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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black白夜

童亮短篇灵异小说集(《画眉奇缘》作者)--不定期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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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天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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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4-2-5 09:24:53 | 显示全部楼层
    蜜蜂变的情人《瘦腰郎君》

    桃源有一位姑娘姓吴,名叫寸趾。
    成年之后,家里人便让她开始相亲,物色如意郎君。
    吴姑娘肤白貌美,亭亭玉立,自然眼光比较高。相亲了许多次,没有一次是她满意的。
    她不着急,想要再等等。可是家里人着急,天天催促。
    吴姑娘担心家里人逼迫她答应并不满意的人,于是偷偷去月老庙求姻缘。
    她在月老庙的神像前跪了一炷香的时间,嘴里不停地反复念:“求求神仙给我一个如意郎君吧!”
    一炷香烧完,她刚站起来,不知从哪里飞来了一只黄蜂,落在她的鼻尖上。
    吴姑娘吓得大叫,连忙挥手驱赶。
    黄蜂被赶走,飞到香鼎后面去了。
    吴姑娘心惊胆战地离开月老庙,回了家。
    刚进家门,吴姑娘的继母就催促道:“王家李家孙家,这三个都是有钱有势的大户人家,好多姑娘想嫁过去,人家还看不上呢。你倒好!挑上了!还挑不中!媒婆们天天来,把我家的门槛都踩低了!”
    吴姑娘赶紧躲到自己房间里不出来。
    不一会儿,父亲又来了。
    “依我看,王家那小子不错,虽然长得不怎样,但俗话说,男子无丑相。是不是?他家里的生意做到江浙去了,我们家与他们家攀了亲的话,我们家生意也能做到江浙去!”
    吴姑娘捂住耳朵不听。
    这天晚上,吴姑娘气得连晚饭都没有吃,就早早躺回床上睡觉。
    可是她怎么也睡不着,一是因为家里人催促,二是鼻尖上疼得厉害。
    躺床上之前,她照了镜子,鼻尖上有一个红点,应该是被月老庙里那只黄蜂蛰了一下。
    她刚要睡着,鼻尖上一疼,又醒了过来。
    醒了没一会儿,困意渐浓,又要睡过去。
    一醒一睡,一睡一醒,她便迷迷瞪瞪,分不清自己是睡着了,还是没睡着。眼皮越来越沉,像是要闭上眼,又像是刚睁开。
    这时候,她听到床边响起了沉闷的脚步声。
    她努力睁开眼,可是上下眼皮在打架一般扯不开,只从眼皮缝里看到一道模糊的影子。
    接着,那道影子向她倒了下来。
    她想动,但动不了,好像被一块巨大的冰冷的石板压住了。
    她想喊,却被一只手捂住了嘴。
    “你不是盼着我来吗?”一个男人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带着流动的气息,让她耳朵痒痒。
    她突然清醒了许多,看到了男人那张俊美的脸。剑眉星目,仿佛男旦所扮的女娥,又像是女扮男装出来撒欢的大户人家的千金。
    正是她喜欢的类型。
    那只手松开了。
    “你是谁?”她小声问道,随即双手撑住他的胸,将他往外推。
    “我是瘦腰郎君。”他岿然不动。
    她双手往下一摸,果然摸到女人一般的小蛮腰。
    一个男人,怎么会有这么细的腰?她心想。
    “你说我盼着你来?”她问道。
    “不是吗?你在月老庙祈祷时说的话,我都听到了。”他靠近了一些,脸上露出邪恶的笑。
    她的双手根本抵挡不住。
    “这么说来,是月老叫你来的咯?”
    “你就当是吧。”
    郎有情,妾有意。吴姑娘双手一松,男人便如落石一样掉了下来,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吴姑娘满心欢喜道:“月老是怎么知道我喜欢你这种类型的男人的?”
    “要不怎么是月老呢?”
    “就是腰细了些。”
    “哪有十全十美的事情?”男人道。
    吴姑娘一笑,扯了扯被子,说道:“你压着我了。”
    男人稍稍起身,吴姑娘将被子抽出,盖在了男人身上……
    第二天醒来,吴姑娘发现自己衣衫凌乱,却不见昨夜的细腰男人。
    想了想,昨晚的事情像是在梦里发生的。
    可是揭开被子看了看,又不像是假的。
    嗅了嗅,被子里还有一股淡淡的油菜花香气,仿佛被窝里种满了油菜花。
    从那晚之后,每当吴姑娘要睡未睡的时候,男人就悄悄出现。
    两人极尽欢愉之后,男人就趁她睡着的时候离开了。
    第二天醒来,吴姑娘依然感觉做了一个梦。
    被窝里的香气偶尔会变化,有时候是油菜花香,有时候是槐花香,有时候是桂花香,有时候她也不知道是什么花的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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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4-2-5 09:25:09 | 显示全部楼层
    如此半年之后,有一次和家里人吃饭,继母闻到了吴姑娘身上的香气,不禁狐疑道:“要你嫁,你又不嫁。我还以为你不喜欢男人呢,你又给身上弄怪里怪气的香气。是要诱惑谁呢?”
