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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black白夜

童亮短篇灵异小说集(《画眉奇缘》作者)--不定期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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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慵懒
    2024-10-12 0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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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4-9-9 09:52:33 | 显示全部楼层
    《迷路神》

    月亮上果然有棵桂花树。
    猫头鹰的叫声忽远忽近,不知道是不是同一只。
    落在地上的树影随着夜风轻轻摇曳,仿佛是池塘底的水草。
    山下的村子里传来凄厉的哭叫声,可能是谁家的孩子从噩梦中惊醒了,也可能是猫。
    在月光下,一切都模模糊糊、隐隐约约,只有许多人走过的路愈发显得白,仿佛飘带,几乎要从这个世间剥离,往月亮上飞去。
    从小她就听过无数次嫦娥奔月的传说,老人们都说嫦娥偷吃了成仙的药。她是不信的。
    要不月亮上怎么只有桂花树,没有看到嫦娥呢?
    可是月亮上有桂花树也是老人们说的。
    老人们还说,这座矮山上有迷路神。村子里很多人遇到过。
    她对这个传说最感兴趣。月亮毕竟离得太远了,是真是假无所谓。矮山就在村子边上,在她的生活里。
    老人们的说法不太统一。有的说那是迷路神,有的说那叫岔路神,还有的说这叫鬼打墙。
    总的来说,矮山上有一个让人害怕的东西。
    无论是谁,在太阳落山之后,只要在矮山上遇到它,明明是在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地方,却会突然出现一条以前从来没有见过的岔路。无论你选择走哪一条路,都会走错。然后,你会在那条路上一直走,一直走,怎么走也走不出来。你若是发现了不对劲,想要回头找回原来的路,那是不可能的。原来的路早就不见了,你只会越走越错。
    村里养牛的弘叔遇到过一回。
    那天傍晚,他挑着一担从山上割下来的牛草,从矮山上经过。
    弘叔是这里最熟悉山路的人,年年在山上割草喂牛。山上的每一条小道他都走过,没有小道的地方他都踩过。
    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是,闭着眼睛都能走回来。
    但是人往往会上眼睛的当,上自己的当。
    他不过是在矮山上放下了担子,擦了擦汗,歇了歇脚。
    再挑起担子的时候,他愣住了。
    他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后来他说,当时要是闭着眼睛往前走就好了。
    原本脚下是一条直通前方的小路,此时他却看见多了一条岔路。
    岔路和原来那条小路十分相似,以至于他分不清哪条是原来的路,哪条是岔路。
    弘叔从小就听说过这座矮山上有迷路神的传说,听说遇到迷路神的人会看到一条岔路,无论怎么走,都会在原地打圈,走不出去。
    由于这个原因,他只有大白天才从矮山经过,要是太阳落了山,他就避开矮山绕路走。
    他这样绕了数十年,恰巧今天没注意,没想到立刻碰上了。
    他眯着眼睛仔细分辨前面的两条路,想从草丛、石头、坑洼里找出一点点记忆中熟悉的地方。可是看这边也像,看那边也像。就像平时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人,要是细细去看,又觉得没有那么熟悉。或者是你平时记得特别牢固的字,要是一直盯着看,又觉得那不像是字了。
    弘叔是个机灵的人。
    他见眼前的路分不清了,立即转了身去看来时的路。
    她在听人说弘叔遇到迷路神的故事时,也是这么想的。
    弘叔转过身,发现来时的路也变得既熟悉又陌生。
    他没有往回走。他想起来以前听遇到迷路神的人说过,如果往回走,一样会遇到岔路。
    于是,他放下了担子,硬着头皮往前走。他想着,这座矮山不大,前后不过几百步,只要一直往前走,肯定会走出矮山。走出去之后,明天早上再来寻牛草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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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10-12 0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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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4-9-9 09:53:56 | 显示全部楼层
    可是他走了上千步之后,发现自己还在矮山上。
    这下他慌了。他一边继续往前奔跑,一边大声呼喊。他希望矮山附近有人能听到他的喊声。
    他没能跑出矮山,也没有听到别人回应。
    夜色越来越浓,他终于累了,也困了。
    他害怕自己倒在地上,着了寒气。
    他爬到一棵树上,坐在树杈上,用腰带将自己和树捆起来,抱着树睡了一夜。
    第二天醒来,阳光照在夜露上,一切终于变得熟悉。
    他低头一看,牛草担子就在近处。牛草担子周围一圈都是他的鞋印子。
    从那天之后,弘叔仿佛变了一个人。
    以前他不打牌不抽烟,自从遇到迷路神之后,简直成了牌鬼烟鬼。不好好养牛了,也不去山上割牛草了。
    他和他的牛都迅速瘦了下来。
    除了弘叔,还有好几个人在矮山上遇到过迷路神。
    有的人像弘叔一样发生了变化,有的人还是像以前一样没有变化。
    她的三姨也遇到过一次,从那之后变得疯疯癫癫。
    有一次,她又听到人们说起矮山上的迷路神。
    她既好奇又害怕。
    三姨偷偷扯了扯她的衣服,小声道:“你想去吗?”
    她摇头。
    三姨歪着嘴笑道:“别听他们瞎说,没经历过的人根本不知道迷路神是什么。”
    “是什么?”她问三姨。
    三姨凑到她耳边,说道:“你会发现,你没变,身边的人都变了。”
    因为三姨这句话,她偷偷去了矮山好几次,在矮山的树林里转了好几圈。
    但是,她没有迷路,也没有遇到迷路神。
    三姨发现了她去了矮山,又神秘兮兮道:“不是去了就一定能遇上的。对于有的人来说,它是鬼,对于有的人来说,它是神。你要么害怕,要么祈祷。”
    她再次去了矮山上,看着太阳的光芒暗淡下去,月亮上的桂花树清晰起来。
    她开始祈祷:“迷路神,迷路神,三姨说遇到您的人会发现身边的人都变了。请您出现吧。我希望您能让我的爸妈破镜重圆,祈祷他们像以前一样爱我。”
    话音刚落,猫头鹰不叫了,风停了,树静止了,四周一片宁静。
    月光愈发明亮。
    在她的眼前,出现了一条岔路。
    她既害怕,又惊喜。
    与传说中不同的是,她明白哪一条是原来的路,哪一条是多出来的岔路。一条通往山下,一条不知道通往哪里,那是她从来没有走过的路。
    “疯言疯语你也相信?哎,既然你信了,那就选择一条道路吧。你可以走原来的路回去,也可以走上另外一条路。如果你选择了另外的路,就回不来了。”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
    她循着声音看去,看不到一个人影。
    “您就是迷路神吗?您说选择另外一条路就回不来了,可是为什么以前那些人还是回去了?”她想起弘叔和三姨,还有其他据说遇见过迷路神的人。
    “另外一条路,是不一样的路。那些人对眼前的生活不满意,有这样的遗憾、那样的期待,比如说,要是当时离开了这里,要是当时选择了另一个人,要是当时不那么做,现在的生活应该是另一番样子。如果你走上这条岔路,依然可以回到山下去,回到原来的地方,却可以过上期待的、不一样的生活。”
    “原来是这样!”她明白了,那些像是变了一个人的人,必定是选择了岔路的人;那些没有变化的人,应该是走上了原来的路。
    “可是,你要想清楚了,即使走上了另一条路,也未必全是好的。另一种生活里或许有另一种遗憾。从来没有一种选择是圆满的,无非是此消彼长。”
    “我考虑清楚了,我要走另一条路。”她毫不犹豫地说道。
    “无论走了哪条路,回到山下后,明天醒来,不要跟任何人说你做了选择的事情。不然的话,你会失去心智,变得疯疯癫癫。你说什么,别人也不会信。”
    她一怔。原来三姨变得疯疯癫癫是有原因的!
    原来那些人都保守着迷路神的秘密!

