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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black白夜

《一份不适合女人的工作》:女人是否适合做一名侦探?(完)--作者:[英] P.D.詹姆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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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3-4-10 08:38:24 | 显示全部楼层
    深切缅怀查尔斯·阿尔伯特·戈达德
    安妮亲爱的丈夫
    卒于一九六二年八月二十七日
    享年七十岁
    愿安息
    “愿安息”,那一代人的墓碑上都刻有这句话,在他们看来“安息”是种无与伦比的奢华、至高无上的恩赐。
    老人把身体重心移到脚跟稍事歇息,心满意足地端详着这座坟墓。这时候她才注意到科迪莉亚。她转过那张喜悦的、布满皱纹的脸,看着科迪莉亚,既无好奇也无憎恶地说:“这石碑很好,是吧?”
    “是的,我很欣赏上面的刻字。”
    “刻得很深,是的。花了不少钱,不过值得。这样可以保持得更久一些。这里有一半墓碑都刻得太浅,时间一长就不行了。那样就把墓园的乐趣弄没了。我喜欢读这里墓碑上的刻字,看看这里埋的是些什么人,什么时候离开人世的,还有那些女人在埋葬了丈夫之后又活了多久。这让人去想她们后来是怎样生活的,会不会感到孤单。如果看不清碑文,墓碑就没有用了。当然啦,这块墓碑的刻字现在看来有点头重脚轻,因为我请他们给我留了点地方,上面要刻上‘妻子安妮卒于某年某月某日’,这样就上下平衡了。刻字的钱我都付过了。”
    “你想过还要什么别的碑文吗?”科迪莉亚问道。
    “哦,不要碑文!对我们俩来说,‘愿安息’就够了。我们不会向上帝祈求更多。”
    科迪莉亚说:“你送到马克·卡伦德葬礼上的玫瑰十字架花圈很漂亮。”
    “哦,你看见了?你应该没有去参加葬礼吧?是的,我对那个花圈很满意,他们扎得不错。可怜的孩子,他没有什么其他东西,对不对?”
    她以慈祥的目光看着科迪莉亚,饶有兴致地说:“这么说你认识马克先生?你是他的女朋友?”
    “不是的,但我很关心他。奇怪的是,他从来没有谈起过您这位老保姆。”
    “我不是他的保姆,亲爱的,或者说,顶多只当过一两个月。他当时还很小,什么都不懂。我是他母亲的保姆。”
    “可是马克二十一岁生日的时候,你去看过他吧?”

    “这么说他告诉你了,是吗?过了这么多年,能再看见他,我心里真高兴。我一般不会唐突地去见他,那样也不对,他父亲也这么认为。但我是去把他妈妈的一样东西交给他,那是她临死之前托付我的。你知道吗,我有二十多年没有见过马克先生了——想想也真怪,我们住的地方相隔并不远。不过我一眼就认出了他,这个可怜的孩子,长得真像他妈妈。”
    “你可以跟我说说吗?这不只是好奇,知道这件事对我很重要。”
    戈达德太太扶着篮子的手把,费力地站起来。她把沾在裙子上的几片细草叶摘下来,从口袋里摸出一副灰色棉布手套戴上。两人慢慢地沿着那条小路往回走。
    “很重要,是吗?我不知道为什么那么重要。一切都过去了,她已经死了,可怜的女人。现在他也死了。一切的希望和承诺都落空了。这话我没有跟别人说过,再说了,说了又有谁愿意听呢?”
    “也许我们可以坐在凳子上好好聊聊?”
