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A的每日心情 | 奋斗 2024-10-11 15:4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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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7-18 23:39: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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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绒线铺
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
——苏轼
于仙笛先去了绒线铺子。
燕燕说那天清早,她让丈夫帮她买些绿丝线,典如琢晚上回来将线团丢给她,便进了画室。由于当时怄气,燕燕回到卧房,随手将那团线丢到了针线篓子里。说起这件事,她才过去将针线篓子拿了过来,从里头找出那团绿丝线。可拿在手里一瞧,她顿时呆在那里,眼里滚下泪来。于仙笛忙看那线团,那并非一整团线,而是几束用一根白绳扎在一起,有鲜绿、翠绿、草绿、青绿。
燕燕抹着眼泪说:“他问我要几分绿,说彩画里头绿由深到浅分大绿、二绿、三绿和绿华四品。我说不清,只说二绿和三绿中间的绿,他忙着出去,我以为他心里不耐烦,谁知他竟记着……”
于仙笛听了,心里也一阵伤叹,忙问燕燕常日在哪家买丝线,燕燕说自己从没去买过,都是大嫂的使女阿青去买,大嫂只让她去西水门内便桥边的何家绒线铺。她不知道典如琢是在哪家买的。于仙笛跟燕燕讨了那团线,决意先去丝线铺打问打问。
典如琢的徒弟施庆说,他们那天做活儿的宅院在西城万胜门外,典家又在金梁桥,万胜门和金梁桥正好是一个矩形对角。典如琢回家,进万胜门后,既可以沿大街直行,再往南拐到金梁桥;也可先往南到便桥,再沿汴河向东到金梁桥。
于仙笛便骑着驴子先到了便桥,桥南边沿街都是丝线布帛铺子,他挨着寻过去,果然瞧见一家门前立的木牌子上写着“何家绒线锦帛”,便拴了驴子走了进去。店里只有个中年妇人。
于仙笛取出那团丝线:“这位大嫂,请问这丝线可是在你这里买的?”
那妇人接过线团瞧了瞧:“是。这丝线倒是各家都有,不过这白绳是我扎的,应该不差。这位相公问这个做什么?”
“我是来问个人,上个月初八那天,是否是一个年轻男子来买的?”
“上个月?我这里每天主顾进进出出的,哪里记得住上个月的事?”
“劳烦您再细想想,那人二十三岁,生得清瘦文气,穿了件旧青绸袍子。”
“记不得。”
“那大嫂记不记得一个叫阿青的女孩儿,常来您这里买丝线?”
“在彩画典家做使女的阿青?她我怎么不记得?爽爽利利一个女孩儿——哦!我记起来了,上个月月头上,是有个年轻相公来买绿丝线,都快傍晚了,他进来先问阿青是不是常在我这里买丝线。我说是,他才说要买绿丝线。我取出线样儿让他选,他比照了半天,才选了这四样绿。我当时还暗暗想,一个男人家还这般细细琐琐的。”
“他当时神色瞧着如何?”
“冷淡淡、拘谨谨的。”
“他可吃醉了酒?”
“没,好端端的。他买了线出去时,见那把扫帚倒在门槛边,还帮我捡起来靠好了。”
于仙笛一听,忙望向门边,那里果然斜靠着一把竹扫帚。他心里暗想,至少买这丝线时,典如琢既没有吃醉,也尚无轻生之念,否则便不会如此细心挑选丝色,更不会去扶起这扫帚。
程门板骑着驴子回到家里,累得腰腿麻木,脸更沉得生铁一般。
才走到街口,便一眼瞧见妻子于氏立在店门首灯笼下,清清瘦瘦,一枝秋风孤菊一般,正朝这边望,自然是在候他。他这时最受不得妻子关切多语,好在于氏远远一望见他,略一怔,随即便转身进去了。虽然隔得远,却仍能觉到那目光似乎有些怨。自然是清早冷淡了她,仍在计较。他想,也好,自己正一个字都不愿多说。
他先去对面车马铺将驴子还了,而后拖着疲躯走进了自家店里,九岁的女儿牵着三岁的弟弟站在后门边,一见他,女儿怯怯唤了声爹,便转身跑进后院去了,儿子则笑着朝他颠颠奔过来。他除了板起脸立威严,至今不知该如何做个父亲。女儿自小就有些怕他,从不敢凑到身边。儿子却毫无知识,欢叫着爹,扑过来一把抱住了他的腿,他只得伸手摸了摸儿子头顶。儿子却拽住他的衣襟,猴儿一般要往他身上爬。他有些不耐烦,但一眼瞧见儿子那憨嫩小脸,心忽然一软,俯身抱起了儿子,心里却有些抵拒。心一软,人便会软,费力树起的威严也会软塌。若没了威严,他不知自己该如何存身立世。