    “不过,你也不用担心一直保守这个秘密有多难。你在另一种生活中过久了,就会忘记这些事情,融入到选择之后的生活中去。你会忘了今晚的事情,相信人们口口相传的那个迷路神。”
    她高兴道:“太好了。我刚才还担心万一不小心说出了秘密会变成疯子。”
    她迈开步子,往岔道走去。
    “你从那条路下山的话,你的爸妈会在家里焦急地等着你回去。”
    她加快了脚步。
    “我知道你来找了我好多回。我之所以没有出现,是因为几年前你遇到过我,你跟我说,你希望他们不要继续彼此折磨,去过各自期待的生活。”
    猫头鹰又叫了起来。
    夜风一吹,月亮上的桂花树似乎跟着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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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10-12 0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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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9-16 10:42:55 | 显示全部楼层
    《一只妖的自述》

    我真是老了。

    那天秦先生带着一壶酒来找我,我愣是看了半天,才想起他十九岁路过这个地方赶考的样子。

    十九岁时的他多灿烂啊,那张脸像早晨的霞光一样。

    我从来没有见过霞光,鸡打鸣的时候我就开始睡觉,睡到太阳落山才起来。是的,他就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那种灿烂。

    可能我见过霞光,但是我老了,记性不好了,早忘记了霞光的样子。

    或者说,我的生活早已跟灿烂没有了任何联系。

    秦先生知道我喜欢喝酒,每次到山上来,都要带一壶酒。

    酒不是个好东西,就是酒坏了我的好事。

    要不是那次他带了酒来,我绝不会到现在还是个修而未果的妖怪。我身上的虱子跟着我修行,现在都已经得道成虱子仙了。

    如果我身上有虱子的话。

    我身上怎么可能有虱子呢?身上还有毛的时候,我每天都要用舌头舔自己几十遍,把毛发梳理得比山下姑娘抹了菜籽油的头发还要光滑漂亮。

    人们都说自己上辈子的事情,辛苦的人说自己是牛变的,粗暴的人被说是老虎变的,弱小的人常说是兔子变的。

    要我说,我上辈子是爱美的姑娘变的。

    我从妖怪修炼成人,简直是一个轮回。

    十九岁的秦先生从我这里路过的时候,我在这里开了一个花店。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这辈子卖花,下辈子好看。我信了它的邪。