    父亲听了,将筷子往桌上一拍,吓得吴姑娘差点儿翻了椅子。
    父亲冷着脸说道:“本以为你会为家里生意考虑,嫁到能帮衬我们的王家。没想到你连你老父亲都不顾,真是白养了你这么多年。给你一个月时间好好想想。一个月之后,你要是还不嫁人,吃的穿的用的,我不供着你了,自己养自己吧。”
    继母连忙夹了一筷子菜,放在吴姑娘的碗里,然后说道:“还有一个月时间呢,你好好想一想。你一个姑娘家家,养活自己哪有那么容易?既然靠着家里养活,就要听家里人的话,为家里着想。我看王家确实不错,来的人也诚心。要不别考虑了,就他们家得了。”
    吴姑娘沉默不语。
    她知道,父亲在继母的怂恿下,一定会说到做到。几年前,因为打坏了继母心爱的玉手镯,父亲将她赶出了家门。她在大门口蹲了两天两夜,也没让她进去。
    要不是贩茶油的孙家老爷恰好来找父亲谈生意,说了句:“你且将她养着,等我家崽子长大了,咱们结个亲家。”父亲依然不会让她跨进家门。
    孙家的少爷是出了名的小霸王。但那几年菜籽油和茶油最紧俏。
    孙家有上百亩油菜花地,十几座茶树林和六个榨油坊。
    可惜后来小霸王嗜赌如命,输得只剩一个最破落的榨油坊了。
    孙家鼎盛的时候,吴姑娘在家里说话的声音可以稍稍大一些,腰板也直。
    孙家只剩一个榨油坊后,吴姑娘只得低声下气,好像是娘家没落了失了庇护一般。
    这天晚上,与瘦腰郎君云雨一番后,吴姑娘失落地说道:“这半年来,每次和你在一起,就像在梦里一样。我没有去分辨你到底是在我的梦里,还是在真实的世界里。反正真的快乐过后,想想又似乎是假的。假的快乐过后,想想又无比真实。再说了,真的久了容易变成假的,假的久了说不定成了真。快乐就好了,何必在意是真是假呢?但是最近父亲和继母催得急,逼我往火坑里跳。你若是真心实意,就白天来找我吧。”
    瘦腰郎君听了,回道:“你要是想我留在这里,就先在窗外种一片花。”
    吴姑娘答应了。
    她买了许多花来,栽种在窗外的空地上,春夏秋冬开的花都有。
    几天之后,花都种好了。瘦腰郎君见到窗外的花丛,满意地对吴姑娘说道:“明天早上,我就在花丛中等你。”
    第二天早上,吴姑娘睁开眼来,看到瘦腰郎君爬到了窗户上,身形越来越小,最后化作了一只蜜蜂,飞入了窗外的花丛中。
    她想起来,那天她在月老庙祈祷时,看到的不是黄蜂,而是蜜蜂。
    吴姑娘连忙起床,整理好衣服,来到窗外的花丛中,在一朵小雏菊上找到了它。
    吴姑娘小心翼翼地将它捉了起来,捧在手心里。
    蜜蜂安安静静地待在她的手掌心,没有飞走。
    她找来一个平时装盐的小陶罐,洗净之后,将蜜蜂放进陶罐里,又找了一个巴掌大的小木块,盖在上面。
    然后,吴姑娘去市集上找到贩蜂蜜的养蜂人,买来一个杉木蜂箱。
    养蜂人说,这个箱子要是关了一只蜜蜂的话,还可以引诱其他的蜜蜂进来。
    吴姑娘问养蜂人:“据说蜜蜂一生只能蜇一次人,蜇人之后就会死。是不是这样?”
    养蜂人答道:“要看是什么样的蜂,有的是这样,有的不是。”
    吴姑娘回家后,将陶罐里的蜜蜂转移到了杉木蜂箱里。不一会儿,许多蜜蜂从外面飞进院子里来,飞到了花丛中,然后不断地钻进杉木蜂箱。
    很快杉木蜂箱就不够了。
    吴姑娘赶紧又去买了许多杉木蜂箱来。
    越来越多的蜜蜂飞了进来。
    吴姑娘小心照料,七天之后,杉木蜂箱里出现了许多蜂蜜。蜂蜜色泽金黄,如琥珀一般;气味芬芳,闻一闻就如置身花海之中。
    她提着蜂蜜去市集上卖,片刻工夫便一抢而空。
    第二次去市集,更多人围了过来。通过口口相传,整个市集的人都知道吴姑娘卖的蜂蜜远远胜过一般的蜂蜜。
    价格也水涨船高。
    半个月左右后,吴姑娘竟然靠卖蜂蜜赚了不少的钱。
    她一个人忙不开,于是雇了几个人来帮忙,名气越做越大。
    父亲和继母见她生意越来越好,已然超过了家里的生意,之前一个月的期限是只字不提了。
    许多达官贵人找父亲帮忙买吴姑娘的蜂蜜,用来养生或者送礼。
    父亲干脆停掉了之前的买卖,专门贩卖蜂蜜,赚的比以前多了好几倍。
    几年之后,吴姑娘富甲一方。
    王家孙家李家的媒人来了,继母都拦着不让进门。
    “今时不同往日。他们那些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做梦去吧!”继母在吴姑娘身边愤愤邀功道。
    “做梦?”吴姑娘忽然恍惚了一下,想起几年前的瘦腰郎君来。
    忙于事业的她,竟然忘记了曾经在月老庙求来的情缘。

    “现在蜂蜜卖什么价钱?下一批蜂箱什么时候到?”她问继母,转眼又将那段情缘忘却了。

    ——改编自《诚斋杂记》

    原文:
    桃源女子吴寸趾,夜恒梦与一书生合,问其姓氏,曰:「仆瘦腰郎君也。」女意其休文昭略入梦耳,久之若真焉。一日昼寝,生忽见形,入女帐,既合而去,出户渐小,化作蜂,飞入花丛中。女取养之。自后恒引蜜蜂至女家甚众,其家竟以作蜜兴,富甲里中。寸趾以足小得名,天宝中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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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4-2-11 18:07:31 | 显示全部楼层
    <住在蚌壳里的女人>

    那是一九九九年,二十世纪的最后一年,二十一世纪即将到来的一年。
    那时候,很多人对下一个千年充满了期待。
    村里为了庆祝这一年过年,提前六个月开始筹建一支舞龙的队伍。
    据村里老人说,以前这里每个村都有一条舞龙的队伍,每年会聚集到一起来,看看哪个村的龙舞得最好。就如以前每一年端午,每个村都有一个龙舟队,在河道里和别的村比赛。
    除了舞龙,就是舞狮。
    舞狮讲究个人功夫,要在两张或者三张八仙桌之间来回跳跃,虽比不上舞龙那么热闹,但好看。
    但这都是男人们的主场。