儿子不住摸弄着他的耳朵、髭须,他尽力避着,走进后院,见小堂屋点着油灯,女儿端着一盆水颤颤漾漾搁到了盆架上,扭头怯怯说:“爹,洗脸。”他看到女儿那怯生生模样,心又一软,微点了下头,放下了儿子。女儿忙过来牵住弟弟,小声让他莫要再闹。
程门板洗过脸,回头一瞧,妻子端着饭菜从厨房里走了出来,经过时并不瞧他,轻步走进堂屋,将饭菜轻轻摆到桌上,而后背转身唤了儿女,一起进厨房去了。程门板站在廊下看着,略有些发愕,妻子从没这样过。不过他不愿多想,进屋走到桌边坐下,一瞧,一碗烧肉、一碟拌生菜、一碗肚羹、三张韭饼,另有一大盅酒。荤素匀当,肥鲜相宜。妻子总是这般,比他自己更清楚他的胃口。他呷了一口酒,抓起箸儿大口吃嚼起来,像是要将琐碎家事全都吞下,好腾空了心,尽快理出个头绪,想明白那桩焦船纵火杀人案。
可是今天不像往常,心思始终凝不到一处,不时要抬头朝厨房那边望一眼,耳朵也尽力听着厨房里母子三人压低的说笑声。他觉着这一向,自己似乎越来越不像自己,他不喜这般。
他一口将那盏酒全都喝尽,望着空酒杯,尽力凝神寻思案子:那焦船纵火凶手并非外来之人。那人当时一定就在那船上,而且和那一家人相熟,否则他如何在茶汤里下药,又如何能确保那老小五口人都喝下去?只要有一个人没有喝那茶汤,便会尖叫呼救,甚而逃生。看来,凶手应该是那没被烧的壮年男子。他去租船时,说自己会撑船。船自然是他划到那个僻静处,而后熬好茶汤,下了药,哄骗那五口人全都喝下,等他们昏倒,浇油烧了船。只是,他为何要杀那五口人?难道有什么深仇大恨,又为何会自杀?真是由于畏罪?
想到自杀和那只坏死眼珠,程门板心里一动,猛然想到萝卜案里那个独眼田牛。那凶手会不会是独眼田牛?但随即,他苦嘲了一声,哪里会这么巧?这汴京城眇了一只眼的恐怕有几十上百人。那萝卜案尚未结清,这焦船案又毫无头绪,自己这是头痒乱抓须。
他心里烦闷,想再吃一杯酒,想到酒在厨房里,只得作罢,抓起一张韭饼闷嚼起来。
陌生中年男子邀牛慕进了附近一间小酒肆。
两人在角落一张桌边对坐下来,那男子唤来酒保,要了一大碗蹄子脍、一盘肝腰什件儿,又叫配两碟辣瓜、醋姜,筛一角酒。等上菜时,男子龇着那对大板牙问:“你一定奇怪我为何知道你在寻人。”
牛慕蒙然点点头。这些年,他除了几个同样落榜的书生朋友,难得与人结交。
“你在寻你姐妹?”
“我娘子的姐姐。”
“我在寻我女儿,也被那伙人劫走了,唉……”
“你知道那伙人?”
“嗯,那是一伙拐子,专在汴河边瞅单身女子,装作相熟,将她们骗进轿子,而后拐去其他地方。我姓范,是个贩运铜镜的行商,和京中一户人家议了亲事,携女儿来汴京成婚。途中女儿受了风寒,着了病。我便在应天府下了船,去了一位朋友家中,给女儿治病。我在京中另有一笔买卖,已和人约好,耽搁不得。我悔不该为了贪利,便留女儿在朋友家中,托他夫妇照料,自己先来了汴京。
“寒食前,那朋友从应天府捎信给我,说女儿已经痊愈,他寻了只相熟稳靠的客船,送女儿来京城。让我初八上午到虹桥接女儿。到了那天,我紧忙出城,赶到虹桥,却一直等不到女儿搭的那只客船。一打问,才知道那船早已到了,我寻见了那船主,那船主说我女儿上了岸后,有个年轻男子来接她,说是我派去的。女儿便上了那人的轿子,被抬走了。”
“你找见那伙人没有?”牛慕大惊。
“嗯。我寻了几天,都没找见女儿下落。清明那天,我又到虹桥边,正巧瞅见一个年轻妇人下船,还带着一具棺木……”
“那正是我姨姐!”
“嗯。令姨姐站在岸上,左右张望着,似乎在等人。这时一伙人朝她走了去,其中领头的是个年轻男子,他口里唤着姐姐,可令姨姐似乎不认得他。那年轻男子说是令姨姐家人雇了他们来接她,令姨姐便跟着他们走了。我起了疑心,偷偷跟了过去,见令姨姐上了他们的轿子,那具棺木也被抬上一辆太平车,罩了一张黑油布。而后一行人便沿着汴河一路往北去了。我一路跟着,一直跟进新宋门。
“那伙人在一间棺材铺前停了下来,那领头的年轻男子跟那店主说了一阵话,那店主到太平车前,揭开罩布,仔细看视了一番那具棺木,进去取了块银子给了那年轻男子。两个帮手将那棺木抬下了车,搬到铺子里。而后一伙人抬着那顶轿子、推着空太平车,继续往前,行了一段路程,又停在一间车马租赁铺前。
“那年轻男子进去唤出了店主,店主出来看视了一番轿子和车子,又取了几吊钱给了那年轻男子,年轻男子便带着帮手一起走了,轿子和车子留在了那里。我等他们走远,忙赶过去掀开那轿帘,里头竟没有人!”
