看来录像里选择的场景是深思熟虑过的。既然我现在人在広尾，不妨再去那座公寓一探究竟，就怕又是白跑一趟。于是我掏出了手机和记事本。怎奈佐伯贵惠的电话，依然是外出留言。我挂断电话，忽然想到，那间门卫室里，电话总该有吧。

我按照查号台告诉的号码打过去，对面传来了令人怀念的气度不凡的应答声：“您好，这里是外苑西玫瑰花园。”那优雅的语气，不知为何，此刻听来好像极为久远。

“您好，请问是物业吧？我是今天早上跟您说过话的堀江。”

对方的回答顿时省略了几分优雅：“啊，是TAIKEI饮料的堀江雅之先生吧？”

我深感钦佩，由衷地赞叹道：“您真是记忆力超群，居然马上就能说出我的全名。”

“哪里，这都是工作性质所致。您有何贵干？”

“我还是没联系上佐伯贵惠小姐，请问佐伯小姐回家了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已经告诉了您佐伯小姐的号码，您打过电话了吗？”

“我打了几次都是外出留言。我想着要是佐伯小姐今天回过家的话，没准您会看到，这才打给您问问。请她当广告模特的事情实在十分紧急，我想尽快联系上她。”

“我今天也没见到她，只接到她一个电话。”他的声音里有些迟疑和不快，估计是痛恨我这个外人给他平添了不少麻烦。

“是吗，佐伯小姐是从外面打来的？”

“嗯。”

“不过，业主一般不会从外面打电话到门卫室吧，佐伯小姐是有什么事吗？”

他停顿了几秒，像是极力压抑着内心的不满，半晌才含糊地说：“自然是有事。就是问问家里有没有人拜访，有没有人来我们这儿找她之类的。”

按他自己的话说，他现在的回答可是大大地事关住户的隐私，我心想。不过，对他还有事相求，便强忍住没有质问他。

“那么，您告诉她我名片上的联系方式了吗？”

“是啊。”

“好的，多谢您。”

挂断电话，我又照着记事本上的号码打给了佐伯贵惠，不出所料，还是外出留言。我听她的语音提示已经听得想吐了，索性留了一段话：“抱歉突然给您打电话。我是TAIKEI饮料的堀江雅之，有事想当面拜访您，不过您一直不在家。如果方便的话，请您打我的手机。”我留下了自己的手机号码，挂断了电话。

我下楼梯向地铁站里面走去。到了进站口，看着地铁线路图，我突然改变了主意。原本我想在惠比寿换乘山手线回五反田的，可发现要是在惠比寿站反方向乘日比谷线的话，只坐一站就能到六本木了。



卖日本酒的Bruno酒吧挤满了外国人，和前天晚上一样热闹。几个侍者端着餐盘穿梭于人群之间。背景音乐是Scott McKenzie的San Francisco，而挂在墙上的屏幕此刻正放着像是David Fincher的电影预告片。二者的组合就像在生鱼片上涂黄油一般诡异，却也不失一种奇妙的和谐感。和上次来时一样，梳着短发的奈美仍旧穿着一条闪光的连衣裙，手拿一个调羹，正站在吧台里调酒。只不过今天迈克·泰森也在吧台里。

我刚走近，奈美就认出了我，打招呼说：“哟，今天两位啊？”

我身后有个声音响起：“是啊，今天带护理员一起来的。”

我吓了一跳，回头一看，一身黑色套装的大原真理就在我背后，冲我狡黠地笑着。我一时哑然，随后大声问她：“怎么回事？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我跟着您来的呀。我看课长您走路踉踉跄跄的，实在不放心，就跟来了。”

我还想更大点儿声，可鼻涕又不争气地流了出来。我用纸巾擦了擦，想接着质问她，可流鼻涕这件事极大瓦解了原本汹涌而来的气势，我只好用自己听了都觉得泄气的语调问她：“这么说你从董事长家出来就一直跟着我？”

“没错。我以前真没想到跟踪人居然这么容易，当然，可能也是因人而异吧。”

“好吧，大原，我承认你的能力。看来你更适合去中情局工作，更能发挥你的天赋。”

“或许吧，至少课长您和您那些女友们通的电话，我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我对她的嘴皮子功夫甘拜下风，有时下属太能干也是种负担。我不再开口，灰溜溜地拣了个吧椅坐下。大原一脸得胜休战的表情，也在我身边坐了下来。

“现在是家长带着某位课长同学来开PTA吗？”奈美取笑我，又对大原说，“喂，你觉不觉得这位大叔老是有种孩子气？”

