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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帖] 天下霸唱新作《火神》(完结)-九河下梢天津卫,一场血案一场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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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10-12 0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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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18-10-15 08:47:31 | 显示全部楼层
    2.
      孙小臭儿想得挺好,常言道“树挪死,人挪活”,大丈夫气吞湖海、志在四方,反正他房无一间、地无一垄,又是光棍儿一条,无牵无挂,吃饭的能耐全在身上,出去走走倒也无妨,可他长这么大没离开过天津卫,不知应该投奔何处,他倒有法子,把鞋脱下来往天上一扔,看掉地上的鞋尖指向何方,他就往哪个方向跑。一路走静海、青县、沧州、南皮,过吴桥,不敢走大路,专拣羊肠小道、荒僻无人之处走,途中挖了几个坟头,饿死倒不至于,可也经常吃不饱。非止一日进了山东地界,孙小臭儿暗下决心,左右是出来了,怎么着也得混出个名堂,一定要发了财再回天津卫,拿钱砸死抓他的警察,看看到时候谁是孙子谁是爷爷。白日梦谁都会做,大风刮不来钱,如何发财呢?他文不会测字、武不能卖拳,还长成这么一副尊容,要饭也要不来,最拿手的就是掏坟包子,想发大财还得干这一行。反正撑死胆儿大的、饿死胆儿小的,到什么地方都有坟头,掏谁的不是掏,纵然盗不了皇陵,最次也得找个王侯之墓!在当地蹲了几天,拿耳朵一扫听,得知临淄城乃齐国国都,那个地方古墓极多,想来墓中的奇珍异宝也不会少,打定主意直奔临淄。一路上晓行夜宿,行至一处,尽是荒山野岭,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又赶上一场大雨,炸雷一个接一个,没处躲没处藏,只得继续往前走,把个孙小臭儿淋成了落汤鸡。
      转过一个山坳抬头一看,路旁有一座大宅子,高墙大院,气派非凡,却与寻常的宅院不同,不分前后左右,造成了一个圆形,东西南北皆有广亮的大门,什么叫广亮大门呢?大门上头有门楼子,两旁设门房,下置三蹬石阶,总而言之是又高又大又豁亮。孙小臭儿让雨浇得湿透了膛,也顾不得多想,忙跑到门楼子下头避雨。这个钻坟窟窿的孙小臭儿,不在乎风吹雨淋,只是怕打雷,他也明白自己干的勾当损阴德,怕遭了天谴让雷劈死,蜷在门楼子底下又累又饿,冻得哆哆嗦嗦的,好歹是个容身之处,躺在石阶上忍了一宿。转天一早,迷迷糊糊听得开门声响。孙小臭儿心知肚明,他长成这样,再加上这一身打扮,比要饭的也还不如,大户人家的奴才向来是狗眼看人低,瞧见他躺在大门口,一脚将他踹开那还是好的,嫌脏了鞋放狗出来咬人也未可知。
      孙小臭儿就地一骨碌,急急忙忙翻身而起,匆匆闪到一旁,却见大门分左右分开,打里边出来一位管家,不打不骂反而对他深施一礼,脸上赔着笑说:“恩公,我们家老太爷有请。”孙小臭儿让来人说愣了,四下里看了看,大门前除了他之外再无旁人,许不是认错人了?你们家老太爷是谁?我孙小臭儿是谁?咱这辈子见过吗?怎么变成你们家的恩公了?管家不容分说,拽上孙小臭儿进了大门。到了里头一看可了不得,这座宅子也太大了,屋宇连绵,观之不尽,正堂坐北朝南、宽敞明亮,迎门挂一张《百鹤图》,下设条案,左摆瓷瓶,右摆铜镜,以前的有钱人家讲究这么布置,称为“东平西静”。条案两侧各有一张花梨木太师椅,左手边坐了一位老太爷,白发银髯、丹眉细目,身穿长袍、外罩马褂,看见孙小臭儿到了,忙起身相迎,一把攥住孙小臭儿的手腕子:“恩公你可来了,快到屋中叙话。”孙小臭儿直发蒙,不知这是怎么一个路数,更不敢说话了,半推半就进得厅堂,分宾主落座,有下人端上茶来。孙小臭儿又渴又饿,到这会儿也不嘀咕了,心说“反正是你们认错了人,我先落得肚中受用,大不了再让你们打出门去”,打开茶盅盖碗儿一瞧,茶色透绿、香气扑鼻,唯独一节,茶是凉的,孙小臭儿以为此地人好喝凉茶,什么也没多想,端起盖碗茶一口喝了个底朝天,为了解饱连茶叶都嚼了。那位老太爷也不说话了,如同一个相面的,上上下下打量孙小臭儿,把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心里头直发毛,手脚不知往哪儿搁,心说这位是相女婿呢?我既无潘安之容,更无宋玉之貌,自己都不愿意看自己,头上也没长犄角,干什么呢这是?老太爷不知道他心里想的什么,看罢多时点了点头,命手下人带孙小臭儿沐浴更衣,同时吩咐下去备好酒宴。有仆人伺候孙小臭儿洗了个澡,大木盆里放好了水,居然也是凉的。孙小臭儿以为此时尚早,还没来得及烧水,凉水就凉水吧,总比淋雨舒服,咬住后槽牙蹦进去一通洗。仆人又给他捧来一套衣服鞋袜,从上到下里外三新,上好的料子,飞针走线绣着团花朵朵,要多讲究有多讲究,穿身上不宽不窄不长不短正合适。常言道“人配衣裳马配鞍,西湖景配洋片”,孙小臭儿从小到大没穿过正经衣服,而今干干净净、利利索索,穿戴齐整了对镜子一照,您猜怎么着?还是那么寒碜!他身形瘦小,比个鸡崽儿大不了多少,脑袋赛小碗儿、胳膊赛秤杆儿、手指头赛烟卷儿、身子赛搓板儿,长得尖嘴猴腮、獐头鼠目,长年累月钻坟包子,脸上蓝一块绿一块全无人色,穿什么也像偷来的。
      等他这边拾掇利落了,那边的酒宴也已摆好,刚才喝茶的是待客厅,大户人家吃饭单有饭厅,来到这屋一看,桌子上美酒佳肴应有尽有,说来奇怪,全是冷荤,没有热炒,酒也没有烫过的。另有一怪,外边阴着天,屋里灯架子上不见烛火,却以荧光珠照亮,真没见过这么摆阔的。孙小臭儿不在乎冷热,有半个馊窝头就算过年了,何况还有酒有肉,得了这顿吃喝,别说让人打出门去,把他一枪崩了也认头,死也做个饱死鬼。他怕言多语失,仍是一声不吭,坐下来山呼海啸一通狠吃,恰如长江流水、好似风卷残云,顷刻之间一整桌酒席,让他吃了一个碟干碗净、杯盘狼藉,这才将筷子撂下。在一旁伺候的奴仆全看傻了,此人长得如此单薄,吃这么多东西往哪儿搁啊?不怕撑放了炮?
      咱们说孙小臭儿吃了一个沟满壕平,酒也没少喝,全然忘乎所以了,一边打着饱嗝,一边醉眼乜斜地对那位老太爷说:“老爷子,我这才明白你为什么叫我恩公,因为你们家的酒肉太多吃不过来,得求我来替你们吃,如今我肉也吃饱了,酒也喝足了,帮了你们这么大的忙,大恩不用言谢了,咱们就此别过!”说完话摇摇晃晃往门外走,却被老太爷一把拽了回来,将孙小臭儿摁在太师椅上,整顿衣冠拱手下拜:“万望恩公搭救则个!”
      老太爷自称姓张,尊他的皆以“张三太爷”相称,祖祖辈辈一直在此居住,都说富贵无三代、贫贱不到头,他们家却不然,从祖上就有钱,世世代代治家有道、家业兴旺,却也没有为富不仁,乃是当地头一号的积善之家。不过人生在世,无论善恶贵贱,总有恨你的,他们家行善积德,从不与人结仇,可也不是没有仇人,当年有个大对头,死前在坟中埋下一件“镇物”,妄图以此灭尽他们家的运势。起初也没在意,以为破点财没什么,可没想到这件镇物十分厉害,年头越多越邪乎,如今破落之相已现,迟早有灭门之厄,因此求孙小臭儿出手,盗取坟中镇物,保全他们一家老小,因此才说孙小臭儿是大恩人。这个活儿不白干,张三太爷有言在先许给孙小臭儿,事成之后当以一世之财为酬。
      孙小臭儿已喝得东倒西歪,张三太爷说了半天他也没听太明白,别的没记住,就记住那一世之财了,便问张三太爷,一世之财是多少钱?张三太爷并不明言,只告诉他:“这得看你命里容得下多大财了,十万也好,百万也罢,我一次给够了你。”孙小臭儿喜出望外,心想我一辈子吃苦受累可以挣多少钱?这一天都给了我,以后什么也不用干,站着吃躺着喝,就剩下享福了!当时把脖子一梗、胸脯子一拍:“掏一座老坟又有何难,这个活儿臭爷我干了!”
      张三太爷见孙小臭儿应允了,站起身来又施一礼,说那个仇人的坟就在山上,头枕山脚踩河,可谓占尽了形势,棺材下边压了九枚冥钱,称为“厌胜钱”。墓主借这九枚厌胜钱,拿尽了他们家的运势,而且那是个凶穴,墓主已成了潜灵作怪的恶鬼。常人身上阳气重,没等接近棺材,就会惊动了墓主,孙小臭儿是个挖坟掘墓的土贼,成天住在坟包子里,三分不像人七分倒像鬼,干这个活非他不可。
      孙小臭儿财迷心窍,再加上酒壮人胆,一拍胸口满应满许,他也不想想,头一次从天津城出来,到了这个地方人生地不熟,谁也不认识,张三太爷怎么知道他是干这一行的?只问张三太爷讨了几件家伙:一把小铲子、一身老鼠衣,外加一只烧鹅。说完往地上一倒,鼾声大作。
      当天晚上,孙小臭儿将一只烧鹅啃个净光,却没敢喝酒,他也知道自己量浅降不住酒,只恐耽误了正事,错失一世之财。等到月上中天,孙小臭儿换上老鼠衣,腰里别了小铲子,出门来到山上,当真有一个又高又大的坟头,坟前并无石碑,孤零零立在荒草丛中。
      这一次不同以往,出门之前听张三太爷说了,厌胜钱不在棺中,而是压在棺底,别人干这个活儿得把坟土扒开,棺材搭出来再跳进坟坑翻找,他孙小臭儿却有“鲤鱼打挺”的绝招,省去了不少麻烦。正所谓“一行人吃一行饭”,孙小臭儿绕行坟头三圈,便已估摸出了棺材的深浅、朝向,当即将一把小铲子使得上下翻飞,挖开坟土穴地而入,进入盗洞铲子施展不开,一双爪子派上了用场,挖土抠泥有如鸡刨豆腐,耗子打洞也没这么快。
      不出一个时辰,孙小臭儿已将盗洞挖到了棺材下边,他也不用灯烛照亮,常年干这个勾当,早将一双贼眼练得可以暗中视物,钻入洞中摸出九枚冥钱,与银元大小相似,托在手中还挺沉,急忙用布包上揣入怀中,正待退出盗洞,不觉心念一动,埋在这座坟中的一定是个有钱人,为什么呢?张三太爷家趁人值,住那么大的宅子,跟他们家为仇作对的怎会是穷老百姓?要饭的、扛大包的,敢跟财主爷结仇?墓主必定也是地方上的大户,这就叫鱼找鱼、虾找虾,英雄找好汉、乌龟找王八,非得势均力敌才做得成冤家对头。干孙小臭儿这个行当的,掏的虽然是死人钱,脑袋上却也顶着一个“贼”字,常言道“贼不走空”,明知棺中必有狠货,不顺出一件半件的冥器,可对不住祖师爷,虽说他也不知道祖师爷是谁。
      来之前张三太爷嘱咐了,让他只拿九枚冥钱,千万不可惊动了墓主,孙小臭儿此时这个贼心一起,把张三太爷的话忘到爪哇国去了,肚子里好似装了二十五个小耗子——百爪挠心,当时就使出“鲤鱼打挺”,对头顶上的棺材下了手。老坟中的棺材埋得久了,棺板已然朽坏,拿手一抠就是一个洞。他拽出一块黑布遮住口鼻,这是吃臭的规矩,活人身上有阳气,容易惊动了死人。再说孙小臭儿钻入棺材,伸手四下里一摸,发觉墓主已成枯骨,靴帽装裹尚存,寿帽是纸糊的,大得出奇,却没有一件陪葬的冥器。孙小臭儿暗骂一声穷鬼,不仅没有陪葬,头上的帽子也是用纸糊的,白让臭爷我高兴了。正想原路退出去,忽觉腹中生出一道凉气,往上没上去,顺着肠子可就往下来了,转瞬之间行至尽头,双腿使足了劲也没夹住,放出一个七拐八绕、余音袅袅的响屁,可能是烧鹅吃多了,没兜住这口中气,他也知道如此一来犯了吃臭的忌讳,急忙退入棺材下的盗洞,手脚并用爬出老坟,扯去蒙脸的黑布,快步往山下走,心想这下妥了,该当臭爷我时来运转,甭管怎么说,这件事办得挺顺当,好歹掏出了老坟中的九枚厌胜钱,下山献与张三太爷,平地一声雷,我孙小臭儿眼看就是腰缠万贯的大财主了。正得意间,忽觉身后刮起一阵阴风,吹到后脖颈子上直往肉皮儿里钻,怎么这么冷呢?转头往后一看,可了不得了,墓主人追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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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18-10-15 08:47:42 | 显示全部楼层
    3.
      从山上追下来的大鬼身高一丈有余,头上一顶白纸糊的寿帽晃晃荡荡,裹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直奔孙小臭儿而来。吓得他一蹦多高,打小干吃臭的行当,死人见了不少,可没见过活鬼,惊慌失措脚底下拌蒜,直接从山上滚了下去,摔得鼻青脸肿、满头大包,刚逃到老张家门口,身后的恶鬼也追到了。张三太爷带手下人打开大门,将他接了进去,紧接着“咣当”一声将大门紧闭,但听得阵阵阴风围着大宅子打转。孙小臭儿屁滚尿流,惊魂未定,见墓主并未追进大宅,想必是门神挡住了,这才一屁股坐在地上直喘粗气,缓了半天才把这口气喘匀了,交出九枚厌胜钱,又将经过跟张三太爷一说,对他贪财入棺一事却只字未提。张三太爷手捻长髯沉吟不语,片刻之后抬起头来,对孙小臭儿说:“墓主已然记下你的长相,你一出这座宅子,它就得掐死你。不过恩公也不必担心,容我想个法子。”
      孙小臭儿说:“您了真有这么大能耐,还用我去挖坟?”