“啊?”
“我亲眼瞧着令姨姐上了那轿子,一路都盯着,不敢有丝毫闪失。不知那伙人用了什么法术,令姨姐竟凭空不见了。”
“怎会如此?”牛慕瞪大了眼。
“我忙去问那车马店店主,那店主说那伙人清早赁了他的车轿,来还他的。”
“那具棺木呢?”
“我赶回到那棺材店一问,棺材店店主说那年轻男子将那具棺木卖给了他。”
“里头的尸首呢?”
“那里头真有尸首?”
“嗯,是我姨姐夫。”
“我当时便有些疑心。在虹桥时,那具棺木瞧着很沉,四个帮手一起扛都有些吃力。可到了棺材铺前时,两个人便轻轻将那棺木从太平车上搬了下去。我特地问过那店主,那店主笑起来,说他只做棺木生意,买尸首做什么?我仔细盯看他那语笑神情,应该没有说谎。这么说来,即便之前里头有尸首,送到那里时也已经空了。若不是亲眼瞧见,我自己也决计不肯信。”
牛慕听了,惊得说不出话。
于燕燕坐在窗边灯前,埋着头一直在绣那个画笔匣的套子。
她想赶在丈夫出殡前绣好它,算是私心里跟丈夫做一场送别。兰花花茎快要绣到末端时,绿线却用完了。丈夫那晚抛给她的那团绿丝线,又拿给了哥哥于仙笛去查证。她顿时有些空落,不知该如何是好,呆坐在那里,耳听着正屋那边和尚们击磬诵经敲木鱼之声,心里一阵空茫,不由得想起丈夫。
这时念及“丈夫”这个词,她忽而觉得极陌生。自己独自一个人,进到一个陌生人家,跟一个陌生男子同住一屋、同寝一床。跟他每天说的话恐怕不到十句,八个月,总共不上三千句。三千句……想到这个数目,她不由得怔怔抬起头,窗扇开了一半,月光极亮,满院浸了凉水一般。她心里默默自语,三千句,说起来也不少呢,一部《诗经》也不过三千来句吧。
七八岁时,她知道自己的名字取自《诗经》,便要爹娘哥哥们教她读《诗经》,可她家只是世代乐器匠人,哪里会读那等古经?她却是一旦生了念头,便再压不住,连饭都闹得不肯吃了。还是三哥于仙笛,曾读过几年书,通些文字,见她这般想学,便去外头求拜了一个儒士,教他读《诗经》,学了回来再转教她。第一首学的便是那首《燕燕》。她原以为那首诗必定十分欢悦,谁知道竟那般伤怀:“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三哥细细讲给她听,说这是一首送女远嫁诗。她听了,虽然并不真懂其中意味,却也极伤心,大声说:“这诗写错了!出嫁明明是离开家,为何说归?”三哥愣了半晌才慢慢说:“女孩儿迟早要嫁人,嫁了人才算真有了自己的家。”她大声嚷:“我不要嫁,别人家不是我家,这里才是我家!”
回想起儿时那句话,她心里一酸,泪水又忍不住滚落。父母闲谈时曾说,各人福分皆有限量,早用早尽,晚用晚享。自己生下来便受父母兄嫂宠爱,怕是早已用尽了福分,到这时,便注定要遭遇这孤凄。
哀凉之余,她心里又隐隐升起些不甘。当年三哥于仙笛教她另一首《頍弁》,里头一唱三叹:“茑与女萝,施于松柏。未见君子,忧心奕奕;既见君子,庶几说怿。”三哥说茑与女萝都是藤蔓,要依附松柏才能生长。女儿家便是女萝,遇见可信可敬之君子,一生得靠,因此心里悦怿。她却立即嚷起来:“自家立不住,靠别人才能生长,还不如不活呢。”三哥听了,笑着赞道:“古人中也有像你这么想的,因此把《诗经》的句子都改了,《古诗十九首》有一句‘与君为新婚,菟丝附女萝’,诗仙李白也有一句‘君为女萝草,妾作菟丝花’。菟丝也是藤蔓,和女萝便没有了高低强弱,两个互帮互扶,同生共长。你心里是不是更乐意这般呢?”她忙用力点头:“本就该这么样嘛。”
她心里默默对丈夫说:典如琢,你我既约为婚姻,便该同心共老。我不知道你遭遇了什么,你一句都不跟我说,便自作主张,撒手离开。“凄”是妻之泪,你心里既从没当我作你的妻,我又何必为你哀凄?我是女萝,你却并非菟丝,更非松柏。
她望着手里那幅绣作,心想,绿丝线用完了,花茎略短了些,就由它短吧,这不正是我这场姻缘?她从针线箩里挑出一卷浅蓝丝线,打算接着短茎开始绣花朵,这朵兰花绣完,这场情分也便终了。可刚寻到线头,拈起针要穿时,头忽一晕,随即胸中一阵泛恶,猛地呕了起来,连寻唾盒都来不及。半晌,她才喘过气,却猛然想起娘悄悄嘱咐的话,不由得呆住,低头望向小腹,心里一凉:这个月的月信已迟了几天,这一向身子也时时疲乏倦怠,莫非……张用从黄土刷饰匠黄瓢子家出来,骑着驴又去寻另一个人。
这人是个贼,名字张用已经忘了,只记得姓毛,便随口唤他“毛球”。两年前,犄角儿因父亲患病,回家去照料。张用独自在家,在院子里乱瞅时,瞧见娘留下的那只母鸡在鸡圈角落小窝棚里孵卵,他忽然生出个念头:母鸡孵卵,瞧着并没有其他特异,只是用肚羽保暖。人若用小火慢焙,能不能孵出小鸡来?