    “没什么不可以的。现在回家也没什么急事。你知道,亲爱的,我五十三岁才和我丈夫结婚,可我现在还会想念他,好像我们从小就青梅竹马。人家说我是个傻瓜,到了那个年纪还嫁人。可是你知道,我和他妻子认识了三十年,我们上学的时候就在一起,而且我了解他。如果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好,他也会对另一个女人好。这就是我的看法,而且看来我没错。”
    她们并肩坐在长凳上,凝视着通向那座坟墓的绿色小路。科迪莉亚说:“跟我谈谈马克的母亲吧。”
    “她是博特利家的一位小姐,叫伊芙琳·博特利。她还没有出生时,我就给她母亲当保姆带小孩了,当时还只有小哈里。后来打仗了,他在第一场对德军的突袭中就牺牲了。他的爸爸很伤心,觉得谁也取代不了哈里,他的眼睛里再也看不见任何希望。老主人从来没有真正喜欢过伊芙琳,他的心里只有儿子。伊芙琳一生下来,博特利太太就死了,这可能也是她父亲不喜欢她的原因。人们都这样说,可是我从来就不相信。我认识不少做父亲的,都因此而越发疼爱婴儿——可怜无辜的小东西,怎么能怪他们呢?要我说,这不过是不喜欢一个孩子的借口,才怪她害死了母亲。”
    “是的,我也认识一个父亲把这些当成借口。但这不是他们的错。我们无法因为想爱一个人,就爱上那个人。”
    “这更令人遗憾了,亲爱的,不然,这世界上的事就容易多了。可这是他自己的孩子,这太没道理了!”
    “她爱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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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3-4-10 08:38:54 | 显示全部楼层
    “怎么可能呢?如果你不给孩子爱,又怎可能得到孩子的爱呢?何况她从来不会去取悦他,逗他开心——他的块头很大,脾气暴躁,说话大嗓门,小孩见了都害怕。如果是一个漂亮、胆大、不怕他的孩子,他可能还会对她好一些。”
    “她后来怎么了?她是怎么遇到罗纳德·卡伦德勋爵的?”
    “他当时不是罗纳德勋爵,亲爱的,还不是呢!他只不过是罗尼·卡伦德,是个花匠的儿子。他们住在哈罗盖特。哦,还有一幢非常漂亮的房子。我刚刚到那里当佣人的时候,他们有三个花匠。当然,那是大战以前的事。博特利先生在布拉德福德工作,他是做羊毛生意的。呃,你刚才问到了罗尼·卡伦德。我对他的印象很深,长相英俊,争强好胜,但是从来不表露自己的想法。他很聪明,那个年轻人,真的很聪明!他得到了一笔文法学校的奖学金,学习非常好。”
    “伊芙琳·博特利爱上他了?”
    “有可能,亲爱的。谁知道他们两个年轻的时候发生过什么呢。后来战争爆发,他走了。她狂热地也想做点有用的事情,因此加入了志愿救护队,不过她是怎么通过医学考试的,我就不知道了。后来他们在伦敦又见了面,在战争中人们经常这样,后来我们就听说他们结婚了。”
    “后来就住到剑桥郊区这儿来了?”
    “战争结束以后来的。起初她还在当护士,他被派去了海外。男人们说他打了一场漂亮的仗,我敢说,在我们看来那是一场可怕的战争,打打杀杀,关押,逃跑。这应当使博特利先生为他感到骄傲,同意这场婚姻,可是并没有。我想,他觉得罗尼是看上了自己的钱,结了婚他当然就有钱了。他也许是对的,可是怎么能怪这个年轻人呢?我母亲常常说,‘不要为了钱结婚,但是要和有钱的人结婚!’只要心怀善意,爱财也没有什么坏处嘛。”
    “你觉得他是善意的吗?”
    “至少在我看来,他没有什么恶意,她也对他非常痴迷。战争结束后他去了剑桥。他一直想成为一名科学家。由于他曾经在部队服役,所以战后他得到一笔补贴。她也从她父亲那里得到一笔钱,于是他们买下了他现在住的这幢房子,这样他就可以在家里学习。当然,那房子当时还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他后来做过很多改造。当时他们很穷,伊芙琳小姐独自操持这个家,除我以外也没有帮手。博特利先生会时不时地过来待两天。她当时很害怕他来造访,可怜的人儿。他想来看看什么时候添孙儿辈的,你知道,可是一直没有。后来卡伦德先生完成了大学学业,得到一份教书的工作。他想继续留在学校当个主任什么的,可是他们没有要他。他老说那是因为他没有影响力,不过我认为他当时可能还不够聪明。在哈罗盖特的时候,我们都觉得他是文法学校里最聪明的,可是剑桥的聪明人有的是。”
    “当时马克已经出生了吗?”