大原像是和奈美相熟已久似的，轻松地附和道：“是啊，我们的课长同学现在正闹重感冒呢。”

“这个自然，他那么个折腾法，不感冒才怪。”

“什么情况？”

“你问他自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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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原询问的目光转向我，可我现在却没心情开口。

大块头的迈克·泰森此时也发现了我们，从吧台里走过来。看他的样子没准还想再抓住我的手腕试试，反正我从他眼神里读不到一丝欢迎的情绪。

“喝点儿什么？”奈美不客气地问。

“日本酒。”我说。

“哦？连日本酒都有啊？”大原讶异道，“那我也要一样的。这地方真不赖啊，有范儿又有品。”

“你打扮得也不错啊。”奈美也夸赞她。

“多谢。不过这身是专门参加葬礼穿的。”

听了她的话我看向她，她穿的确实是在石崎家的那套衣服。只不过眼下，她加了条珍珠项链，整个人的感觉就不一样了。就像在乐谱中加个记号，短音就一下变长音了一样。

“你今天早上去公司就穿的这身吗？”

听我这么问，她像是说怎么会似的摇摇头：“这套衣服我一直放在公司柜子里的。万一有什么事呢，这不是上班族的常识吗。不过今天确实有其他人还特意跑回家换衣服的。”

我陷入了沉思。做营业时，我也是柜子里常备一套葬礼穿的西装的。不过调回总部之后，这个习惯已经中止两年了。

“虽然我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我抬头看到奈美正瞥着我，“不过今天你别喝太多了，要是又像前天晚上那样，岂不糟蹋了我店里这么优雅迷人的气氛。”

“说到这个，我那天在你店里到底都干了什么？”

“对哈，你忘了之前的事了，”她对着身边的年轻人努了努下巴，“你倒也没干什么，不就是和这孩子打起来了嘛。”

“我，和这个大块头的迈克·泰森打起来了？”

“其实也没真打起来，”这回当事人开了口，露出缺了一颗的门牙，笑容也正常了起来，接着说道，“还有，你叫我迈克就行了。”

我看着他棕色的脸庞，这时，奈美开口说：“这孩子不知为什么很喜欢你呢。”

“我可没有这方面的爱好，我记得上次我已经拒绝过你了。”

“没错，我记得上次你底气不足时确实拿这个做借口来着，”他声音里充满了笑意，“不过我后来仔细端详了一番你的尊容，估计就算真有那种爱好的人恐怕对你也提不起兴致。”

“好吧。不过迈克，那天我后来又干了什么？”

“你真不记得了？你那丧心病狂的尖叫声啊……”

“尖叫？为什么啊？”

他耸了耸肩：“我哪知道。那天，开始不是我抓着你的手腕吗，后来你用左手，就是烧伤的那只手，反过来抓住了我的手腕，然后我的手腕不知怎的就脱臼了。这可是第一次有大叔能逃脱我的魔爪。不过我感觉你不是凭腕力取胜的，更像是种巧劲儿。”

“然后呢？”

“然后你解开了自己的领带，扔到地上。又跑到架子鼓那里，捡起了鼓槌拿在手里。”

“鼓槌？”

“是啊，就是鼓槌。接着你鼓槌在握，摆了个架势，不明所以地怪叫起来，类似于‘咖咖’的声音，我简直怀疑你和乌鸦是近亲，你那恐怖而诡异的叫声啊。话说，你经常这么脑子短路吗？”

“你那晚可谓技惊四座，整个店里都被你吓得鸦雀无声的，”奈美说——不知何时盛着日本酒的玻璃杯已经放到了我面前——她接着补充道，“当时店里的客人也顾不上聊天了，都跟雕像似的，眼睛睁得好大盯着你看。然后不知为什么，只有这孩子突然笑了起来。”

“我从来没听过那种叫声，当然也大吃了一惊。不过我看你当时的表情一本正经的，挺严肃，甚至还有些紧迫感，又有一丝在自问我在这儿干什么似的疑虑。我突然想到，你该不会是在练剑道吧。”

大原兴致勃勃地看着他和我。

“你怎么会那么想？”我问。

“因为你握着鼓槌的姿势，和剑道里握竹刀的手法一模一样。而且你好像发现了自己手里的棒子太短，还低头看了一眼，像说‘诶？’似的表情，真是笑死人。”

“……那之后呢？我又怎么了？”

“你突然把鼓槌摔在地上，埋了单就走了，就这样。”

“还有呢，最后醉得不省人事，冒着大雨露宿街头。”奈美为整个故事补上了结尾。

大原接着说：“这样啊，所以您才感冒的，是吧课长？”