他不能有念头,一旦生出,便得动手。他立即去厨房寻了一个扁腹小陶瓮,里头铺了一层软絮。又想直接火烤怕会过热,便搬来个大铜盆,舀了大半盆水在里头,架在泥炉上,将陶瓮浸在水盆里,这才燃起了炭火。这间隙,他去选了十几个鸡卵,小心排放到陶瓮里软絮上,又用一块软布盖在上头。而后跑进鸡圈,顾不得那只母鸡惊叫扑腾,抓起它,伸手试它腹温。记在心里后,又跑回炉边,不住用手测水温和絮温,等絮温和母鸡腹部差不多时,将铜盆端下炉子,放到一边,盖上了笼盖。炉子上另烧起一大壶水。
等水烧热后,他又取来三根自制的细“渴乌”。东汉时,一个名叫毕岚的人曾创制一种汲水之法,将竹管去节相连,制成长弯管,用漆封胶,密不透气。一端置于河水中,另一端越过河堤,置于田地中,在出口端燃烧干草,待火灭竹冷,管内抽出气,以气引水,便可吸水而上,引入田中,取名叫“渴乌”。后世隔山取水便沿用此法,计时刻漏也用渴乌引水。张用参用这法子,用竹竿自制了许多大小渴乌,用来汲井水河水,甚而酒水。他家吃水从来不需挑水,只用渴乌引水进水缸里。
他那三根渴乌粗细相同,他用第一根将水缸里的冷水引至炉上烧水壶里,第二根从烧水壶接到孵卵铜水盆,第三根则将铜盆里的水引回到水缸。如此,不须手动续水,缸里凉水不断注入烧水壶,热水不断引入孵卵铜盆,里头凉却的水又不断回流到水缸。只要看住炭火,孵卵水温便能大致恒定。
他怕有疏漏,又跑进鸡圈,趴在那小窝棚边,隔着竹篾缝,探头瞅那只母鸡。过了许久,那母鸡出来急急啄了些食,饮了些水,屙了摊屎,又飞快回到窝棚里,竟用爪子将那些鸡卵一个个拨弄翻转了一遍。张用大乐,原来鸡卵要敞敞气,还得不时翻转。他忙跑回去,揭开笼盖,将陶瓮里那些鸡卵也一个个翻转了一遍。添了些炭,又趴到鸡圈里看那母鸡。
如此来来回回,竟一天一夜未睡。次日清早,鸡圈里公鸡打鸣时,他才发觉天亮了,有些困乏,不由得打了个大哈欠。但他记得这鸡卵大约得孵二十来天,那只母鸡这一整天将鸡卵翻转过四回,大约每三个时辰得翻一回。万一自己睡过去,误了更点,孵不出小鸡,岂不恼人?
他忽而又冒出一个念头:人若不睡觉,能忍几天?
他决意趁孵这鸡卵,立即验一验。白天还好过,能四处走动、摆弄摆弄其他物事、不时寻些吃食。到了晚间,四下里安静下来,即便站着,眼皮也越来越沉,头也越来越昏,恨不得一头栽倒在地。他在屋里不住走动,想起好友李度头两天曾说,前朝名臣沈括曾推演出一种算法,叫“隙积数”,将一堆酒坛一层层堆垒起来,求其体积。
而《九章算术》等历代算学中只有“刍童术”,刍童指草堆,草料为刍,山无草木为童。刍童术是求一个顶面小、底面大的四棱台体积。隙积和刍童相比,外形虽大体相似,每个酒坛间却都有空隙,如何除去这些空隙,得出堆体准确体积?