    要看女人的话,就必须看彩楼船。
    彩楼船是舞龙之后的一场小戏剧。
    这个小戏剧分为三个部分,首先是船上,由一位姑娘扮演彩楼船里的美女,一位光着膀子的男人扮演划船的船夫。然后是岸边,一个撒网打渔的渔夫,一个提鱼篓捡鱼的小厮。最后是水里,一个躲在巨大的蚌壳里的蚌壳精。
    队伍到了别的村里,先舞龙,挨家挨户舞一遍,每一家的堂屋都要进去绕一圈,寓意给每一户人家带来好运,然后在屋前唱彩,唱的是财源滚滚、五谷丰登之类的祝福,遇到讲究的人家,会回彩,回的是赞美舞龙队伍小伙子精神、姑娘漂亮之类的话,那么唱彩的人又要回唱一次,唱的词不能与上一回相同,这就考验唱彩的人有没有口才了。最后到村中最大的平地上再舞一次龙。
    接着是舞狮。厉害的师傅上八仙桌搭起来的高塔,上一踩就容易翘的长凳。如果舞狮的人没怎么练过,在地上打个滚也能收场。大过年的,谁也不为难谁。
    最后一个节目开始前,舞龙的人们用龙身围成一个圆,圈出一块地方来。
    看到龙身盘起,说明彩楼船就要登场了。
    其实人们最爱看的还是彩楼船的戏。
    舞龙的常见,舞狮的也常见。
    唱彩楼子船的戏,并不常见。
    彩楼船上的美女要好看,划船的船夫要粗鲁,岸边打渔的渔夫要滑稽,提鱼篓的小厮要机灵,水里的蚌壳精要妖气。
    要凑齐这几种角色,难度不亚于凑齐一套花鼓戏的班底。
    一个村的人要凑一个戏班,谈何容易?
    可是村里筹建舞龙队伍的时候,为头的信誓旦旦,表示这次一定要配一个唱彩楼船的班子。要么不做,要做就做大的。
    美女嘛,只要底子还不错,化化妆,涂涂粉,多多少少也称得上美女了。
    船夫让一个上了年纪的来演,小厮叫了个年轻人演。
    渔夫则由村里一位退伍后卖包子的人扮演,因为常年吆喝卖包子,口才大差不差。又当过兵,膀子够黑,肌肉够结实,符合人设。
    难就难在谁来演蚌壳精。
    在那时候,尤其是农村里,没有哪个女人愿意给人留下妖里妖气的印象。何况不是演一次就算了,而是要去周围十里八村巡演,那名声一旦打出去了,怕是难收回来。
    找村里的姑娘来演吧,家里人担心姑娘以后不好找对象。
    找村里的媳妇来演吧,媳妇的男人怎么会同意?
    为头的犯了难。
    舞龙的练臂力,舞狮的练腿工,划船的划船,撒网的撒网,几十号人练了一百多天。
    到了腊月二十,彩楼船的蚌壳精还没有合适的人选。
    在没有蚌壳精的情况下,美女、船夫、渔夫、小厮彩排得滚瓜烂熟了。
    蚌壳精的道具蚌壳早已让篾匠做好了,蚌壳的里面装好了抓手和白色衬布,外面糊了一层纸,画得色彩斑斓,仿佛一座彩虹打碎了搅散了抹在上面。若是平常彩排的时候放在路边上,路过的人总要揭开看一看,好像里面必定藏了什么平时难得一见的好东西。
    腊月二十一那天早上,外面的雾还没有散去,就有一个女子找到为头的家里,主动要求演空缺了半年的蚌壳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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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2-11 18:07:46 | 显示全部楼层
    为头的左看右看,上看下看,这女子长得仙女一般,脸上和指甲里没有一丝灰尘,手指白净细腻,身上带着香气,不像是在农村里生活的人。
    农村的媳妇要做饭,脸上不可能完全没有灰尘。农村的姑娘要帮忙做农活,手指不可能这么白净细腻。
    尤其是身上不可能带着香气,在顽固的人眼里,香气跟妖气没有一丝一毫的区别。
    就在为头的猜测这女子的来历时,一位提着洗衣桶去池塘的老奶奶经过,老奶奶惊讶道:“这不是晓香吗?好多年不见,今年怎么回来过年了?”
    女子连忙微笑点头:“是呀。”
    “哦哟,你怕是个妖怪,看起来比前几年还要年轻!”老奶奶一边往池塘去,一边频频回头。
    为头的这才想起来,杀猪的戈华前几年娶了一个漂亮媳妇,名叫晓香。晓香生下一个孩子后不到两个月,就跟邻村的另一个漂亮媳妇跑了。据说是跑去了广州。
    过年的时候,晓香回来了,变得更漂亮了。
    她提了一个大箱子,装了很多衣服,有自己的,有给戈华的,有给孩子的。
    除了衣服,里面就是钱。她要戈华准备建新房子。钱都由她出。
    戈华叫她滚。
    晓香说:“我都是为了让孩子过上好生活。”
    戈华拿着杀猪刀,先切了自己一截小指,然后赶走了她,要她回娘家去过年,给娘家建房子。
    那一次闹得人尽皆知。
    从那之后,晓香好几年没有回来。
    有人突然愿意来演蚌壳精,为头的自然高兴得不得了。可是杀猪的戈华脾气怎么样,认识的人都知道。
    当初晓香离开这里,很多人是理解的。戈华喜欢打牌赌博,杀猪赚来的那点钱根本不够用,家里输得精光,还欠了不少外债。至于总共欠了多少,都欠了谁的,戈华自己都闹不清楚。但凡有人上门讨债,戈华就将手里的钱全给出去。只会少,不会多。
    有一次,一个路过的外乡人从戈华家门前经过,想讨水喝,也被他塞了几张钱推了出来。
    “别讨了,我就这么多,年底再来吧。”他说。
    外乡人一脸茫然。
    到了腊月二十,人们开始清账,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账本,欠多少还多少,两笔购销。要是还不上,总归说个时间,说点好话。
    戈华从来不管这一套,将大门一关,铁将军把门锁,不知道去了哪里。大年三十,家家户户切菜剁肉,准备年夜饭,他仍然不见人影。家里冷冷清清,好像是荒宅。
    正月初一的早上,戈华在家里现身,逢人就散烟。尤其是看到债主来拜年,他更是欢喜。
    三十晚上还可以要债,但正月里就不能找人讨债了。提都不能提。大家都信这个吉利。
    除了打牌,戈华还嗜酒。每次杀了猪,讨了下水,就自个儿打半斤谷酒喝。没有下酒菜的时候,吮着筷子也能喝八两。
    人家问他:“怎么有菜的时候只喝半斤,没菜反倒喝八两?”