我不再开口，低头摆弄着眼前的玻璃杯。

透明的酒在杯中荡漾着，映着店内昏暗的灯光和吧台的黑色面板，流光逸影，像是酒本身发出的微弱的光线，又像极了昨天清晨我醒来时，坐在街头仰面看到的天空的颜色。我想起了柿岛的话。这只是借来的生活，而我正在试图挣脱。或许真的如他所说吧。我仿佛看到圈禁了我二十几年的条条框框正在我眼前渐渐倾塌。正想着，听到大原在叫我：“怎么了，课长？您怎么突然不说话了？这么安静，可真不像您。”

我凝视着玻璃杯，说：“我也并不是超人。”

black白夜

“什么意思？”

“我是说，我也和普通人一样，一发烧就没精神啊。”

“那我们还是早点儿回去吧。干了这杯就回去。”

接着，我听到迈克问她：“喂，你是谁啊？”

大原告诉他：“我是这个人的下属。”

“哦，下属还好。你叫真理？我说，你和这大叔可不般配。你这么漂亮，这种疯疯癫癫的上司可配不上你。”

“多谢你，我也是这么想的。”

“你单身？”

“不，我已经有丈夫了。”

“你今年多大？”

“大概跟你姐姐差不多大吧。”

迈克停顿了一下，感叹道：“咦，你看出我们是姐弟了？很少有人能看出来呢。”

“可你俩明明就长得很像啊。”

我抬起头，看着吧台里的两个人，当然他们肯定是异父或异母，可听了大原的话再端详他们，确实长得相像。只是我前天晚上完全没意识到，可见我不如大原的洞察力敏锐。

奈美也开心地笑着。在当今社会，恐怕像他们这种组合的姐弟也为数不少，只不过这是他们的私事，我不好开口打听，大原也没再追问下去。

我一口干了面前的酒，奈美什么都没说，拿走了玻璃杯，随后不过几秒的工夫，她又把倒得满满的酒杯放到了我眼前，像是忘了自己刚才说过的话：“你今天又巴巴地跑到我这来，还是为了那天说的事吧？”

我把杯子举到唇边，回想着今天发生的种种。在晚报上读到讣告，又在进站口突然改变主意来这里，说期待或许不恰当，可在石崎的守夜上没看到加贺美顺子的身影，的确让我感到了一丝自己都未曾想到的失落。

“没错，我还是很在意这座大厦的名字，想来确认些事情。”

“你想确认什么？”

“你的店什么时候开起来的？”

“两年前。听说那之前这里已经空了将近三年。不过原因我就不清楚了。”

“你说帮我调查，查了吗？”

“碰巧算是查了吧，今天，正好房产中介打电话过来，我就顺口问了问，不过他们也是三年前才开始接手这座大厦的业务的，对以前的事一无所知，也没听过加贺美顺子这个人。”

“你说的房产中介，是代理这里租约的中介吗？”

“对，叫西井地产。”

“那这座大厦的所有者，也就是西井地产服务的业主是谁？”

“是叫吉永地产的法人，”迈克从旁插话道，“那家公司手上有好几家像这里这样经营餐饮的物业。”

“那么，代表公司签租赁合同的，当然就是那家公司的负责人咯？如果是大型物业的话，估计出面的该是部长以上级别的人物吧。”

“正是，”他点点头，“是他们的总经理，叫杉野邦夫的大叔。你还想知道吉永地产的地址和电话号码吧？”

“正要问呢，你真够善解人意的。”

“哪里，体贴客人是我们服务行业的根本。”

“话虽这么说，可总觉得到你嘴里就变味了呢。”

奈美插嘴说：“看吧，这孩子对你果然不是一般的有兴趣。”

“你怎么会对我有兴趣？”

迈克莞尔一笑：“可能是因为你这么一大把年纪，还充满了浪漫主义情怀吧。”

“我记得你上次说的恰恰相反啊。”

“哪有。”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记事本。

大原忍不住问道：“喂，你们说的加贺美顺子是谁啊？”

“是我老娘。”我说。

迈克看她斜眼瞪着我，不禁笑出声来。他说了一个位于港区的地址和电话，我赶紧记在本子上。

“不过那个叫杉野的一看就是个老匹夫。”

“怎么说？”

“我和他直接交涉过，虽然店面租约还没到期，可考虑到眼下的经济环境，我想请他们减点儿租金。”

“这样啊，那你成功了吗？”