    长途跋涉的秦先生疲惫不堪,进了花店就瘫坐在门口,将身后的行李往门槛上一搁,挡住了客人进店的路。

    我暗自骂了声:“好狗不挡路。”

    换作修得人身之前,我肯定要将他骂得狗血淋头,抱头鼠窜,急急如丧家之犬。

    但是开花店的时候,我已经按照一幅美人图修得了人身,举手投足都要像个饱读诗书的美人,我怎么能对他破口大骂呢?

    我只能在心里骂,脸上却笑靥如花。

    “客官,门口风大,何不挪一挪,到店里坐下喝口茶?”我抑制住自己的兽性,像人一样说话。

    其实呢,平日里没有什么客人来店里买花。山下户籍寥寥,都是种田的人家。开辟的土地不是种水稻,就是种棉花。不是为了吃,就是为了穿。

    花能吃吗?花也不能穿。

    有个老农从我这里经过,看周围都是花田,好心地跟我说:“你真是要美不要命。”

    他不知道我是妖怪,美就是我的命。

    好心人大多心里苦。我没有吃他。

    那时候我还保留了一点点吃人的不良习惯。从三年吃一个,戒到了六年吃一双。

    我从最好看的花里挑了一朵,送给好心的老农。

    老农回去的路上,将花扔进了稻田排水的沟渠里。

    他不懂欣赏。我不怪他。

    要是他年轻一点,肉没有那么柴,说不定我会吃了他,把骨头吐在排水沟里,为那朵花以牙还牙。

    那是很多很多年前的事了。

    后来那位老农去世,我还去参加了他的葬礼,在他的坟头,我插上了最好看的一朵花。

    几年后我再经过那个坟头,坟头被花树环绕,落英缤纷,美得不像话。

    我要气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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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10-12 0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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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4-9-16 10:43:20 | 显示全部楼层
    “茶要钱吗?”瘫坐在门口的秦先生抬起眼皮问我。

    就这一句话,我已经猜到了结局。他是不可能考上秀才的。俗话说,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自然也没有免费的茶水。

    “一枚铜钱一碗茶,三枚铜钱半碗茶。”我伸出四个手指说道。

    说完我急忙缩回一个手指。

    “黑店!”秦先生干咽了一口,显然已经渴得不行了。“怎么一枚铜钱一碗茶,三枚铜钱反倒只有半碗?”

    就这一句话,我看出来他是个死脑筋,只知道死读书,不知道人情世故。

    “什么东西都不是多了才好。一枚铜钱是粗茶,三枚铜钱我给你泡碧螺春。”其实我店里早已没有了碧螺春,一枚还是三枚,都是泡我从山下农家的茶树上摘来的茶叶。

    对我来说,世间的东西只有漂亮不漂亮,没有便宜不便宜。

    贵一点点的东西,我从来都不要。

    毕竟钱太难挣了,比修人身还难。

    秦先生点点头,沉吟片刻。

    我以为他在为我的坑蒙拐骗念三字经,结果他说:“细细一想,你说得有道理!我就是念了太多书,反倒考不上。今年已是第七回赶考了。以前是我父亲带着我去,今年只有我自己去了。”

    听他这么一说,我不忍生出了些许同情心。

    “没有钱的话,可以喝三碗。”我伸出了五个手指,指向店内的雅座。

    往日里,只有我决定要吃掉的人,才会被我邀请坐到那个看起来很雅致的地方去。就像人们把喜欢的东西放到漂亮的盒子里一样。

    他急忙爬了起来,提起行李,走到了雅座的桌子边。

    “对了,敢问姑娘芳名?”他突然问道。

    我犹豫了一下,不知道他问我名字做什么。我们妖怪都没有名字的,妖怪的名字都是人取的。

    有的名字取得着实搞笑。

    就拿九尾狐来说,九条尾巴就叫九尾狐吗?那我们给人取名字的话,可以叫二十八颗牙,三十颗牙或者三十二颗牙,又或者两颗智齿、四颗智齿。

    为了不暴露身份,我只好取个名字。

    “我啊?那个……你叫我红姑娘好了。”这完全是因为我喜欢映山红。

    “多谢红姑娘。待我功成名就……”他拱手道。

    我在心里打断道:“得得得!你功也成不了,名也就不了。让你喝口茶,你喝了赶紧走就是。”

    “待我功成名就,必定再来喝红姑娘的茶。”

    “嗯?”

