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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black白夜

[转帖] 《清明上河图5》一幅旷世奇局徐徐展开--作者:冶文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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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10-12 0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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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18-12-5 20:11:18 | 显示全部楼层
    郑五七听到王豪随口便添买两头,已惊得大张开嘴,旋即又听到让他租两头,顿时慌起来。可未及开口,王豪竟又说出这话,他更是惊得说不出话。自生下来,他过的便是一文钱咬牙必争的穷紧日子,哪里见过这等阔绰,而且这阔绰竟如天降一锭大银,砸进他怀里。

    直到吆喝着那十二头牛回到村里,送至王豪家院门前,王豪跟他说:“两头牛你先牵回去,我有些乏,今天先不签借契了,明天你再来。”那时,他才敢信,竟是真的。

    然而,把牛牵回去后,他父亲一问缘由忙说:“这些豪富人哪里会这么善心,莫不是在欺你?等明天强要两头牛租钱,他家里庄客都上百,你哪里能分辩得清,赶紧送回去!”他一听,顿时怕起来,可若立即送回去,王豪若真要讹诈,一样也说不清。一家人商议了半晌,也不知如何才好,只能等到第二天再看。

    到了第二天,他牵着两头牛来到王豪家门前,却见一队车马停在那院门前,马上人都身穿锦衣,一瞧便贵盛无比。听一旁人说,竟是宫中的贵人,他哪里敢靠近,忙牵了牛回去。次日再去时,看院仆人却说王豪得了急症,未等他开口,便将他撵走。后来,王豪病情越来越重,竟不治而亡。

    那些时日,王豪家乱作一团,谁都不晓得他租牛这事。之后,王家只剩王小槐一个幼童,更无人来过问。郑五七先有些惴惴,等了两三个月,见真的无人来问,这才渐渐放了心。

    他用朱砂将牛角涂红,又裁了两条红绸,拴在牛角上,开始跟邻居们说这是他自家买的。邻居们自然有些起疑,却又说不出什么来。过了半年,他心里越发安实了,已渐渐忘了这牛的来由,只当作自家买的。

    直到去年十月,他正在田里驱牛犁地,王小槐忽然跑过来说:“我想起一件事,我爹生病头一天,买了十二头牛回来,那时我就在院门边。你牵走了两头,我爹说第二天再签租契,你再没来过。你这条油狗子,想讹我家的牛?”

    他一听,慌得险些栽倒。王小槐又说:“你若要买,把钱拿来。若要租,把欠的租钱交来。你这穷骨头,自然没钱买,连租钱恐怕也拿不出。我爹说要恩待穷民,今天我就不逼你了。等你这地里麦子收了,老实把租钱给我送去,若不然,告你到官府,把你那两根穷骨头打折!”

    郑五七只松活了一年,又被那穷箍子陡然箍了回去。王小槐走后,他瘫坐在田头,呆望着那两头牛,一时间,甚而想和这两头牛一起死掉。

    愁闷了几天,其中一头牛竟被柳树压死。他想:这恐怕真的是命,无论你如何挣,都要把你拉拽回来。

    他呆望着那株栽倒的大柳树,树下那头牛,还有那两大片田。两片田里都种了冬葵,才起苗不久,却被牛踩得七零八落,心里也糟乱作一团。王小槐恐怕是为了作践他,才放火烧牛,回头又来跟他讨要牛钱。

    他正在焦苦,身后一个人大叫着奔了过来:“我的田!我的田!”

    他扭头一瞧,是这片田的田主何六六。何六六看到自家的田被毁成这般,顿时哭起来。郑五七先并没有闲心余力去瞧何六六,但望着那田,忽然想到,何六六比自己要穷许多,是客户,家里一寸田都没有,这块田是佃来的,田被踩烂,他一家的命也被踩烂。想到此,郑五七忽然生出一个念头:得有人去跟王小槐拼命。

    他忙过去对何六六说:“是那个王小槐做下的。他烧了我的牛,让牛去踩你的田。”

    何六六后来做了些什么,郑五七并不知道,但王小槐真的死了。听到王小槐的死讯,郑五七心里才真的松了口气,至少一头牛是真的归了他。

    然而不久,王小槐开始闹鬼,郑五七家里落了许多栗子。

    他慌慌去向相绝陆青求教,陆青微皱起眉头,注视他片刻,眼中既厌又怜,冷声说道:“你之卦象为噬嗑。穷凶生狠,艰窘生贪。难怀其德,只嗜其利。心卑无勇,行劣多诈……”听得他又怒又怕。陆青解罢,又教他清明到汴京东水门护龙桥等一顶轿子,对那轿子说一句话。他不知真假,却不敢不去。那句话则更是让他胆寒:

    “欺人者自欺,噬人者自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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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12-8 10:00:5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章




    贲者,饰也。物之合则必有文,文乃饰也。

    ——程颐《伊川易传》

    何六六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真哭,还是假哭。

    他只知道,这等情形下,自己只能哭。

    他已经三十三岁,却时常哭。苦时哭,难时哭,怕时哭,慌时哭……这哭让他被许多人鄙弃、嘲笑。但不哭,也不会有几人能瞧得上他,更不会有人礼敬他。

    他家已经至少穷了五六代,代代都是客户,没有一寸自家的田,只有三间草房,也年年修补年年坏。这么穷,照理不会有妇人愿意嫁,他家男丁却代代都能娶到妻。虽说娶的都又穷又丑,但毕竟是个妇人,总比那些抱着砖块当枕头、孤老到死的佃户帮工强许多。

    这其中,有一个传家秘诀:示弱。

    人人都好争强,他家却不怕示弱。许多如他一般穷的孤汉子,从不敢想娶妻。即便壮起胆子,去人家说亲,或被嘲,或被骂,便埋着头逃回来,再不敢起这个念。他却不怕,你骂一回,我去三回。这家不成,再换三家。每去一家,他都要哭许多回。哭得多了,他便知道何时该湿眼,何时该颤嘴皮,何时该把泪放出来,何时该号啕……

    人都说哭最不济事。他却知道,自家手里只有一把馊瘪的种子,绝没有办法去讨寻一些好种子,那便只好把这些馊种子撒进田里,里头总有几颗能生出芽苗来。眼泪于他,便是馊种子。这世上总有一些人见不得人哭,会被他哭得软了心肠,甚而觉着这般会哭的人,心一定不坏,便会把女儿嫁给他。

    不但娶妻,这哭在其他地方,也让他讨得许多便宜,避开了许多险难。

    最紧要的是,他并非全然假哭。从生下来,便时时处处都艰辛,极少有松活的时节。每一天的诸般苦累艰难,都足以让他大哭一场。他觉着,自己生来恐怕便是为了来这人世哭。

    尤其看到自己辛苦种的地,才生出苗,便被大柳树压坏,被牛踩烂,哪里能忍住不哭。当然,他不只哭这个。

    他哭,也是哭给旁边的马良和郑五七看,好教他们不要起疑,更不能让人发觉——这地是他瞒骗来的。

    原先他一直佃的是别家的地。后来听人说,三槐王家的宗子王豪为人极爽阔,佃他的田,少交一半石租,王豪从来不计较。于是,他便去求王豪。王豪却说自家的地全都佃给了别人,没有闲地。他一听,便哭了起来。

    他知道,面对这等爽阔人,哭的时候,身子得微微缩抖,像是又饿又病,只剩最后一口气,却仍强撑着;眼泪得有,但不能落下来,这样才更让人动心;哭声也不能大了,会惹人烦躁,得又细又颤,像是蜘蛛费尽气力才织成一张网,却被寒风吹散,只剩最后一根细丝在风里摇颤……最难的是,哭得既要极弱,又得让王豪听到,还得传到他心底。这等哭声不能从嗓子里发出,得把声气凝成一股细线,沿着鼻窦,牵引到脑顶,而后一丝一丝,断断续续往外发出。

    这功夫,他练了许多年才练成。王豪听到,果然有些恻动,重叹了口气说:“嗐!我便买块田佃给你。”

    眼前这片田,便是王豪几天后买下,佃给了他,租子只收三成。

    租契签好才几个月,王豪便病故了。他听到死讯,还奔到王豪家,那些仆役不让他进去哭拜,他便跪在院门前,磕着头大哭了一场。

    春天他耕垦播种,到了秋天,他收了麦子,并没有去交租,等着王小槐来催。王小槐并没有来。活了三十三年,种了二十多年地,头一回,他自己种的粮,全都收到了自家的袋里。

    他心里暗暗窃喜,到了十月中旬,地已起冻。他见邻田不肯让地闲着,在种冬葵。自己也跟着买了些种,将地耕了三遍,高高兴兴撒了种。葵自古便是五菜之首,这时种下,雪下保泽,开春便发芽。到三月初,叶子便能大如钱,摘了拿去县里卖,一升葵叶抵得上一升麦。可这田偏偏被踩得稀烂,而且是王小槐烧惊了牛、作下的恶。

    难道王小槐其实已经察觉了?何六六不敢想,只能哭。

    正哭着,又有个人也闻声赶了来,是邻田的田主庄大武。庄大武的那块田也被踩烂,且是他自家的田。何六六怕王小槐,庄大武却不怕。他见庄大武气得眼珠怒鼓、胡须急颤,忙哭着过去说:“是那个王小槐做下的。”

    庄大武一听,身子颤了一下。不过,他并没有作声,只捏着拳,咬着牙,垂头在寻思什么。何六六知道庄大武心思深沉,恐怕另有计谋。

    不久,王小槐就死了,冤魂却寻到何六六这里,半夜在他家门前丢了许多栗子,吓得何六六顿时哭起来。

    他去见相绝陆青,泪水不由得又在眼里打起转儿来。陆青看着他,却微露出些笑,慢慢说道:“观你之相,卦属贲。心无所据,唯饰其容。以卑乞怜,因弱附强。见利必趋,逢难必逃……”他听着,虽有些慌愧,却迅即用哭脸掩住。陆青教他驱祟的那法子,他半信半疑,但为了那块田,清明他还是赶到汴京东水门外护龙桥,那顶轿子过来时,对着轿窗念出了那句话:

    “仇总记,恩偏忘,又何声声诉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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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12-8 10:01:2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章