张用这时正困,给炉子里添了些炭,将那些鸡卵翻转一道后,便在地上画出一个隙积图样,开始琢磨这个算法。人在困乏中,心思极难凝结。他盯着那图,尽力让思绪聚拢。渐渐地,心趣被一点点逗起,精神也随之焕醒,全然忘了困乏,一心沉入那难题之中,不住弹响舌头,在屋里转来转去。油灯燃尽,他都没有发觉。
漆黑寂静中,一阵金属敲击声将他惊醒,是从父母卧房那边传来……第十章 孵鸡
故乐有志,声有容,其所以感人深者,不独出于器而已。
——沈括
张用侧耳细听,那金属声是敲击铜锁的声音,有贼!
这时,远处传来更鼓声,已是四更丑时,他不由得笑起来,果然是“三更鬼,四更贼”。不过他迅即想起那些鸡卵一更时翻过一道,正好隔了三个时辰,再看炉子里的炭火也几乎要熄。他先夹了几块炭添进炉膛里,又揭开笼盖,摸黑将里头的鸡卵挨个翻了一道。再一听,父母卧房里那敲击声仍未停,他又笑起来,此贼蠢如斯。
他悄悄打开厨房后门,走到河岸边,那里架着一个木绞轮,上头一根吊杆上拴着一只渔网兜。他娘爱吃鱼,他自创了这个捕鱼架,吊杆头上安了一个机栝,如弓弩一般,撑开一根牛筋,扣住一只转轮。机栝连着一根细绳,系住渔网兜,垂进水里。若有鱼进网,只要扑腾挣扎,便会触动顶上机栝。机栝迅即弹开,转轮急转,将渔网兜吊起。有了这个捕鱼架,他家鲜鱼从没断过。即便冬天河水结冰,他凿开一个冰洞,仍能捕到冬鱼。
他轻轻将那只渔网兜从架子上解下来,轻步出了厨房,来到父母卧房前。门半开着,那蠢贼仍在里头撬锁。他悄悄走了进去,借着窗纸外微弱月光,见一个黑影缩在床边那只铁箱子边捣弄锁子。他轻轻走到那贼身后,张开渔网袋子,罩头兜了下去。那贼惊了一跳,登时坐倒,他趁势往下一捋,再一勒一扎,将那贼连双臂捆兜起来,那贼在地上慌乱挣扎。他哈哈大笑着跑去厨房,从炉子里引了火点着油灯,飞快回到父母卧房,拿灯一照,见那贼困在渔网兜里,仍在乱挣。他凑近一照,那贼两只小眯眼、一张圆球脸,腮上毛茸茸生了些软须。
张用原本已近两天两夜没有睡觉,这时却精神大振。他蹲到那贼跟前,笑嘻嘻问:“贼球,想要这箱子里的东西?你若帮我做件事,我就把里头的东西送你。你若不愿,我就解你去见官。你自家选。”
“哦?做啥事?”
“陪我说话,不许睡觉——不愿做?好!我这就嚷起来!”
“我答应!我答应!”
那贼其实全然不信,张用刚替他解开渔网,他拔腿就逃。张用并不追,也不出声,只瞅着他笑。那贼奔出院子,忽又停住脚,转身走了回来:“张相公,你没诳我?”
“你既知道我是谁,自然知道我最不爱诳人。我正在做一桩极要紧的事,不能睡觉,因此要你陪我说话。怎么样?毛球,你仍不肯?”
毛球将信将疑,但没再逃。张用便叫他一同到厨房里,搬了两只小凳,坐在小桌边。犄角儿走时,怕张用不好生吃饭,让街口食店伙计每天按时送饭菜来,昨晚送的是一盘炒羊、一碗肚脍,还有三个焦蒸饼。张用忙着孵鸡卵,只吃了两个饼。他去搬了酒坛子来,筛了两碗,让毛球尽兴吃。毛球似乎饿了,不一会儿就吃下大半盘炒羊、半碗肚脍,又喝了两碗酒。张用一直好奇做贼的活计,便向他询问。毛球吃得畅快,嘴也没了闸,一件件喷唾抹油地讲起来。张用听得入迷,也再无困意,不觉间天已大亮。
张用去添了炉炭,翻了一道鸡卵,跑到鸡圈,又趴下来看那母鸡孵卵。毛球见了,十分好奇。听张用说要孵小鸡后,竟惊喜无比,忙连声求张用让他打帮手。更说自己儿时也想过,还在被窝里用肚皮试着孵过,却从没孵出来过,反倒压破了鸡卵,挨了娘一顿责打。张用这时已经极困乏,正巴不得,便仔细教给了他。毛球居然极尽心,定时添炭、翻卵,做得格外欢喜,更学着张用趴在鸡圈里瞅那母鸡动止,习学孵卵关窍。
张用放了心,便忍着困,继续寻思那隙积术。一直挨到傍晚,吃过饭后,终于再熬不住,不知不觉趴在小桌上便睡了过去。等他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上午。他出去一看,毛球趴在鸡圈窝棚边,正扯着呼噜在酣睡。一只公鸡踩到他头上,屙了摊屎在他脸上,才将他惊醒。看到张用,他连鸡屎都顾不得擦,忙跳起来,连声道歉。张用见他如此憨诚,和自己也算同道之人,心里极爱。
两人便同心协力,一同孵那鸡卵。其间,张用如愿破解了沈括那道隙积数。而那些鸡卵,孵到第二十一天,竟然真的孵出小鸡。见到头一只鸡卵晃动起来,发出咄咄咄之声,而后,卵壳破裂,一只小鸡竟从里头湿漉漉钻出来时,两人欣喜无比,抱在一起欢跳起来。
张用如约打开了父母卧房那只箱子,里头是大半箱旧鞋,全是张用的鞋子。从他出生后,每穿破一双鞋子,他娘都舍不得丢,全都收在这箱子里,说这些鞋子是儿子生长的见证,鞋底的尘土是儿子在这世间走过的所有路。
毛球听了之后,竟呜呜哭起来:“张相公,我怎么敢要它们?这是您家老夫人的一片慈母心,您得好生留着。”哭完之后,他又求道,“张相公,我再不愿做贼了,我能不能把这孵鸡卵的法子拿去做个营生?”