    戈华说:“有菜的时候以菜下酒。没有菜的时候,只能以酒下酒,所以喝得更多。”
    喝多了,就开始发酒疯。常常拿起杀猪的刀要剁掉自己的手指,怪手指喜欢抓牌投骰子,可是终究下不了手。
    后来他因为赶走媳妇切了一截小指,牌友笑话他:“你不是剁了手指发誓戒赌吗?”
    戈华将大拇指食指中指捏在一起,做了一个捻的动作,笑说:“抓牌嘛,三个手指就行了。”
    因为打牌时出错了牌,戈华和坐在对家的为头的吵过架。
    从那之后,为头的见牌桌上有戈华,就退避三舍。
    如今戈华的媳妇要来演蚌壳精,为头的求之不得又不敢轻易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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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4-2-11 18:08:03 | 显示全部楼层
    晓香看出了他的担心,笑道:“他还要赶我走呢,不让我在这里过年。我就是要让他看看,他不要我,要我的人多的是!他不知道我有多珍贵!他不让我在家里过年,我就跟着你们舞龙的队伍过年!”
    彩楼船的戏本里,最重要的角色是蚌壳精。蚌壳精为了诱人下水,要最大程度展示自己的魅力,使得船夫和渔翁为她争风吃醋,就连提鱼篓的小厮都无心捡鱼。至于彩楼船里的美女,实际上是蚌壳精的陪衬。
    “那个……万一戈华找我麻烦……”为头的犹犹豫豫。
    “他要真来找麻烦,说明他还在乎我。”晓香说道。“不过我不会半途改变主意的,你放心,我就是要演!他不稀罕,多的是人稀罕!我会告诉他,你不要我演,是我自己非得要来演的。他怪不到你。”
    为头的终于放下心来。
    那天的雾一散去,晓香就加入了彩排之中。
    排练了一次,晓香就将蚌壳精演得惟妙惟肖了!
    舞龙的,舞狮的,打鼓的,击铙的,敲锣的,念彩的都围了过来,看一合一翕的蚌壳精如何引诱渔翁和船夫,忘了自己该做的事情。
    以前排练的时候,船夫和渔翁说台词的时候还扭扭捏捏,怪不好意思的。今日被蚌壳里面的女人时而含蓄时而露骨的话挑逗,船夫和渔翁的台词也越说越离了谱,逗得围观的人们一阵接一阵地哄笑。
    有的人假正经,骂了一句“下流”,却不挪脚,被前面的人挡住了,又忍不住踮起脚来看。
    除了电视里,平时人们哪里真见过这样风流的女人?
    到了下午,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人头挤得跟春天池塘里的蝌蚪一样。
    戈华早已听到了风声,但没有出现。
    这出乎大部分人的意料。
    正月初一,上午拜完年,下午舞龙队伍就出发了,按照老人们亲疏远近的关系,一个村一个村地演。
    每个村都会提前接到通知,派人在村口摆好阵仗迎接。有的村走出村口几里路来迎接。
    毕竟几十年没有见过这么完整的舞龙队伍了。
    几乎每一个人都对即将到来的千禧之年充满了不同往年的期待。而舞龙队伍仿佛是这种期待即将实现的预兆。不管这种期待是多么的不切实际。
    一条长龙行走在稻田边的大路上,这种情形本来就满足了许多人不切实际的幻想。
    当彩楼船演起来的时候,观众们便如一起沉入了不切实际的梦里。
    蚌壳精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更是让他们乐在其中。真实的房屋、鸡鸣狗吠、柴米油盐反而在那一刻变得虚幻,仿佛是遥远的还没有到来的事情。
    唯有一个人没有和大家一起坠入梦中。
    那个人就是为头的。
    千算万算,为头的还是没有算到一件事情——蚌壳精的壳儿怎么搬运。
    龙是有耙头的,每节由一个人举着。龙头重一些,可以两人轮换举着。
    狮子头是竹片扎的,不重,直接顶在头上即可。
    奏乐的,从大鼓到小鼓,从铜锣到铙钹,重的两人抬,轻的一人拿,相安无事。
    彩楼船由一辆小三轮拖着。彩楼船底下是平的,表演的时候由人提溜起来,走路时两步向前一步退后,就可以表演出在水面颠簸的样子。放在货厢也稳稳当当。货厢里还能放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
    唯有这个蚌壳精的壳儿,为头的忘记了。
    这个一人高的蚌壳,说重不太重,说轻不太轻,关键是两头小,中间大,放到货厢底下,怕压坏了。放到货厢上面,由壳肚子撑着,如小船一般摇摇晃晃,稍微颠一下就要崴下来。绑也不好绑,扶也不好扶。
    晓香本来就没做过什么农活儿,力气小,不可能把自己夹在蚌壳里,抓着两个把手走那么多的路。
    为头的只好自己钻进蚌壳里,提着蚌壳行走,到了演出的地方,再交给晓香。
    就是这样,为头的也累得满头大汗,精疲力尽,犹如总司令背炮管,耽误了要跟接待方沟通的许多事情。
    为了抽出身来,为头的临时叫了一个人来,专门负责挑蚌壳。
    这个人便是村里打豆腐的二毛哥。
    二毛哥老实巴交,沉默寡言,是个极其善良的人。
    因为善良,所以常被不善良的人欺负。
    有的人买了豆腐,不给豆腐钱,总欠着。二毛哥不好意思讨,下次人家要豆腐,又不好意思不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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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2-11 18:08:32 | 显示全部楼层
    人家门前修地坪,屋顶换瓦,拆房建房,又叫二毛哥来帮忙。二毛哥从不拒绝,尽心尽力。
    自己家需要人手的时候,二毛哥又不好意思叫人。总之是哑巴吃黄连,吃了一次又一次。
    也是因为这个性格脾气,二毛哥打了十多年的豆腐,依然一穷二白,家徒四壁。媒婆都绕着他走,不敢让别人家的姑娘跟着他吃亏吃苦。
    为头的想得倒是周全,二毛哥常年挑豆腐担子,肩膀结实,确实是挑蚌壳的不二人选。
    可是二毛哥到了蚌壳面前,怎么挑都挑不好。
    蚌壳形状圆滑,容易脱落;直径偏长,行走不便。
    再者,挑东西要前后重量均衡,蚌壳要拆开了挑。到了地方,又要装到一起。颇为麻烦。
    晓香见舞龙队伍启程去下一个村,自己的蚌壳还挪不走,急得不得了。
    二毛哥一边捆绳子一边安慰:“莫急莫急。”
    晓香跺脚道:“怎么能不急?我本来就不像是你们村里的人,让所有人等着我的话,还以为我故意摆谱子!”