    他将袖子一甩,正气凛然地坐在了杉木椅上。

    我恨不能在他坐下的那一刻抽掉椅子,摔他个屁股蹲。

    “好好好,当我的水不要钱,茶叶不费力,是吧?”我在心里狠狠道。我的牙齿恨得痒痒,非得吃点儿什么——比如说人肉之类的,才能平复心情。

    喝了三碗茶,他开始滔滔不绝,说起了他的理想,像喝多了酒一样,说他考上功名之后要如何如何,要怎样怎样。像即将枯死的花浇了一遍水。

    他的身体开始舒展,脸上放出光芒。

    那些不切实际的话,像梦一样虚幻,像花儿一样浪漫。

    我就喜欢听这些梦幻泡影的东西。

    所有人其实都是一颗种子,有的从未破壳,有的绽放开花。

    而他,像个种花人,理想是让所有的种子都开花。

    “你喝多了。”我听得哈哈大笑。

    我已经很多很多年没有这样开怀大笑过了。

    妖怪大多孤独。人越多的时候越孤独。他们即使笑,也很少是由衷的。

    “是吗?”他问道。

    我拿起茶杯,闻了闻,闻到了一股酒味。

    原来是我错把酒壶当茶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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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10-12 0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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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9-16 10:43:39 | 显示全部楼层
    昨晚我在这里独饮独酌,抿到深夜,一杯喝完就倒了。傍晚才醒过来。

    孤独的时候我就喝酒,酒量小,但爱喝。

    微醺的时候,我便仿佛回到了还是一只小兽的时候,我在深林里奔跑,无忧无虑,幻想着修炼成人之后的快乐。

    修炼成人之后,我才发现还不如在深林里时那般快乐。

    喝多了的他给自己倒了一杯,然后举起茶杯,满脸通红地说道:“以茶代酒,感谢红姑娘让我在此歇脚畅言。”

    还能怎么说呢?我也给自己倒上一杯,一饮而尽。

    作为妖怪,我从来不会怂。

    第二天早上醒来,看到身边烂醉如泥的他,我就后悔了。

    这么好的肉,什么料都不需要,清蒸或者刺身最美味。用酒一腌,就不能吃了。

    真是浪费了一味好食材!

    我穿好衣服,去后院浇花。

    他到了中午才醒来。

    “你若是考上了,就去远方实现你的理想。若是考不上,有空的时候来喝茶。”我对他说。

    作为妖怪,在漫漫如银河的时间里,见过太多生离死别,阴晴圆缺,从最开始的悲欢离合,渐渐变得习以为常,最后无动于衷。花谢花还会开,春去春还会来。哭哭唧唧不是妖怪该有的性格。

    几个月后,他来了。

    他又一次落榜。

    他在山下借了一间民房住了下来,日日夜夜苦读四书五经。

    得了闲空,他就提着一壶酒来找我。

    如此数十年如一日。

    他脸上的皱纹渐渐多起来,如失水的白花瓣,银丝苍苍,如树林里的白头翁鸟。

    我几乎忘记了他十九岁时灿烂的样子。

    他也忘了,回忆第一次见面时,他双眼迷茫,仿佛那是好几百年前的事情。

    我努力想一想,还能想起来一些。

    我跟他说,他还是想不起来。好像那些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

    人的记性远不如妖怪。

    这也是妖怪比人孤独的原因。

    只有一个人记得的事情,会让那个人更孤独。

    后来他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来。

    作为妖怪,我知道他应该是不在了。

    立秋那天,他的一位朋友来到花店,带来了意料之中的消息。

    他的朋友说,以他的学识,年轻时应该早已功成名就,偏偏隐居此处,年年不参加科举考试。真是令人不解。

    我问他的朋友,每年赶考,他都收拾行李,跋山涉水去考场,怎么会没参加科举考试呢?

    他的朋友说,是啊。去了考场,却不考试。最最令人不解!

    我真是老了。

    从不心软的我,生死看淡的妖怪,在这一刻泪水婆娑。

    可是那又怎样呢?花谢花会开,人生不再来。

    我是他的一生,他不过是我的过客。

    很快我又回到了栽花卖花的生活中。种在花店周围的花,年年不一样,年年又一样。

    不知道过了多少年,不知道山下发生了多少变化。他们变得不一样,可是跟以前的人们又没有什么区别。

    山下寥寥数户,顺着风的方向,像蔓延的花一样越来越多。

    路越来越宽,越来越多。路上的马和马车越来越少,摩托和小汽车越来越多。

    没有了马蹄声和嘶鸣声,多了发动机的轰鸣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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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9-16 10:43:55 | 显示全部楼层
    我第一次听到轰鸣声的时候,吃了一惊。继而想起老子的《道德经》里有那么一句话:“天地之间,其犹橐龠乎?虚而不屈,动而愈出。”意思是,天地之间,岂不像一个大风箱吗?它空虚而不枯竭,越鼓动风就越多,生生不息。

    圣人早就看明白了,世界就是一个大风箱。

    发动机的轰鸣声,不过也是风的声音罢了。

    这么一想,发动机也没有什么稀奇的。

    山下一个女人坐着一辆呼啦啦响的摩托来到我的店里。她是山下的神婆。我认得她。

    她是最常光顾花店的顾客。

    她买了两枝花,感叹道:“最近在山上遇到一个怎么赶也赶不走的灵。”

    我心中一惊,她说这话莫非是点我?