“大概会吧，”他点点头接着说，“今天西井地产打电话来就是为了这件事。吉永地产名下空有大把的物业，那么多员工却没一个人能反驳得了我的计算方法，当时我用笔记本电脑深入浅出给他们讲了好半天算式，现在看来全都是对牛弹琴，最后他们只好装出一副听懂了的样子，说考虑几天再联系我，然后转手就委托给中介了，估计就是这么回事。今天他们来电话时，我替姐姐接的，我说如果不同意减租我们就关店走人，结果对方说让他们再考虑一下，想来他们不敢不问业主的意见就擅

自决定。况且我看他们也没再找新的租户，估计吉永地产很快就会让步了。果然他们的员工都没学过算式啊，脑子坏到这种地步……”

black白夜

我打断了他：“等等，你说的算式到底是什么东西啊？”

“是一种从房地产价格出发，通过收益还原法，加之对利用价值和各种资金投入及利率指标变动的预测，计算出想要维持稳定利润应该缴纳的适当的租金数额的公式。”

“具体怎么计算的？”

“这座大厦是八年前建成的，正值房地产泡沫的高峰。我的算式中参考了当时的公示价格，那时候这一带不动产的容积率在百分之五百左右，这里建筑用地一百八十坪，地皮的价格刚好一百亿日元，地上四层地下一层的使用面积，就算用最贵的材料，总共也不过十二三亿日元。所以说，这座大厦的总价也就一百一十多亿。而眼下，这一带的不动产价格基本都跌到了当初的一半以下，更有甚者还不足两成。况且，现在就算这里要价三十亿，也很难找到买主。考虑到当时建这里的资金风险，我暂且以三十亿为基础计算出了维持一定收益率的前提下的合理的租金，可我说给他们听时，那些家伙只知道瞪大眼睛看着我，说些现在市面上价钱都怎样怎样之类的废话，根本不讲道理。”

“所以说，你是这里的老板？”

“不是，姐姐是老板娘兼店长，我只是帮忙的。”

“你今年多大了？”

“十八。”

“看你年纪轻轻的，原来你不光擅长抓别人的手腕，在不动产方面也是个行家呢。”

“这个嘛，我爸爸常说，只要有人活动，就会产生经济，所以我也不得不研究研究。现在这个时代，不管什么人，如果没有经济意识的话，恐怕很难生存下去。说不上好不好，总之眼下就是这么个时代，你不觉得吗？”

“也许吧。你父亲是经济学家吗？”

“不是，虽然他在伯克利拿到了PhD，可他现在更倾向于实践派，做证券投资的。”

“PhD是博士学位吧？比硕士的MBA更高一筹？”

“对。不过他说搞学术的都一身穷酸气，迂腐不堪。他死了心，自己在LA开了间投资公司，手上运作着大笔基金，为此还作为美国黑人成功人士的代表，接受过好几次《华尔街日报》和《金融时报》的采访。之后就一发不可收拾了，据说他现在最大的乐趣就是接受各种采访。反正他一向是个高调的人，我现在跟他只是偶尔电邮联系。”

我想了一下问他：“那这家店也是你父亲出资开起来的？”

他歪着脑袋回答说：“这么说也未尝不可。”

“喂，迈克，”大原问他，“你全名叫什么？”

“迈克·山根·威廉姆斯。”

“嗯，我先记下来，没准你什么时候就登上福布斯全球富人榜了呢。”

“好，那我就以此为奋斗目标了。”

“不过，”我插嘴问，“你说的吉永地产的杉野，到底怎么匹夫了？”

“没有，我只是一看他就是个没脑子的单细胞动物，才说他是老匹夫的。称呼那种落伍的老黑帮，还能怎么说。他本人恐怕有种误区，以为行为处事一定要吓倒对方才算是威严，这种人真是可笑。”

“那他真的是黑道中人吗？”

“顶多是个前流氓吧，干这行的，大多数都是他那种人，我也搞不大清楚。怎么？你要去会会他吗？”

“还没想好，反正你也告诉我电话号码了。”

他淡淡地笑了。看来这个年轻人的特长，不仅仅是不动产经济知识和腕力，嗅觉也出奇地敏锐。

“课长，”大原从旁插话，“您为什么对这座大厦这么有兴趣？怎么还要和黑道扯上关系？”

“我之前不是都告诉过你吗。”

“告诉我什么？”

“人生啊，不管什么事都是一种学习。”

我看到大原像是在回答我，嘴唇有节奏地动着，可很快她唇部的轮廓模糊起来，接着消失了。我脑中一阵晕眩袭来，不过才喝了两杯酒啊，远远不到喝醉的量。

我站起身来：“我走了。”