    二毛哥也有些着急了,慌乱中绳子再一次从蚌壳上滑落,嘴上还是说:“莫急莫急。”
    晓香几乎要哭出来:“我就想让人知道,不是我不管他,是他不要我。看来天意让我做不成!”
    二毛哥一愣,忽然开了窍一般,将蚌壳的两瓣摞在一起绑了,用扁担从绳子打结的地方穿了过去,将沉重的蚌壳翘了起来,然后反身一背,将蚌壳背在了身后,如乌龟一般。
    “走!”二毛哥弓着身子,双手紧抓着扁担,沉闷地喊了一声。
    晓香欣喜地追上了队伍。
    二毛哥远远地落在后面。
    到了下一个村子,舞龙舞狮的表演完,刚好二毛哥驮着蚌壳到来。
    待二毛哥装好蚌壳,晓香钻进去,双手握住把手,蚌壳便如活了一般一张一翕。
    蚌壳边缘缝了粉色的纱布。随着蚌壳的开合,纱布随着空气摆动,仿佛真的在水里。
    彩楼船的最终结局是蚌壳精被渔夫骗了出来,肉身被渔夫撒出的渔网罩住,拖上了岸。船夫和小厮只有羡慕的份儿。
    徒留蚌壳落在岸边。无人问津。
    等戏演完,二毛哥不消别人催促,就去捡蚌壳,然后挑起来。
    这时船夫走了过来,揶揄道:“二毛哥,里面的肉被人捞走了,你捡这个壳儿回去有什么卵用?”说完故意哈哈大笑。
    周围听到的人们跟着笑了起来。
    二毛哥满脸赤红。
    船夫本不是喜欢揶揄别人的人,演着演着,就认真了,就莫名其妙起了嫉妒心。
    晓香在远处一些,听到众人的笑声,回头朝这边望了一眼。
    二毛哥急忙避开晓香的视线,仿佛晓香的眼神里有火,碰到了会点燃一般。他将腰弯了下去,蚌壳像一座小山压在了身上。
    就这样,从初一到初九,二毛哥天天半挑半背着蚌壳,远远地跟在舞龙队伍后面。
    按照本地的风俗,这种阵仗的龙叫做黄龙,舞到初九就要结束,应了龙游九天的说法。
    往后如果还有舞龙的,那不是为了庆祝,而纯粹是为了赚钱。人们把这样的龙叫做“讨米龙”,跟要饭的一样。
    初九那天傍晚,为头的将这几天所有的彩头平分给了队伍里的每一个人。
    舞龙的队伍每到一个村演完之后,村里都是要给彩头的——装在红包里的钱,包在红纸里的烟。钱最少一千,烟最差也是整条的芙蓉王。
    大家得了钱和烟,高兴得不得了。几天以来的疲惫也一扫而光。
    队伍到了村口,被戈华拦住了。
    “钱呢?”戈华质问为头的。
    为头的说:“分了。”
    “烟呢?”戈华不依不饶。“总不能只分给男人,不分给女人吧?”
    在这个地方,散烟的时候大多只给男人。抽烟的女人极少,不是女人主动要的话,一般不给女人。
    为头的明白了他的来意,说道:“放心。男女平等,都一样。每人八包零三根。”
    戈华走到人群里,来到晓香面前,无赖道:“都拿来吧。前几天输光了,刚好赶本。”
    晓香往后退了一步,说道:“是我辛辛苦苦得来的,为什么要给你?”
    演渔翁的男人想要上前,被演船夫的拉住。
    “清官难断家务事。”船夫小声道。
    戈华瞥了渔翁一眼,又扫视一圈周围的人,撇嘴大声道:“舞龙是我们村的事情,各家各户至少出了一个人。是吧?她晓香有资格参与,不就是因为我的名头吗?既然是顶着我的名头,是不是该给我?”
    为头的站了出来,说道:“戈华,名额是你家有一个,这没错。但出力的是晓香,你凭什么要去?”