    剥,阴剥阳也,小人道长、君子道消之时也。

    ——欧阳修《易童子问》

    庄大武望着那棵柳树横倒在田中,惊得说不出话。

    他家原先只是个五等户,守着十几亩薄田穷苦度日。从他会走路起,便开始帮着爹娘做活儿,捡柴火、割猪草、拾牛粪……十一二岁,便跟着爹下田,从早到晚,那苦累,把骨髓都能熬干。即便这样,仍是穷,穷得连说话都不敢太大声,怕声气用多了,肚子更易饿。

    同是一村人,有些却富得从面目到衣裳、吃食、器具、房宅,处处都闪着亮,亮得极刺眼。幼年时,庄大武最纳闷儿的是,村里那些上户人家的孩童,有时穿的并不是锦缎绫绸,和他一样是麻布,可那麻布穿在富家孩童的身上,偏就那般鲜洁细软。

    他记得最清的是,有年除夕,他娘去乡里草市上,用自家织的五双草鞋换到一小坨羊脂。回来后,去后边菜窖里,揭开草垫,剪了一把新生出的韭黄,蒸了些韭饼。这韭黄是冬月最稀罕的菜,这一把拿到县里,至少值十几文钱。虽然窖里藏了有十来斤,他家一年也只敢吃这一回。每只韭饼里,只有几段韭黄。哪怕这样,韭饼上炉起蒸时,香气飘出来,飘得满院都是。庄大武咽着口水一直守在炉边,终于,娘揭开了笼盖,先夹了一只出来给他吃。那韭饼极烫,险些掉到地上。他用两只手不停倒换,紧忙先咬了一口,嘴也烫得不住吁气。可那韭饼真是香啊,香得连脑顶颅门都被穿透了一般。

    他娘拣了八只韭饼,摞在粗瓷碟子里,用一块旧布包好,让他去东边邻村,送给外祖家。他一边吃着那热韭饼,一边小跑着过了短桥,穿过三槐王家的宅区。快到村东头时,手里的韭饼已经吃完。一群王家的孩童围在王豪家宅院前,两个老仆各端着个瓷盆,正在台阶上散发东西。其中一个老仆瞅见庄大武,笑着唤了他过去,也给他散了两样,一只热韭饼、一小块透亮的物事,亮晶晶、黄澄澄的。他大为意外,连谢都忘了。再看王家那些孩童,个个都穿得新崭崭、亮滑滑,他不敢停留,忙跑开了。

    出了村子,他才敢吃那韭饼。一口咬下去,他不由得惊唤了一声,里头填满了韭黄,羊脂更是溢出来,流到下巴、前襟上。他历年吃过的韭饼加起来,也没有这一口畅足鲜肥。那一口,才让他真正尝到了何为富。

    至于那块晶亮的物事,他从没见过,便小心揣在怀里。把韭饼送到外祖家,回去后,他拿出那块物事给娘看,娘也不认得。倒是他祖母在一旁惊叹说:“莫不是糖霜?武儿,你舔一舔,甜不甜?”他伸舌小心舔了舔,果然极甜,比他娘用麦芽熬的甜饴要甜百倍,而且还有种说不出的香气。他祖母又连声念叨:“我年轻时,去乡里一个一等户家帮工缫丝,那主家娘子赏过一块糖霜,尝了一回,甜了一辈子,至今都记得清清的呢。”他父亲也感叹说:“我见县里果子铺似乎有卖的,这一小块,怕得要三文钱。那王豪家若是散三十来块,便得百文钱了,啧啧……”他一听如此金贵,忙拿到祖母嘴边,让祖母舔。祖母舔过,又给娘和父亲。那块糖霜,一家四口轮着舔了许久才舔完。粘在他三根手指肚上的,他又舔了半晌,舔得净尽了,仍舍不得住口。

    活到如今,那是他过得最甜的一个除夕。也是从那天起,他暗暗发狠,要拼力富起来。

    这之前,干农活儿时,他时常嫌累怨苦。自那以后,他再不抱怨,每日勤力田事。尤其是听到一句农谚:“多虚不如少实,广种不如狭收。”他越发有了信心,将家里那十亩地务劳得极精细。

    尤其是粪,寻常农田,耕作三五年,地力便尽。田多的人户能休耕轮作,他家哪里空得起。他听人说“用粪如用药”,便着力用心,在房舍旁造了一间粪屋,挖了个深池,用砖铺砌四壁和池底,又拌了石灰将缝隙填满补平,以防渗漏。池上搭起一个矮棚,遮蔽风雨,阻挡日头。凡扫除之土、柴草灰烬、糠粃落叶,全都积存在池里,用粪汁沤沃。每到播种,挖出粪土,筛细之后,和种子一起拌匀,而后才下种。苗长之后,又扬撒粪土,壅护苗根。

    如此勤力精心之下,他家的田精熟肥美,地力常壮,每亩比别家至少多收五六斗。他这治田之能渐渐传开,远近那些有女儿的人家,都争着要将女儿嫁他,其中不止五等户,连三等、二等户都有。有个二等户不但不要聘资,更情愿陪嫁百亩奁田。

    他却有些犯难,得了那百亩田,家计自然要轻省许多,能从五等户径直升到三等。可那富户家的女儿,来了自然受不得累、做不得活儿,自己在妻子、岳丈面前也难直起腰背。即便这些都忍下来,那富家女儿好吃好穿惯了的,若顿顿都要吃肉,牛肉一斤就得百文钱,羊肉七十文钱,便是猪肉也得二十来文钱。一天两斤猪肉,一个月至少得一贯钱,一年十来贯,两亩地便去了。若再加些鸡鱼果品,穿些绫罗绸缎,百亩地不消二十年,恐怕便荡尽了。

    他算来算去,咬牙忍痛回绝了那些富户,让自己的娘细细打听,最后选了一个四等户的女儿。他家出的聘资,羊酒衣裳首饰现钱加起来约三十贯钱,将多年积蓄全部倾尽。不过女家陪嫁了五亩地,价值相当。而钱物是死的,田却能生谷生利。

    那女儿果然没有选错,极勤劲强干,似乎从来不怕累,尤其善养蚕织丝。别家的妇人一年拼死只能织四十匹布帛,她却至少能织五十匹。一年到头,他家的缫车织机从没歇过。他们夫妻两个,一个勤耕,一个力织,每年除去田税粮帛和日用开支,都能剩出来几贯钱。只要凑够七八贯,他便去寻买一亩田地。苦了二十来年,置了一百多亩地,升到了三等户。

    家境宽展后,每年除夕,他都让浑家蒸一大笼韭饼,韭黄要填足、羊脂要润透。另外,还必得花几十文钱,去县里买一斤糖霜,全家老小一起饱甜一回。

    若是没有宦官杨戬那“括田令”,他照旧会这般年年勤力,一片片买田。盼着能让两个儿子将来就算析户,也各自至少能有百亩田,做个三等以上的门户。

    他有个舅子在县里当差,“括田令”括到襄邑时,那个舅子忙先替他打探,头一轮,他家的田并没有差池,不在可括之限。可才安生了两年,县里又要再括一回,要上溯到十道以上田契。他家最早那块田,上溯到第十三道田主,似乎有些不妥。

    他听了,顿时慌起来,正巧听说三槐王家的宗子王豪在寻买田地,他忙去见王豪,将那十三亩二角地卖给了王豪,由于急着脱祸,不敢咬价,一亩才卖了七贯钱。卖了两个月后,他那舅子才来报信说,他那块田已经无碍了。

    那块田他家已经传了三代,仅他自己,也已经精耕细养了三十多年,是这整个乡里最好的一片田,一亩每年能收两石八斗粮,三年便至少八贯钱。他痛悔之极,恨不得将那舅子连肉带骨活吞下去。

    那块田三面相邻的田都是他家的,每天去田里,他都要望一望那块田,越望心里越疼。王豪买到那田后,转手佃给了何六六。那个好哭穷丁极懒散,他是去年十一月佃下的这田,虽说那时田里的麦子庄大武收割已毕,但农家哪有闲时,该将田锄成垄行,或是种些油菜,或是预备春麦,下了种,掩上粪,等大雪压住,春来极易生长。何六六却将那田荒撂在那里,麦秆根茬也全都不顾,连烧烧荒、积些灰粪都不愿。庄大武瞧着,就如同自家孩儿舍给了旁人,却得不着吃穿,还被凌虐丢弃。

    直到今年开春,何六六才匆忙耕垦下种,活儿又干得极粗疏,那麦苗发出来参参差差、歪歪斜斜,全无章法。到秋天也只收了一石八斗。看着自家的地被糟践,庄大武暗暗觉得自己所做那桩事完全该当。

    然而,那天下午,郑五七那头牛被烧着尾巴,狂跳狂哞时,他正从家里出来,要过来耘田,远远看到那棵大柳树砰地倒下,他惊得如同胸口被那大树迎面撞下。等他赶过去,看到自家的田被牛踩烂,固然心疼无比,但更让他惊怕的是那棵倒在田里的大柳树。

    看到被树压死的那头牛,他才明白事情原委——那牛鼻上穿了根麻绳,绕在颈脖上,另一头则被拴在树身上。牛尾被烧着,那牛受惊狂奔,却被牛绳牵住,没能挣断,反将那棵柳树拽倒了。

    庄大武偷偷瞅了瞅身边的马良、郑五七、何六六,虽然三人都没有起疑,他却仍十分慌怕。若是这些人仔细一想,恐怕便会想到:其实,牛气力再大,又哪里拽得倒这么一棵大树?