张用自然一口应允。毛球回去后果真做起了这营生,虽说十只鸡卵最多只能孵出五六只小鸡,却也有数倍之利,足以让他衣食丰足、家计无忧。张用只去寻过他两回,两人已经许久不见。
张用在五彩史家看到那块形似黑犬的石头,想起何扫雪那只黑犬,猛然醒悟,已大致猜出彩画行自杀之谜,只是需要有人相助,黄瓢子虽已应允,还需一人出力。于是他骑驴来到毛球家,东郊一座农家小宅院。
院门敞开着,张用跳下驴子,大声唤着“毛球”走了进去。才进院子,便听到一片小鸡唧唧鸣叫声。左右一看,两边都用一尺高竹编围起大圈栏,里头一团团、黄绒绒,全是小鸡,恐怕有上百只。张用见了,顿时笑眯了眼。
“张相公!”毛球快步走了出来,满眼惊喜,脸越发圆胖,肚腹也鼓了出来,大球叠着小球。他身后跟着个同样圆胖的年轻农妇,他连声催着:“快拜见张相公,咱们家这些福分全是张相公赏的。张相公,这是小人的媳妇!”
“娶妻啦!恭喜恭喜!满院都是小毛球啦,哈哈!我今天来是有事要求你相助。”
“张相公说啥求字?这不是要折小人的寿数?您说,便是跳茅坑、钻蛇窝,小人也绝不眨眼!”
张用凑近他耳边,低声说出所求之事。毛球听了,顿时犯起难来。
“你莫怕,这不是你往常那些鸡鸣狗盗,是增寿延年的好事,做一桩长五岁。你若帮我做成,我再告诉你一个诀窍,让你的鸡卵孵十个,便保管出十只小鸡。”
“真的?”
“又说这些鸡嘴抹漆、鸡脚穿鞋的多余话。”
“嗯……那成!”
“好,我等你的信儿。”
张用笑着转身离开,浑不管毛球夫妻追出来留他吃饭,骑上驴子便往家赶去。事情已了,再无挂虑,他要回去制模炼铜,造那水运仪象台。
程门板坐在灯前,一直在默想那焦船案。
但目前没有其他证据,想不出什么头绪。枯坐了半晌,人也累了,便脱衣上床。他妻子一直躲在厨房里,等他睡着后才进来。虽然开门声很轻,他却顿时醒了。他没有睁眼,只听着妻子脱衣裳、吹灯、轻步过来、小心躺下。妻子身子紧靠床沿,自然是有意跟他隔开一段空隙。
他心里微有些空落,却随即想:这样也好,她原本就该恼我。恼了我,便不会如以往那般殷勤周全,我也便无须再愧负她。不过,她若想用这恼来压服我,那是一丝余地都没有。想明白后,他也便放心睡去。
今早醒来时,妻子仍面朝外躺在床沿边,他却能觉得出她其实已醒,只是在装睡,不禁有些不以为意,爬起身从床脚下了床,没有触碰妻子。他走到衣架边,见自己的吏袍和妻子的浅青衫裙挂在一处,像是两人并肩静静站着。他心里忽然莫名一动,似暖又似凉,竟有些伤感。他一向不喜这等心绪,如妇人或酸文士一般,便迅即挥掉,拿过吏袍穿齐整,又取过吏帽戴端正。一身皂黑上身,顿时又恢复了威严。他没有瞧妻子,径直开门走了出去。
洗面水、早饭自然是没有,他自己舀了瓢水,胡乱洗过脸,便出门向府里走去。左军巡使厅在开封府左侧一座小院,他走进去一瞧,两廊边站了许多人,五十来个衙吏几乎全都到齐。左军巡使顾震虎着脸,坐在厅里,主管万福立在旁边,挨个唤衙吏上前回报。程门板站到左廊下候着。身旁几个衙吏在低声私语,他越听越惊,这一向京城各类凶案竟如乱草一般齐齐冒出,每个人手头至少都摊了一两桩案子,而且大都古怪异常。仅工匠各行,便发生十来桩凶杀案。
程门板不禁有些失望,他原以为自己破了那萝卜案,又能立一大功。这时一比,顿时被比了下去。只有加力把那焦船案也尽早破了,才能勉强不输于其他人。想到此,他心里顿时烦乱起来,却又不愿让人瞧出,便硬挺着身、板着脸,像是被拆下来放错了地方的旧门板一般。
万福主管终于唤到他名字时,他略舒了口气,才抬脚挺胸走向前厅。每回见官长,他都最为难。既不愿失了自家品格,像他人一般狗谄蛇媚,又觉着不能缺了尊上敬贵之礼。这比头顶一碗水行路还难,略一不当,不是过傲,便是过卑,其间分寸,他始终把持不好。哪怕顾震一向不拘小节,十分豪爽通脱,他却仍有些局促。