    “我凭什么要?你他妈找不到演蚌壳肉的人,你知道为什么吗?啊?我没出力?是的,我没出力!我出的是脸面!丢的也是脸面!”戈华一边说,一边抬起手来啪啪打自己的脸。
    原来他一直不出声,是为了今天要赌博做本的钱。
    “是脸面值钱,还是力气值钱?”暴怒的戈华朝着为头的脸上喷唾沫星子。切掉一截小指的手握着空心拳,仿佛拿着一把看不见的屠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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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2-11 18:08:43 | 显示全部楼层

    为头的不敢说话。
    确实,这里的人大多把脸面看得比命还重要。道理是这个道理,不过人人知道戈华是一个既不要命也不惜脸面的人。正是这样的人,反而让要脸面和惜命的人都无可奈何。
    戈华鼓着眼睛环视一圈。无人敢插手。
    他一把抓住晓香的袖子,另一只手往她衣兜里摸去。
    晓香把装着香烟的袋子往地上一丢,两只手拼命护住装了钱的衣兜。
    “救命哪!”晓香一面试图挣脱,一面哭着大喊。
    没有人敢上前。
    戈华奋力一扯,将晓香的衣兜撕开了。
    晓香穿的是羽绒服,衣兜一撕开,里面白色的羽绒就飞了出来,像是流出了白色的血。
    一位妇女看不下去了,一手抓住戈华,一手牵住晓香,劝道:“别让人看了笑话。戈华,你也真是的,急什么呢?回去了再要嘛。晓香,你也是,给他呗,打牌嘛,有输有赢的。”
    晓香仍不放手,大哭道:“买东西可以,吃喝可以,就是不可以拿来赌博!我就不给!”
    那位妇女脸上挂不住了,恼道:“我好心劝你们。你要这样,我可不帮你了。”
    晓香将目光投向周围的人,声音嘶哑道:“你们就看着他抢我的钱吗?”
    众人只是围着看,低声说些无关痛痒的话。
    戈华见状,气势更加嚣张。
    “你也不弄清楚这是什么地方。这是我的地盘!这里的人跟我一个姓!”戈华抓住她的手,要将她的手指一个一个掰开。
    他没有直接去抽晓香手里的钱,他怕把钱撕坏了,揉烂了。
    戈华打牌或者赌博的时候有个习惯,要将钱一张一张叠好,弄得平平整整,大额在下,小额在上,然后在最上面压着烟盒子或者打火机。平时邋邋遢遢的他,只有这个时候是个讲究人。要是赢的钱里面有新票子,他就把新票子先放到贴身口袋里去,哪怕待会儿输了还要掏出来,也不畏麻烦。
    晓香的手指被他掰得几乎要断掉。
    晓香疼得大叫。
    这时,一个人走了出来,举起手里的扁担,呼的一下,仿佛在水里划动的船桨一般,横扫在戈华的后脑勺上。
    戈华被打蒙了。
    他终于松了手,趔趄两步,差点儿倒下去。
    晓香也惊呆了。
    她看到二毛哥站在戈华身后,表情冷峻得像是脸上结了一层冰。
    戈华像是傻了一样,呆呆地僵直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回过头来,看到了刚刚用扁担抽他的人。
    “你……”戈华目露凶光。
    二毛哥二话不说,又将扁担横扫,打在了戈华的脸上。
    戈华这下没有站住,摔在了地上,嘴唇和牙齿里都是血。
    他坐了起来,用手抹了一下嘴角,然后看了看手上的血。
    “看不出来呀!平时挺老实的,对我下狠手?好好好,我看你有多少钱赔我!”戈华眼睛里的凶光消失了,脸上露出笑意。
    二毛哥再次举起了扁担。
    晓香大喊一声:“别!”
    二毛哥怔住了。
    “别害了自己。”晓香怯怯道。
    几乎所有人都认为戈华会让二毛哥赔钱。
    但是事后戈华并没有找二毛哥的麻烦。
    这让很多人想不通。
    打牌的时候,有牌友问戈华:“你怎么不敲二毛哥的钱做本?”
    戈华就骂:“老子想要就要,不想要就不要。关你屁事!”
    那年过完年后,晓香又去了广州。
    此后十多年没有回来。
    二毛哥从那年开始,不做豆腐了,转而做养殖,承包了村里的几个池塘和一个水库,养鱼养牛蛙养螺蛳和蚌壳。
    那时候餐馆里流行吃螺蛳肉和蚌壳肉,二毛哥因此赚了不少的钱。
    二毛哥又在别处承包了更大的水库。
    几年后,有人说,二毛哥在海边城市厦门承包了专门的养殖场养蚌壳,蚌壳里面长珍珠。
    也有人说,二毛哥没有去海边城市,他养的是淡水蚌壳的珍珠。
    之前不搭理二毛哥的媒人们,想着法儿给二毛哥做介绍。
    二毛哥全都拒绝了。
    有传言说,二毛哥新建的小楼上藏着一个一人那么高的蚌壳,里面衬着布,外面画着彩,应该是供着蚌壳精。
    蚌壳精独来独往,又善妒。二毛哥想要做好生意,就得一个人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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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2-19 11:16:31 | 显示全部楼层
    《不同寻常的三奶奶》

    三奶奶在世的时候,是村里出了名的泼妇。
    她骂起人来,方圆几十里无人能比。但凡被她骂过的人,轻则气得当场昏厥,要掐人中才能救过来;重则回去之后大病一场,仿佛遭受了武林传说中的化骨绵掌,如同中了慢性毒药,死倒死不了,但免不了要脱层皮。
    老家的人常背地里说三奶奶:“死人都能被她骂得活过来。”
    这句话让我想起周星驰的电影《九品芝麻官》,周星驰扮演的包星星练习骂人技巧,能将水里的鱼骂得跳起来,骂得弯曲的东西变直,甚至将死人骂活。
    要是三奶奶的同龄人和对手们看过那个电影,一定深有同感。
    三奶奶最著名的一次骂战,并没有对手,却让所有人见识到了三奶奶骂人的功力。
    起因是三奶奶的一只鸡被人偷了。可是三奶奶不知道是谁偷的,没有办法找到当事人来发挥她骂人的功力。
    于是,在一个平平常常普普通通的清晨,她搬了一个小凳子,坐在村口前的池塘岸边。那个地方几乎是全村都可以看到的地方,风也常常从那里往村庄里面吹,吹得每一个人呼吸的时候都能闻到空气中有池塘的水汽。