    ——这棵树被移过。

    这棵树原先在十几步外,庄大武带着两个儿子,夜里偷偷移栽到了这里。

    庄大武实在痛惜自家那块地,百般割舍不下。他日思夜想,有天站在这棵大柳树下时,忽然想到了一个主意——他自家的田和卖给王豪的那块,分界正是这棵大柳树。他每回过来,都是认着这棵树。田契和庄账上填的四至,写的也是这棵树。而卖出去的那块田三面都是他的田,若是偷偷将这树移十来步,王豪从来难得看他的田,何六六新佃到手,也难发觉。一年十五步,四年便是一角,四角便是一亩。每年偷移一段,多少能占回些祖田。

    于是,去年正月里,有天下大雪,他烧了几桶滚水,半夜牵出家里两头牛,架上平板车,和两个儿子悄悄来到这里,用滚水浇软了冻土,将那棵柳树连根挖出,用牛车拖着,横移了十来步,栽到了这个位置。两块田之间的田埂也移挖过去。那树下有个草棚,是他农忙时请的一个佣工搭的。他们将那座棚子也一起原样搬到了树下。那大雪下了一夜,将所有痕迹都遮掩住了。

    到开春时,柳树发了芽。何六六来种地,并没有发觉。庄大武暗自庆幸,过了大半年,没有任何人发觉此事。他正在暗暗思量,到了冬天,再将那树挪十几步,谁知竟遇上这等祸事。

    柳树根恐怕尚未扎牢,入秋又开始发枯。这土地已开始起冻,下午日头烈,又将冻土晒软,根就越发易松动,因而才被那牛拽倒。

    这事一旦被察觉,王小槐性情又那等顽劣,一旦吵嚷起来,虽说不是重罪,却不知会被村人耻笑到何种地步,恐怕再难在这村安身。他越想越怕,额头不由得沁出汗来。

    这时,对面田埂上一个人忽然拨开柳枝,连跨带爬,钻到柳树梢下,大声嚷起来:“死人了!压死人了!”

    庄大武将才没有留意,这时才看清,那人是村里的二等户,名叫吴喜才,为人最刻薄,人们背后都叫他吴喜豺。庄大武心头大喜,这事牵连到吴喜豺,又出了人命,王小槐这回必定难脱祸难。自己移树这事,恐怕也就能蒙混过去。

    他忙赶过去,见树底下果然趴着个人,后背被柳树顶梢死死压住,已经断了气。吴喜豺则惊张着两眼,蹲在那里,脸色煞白。庄大武忙说:“这祸事是那个王小槐惹下的,吴老伯,您一定莫饶过那孽畜!”

    翻过年后,王小槐竟被烧死,更闹起鬼怪来,半夜在他院子里丢了些栗子。庄大武吓得满脊背起栗。那棵柳树一直横倒在田里,他一直想移回原处,却又怕被人发觉,只能任它倒在那里,心里却时时被那棵树压着。

    相绝陆青来村里驱邪,他也进去求问。陆青注视了他片刻,忽而微微笑了笑,笑得他极不自在。陆青却旋即敛容,缓缓说道:“你之相乃剥卦。因贫而奋,由困而进。艰中生吝,裕后怀贪。心无涯汜,行无底止……”他听了,越发生恼。最后,陆青又交代了一番,让他去对那轿子说句话,他一听,却顿时慌怕起来:

    “若是平生无亏欠,缘何此时顿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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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12-8 10:01:3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章




    去其所居而复归,亡其所有而复得,谓之复。

    必尝去也而后有归,必尝亡也而后有得。

    无去则无归,无亡则无得,是故圣人无复。

    ——苏轼《东坡易传》

    那棵柳树倒下时,吴喜才和同伴刚走到这附近。

    吴喜才已年过六十,是这村里的二等户,家中有上田近三百亩。闲常无事,最爱打探人家私情秘闻。他也知道别人在背后唤自己“吴喜豺”,心里自然极不痛快。不痛快,便更爱去探出这些人的阴事。

    今天,他和同伴原在河岸边走,听到那头牛狂哞个不住,有些好奇,特地绕过来瞧。没想到这里比元宵傩戏还热闹。

    先是一眼看到那头牛尾巴上燃了一团火,却被牛绳扯住,挣不脱,便在那两块田间疯了般腾跳冲奔。那牛角涂红,拴了红绸带,原来是郑五七的牛。

    吴喜才一直在疑心郑五七那两头牛的来历,四处细细打探了一番,却只探到郑五七那天帮王豪赶牛回来,而后牵了两头回自己家。郑五七家里衣无两件、粮不满缸,哪里买得起牛,更何况两头,自然是从王豪那里租的。瞧着郑五七每天牵着那两头牛,眼底无人、鼻孔望天的样儿,吴喜才恨得几瓣老牙能咬出血来。

    王豪死后,吴喜才越发受不得,特地跑去问王小槐。那丑猴儿当时却只顾着用弹弓满院子追射几个仆佣,见他问,皱起鼻头说了句:“缺牙老兔子,干你鸟事?老口水流一地,脏了我家门槛!”转头又去追那几个仆佣。吴喜才臊得满脸羞,只得转身离开,嘴里不住痛骂着合该你家牛被人骗,家底被人谋骗光才是好一场报应。骂过之后,终还是受不得郑五七那穷汉白得两头牛,却又没凭没据,只能白恨了许多天。这时看到那头牛被烧得狂跳,他心里才略解了解恨。

    接着,他又瞧见那头狂牛将两块才长苗的地踩得稀烂。这一乡的田地,吴喜才记得最清。他知道这两块田分别是庄大武和何六六的。一个最善治田,吴喜才一直嫉妒不已;一个快饿死的病婆娘一般,时时哭哭啼啼,吴喜才最厌,见了便想一顿孤拐打烂他的嘴。如今两个人凑到一起,毁作一处,他瞧着那田烂得不成模样,心里忍不住暗乐。

    而后,他又一眼瞧见马良从那草棚子后头钻了出来。此人吴喜才最最厌恨,成日间像个妇人般缩在屋中,手脸也细白得像个妇人。自恃读了些书,冷着个面孔,见了长者,从来不知恭敬。而最令吴喜才气恨的是,无论他如何打探,都探不出马良一丝污迹来。唯一让他欣慰的则是,这个书呆子被丢在冷窖里,至今都考不中。吴喜才没想到终于等到今天,马良竟从那草棚子里钻了出来,这书呆子在这里做什么?他立即记起,将才绕过来时,瞧见一个妇人背影,从田埂上慌慌忙忙跑远了。那妇人难道也是从这草棚子里钻出来的?他们两个在这里偷会?只可惜,将才只顾着来看牛,没留意那妇人,想不起是谁家的。

    他正恨得要跺脚,却见那棵柳树竟然倒了过来。

    吴喜才腿脚早已不灵便,那一瞬,却忽然变身作蚂蚱一般,噌地便跳开了。大树砰然砸下来,震得地都摇了摇。吴喜才跳开后,腿脚险些抽筋,更兼唬破了胆,身子麻住,动弹不得。半晌,他才想到那同伴,忙过去扒开树枝,低头一瞧,那同伴竟被压在树下,一动不动,自然是死了。

    吴喜才生来胆子极小,最忌讳看到死人,吓得几乎摔倒,不由得连声叫唤起来。这时,庄大武跑了过来,告诉他,这祸事是王小槐惹下的。他一听“王小槐”三个字,先是一愣,但随即险些笑出来。他刚从王小槐家里出来,王小槐正在家里跟那个王盆燃火药耍,自然不会瞬间分身,又来这里惹祸。庄大武显然是看错了眼。不过,既然庄大武这么认定,那是再好不过。上回从王小槐那里臊的羞,这回正好讨还回来。

    将才,吴喜才去王小槐家,是去赎地。

    吴喜才只有个独子,他们夫妻两个宠得过了些,那儿子不知上进,成日和乡里一些富家子弟混到一处,在县里吃酒赌钱嫖妓,任意玩乐。吴喜才也劝骂过无数回,却丝毫扭不回来,只得将家里的钱财看紧,束住儿子手脚。谁知,儿子竟想出了其他法子。

    四年前,儿子赌输了钱,被逼债,竟偷了家中田契,拉了那个贾撮子做中人,将一百多亩地典给了王豪。幸而只是典卖,典期十年。不是断骨契,再收不回来。吴喜才得知后,气得几乎将脚跺烂。这些田产是他家五六代人一亩一亩辛苦积聚得来,从来只有进,不许出。若让儿子这般败下去,不上几年,怕就败尽了。

    照律法,子弟瞒住户主典卖田产,告官可以讨回。吴喜才原要立即去告官,可走到半路,又退转回来。自己一生探人隐私,这事一旦告了官,必定会四处传扬,让那些小人得计,不知会编造出些什么难听话语,这张老脸往哪里躲?其次,若是轻易赎回,儿子必定越发轻狂。家中少了百亩地,反倒会让儿子收敛一些,因此,他只得忍住,将儿子痛骂了一顿了事。这两三年,他儿子果然好了一些,出去得少了,家中的钱财,每回偷,也只偷几百文。

    吴喜才瞅着自己那百亩地,哪里舍得下,见儿子恶习渐改,便决意收回那田。村里头等户娄善和王豪一向交好,他请不动娄善,便请了娄善的儿子娄建做中人,去了王小槐家。王小槐听他说要赎回那片地,竟晃着脑袋一口气说:“我爹典了你那些田后,就听人说是你儿子瞒着你偷典的,早就后悔了,一直等着你来赎,你又不来。我爹得病时,还交代过这事。你总算来了,那就赎回给你。这是契书,一百零七亩一角,一亩四贯钱,一共四百二十九贯。到这个月,只典了三年十一个月,还差六年零一个月。一年四十二贯九百文,一个月三贯五百七十五文。你得补还给我二百六十贯九百七十五文。这个月还有三天才满,那七十五文就饶你。我们这就写契书吧——”

    吴喜才原只是来试探,没想到王小槐竟立即叫仆人拿过笔墨纸砚,提起笔写起契书,竟比宿儒还老练。写完后,他自己先在下头画了押,而后,让吴喜才和娄建画押,一人收了一份。一盏茶工夫,这桩赎回便做成了。

    他和娄建忙告辞出来,回家中去取钱,谁想途中遇到这桩祸事。惊怕过后,他忽然生出一个念头:“王小槐看似老成,却毕竟年幼,照理该一手付钱、一手押契。娄建这中人若没死,倒也还有说处。娄建这一死,付没付钱,便只凭自己和王小槐口说了。我若说付了,又有契书在手,他便是告到官里,官府也难查断。”

    而且,马良、郑五七、何六六、庄大武四人齐口都说,这烧牛祸事是王小槐做的。这是一桩命案,死了的,又是娄善的儿子。娄善是这村里仅次于王豪的一等富户,哪里肯轻饶王小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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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12-8 10:01:42 | 显示全部楼层
    他忙对郑五七、何六六说:“你们两个赶紧去唤娄员外来,我们三个在这里守着!”