      张三太爷笑道:“恩公有所不知,你盗走了厌胜冥钱,我就不怕它了。”
      孙小臭儿将信将疑,又不敢出去,在大宅中待到半夜,忽听山上雷声如炸,从山下望上去,一道道雷火绕着山顶打转。转天早上来到前厅,见张三太爷稳稳当当坐在太师椅上,旁边的条案上多了一顶纸糊的寿帽。孙小臭儿问张三太爷:“您把这帽子偷来有什么用?”张三太爷说你可别小看这顶纸帽子,也是一件镇物,名为“纸花车”,可避天雷诛灭。没了这顶帽子,墓主再也躲不过雷劫,此刻已然灰飞烟灭。孙小臭儿兀自不信,趁天亮上山一看,坟头和棺材已被雷电劈开,周围尽成焦土,纵然是个厉鬼,也让天雷打得魂飞魄散了,他这才放了心,回来找张三太爷要钱。
      张三太爷言而有信,让孙小臭儿稍候片刻,吩咐两个下人去拿钱。孙小臭儿暗暗高兴,本来是避祸到此,不承想竟有这等际遇,还让两个人去拿,这得是多少钱?那么多银元我可带不走,免不了拜托老张家的下人,抬去给我换成宝钞,大不了一个人赏一块银元,现如今咱也是有钱的大爷了,不在乎这一块两块的。过了一会儿,两个下人回来了,孙小臭儿一看他们手里一没抬箱子、二没拎口袋,心说这倒好,还得说大户人家的下人有眼力见儿,直接就给我换好了。他正在这儿胡琢磨呢,其中一个下人一伸手,将一块银元恭恭敬敬地摆在孙小臭儿面前。孙小臭儿当时一愣:“什么意思,我还没赏你,你怎么先赏我了?”
      张三太爷对孙小臭儿说:“这就是你的一世之财,你命中只留得住一块钱,多一个大子儿也不行,否则必有灾祸。”
      孙小臭儿如何肯干,说大话使小钱,这不是坑人吗?我舍命替你张三太爷上山挖坟,险些把小命扔了,到头来把我当要饭的打发?当场拍桌子翻了脸,蹦着高儿大骂张三太爷。孙小臭儿乃市井之辈,话不怎么会说,骂脏话可是八级以上的水平,老张家祖宗八辈一个也没放过,全给他垫了牙,污言秽语、不堪入耳。他也不想想这是大户人家,好酒好肉好招待,皆因有求于他,而今用不上他了,还用跟他客气吗?甭说儿子、姑爷,看家护院的就不下几十人,岂能容他在此放肆?立马上来个膀大腰圆的,揪着脖领子左右开弓,打了孙小臭儿俩大嘴巴,拎起来往外一扔,“咣当”一声合拢宅门,任凭他撒泼打滚、跳着脚砸门叫骂,再也没人出来理会。孙小臭儿气坏了,可着天底下还有一个好人吗?可又不敢多作纠缠,实在惹不起,张三太爷家大业大,有根有叶有势力,真惹急了把他孙小臭儿活活打死扔在山上喂狗,也如同捏死只臭虫,只好揣上这一块钱,骂骂咧咧地走了。
      孙小臭儿连窝火带憋气,身上又不齐整,东撞一头、西撞一头,乱走了半天,也不知到了什么地方,路上遇到一个猎人,长得五大三粗、膀阔腰圆,黑灿灿的一张脸庞,两道重眉毛、一对豹子眼,身上短衣襟小打扮,腰间围兽皮,手中拎了两只山鸡。这一带山林茂密,靠山吃山打猎为生的不少。打猎的见了孙小臭儿,瞪眼拦住去路,操着一口山东话问道:“小孩儿,你是从横么地方来的?”
      孙小臭儿正憋了一肚子火儿,看谁都不是好人,以为打猎的拦路抢劫,转身就要跑。打猎的是山东大汉,拿孙小臭儿如同鹰拿燕雀,追上去一把揪住他说:“小兄弟别怕,俺是山中猎户,并非歹人,只是见你脸色不对,这才拦住你问一句。”
      孙小臭儿肚子气得鼓鼓的,没好气地说:“我脸色好不了,那个挨千刀的张三太爷,拿我当个要饭的打发,他们家从上到下没一个好鸟儿,全他妈不是人生父母养的!”
      打猎的奇道:“哪个张三太爷?”
      孙小臭儿说:“当地还有几个张三太爷?不就是东山下那座大宅子里的张三太爷。”
      打猎的闻听此言,两只眼瞪得更大了,问孙小臭儿:“实在实在地好家伙,你说东山下的大宅子?那个地方从来没有大宅子,只有一座千年粮食垛!”
      孙小臭儿以为打猎的胡说八道,老张家那座大宅子,院墙高耸,房屋成林,四座朱漆的大门气派非凡,红男绿女出来进去,怎么成了千年粮食垛?
      打猎的却告诉孙小臭儿,此事千真万确,东山下的千年粮食垛早没人住了,久而久之被一窝狐狸占据,怪不得刚才从你身边过,闻到你身上一股子狐臊,原来你进过千年粮食垛。打猎的不怕狐狸,一物降一物,哪怕是成了精怪的老狐狸,见了鸟铳也一样打哆嗦,他也早有心打下那窝狐狸,因为以往看见过,千年粮食垛中出出进进的狐狸可不少,一个个油光水滑,皮毛锃亮,这要是逮住扒了皮,绝对能卖大价钱。如果将其能一网打尽,可比钻山入林,一只一只追着打省事多了。无奈那窝狐狸有了道行,不知道在粮食垛周围施了什么妖法,人一过去就被迷住了,走来走去只是在原地打转,根本近不得前,带上猎狗也没用。按孙小臭儿所说,老狐狸自称张三太爷,那也是奇了,平常的狐狸变成人形,大多说自己姓胡,要么说自己姓李,可没有敢姓张的,为什么呢?天上的玉皇大帝就姓张,兴妖作怪的东西和老天爷一个姓,那不找雷劈吗?敢以张姓自居,那得是多大的道行?
      孙小臭儿听打猎的说了这么一番话,两个小眼珠子一转,心中暗暗寻思,张三太爷家里那么有钱,做饭却从不开火,喝茶洗澡只用凉水,屋里也不点灯烛,皆因千年粮食垛怕火,可见打猎的所言不虚。他吃了这么大的亏,恨得咬牙切齿,正苦于报不了仇,他就问打猎的,有没有法子对付千年粮食垛中的一窝狐狸?
      打猎的说不遇上你还真没招,这一次让我撞见你也是天意,合该千年粮食垛中的狐狸倒霉,非得死绝了不可。二人一同下山,找来同村其余的几十个精壮猎户相助,一个个背弓插箭,各带黄狗、苍鹰。又备下火种,让孙小臭儿再去一趟东山,混入张家大宅子偷偷放起一把火,则大事可成。
      孙小臭儿思量了整整一宿,想出一个坏主意,转天一早,又来到张家大宅,跪在门前磕头如同捣蒜,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诉苦,前五百年后五百载的委屈全想起来了,先说自己前半辈子怎么怎么不容易,真好比是横垄地拉车,一步一个坎儿,把倒霉放在小车上——忒倒霉了,说罢又一边抽自己大嘴巴,一边给张三太爷赔罪,说张三太爷不仅收留了自己,管吃管喝还管住,他孙小臭儿才不致冻饿而死,简直是重生的父母、再造的爹娘,长这么大从来人嫌狗不待见,没受过这么大的恩德,本应做牛做马报答,到头来却财迷了心窍,做了忘恩负义的小人,简直禽兽不如,枉担这一撇一捺、不配披着这身人皮。还望张三太爷大人有大量,不跟浑人辩理,别和恶狗争道。直说得泪如泉涌,号啕大哭。
      孙小臭儿哭了多半天,真让他把大门哭开了,出来两个下人带他进去,来到厅堂之上拜见张三太爷,免不了又是一番磕头求告,鼻涕眼泪一个劲儿地往嘴里流。张三太爷一时怜悯孙小臭儿,怎么说也是有恩于他们家,便留下这个臭贼吃饭,没想到“引狼入室,放鬼进门”。孙小臭儿吃饱喝足了,溜达到院子里,东瞅瞅西看看,趁四下里无人,偷偷取出火种,放起一把大火,顷刻间黑烟滚滚、火光冲天,放完了火撒丫子往外跑,出得门来转头一看,哪有什么大宅子,又高又大一座粮食垛,各个洞口中蹿出百十条狐狸,大大小小有老有少,一个个慌不择路,冒烟突火四下逃窜。
      原来东山自古就不太平,老坟中的枯骨身边有两件冥器,一件应天,一件辖地,年深岁久成了气候。先说辖地的这一件,就是张三太爷让孙小臭儿盗来的九枚厌胜钱,为什么盗这个呢?厌胜钱镇在棺材底下,方圆百里之内有道行的东西,全都得听墓主的。张三太爷这一大家子,是千年粮食垛中的一窝狐狸,无奈受制于九枚厌胜钱,打也打不过,逃又逃不掉,这才借孙小臭儿之手,上山偷走厌胜钱。
      墓主失了九枚厌胜钱,张三太爷也就不怕它了,又去盗来了第二件应天的镇物——枯骨头上的白纸寿帽,名为“纸花车”,可以抵挡天雷。墓主头上这顶寿帽,晃一下天雷退一丈,三晃两晃云散雷止,就有这么厉害。张三太爷盗走寿帽的当天夜里,一道炸雷打下来,墓主灰飞烟灭。
      实际上张三太爷没坑孙小臭儿,只给他一块钱并不是因为财迷,一来狐狸不挣钱,要钱也没用;二来孙小臭儿命窄,该当受穷,身上顶多有一块钱,多一个大子儿就倒霉,多给钱反倒害了他。怎知这小子怀恨在心,一把火烧了千年粮食垛,真应了那句话“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
      再说孙小臭儿引来的一众猎户,总共三十六位,个顶个年轻力壮、血气方刚,全是射猎的好手,各持弓箭、鸟铳,分头伏在千年粮食垛四周只等火起。待到孙小臭儿放了一把大火,千年粮食垛烧成了一座火焰山,那些狐狸往外一逃,无异于撞到了枪口上,全成了活靶子,真是出来一个打一个、出来两个打一双,百步穿杨,弹无虚发,足足打了半个多时辰,把这一窝狐狸全打光了。千年粮食垛烧成了灰烬,周围横七竖八都是死狐狸。猎户首领拣了最大一条老狐狸交给孙小臭儿,山上打猎的有个规矩叫“见者有份”,何况孙小臭儿帮了大忙,得他相助才剿灭了千年粮食垛中的一窝狐狸,这就是给他的分红。
      孙小臭儿见死狐狸脖子上拴了九枚冥钱,甭问这就是张三太爷了,他将九枚厌胜钱扯下来揣在怀中,别过一众打猎的,扛上死狐狸进了县城,在皮货铺卖了四十块银元,算是发了一笔财。后来张三太爷被做成了皮筒子,让当地的一个富商买走,过了几年富商到天津卫做生意,张三太爷的异灵不泯,附在这条皮筒子上去找孙小臭儿报仇,又闹出了一连串的奇事,此乃后话,按下不提,还是先说眼面前。孙小臭儿不能免俗,囊中有了钱还怕什么巡警?他也得来一把富贵还乡,却忘了张三太爷的话,他孙小臭儿命中只容得下一块钱,如今身上揣了那么多钱,可就离倒霉不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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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10-15 08:47:56 | 显示全部楼层
    4.
      且说孙小臭儿怀揣四十一块银元动身上路,掉过头直奔天津卫。怎么有四十一块呢?张三太爷当初给了他一块钱,死狐狸卖了四十块钱,拢共四十一块银元,另有九枚死人用的冥钱,这个钱活人不收,根本花不出去,不能算数。孙小臭儿从天津城逃出来的时候,两手空空,分文皆无,沿途忍饥挨饿,裤腰带勒到脖子上,净喝西北风了,如今却不一样,身上有钱,心里不慌,还得了一套上等衣衫,饿了打尖,困了住店,为了把钱留到天津城显摆,舍不得去太好的地方,可是吃有斤饼斤面、睡有板床草席,高高兴兴回到了天津城。
      孙小臭儿此一番下山东,虽说没发大财,但是几十块钱对他来说也不少了。有道是“马行无力皆因瘦,人不风流只为贫”,过去他是没钱,有点儿钱可就不是他了,回来的当天就住进了窑子寻欢作乐。民国初年,官府明令禁止开窑子,但是明窑暗娼从没见少,只不过换了名,开门纳客的窑子改叫“绣坊”,窑姐儿改称“绣女”,换汤不换药,该怎么来还怎么来。孙小臭儿住进窑子,一手搂儿一个窑姐儿喝花酒。当窑姐的也都认识孙小臭儿,知道他是吃臭的,不过对于窑姐儿来说,有钱就是爷,谁在乎你杀人放火还是拦路抢劫,更别说长得丑俊了,养小白脸还得花钱,孙小臭儿再难看也是送钱来的,掏了钱就得给人家伺候舒服了。这个喂他一口菜,那个敬他一杯酒,把孙小臭儿灌得嘴歪眼斜,五迷三道。正得意间,有人在背后拍了孙小臭儿一巴掌,回头一看吓得一哆嗦,来者不是旁人,正是蓄水池警察所看守木笼的那个警察。穿官衣的警察怎么还逛窑子?搁在旧社会太正常了,逛完了不仅不给钱,不讹你几个就算烧了高香。那个警察进得门来,一眼认出了孙小臭儿,见这小子混整了,居然有钱来找窑姐儿,当即走上前来,一拍孙小臭儿的肩膀,喝道:“偷坟掘墓外带砸牢反狱,你小子这是掉脑袋的官司!”
      孙小臭儿惊出一身冷汗,进了天津城一头扎进窑子,早把这件事忘在了脑后,不承想冤家路窄、狭路相逢,小耗子钻象鼻子——怕什么来什么,忙把这位巡警老爷让进里屋,狠了狠心、咬了咬牙,掏出十块银元,恭恭敬敬递了上去。警察接过来数了数,挑出一个放在嘴边一吹,金鸣之声嗡嗡作响,顺手揣入怀中,把嘴撇得跟八万似的对孙小臭儿说:“行,你小子还挺识相,那十块呢?”
      孙小臭儿一头雾水:“副爷,哪十块啊?刚才不给您十块了?”
      警察把眼一瞪、脸一沉:“刚才的十块钱,只平了你刨坟掘墓的官司,那天你从木笼子里钻出来,那叫砸牢反狱你知道吗?单凭这一条就能要了你的脑袋,你小子是跑了,我可替你背了黑锅,那能白背吗?”