    “是的,出生在一九五一年四月二十五日,是他们结婚九年之后。他出生在意大利。博特利先生得知她怀孕了非常高兴,还增加了给他们的津贴,所以他们经常去托斯卡纳度假。小姐喜欢意大利,一直喜欢,我想她是希望把孩子生在那里。要不然,她也不会在怀孕的最后那个月还去度假。她带着孩子回来之后大概一个月,我去看了她,我从来没见过哪个女人这么高兴。哦,他是一个可爱的小宝宝!”
    “你怎么会去看她呢?你不是住在那里工作的吗?”
    “没有,亲爱的,那时我已经离开好几个月了。她怀孕初期反应很大,我能看出她很紧张,闷闷不乐。后来有一天卡伦德先生过来找我,说她不喜欢我,说我必须离开。我起初不相信,可我去见她的时候,她伸出手来说,‘对不起,保姆,我想你最好还是走吧。’
    “怀孕的女人总有很多奇怪的想法,我知道,而且这个孩子对他们两人来说很重要。我当时以为,也许她过一阵子就会叫我回去的。后来她确实来找我了,但是没让我住在那里。我在村子里那个女邮政局长家租了一间卧房兼客厅的房子,每个星期到少夫人那里去工作四个上午,其他时间为村里的其他太太干活。这样也挺好,真的,可每次我不在小宝宝身边的时候,就很想念他。她怀孕时,我难得见到她,但是有一次我们在剑桥碰上了。她当时已经快生了,身体很沉重,可怜的人儿,走起路来很艰难。她一开始假装没看见我,可是后来又改变了主意,走到马路这边来。‘我们下个星期就要去意大利了,保姆。’她说。‘太好了!’我说,‘你一不留神,亲爱的,宝宝就要成小意大利人了。’她笑起来,好像恨不得马上就去享受那里的阳光才好。”
    “她回家后怎么样了?”
    “九个月之后她就死了,亲爱的。她的身体一直很弱,这话我说过,她染上了流感。我帮忙照顾她,干了很多事,可是卡伦德先生要亲自照顾她。他容不下其他人在她身边。她临死之前,我跟她在一起只待了几分种时间。就在那一次,她让我在她儿子二十一岁生日那天把她的祈祷书转交给他。我现在还记得她的话,‘保姆,马克二十一岁的时候,把这本书给他。你把它包好,等他成年的那一天交给他。千万不要忘记,好吗?’我说,‘我不会忘记的,亲爱的,这你知道。’接着她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不论你做到了,还是你没能等到那一天就死了,或者他到时候无法理解,这其实都没关系。这都是上帝的旨意。’”
    “你觉得她是什么意思?”
    “谁知道呢,亲爱的。伊芙琳小姐是个很虔诚的信徒,有时候,我甚至觉得她虔诚过头了。我们必须承担自己的责任,解决自己的问题,不该把什么事都留给上帝。上帝在这个世界上要操心的已经够多了。可这些话是她在临死前不到三个小时说的,我答应了她。所以在马克二十一岁生日那天,我打听到他在哪个学院之后,就去找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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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4-10 08:39:16 | 显示全部楼层
    “后来呢?”
    “哦,我们聊得很愉快。你知道吗,他父亲从来没有谈起过他母亲。妻子死了之后,男人有时候是会这样,但我想他儿子应当知道自己母亲的事。他心里有许多疑问,我认为做父亲的应当告诉他这些。
    “他拿到祈祷书很高兴。过了几天他来看我,问我给他妈妈看病的医生叫什么名字。我告诉他是老医生格莱德温。卡伦德先生和她从来没有请过其他医生。有时候我真替他们遗憾,伊芙琳小姐体弱多病,而格莱德温医生当时肯定有七十岁了。也许有的人不会说这个医生什么,可我始终觉得他不怎么样。喝酒,你知道,亲爱的,他真的不太可靠。不过我想他早就安息去了,可怜的家伙。不管怎么说,我把名字告诉了马克先生,他记下来了。接着我们就喝喝茶,随便聊聊,而后他就走了。我以后再也没有看见过他。”
    “没有别人知道那本祈祷书吗?”