    “其他的灵,只要弄明白它想要什么,我让它如愿,灵就消失了。可是我弄不明白这个灵是为了什么。”神婆摇头道。

    “哪座山上?”我问道。

    神婆说了山名。

    “哪条路?”我问道。

    神婆说了路名。

    我又一惊。那是秦先生埋葬的地方。

    “它为什么不走?”我追问道。

    “不走的灵,要么是为情,要么是讨债。它却说它要赏花喝茶。你说奇怪不奇怪?”神婆说,“我天天给它供茶,没有效果。今天我买几朵花去,不知道有没有作用。”

    神婆不知道,她送花去也没什么用。

    我知道缘由,但是我不能去。

    我去了,他更走不了。

    神婆临走前,又说起山下的另一桩难事。

    “红许庄有个做裁缝的姑娘,不知道冲撞了什么,病了半个月,不见好转。她可是我们十里八乡的一枝花!真是可怜又可惜!”

    我见过那姑娘,确实如花一般的姑娘。

    巧的是,那红许庄的人不是姓红,就是姓许。人人叫那姑娘做红姑娘,仿佛她就代表红许庄所有的姑娘。

    红姑娘不但长得像花一样好看,手还巧得很,小小年纪就开了裁缝店,带了好多比她年纪大的徒弟。

    人有了本事,脾气便不一样。她心高气傲,很多追求她的人她都看不上。

    这样的姑娘,难免遭人嫉恨。

    偏偏她又看上了一个叫西川的做箩筐卖箩筐的人。

    这让很多追求她的人差点儿气死。

    人心不见底,陡峭又超过世间所有山。神婆应该知道红姑娘为什么病,不过是不敢以身入局。

    神婆心里明镜似的,说这些话,是为了让我听到。

    我跟神婆说:“她叫红姑娘,我也叫红姑娘,这是缘分。你问问红姑娘,愿不愿意跟我交换,我去做当裁缝的红姑娘,她来做开花店的红姑娘。如此可保她平安。”

    神婆传了话。红姑娘答应了。

    当裁缝的红姑娘上了山,栽花卖花。我幻化成红姑娘下了山,做衣服卖衣服。

    那些嫉恨红姑娘的人,在我这个老得不能再老的妖怪面前,手段都如小儿一般简单且无聊。

    下毒的,我让他烂手,造谣的,我让他烂嘴,败坏红姑娘生意的,我让他烂桃花。

    作为一只妖怪,我的善心只给对我好的人。

    很快他们知道我是个不好对付的人。

    偶尔我假装要买花,回山上看看红姑娘。

    红姑娘问我,为什么败坏我裁缝生意的,你不让他烂财运,却让烂桃花?

    我说,你自己想去。

    我猜她想不明白。有的事情,要经历几辈子才明白。

    红姑娘又问,你为什么帮我?是买神婆的账,还是同情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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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4-9-16 10:45:17 | 显示全部楼层
    我说,既不是买神婆的账,也不是同情你。我要是有这份闲心,早被雷击十万八千回了。我是为了借你的身子,去办一件事。西川的村子后面有一座山,山上有个我的故人。故人多情,我自己送不走,我借你的名义送。

    红姑娘问,怎么送?

    我说,我以你的身份嫁到西川家去。故人必定认出我。让他明白,我和他已是殊途。这是其一。等我接了神婆的衣钵,以神婆的名义给他送酒,还他的人情。这是其二。等到你百年之后,撒手人寰,让他以为那是我,生死相别。这是其三。这三件事办完了,我与他的孽缘才算消除。

    红姑娘听了,哭了起来。

    是什么样的缘分,要你用一生的时间来偿还?红姑娘哭着问道。

    哎,她就是太心软。软得像朵枝头的花,如何能对抗风箱一样的世界?