      孙小臭儿没地方说理去,只得认倒霉,哆哆嗦嗦又掏出十块银元递了过去,心疼得后槽牙都快咬碎了。
      警察接过钱揣好了,又问孙小臭儿:“咱也别费事了,你总共还有多少钱?”
      孙小臭儿都蒙了,带着哭腔儿问:“副爷,您什么意思啊?什么叫总共还有多少?”
      警察恶狠狠地说:“少他妈装糊涂,官厅命令禁赌禁娼,你却明目张胆地逛窑子,一叫还就是俩,真是反了你了,不交够了罚款你就跟我走一趟,有什么话咱上里边说去!我问你还有多少钱,这是给你留了面子,别等我开了价你再后悔!”
      孙小臭儿不服:“你不也来逛窑子吗?怎么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况且这是我拿命换来的钱,多少你也得给我留几个,嫖娼能有多大的罪过?横不能比砸牢反狱、刨坟掘墓罚得还多吧?”那个警察可不想跟他废话,一个吃臭的敢跟官差还嘴,这就该枪毙,抡圆了一个大嘴巴抽过去,打得孙小臭儿原地转了八圈,顺嘴角流血,眼前直冒金星。
      老鸨子眼看警察抢了钱,出门扬长而去,就抱着肩膀倚着门,一眼高一眼低瞟着孙小臭儿,阴阳怪气地说:“哎呦,我的臭爷,您这是犯了多大的案子,都把警察招来了?我们庙小容不下大菩萨,您受累抬抬脚、挪挪窝吧,我们娘儿们可担不起这天大的干系。我还得告诉您,押在柜上的钱不够了,把账补齐了您再走。”
      孙小臭儿知道当鸨娘的最势利,从来不近人情,过去有这么一个词儿叫“枭鸨之心”,枭鸨是两种鸟,枭鸟和鸨鸟,形容一个人翻脸成仇、转目忘恩,所以占了这个“鸨”字的必是心肠歹毒之人,有钱你是祖宗,没钱还不如三孙子,他是真没钱了,身上仅有那九枚厌胜冥钱,开窑子的可不收死人钱。老鸨子说:“没钱不要紧,您也不是穿着树叶儿来的。”说罢叫了一声“来呀”,从门外冲进几个混混儿,专给窑子戳杆儿把场子的,凶神恶煞一般,三下五除二扒下孙小臭儿的这身长袍马褂,一脚把他踹出门外。
      孙小臭儿捂着屁股从地上爬起来,脑瓜子一阵阵发蒙,刚才怀中还有几十块银元,一转眼连衣裳也没了,这叫什么世道?还让人活吗?心想:“张三太爷真是仙家,就说我命中只容得下一块钱,多一个子儿也得倒霉,这话说得太准了!得亏只是钱没了,权当破财消灾吧。”
      倒霉鬼孙小臭儿转眼又成了穷光蛋,如同战败的鹌鹑、斗败的鸡一般,垂头丧气地往城外走,路过西北角城隍庙附近,正赶上鬼会的找人干活儿,别的活儿都有人应,唯独有个一天给一块钱的差事,却没人愿意干,觉得太晦气。孙小臭儿不在乎,挤上前去应了差事,让他干什么呢?巡城赦孤之时扮小鬼儿,“赦孤”分阴阳两路,阳世赦孤指收殓死孩子。按旧时迷信的习俗,死孩子是要债的短命鬼,不能进祖坟,有钱人家远抬深埋,逃难要饭的穷苦人没那么讲究,草绳子捆上两条腿,拎到没人的地方一扔,天不黑就让野狗掏了,所以在以往那个年头,道边、臭沟、大河沿上看见个死孩子很正常,经常被撕扯得肠穿肚烂,惨不忍睹。逢年过节的时候,天津城各大药铺会出钱出力,收殓死孩子加以掩埋,也是一件大功德,民间称之为“赦孤”。阴间也得赦孤,城隍爷调兵遣将捉拿孤魂野鬼,找四个膀大腰圆的小伙子,身上扎彩靠、头顶凤翅盔、后插护背旗,手持刀枪棍棒,扮作四员神将。再找一个扮小鬼儿的,披头散发,涂黑了脸,夜半三更打西门外白骨塔开始,小鬼在前边跑,神将在后边追,嘴里不住地喊着“有冤报冤,有仇报仇”,还跟着一队敲锣打鼓的以壮声势。一行人先绕白骨塔三圈,再绕城一周,最后来到城隍庙门口,神将追上去拿住小鬼儿,押到城隍爷神位前磕几个头,接过赦令扭头就跑,装神扮鬼走这么一个过场,等同于赦免了孤魂野鬼,让它去投胎转世,不在地方上作祟了,以此保佑城中百姓平安,虽属无稽之谈,过去的人可都信这一套。
      天津城的旧例是七月十五鬼节赦孤,相传这一天鬼门关大开,多有孤魂野鬼出来作祟,除此之外四月初八也来一次,这是城隍爷做寿的日子,地方上要举办城隍庙会,白天是“花会”“鬼会”和“城隍出巡”,花会由各种民间表演组成,最前边是门幡开道,后跟挎鼓、秧歌、杠箱、高跷、十不闲、猴爬杆,什么热闹演什么;鬼会包括无常、意善、五福、五伦、十司、五魁等十道;城隍出巡的队伍紧接在鬼会后边,城隍爷的神像端坐在金顶红穗儿的永寿官轿里,身边摆放着瓶、盂、拂、鼎各式法器,前有铜锣开道、后跟十路神灵护驾,浩浩荡荡、极为壮观,围天津城绕一圈,天黑之后再以赦孤仪式收场。
      起初赦孤就是这两个日子,再到后来找个名目就得来上一次,反正是地方上出钱,其中可捞的油水不少,咱不说别人挣多少钱,扮小鬼儿的就是一块银元。这一块钱等于是白得的,不用干什么,却没人愿意接这个活儿,因为按迷信的说法,扮一次小鬼儿倒霉三年,要饭的也嫌晦气。
      这一次赶上五月二十五分龙会,城隍庙赦孤,捉拿九河水鬼。正发愁没人扮小鬼儿,孙小臭儿就来了,他一个吃臭的土贼,成天和坟中的死人打交道,还有什么比这个晦气大?
      孙小臭儿应了差事,忙去准备行头,神将的行头可以从戏班子里借,身上穿的、头上戴的、背上背的、手里拿的,样样俱全,脸也得勾上,一个个英明神武、杀气腾腾。扮小鬼的行头是什么呢?找一块义庄里裹死人的破布单子,披散了假发,脸上抹两把锅底灰,这就齐活了。
      五月二十五分龙会溜溜儿下了一天的雨,直到傍晚时分才停,孙小臭儿没地方去,雨一停就跑到西门外白骨塔,扮好了小鬼儿在塔下一坐,苶呆呆发愣。
      不知不觉天已经黑了,白骨塔四周多为义地,荒草当中不时闪出鬼火,孙小臭儿一个人坐着,眼前荒坟垒垒、草木萧条,想起这一次下山东,出去一年又回来,仍和从前一样穷,人见了人欺、狗见了狗咬,合该一辈子发不了财,心下好不凄凉,无意中一抬头,瞧见对面还坐了一位,也裹着一块破布单子,披头散发遮住了脸。可把个孙小臭儿气坏了,地方上怎么出尔反尔?说好了让我扮小鬼儿,为什么又找来一个?等一会儿扮神将的来了,追我还是追他?这不摆明了抢饭碗吗?
      孙小臭儿包蛋一个,是个人就能欺负他,本就一肚子委屈,这一次可真急眼了,点指对方破口大骂:“你他妈谁呀?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来抢臭爷的差事?信不信我把你撕了喂狗?还不赶紧滚蛋!”
      并不是孙小臭儿下了一趟山东,回来长脾气变得气粗胆壮了,只不过见对方也沦落到扮小鬼儿的地步,想来比他好不了多少。再看那个“鬼”一动不动,连头都没抬。孙小臭儿一瞧这还是个轴子,当即一跃而起,顺手抓了把破扫帚去打对方,那个鬼抹头就跑。孙小臭儿见了能人直不起腰,遇上人压不住火,在后头一边追一边骂,前头那个鬼却不吭声。二人一前一后,一个追一个跑,离得不远不近,追又追不上,打又打不到。孙小臭儿窝火带憋气,铁棍子打棉花——有劲使不上,哪儿来这么一个滚刀肉、二皮脸,跟你臭爷我逗上闷子了,这不成心拱火儿吗?
      一直追到南头窑儿一片坟地,前边那个鬼不见了。孙小臭儿“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找了半天也没瞧见人,以为这一次遇上真的小鬼了,他倒不怕死鬼,埋在白骨塔附近的,无非冻饿而死的倒卧,成得了多大气候?往地上啐了口唾沫,骂骂咧咧正要走,却瞥见旁边的乱草中有一块破布角。孙小臭儿瞪大眼一瞧,原来是个塌了一半的荒坟,一边是土一边是个窟窿,乱草挡住了洞口,仅有一角破布露在外边,怪不得一转眼不见了,敢情钻进了坟窟窿,旁人没胆子近前,臭爷我可是常来常往,看我怎么把你揪出来!想罢也不做声,用手攥住了那块破布,使足劲往外一拽,从洞里拽出一个人来,只不过此人全身是血,还没有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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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10-15 08:48:04 | 显示全部楼层
    5.
      南头窑儿位于白骨塔和如意庵之间,老时年间是烧城砖的官窑,由于窑砖堆积,使得这一带地势较高,发大水也淹不到,尽管刚下过雨,坟窟窿中并未积水,没了头的死尸还没烂,再加之阴雨连绵,这才没让野狗掏去吃了。兵荒马乱的年月,哪个城门口不挂几个人头?孙小臭儿也不是没见过,他可不怕死人,前文书咱说过,欺负他的全是活人,他能欺负的只有死人,何况还是个没有脑袋的,正想破口大骂出一口恶气,忽听有人在身后说话:“半夜三更翻尸倒骨,胆子可不小啊!”
      这一下可把孙小臭儿吓坏了,以为又来了巡夜的警察,当场一蹦多高,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只见乱草一分,走出一个老道,蟹盖也似一张青灰色的脸孔。孙小臭儿认得,这是在白骨塔收尸埋骨的李老道,方才松了一口气:“李道爷,你别血口喷人啊,这个死人可不是我挖出来的,是我拽出来的!”
      李老道说:“那不一样吗?”孙小臭儿怕李老道冤他,赶紧说了一遍前因后果,求爷爷告奶奶,让李老道别去报官。李老道听罢点了点头,这才告诉孙小臭儿:“贫道望见白骨塔下九道金光紧追一缕黑气,故此赶来查看,想来这个人死得挺冤,引你到此,必有所求。”
      孙小臭儿一听是鬼,他倒不害怕了,鬼再可怕也比不了凶神恶煞一样的官差,不以为然地说:“他冤我不冤?我孙小臭儿放屁崩了脚后跟,喝口凉水也塞牙,那天好不容易吃上一碗热汤面,手里没端稳全倒脖领子里了,肚脐眼儿上烫起了仨燎泡,天底下的倒霉事全让我赶上了,我喊过冤吗?再说我又不认得这个死鬼,他找我干什么?”
      李老道蹲下身看了看死人,又对孙小臭儿说:“你可知包龙图审乌盆、刘罗锅遇旋风?依贫道之见,这个鬼是找你给他伸冤。”
      孙小臭儿说:“李道爷,咱变戏法不瞒敲锣的,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一个吃臭的,是个人就能欺负我,我还不知道找谁诉苦呢,怎有本事给他伸冤报仇?这个鬼掉了脑袋不长眼,来找我顶个屁用?”
      李老道一摆手:“非也,你身上的九道金光非同小可。”
      孙小臭儿一愣,我身上哪儿来的金光?上下一摸,身上仅有九枚厌胜钱,下山东从老坟中掏出来给了张三太爷,后来引领一众猎户剿灭千年粮食垛的狐狸,厌胜冥钱又落到了他手上,这九大枚是钱也不是钱,活人不收死人的钱,他也没舍得扔,一直揣在身上。
      李老道说:“九枚厌胜钱乃至邪之物,你的命窄,放在身上只会招惹灾祸。”
      孙小臭儿一想还真对,冥钱妨人,怪不得一直走背字儿,说什么也得扔了。
      李老道说:“且慢,你先去报案,破这件案子可少不了九枚厌胜钱,做成此事,不仅是阴功一件,还有赏钱可拿。”
      距离西头白骨塔最近的是蓄水池警察所,孙小臭儿刚让蓄水池的巡警讹过,他可不想去那儿报官。李老道说无头案不比寻常,必须找火神庙的刘横顺,孙小臭儿也是这个心思,这样的悬案非得找刘横顺不可,他把九枚厌胜钱交给了李老道,说什么也不在身上带着了。当天夜里,他还得应付扮小鬼儿的差事,反正死人跑不了,就暂且推入坟窟窿,转天李老道带他去火神庙警察所报案。
      孙小臭儿口沫横飞,吹了一遍下山东的经过,说到得意之处还得比画几下,饶是众人左躲右闪,也让他喷了不少唾沫星子。刘横顺听出来了,至少一多半是这小子胡吹乱哨,自己给自己抬色,怎么邪乎怎么吹,就他这小身子板儿,还别说千年粮食垛里的老狐狸,都不够两只耗子啃一顿的,更别提什么要人命的恶鬼了,多半是这小子下山东掏坟包子发了笔小财,还犯财迷把人家棺材下边的厌胜冥钱顺手拿了回来。这些事情不必当真,他这么一说,你这么一听,也就罢了,不过孙小臭儿报的是人命案,刘横顺在天津城缉拿队当差,西头白骨塔出了人命,他也不能置之不理,就命老油条留守火神庙警察所,带上张炽、李灿、杜大彪,跟随他来到白骨塔附近的义地,一看还真有孙小臭儿说的无头死尸。刘横顺没干过验尸的差事,可是当差已久,多少看得出些端倪,尸身脖子上的痕迹并非刀砍斧剁,似乎被什么野兽一口咬掉了脑袋,天津城周围一没有高山、二没有密林,向来没出过猛兽,顶多有几条野狗,哪有这么大的嘴?再看尸身一丝不挂,裹在一块破布当中,并无衣冠鞋袜,两肋下各有三道红痕,是胎里带出来的印记,形如三道水波纹。刘横顺记得天津城中有这么一位,两肋之下就有相同的痕迹——九河龙王庙的庙祝海老五。海老五是个贪杯之人,喝多了之后胡吹乱侃,逢人便说他不仅在九河龙王庙当庙祝,还替龙王爷在此掌管九河水族,这肋下的红痕就是凭证,吹完了牛还不行,撩开衣服遍示众人,因此人尽皆知。
      天津卫三教九流、地广人多,有的是庵观寺庙,供奉的神佛各有各的管辖,老百姓求什么到什么庙,九河龙王庙位于泥窝,这是个地名,在天津城东边的海河大拐弯上,庙中供奉的九位龙王爷形态各异,赤、橙、黄、绿、青、蓝、紫,什么脸色儿的都有,身着蟒袍,鼻间撅出两条龙须,脚底下或是蹬着一只老龟,或是踩着一个青蛙,一般庙里的塑像都是泥胎,唯独九河龙王庙里的龙王爷用的是藤胎,外边糊上粗布,在上边描绘法身,因为龙王爷是水里的神道,泥干了就是土,土能掩水,犯了忌讳。庙里的这九位龙王爷分辖九河之水,保佑着靠河吃饭的这些个人行船之时风平浪静,不会翻船倒艚,外带着还管行云布雨。每逢干旱,人们要把庙里的九尊神像抬出来,敲敲打打走街串巷擎受香火,神像后面有人扮成虾兵蟹将,还有的要穿臂举灯,边走边向街边的商户要香钱。一路锣鼓喧天送到玉皇阁,说是龙王爷要和玉皇大帝商讨行雨之策,为期三天,头一天叫送驾日,第三天叫接驾日,三天之内民间要举办祭祀庆典以求甘霖普降。庙祝海老五非僧非道、无宗无派,自称三教皆在,除了打理庙中的事务以外,还掌管“九河法鼓会”。当时天津城大大小小的法鼓会一共四十九家,其中四十八家是民间自发成立,凑钱置办家伙,闲时操练,什么地方请上一趟法鼓,可以出去赚一份犒劳。以海老五为首的九河法鼓会则是官办的,专做河道上的法会,比如“祭祀龙王、镇伏水患”之类,虽是给官府办事,官府可不出这份钱,当初立下规矩,另外四十八家挣了钱都得给他们一份。不过这个海老五掌管九河龙王庙,又统辖法鼓队,处处受人尊崇,没听说什么对头,谁会对他下手?人头兴许让野兽咬掉了,野兽可不会扒光死人的衣服,再用破布裹上塞进坟窟窿。缉拿队不负责破案,通常是官厅开了批票,他们去追凶拿贼,这是缉拿队的差事。刘横顺找到了无头尸,却不能擅作主张,吩咐张炽、李灿去西门外蓄水池警察所找人,此案该由辖区警察所上报官厅。那哥儿俩告诉刘横顺,报上去也没用,官厅的警察全不在,因为三岔河口出了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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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10-16 10:03:1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章 火烧三岔河口·上
      1.