    “这个世上没有别人了,亲爱的。利明小姐在我的卡片上看见那家花店的名字,就去他们那里打听到我的地址。葬礼后的第二天她来找过我,对我去参加葬礼表示感谢,可我看她只不过是出于好奇。如果她和罗纳德勋爵真的那么愿意看见我,他们为什么不过来跟我握握手呢?她等于是在暗示我不请自来。谁想到葬礼还需要请柬!谁听说过这种事?”
    “所以你什么也没跟她说?”科迪莉亚问道。
    “除了你,我跟谁也没说过,亲爱的。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不过,我没有告诉她。跟你说实话,我一直都不喜欢她。我并不是说她和罗纳德勋爵之间有什么丑事,反正伊芙琳小姐在世的时候没有。也从来没有什么闲言碎语。她住在剑桥的一幢公寓里,不跟其他人打交道,这一点我敢肯定。卡伦德先生是在乡村小学教科学课的时候认识她的,她是英语教师。伊芙琳小姐去世之后,他才办起了自己的实验室。”
    “你的意思是,利明小姐拿到过英语学位?”
    “哦,是的,亲爱的!她没有受过秘书的专业培训。当然了,她开始为卡伦德先生工作之后,就不教书了。”
    “这么说卡伦德太太去世之后,你就离开了加福斯庄园?你没有继续留下来照看那个孩子?”
    “他们不要我了。卡伦德先生雇了一个受过大学教育的女孩子。马克还小的时候,就被送去上学了。他爸爸说得很清楚,他不喜欢让我照看这个孩子,毕竟做父亲的有这个权利。我明知道他爸爸不同意,就不该再去看马克先生,那只会使孩子的境地尴尬。可现在他已经死了,我们都失去了他。死因裁判官说他是自杀的,也许这是真的。”

    “我认为他不是自杀的。”科迪莉亚说。
    “是吗,亲爱的?你真好。可是他死了,不是吗?所以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我想现在我该回家去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亲爱的,我就不请你到家里喝茶了。今天我有点儿累了。不过如果你还想再找我,你知道到什么地方找,欢迎再来。”
    她们一起往墓园外走,两人在门口分手。戈达德太太像对小动物一样笨拙地拍了拍科迪莉亚的肩膀,然后慢吞吞地朝着小村庄走去。
    科迪莉亚驱车来到道路的转弯处,看见了前面的铁路交叉口。一列火车刚刚开过去,栏杆正往上抬起。有三辆车被挡在了道口,前两辆车颠簸着缓缓开过铁轨,最后那辆却加速超过前车,一溜烟开走了。科迪莉亚看见那是一辆黑色的厢式货车。
    后来科迪莉亚不太记得自己是怎样返回农舍的。她飞快地开着车,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了前方的路上,并特别留心离合器和刹车的操作,以此来极力控制自己激动的心情。迷你车直接碰上了农舍前的篱笆,她也不在乎车是否会被人看见。农舍的外观和气味与她离开的时候一样。她原以为屋里会被人翻箱倒柜,那本祈祷书也可能早已不翼而飞。可是她看见了那白色的书脊,夹在一摞更高、封面更暗的书当中,终于放松地轻叹了一声。她把祈祷书翻开,自己也不知道该从何找起。可能是题词,或者是用暗语或明语写的留言,或者是折叠起来夹在书中的信。可是上面只有一处题词,而且看上去不可能与这个案子有关。这段题词的文字是用老式书写体写的,显得松松散散,钢笔尖在纸上留下蜘蛛爬过一般的痕迹。“值此坚信礼之际,书赠伊芙琳·玛丽,深爱她的教母,一九三四年八月五日。”
    科迪莉亚抓起书抖了几下,连一张纸片也没掉出来。她开始一页一页地浏览,一无所获。