    后来,娄善赶来见到儿子尸体,自然失声大哭,冲到王小槐家闹了一场,却被王小槐抵赖过。娄善自然不肯罢休,到了正月里,王小槐竟被烧死在汴京。

    其间,吴喜才一直惴惴等着,王小槐却或许是忘了,始终没来讨要那些赎田钱。王小槐这一死,他才终于放了心。然而,王小槐却闹起鬼祟来,半夜在吴喜才院子里丢了许多栗子。吴喜才一生最怕这些邪事,看着那满地幽亮的栗子,慌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去见相绝陆青,没料到陆青竟那般年轻,瞅着他,目光锐冷,眼里含着些厌弃之意。他心中有求,便装作不见。陆青沉声开口道:“你之相,为复卦。心劳神碌,忙算得失。颠来倒去,只为利奔。乍生欢喜,旋即成嗔。抬眼见灾,转身避祸……”他听着,心里隐隐有些自得。陆青又教他驱祟的法子,领了那句话,他如同得了辟邪符咒一般。只是,那句话他每念一回,便要胆寒一回:

    “世间安有瞒天术?只是未到点破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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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12-8 10:01:5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章

    无妄


    妄灾之大,莫大于妄诛于人,以阴居阳,体躁而动,迁怒肆暴,灾之甚者。

    ——张载《横渠易说》

    那天,娄善几乎失了神志,挥着拐杖,边哭边骂,去寻王小槐拼命。

    消息已传到三槐王家,他刚冲到王小槐家院门前,便被王如意、王佛手等一群王家人拦住。王豪已死,娄善再不怕王家任何一人,何况自己幼子又被王小槐害死。然而,急痛之下,他没有召集亲族来,只身一人被缠住,根本进不得那院子,手里的拐杖也被夺走。

    正在闹嚷,王小槐出来了。娄善一眼看到,眼里快喷出血来,张开嘴要扑过去咬,却被王家两个壮年汉子死死拽住。王小槐笑嘻嘻地说:“老拐子,你别乱冤人,我下午一直在家里,一步都没离开,有这位窦主簿作证。”娄善这才看到,王小槐身边站着个头戴黑幞头、身穿青绸衫的中年男子。两年前他因一桩买田纷争,去邻县县衙里告官投讼状,似乎曾见过这人。

    这人似乎也记得娄善,正色说道:“娄员外,我中午来的这里,一直在和王小官人议事,他的确一步都没离开过。”

    娄善听了这话,越发火急,一口痰逆上来,顿时昏了过去。等他醒来,已被人送回了家,躺倒在自家床上。睁眼看到老妻和两个儿子在床边哭个不住,想起幼子,怒火顿时腾起,他忙挣起身子,又要去拼命,却被妻儿苦苦拦住。痛怒交加,他又昏了过去。

    一直躺了许多天,他才能下得了床。人却陡然间老了十多岁,须发原本只是半白,这时全都枯白了。

    这个幼子是他年过四十才得的,因而无比疼爱。只是,这孩儿心性温善,遇事不善机变。娄善一直都有些担忧,这等软性子如何在这世上拼斗?娄善自己活了一辈子,便斗了一辈子。

    头一条要和官府斗,自家几代辛苦挣的田产,决不能让官府抽尽脂血。官府以田产定户等,五百亩为出等户,八百亩为无比户,他家田地过千亩,该被列为无比高强户,一年仅田税至少得二百贯。朝廷运粮,民户又得缴“地里脚钱”,一石粮得多纳三斗七升,叫作“三七耗”,他家一年纳粮二百多石,脚钱就得七十四石。更有其他数不过来的杂税,加起来还得二三百贯。这些钱买成粮,一家几口能吃二十来年,过半辈子。

    王安石变法前,上户还得去衙前充役,或催税,或守仓,或运粮,或迎送官员,各般赔费没有底止,常常一年之间便让一个上户之家破产变客户。王安石推行免役法,才废除了这些衙役,但三等以上得出免役钱。粮和钱各占田产十分之一,加起来又是四百多贯。

    此外,还有“和籴”,朝廷向民户征买粮草,价钱却远低于市价;更有“和买”,朝廷先贷钱给民户,预买绢帛。官定税绢原本一匹十二两,和买却要十三两,两数不足,便勒令贴纳现钱,每两不下二百文。这些年,和买越发凶横,官不给钱而白取。

    他一年收成,一多半要缴给朝廷,没有千贯,绝难得安。朝廷得了这些钱粮匹帛,却去养那些冗官冗兵,修造那些宫观园林,玩赏那些奢靡浮华。若仅止于此也便罢了,那些官吏饱足之后,百般生事,左一道诏令,右一条新法,处处为难勒困百姓。如同猫吃饱了鼠肉,闲来无聊,捉了鼠儿搓逗戏耍,鼠儿一旦逃躲,便是狠狠一爪,抓得鲜血淋淋,只能奄奄待毙。

    他只有使尽计谋,逃避官府。他是村中保长,掌管税赋征收,极有余隙可钻可营。他将田产佃给穷户后,让那些穷户诡称是自家田地,下户税少,便能替他省去许多钱粮,这叫“诡名”。又买通寺院,或嘱托官亲,将田产寄附出去,品官、寺院都不纳税,他便又可逃过一大块税产,这叫“寄产”。此外,他又使钱买通县里官吏,左遮右掩,各般腾挪,将自己田产隐匿了大半。

    与官府争斗的同时,他还得与人斗。田产是天下命根,哪个不是赤着眼、龇着牙想要多买多占?析户分产时,他和自己的兄弟斗,一棵树苗、一把锄头都不让;宗族中有无子、寡妇、绝户的,他便让自己儿子假过继,拼力将那些田产争到手;谁家落了难、招了祸,时机最好趁,他便去狠压价,强买过来;佃户佃了他的田,自然想尽力少交租,每块田他都时时监视,尤其收粮时,一把麦、一束麻都精算得丝毫不能差;田产有了纷争,去县衙,他能倚势则倚势,能买通则买通,能强词便强词,能混赖便混赖,总之决不肯输了官司。有几桩案子,他咬着牙,硬争了十几年、二十年,争得知县换了几任,对头死了一代,再争不过他,才罢休……

    他便是这般斗了一辈子,才斗来这千亩家业,人在背地里都唤他“娄鸡公”。三个儿子中,大儿和二儿还好,自小跟着他习学存身本事。论功力,虽还不及他七成,却也已经齿牙锋利、手眼矫捷。只有这幼子,百般教不会。他训导幼子,幼子反倒时时来劝他,让他积德行善。他羞恼之极,想骂那痴儿,却又不忍心。

    娄善虽名为善,却最鄙弃德和善。这一辈子,他只见到守德的被人气死,行善的被人欺死。如今,自己和头两个儿好生活着,积德行善的幼子却猝然亡命。他心头火烧刀割,世道不公,天也不公。你们既不公,那便由我来讨还!

    能拄杖行路后,他立即去盘问祸事发生时在田边的那几个人。马良、郑五七、何六六、庄大武、吴喜才五人全都咬定是王小槐,但是五个人都没亲眼见到,只听见了叫嚷声,远远看到一个穿孝服的孩童跑开。唯一证据是,那树坑边掉了两颗栗子。

    他捏着马良交给他的那两颗栗子,不由得麻乱起来。邻县那主簿说,那天他和王小槐一直在一处。难道真的是有人嫁祸给王小槐?王小槐四处惹祸,连三槐王家自家的亲族,全都厌恨他。但若真是嫁祸,那天那个嚷着跑开的孩童又是谁?

    他实在查不明、想不清,便告到了县里,县里也差人来村里反复查问过,却同样没查问出什么来。他日日在县里闹,县里又去问过邻县那主簿,那主簿再次重申,那天的确一直和王小槐在一处。娄善心里气苦之极,却又无可奈何。他斗了一生,从没这般无力过。

    一直愤郁到正月里,有天他二儿子跑回来说,将才偷偷瞅见邻县那个主簿又来见王小槐,出来告别时,那主簿不住哈着腰,满脸赔笑。王小槐却极倨傲,连应都不应一声。看来,那主簿是有求于王小槐,虽不知是何事,但应该很要紧。

    娄善一听,火顿时腾起。这么说,那主簿是在作假证,替王小槐遮掩!

    他忙让两个儿子再去打探,自己则在家中愤愤谋划了几十上百种报仇之法。再想起王小槐家后面那大土丘,更咬牙发狠,不必再等贾撮子去说合,除掉那小孽畜后,自然没人能与我争那大土丘,将来到手后,将我儿葬在那土丘上。

    过了几天,大儿回来说,他去邻县打探,那个主簿果然有古怪。昨天那主簿和一个客人去一家酒店吃酒,两人神色瞧着都有些异样,似乎怕人知晓一般,向店家要了一间最角上的清静阁子,进去便关了门。他忙买通了那店里小二,替他在窗户底下偷听。那小二听到那主簿说,王小槐要去汴京,正月十五夜半时分,坐一顶轿子,出东水门,轿子上插一根枯枝…… 小二怕被发觉,不敢继续听。两人究竟在商议何事,并不清楚。

    娄善听了之后,低头思忖了许久。那主簿在密谋什么,虽然并不知晓,但王小槐去汴京,又是夜半坐轿,倒正好下手。只是让谁去动手?