      金风摧折秀林树,
      狂浪排倒高岸堤;
      妖魔作乱龙蛇地,
      定有真君保太极。
      前文书说到五月二十五分龙会,张瞎子暗中将阴司拘票给了刘横顺,飞毛腿在阴阳路上大难不死,一举除掉了魔古道的四大护法。转天一早,李老道带孙小臭儿到火神庙警察所报案。众人在白骨塔附近的南头窑找到一具无头尸,从肋下痕迹来看,似乎是九河龙王庙的庙祝海老五。刘横顺命人上报官厅之时,突然想起今天三岔河口有件大事,巡警队、缉拿队、保安队的人大部分去了三岔河口,不当差的也都跑去看热闹儿。因为这一天是阴历五月二十六,之前连降大雨,各处河道水位上涨,几乎漫过了大堤,该过铜船了!
      三岔河口樯橹如林,大大小小的船只往来穿梭,河道上别的没有,船可有的是,过铜船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至于如此兴师动众?那是您有所不知,过铜船非比寻常,对于当地老百姓来说,绝对是一等一的大热闹,再没有可以与之相比的。常言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九河下梢天津卫,三道浮桥两道关,有多少人指着河吃饭?行帮各派你都数不过来,运河上的漕帮、装船卸船的脚行、打鱼贩卖的渔行、抄手拿佣的锅伙,皆是各管一块、各辖一方。唯独这个铜船,谁也管不了。不但管不了,打有皇上的年头就立下了规矩,只要铜船一来,河上往来的大小船只都要避让,哪怕是官船、军船也没有例外的。咱这么说吧,纵然是皇上坐的御船,一样得把河道让出来,慢一点儿都不行。可不是铜船有势力,再有势力还能大得过皇上吗?只因铜船上装得满满当当全是铜石,从海上过来,经大沽口进入运河。由于船只巨大,载重最沉、吃水最深,一来就是一个船队,途中变向改道极难,一旦堵塞了河道,那就谁也别想过了。如果有哪条船不让道,或是避让迟缓与铜船相撞,一律是撞了白撞,而且谁也撞不过铜船。
      过铜船的日子并不固定,只是在分龙会前后,河道水位最高之时,这一年选在阴历五月二十六。当天三岔河口上可就热闹了,整个天津城的老百姓都挤来观看,大铜船比军舰还大,排成一队,颇为壮观,一年只瞧这么一次,干旱之年也没有。九河龙王庙派一艘龙船,在前给铜船开道,龙船上旌旗招展、法鼓齐鸣。庙祝海老五扮成龙王爷,手持令旗,立于船头之上作法,往河里扔各式祭品,“猪牛羊三牲、稻黍稷麦菽五谷、点心寿桃、包子馒头”等等,不一而足。按照迷信的说法,因为铜船太大,它从河上一过,龙王爷的水府也得晃上三晃,所以要多扔祭品,以求龙王爷息怒。
      刘横顺心念一动:龙船上的“龙王爷”一直是海老五,近十来年没换过人。如果坟洞中的无头死尸,当真是九河龙王庙的海老五,今天谁在龙船上作法?该不会有人杀了海老五,扔在南头窑义地的坟洞中,只为了扮成海老五上龙船?听李老道话里话外的意思,此案与魔古道有关,我得赶紧去一趟三岔河口,一来这是官厅的差事,二来瞧瞧龙船上的人到底是谁。于是吩咐下去,张炽、李灿二人带孙小臭儿去蓄水池警察所,问取口供,处置死尸,他和杜大彪前往三岔河口一探究竟。
      李老道叫住刘横顺,说刘爷您先别忙走,尚须带上一物,说话间掏出一挂冥钱交给他,此乃孙小臭儿二次献宝,下山东得来的九枚厌胜钱,已被李老道用红绳串成九宫八卦之形,这件镇物名为“鬼头王”,凡是孤魂野鬼没有不怕它的,带在身上如虎添翼,除了你刘横顺,没人压得住。魔古道在天津城屡次作案,无不围绕三岔河口,借龙取宝之说虽属虚妄,却恐另有所图,说不定会趁三岔河口过铜船,闹出一场大乱子。
      刘横顺火一样急的脾气,怕误了正事,来不及听李老道多说,接过厌胜钱往怀中一揣,快步如飞来到三岔河口。铜船过了晌午才到,此刻时辰尚早,河边却已经挤满了老百姓,人挨人人挤人,密密匝匝、摩肩接踵,将三岔河口围了一个水泄不通,还引来了很多做买卖的小贩,有的在河边摆摊儿,有的挑着挑子在人群之中到处穿梭,吃的喝的玩的用的,五花八门,卖什么的都有,都赶在这一天挣钱。说夸张点儿,卖好了一天能顶一年的进项,就说这卖凉茶的,搁在平时一大枚随便喝,喝吐了也不多收钱,多兑几壶凉水全出来了。在这一天可不同,看热闹儿的人山人海、摩肩接踵,又热又渴,五个大子儿一碗,不喝凉茶没别的,你还爱喝不喝。卖水果的更少不了,平常论筐卖,今儿个把水果都切成小块,一小块两大枚,翻着跟头折着个儿赚钱,其实都是烂了一半的,把坏的切下去,嫌贵您别买。不过可有一节,小商小贩卖的价高,也不都是自己赚的,得给地面上的巡警保安队留出一份进项,而且别看老百姓得多花钱,穿官衣的照样白吃白喝白拿。天津卫民间称这一天为“铜船会”,比赶大集开庙会还热闹。
      做买卖的人里有一位最引人注目,太阳穴上贴着半块膏药,满脸连成片的大小麻子,穿着一件破旧的大褂,蹲在路边操着一嘴天津话连喊带吆喝,正是前文书咱提到过的卖野药的金麻子,今天三岔河口这么热闹,难得做生意的好机会。但他可不是来卖“铁刷子”的,打胎药在这儿没销路,这个季节正是天气闷热,最容易积食上火的时候,他特地配了几罐子人丹过来卖。人丹最早是从日本流传过来的,仁义的仁,写出来是仁丹,用来解暑提神,后来中国人抵制日货,自己研制了“人丹”,不仅可以解暑,更能够缓解五劳七伤,对脾胃也有好处。金麻子卖的人丹是他自己做的,找卖药糖的买几块人丹口味的药糖,回家用擀面棍儿磨成粉,掺上棒子面儿用水调了再搓成丸,又上了色,有甜味儿有药味儿,唯独没药劲儿,纯属骗人,可架不住这一天来的人太多,个顶个儿挤得满头大汗,前心后背都湿透了,为了防备中暑争相购买,不一会儿就把金麻子的人丹买空了。金麻子又从包袱里把大力丸拿出来摆在地上,他有个算计,今天整个儿天津卫的混混儿都在这儿呢,没有一个善茬儿,就奔着打架来的,我这大力丸正好卖给他们,其实就是中药铺里代客煎药剩下的药渣子,以前的药渣子都得倒在路上,金麻子专捡这些东西,黏不住怎么办呢?熬一锅江米粥,把药渣子掺进去,再一个个揉成药丸。这么做还有个好处,巡警过来管他卖野药就有话说了:“副爷,我这是切糕丸,管饿不管病,要不您来一个尝尝?”巡警也拿他没辙,知道他这不是什么好东西,白给也不要。
      金麻子的心眼儿都使在这上头了,他跟平常卖野药一样,也有一套生意口:“各位老少爷们儿瞧好了,赶上今天斗铜船,我把家传的宝贝拿出来了,过了这村可就没这个店了,什么家传宝贝?一名虎骨壮筋丹,二名化食丹,要说这俩名字您不知道没关系,还有个响当当的名字叫八宝十全百补英雄大力丸!您说哪八宝?珍珠、犀角、雄黄、琥珀、龙骨、朱砂、冰片、麝香!哪十全?党参、白术、茯苓、炙甘草、当归、川芎、白芍、熟地黄、炙黄芪、肉桂,这么些个好东西使蜂蜜调了,做成这八宝十全大力丸,百补就甭说了,你缺什么补什么,没有不补的。除了补以外,咱这玩意儿抄了孙思邈的方子、得过华佗的传授,能治百病,像什么瘟病热病伤寒病、跑肚拉稀大头嗡、食疾疟疾大肚子痞积,没有不能治的。这还是内疾,外伤更管用,甭管您是让刀砍着、斧剁着、鹰抓着、狗咬着、小鸡子啄了迎面骨、耗子啃了脚后跟,鼠疮脖子连疮腿、腰翁砸背砍头疮,百试百灵,当时见效。那位说我没病,也不用补,吃你这大力丸就没用了吧?话可不能这么说,我这丸药还能强身健体、固本培元,老爷们儿吃了枪不倒,小媳妇儿吃了体不寒,孩子吃了长得快,老头儿吃了腰不弯,死人吃了能翻身,活人吃了变神仙,今天不买我的药,进了棺材闭不上眼!”
      金麻子就靠这嘴上的本事,拿药渣子和江米面儿搓出来的大力丸也卖了不少。眼看着铜船会就要开始了,他把钱揣好了,刚要收拾摊子,正好缉拿队费通费大队长带着俩巡警打眼前过,正好看见金麻子,一脚踩在摊子上:“又出来卖野药,没收非法所得!”身边的巡警上去就是俩嘴巴,把金麻子的钱全抢走了,这一天白忙活。金麻子之前想得挺好,那套说辞全没用上,他可忘了,跟穿官衣儿的有道理讲吗?金麻子心里这个别扭,跳大河想死的心都有,但是没看完过铜船就死,那可更亏了。当下将地上铺的破布卷起来往身后一背,也挤进人群争着抢着去看热闹。
      那位说在河边看个铜船,纵然一年一次,何至于这么热闹?您是有所不知,铜船不是过去就完了,河岔子上搭了一座木台,几百条汉子相对而立,高的、矮的,胖的、瘦的,丑的、俊的,老的、少的,吊着膀子瘸着腿,嘴歪眼斜、神头鬼脸,什么样的都有,可没一个善茬儿,一个个短衣襟、小打扮,拧着眉、瞪着眼,咬牙切齿,剑拔弩张,似有深仇大恨一般,台下大批巡警严防死守。这座台子才是最热闹的地方,双方均为漕帮,要在台子上分个高低、拼个死活。
      说起来这也是铜船会的一个传统,天津城位于九河下梢,漕运最为发达,漕帮是当地最大的帮派,从大明朝开始南粮北调,维持漕运六百年,运河上的粮船、货船全归他们管,其中有漕帮自己的船,也有私人过来投靠的,因为在运河上行船得给官府交钱,如果说你自己交,一条船一百块钱,交给漕帮也就八十,他们自己留下二十,给官厅交六十,搁现在时髦的话讲叫“团购”,当然可不只是因为一次交得多才便宜,这其中多有官私勾结、明争暗斗,非得是漕帮才有这么大的势力,寻常的船户绝对干不了这个。你若说认头多给钱,就是不愿意入漕帮,那也不是不行,可有人明里暗里找你麻烦,说不准什么地方就出了岔头,让你吃不了这碗饭。由于干这一行的人太多,不可能全是一条心,别管什么帮什么派,都是为了独霸一方挣钱,难免分赃不均,什么师徒兄弟道义也顾不上了,所以漕帮内部也分门别派。远了不说,三岔河口就有两大帮派,上河帮把持北运河,下河帮把持南运河。在过去来讲,南、北运河称为潞、卫二水,两大帮会的官称是潞漕、卫漕,老百姓俗称为上河帮、下河帮,各辖一条运河,双方素来不睦。南北两条运河在三岔河口分开,船户们从谁的地盘过,钱就交给谁,所以这两个帮派之间争斗不断。
      上下两河的帮会,谁也不愿意铜船从自己的河道过,因为铜船又大又慢,还不止一艘,一来就是十余艘,只要大铜船一进来,其余的船只都得让道。不仅上下两河的帮会,脚行和锅伙也是这样,南北运河是所有人的饭碗,这些人睁开眼就欠着一天的饭钱,过铜船这一天干不了活儿就得挨饿。上下两河的势力,为了此事经常发生冲突,那可没有小打小闹的,往往是少则几百人多则上千人的大规模械斗,死伤甚多,官府却管不了,这是漕帮内部的争斗,该交的钱交给你了,死走逃亡你别掺和,几百年来一直是这个规矩,官府的权力再大,管不了江湖上的帮会,也不愿意管,只要不是杀官造反、殃及无辜百姓,人脑子打出狗脑子也无妨。
      可是冲突越演越烈,严重危及了地方,官府坐不住了,怕闹得不可收拾,真出了大乱子谁也脱不了干系,只得从中斡旋,最后上下两河帮会达成了协议——过铜船之前,双方在三岔河口的河岔子上较量一番,这得有个规矩,立下文书字据,不准群殴械斗,可以一对一个,生死不论,哪一方落了败,就在台上晃动令旗,龙船从远处望见令旗,就带铜船往这边开。起初只是为了争河道,年复一年斗到如今,胜败已不止于争铜船了,更为了在天津卫老少爷们儿面前抖一抖威风、显一显锐气,胜的一方这一年扬眉吐气,压对方一头。
      阴历五月二十六这一天,三岔河口天阴如晦,格外地闷热,似乎还憋着一场大雨,看热闹的都是汗流浃背。刘横顺和杜大彪穿过人群挤到近前,台下从里到外围了三层警察,就这儿容易出娄子,官厅可不敢掉以轻心。众人见刘横顺来了,给他闪出一个空当。当警察的并不怕出事儿,到时候该怎么办怎么办,该抓人抓人,真出了乱子,自有长官顶着,板子也打不到警察身上,他们只不过是地方上的臭脚巡,换了哪个当官的也得按月发饷,因此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有人告诉刘横顺:“刘头儿你来得正好,这就要比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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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刘横顺拿眼往人丛中一扫,瞧见缉拿队的大队长“窝囊废”费通也在其中,正抻着脖子瞪着眼往台上看呢。刘横顺挤到费通近前打招呼:“二哥。”费大队长在家行二,官称费二爷,窝囊废是大伙儿私底下叫的,当面可没人喊,好歹是天津城缉拿队的大队长,官厅大老爷的掌上红人。费通一扭头,见是刘横顺,问道:“兄弟你怎么才来?”刘横顺凑在费通耳边低声说:“刚接到瞭高的送信儿,魔古道想趁今天过铜船,冒充法鼓会的会首海老五,在三岔河口大举作乱!”费通吃了一惊:“海老五?龙船上那个不是他?”刘横顺说:“真正的海老五丢了脑袋,死尸让人填了坟窟窿,二哥你还信我不过吗?”咱这位窝囊废费二爷,抓差办案没多大本事,却最擅长溜须拍马、冒滥居功,换了别人跟他说这番话,他早给骂走了,可飞毛腿刘横顺不是别人,从来一口唾沫一个坑,要按这么说,这绝对是个升官发财的机会,便问刘横顺:“兄弟,你二哥我信不过谁,也不可能信不过你,不过此事非同小可,上报官厅开下批票拿人怕是来不及了,依你之见,咱该如何处置?”