    她坐在床上,有点垂头丧气。要去相信一本遗留下的祈祷书中藏有重要线索,这种想法合理吗?一位虔诚的母亲在临终前,把祈祷书留给了自己的儿子——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她是不是光凭一位垂垂老妇的混乱记忆,就用想象和推理为自己编织了一个希望满满的美梦?即使她的推测没有错,现在还能指望信息依然在书里吗?如果马克在他母亲的书中发现了字条,他可能在看过之后就把它销毁了。即使他没销毁,其他人也可能会这样做。如果里面真的留了字条,现在大概早就成了壁炉里白色的灰烬和焦黑的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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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4-10 08:39:45 | 显示全部楼层
    她很快摆脱了沮丧,抖擞起精神。现在还有一条路,她可以循着格莱德温这条线去查。她略加思索,把祈祷书放进自己的手袋里,接着看了看表,已经快一点了。她决定先在园子里吃些奶酪和水果野餐,然后动身前往剑桥,去中心图书馆查一查医疗行业名录。
    用了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她就找到了想要的信息。二十多年前给卡伦德太太看过病,年龄在七十岁以上,名叫格莱德温的注册医生只有一个。他的全名是埃姆林·托马斯·格莱德温,一九〇四年在圣托马斯医院获得行医资格。科迪莉亚在本子上记下了他的地址:贝里圣埃德蒙兹镇埃克斯沃思路普拉兹威小区四号。埃德蒙兹镇!就是伊莎贝尔说她和马克去海边时,马克顺道去的那个小镇。
    这一天的时间毕竟没有浪费——她一直在追寻马克·卡伦德的足迹。她没有耐心查看地图,径直走到图书馆的地图查询处。现在是两点十五分。如果从A45号公路直接穿过纽马基特,只要大约一个小时,她就可以到达贝里圣埃德蒙兹。她有一个小时去拜访那个医生,还有一个小时用于回程。这样,五点半之前她就可以回到农舍了。
    她行驶在纽马基特镇外地势平缓的乡村道路上。这时候,她又注意到后面跟着那辆黑色箱式货车。由于相距太远,看不清开车的是谁,但她猜测是伦恩,而且只有他一个人。她加快了速度,想与那辆车保持距离,但它却越来越近。当然,是罗纳德·卡伦德勋爵派伦恩去纽马基特也说不定。可那辆低矮的箱式货车始终出现在后视镜中,让她感到一阵不安,于是决定把它甩掉。这条路上很少有岔道,而且她也不熟悉周遭。她决定等到了纽马基特再找机会。
    小镇的主干道上车满为患,每一个拐弯路口似乎都在堵车。车子开到第二组信号灯的路口时,科迪莉亚发现了机会。那辆黑色箱式货车被堵在后面大约五十码的十字路口。信号灯一变绿,科迪莉亚立即加速左转,到了下一个路口再度左转,接着右拐。她在这片陌生的街道开了大约五分钟,在一个十字路口停下等候。那辆黑箱式货车不见了踪影,看来她已经成功地甩掉了它。她又等了五分钟,然后把车慢慢开回主干道,融入向东行进的车流。半个小时后,她穿过贝里圣埃德蒙兹镇,沿着埃克斯沃思路慢慢向前,留心寻找普拉兹威小区。又向前开了五十码后,她终于到了。那是一排低矮的泥灰房子,总共六幢,和马路边的停车带还有一段距离。她把车停在四号的门外时,想起了温顺乖巧的伊莎贝尔,当时马克告诉她再往前开一点,然后在车里等他,是不是因为考虑到白色雷诺太显眼的缘故?即使是这辆迷你车,在这里也引起了一些注意。楼上的窗户里探出了几张脸,不知从什么地方跑来一群小孩,聚集在邻居家的门口,睁大眼睛,毫无表情地看着她。