    接着,她开始骂了。虽然没有具体的骂人对象,但是三奶奶坐在那里骂了整整一个上午。
    中午要做饭,三奶奶才起身,提起凳子回去。
    整个村的人都松了一口气,不管是偷了鸡的,还是没有偷的,都以为就这样过去了。
    毕竟对很多人来说,事已至此,只能发泄情绪之后就算了。
    结果三奶奶吃完午饭,又提着凳子回到原处,接着骂。咬牙切齿的话,恶毒诅咒的话,含沙射影的话,指桑骂槐的话,阴不阴阳不阳的话,平常吵架听得到的话,平常吵架听不到的话,像池塘的排水口上方的漩涡一样,咕咕噜噜,将水面的树叶、枯枝、碎纸、木头、泡沫、空气、水虫等等一切旋转起来,然后吸进去,冲向下游,一泻千里。
    从池塘水面掠过的风,将三奶奶骂人的话卷起来,带到了每家每户。让每一个人,不管是偷了鸡的,还是没有偷的,都听到了三奶奶的愤恨、痛苦、心酸和巫术一般的咒语。
    这是一种奇妙的巫术的咒语,无关的人听了,如同一阵风从耳边掠过,有关的人听了,就从耳朵进入身体,漫延到四肢,侵蚀到内脏,渗透到梦里。
    吃过晚饭,三奶奶又来了,骂到太阳落山。
    三奶奶在池塘边骂了一整天,除了吃午饭和晚饭,偶尔喝口水,其他时候几乎没有间断。
    更重要的是,几乎没有重复的句子。
    那天过后,有七八个人给三奶奶送鸡,都承认是自己鬼迷心窍,偷了三奶奶的鸡。
    但是送来的鸡,没有一只是三奶奶丢的那只。
    有可能是偷鸡的人吃了,捉了另一只鸡来赔礼道歉。也可能是那只鸡并没有被偷,只是迷了路,掉在了山上的坑洞里,或者困在了稻田边哪个刺丛里。
    也有人说,那只鸡是三奶奶自己吃了。
    不过不是煮熟了吃的,而是生吃的,连毛带血吃了个干干净净。吃完就忘记了,又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导致三奶奶自己都以为那只不见了的鸡是被别人偷了。
    之所以有这种说法,是因为三奶奶是狐狸变的这种传言由来已久。
    “要不她怎么那么喜欢养鸡呢?还养那么多!”相信这种传言的人往往这么说。
    最信这个传言的,是养牛的五保户灿奎。灿奎每次这么说的时候,嘴巴里喷出的唾沫像铁铺里打铁时飞溅的火星子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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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2-19 11:16:49 | 显示全部楼层
    但是见了三奶奶,灿奎屁都不敢放一个。
    怕骂。
    三奶奶的确喜欢养鸡。这是众所周知的。
    那时候农村每家每户都养鸡,为的是过年过节有盘肉菜。
    一般人家少的养几只,多的养十几只。
    可三奶奶一养就二三十只。
    养鸡不比养猪,猪在猪圈里,鸡都是散养的,只有太阳落山之后才回到鸡笼里。那时候的农村,鸡比人还要自由,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屋前山后,菜地稻田,哪里有吃的就去哪里,想交配的时候就交配。
    懂事的鸡把蛋生在自己家的鸡笼或者鸡窝里,不懂事的鸡把蛋生在阳沟或者灰窖里。
    到了晚上,外面的鸡蛋不知道是谁家的,但外面的鸡都各有其主。
    不是自己家的鸡,要是抱回去了,就有偷窃的嫌疑。或者说,没有嫌疑,就是偷窃。
    很多养鸡的主人是一眼能认出哪只鸡是自己家的,哪只鸡不是自己家的,就像认自己家的孩子一样容易。
    我就认不出来,觉得全村的鸡除了分出公和母,其他的都一样。
    像我这样的人也不是没有。因此,眼拙一些的少数人会给自己家的鸡做记号,有的是统一剪尾巴,有的是统一剪翅膀,有的是在鸡毛上缝一块布,有人缝了红色的布,就有人缝绿色的布,以作区分。
    三奶奶有一阵子也给鸡剪掉一部分翅膀上的羽毛。她那个比我年纪稍大两岁的孙儿跟我说,奶奶之所以剪掉鸡翅膀上的一些羽毛,是因为鸡翅膀的羽毛丰满了,就会飞走,飞到山上去,变成野鸡。
    他还信誓旦旦地说,奶奶跟他说家养的鸡古早的时候都是山上的野鸡,被人抓回来养胖了,飞不动了,才成为家养的鸡。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特别相信他说的话。每次我看到自己家的鸡,或者外婆养的鸡,就暗暗观察鸡的翅膀是羽翼未丰还是已经丰满,总担心它们某一天腾空而起,像得道的仙人一样飞到山里去,像白眼狼一样不回来了。
    三奶奶给家养的鸡翅膀上的羽毛剪得不彻底,往往只剪掉了最后半寸左右。
    这有两种可能,一是她自己并不相信家养的鸡会变成野鸡飞走,二是她相信,但她有足够的把握和分寸,让家养的鸡就差那么一点点变成野鸡。
    鸡是凡胎还是仙品,尽在她的拿捏之中。
    就像三爷爷被她拿捏一样。
    三爷爷年轻的时候好赌,好烟,好酒。好在祖宗太爷爷在世时传给了他一门独特的手艺——做棺材。
    据说祖宗太爷爷是非常厉害的木匠,去省城修过寺庙,去京城补过宫殿。不知道为什么,后来带着三儿一女回了湖南,在这里落脚生根。祖宗太爷爷为了一碗水端平,将木匠活儿拆成了三份,教大儿子做家具,教二儿子做农具,教三儿子做棺材。那时候,有一技傍身,就能活下来。于是,祖宗太爷爷将自己平生攒下来的钱全给了女儿,做嫁妆和私房钱。
    家具坏了可以修,农具经久耐用。大儿子二儿子也就维持生活而已。唯有棺材,如同送人离开的船,要独自划走,年年有人来定做。因此三儿子看起来最不堪,但过得最滋润。正因为太滋润,又不能自制,他很快染上了各种坏毛病,常常被人嘲笑“输得连棺材本儿都没有了”。
    自从三奶奶出现后,棺材本儿被她拿捏住。三爷爷烟也不能抽了,酒也不能喝了。要是有人来叫他打牌玩骰子,三奶奶必定把来者骂得狗血淋头。
    哪怕三爷爷上了桌,坐了位置,其他人也赶忙散去,生怕三奶奶把祖宗十八代一个一个拎出来骂。
    说来也奇怪,三奶奶骂人家祖宗的时候,不像一般人含糊隐约地骂一句“我X你祖宗十八代”,而是一五一十地说出每一代的名字、相貌、爱好、劣迹、毛病,仿佛村里人所有的罪案都记录在案,她可以随时一册一册地带着感情色彩地翻阅念诵。
    有的人早忘了爷爷奶奶的名字,更别说太爷爷太奶奶了。听到三奶奶骂得有根有据,被骂的人偷偷去问长一辈的人,竟然挑不出三奶奶的错来!