      刘横顺说:“咱们不宜打草惊蛇,二哥你去调动缉拿队的好手,四下埋伏盯紧了龙船,以免措手不及,再找五河水上警察队,让他们多派小艇接应,等龙船过来,我先带杜大彪上去,一举拿下冒充海老五的歹人,万一消息有误,上官追究下来,均由我一人承担。”
      五河水上警察队就是前清的五河捞尸队,入了民国才改为水上警察,顶个警察的名号,干的仍是打捞浮尸、疏通河道的行当,费通身为天津城缉拿队的大队长,找他们要几艘小艇不在话下,为了升官发财,眼前的热闹也不看了,他告诉刘横顺:“兄弟,咱哥儿俩何分彼此?上头查问下来,理所当然是你二哥我去应付,我当这缉拿队的队长,不就是替兄弟们顶雷的吗?你甭担心,天塌下来也有你二哥我给你顶着!可有一节,你在三岔河口拿住了行凶作恶的歹人,这个功劳也得有哥哥我一份吧?”刘横顺知道这个窝囊废无利不起早,对他点了点头,让他快去准备。
      其实说起来,火神庙警察所也在河边,刘横顺和五河水上警察队低头不见抬头见,他的腿又快,为什么不自己去一趟呢?原因有三:其一,水火不容,刘横顺不太愿意跟五河水警打交道,费通身为缉拿队的大队长,由此人出面那是官的,不用欠五河水上警察队的人情。其二,刘横顺也好看热闹,今天三岔河口过铜船,可是上下两河的帮会比斗,一年也不见得有这么一次。其三,旁门左道在此作乱,必定是待龙船驶入三岔河口,费尽周章选在这一天,不就是为了趁这个热闹吗?他得在这儿盯紧了,一旦有什么变故发生,不至于措手不及。
      不提缉拿队的费通大队长如何调兵遣将,咱接说上下两河帮会争铜船,以往定下的规矩是一个对一个,可又不同于比武打擂,因为帮会的人或为船工,或为光脚不怕穿鞋的穷光棍,为了一套煎饼能打出人命来,却只是争勇斗狠而已,没几个打拳踢腿的练家子。双方还纠集了天津卫的六大锅伙站脚助威,哪六个锅伙呢?城里东西南北各有一路占脚称霸的,西城的老君、东城的老悦、北城的四海、南城的九如,这四个地方的锅伙没人敢惹,四个寨主更是一等一的大混混儿。另有两路:一路是老龙头锅伙,把持车站脚行的势力;再一路是侯家后锅伙,把持当地的明赌暗娼大烟馆,也都不是省油的灯。六大锅伙的混混儿一个个歪戴帽子、斜瞪眼,脚穿五鬼闹判的大花鞋,成天打架、讹人,三天不惹事儿就浑身不自在,从头到脚、从里到外地那么痒痒。这么一群乌合之众凑在一处,斗的是胆、比的是狠,肩并肩下油锅、个顶个滚钉板,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三刀六洞是家常便饭,不扔下几条人命绝不会罢休。彼此之间却是界限分明,谁要是越了界上别人的地盘闹事去,就得打起来,可不管三七二十一了,镐把、斧子、鸟铳、大刀,有什么招呼什么,还有站在墙头房顶往下倒开水、扔砖头瓦块的,怎么狠怎么来。打人的下手没轻没重,挨打的也绝不含糊,谁也不能说服了谁,那可就栽了,锅伙里的兄弟都看不起你,那还怎么待?只能跟二混子似的,挑挑儿卖包子去。因此都是在自己的地盘耍横,很少有上外边找麻烦的,倒也是相安无事。
      以往在三岔河口争铜船,两大帮会各显其能、各出奇招,比如上河帮这边出来一位,抱拳拱手,说话客气极了,一套光棍调说下来,拔出一柄明晃晃的匕首,左手伸出一指,跟削萝卜皮似的,“唰唰唰”几刀下去,手指上的肉就没了,仅余三节白骨头,再打个弯儿让你瞧瞧,还得面不改色,说笑自若。接下来轮到下河帮,也得出来一位,同样抱拳拱手道一番辛苦,当场拎起一把切菜刀,从腿肚子上片下一大块肉,当场剁成了肉馅儿,拿荷叶包好了捧给对方,让他们回去包饺子吃,任凭腿上鲜血淋漓,脸上却若无其事,一滴汗珠子也没有。
      可还够不上狠的,头一阵就是垫场,分不出高下,见不了高低,二一阵更厉害,这边出来一位,拿一块石头放进嘴里咬住了,抄起榔头在自己的嘴上一通狠凿,然后连碎石头带满口的牙都给你啐出来看看。那边也出来一位,伸出舌头来用牙咬住,借刚才那位的榔头,给自己下巴来一下,鲜红的舌头冒着热气“吧嗒”一声掉在台上,一嘴的血不能吐出来,“咕噜咕噜”咽进肚子,这一阵仍是平手。这边再出来一位,搬过两个小石墩子并排摆好,当中留一道缝,胳膊伸进去大喊一声:“给哥儿几个听一声脆的!”说罢一较劲,“嘎巴”一响,把自己这条胳膊硬生生地撅折了,面不改色,气不长出。那边的不服气,再派一个人出来,也用这两块小石墩子,抬起一条腿,放在其中一个石墩子上,双手举起另一个石墩子,喊一句:“我也还兄弟一声脆的!”然后将手里的石墩子往迎面骨上狠狠一砸,“咔嚓”一声这条腿就当啷了。当然也不能让他们白白落下残疾,如果说再也干不了活儿了,帮会的人出钱奉养至死,而且备受兄弟尊崇,因此出来争勇斗狠抽死签儿的人,并不一定都是被逼无奈。
      几个回合走下来,像什么油锅里捞铜钱儿、割鼻子、切耳朵,手指头上穿过铁丝抓鸡蛋,什么狠招都想得出来,真可谓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两大帮会还遍撒“英雄帖”,请来九河下梢的奇人异士,这些人有名有号,说到底可也是穷苦老百姓,谁出的钱多,就给谁帮忙,在铜船会上一显身手,借机扬名立万。双方一对一个,你来我往,谁接不住就算输。一阵接一阵比下来难分上下,谁也不服谁,那就得拿命填了。前一天开香堂抽定了死签,专等此时上场,上了台二话不说,拔刀就抹脖子。您想想,这样的“热闹”老百姓能不爱看吗?错过了上哪儿也看不着。两大帮会在台上争斗,台下离得近的都能溅一脸血,比老时年间看出红差砍脑袋还过瘾。
      这一次五月二十六过铜船和往年一样热闹,上下两河的帮众、六大锅伙的混星子摆开阵势,混混儿们一人手里还捏着一张黄纸,这是给死人用的殃榜,过去人死了之后要请阴阳先生开殃榜,把死人的生辰名姓、死期、回煞的时日写在一张黄纸上,连同死人一起装棺入殓。在过去来说,很多穷苦人到死也置不起一口薄皮匣子,只能拿芦席卷了埋,这一张殃榜却不能少,死人没有这张殃榜出不了城,亡魂入不了阴,就连路旁的倒卧,也得由官面儿上请人开一张。混混儿们今天一人捏了一张殃榜,那意思就是来了就没想活着回去,如同将军抬棺上阵,要的就是这个豪横劲儿。双方的舵主和锅伙的六位大寨主,各自坐在椅子上,托茶壶,摇折扇,撇舌咧嘴,满面狰狞,一脸的不服气。漕帮管事的叫舵主还有情可原,毕竟人家是指着船吃饭的,也算是个稳定的营生;锅伙则不然,说白了就是一间破房子,里边铺一张床板、立几条长板凳,混得好的兴许有个煤球儿炉子,烧的还都是煤渣子,茶壶茶碗儿没一个囫囵的,要多寒酸有多寒酸,但混混儿们却称之为山寨,混混儿首领也就成了“寨主”,也不看看天津城周围一马平川,哪儿来的山?哪儿来的寨?除了这两路人马以外,另外还请来了几位漕帮中的长老,全都是上了岁数胡子一大把的,身穿长袍、头顶瓜皮帽,在椅子上正襟危坐、不苟言笑,装模作样地如同一排老古董,按规矩他们是来坐镇的,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全靠这老几位出来劝架,可要真打成了热窑,双方杀红了眼,凭他们几个糟老头子可拦不住。双方人马均已到齐,执事领命上台,说到斗铜船的执事,可不是随便找个人就行,须得是德高望重之人,上下两河帮共同推举出来的,只见此人年过六旬,须发花白,身穿长袍,黑缎子马褂,头戴瓜皮帽,走路掷地有声,一开嗓中气十足:“上下两河,同为一脉;往来漕运,原属一帮;登台比试,各显神通。铜船之争,光明磊落,凡因私欲背信、不义、私斗者,皆为天地不容。九河之水,不为天开,不为雷动,不为霜停!生死不问,各安天命!”大致意思就是说要打就明面上打,别使阴招,各凭本事,死了白死。一通不伦不类的套话说完之后,首先得走一个过场,摆设香案,供上漕帮的龙棍、龙旗、龙票,以及三位祖师的神位,众人斩鸡头烧黄纸焚香膜拜已毕,这就比画上了!
      台下的军民人等一个个瞪大了眼睛,看看今天谁打头阵,只听一棒碎锣声响,打上河帮阵中走出一个小孩,打扮得如同小混混儿,歪眉斜眼,横撇着嘴,一步三晃来到台上。挤在周围看热闹的老百姓一片哗然,刘横顺也是暗暗称奇,这也就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身形瘦小、脸似黑炭,两个眼珠子挺大,别人没注意,他可看出来了,此人自打上台以来,不曾眨过一下眼,倒不是什么绝活儿,只因这个小孩没有上眼皮,这么大的上河帮,为什么让一个小怪物来打头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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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10-16 10:03:43 | 显示全部楼层
    3.
      那个小孩迈着大步来至台上,别看年岁不大,可是一点儿也不怯阵,面不改色心不跳,先冲对方一拱手,又给围观的百姓作了一个罗圈揖,然后一把扯掉了小褂,身上居然长了一层鳞片,密密层层跟条鱼似的,看得人直起鸡皮疙瘩。他抱拳对下河帮的人说:“各位叔叔大爷,小的我名叫厉小卜,跟船上混饭吃的,打小没爹没娘,是我们舵主从河里捡回来的,拉扯我这么多年无以为报,今天这头一阵我先来,败了扔下小命一条,如若让我侥幸胜了,那就该小的我在九河下梢扬名。虽说我人不大,有个小小的绰号叫三太子,皆因我身上长鳞,睁着眼睡觉,船上的人说我是龙王爷的三太子转世,那是疼爱我捧着我,我可不敢实受,一没力气二没手艺,只有这么一手儿入水闭气的本事,入不了高人的法眼,各位都是前辈,权当哄我玩玩儿,您要问我这一身鳞是不是真的,我抠一片给您瞧瞧!”说完掐住肋下一片鳞,使劲一拽,身上当时就是一个血窟窿,这鳞长得还挺深。
      刘横顺见台上的厉小卜人不大,说起话来可一套一套的,句句都是江湖口,哪像个孩子,可跟那些只会三刀六洞、剁手剌肉的大老粗不一样,就看下河帮怎么接招了。
      下河帮中也有的是能人,这才是垫场的头一阵,可不能让一个小孩子叫住了板,不等下河帮的舵主下令,便有一人越众而出,二十来岁,穿一身青,一脸的痞子相,跟厉小卜迎头对脸站定了,歪眉斜眼面带不屑,一张嘴连挖苦带损:“小子,你可真让我雷梆子长见识了,今天我才知道,龙王爷的三太子长得跟河里泥鳅一样!”他这话一出口,下河帮的众人一阵狂笑。
      厉小卜并不动怒,眉眼之间闪过一丝寒意,笑呵呵地问来人,是不是来斗这头一阵?