    我回答说,因为他曾给了我他的一生。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也没有免费的茶。哪怕是别人给你一句暖心的话呢,都是要还的。

    我以红姑娘的身份嫁到了西川家。

    很多人来看热闹,来看新姑娘。

    我看到他也混在人群里来了。

    洞房那天晚上,我在身上藏了绣花针,扎了西川的手。

    我不能坏了红姑娘的缘分。

    从那之后,白天我去山下,晚上红姑娘去山下。

    时光飞逝,西川老去,红姑娘也老了。对我来说,不过是早春忽然到了晚秋。

    神婆临终前,将衣钵交给了红姑娘。

    从那时起,我以神婆的身份常常上山去看他,就如以前他常常来看我。

    他来看我时常常提着一壶酒。

    我去看他时便也提着一壶酒。

    他来看我时走了多少路,我便在去看他时都走回去。

    不只是人情要还,酒要还,路也要还的。

    红姑娘是花,花终究会凋谢。

    她布满皱纹的脸如枯萎的花瓣,身子如失了水的花瓣一样佝偻蜷起。

    “昨晚我梦到了西川,我想他是在等我。”红姑娘跟我说。

    我点点头。

    她便落入泥土,如花瓣一般腐烂,尘归尘,土归土。

    我再也没有去看过秦先生。

    我知道,他已经走了。

    告别不需要挥手,也不需要说什么话。

    真正的告别,是悄无声息的。

    我时常想起他十九岁时灿烂的样子。那张脸像早晨的霞光。

    我不再早起。

    我一见到霞光就泪流满面。

    山下的人说,妖怪只有晚上出来,因为妖怪见不得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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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9-23 09:22:23 | 显示全部楼层
    <一碗糯米饭>