    他头一个想到的是亲手去剐了那孽畜,但自己年事已高,万一失手,以后便再难等到这般良机。这等事,两个儿子也不能去。他思寻许久,想到了一个人——孟大。

    孟大是个闲汉,无家无业,常日只替人帮工。几年前,他在娄善这里帮工,偷了厨房里几只碗碟,被厨妇发觉。娄善原本要命人捆打他一顿,再送到官里。但一想,何必招怨?这样的贼汉,不若放走,由他去祸害其他富户,自有人惩治他,便饶了孟大,撵他走了。

    孟大这两年一直在王豪家帮工。娄善便让儿子偷偷叫来了孟大,连唬带诱,给了他三贯钱路费,又许了一百两银子,让他去汴京做成这事。孟大一听那钱数,立即便答应了。

    元宵节过后,王小槐果然死在汴京。孟大回来讨那银子,娄善不愿沾挂到这命案,闭门不见,叫庄客将孟大撵打走,并告诫他,若再来烦扰,押他去见官。孟大吓得再没敢来。

    可是,过了几天,王小槐闹起了鬼祟,娄善家院子里掉了许多栗子。娄善先还不信这些邪事。可连着几晚,都梦见幼子来哭诉:“父亲,你冤杀了王小槐,王小槐如今在阴间率了许多恶鬼,百般欺凌儿子……”

    他几回哭醒,心里绞痛难安。听说相绝陆青来驱邪,他也赶了过去。陆青冷眼注视他半晌,冷声言道:“你之卦为无妄。天有其道,人有其理。循之顺之,是名无妄。强矫而行,自取其祸——”他听后,心里顿时腾起一股火,但旋即想到幼子,顿时垂下了头。陆青又教他那个驱邪的法子,他不敢不信,那句话让他寻思了许久:

    “争得万般赢,终有一回输。若问公不公,答已在问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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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12-8 10:02:0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章

    大畜


    天下之恶已盛而止之,则上劳于禁制,而下伤于刑诛。

    故畜止于微小之前,则大善而吉,不劳而无伤。

    ——程颐《伊川易传》

    孟大从来不觉得偷有何不对。

    算起来,他和娄善沾些亲,他娘是娄善远房侄女。孟大是个遗腹子,从没见过自己的爹。他娘生下他后,熬了几年,有些熬不住,孟大五岁时,他娘去县里卖绢时,遇见个行商,两下里动了情,他娘便动了改嫁之念。那商人却不愿收养孟大,他娘只得将他托付给了娘家一个亲戚,自己跟着商人走了。

    孟大的爹留了三十几亩薄田,那亲戚因贪那些田产,才认养了孟大。孟大这边还有个同宗堂伯。那堂伯说自家的侄子,怎能由外人领养,便出来争那些田产。两家闹到了公堂,争执不下。娄善得知这个信儿,也卷入进来,说孟大的娘嫁去外州,安顿好便要来接儿子,这田产自然该由他娘看管,等孟大年满十六,便可自家承继。三家争来闹去,这三十几亩田最终由娄善代为照管,孟大则交给堂伯父暂养。

    后来,孟大被那个堂伯撵了出来,那三十几亩地则不知如何转成了娄善的田产。

    有善心人见孟大可怜,劝他去告官,但他只有几岁大,哪里知道衙门里数?何况娄善那等强横形势户,等闲上户都斗不过他,他哪里敢去招惹?

    孟大只能四处游荡,东家讨口饭,西家舍碗汤,竟也活了下来。从没人教他是非善恶,他所知的唯一道理是活命。为了活命,他时常偷拿人家的吃食钱物。他并不觉得这有何对错,只晓得莫要被人发觉,否则便要挨打。

    别人瞧着他懵懵傻傻,他心底里却藏了一个念头,要去寻自己的娘。不过,他不愿这么穷兮兮去,他要穿最上等锦缎,买辆漆了彩画的车,车上装满银钱,得用四匹马拉。到了他娘门前,他要打开几箱钱,拽断串绳,将铜钱全都抛撒到街上,任人们去抢。等他娘出来,让她看,让她哭。他却要从那些抢钱的人里头,选一个最脏最丑的穷妇人,认那穷妇人做娘,扶她到彩画车上,让她享尽天下的福。总之,要让他娘悔,最好悔得投河自尽。

    一个人偷偷想这情景时,他总先笑个不住,笑完了,又忍不住哭起来。

    那年,他去娄善家帮工,他想着自家的那些田产,便去厨房里偷碗碟。那些碗碟都极金贵,一只便能卖一二十文钱。他想着若是全都偷尽,恐怕便能换一身好衣裳。可才偷了两回,便被发觉。他以为要被娄善打死,娄善却放了他。

    他有些纳闷儿,想来想去,只想到一条,娄善吞了我的田产,心里头亏,因而才不敢打我。即便如此,他也再不敢见娄善。

    庄大武家田里种了些姜,那年姜格外缺,一斤卖到二十文钱。庄大武怕有人夜里偷挖,便雇了孟大替他看守,并帮着收姜。孟大便在那田边大柳树旁搭了一个草棚,夜里便在那里头睡。他从来没有个安稳住处,这是头一回有了一座自家的窝棚。他扎捆得密密实实,里头干草垫得厚厚的,睡进去,比他想的那辆铺了锦褥绣被的彩画车还安逸。夜里偷挖一块姜,含在嘴里,更是辛香无比。

    第二年,村人见种姜能得钱,便纷纷都种了姜,姜价顿时跌了下去,连常价的一半都不及。庄大武也不再种了,孟大便没了活儿,又得寻下一家。

    有人说三槐王家的宗子王豪在寻佣工。他一直有些畏惧那些豪富之家,从来不敢去寻活儿。那时饥困得实在无法,只得硬挨着过去了。那募工的老管家见他还算有气力,便雇了他,在后边厨房舂粮磨面。豪富之家果然不同,不但饭食可尽情吃饱,时常还会有猪肉吃。他在王豪家做了三个月,便已胖了许多。他想:胖了好,这样才好去见娘。

    那些活儿做完后,那老管家见他肯卖力,便留下他,在后院做些杂活儿,顺便看护院子。王豪家比娄善家要富奢许多,那些碗盏更光滑耀眼,一只拿出去恐怕至少得卖三五十文钱。何况王豪家值钱的物件随处皆是,还有许多是铜器、银器,堆在几大间空房里,闲常难得取出来用。他看了又动起心来。

    于是,他又开始偷起来。他早已学会如何开锁,半夜偷偷溜进那房里,揣些银器出来,藏到后院的睡房里。这地方终是不稳便,他想到了自己搭的草棚,那草棚是这世上唯一像家的地方。他虽然走了,庄大武却没有拆掉那草棚。他便半夜包了那些器皿,带了一把小铲,偷偷从后门出去,来到那棵大柳树旁,钻进草棚里,掀开草垫,在底下挖个洞,将那包器皿埋进去填好。

    前前后后,他偷了大半年,偷了有上百件,将那草棚子底下全都埋满了。到了正月,王豪日日宴请远近客人,那些器皿开始搬出去用。幸而他偷的时候,只偷最里头、瞧着不常用的对象,因而未被发觉。

    他已打问过,一辆彩画车二十贯,一匹马十贯,从头到脚一身上等锦装十贯,再加上其他金贵物事,还有散给穷人的铜钱,总共得一百贯。而他偷的那些银器,少说也有七八十两,能卖一百五十贯,远够了,因此他没有再偷。

    冬天地土结冻,极难挖,他想等开了春,辞了工,再去挖出那些银器,拿到汴京或应天府去卖。

    去年三月,天气晴暖过来。他最后饱吃了一碗烧猪肘,便向那管家辞了工,算领了酬钱,兴兴头头来到河岸边,坐在青草坡上,等着日头落下,月亮升起。他从未这般畅快过。原先除了饭食和银钱,他眼里什么都瞧不见。可那天傍晚,漫天的红霞,映得河面金闪闪、柳树绿莹莹,做梦一般,他不由自主赞叹了一声:“美……”

    活了二十多年,这是他头一回说出这个字。如同吃醉了酒,不由得躺到草坡上,笑着睡了过去。等他醒来时,一钩新月斜挂天上,已是深夜了。

    他着了凉,头有些昏。四处望望,月影之下,到处一片安宁,没有一丝声响。他忙爬起身,沿着田埂来到那棵大柳树旁的草棚子前,低头钻了进去,揭开草垫,在壁板边摸到藏的小铲,从角上开始挖了起来。

    可是,挖了一尺多深,底下仍是土。他记得极清楚,这片是最早埋的,底下是一把银壶、两只银烛台。当时虽挖得深,却也只有一尺多。他顿时慌了起来,忙拼力继续挖。然而,又挖了一尺多深,仍没有。他又挖旁边一片,挖了近两尺,还是没有。他急得几乎要吼起来,继续慌慌挖其他地方。

    这草垫底下,一共埋了十二处,为了好认,他是按横四纵三挖的。十二处全都挖遍,都没有。挖的时候,那土极紧实,并不像被人挖过。他不肯信,将那片地全都挖了个遍,一样都没找见。

    他丢下铁铲,坐倒在土堆里,惊得疑心是在做梦,忙用力拍头掐腿,虽然极痛,却仍不信这不是梦。原本头就有些昏沉,这时脑仁越发疼起来。他又疑心自己走错了地方,出去绕着那棵大柳树,前前后后,反复辨认了几圈。这大片田野间,只有这一棵大柳树,绝不会错。他重又钻进草棚,用铁铲翻寻了一遍,实在累极,才趴在草垫上,昏昏睡去。天亮醒来后,他又里外细细寻看了一遭,才不得不死心:恐怕是鬼搬走了那些银器,不让我去见娘。

    他再没了力气,靠着从王豪家支的那几贯工钱,四处晃荡了几十天。钱用尽后,才又去人家户寻活儿做。

    他原本绝了念,没想到娄善寻见了他,许他一百两银子,让他去杀王小槐。那见娘的念头忽地又活转过来,催着他无暇多想,一口便答应了。

    正月十三,他带着娄善给的三贯路费和一把尖刀赶往汴京。正月十五傍晚,来到东水门外。他到处闲走了一转,买了几只胡饼,天黑后,坐在城门外的石台上,边吃边等,等得几乎睡着。快半夜时,进出城的人已经稀少,他一眼瞅见一顶轿子抬了过来,那轿顶上插了根枯树枝,在孙羊正店灯光映照下,极醒目。

    他顿时慌起来,不知该如何下手。这时,一辆牛车从护龙桥缓缓行了过来,他忙躲到那牛车内侧,跟着一起进了城门洞。而那顶轿子也恰好行过来。两下里顿时挤住,他忙抽出尖刀,将手伸进轿帘,朝里飞快连刺了几刀,感到刀刀都戳进了肉里,还碰到了骨头。他不敢逗留,挤过那牛车,飞快逃进了城里。略绕了绕,便又出了城,连夜往襄邑赶去。

    回来途中,他时时忍不住想起刀刺进人身那触觉,心里怕得不得了,觉着一路都有鬼影跟随。回到皇阁村,他去寻娄善讨那银子,却被他家庄客恶声拦住,吓骂了一顿。他越发胆寒,再不敢想那银子。