      下河帮的雷梆子横打鼻梁:“对了,大爷我陪你练练,咱也是在河上挣饭吃的,论别的不行,扎猛子憋气可是家常便饭,也别让人说我欺负小孩儿,你来画条道儿,我雷梆子接着。”
      雷梆子想得挺简单,憋气能有什么花样,无非就是在铜盆里扎个猛子,看谁先憋不住,却见厉小卜拿过两个猪尿泡,均已灌满了水,他慢条斯理地说:“这么着,咱俩把脑袋钻进猪尿泡里,再叫人扎严实了口,反绑上双手,谁先憋死谁输!”在场的众人皆是一愣,这小子可够狠的,一上来就玩儿命,这一次斗铜船可热闹了,如若雷梆子说不敢接招,头一阵就败了,后边也甭斗了。
      雷梆子此时也后悔了,切胳膊剁腿顶多落个残,以后还能有口安稳饭吃,一万个没想到,厉小卜画了条死道儿,可是他已经出来了,有心不应,下河帮必定颜面扫地,回去他也落不了好,还是得死,又一想:说不定厉小卜只是咋呼得凶,连蒙带唬说大话压寒气儿,不见得真有本事,当下将心一横,咬牙对厉小卜说了一声:“来,见真章儿吧!”
      当时上来两个执事,七手八脚将厉小卜和雷梆子的双手分别反绑,又一人撑开一个猪尿泡,让他们把脑袋钻进去。猪尿泡本来就有弹性,脑袋钻进去一松手,尿泡口儿就紧紧箍在了脖子上,仍怕不严实,又用绳子来来回回扎了几道。两个人的头上套定猪尿泡,直起身子滴水不漏。台上台下鸦雀无声,全都凝神屏气盯着这俩人。过了这么一会儿,雷梆子全身发抖,显然闭不住气了,其实这已经不简单了,在船上混饭吃,别的不敢说,扎猛子憋气真不叫本事,皆非常人可比,厉小卜却身不动膀不摇,稳稳当当立于原地。又过了片刻,雷梆子可顶不住了,一头撞到地上,满地打滚儿,两条腿不住乱蹬。有个下河帮的人拔出匕首,想上前将尿泡割开。上河帮这边不干了,不用他们自己出手,锅伙里的混混儿过来把人一拦、把眼一瞪,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动一个试试!”下河帮的人自知理亏,无奈退了回去,再看台上那个雷梆子,倒在地上蹬了两蹬、踹了两踹,就再也不动了。直至此时,上河帮的人才出来,割破厉小卜头上的猪尿泡,解开反绑他的绳子。厉小卜面不改色、气不长出,嬉皮笑脸地冲四周一拱手,迈开大步回归本阵,找了个最不起眼的角落插手而立。看热闹的老百姓齐声喝彩,这小子不是吹的,难不成真是龙王爷的三太子?从此之后,九河下梢的“七绝八怪”中多了一个“三太子厉小卜”,到后来也闹出了许多奇事。下河帮败了头一阵,舵主命人给雷梆子收尸,按照以往定立的规矩,接下来轮到下河帮叫阵。
      刘横顺站在台下冷眼观瞧,心中已有不祥之感,想不到今年的铜船会一上来就斗得这么狠,转眼之间扔下一条人命。正在此时,下河帮阵中走出一个人,虽然貌不惊人、言不压众,穿得破衣烂衫,但是体格粗壮,人高马大,大鼻子大眼大脸盘儿,大脚丫子、大屁股蛋儿,满脸的络腮胡子,胳膊根儿四棱起金线,身上全是疙瘩肉。围观人群中有认得他的,纷纷拍掌叫好,这位可了不得,“七绝八怪”中干窝脖的高直眼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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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10-16 10:03:56 | 显示全部楼层
    4.
      天津卫上河、下河两大帮会,为了争铜船,几乎斗了上百年,长久以来互有胜败,前年你压着我一头,去年我压着你一头,可以说势均力敌,哪一方也不曾一直占据上风,若非如此,斗铜船也就没这么热闹了。前来助阵的六大锅伙也是一边三个,上河帮胜了头一阵,下河帮也不是没有能人,第二阵走出来一位,并非帮中兄弟,而是请来的“外援”,九河下梢的市井奇人,天津卫“七绝八怪”之一,姓高,家穷命苦没有大号,人送外号叫高直眼儿,是个干窝脖儿的。咱先说说什么叫“窝脖儿”,这也是一个卖力气挣钱吃饭的行当,说白了是搬家的,又叫起重的,无论多重的箱子,两膀一较力就起来,往肩上一扛,正担在脖子上,久而久之在脖子后头磨出一层层老茧,经年累月就变成一个大疙瘩,脖子再也直不起来,行走坐卧总得窝着脖子,老百姓将干这一行人的统称“窝脖儿”。
      高直眼儿家里人口多,老老小小一大家子,都是张开嘴等饭吃的,全指他一个人养活,以前刚入行,恨不得多干活儿,别人两次扛走的东西,他一次扛走,扛完了赶紧赶下一家,就为了多挣几个钱。旧时的家具多为实木,八仙桌子、太师椅、几案、躺箱、大衣柜,他不肯一件一件地搬,两件三件一齐上肩,压得他喘不过气儿,谁打招呼他也不回话,不是瞧不起人,全身的劲儿都使上了,舌头尖儿顶上牙膛,绷住了这口气,想说话也说不出来,俩眼直勾勾地只顾看路,这才得了个“高直眼儿”的绰号。正所谓出力长力,窝脖儿这一行他干了二十几年,两膀子力气非同小可,不光力气大,搬东西还讲究一个巧劲儿,只要上了肩,不论摞得多高,一不能摇二不能晃,给人家摔坏一件他可赔不起,加着十二万分的小心,久而久之就练出来了。到后来高直眼给人搬家成了一景,先把头往下一低,后颈顶上一张八仙桌子,桌面朝上,四个桌腿从肩上挎过来,再倒扣一张条案,上摞八个杌凳,再上边还能搁什么座钟、帽镜、胆瓶之类的物件,扛起来一人多高,他不用拿手扶,往街上一走又快又稳,一样也摔不了。引来很多闲人鼓掌叫好外带起哄,高直眼儿高兴了还能使一招绝的,双手往上托,腰往下沉,将上头这一摞东西转上几圈,简直跟杂耍一样,别人可没他这两下子。
      咱再说高直眼儿上了台,仍和往常一样一言不发,给上河帮的人作了一个揖,伸手要来一把锃明瓦亮的菜刀,脚下岔开马步,头往下一低,右手抡起刀来,一下剁在了后脖颈子上。台下胆儿小的都把眼捂上了不敢看,这可不是胳膊腿儿,这是脖子,就他这两膀子力气,一刀下去还不把自己的脑袋剁下来,下河帮这是出了多少钱?值当得让他把命都搭上?但听得“嘡”的一声响亮,那叫一个脆生,刀刃落在高直眼的后脖颈子上,如同劈中生铁。再看台上的高直眼儿,他跟没事人似的收起架势,拎刀在手绕场一周,让三老四少瞧瞧,菜刀的刀刃中间崩出了豁口,已经卷了边。
      台底下人群的喝彩声如同山呼海啸一般,高直眼儿这是刀枪不入的真本领,金钟罩铁布衫,达摩老祖易筋经,枪扎一个白点儿、刀砍一道白印儿,全身上下横练的硬气功!实则可不然,高直眼儿干了二十几年窝脖儿的行当,脖子后头那个老茧疙瘩,几乎和铁的一样,他才敢亮这一手,对准这个地方砍,使多大的劲儿也不要紧,换个地方可不行,上下错开几分,脑袋就搬家了。
      上河帮中不乏装船卸货的苦大力,脖子后边也有这层老茧,不过老茧再厚也是肉长的,天津卫除了高直眼儿,谁还敢用菜刀往脖子上招呼?一个个左顾右盼,大眼瞪小眼,愣是没人敢出来接招。上河帮的舵主直嘬牙花子,眼看这一阵是败了,刚想站起来说几句光棍话找回点面子,忽然有个女子叫道:“且慢!”燕语莺声中透着一股子犀利,台上台下的众人无不纳闷儿,怎么还有女的?一个女流之辈也敢拿菜刀砍脖子?大家伙儿循声望去,只见看热闹的人群之中走出一个美艳少妇,一头青丝如墨染,上下穿的绫罗衫,面如桃花初开放,香腮红润似粉团,蛾眉纤细如弯月,杏眼秋波明闪闪,悬胆鼻子端又正,樱桃小口朱笔点,糯米银牙洁似玉,两腮酒窝把情传,杨柳细腰多窈窕,三尺白绫双脚缠,二十八九、三十岁不到,风姿绰约、分外妖娆,一朵鲜花开得正艳。
      书中代言,这个美貌的少妇并非常人,也在“七绝八怪”中占了一个坑,彩字门里出身,江湖上有个艺名“一掌金”,不仅如此,还是上河帮舵主的媳妇儿,手底下的弟兄皆称嫂子。一掌金也是个苦命人,当初在天津城南门口卖艺,是个耍杂技的,打小起五更睡半夜练就了一身的绝活儿,功夫全下在这对三寸金莲上了。最拿手的是蹬大缸,仰面往板凳上一躺,一只脚将大水缸托起来,另一只脚蹬着它转。不仅蹬空缸,虎背熊腰的壮汉钻入缸中,照样蹬得“呼呼”带风,转得人眼花缭乱。提起“蹬大缸的一掌金”,江湖上没有不知道的。可那会儿的艺人不容易,连大红大紫的名角都是半戏半娼,何况耍杂技的江湖艺人?一掌金长得美,脸蛋儿、身段儿,要盘子有盘子,要条子有条子,又有一双三寸金莲,裹得是真好,一不倒跟二不偏,好似虾米把腰弯,两头着地中间悬,二寸九分四厘三,瘦脚板儿、薄脚面儿、蛇腿腕儿,又端庄又周正。以前跑江湖卖艺,经常受到地痞恶霸、纨绔子弟的调戏,卖艺的惹不起这些地头蛇,半推半就做起了“流娼”,说是“娼”,可这些人多半仗势欺人,根本就不给钱,无奈之下只得晚上陪人睡觉,白天街头卖艺,说起来也够惨的,后来上河帮的舵主看中了一掌金,都是生于草莽、长于市井的苦命人,就把她娶过门,成了上河帮的大嫂,对她来说这就叫平步青云了,至少不用再当街卖艺,更没人敢欺负她了。
      一掌金款动金莲,上了比斗台,冲上河帮的舵主一欠身:“当家的,让我来会会这个窝脖儿。”
      上河帮舵主是跑船的出身,一掌金身为走江湖的流娼,两口子门当户对,没那么多顾忌,见一掌金要替帮会出头,不但没生气,反而十分得意。
      一掌金冲高直眼儿一招手:“傻大笨粗的那个,你过来。”
      高直眼这么大能耐,却没怎么跟女人打过交道,再怎么说也是个卖苦力的,没钱打茶围、喝花酒,他老婆也是粗手大脚的乡下女人,哪见过这等花枝招展、言行放荡的女子,听得一掌金叫他,当时脸就红了,也不敢拿正眼儿看,臊眉耷脸地走了过来。
      一掌金看着高直眼儿的狼狈相,“咯咯”直笑,说道:“傻大个儿,拿刀砍脖子我来不了,我一个妇道人家也不好使刀动枪的,你不挺有力气吗?敢不敢和我比比力气?”
      没等高直眼儿开口说话,台底下已是喧声四起,再怎么说这一掌金也是个女子,天津卫说到力气大的,头一个是杜大彪,那是扛鼎的天降神力,吃五谷杂粮的凡人比不了,此外就是干窝脖儿的高直眼儿,常年卖力气练出来的身子板儿,一掌金这不是往人家刀口上撞吗?再看高直眼儿,也不知道是臊的还是气的,红着脸憋了半天才吞吞吐吐问了一句:“怎么比?”
      一掌金是真耍得开,命人搬过一把椅子,大马金刀往上一坐,两条腿并紧了,对高直眼一笑:“掰开我这两条腿,这一阵就算你赢。”
      围观的人群炸开了锅,好多人看着一掌金直流哈喇子,嘎杂子琉璃球们更是连吹口哨儿带叫好。高直眼哪见过这阵势,一张大脸青一阵紫一阵,额头上也见了汗,愣在原地手足无措。下河帮的人也在后边跳脚起哄:“高直眼儿,你怎么还不上啊?有便宜不占你等雷劈呢?”
      高直眼儿脸红耳热万般无奈,下河帮已经输了一阵,他可不能再败了,既然对方画下道来,该比还是得比,只得把两个手掌心的汗往破褂子上抹了抹,伸手抓住一掌金的两个膝盖,薄绸儿的灯笼裤下边就是滑嫩的肉皮儿,用手一摸怎么这么舒服。高直眼儿心猿意马,暗自咽了一口唾沫,他知道一掌金以前是个蹬缸的,称得上身怀绝技,并不敢小觑了她,稳了稳心神,使劲往两边一分。不承想一掌金的双腿纹丝没动,看着高直眼儿的窘迫之相,调笑道:“傻小子,快使劲儿啊,掰开了娘给你奶吃!”惹得众人又是一番狂笑。高直眼儿当时就有几分见傻,心说这小娘儿们还真有两下子,我虽然没使上全力,劲头儿可也不小了,抬头看了看一掌金,使上八成劲又是一下,却仍掰不开。高直眼儿额头上冒出冷汗,如若众目睽睽之下输给一个女流之辈,不仅会让围观之人笑掉大牙,下河帮的犒劳也甭想要了。他一想这可不成,顾不上怜香惜玉了,拧着眉瞪着眼,咬住了后槽牙,使足了十二分的力气,双膀一较劲喊了一声:“开!”忽听“嘎巴”一声,再看一掌金一动没动,高直眼的裤腰带却崩断了,裤子一下掉到了脚面上,臊了他一个大红脸,比染坊的红布还红,当时愣在台上,躲没处躲,藏没处藏,恨不得找个地缝儿一头扎进去,众人“哗”的一声全笑了。高直眼儿愣了一愣,忙提上裤子下了台,低头钻入人群灰溜溜地去了。
      这一阵双方打成了一个平手,上河帮一胜一平占了上风。下河帮的人可不干了,舵主出来说:“咱们两帮都是在河上挣饭吃的,可别忘了祖师爷定下的规矩——女子不能上船。上河帮靠个小娘儿们出头,不嫌丢脸吗?”