    糠奶奶已经死了。
    但是她还活着。
    除了不吃饭不喝水不睡觉,其他都跟生前没有什么不一样。
    依然天还没亮就起来,去早已没有人去的洗衣池塘洗衣服,去早已荒芜了的山地里除草。
    去的时候挑一担粪,不过毕竟上了年纪,粪桶只装一半,上面盖着南瓜叶或者散开的草,防止粪桶晃动的时候秽物溅出来。回来的时候,粪桶里常有拳头大的菜瓜、沾满了泥的土豆或者连根拔出来的花生,有时候是鱼。
    糠奶奶年轻的时候挑谷挑粪,都是满满一担,满满一桶,比男人还有劲。
    半夜鸡还没打鸣,她就起来了,挑着担子走到岳阳城的时候,天刚刚亮。
    她的骨头是铁打的,现在死了,开始生锈。生锈的关节常常痛,这是让她失眠的罪魁祸首。
    糠奶奶的牙齿也很结实,年轻的时候用牙齿咬啤酒瓶盖,没有裂开的坚果壳,肉汤里细碎的骨头,甘蔗的结疤,以及雨声叔的肩胛骨。这世上一切坚硬之物,没有她的牙齿解决不了的。
    雨声叔是糠奶奶的男人,糠奶奶七岁就做了雨声叔家的童养媳。
    按年纪算,糠奶奶比雨声叔还大一岁。
    按辈分算,糠奶奶该叫雨声做叔。
    糠奶奶十四岁就跟雨声叔做了夫妻。在她那个年代,这是司空见惯的事情。
    糠奶奶请了全村的人来家里吃饭,唯独没有请自己家的父亲。
    她恨她的父亲。那么早,父亲就将她送到了雨声叔家里,让她那么小就寄人篱下。她属于那个家,又不完全属于。仿佛一只家禽,跟着吃,跟着住,但都是施舍,都要报答。
    虽然雨声叔一家实实在在把她当做自己家里的人了,但是每次家里来了客人,要杀鸡的时候,临近过年,要杀猪的时候,她都有种不祥的预感。直到雨声叔和她拜了堂,入了洞房,她才放下心来。
    从那之后,家禽是家禽,她是她了。
    她父亲不是穷,是懒,养不活她。
    所以她特别勤快。
    雨声叔的舅舅在城里做领导,自己做了村里的领导。雨声叔总跟她说不要那么辛苦。
    她不听。
    “人有的时候,要防着没有的时候。”糠奶奶经常这么说。
    她防了一辈子,家里却越过越好。三个儿子有的做官,有的经商,都越做越好,都去了省城。
    临死前,她把三个日进斗金的儿子叫到跟前,不放心地说:“家里还有三亩五分的水田,一半种长壳,一半种糯米。后山茶树林旁边那块地是我们家的,种辣椒和芝麻。茶里面没有芝麻不香,菜里面没有辣椒寡淡。有吃有喝的时候,要防着没有吃没有喝的时候。”
    老幺说:“妈,现在不是那个时代了……糯米虽然好吃,也没有必要吃那么多……”
    不等老幺说完,老大给了他一耳光。老幺就住了嘴。
    只有老大知道,糠奶奶没有做童养媳之前,每餐都吃糯米。糯米比籼米扛饿,一碗顶两碗。
    谁能扛住天天吃糯米饭呢?
    七岁之前,糠奶奶天天坐在家门前,盼着一个放鸭子的老头从门前经过。
    那时候放鸭子算是一门手艺,跟挖井打铁做豆腐是一样的。
    放鸭子的人将一群鸭子,大约三十只左右,或者更多,跋山涉水,从清晨赶到日落,跟传说里逐日的夸父一样。
    鸭子不能吃家里的粮食。人都不够吃呢,哪有给鸭子吃的口粮?因此养鸭子的人要将鸭子赶到水里去,吃小鱼小虾,吃水草水藻。
    那时候若是在水边捡到鹅卵石一样的蛋,大多是放鸭子的人遗漏的。
    放鸭子的人身上带着米,路上煮熟了,猪油一拌,坐在鸭群边上狼吞虎咽。
    有一次,糠奶奶在家门口坐着的时候,碰到这个放鸭子的老头正准备吃饭。
    糠奶奶实在吃不下糯米饭了,求他答应用一碗糯米饭换他一碗籼米饭。老头答应了。
    从此她天天盼着放鸭子的老头来。
    可惜现在的人都不知道她那时候的苦了。
    现在的人们似乎更喜欢吃糯米饭,糍粑和年糕。籼米饭天天吃,哪能吃出她那时候的味道来?
    以前有个客人来家里吃饭,她在饭里放了几块地瓜。客人揭开饭锅一看,差点儿吐出来。
    客人说,他小时候家里兄弟七个,家里的米不够吃,母亲挖了许多地瓜存在屋后的山洞里,天天煮地瓜给他们吃。吃得他如今见了地瓜就反胃。
    她没想到居然有人这样讨厌地瓜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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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9-23 09:23:05 | 显示全部楼层
    “那你喜欢吃糯米饭吗?”她问道。
    “能吃到大米,就很幸福了。”客人说。
    别人不会想到她有这么讨厌糯米饭。
    那个养鸭的老头良心好,籼米饭换了糯米饭,觉得自己占了人家便宜,有时候送一条鱼给糠奶奶。
    糠奶奶吃鱼的时候,她的娘总是将鱼尾巴夹断了给她,自己吃鱼头。
    鱼往往是鲫鱼,巴掌大小,尾巴上的肉多。那是她娘对她的爱。
    糠奶奶的三个儿子都不喜欢吃鱼尾巴,嫌刺多。他们都喜欢吃鱼头,加许多的剁椒,吃得满头大汗。
    见到他们抢鱼头吃,鱼尾巴没人动,糠奶奶就想哭。
    她怎么能哭呢?上了年纪的人是不能随便哭的。她一哭,孩子们会以为她受了什么委屈,外人会以为她三个儿子不孝顺。
    这件事只有上了年纪的人才能真正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狗能理解狗,狼能理解狼,因为它们是同类。人却不能理解人,因为他们不是同类。
    人和人之间的差别,比狗和狗,狼与狼,兽跟兽之间的差别还要大。比禽和兽之间的差别还要大。比活着与死了的差别还要大。比风马牛之间的差别还要大。
    糠奶奶叹了一口气。明明这三个儿子都很孝顺,又是自己最亲的人,站在面前,却不知道怎么跟他们说话。
    老二说:“妈,您身体好着呢,吃得香睡得着,一天还能喝二两谷酒,精神头儿比我都好。这些话说这么早干啥?”
    “早吗?”糠奶奶喃喃道。
    一点儿也不早。
    糠奶奶刚出生的时候,她的父亲给她算过命。
    算命的说她最多活到八十一岁。再精细一点的话,是在秋天过后,冬天来临之前,离开这边。