    惶惶游荡了几天,又听村里人说,王小槐还魂闹祟。他听了,几乎吓破胆。王家人请了相绝陆青来驱祟,他忙挤过人群,也进去求助。陆青望着他,眼里忽冷忽热,半晌才缓缓开口:“你之卦乃大畜。恩难暂存,恨易长留。灯熄长夜,火灭寒冬。一念无明,所至皆暗……”最后,陆青又教了他那句话,他一听,忍不住哭出了声:

    “偷来又还去,孤寒一梦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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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篇

    木匙案





    第一章




    颐,养也。人口所以饮食,养人之身,故名为颐。

    圣人设卦推养之义,大至于天地养育万物,圣人养贤,以及万民与人之养生、养形、养徳、养人,皆颐养之道也。

    ——程颐《伊川易传》

    窦好嘴和同村几个同伴一起赶到东水门外军巡铺附近,照着相绝陆青所言,各自分散在街两边,等着那轿子。

    窦好嘴是邻县望楼村人,在皇阁村东边,窦好嘴和王小槐两家隔了不到半里地,站在他家门前,远远能望见王小槐家那大宅院。近半年来,窦好嘴不知朝那里望过多少回。那院墙在一大片田地间极显眼,长长一带赭黄,厚土夯实,榆柳荫护,一顿饭时间都绕不完。那里头住着的那个七岁孩童,瘦得猴一般,手里却攥着望楼村全村人的生死。

    人靠田养,田靠水养。这一片乡里溉田,全靠那条睢水。只可惜,睢水流进皇阁村后,被那座大土丘拦住,折向东北,绕过了望楼村。早年间,从北边睢水到望楼村,有一条几里长的水沟,倒能溉田,只是太窄浅,又偏在两乡交界处,无人肯出工出力治理,因而时常堵塞枯涸。

    五十年前,王安石推行农田水利法,两边知县争功,抢着雇募人力开掘,那条水渠深阔了许多。望楼村大受其益,舒畅了二十来年。新法受阻后,无人再管顾这区区一条小水渠,泥沙渐渐淤积,水渠重又变作小水沟,时常断流。北边那村庄为保自家田地,又不时截阻沟水,望楼村便越发枯渴。为争水,望楼村和北村不知斗了多少回。但水源在北边,即便争得一时,却难保长久。

    说起来,睢水绕过大土丘,皇阁村东南边大片田地灌水也愁,尤其是三槐王家,田地大半在这一片。他们迁来这里几年后,王豪行商致富,自家出钱,召集族人和庄客,在皇阁村中间深挖疏浚出一条水沟,王家宗族自此才不再愁水。王豪自家东边的田地却仍缺水。他家宅院后头那片田地原是当今宫中太傅杨戬家故地,原有一片小水塘。王豪将那片水塘扩了两三倍,引入睢水,解了东边溉田之困。

    从这大水塘到望楼村,只有半里地,是望楼村解除水困唯一捷径。可恨的是,王豪却毫不通情,不肯让望楼村人从他家田地挖水沟通过去。望楼村便只能干望着那片大水塘,白白焦渴。

    去年,王豪一病而亡,只留下个六岁孤儿。望楼村人顿时觉着求水有望,村中大保长莫咸忙借吊丧,去求王小槐。王小槐却说,他父亲留了话,不许给望楼村引水。那时不但王家宗族哀聚一处,连襄邑、宁陵两县官吏都来吊丧。望楼村人不好作难使强,只得暂忍。

    偏生去年天旱少雨,望楼村大半田地都干枯了。村里大保长莫咸只得又去求王小槐,王小槐却越发傲横,不但不答应,连大保长带去的酒礼都丢出门来。大保长虽气恨之极,却不敢得罪,只能赔笑告辞。别无他法,他又去襄邑寻人使钱,得见了县尉,恳求县尉施压救助。那县尉却说,王豪虽只剩个孤儿幼子,三槐王家却仍有数百口,这世代望族,在朝中多有故旧姻亲,谁敢招惹?况且皇阁村东边那些田地全是他家私产,哪里能随意使强?除非王小槐也死了,那些田产没了官,才能下官令开渠。

    大保长莫咸听了这话,顿时狠下心来,向全村一百多户人家征收引水钱,穷者三五百文,富者三五贯,总共集了一百八十贯。大保长得了这钱,召集村西头离王小槐家最近的八家户主,低声嘱咐说:“那小孽畜既不给我们活路,我们只好自寻活路。这冤仇是你们挑起来的,便该你们去解。这事就托付给你们几个去办,全村的存亡便看你们了。那小孽畜若能说得通,便尽力去说;若说不通,便设法除了他。用他一条性命,换来咱们村子一百多户人家子子孙孙性命,想来老天也赞同。谁做成了这事,这一百八十贯钱便归他。这是大恩德,往后他家的田税也由全村人户分担。若是你们八个一起做成,钱平分,田税免三年——”

    那八人从大保长家出来,一起苦着脸来到村西头,望着王小槐家那大宅院,谁都说不出话。窦好嘴便在其中。

    窦好嘴今年四十出头,本名窦拾,之所以被人唤了这个绰号,是由于他一向口舌灵便、和气善言,只要话头一起,便如线轴滚下坡,绕绕扯扯,再停不住。可听了大保长那番言语后,他的舌头似乎抽了筋,再说不出一个字。

    他扭头望着路口左边,自家那十来亩地,大半种了麦,小半种的豆,还有一片地才种了胡荽。那时正值暑夏,麦子即将抽穗,豆子开始结荚,胡荽则才起苗。十来天滴雨未落,地已干裂,麦豆蔫萎,胡荽嫩苗更是眼看便要枯死。他只能驾着牛车,去几里外的睢水搬些水回来救急。可几桶水浇到田里,如同拿几粒麦子救一条饥汉,哪里济得了事?他一天天干瞅着庄稼,心里眼里冒火,焦得不知咒骂了多少遍王小槐该死。可这时真要让他去取王小槐的性命,他顿时没了主张。

    他见其他人都不言语,只好说:“这事独个儿恐怕难做成,咱们各自回去思谋思谋,明天再聚到一处商议。”

    八人各自点头散了,窦好嘴回到家里,见院子里挂满了白绢,一匹匹在小风里摇扬,白得晃眼。厨房前架着大锅,烧了沸水,浑家齐氏正挽起袖子,抓着木叉,在锅边煮绢。女儿手执木杵,在方木臼旁捶捣里头的熟绢,一杵一杵,声音重闷。儿媳则蹲在大木盆旁,用皂角水淘洗上过油的绢,三人正在制油衣。

    这些水,是从村里那口井打来的,如今那井也眼看要枯。看到锅边盆边溅落的水迹,窦好嘴心里一阵疼。他不便当着女儿和儿媳说这事,便唤了浑家,一起走进卧房,关起门,将大保长说的话低声告诉了浑家。齐氏一听,顿时瞪大了眼,压着声气惊唤起来:“大保长自家不去,全村一百多户人家也都坐着不动弹,偏叫咱们去做这歹事?”

    “他寻我们几家,是为三年前那桩旧怨。”

    “三年前咱们也并不是只顾自家,不也保全了全村人的田地?这也能怨到咱们头上?”

    “说是这般说,毕竟是我们几家做下的。而且,还有那一百八十贯钱和往后的田税……”

    “你莫不是真要去做这犯死罪、招天谴的歹事?若是被斩了头,便是一百八十万贯,能买回命来?”

    “若是没了水,恐怕今年都挨不过去。再说,我哪里敢动手去谋人性命?你常日间主意最多,好生想想,有没有其他稳便的法子,让那小孽畜松口答应。”

    “我这两天倒是想到了一个主意,只是不知——”

    “快说来听听!吃不着肉,闻闻肉香,也能得些口水润肚肠。”

    “王小猴儿的那把木匙——”

    “木匙?小孽畜如今还离不得那木匙?”

    “嗯。伺候那小猴儿饭食的,这两年换了阿秦——我三舅娘那个外甥女。今年立春,我去三舅娘家,阿秦也在那里,道起那小猴儿,说他每日饭食,仍离不得那把木匙。”

    “哦?”窦好嘴心里一动。

    王小槐吃饭只用一把木匙。两年前,王豪带着王小槐去县里赴宴,到了筵席上,才想起忘记带那把木匙,王小槐顿时哭闹起来,饿了大半天,却一口都不肯吃。王豪只得叫仆人骑马赶回皇阁村,来回四十多里路,去取那把木匙。这事在乡里传得人人皆知。

    窦好嘴低头思忖:“若是拿到那把木匙,便能降伏那小孽畜……”

    “阿秦说那小猴儿百般难伺候,她正犹豫要不要辞工。大保长既许了一百八十贯钱,咱们拿出三十贯给阿秦——”

    “对!其他的你都莫管,这是天大的事,你赶紧去寻阿秦,便是全舍了那些钱,若能弄到那把木匙,也是千值万值!”

    “三十贯已是胀破肚的价了。阿秦在王家苦一年,也不过这个数。”

    “你个妇人家,针眼里寻牛,只见牛毛。这事若做成,田便得救了。再说,一年田税免六贯钱,十年六十贯。有了水,咱们好生活到七十,不就白省了一百八十贯?”

    “你才是个呆瞪汉,被牛尾巴抽肿了眼。一百八十贯,那是牛毛?那是二十几头牛!排成行,能从村头排到村尾!全村人得了水,却叫我自家舍那么些牛?咱们家那头老牛,如今瞧着比我外祖还老,稍干些的草都嚼不动了,才耕两角地,便喘得鼻窟窿都要涨破。你没见它一上田便淌眼泪?呜呜……”

    窦好嘴见浑家竟哭了起来,顿时恼起来:“你这是哭哪门哪户的丧?舍不得那些钱,等田干透了,咱们也好一个个死尽。那时节,你再扯起喉咙,替我好好生生号一回丧!”

    “我是号自家的丧!我嫁给你这二十来年,啥时节你痛快拿出过一吊半吊钱,给我裁半匹布,缝件新衫子?我身上这件衫子,还是我娘瞧不过,偷偷把我三妹夫孝敬她的罗绢剪了一截给我,被我三妹瞧破,酸汤咸水地刺了我好一顿。就是那回,我去娘家,怕又被妹妹妹夫们笑咱们寒碜小气,不过多拿了罐椒酱去,你那张脸黑得灶洞一般,像是我把你这破家都搬去了娘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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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跟你商议那木匙的事,你攀扯这些闲葱歪蒜做什么?”