      过去河上行船的规矩众多,好比说烙饼或者吃鱼的时候,最忌讳这个“翻”字,“翻过来”要说成“划过来”,船上死了人也不能说死,要说“漂了”,锅碗瓢盆不许扣着放,吃完饭不准把筷子横担在碗上,这都不吉利。对于女人的忌讳更多,老时年间的说法“女人上船船准翻,女人过网网必破”,特别是孕妇,如果没留神从渔网上迈过去,哪怕这网是新的,也得扔掉。上河帮的舵主明知理亏,以前斗铜船从没有女子出头,论起来却是有些不够光棍,但是好不容易扳回了劣势,岂可错失良机?眼珠子一转站起身来说道:“如今这都什么年头儿了?还信这套老例儿?再者说了,各位的船上当真没有女人吗?敢问你们后舱中供奉的妈祖娘娘是不是女子?”此话一出,众人面面相觑、哑口无言,按理说这叫大不敬,可再一想又无从反驳,跑船的都要供奉妈祖娘娘,谁敢说娘娘不是女人?上河帮的舵主见大伙儿无言以对,趁势说道:“咱退一万步说,祖师爷定下的规矩是不让女人上船,又没说过不让女人上台比斗,想当初花木兰替父从军、佘太君百岁挂帅,皆为女中豪杰,后世之人无不敬仰,我媳妇儿众目睽睽之下挺身而出,一展绝技,凭什么不算?难不成你们一群大老爷们儿要在个娘儿们面前认耍赖不成?”下河帮的人被问得无话可说,只能承认这一阵打成了平手。
      刚才这边台子上还没开斗,台下便有开盘口的,也就是下注赌输赢,老百姓有的看好上河帮,有的看好下河帮,很多人掏钱下注,没想到今天的形势一边倒,眼见上河帮占了先机,不少刚才买下河帮赢的,到这会儿心里都没底了,为了把钱捞回来又纷纷在上河帮这边添磅,台下乱作一团,便在此时,就听得台上“噔噔噔”几声闷响,震得木头台子直晃悠,众人将目光投过去,只见上河帮这边出来一个庞然大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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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18-10-16 10:04:06 | 显示全部楼层
    5.
      五月二十六天津卫三岔河口过铜船,上下两河的帮会搭台比斗,上河帮旗开得胜,第二阵也战成了平手,按旧时定下的规矩,双方轮流叫阵,刚才那一阵是下河帮高直眼儿叫的,接下来又轮到上河帮了,只听一阵脚步声响,从人群中走出来一位。此人往台上一走,踩得台板子直颤,台下的老百姓闻声抬眼观瞧,不由得一个个目瞪口呆,这位的块头儿也太大了,竖着够八尺,横下里一丈二,相貌奇丑无比,一身横肉,胖得连眼都睁不开了。嘴巴子耷拉到下巴上,下巴耷拉到胸口上,胸口耷拉到肚子上,肚子耷拉到膝盖上,赶上跑肚拉稀想来贴膏药可费了劲了,扒拉半天肉也找不着肚脐眼儿。看热闹的当中有人知道这位,此人外号叫肉墩子,是上河帮的帮众。肉墩子生下来就胖,怎么吃也吃不饱,吃饼论筷子、吃馒头论扁担,这话怎么讲呢?咱们说这顿饭吃烙饼,肉墩子可不论张吃,更不论角吃,桌子上立一根筷子,用大饼往上串,一张接一张,什么时候串到饼和筷子一边齐,看不见筷子头了,这才撸下来往嘴里掖,什么菜也不用就,大饼跟倒土箱子里似的,眨眼之间就没了,吃上这么十几二十筷子当玩儿;吃馒头的时候,桌子上先摆一条扁担,由打扁担这头往另一头码馒头,一个挨一个顶到头,摆这么十几二十扁担馒头,刚够他吃个半饱,真让他甩开腮帮子敞开了吃,有多少也不够填的。
      肉墩子长这么大没吃过好的,凭着馒头大饼、棒子面窝头儿吃出了一身的大肥肉,这就够受的了,他一顿饭能吃下去普通人家一个月的口粮,谁养得起他?上河帮掌管运河上的粮船,可也不是粮食多到没地方扔。肉墩子这个特大号的酒囊饭袋,搁在别处一点儿用处没有,对跑船的来说用处可挺大,平时当成压舱的,遇上风浪扳不过舵来的时候,船想往哪边走让他往哪边一站,船头立马儿就偏过去了。
      上河帮的肉墩子两条腿也粗,跟俩树墩子似的,迈不开步,只能一点一点往前挪,半天才走到台中间,站在原地喘了一会儿,从兜里掏出一块画石猴,又费了挺大的劲,围着自己在地上画出一个圆圈。下河帮的人不知道肉墩子想干什么,嘴里可不能饶人,有人喊道:“胖子,画错了吧?你这圆圈儿怎么没留口儿呢?”这就叫骂人不带脏字儿,以往给死人烧纸之时,画在地上的圆圈西南角会留出一个口子,可以让阴魂进来收钱。肉墩子不是听不出来,听见了也当没听见,低头画好了圆圈,又喘了几口大气,把手中的画石猴一扔,瓮声瓮气地说:“甭嘴上讨便宜,我他妈就站这圈儿里,看你们哪个能把我弄出去!”
      众人听罢交头接耳、议论纷纷,眼前这家伙哪有个人样儿?来头大象也没他沉,谁有这么大的劲儿把他弄出圈去?下河帮的帮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肯上前。干窝脖儿的高直眼力气大,怕也推不动这个肉墩子,除非火神庙警察所的杜大彪上来,可是官厅的人不准参与斗铜船,九河下梢哪还有神力之人可以对付肉墩子?
      肉墩子等了半天,见下河帮没人上前,咧开嘴哈哈大笑,此人嘴大、脖子粗,嗓子眼儿跟下水道似的,说出话来都“嗡嗡”作响,哈哈一笑更是声如洪钟,震得人耳朵发麻。原以为上河帮这一阵不战而胜了,但听得下河帮中有人说了一声“我来”!众人闪开一条道,从后边出来一个乡下老农,身穿粗布裤褂,一张脸黑中透紫,看得出常年干农活儿,两只手上皮糙肉厚净是老茧。
      书中代言,此人家住城郊高庄,排行老四,一向认死理儿,或说为人愚钝,让他认准的事,天打雷劈也动摇不了,因此都叫他四傻子,上了岁数闯出名号之后,天津卫人称“神腿傻爷”,住在城郊种菜为生,从小愿意练把式。有一次从外地来了个出名的拳师,在高庄收了十来个徒弟,在场院中传授翻子拳,傻爷也去跟着练,可因愚钝粗笨,根本记不住拳招。拳师见他呆头愣脑,这样的人怎么学武呢?就传了他一招野鸟拧枝的踢腿,让他自己去踹村口一棵大树,过后就把这个徒弟忘了。怎知傻爷有个轴劲儿,从此之后不分三九三伏,起五更爬半夜去村口踹大树,三十年如一日,一天也没歇过,村子周围的树全让他踹断了。咱在前头说了,傻爷一根儿筋,家门口没树可踢了,心里头没着没落,以后踢什么呢?后来在别人的撺掇下,傻爷进了天津城,庙门口踢过石狮子,豆腐坊里踢过磨盘,要不是当差的拦着,傻爷就把鼓楼踢塌了,从此闯下一个“神腿傻爷”的名号。这一次让人找来给下河帮助阵,见对方出来一个肉墩子,站在圈儿里叫阵,下河帮中无人敢应。傻爷心说这家伙横不能比石狮子还结实?于是高喊了一声“我来”,迈步来至肉墩子近前。台底下的老百姓知道有热闹可瞧了,肉墩子脑满肠肥,又笨又蠢,傻爷看着也木讷,可是肉墩子天赋异禀,往那儿一站,城墙相仿,傻爷三十年练成的神腿,也不是好惹的,这才叫棋逢对手、将遇良才,他们俩谁胜谁败可不好说。
      肉墩子不认得傻爷,见来者是个乡下老农,以为胜券在握了,就一个劲儿地傻笑。傻爷看肉墩子呵呵傻笑,心说这别再是个傻子吧?也忍不住笑出了声,两个人谁也没动地方,嘿嘿哈哈笑个没完,惹得台下的百姓都跟着笑。台上的二位舵主可笑不出来,眼看铜船就要进来了,再争不出个高低,大铜船从哪边走啊?各自催促己方之人,尽快开始比斗。肉墩子不用准备,身不动膀不摇往当场一站,如同一座肉山,全凭分量取胜。傻爷也不会摆架势,嘴里说了一句:“胖子,我可踢了!”肉墩子没当回事,瓮声瓮气应了一声。再看傻爷身子一转这叫野鸟拧枝,这条右腿可就抡起来了,谁也没看清楚怎么踢的,为什么呢?太快了!“呼”的一下招呼过去,正踹在肉墩子的大肚子上,只听肉墩子闷哼了一声,“噔噔噔”一连往后倒退了十几步,“扑通”一声掉下了台,仰面朝天摔在地上,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死于非命。
      傻爷追悔莫及,几十年来从没踢过人,不知道该使多大劲儿,为了胜这一阵,这一腿踢出去使足了力气,石头墩子也受不了,何况是个肉墩子?但是漕帮之间的比斗从来都是生死无论,各安天命,死了也就死了,只能说本事不够、能耐不到,官厅也不会过问。傻爷纵然心里有愧,可也是各为其主,只求这个大胖子做了鬼别来缠他,冲着台下肉墩子的尸首一抱拳:“兄弟,对不住了。”说完回归本队。
      斗到这一阵,双方又打平了,尚未分出高低,却已出了两条人命。上河下河两大帮会的舵主还要派兵遣将,那几位漕帮的长老可坐不住了,再这么斗比下去,还得死伤多少人?几个老爷子颤颤巍巍站起身来,想让双方就此罢休。其中有人说道:“上河下河本是一家,依我们老几位看,今天应该到此为止了。”两河帮众却不答应,到此为止?人岂不是白死了?铜船往谁那儿走?又有漕帮元老出来说:“不如这样,去年铜船是由下河帮走的,今年就从上河帮走,往后一年换一边如何?”
      上河帮的舵主说道:“胜败未见分晓,凭什么让我们吃这个亏?再者说了,如果可以一年换一次河道,我们这么些人吃饱了撑的拼个你死我活?您倚老卖老的还真拿自己当瓣儿蒜了,实话告诉你,不斗出个起落,今天这件事儿完不了!”
      上河帮舵主在这边不依不饶,下河帮的舵主也不肯罢休,心想:“去年就是我们输了,铜船一过损失一天的进项事小,我们丢多大人、现多大眼?一整年都让对方压着半头,好不容易等到了今年斗铜船,正想一雪前耻、吐气扬眉,你们几个老家伙上嘴唇一碰下嘴唇,说不斗就不斗了?天底下哪有这么容易的事儿?”当时怒骂一声:“老梆子!让你们来就是当个摆设,还以为我真怕你们呢?甭说你们几个老不死的,皇上他二大爷来了我也不给面子!”气得几个漕帮长老吹胡子瞪眼,好悬没背过气去。
      台上这么一乱,各大锅伙的一众混混儿也已闹上了,他们可不管什么规矩不规矩,就是憋着打架来的。天津城这六大锅伙也是积怨多年,谁看谁也不顺眼,说是来给两河帮会助阵,可都没安好心,暗藏镐把、斧头、攮子,恨不得越乱越好,只等大打出手,打出了名头谁都怕你,再出去讹钱就方便了。
      锅伙的首领称为寨主,就听其中一位寨主叫道:“哪那么多说道?抄家伙打吧!”说话从凳子上一跃而起,“咔嚓”一下踹折了凳子腿,拎在手上横着能抡、竖着能捅,摆开了架势,这就可以打人。干柴就差一把火,行舟单缺这阵风。一帮人都看着呢,就等个机会,有这位一带头,那还好得了吗?其余几位寨主也坐不住了,论打架谁都不含糊,干的就是这个买卖,吃的就是这碗饭,一个个撸胳膊挽袖子、脱小褂亮文身,两拨人马齐往上冲,眼看就是一场大乱子。
      一众警察纷纷拽出了警棍,只等长官一声令下,就上去平乱。周围的老百姓也慌了,天津卫的混混儿打架不要命,群殴械斗打起来刀枪无眼,招呼上谁是谁,这个热闹纵然好看,可没人敢瞧,真挨上一下子可没地方说理去,看个热闹丢了命,那该有多冤?一时间哭爹叫娘,争相奔逃,只恨爹妈少生了两条腿,更后悔不老实在家里待着,非得出来凑热闹。眼看局面不可收拾,不知得死伤多少人,正当千钧一发之际,只听人群之中有人拿腔作调地高喊了一声:“各位,且慢动手,全瞧我了!”
      众人循声一看来的是这位爷,心说:“得嘞,今天这场架是打不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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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18-10-16 10:04:19 | 显示全部楼层
    6.
      上下两河的帮会在三岔河口争铜船,斗了一个不分上下、旗鼓相当,六大锅伙的混混儿趁机闹事,想要打群架,台上台下乱成一团,局面已经失控了,眼看就是一场腥风血雨的冲突,忽然有人喊了一声:“瞧我的面子,谁也别动手!”
      从古至今,惹事从来不叫本事,只要豁得出去就行,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大不了是个死。了事才叫本事,把天大的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两大帮会、六大锅伙在三岔河口争斗,已经扔下了两条人命,以前的皇上都管不住,漕帮的元老也解决不了,谁有这么大的脸,有这么大的势力,敢说这么大的话?