    四号的房子看上去很压抑。门前的花园里杂草丛生,篱笆上的板条七扭八歪,有些地方已经朽烂,裂开几道缺口。板条上的油漆已经剥落,变得光秃秃的,棕色的前门被太阳晒得起皮鼓包。然而,科迪莉亚看见楼下窗户里亮着灯,白色的网状窗帘干干净净。看来格莱德温太太是个很细心的家庭主妇,努力维持着家里的面貌,但无奈年事已高,干繁重的家务活已经力不从心,又因为手头拮据而雇不起人。科迪莉亚不由对她产生了几分同情。由于门铃坏了,她只好敲了敲门。过了几分钟,一个女人来开了门。一看见她,科迪莉亚的怜悯之情立刻打了折扣。对方犀利怀疑的目光、紧闭的双唇、栏杆一样交叉在胸前的纤细胳膊,顿时使她的同情心荡然无存。很难估计这个女人的年龄,她的头上盘了个小发髻,头发依然是黑的,脸上却布满了皱纹,细细的脖子上暴出一根根绳索似的青筋。她身上穿着艳丽的棉布罩衫,脚上穿着一双软拖鞋。
    科迪莉亚自我介绍说:“我叫科迪莉亚·格雷。如果格莱德温医生在家的话,不知我能否跟他谈谈。是关于以前一个病人的事。”
    “他不在家还能在哪里?他在园子里。你最好从这里穿过去。”
    房子里的气味令人作呕,那是老年人的体味、排泄物和残汤剩饭混合的酸臭味,还有一股强烈的消毒水味。科迪莉亚径直走进园子,谨慎地不去注意过道或者厨房,因为表现出好奇也许会显得没有礼貌。
    格莱德温医生坐在一把高靠背温莎椅上晒太阳。科迪莉亚从来没见过如此高龄的老人。他身上好像穿着羊毛田径服,两腿肿胀,脚蹬一双特大的毡拖鞋,膝上盖着一块拼接的编织披巾。他两手悬垂在椅子扶手上,那副脆弱的手腕似乎无法支撑沉重的双手。他的手上斑斑点点,就像秋天的树叶不由自主地轻轻抖动。穹顶似的小脑壳就像孩子的脑袋,小而脆弱,上面稀稀疏疏地长了几根花白的头发。两只眼睛就像浅黄色的蛋黄在显露蓝色静脉的胶状眼白上浮动。
    科迪莉亚走到他跟前,轻轻地喊他的名字。没有反应。她跪在他双脚前面的草地上,抬起头看着他的脸。
    “格莱德温医生,我想跟您打听一个病人,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卡伦德太太。你还记得加福斯庄园的卡伦德太太吗?”
    没有回答。科迪莉亚知道自己得不到回应了,甚至再多问一遍都像是一种施暴。格莱德温太太站在他身边,好像要让这个大千世界都来看看他。
    “继续啊,再问他呀!都在他脑子里,你知道。他过去总是跟我说,‘我这个人不做记录,也不做笔记。都在我脑子里呢。’”
    科迪莉亚问道:“他退休以后,那些病案记录到哪里去了?是不是交给别人了?”
    “刚才我跟你说了,从来就没有什么病案记录。问我是没有用的,我跟之前的那个年轻人也这么说。格莱德温医生高高兴兴地和我结了婚,因为他当时需要一名护士,但是他从不谈论自己的病人。哦,从来都不谈!他把行医挣的钱都用来喝酒了,可是照样还敢谈医德问题。”
    她的话里有种可怕的怨气,科迪莉亚无法与她对视。就在这时候,她发现老人的嘴唇在微微颤动。她弯下腰,听见了一个字:“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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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4-10 08:40:10 | 显示全部楼层
    “我觉得他是在说他冷。还有披巾吗?可以给他披在肩上。”
    “冷!在太阳底下!他总是觉得冷。”
    “也许有条毯子就好了。要我去给你拿一条来吗?”