    “闲葱歪蒜?你升了四等户,便嫌弃我闲葱歪蒜?你娶我时,你这破家里有几样物件?你扳着那专会抠人油脂的手指头数一数,哪回我去娘家,不是带去一搬回三?你瞅一瞅,这床帐、这枕头、你顶上这幅头巾、脚下这双鞋子、早间吃的那酱瓜条……哪样不是我娘家给的?”

    窦好嘴虽然天生一张利嘴,却从来说不赢浑家。加之穷,一向在岳丈面前说不起话,他越听越羞恼,一把扯下头顶那块旧巾,朝浑家甩了过去,正丢中齐氏的脸。齐氏先是一顿,随即猛然尖叫一声,张着血红的眼,一把将那头巾丢到地下。她边哭边踩,踩得不够,又转身从床头针线箩里抓过剪刀,捡起那头巾,几下将那头巾剪烂。随即丢掉剪刀,瘫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哭起来:“我嫁到你家,从早苦到晚,牛还有个歇卧,我享过几刻清闲?苦不够,你竟还要打我?你愁没水吃,不如拿根绳子勒死我!勒死了我,好慢慢喝我的血,解你的渴!也算我没白嫁你窦家!”

    齐氏边哭边骂,不但惹得女儿和儿媳都赶过来看,连邻居几个妇人也纷纷跑了过来。齐氏越发得计,哭着从头到尾又数起二十多年的细账,一分一毫都不漏:“你去我家提亲,竟提了两瓶人家卖剩的酸酒,叫我妹妹们笑到如今。成亲那天,你赁的破檐子,半路上一根抬杠折了,把我跌滚到地上。才进门头一天,你那个娘……”

    窦好嘴气闷之极,舌头却麻住了一般,说不出话,只得狠狠摔了门,气冲冲避了出去,心里横生一个念头:不若径直冲到王家,将那小孽畜一把捏死。将才,他扯掉头巾时,将发髻也扯散,头发乱披下来,囚犯一般。他却顾不得这些,直着一双眼,望着王家那一道厚实院墙,愤闷闷大步奔去。

    可才走了一半,气便馁了。他颓然停住脚,望望前头王家绿蓬蓬、齐整整的田地,再看看身边自家地里枯伶伶的麦丛,心里气苦冤闷,却不知该如何是好。在明晃晃日头底下,空站了半晌,身子一阵虚乏,不由得坐倒在土路中央。

    他不知道,生而为人,为何会如此艰难,拼尽了气力,却仍得不着几天好活。他何尝不疼惜浑家,浑家做女儿时,虽说不是大富大贵,却也好花好朵一般被父母娇养。几件齐整的衫裙,尽都是当年陪嫁来的。嫁过来后,舍不得穿,这两年女儿大了,才翻出来给女儿穿。女儿欢喜穿上身,才略动了动,肘腋间衣缝便已朽裂了。

    至于窦好嘴自家,从小便做农活儿,一直苦到如今,哪里敢松气?若不是岳丈陪嫁了二十亩地,恐怕早已穷饿至死。外人瞧着他整日掀唇弄嘴,过得极欢生。他自家却知道,心头既已苦到这地步,嘴上若再不寻些闲趣,那迟早会被这苦压死。再瞧那几个妹夫,个个袖着手,整日闲吃闲耍,养得胖胖润润。和他们站到一处,窦好嘴真是柴棍一般,舌头立即发木,连一句顺展话都说不出来。

    想到此,窦好嘴长叹了一声。一人一命,哪里强求得来?这心一灰,他心头反倒松落了些,索性把那木匙的事丢了开去,心想:“这十几亩能救则救,若真要枯死,也只好由它枯死。杀人谋财的事,就算做成,恐怕也会被加倍讨还回去。这是命,抗不过。好在岳丈陪的那二十亩地在几里外,那边不缺水。就好生把那边的庄稼务劳好,总不至于饿死。”

    他爬起身,拍了拍屁股的灰,将头发挽了个髻,揪了根长草勉强扎住,慢慢回到家里。院子里静悄悄,已经听不见浑家哭嚷,只有女儿和儿媳在院里继续捣洗那些油绢。他朝卧房望了望,犹豫了一下,没心进去,便去墙边拿了长耨,扛着慢慢走到岳丈那片田,在豆田里埋头锄草培土。一忙起活儿,便忘了其他。

    忙完后,已是傍晚。回到家,浑家肿着眼,并不睬他。他也不愿说话。一家人默默吃饭,仍旧是麦饭配一盆蒜茄、一碟豆酱。吃过饭,点起油灯,浑家和女儿、儿媳又上织机去织绢,他和儿子则在灯下削竹篾、编竹器,各自忙活,都不说话。夜深之后,又默默回房睡觉。浑家朝墙,他靠床沿,两人背对着背,中间隔了几拳宽。

    如此默冷了几天,有天夜里回到卧房,他正要吹灯,浑家忽然在背后说:“拿去。”他转身一瞧,浑家手里捏着把木匙。

    他一惊:“王小槐那木匙?”

    “我许了阿秦二十贯钱,你赶紧去找见那小猴儿,把事情做成。去向大保长讨了钱,我好给阿秦。”浑家把那把木匙塞到他手里,随即脱衣上床了。

    他怔在那里,低头瞅着那木匙,暗褐色,细长柄,柄上刻了些花纹,在灯光下乌油油地发亮。

    他原已丢开了这事,这时心里又翻腾起来。吹灯上了床,想问浑家,又不愿开口,辗转思谋了一夜,觉都没睡好。

    第二天,他早早起来,匆忙洗了把脸,饭都顾不上吃,寻了块旧油布,将那把木匙裹好揣在怀里,快步出了门,走到村西头田间。一路上他都不时四处张望,远近都没有人,极静,只间或听得见几声鸟叫。他从路边柳树上折了一截粗树枝,而后沿着田埂走到自家麦地,寻了个隐蔽田角,蹲下来用树枝刨了个小坑,将那木匙埋到里头,用土填好踩实,抓了些乱草掩住。见毫无痕迹后,才又起身望向四周,仍不见人影。他这才放了心,穿出田地,往王家赶去。

    到了那院门边,见院门关着。他长舒了一口气,将昨夜想好的话在心里又演练了一遍,这才上前叩门。半晌,门才开了,是王家那个老管家。

    “老人家,我是望楼村的,有件要紧事要见你家小员外。”

    “小员外还没起来,你进来等吧。”

    老管家带着他走进院子,让他坐到前堂一把椅子上。这是他头一回走进这庭院,见院子大得十几匹马都能跑得开,院里种了三棵古槐,仰弯了脖颈才能望到树顶。这厅堂更是高大敞亮,便是他身下这只椅子,也乌沉沉、黑亮亮的,瞧着极金贵。他从没经见过这等气派,四周又极安静,连气都不敢出。

    惴惴等了许久,才听见一阵轻快脚步声,王小槐从后边笑着跑了出来,立在窦好嘴身前。王小槐穿了一身雪白素麻孝服,极瘦小,果然猴儿一般,一双小眼睛却黑亮亮射着精光,不住上下睃看:“你找我何事?”

    窦好嘴不知道该坐还是该起身,半欠着身子说:“我姓窦,是望楼——”

    “我见过你。你来求我开水渠?”

    “嗯。小员外——”

    “不成。子曰:‘三年无改于父之道。’我爹吩咐过了,我不能违抗父命。”

    “不过……我有样东西,小员外恐怕离不得……”

    “我的木匙?!你偷了我的木匙?快给我!你个尖嘴狗贼,快还我木匙!”王小槐陡然发狠,一把拽住窦好嘴的衣角,不住抓扯捶打。

    窦好嘴忙起身挣脱:“小员外若答应我,我便归还你的木匙。”

    王小槐嘴角一撇,哭了起来:“求求你,把我的木匙还给我,我饿死了!求求你!”

    “除非小员外答应我。”

    “可我爹说了,不许让你们挖渠。你要其他的,多少钱,我都愿意给你。”

    “我只求小员外让我们开渠引水,小员外再好生想想,我回去等信——”

    窦好嘴怕王家人出来拦阻,慌忙转身就走,王小槐哭着追了上来。窦好嘴忙迈开腿,快步逃出那院门,飞奔了一阵,见王小槐被远远丢在后头,才喘着气放慢了脚步。回想王小槐那神色,他想:这事应该是能成。那小孽畜若是寻些人来硬抢,也搜寻不出那木匙。

    回到家后,他惴惴等着信儿。浑家更是稳不住,早已忘了前日争闹,不时过来拽他的衣角,悄声偷问一遍。问得他几次要冒火,却只能强行忍住。

    他没有料到,王小槐竟一直没来,而那把木匙竟被人偷挖了去,并惹出那许多事来。最后终于忍不得,还是杀了王小槐,却又被王小槐阴魂作祟,院里落了许多栗子。

    那天王家人请相绝陆青去驱邪,窦好嘴得了信,忙也去求拜。陆青盯着他看了片刻,低头望着那罗盘点算了一阵,而后说:“相属颐卦,颐者,腮颊也。食之入,言之出,皆由此。养得其正,福从口入;养非其正,祸从口出。你一生运命,全在一张口。言不经心,行不顾言。故而虽免于饥,却不得饱;虽博人欢,却也多忤。驱祸之法,只在戒口……”最后,陆青教了他一句话,那句话让他不安了许久:

    “世间尽多无奈人,无奈却非尽无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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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大过


    小人之所谓大过,非能为大过人之事也,直过常越理,不恤危亡,履险蹈祸而已。如过涉于水,至灭没其顶,其凶可知。

    ——程颐《伊川易传》

    那把木匙是姜团偷走的。

    姜团是窦好嘴的邻居,今年三十出头。他家原是三等户,可几年前“括田令”括到这里,家中五十多亩地都被括走,只剩了不到三十亩,顿时破落到连窦好嘴都不如。

    眼睁睁瞧着自家几代人辛苦积存的家业平白被掠走,谁人受得住?姜团尤其气性大,当天便和那检田官争嚷起来,却被几个弓手痛打一顿,捆到了树上。那些人检完田,扬扬走后,姜团才被妻子哭着解开。姜团哪里能罢休?他接着又奔到县里去告状,县衙门前聚了许多田被括的人,县衙却大门紧闭,一连数天都不见人。等众人闹累之后,知县才出来说这是朝廷旨令,谁敢不从?