    在算命的这里,生就是这边,死就是那边。仿佛一条路的左边和右边。生和死都是一条路,生人和死人都在这条路上走,走着走着,有的人去了那边,有的人来了这边。
    糠奶奶那时候就想,或许那边也有算命的,也有已故的人算命。算命的说什么时候离开那边,那人说不定就按时到了这边,离开的时候还舍不得,所以到这边的时候哇哇地哭,伤心得不得了。可是很快就忘了,既来之,则安之。
    糠奶奶弄不清她的父亲,懒到令人发指,却常常操心一些在她身上还远远看不到的事情。
    那时候糠奶奶想,八十一岁,还有好远啊!
    年岁就像是一条漫长的路,弯弯曲曲,水绕山挡,仿佛要去一个几乎断了联系的远亲那里。远到像是另一个世界,像是天边的彩虹桥。
    可是谁知道呢,远在天边的地方,转眼就到了面前。
    每次想到这里,她就吓一跳。仿佛昨天还坐在自家大门前等着放鸭子的人经过。今天就将近八十年过去了。
    仿佛早上还坐在大门前,傍晚就到了八十岁。
    仿佛刚才还坐在大门前,父亲在房里打呼噜的声音还在耳边,母亲在厨屋煮的糯米饭刚发出香味,回头一看,声音和香味都没有了。自己已经白发苍苍,身边围了一群陌生人。回过神来,才认出这群陌生人居然是她最亲的人。
    忽然之间,她感觉是被父母亲,被曾经最为熟悉的人遗弃在了这里,遗弃在了这边。每次想到这里,她就担心,担心那些人把她给忘了。
    因此,糠奶奶八十岁大寿之前就打好了樟木寿方,刷了三层漆水,架在了堂屋的楼板上,敲起来咚咚响,一点儿都不沉闷,仿佛寺庙里用铜钱熔的钟。
    雨声叔病得快,死得急。她什么都没有准备。那时候她三十还没有出头,哪里想到这些?
    寿方现做是来不及了。她只好从养牛的那个瘦得像猴子的老头那里买了他的寿方。
    寿方最好的材料是樟木,樟木有淡淡的香气,质地细密,防水防潮。可是樟木贵,也耗时。
    那个老头的寿方是杉木的,刷了漆之后看起来没什么差别,抬起来轻飘飘的,没有葬礼该有的沉重,敲上去像敲门,没有死别该有的笃定。莫名其妙让人担心。
    此后很多个夜里,她常常梦到雨声叔从松散如潮糕的泥土里爬了出来,蹒跚的双腿从结满了青的红的半青半红的辣椒树里绊过去,一路走回到家门前。雨声叔抬起指甲缝和掌纹里都是泥渣的手,敲响了大门,仿佛他只是出了一趟远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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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9-23 09:23:39 | 显示全部楼层
    每次敲门声响起,她就从梦中惊醒。有时候外面有虫鸣声,跟以前许多个夜晚一样,有时候外面下着雨,跟以前许多个夜晚一样,有时候外面静悄悄的,跟以前许多个夜晚一样。但是她清楚地知道,这个世界完全不一样了。有些东西永远失去了。即使还在梦里的时候,她都清楚地知道这一点。
    第二天早晨,比家里任何人都醒得早的糠奶奶走到大门前,在大门上寻找泥手印,在台阶上寻找泥脚印子。她甚至不停地吸鼻子,试图嗅到一点儿熟悉的气息。
    她熟悉雨声叔的气息。太熟悉了。
    雨声叔去世多年后,她从衣柜的角落里发现了一件雨声叔的背心。拿到手里,放到鼻子前闻了一下,背心散发的淡淡气息瞬间让她辨认出来,如同一个多年没有见面的人忽然来到面前。纵然他已经容颜改变,可是依然能脱口喊出对方的名字。
    糠奶奶欣喜若狂,拿着雨声叔的背心去找人说。
    儿媳一听,立即夺走了。
    “怪不得您老做爹爹回来敲门的噩梦。原来是还有一件衣服没烧掉。我早跟您说了,这不是什么好梦。”不等糠奶奶说出一个字,儿媳将背心丢到了家门前的桂花树下,一把火烧了。
    她赶出来的时候,地上只剩一块黑色的印迹,像是地被烫伤了。
    那棵桂花树是雨声叔种的。雨声叔说,过几年,到了八月,风一吹,屋里就灌满了香气。
    糠奶奶觉得她应该死了。算命的早就给她算好了。多不得一点点,也少不得一点点。该受的不该受的,只要活着,都得受着。少吃一口饭也不行,多吃一口饭也不行。
    到了算命先生说的那个秋天,糠奶奶果然死了。
    但是她还活着。
    除了不吃饭不喝水不睡觉,其他都跟生前没有什么不一样。以前要做的事情,她照常做。就像没有死一样。
    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的身子开始往回缩,仿佛一个摘下来放在桌子上的桔子,皮开始松软,个头以看不见的速度变小。
    她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小,占据这个世界的空间越来越少,越来越少。
    仿佛这个世界是她的一个壳儿,她要从这壳儿里挣脱。
    仿佛她是一只寄居蟹,时间已到,她要离开这个寄居多年的螺壳。
    离开了这个螺壳世界之后,要去哪里?她不知道。
    到底有没有那边?那边有没有她的父亲母亲,有没有雨声叔,有没有放鸭子的人,她不知道。
    终究算命的算得还是不准。她死去之后,又在这边逗留了三年,这才撒手。
    撒手之前,她听到身边人的哭声。
    接着,哭声渐渐远去。
    她渐渐感到困了,仿佛小时候坐在家门前等赶鸭子的人,等着等着就困了,打起了瞌睡。她不敢睡着,怕错过了那群鸭子,怕错过了那个老头的猪油拌籼米饭。
    可她还是睡着了。
    举着长约三丈的竹杆,赶着摇摇晃晃的鸭子们的老头来到了她家门前,将一碗米饭放在她的脚边,米饭上面盖着一个糖心摊鸭蛋,然后去了河边,将一群鸭子赶进了水里……
    糠奶奶的娘追上了赶鸭子的老头,手里端着一碗糯米饭。糯米饭颗颗晶莹,仿佛刚从蚌壳里挖出来的小珍珠。
    “哎……放鸭子的……”糠奶奶的娘大喊。
    “嘘……别吵醒她瞌睡……”放鸭子的老头小声道。
    坐在门口瞌睡的她却听得清清楚楚。
    “其实糯米饭也挺好的。”她在心里对睡不醒的自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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