    三代往上的事情,除了极少流传下来的事情,基本都跟那时候的云一样消散了,杳无踪迹,仿佛没有过。
    可是三奶奶依然骂得有板有眼,仿佛刨了人家的祖坟地,跟那些沉睡的祖宗们聊过天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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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2-19 11:17:05 | 显示全部楼层
    灿奎说,这是因为三奶奶不是人。
    听者担忧地说,你敢骂三奶奶?
    灿奎说,我不是骂她。她真的不是人。她是狐狸。
    关于三奶奶是狐狸变的这件事,灿奎曾发誓赌咒,说是三爷爷亲自告诉她的。
    三奶奶没有来这里之前,三爷爷和灿奎是赌桌上的难兄难弟,都爱赌,都总输。
    三爷爷是输得“棺材本儿都没有了”。
    灿奎是输得“裤子都没有了”。
    这虽然都是嘲笑人的俗语,但灿奎确实常常找三爷爷借裤子穿。
    所以村里人更常笑话他们俩是“共一条裤子穿的人”。要是用这样的话形容别的人,就是说这两个人关系特别好的意思。用这样的话说他们俩,简直一语双关。
    因此,三爷爷还真有可能跟灿奎说这样的话。毕竟三奶奶刚来的时候,他们俩的关系还好着,不像后来形同陌路。
    说起来,年轻时候的三奶奶出现在三爷爷家的情形,确实很突兀。
    三奶奶年轻的时候非常漂亮,瓜子脸,狐媚眼,身材苗条,尤其是笑的时候,跟被风吹得摇曳的桃花一样。
    她第一次出现在三爷爷家里的时候,就引起了很多人的注意和嫉妒。
    几天之后,三爷爷就请了全村的人和所有亲戚来吃喜酒。
    没有媒人,没有繁文缛节,也没有见到娘家来人。
    很多人忍不住好奇心,到处打听。可是谁也没有打听到什么可靠的消息。
    这么好看的女人,怎么就这样简单地嫁给一个浑身毛病只做棺材的木匠?没人能想明白。
    只有灿奎在一次三爷爷喝多了酒的时候探出了一些口风。
    那时候,三爷爷已经开始戒烟了,只赌小的不赌大的,喝酒也是三天一次。
    灿奎问三奶奶的来历。
    三爷爷醉醺醺地说,我只跟你一个人吧,我也是憋在心里太久了,她其实不是人。她是一只狐狸。
    灿奎撇嘴说,你是真喝多了。
    三爷爷拽着他继续说,真的!那天晚上她来找我,是为了求我给她姆妈打一个棺材。我问她要多大尺寸,结果她比划了一下,棺材大小跟咱们现在吃饭的桌子差不多。我心想,你姆妈这么小?她看出我的心思了,于是告诉我,她不是人,其实是后山上的狐狸。她姆妈修炼了很多年,还是到了极限。她姆妈教她变人身,说人话,到头了,希望自己能像人一样有个渡船一样的棺材。所以她下山来找我。
    三爷爷说,我给人做这种木匠活儿,是要先收一半定金的,不过,说是定金,也得确定别人是真心要。不然的话,我整套活儿做完了,别人不要了,我只得了一半的钱,这东西又不像平常的家具,不像桌椅柜子,也不像平常的农具,不像锄头犁耙,这个人不用,就给那个人用。是吧?这是忌讳的。
    她点头。我就继续说,所以呢,你得告诉我你家住在哪里,万一你反悔了,我好去找你要。她马上摆手,说,那不行,我们是修行的狐狸,暴露了住址会很危险。不过你不用担心,我们狐狸是凡事都要报恩的,绝对不会赖账。
    我说,这样的话,首先,你得让我相信你是狐狸。
    她犹豫了一会儿,然后将藏起来的狐狸皮毛拿了出来,往身上一穿,果然变成了一只狐狸。
    然后,她又脱了狐狸皮毛,变成了人的样子。
    我穿上皮毛,就能恢复成狐狸的样子;没有皮毛的时候,就是人的样子。她坦诚地跟我说。
    于是,我心生一计,带着她到堂屋里去选木料。你知道的,我存了很多木料,够用一年的。她挑选木料的时候,我返回原处,找到她的皮毛,藏了起来。
    她没法变回去,没法在山林里生活,只好留了下来。
    我做好了棺材,跟着她去后山上,果然找到了一只死去的狐狸。我们将狐狸装进去埋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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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MT+8, 2024-11-28 1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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