大原不解地看着我。

“不是你忠告我的吗？说我该早点儿回家。”

这时，我模糊的视线里晃动着一只纤细的手，紧接着那只手扶住了快要摔倒的我，手臂那么细瘦，却格外有力。随后，又有一只手搭在我的额头上，让我想起了柿岛的举动，怎么今天每个人都要摸我的额头呢。

“好烫啊……”

black白夜

大原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我不知怎的又坐回了吧椅上，没再急着起身。眼下这么丢人的处境，都是上了年纪的缘故，以前我可从来没有因为区区的感冒就走不了路。我一边懊丧，一边茫然地坐着，终于，眼前渐渐清晰起来。

我又站起来，大原也跟着起身：“我送您回去，您烧成这样可没法自己回家。”

“这样最好了。”迈克说，“这大叔好像搞不清状况，以为自己和年老体弱永远不沾边呢。”

“这不就是一般日语所说的，浪漫主义情怀吗？”

“也可以说是嘴硬的老家伙，”奈美一边收钱，一边嘴角浅浅地笑着，“不过你也有你的好处。”

“什么？”

“那天你不是说了吗，你这个酒鬼，要努力少喝点儿试试，至少这一点你还是信守承诺的。”

“这还要多谢你。”

我向吧台里的两个人招招手，走出了店门。地下走廊里空无一人，寂静得可怕。我看了眼手表，已经十一点多了，时间比我想象得晚。我对大原说：“我记得你住阿佐佐谷吧？这个点还有电车，你没事还是别浪费钱打车了，我听说这次工会得到的回答是，短期内都不会涨工资了。”

“谢谢您的忠告，可我不送您的话……”

“好了，你就别再跟踪我了。”

“我这是跟踪吗？我就是送您到您家附近，您现在这个样子我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我没事，好好睡一觉就能退烧了。”

“您自己回得了睡觉的地儿吗？”

“我只要说了住址，出租车自然会送我回去。不过打车这么奢侈的消费，从今晚起我也要戒了。”

“那我帮您打车吧，我看着您上车再走。”

“你真啰唆，况且也不好看啊。”

“不好看？”

“是啊，我一大把年纪了还要一个年轻姑娘送我上车，还不够难看的吗？”

“得了，这种不好看的事您少干了吗，哪次不是这样，只不过您忘恩负义罢了。还觉得我把您塞进车里是多管闲事，也就您这种酒鬼上司吧。”

我深深叹了口气：“好好好，一切听你处置。”

我和她一起爬上了楼梯。

加贺美大厦的入口对着一条背街小巷，平时没什么人流。此刻，只有数十米开外的地方亮着霓虹，隐约有行人通过。门口一个人都没有。我扫了一眼昏暗的小巷，忽然有种本以为遗忘了许久的直觉向我袭来。

“喂，大原。”

“怎么了？”

“像我这种酒鬼上司，你再忍耐半个月也就到头了。”

她歪头看我笑了笑：“课长，您每次这么说话，基本都是对我有事相求。我现在一听您的口气，就知道自己又躲不过麻烦了。您说吧，什么事？”

“对于你察言观色的能力，我深感钦佩。看来你对董事长说的，要成为第一位女总经理的话，倒不一定是痴人说梦。”

“我刚才听您一直提到吉永地产，您还是省省恭维，直奔主题吧。您到底想让我干什么？”

“我改变主意了，你还是回酒吧去吧。”

“为什么？”

“你就别问了。你回去再和那姐弟俩闲聊半个小时。还有，不管外面发生什么，你都装作事不关己就好。再有，千万不要叫警察。”

“您说什么呢？我怎么都听不懂。”

我又扫了一遍眼前的小巷，目光重新回到她脸上，恐怕没时间了。

“快回去！”我说。

她像是被我的语气吓住了，沉默地看着我，接着小声问道：“我能只问一个问题吗？”

“什么？”

“您不让我叫警察，难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打斗吗？”

“这个你也别问了。”

“您不说我就不走。”

我眼睛低垂下去，低声说：“我想自愿退职，我不希望自己最后是因为受处分被解雇。”

大原看了我良久，终于，她表情凝重，什么也没说，默默走下了楼梯。



注释：

David Fincher，大卫·芬奇，1962年8月28日出生，美国科罗拉多州丹佛市人。美国著名电影导演及音乐录像带导演，主要代表作有《七宗罪》《搏击俱乐部》《本杰明·巴顿奇事》《社交网络》《龙纹身的女孩》等。​

Parent-Teacher Association，（学生）家长——教师联谊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