      别处不好说,天津卫可真有这么一位爷,四十八家连名票号的少东家,姓丁,人称丁大少。他们家在天津城称为“大关丁家”,因为家住北大关,是天津城最早的商业区之一,商店铺户鳞次栉比,住在这一带的全是有钱人。老丁家在有钱人里也算拔了尖儿的,大宅院宽敞气派,一面院墙占半了半趟街,虎座的门楼子底下摆一对抱鼓石,刻着一个花瓶插三支戟,外带一把笙,这叫“平生三级”,墙砖也满带浮雕,喜鹊登梅、白猿献寿、二龙戏珠、狮子滚绣球,外带《三国》《水浒》各种典故,全是出自名家之手,下设四磴高台阶,取“四平八稳”之意,双开的深紫色木头大门,对过儿是磨砖对缝儿八字影壁。全宅一共八个大四合院,每个院都有坐北朝南的五间大瓦房,倒座房屋也是五大间,东西厢房各三间,雕梁画栋、富丽堂皇,另外还设有门房、账房、马号,并且建有后花园一座,园中有对对花盆儿石榴树,九尺多高的夹竹桃,迎春、探春、栀子、翠柏、梧桐树,枝叶茂盛,从墙头儿探出多高,引得往来的行人侧目以观。丁大少是家中独子,昆仑山上一根草、千倾地里一棵苗,真可以说是背靠金山,在钱堆儿里长大的,文不成武不就,什么能耐也没有,反正家里的钱几辈子也造不完,整天横草不拾、竖棍不捡,任嘛不干,就是想方设法地花钱。
      花钱可不是个简单的事儿,得看您花多少,怎么花,买个房置个地,那不叫本事,正经花钱的主儿,得花出境界来。丁大少就是这么一位,说到他花钱的本事,天底下没有不佩服的,不敢说空前绝后,那也称得上花钱界的一朵奇葩了。当年还有大清朝的时候,有一次丁大少上玉华楼吃饭,这是家淮扬菜馆儿,天津卫吃尽穿绝,大庄子小馆子数不胜数,各大菜系、地方小吃也是应有尽有,淮扬菜并非大鱼大肉、大碟子大碗,吃的东西都是精致、讲究,材料又多是从江南运过来的,价格自然也不低,非得是像丁大少这种腰缠万贯、山珍海味都吃腻了的主儿,才来这儿品滋味儿。他跟别的有钱人不一样,向来不进包间,为了让出来进去的客人见得到他,上前请安讨赏,他就打心眼儿里高兴,摆的就是这个谱儿。话说当天丁大少一上玉华楼的二楼,见靠窗的位置已经摆好了一桌上等酒席,早有手底下人过来打过招呼了,这顿饭要在这里吃。也不用点菜,玉华楼的伙计心里都有数,看差不多快到到钟点儿了,先摆上“八大碗”“八小碗”“十六个碟子”“四道点心”,这叫压桌碟儿;然后就是丁大少爱吃的几个菜,像什么炝虎尾,也就是鳝鱼,专门儿从江苏运过来的小黄鳝,素有“赛人参”之称,切好了条儿,开水一汆就熟了,再淋上特制的汤汁;还有一道叫乌龙卧雪,把鸡胸肉用刀背剁成泥,加上鸡蛋清,滑油凝成片儿,沥干净了摆在盘子里,这便是“雪”,“乌龙”是海参,得用最好的刺参,先汆水后焖烧,做得了摆在“雪片”上,吃的不光是材料和味道,还得讲究这么点儿意境。其余的还有什么砂锅元鱼、蟹黄鱼翅、香桃鸽蛋、琵琶大虾,等等,总之都是又好又贵的菜色,主食一般是蟹粉汤包、糯米烧麦。那位说这么多东西几个人吃?就丁大少一个人,这位爷就这个脾气,甭管吃不吃,全得摆上来。
      丁大少坐下来刚要吃,瞧见旁边一桌也有个吃饭的,三十来岁满面红光,穿绸裹缎,也是个有钱的主儿。这位吃得挺特别,桌子上只有一碟菜一壶酒,碟子里全是鸽子蛋大小的圆球,夹起一个放进嘴里,咂摸咂摸又吐到桌上,“吧嗒”一响。丁大少看着出奇,吃的什么这是?怎么还有我没见过的东西?招呼跑堂的过来一问,得知此人是个山西来的富商,晋商八大家之一曹家的少东家,在这儿吃了好几天了,嫌我们的鱼翅不好,买了一大包玛瑙球,让厨子用高汤煨了,跟着海参、鲍鱼一块儿炖,靠干了再勾上芡汁儿,就品上头那点味儿,嗍完就扔,八个店小二等着收拾他这张桌子呢。
      丁大少一听不乐意了,孔圣人面前念之乎者也、关老爷面前耍青龙偃月,这不是成心在我面前摆阔吗?专门上天津卫寒碜我来了!生可忍熟不可忍?生的熟的都不能忍!吩咐手底下人:“去,照这个大小给我买一包翡翠珠子来,咱也这么吃!”手下人跑出去买来了翡翠珠子,丁大少打开包挑了又挑、拣了又拣,种水不好、不带春色的一概不要,随手就扔,择出二十几个晶莹剔透种水俱佳的翠珠交给伙计,也照那样做一盘。丁大少说话的时候成心提高了嗓门儿,好让那位少东家听听,这是天津卫,吃过见过的主儿多了,你背着手摇扇子——装什么大尾巴鹰!
      一会儿的工夫,伙计把那碟子翡翠球端上来了,好看是挺好看,可这玩意儿能好吃吗?丁大少架门儿大,嗍完了不往桌上吐,一个一个往地上啐,伙计一看问道:“丁少爷,我给您收起来?”
      丁大少嘴一撇:“吃剩的折箩你让我收起来?你拿回去喂猫吧!”
      伙计忙给丁大少作了个揖“谢丁少爷赏”,东捡一个西捡一个,翡翠球是圆的,落在地上滚来滚去,伙计猫着腰追,累得满头大汗,那也高兴啊,丁大少看着更高兴。
      打山西来的少东家可不是个善茬,一看丁大少这做派明白了,这是给我瞧的,行啊,咱来来吧。将跑堂的叫过来:“我说,你捡那猫吃的做什么,这个给你了。”当场摘下一个扳指,正经的和田白玉,温润如油,一丝杂色也没有,托在手里又滑又腻,值了老钱了。跑堂的八辈子也赚不出来这个扳指,可把他吓坏了,摆手不敢要。少东家笑道:“这有什么,一个小玩意儿,拿回家哄孩子玩儿去吧。”
      跑堂的正在这儿千恩万谢,忽听身背后丁大少痰嗽了一声叫道:“过来。”说着话摘下一个宝石戒指,随手扔到桌上:“捡这么半天也累了,这个你拿走,买壶茶喝。”这块宝石碧绿碧绿的,足有鸽子蛋大,一汪水儿似的,比和田玉还值钱,是他爹托人从南洋重金购得,丁大少不当回事儿,顺手赏给了跑堂的,抬头看了看那位少东家,面带不屑之色,又往地上吐了一个翡翠球,“吧嗒嗒哗啦啦”一响,心中得意至极。
      那个外来的少东家也是花钱的秧子,岂能输这个面子?正好饭庄子门口儿有个唱曲儿的,就叫上来唱了一段,一曲终了,少东家叫了一声好,掏出一张好几千两的宝钞打赏。丁大少也把唱曲儿的叫过来,不用唱,一赏就是一万两的宝钞。唱曲儿的乐坏了,跪地上磕头谢赏,够他几辈子吃喝不愁了,回老家买房子置地足以富甲一方,弦子也不要了,揣上宝钞蹦着就下了楼,把一众看热闹的食客眼馋得,眼珠子都快流出来了。
      那位少东家不服,把跑堂的叫过来,写了个条子让他去侯家后的窑子找五十个窑姐儿过来陪酒,跑堂的刚接过条子,丁大少这边的条子也写好了,让他去南市的班子里找五十个姑娘过来聊天。跑堂的带着条子出去办事,不到一个时辰带齐了人回来。这一百个窑姐儿往饭庄子里一座,莺莺燕燕喧闹非常,满堂的胭脂香粉味儿,熏得人直捂鼻子。两位少爷又比着点菜,你点什么我点什么,吃不吃无所谓,哪个贵点哪个。酒菜如同流水一般端上来,这一百位甩开腮帮子就吃上了。
      少东家告诉那五十个窑姐儿:“敞开了吃敞开了喝,吃多少都是我的,我额外还有赏。”说完他从褡裢里掏出一大把金镏子,都是用绳子穿成串儿的,让众窑姐儿伸出手来,一人手上一个,窑姐儿们捡了天大的便宜,美得鼻涕泡都出来了。丁大少把下人唤至近前,低声耳语了几句。下人扭头出去,很快拎来一个袋子,稀里哗啦往桌上一倒,也是金镏子。丁大少让那五十个姑娘一个手指头上套一个,再把鞋袜脱了,一个脚指头上套一个,谁多长了个六指算谁便宜。
      那个少东家急了,当场把桌子掀了,连碟子带碗“稀里哗啦”掉了一地,掏出宝钞告诉掌柜的:“我赔你们一套金碟子金碗,上万宝楼金店买去。”
      这么大的热闹,天津城都传遍了,老百姓能不抢着看吗?满地的翡翠玛瑙金镏子,捡上一个半个可就发财了,争先恐后往二楼跑。掌柜的吓坏了,怕把楼梯压垮了,赶紧拦住众人:“老少爷们儿,留神咱这楼梯!”
      丁少爷接过话来:“掌柜的,物华木器行,我送你们整套黄花梨的楼梯!”
      掌柜的怕收不了场,连忙打圆场说:“二位二位,您二位是财神爷降世,腿上拔根毛儿都比我腰粗,我们这是小本买卖,禁不住这么折腾,您了高高手,别闹了,我这儿给您二位作揖了。”
      外来的少东家毕竟不比丁大少守家在地,褡裢已然见了底,只得顺坡下驴,冷哼一声迈步出了饭庄子,头也不回地走了。丁大少大获全胜,扬眉吐气,心里这叫一个痛快,把窑姐儿打发走,吩咐跑堂的去沏壶茶,跑堂的应了一声刚要下楼,丁大少一看周围还有不少看热闹的闲人,又摆开谱了:“先别走,知道我丁大少怎么喝茶吗?到南纸行给我买上等的竹宣纸烧水,我就得意那口儿竹子味儿。”看热闹的当面挑大指,心里可都在骂,这个年月兵荒马乱,老百姓连饭都快吃不上了,这俩败家子为了挣一口气,糟践了多少钱!
      俗话说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别人看着怎么生气、怎么眼红都没用,架不住人家老丁家太有钱了,丁大少成天在外边胡吃海喝、变着法儿地挥霍,日子一长也有个腻。要说有钱的大爷消遣解闷,无外乎吃喝嫖赌抽这几样,丁大少则不然,觉得这些没意思,也玩不出什么花样了,就看天津卫的锅伙混混儿挺有意思,这帮人一个个有衣裳不好好穿、有话不好好说,站没站相、坐没坐相,斜腰拉胯拿鼻孔瞧人,七个不含糊八个不在乎,称英雄论好汉,花鞋大辫子招摇过市,打遍了街骂遍了巷,抄手拿佣、瞪眼讹人,还没人敢惹。丁大少的瘾头儿上来了,咱爷们儿不玩则可,要玩就得玩这个!
      老天津卫说喜欢什么东西上了瘾、入了迷,就是这一行中的“虫子”,意思是把这东西钻透了,长在里边了。比如看戏有看戏的虫子,什么戏都听,而且听的时候走心思、动脑子,比唱戏的都懂,唱念做打翻、手眼身法步,大小节骨眼儿犄角旮旯没有不明白的,坐在戏园子里从来都是闭着眼听,一边听一边咂摸滋味,还别说忘了词儿、串了调,哪怕有一个字唱倒了音他都能听出来,喊一声倒好,台上的演员非但不恼,还得暗挑大指,心说这位是真懂戏。诸如此类,像什么听书听曲、古玩字画、喂鱼养鸟、种草栽花都有虫子,各走一路、各成一精。咱说的这位丁大少,玩起来瘾头儿可真不小,一来二去就成了混混儿虫子。反正有的是钱,专门请出天津卫最有资历的老混混儿给他开蒙,告诉他什么叫锅伙、什么叫开逛,眼睛怎么斜、脖子怎么歪,怎么说话、怎么走路、怎么穿衣、怎么打人,又告诉他打架斗殴的叫武混混儿、挥笔似刀的叫文混混儿,有钱有势的叫袍带混混儿、乡下老赶叫土混混儿,总而言之,无论哪一路,皆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好话不能好好说,以惹是生非为业、以受伤挂彩为荣。丁大少越听越爱听,越琢磨越上瘾,恨不得立刻出去开逛,又一想不成,混混儿归根到底是为了挣钱吃饭,就凭我们家这么有钱,当了混混儿也没前途,我不能当混混儿,我得管混混儿!
      天津卫的混混儿自古就有,官府可都没把他们管过来,丁大少再有钱也不过是个平头百姓,他一个二世祖何德何能?有什么不一样的本事?丁大少可不这么想,这个事情说难也难,说简单也是简单,反正有的是钱,你不服我不要紧,也不用拐弯抹角,讲什么规矩礼数,我就拿钱砸服了你为止。他让手下人背上钱袋子,跟着他出去转悠,专找侯家后、三不管、河北鸟市这些混混儿聚集的去处。见有打架滋事的,他就上前平事。以前也有一路人专干这个,全是上了岁数的老混混儿,凭这么多年闯出来的名号,这边说那边劝,软的不行来硬的,靠面子压事儿。丁大少算哪根儿葱啊?根本没人听他那一套,该打接着打,丁大少也不恼,大把的钱往外一掏,我也不问谁是谁非,只要罢手不打了,这些钱全是你们的。混混儿们也发蒙,这是个什么路数?从没见过这么劝架的,给钱还能不要吗?架也不打了,接过钱来就走。丁大少却道一声且慢,既然拿了钱,谁都不许走,不打了就是给我面子,最好的饭庄子、最大的澡堂子、一等的班子,吃饭洗澡嫖姑娘一条龙,花多少钱都算我的。当混混儿的都是穷人,既没有手艺又不愿意卖力气,这才扎一膀子花儿开逛当混混儿,其实当上了混混儿也讹不来多少钱,有几个混出名堂的?大多是不怕死的穷光棍,上二荤铺来碗杂碎汤就叫过年了。丁大少摆谱请客的这些东西见都没见过,一个个全傻了眼,白吃白喝白玩,还有钱拿,谁会跟这位爷作对?从此丁大少在天津卫大大小小的锅伙中标名挂号了,专管混混儿们的闲事,一听说什么地方有混混儿打架,他带钱过去就把事儿平了,挥金似土、仗义疏财,心里那叫一个得意:“天津卫的混混儿再厉害,也得给我面子,官府管不了的,我全能管!”在天津城中他丁大少绝对称得上一怪,是怪鸟儿的怪,他出马没有平不了的事儿,还真让人不得不服,也没别的,就是舍得掏钱,有比他有钱的,可没他手这么敞,比他有面子的,又没他有钱。丁家老爷实在忍不了这个败家儿子,一狠心给他关了起来,不许再出去扔钱了。
      五月二十六这一天,上下两河的帮会连同六大锅伙的混混儿,齐聚三岔河口争勇斗狠。九河下梢有头有脸儿的人物全到了,台下还有这么多看热闹的百姓,这样的场合丁大少岂能不来?缺了他就不叫一台整戏,如果把这场事儿平了,这个脸就露到天上去了!他在家待不住了,他爹又不让他出去,不得已在房顶开了窟窿,翻后墙出来劝架,好悬没把腿摔断了,您说这得有多大瘾?劝了这么多年的架,丁大少也明白了许多门道,不能一上来就劝,那显不出本事,要是有一方先了,这架也打不起来,没必要劝,非得等到两边闹得不可收拾,刀枪相向、瞪眼宰人的时候再出来,所以他先在下边看热闹,来了一个“登上高山观虎斗,坐在桥头看水流”,直到双方人马亮出家伙一齐往前冲,眼瞅就是一场恶斗,丁大少等的就是这个时候,这才高呼一声,分开人群上了台,抱拳拱手:“列位三老四少,瞧在我的面子上,今天别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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