    胆小性弱的,又哭闹几天后,只能垂头苦叹,各自散去,姜团却一直在县衙前厮闹。等闹的人少了,县尉率了许多厢军、弓手,一阵枪逐棒打,喊冤的多数又被撵走,只剩姜团等几根硬骨头拼死不退。县尉便以聚盗生事为名,将他们几个囚进牢狱。进了那里,便全无了天日,狱卒整日轮番打骂,打得姜团听到脚步声便浑身抽颤。整整囚了半年,姜团的妻子、岳丈使了几十贯钱,上下打点求告,才终于将他救了出来。

    出狱后,姜团性情大变,再挺不起腰身,整日蜷缩在床上,稍有些响动,便惊恐之极,拼力往墙角躲。又过了半年多,才渐渐敢出门走动。那剩余的二十来亩地,妻子无力打理,佃给了别人。一年租粮除去田税,剩余的只勉强活命。家里积蓄的钱,也早已罄尽。姜团已经多年没下过地,却也只得将田地收了回来,自家耕种。辛苦一年,由于活路粗疏,一亩地才收一石多粮,却也好过佃出去。而且,苦累之余,人却健实了许多,再不那般惊恐了。

    到了去年,农技熟了许多,天却旱起来。眼瞅着庄稼就要枯死,姜团毫无办法,人都呆傻住了。

    就在那时,村里大保长莫咸叫了他们几个去,交代了那桩事。姜团一听,顿时怕起来,他宁愿死,也不敢做惹动官司的事。回到家里,也不愿告诉妻子,只闷闷在堂屋坐着,喝了几口冷粗茶,心里暗暗想,这条命恐怕熬不过今年了,熬不过也好,何必这么苦熬?

    可是,一扭头见妻子坐在纺车边,不停摇转手臂,纺着麻线。若是几年前,妻子哪里坐得住,这等好天气,早就包些果子点心,带上绣作,去寻那几个二三等户的妇人说笑谈天去了。这几年,她和那几家妇人早就断了往来,连门都难得出,日夜忙着织作,赶完官府定的绢帛,再多织些,好换油盐钱。她身上那件绿罗衫是几年前置办的,已洗得泛灰,磨破了好几处,只随意缝了缝。原本一个丰丰润润美少妇,如今面色黄淡、发髻粗挽,一双手也磨得粗硬。

    姜团叹口气,望向院子里,十二岁的儿子正拿着个木锤,在修钉牛车的木轮,那轮子枢轴昨天脱了下来,他们父子两个费死了劲,才将车子从田里拖回了家。儿子幼时莫说修车轮,唤他去厨房取一只碗都唤不动,这两年却忽地知事了,做得动做不动的,都争着去做。

    看着一妻一儿,姜团又不忍撒手等死了。可不等死,又能何为?

    他正在发闷,隔壁窦好嘴两口儿闹嚷起来。姜团没有理睬,他妻子却忙停下纺车,跑过去瞧。原先,他家远强过窦好嘴家,因而来往不多。这几年,他家败落下来,两个妇人反倒亲近了许多。

    姜团却始终不喜窦好嘴,尤其是富的那时节,一向能避则避,迎面见了也装作不见。他受不得窦好嘴那张嘴。窦好嘴从来不识眼色,时时借故黏过来说些奉承话,并觉着自家那些话语极顺帖、极入耳。却不知穷汉在富户眼里,如同没穿衣裳,没有皮肉,只有一副瘦骨头和一团穷肚肠,一眼便能瞧个透。他嘴还未张,姜团一看神色,便已知他要动何等心思,倒不如那些臭硬愚直的穷汉顺眼。窦好嘴却自作高明,掀动那薄嘴皮,抖扬着稀髭须,左遮右掩,前闪后烁,团团缭绕,蚕茧儿一般。其实姜团眼里所见,此人骨缝里左右不过两个字:一个馋,一个贪。

    当姜团遇难败落,窦好嘴顿时变了神气,眼里再没了仰羡之色,暗暗压着幸灾之乐,做出一副诚恳关切之貌。凑近时,两眼却不住睃探,恨不得拨开姜团眼皮,钻进他心底,去好生瞧瞧富人落魄后是何等滋味。这让姜团嫌恶无比,只要看到窦好嘴,立即低下头,不让他瞅见自己的目光。

    这些,姜团倒都能尽力避开,也不过于介意。窦好嘴那张嘴,最令他记恨的是这村里的水源。其实,当年王豪扩了那片水塘,引水灌溉自家东边那片田地后,望楼村的大保长莫咸忙去求告王豪。王豪当时立即答应,让望楼村从他田间挖条水渠,将水引了过来。那些年,望楼村的田地全仗这条水渠,才得以免去荒旱。直到四年前,窦好嘴说了那句话,这水渠才被填死。

    想起当年那桩事,姜团不由得又气恨起来。这时,妻子回来了,她进院门,先瞅了一眼姜团,神色瞧着有些异样,随即转头让儿子牵牛去井边饮水,儿子手里的活儿放不下,应付了一声。妻子竟恼起来,大声催着,把儿子撵了出去,随后关起院门,快步走进堂屋,拽着姜团进到卧房里,又关上了门,这才小声问:“你们将才被大保长唤去说了些啥?”

    姜团犹豫了一下,还是照实说了。妻子听后,咬着嘴唇思忖了一会儿,才回过神:“哦……原来是为这个?”

    “哪个?”

    “我听着,窦好嘴两口子似乎是为一把木匙才争闹起来的。他们两口儿常日里极少口角,哪里平白会为一把木匙争到这田地?既然大保长跟你们说了这事,那木匙恐怕不是寻常木匙。齐氏以前跟我说过,王小槐那小猴儿吃饭从来离不得那把木匙。他们一定是想弄到这木匙,好要挟王小槐,等开了渠,好领那一百八十贯……一百八十贯,上田都能典买二十几亩呢,何况能免掉田税,那更是一大注长久银水……”

    姜团听了,心里也一动,但随即又灰了心。那木匙既然如此要紧,哪里轻易能得?不过,这倒提醒了他,开始动心思去想其他法子。只是,他遭了刑狱之后,心智似乎愚钝了许多,想了许多天,也没能想出个一二来。

    那天清晨,他驾了牛车,去睢水边运了几桶水,拿着长勺,正在田里浇灌。妻子慌慌忙忙跑了过来,瞅了瞅附近无人,才从怀里掏出一个旧油布卷儿,手都有些抖。她展开给姜团瞧,里头是一把木匙,乌油油的。

    姜团忙拿起来,握在手里沉甸甸的。他仔细摸瞧了一阵,又凑近嗅了嗅。木色光润,上头有一些丝缕细纹,隐隐散出一股幽香——是沉香。

    姜团家原先有一枚沉香佛坠,家败后,被妻子拿去典了三贯钱。和那佛坠比,这木匙要沉润许多,显然是上等品。这沉香唯有南海诸地才产,枯树沉埋水土中几十上百年,树身枯朽,树心与枝节却凝作香脂,沉如金、润如玉、香如蜜,因而极金贵,一星儿便值万钱。这把木匙雕工又极精细,恐怕至少得值二十贯钱,能换两三头牛或两三亩地。

    “你是如何得来的?”

    “这几天我一直在留意隔壁那两口儿。昨天,我见齐嫂匆匆忙忙出门,往西边皇阁村去了。我猜她一定是去寻王小槐那个厨妇阿秦,阿秦是她远房表妹,雇在王家,每天照管王小槐饭食。要偷那木匙,自然没人比阿秦更便宜。齐嫂回来时,藏藏遮遮的,一定是得了那木匙。今早天才刚亮,我听见隔壁开院门,忙打开门缝偷偷去瞧,是窦好嘴,那走路模样也是藏藏遮遮的。我不敢从前门出,赶忙绕到后边,从小门出去,远远望着。窦好嘴走到自家麦田里,蹲下来,扒弄了一阵,才站起来往皇阁村去了。我等他走远,悄悄寻到他蹲的那田角,寻了半天,见一丛乱草底下土有些新,挖开一瞧,底下埋的果然是这个——”

    姜团听了,忙往四周望了望,又看看妻子,心里又慌又怕,却又有些暗喜。

    妻子也有些心虚,却清了清嗓,昂了昂头说:“他们是穷惯了的,咱们却原不该受这些苦。不如把这木匙藏起来,你去见王小槐,逼他答应开渠。”

    姜团知道妻子这话并不占理,心里却不愿去论这些,他捏着那把木匙,低头忐忑了一阵,随即说:“好!”

    只是这木匙如此贵重,藏在家里,虽说小小一个对象,倒也易藏,可一旦王小槐告了官、带人搜出来,便是偷窃罪了。若藏在外头,又怕如窦好嘴一般,再被别人偷去。他们夫妻两个站在田头商议了半晌,决计让儿子赶紧拿到岳丈家寄放。

    他们赶忙回到家里,偷偷嘱咐儿子,让他贴身揣好这木匙,立即动身送去外祖家,过几天去接他。儿子不明原委,愣在那里,两口儿不愿让儿子知晓太多,又怕隔壁听见,只能连哄带唬,把儿子推出了门。

    儿子纳纳闷闷走后,他们两口儿惴惴不安,煮了夜饭,却都只吃了几口便再吞不下。这时,隔壁窦好嘴两口儿忽又争嚷哭闹起来,他们忙侧耳细听,果然是为那木匙。闹骂声刀子一般飞过来,两口儿又愧又怕,实在听不得,一起躲进卧房,用汗巾子蒙住耳朵,躺在床上等睡。可天才黑,哪里睡得着,倒捂出一身大汗来。实在躺不住,只得起身悄悄开了院门出去,不敢从窦好嘴家门前过,便一起往村西头避去。

    走到村外田野里,那哭骂声才渐渐听不到了。天净无云,一弯月亮高挂天边,原本干枯的田地这时墨图一般铺展开,迎面清风微凉,四下里虫鸣唧唧。两口儿并肩慢慢走着,谁都不言语,只有脚步声沙沙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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