他垂首躬身致过礼,顾震便问那桩萝卜案如何了。他忙将前后因果细禀一道,稍一犹豫,略过了张用相助一节。说完后,心内始终有些不安,便补了一句:“这桩案子,作绝张用出了些力。”
“张癫子?他醒转回来了?”顾震笑起来,但随即正色道,“这萝卜案里头还有些疑窦,头一个江四的死因还没查明,那个独眼田牛,也并没有十分证据断定他杀了两个轿夫。你尽快去查确凿,早些结案。”
程门板忙沉声应诺,随即又将焦船案大致讲了一遍。
顾震听了,皱了皱眉,随即吩咐:“这里头六条人命,也不能轻忽。只是最近凶案太多,府里通共就这些人手,像你这般老练沉着的更缺。只能辛苦你,两头都加紧。”
程门板听了,心里却一阵快慰,忙又躬身应诺,退了下去。走到院门边,一眼看见胡小喜和范大牙候在那里。他挺身稳步走过去,出了院门,到墙边人少处停住脚,那两人快步跟了过来。
胡小喜先抢着将泥炉匠江四的事细讲了一遍,最后说:“小人跟作绝张用去查江四的尸首,作绝张用说江四死因和银器章家使女阿翠有关。小人去了银器章家,见了那使女阿翠,她并不认得江四。”
“你再去尽快查明白江四后来的行踪……”程门板听了有些焦躁,随即转头问范大牙,“独眼田牛查得如何了?”
“我去了他的住处,那房主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范大牙瞧着神色有些委顿。
程门板越发焦躁:“都快去再查!”
两人答应一声,忙转身各自快步走了。程门板则呆立在原地,想着那焦船案,不知该从哪里入手。
于仙笛清早又来到便桥那家绒线铺门前,却没有进去,只在路口站着寻思。
典如琢那晚回家时一身酒气,吃得大醉。他在这绒线铺买丝线时,尚未醉,那便是回去途中吃的酒。他应该不会单独在外头吃酒,是遇见了什么人?那人又有什么大原委,竟使得典如琢自尽?
于仙笛打算从绒线铺这里沿路寻过去,一家一家酒肆去问。他一向倾心老庄自然无为之道,尤其自幼习学乐器制作,头一样学的便是认材选材,不论竹木金石,都得因其材、依其形、就其质,才能器形得宜、音色天成。因此,日常处事,他难得去强求什么。然而,这回典如琢的死,他却极难委于自然、放手不管,执意想查明白典如琢死因。
这固然是为了替妹妹解开心结,但心底里,他知道自己其实是想减轻心中之疚——这个妹夫是他替燕燕相中的。他相中了典如琢能凝神专注,却忘了一条,专注之人往往易于偏执。无论典如琢死于何因,恐怕都是由于这专注脾性,钻进死角,不知转还跳脱。自己当初未能预见这一条,让妹妹新婚不到一年便遭遇丧夫之灾。这疚痛,他无论如何都难以释怀。
从便桥到金梁桥沿河一带,有数十家酒肆。于仙笛不厌其烦,挨家去细细打问。只是典如琢样貌并无特异,傍晚客人又正多,问了十几家,都没人记得,倒惹得几个店主极不耐烦。于仙笛却并不泄气,反倒觉着多费些气力、多讨些厌,心里要舒坦些。不过这个念头旋即又让他更增愧疚,不禁想起多年前那桩旧事——他们于家视艺如命,所有子弟自三岁时便辨识各般乐器,五岁习学乐律,七岁认材,九岁起学制八音乐器,先习土、匏,次学竹、木,后学丝、革、金、石。直到十八岁,才依个人情性优长,专攻一门,并依器取名。于仙笛独爱竹乐,尤善制笛,又排在仙字辈,便取名为于仙笛。定名那天,每人得拿出一件定名乐器。
他等这一天已经太久,攒足了一口气,精选了一段从浙江余杭远购来的一等白竹,竹形圆匀、质地坚密,是霜降那天所割,竹龄已有五年,又风干了两年。他先用细沙磨去竹身青皮,接下来便得烤竹。借炭火烤软竹身,将竹管内外扳直修正。这极考火力分寸,火力过了,易烤焦竹身;火力不足,又难以扳整。他原本最善烤竹,然而烤这一根时,心里有了顾忌,烤时极小心,生怕烤焦,比常日多费了许多功夫才终于烤好扳直。之后便是定距、开孔、修孔、压孔、校音、上漆、缠线、镶玉。这些工序他早已熟得如同旧路归家,要的只是谨细。一根笛子制成,笛身秀挺,音声圆润,他大为欣畅。
到了定名那天,他父亲特地请来京城当年第一笛师鼓儿封,替他品鉴这支笛子。鼓儿封从他手中接过笛子,先细细摸抚审验了一道,连连点头,露出赞许之意。于仙笛这才略松了口气,但见鼓儿封两根食指均缺了一截,心里暗暗纳闷,父亲该请个能吹笛的人才对。然而,鼓儿封却横过那只笛子,道一声献拙,便吹奏起来。他略跷起两根残缺食指,用其余三指按住孔位,手法瞧着有些古怪,却竟丝毫不碍乐音。曲为《杨柳引》,笛声一响,便觉春风如缕、春水如碧,丝丝嫩柳拂人面,丛丛青草遍天涯。一曲奏罢,众人都齐声喝彩。鼓儿封却笑着说:“缺指人冒渎佳笛,献丑。果然碧梧栖小凤,这笛已是名家品格。不过……既然于兄要我来鉴笛,贤侄又年轻,将来路还长,我便直说了。贤侄烤竹时恐怕添了顾虑,失了常心,烤得略久了些。竹中水气被烤尽,新吹时,音色倒也清润,但竹壁如肤,亦有毛孔,失水后毛孔张大,久后水气返潮渗入,音色便要暗闷。”
他听了后,像挨了一重锤,沮丧了许久都难以释怀,不停拿废竹来烤,看似在苦练技艺,实则是在自罚。幸而被父亲察觉,及时喝止。鼓儿封听说后,也来开解他,说自己当初学笛时,也是这般,若当众吹错一音,梗在心里许久都不散。再吹到那里时,总有些忌惮,始终吹不好。后来经老师点醒,才明白,不论学艺还是为人,皆难免出错,不同者在于如何对待这错——有一等疏懒人,错了便错了,浑不介意,更不知改过,这等人万事都难做好;另有一等利落人,错了便改,改后便进,这等人时时清朗、日日皆新;还有一等狷介人,做错一桩事,错倒在其次,更重在心病,或耻或疚,久难释怀。究其因,只是自视过重,觉着自己绝不该出错。这叫以错为牢,自囚自陷。唯有打破这自重之心,才能得解脱。
他当时听了,不由得汗流后背,自罚之心却也随之而散。那之后,他再不敢自视过重,行事处世因之松畅了许多。可这两天猝闻妹夫之死,自责自罚之心重又生出。他长叹了口气,暗暗提醒自己,这桩灾祸可悲可悼,妹夫死因也应去尽力查明,但莫要以此自囚。
想明白后,心里顿时松了口气,他又继续走进下一家酒肆。又连问了五家,依然没人记得典如琢。他并不泄气,又去了第六家,见一个伙计正坐在门外石墩上晒日头,便过去询问。那伙计一听“典如琢”,连声说记得,随即站起了身子。
于仙笛忙问:“他是和什么人一起来的?”
“没有别人,他独个儿进来的。”
“哦?”
“典二爷进来后坐到角上那张桌边,要了一角酒。我问要什么下酒菜,他呆愣愣地沮着脸,失了魂一般,根本没听见。我又问了两遍,他才说随意上两碟。他往常也和朋友来过我家店里,一向文文气气的,并不是这般模样。我也不敢多嘴,便去筛了酒,又端了一碟抹脏、一碟瓜齑。他吃过了酒,酒钱都没给,就晃晃荡荡走了。我赶忙追出去讨,他从钱袋里取出一陌钱,甩给了我。我忙说酒钱八十文,抹脏二十五文,瓜齑十文,还差四十文钱。他听了,又从钱袋里连抓了两把钱塞进我手里,随后便走了。那时天已经黑了,我忙跑到灯笼边数了数,多了两文钱,忙唤他,他却头都不回。我便没再追,回到店里一瞧,那两碟菜原式原样,一筷子都没动,酒也还剩了小半。我当时心里还纳闷,不知他遇见了啥难心事。昨天听一个老主顾说,那晚回去后,典二爷竟上吊死了。”
于仙笛听后,不由得愣住:这么说来,典如琢是先遇见了什么事,让他失魂落魄,而后才独自进到这家酒肆吃闷酒。
他究竟遇见了什么?是在哪里遇见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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