    “别管他,小姐。如果你想照顾他,那你就来照顾。把他弄得像婴儿一样干净,给他洗尿布,每天早晨给他换床单,看你还喜不喜欢这样的工作。我可以给他再拿一条披肩,但是过两分钟就会被他扯下来。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要什么。”
    “我很抱歉。”科迪莉亚无助地说。她不知格莱德温太太能否得到需要的帮助,这个地区的护士会不会上门服务,她有没有请医生想办法在医院里弄个床位。但这些问题都毫无用处。就连她也能看出对方拒绝帮助时的无奈,这是一种筋疲力尽下的绝望,甚至没力气再去寻求救济。科迪莉亚说道:“对不起,我不会再来麻烦你们了。”
    她们一起穿过屋子。科迪莉亚觉得还有一个问题不得不问。等她们来到前门时,她问道:“你刚才说还有人来过。他的名字是不是叫马克?”
    “马克·卡伦德,他来打听他母亲的事。大约十天之后,又有一个人来过。”
    “还有一个人?”
    “他是个有身份的人,进来的时候一脸旁若无人的样子。他不肯说自己的姓名,但是我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他。他要求见格莱德温医生,我就把他领进来了。那天我们坐在后面的小客厅里,因为外面稍微有点风。他走到医生面前,大声说‘下午好,格莱德温’,就像在跟下人讲话。接着他弯下腰看着医生,两人大眼瞪小眼。最后他挺直腰杆,跟我说了声再见就走了。哦,我们越来越招人喜欢了,真的!如果再有人来看他,我就要收费了。”
    她们一起站在门口,科迪莉亚想着要不要伸手与她告别,可是意识到格莱德温太太好像不想让她走。老太太目视前方,突然大着嗓门说:
    “你的那个朋友,就是那个年轻人,他把自己的地址留下了。他说如果我想星期天休息一下,他愿意过来陪医生坐坐,带点吃的来。这个星期天我想到黑弗里尔去看我妹妹。告诉他,如果他想来就来吧。”
    对方不情愿地让步了,发出了一个勉强的邀请。科迪莉亚可以想象,她要花多大勇气才能迈出这一步。科迪莉亚有些冲动地说:“还是我来吧。我有车,走得快。”
    她这样做对罗纳德·卡伦德勋爵来说,等于又多花了一天时间,不过她不会跟他收取费用。即使是私家侦探,星期天也有休息一天的权利。
    “他不想让一个女人陪着他,有些事情需要男人来帮他。他喜欢那个孩子,我能看得出来。告诉他可以来。”

    科迪莉亚转身对着她。“我知道他原本肯定会来的,但是他来不了。他死了。”
    格莱德温太太没有说话。科迪莉亚试探性地伸出手,碰了碰她的衣袖,对方没有反应。科迪莉亚低声道:“对不起,我要走了。”她差点补上一句“要是我不能帮你做什么的话”,但是话到嘴边,她还是放弃了。无论是她或者其他任何人,都无能为力。
    在拐向贝里的路口,科迪莉亚回头看了看,那个僵直的人影还站在篱笆门旁边。
    科迪莉亚也说不清楚为什么要在贝里稍作停留,去大教堂的花园逛十分钟。但是她觉得,在自己的情绪平静下来之前,她不能开车回剑桥。看一看巨大的罗马式大门里的草坪和鲜花,对她有无法抗拒的诱惑。她把迷你车停在天使坡,穿过花园来到河边,在阳光下坐了五分钟。她想起来,要把汽油费用记在笔记本上,于是用手在包里摸了摸。结果,她从包里拿出了那本白色的祈祷书。她静静地坐下来开始思考。如果她是卡伦德太太,想留下一条只有马克能发现但别人都会忽略的信息,她会把它放在哪儿呢?答案简单得如同儿戏。肯定在圣马克日的祈祷文、福音或者使徒书信那一页上的某些地方。马克是四月二十五日生的,名字就是随这位圣人所取。她很快就找到了地方。在水面反射过来的明晃晃的阳光中,她发现了刚才因为翻页太快而没有看见的东西。在克兰麦[7]关于抵御错误教义、进行温和请愿的祈祷词旁边,有一个难以辨认的小图案,非常模糊,在纸上顶多像一个小污点。她发现那是一组字母和数字:
    E M C
    A A
    14.1.52
    头三个字母无疑是他母亲姓名的首字母,下面的日期肯定是她留下这个信息的时间。戈达德太太不是说过她儿子才九个月的时候她就死了吗?那么中间这两个A是什么意思呢?科迪莉亚脑子里首先想到了汽车协会[8],接着,她想起马克钱包里那张卡片。毫无疑问,姓名首字母下面的这两个字母只能表明一件事情——血型。马克是B型血。他的母亲是AA型。她给他留下这个信息只有一个理由。下一步就是要查出罗纳德·卡伦德勋爵的血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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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4-10 08:40:53 | 显示全部楼层
    她跑出花园时高兴得几乎喊起来。她再次掉转车头向剑桥方向驶去,心里还没有想明白这一发现意味着什么,甚至不知道自己的论点能否站得住脚。但现在至少她有事可做了,至少有了一些头绪。她飞快地开着车,急于想在邮局关门之前赶到城里。她隐约记得,从邮局可能拿得到市政委员会印发的当地医生名单。他们给了她一份。现在要找一部电话。她知道,在剑桥只有一个地方可以安安静静,不受任何干扰地打上一个小时电话。她开车来到诺维奇大街五十七号。
    索菲和戴维正在客厅里下棋,金发和黑发的两颗脑袋几乎碰在棋盘上方碰在一起。听科迪莉亚说要借地方打一长串电话,他们丝毫没有表现出惊讶。
    “当然,我会付钱的。我会记下来打了多久。”
    “我想你需要单独待在房间里,对吧?”索菲说,“戴维,我们到花园里去把这盘棋下完吧。”
    谢天谢地,他们并没有好奇,只是小心地拿着棋盘穿过厨房,把它放在花园里的桌子上。科迪莉亚搬了一把椅子放在桌子旁边,拿出那张表在椅子上坐定。这份名单长得吓人,她完全不知该从哪里开始。也许应该把宝押在那些集体执业、地址靠近市中心的医生那里。她决定就从他们开始,打一个电话就勾掉一个名字。她想起了那位高级警司的另一句名言:“侦探要耐心,要执著,执著到固执的地步。”她拨出第一个号码的时候就想到了他。这样的上司该有多严格,多让人受不了!但是几乎可以肯定的是,他现在已经老了——至少四十五岁了。到了这个年纪,大概会稍微宽松一点了吧。
    但是连续拨打了一个小时电话后,结果仍一无所获。对方的回答五花八门,但给医生诊所打电话有一个好处,就是至少电话机旁边有人。接电话的有时是医生本人,有的是专门负责接电话、传信息的女人。有的人客客气气,有的人则敷衍了事,也有的像受到了打扰,显得颇不耐烦,可是所有的回答都一样:罗纳德·卡伦德勋爵不是他们的病人。科迪莉亚则不断重复她的套话:“对不起打扰了。我肯定是把名字搞错了。”
    她又耐心地拨打了将近七十分钟的电话,终于时来运转了,接电话的是医生的妻子。
    “你恐怕打错了。负责给罗纳德·卡伦德勋爵一家看诊的是维纳布尔斯医生。”
    真是太幸运了!维纳布尔斯医生本来不在她的预选名单上,她要至少再打一小时,才会拨到V字开头的姓氏。她的手指顺着名单向下滑动,打出了最后一个电话。
    接电话的是维纳布尔斯医生的护士。科迪莉亚按照事先编好的话说:“加福斯庄园的利明小姐让我打电话来询问。对不起,能不能麻烦您把罗纳德·卡伦德勋爵的血型告诉我们?他想在下个月参加赫尔辛基大会之前知道。”
    “请稍等。”短暂的等待后,电话里传来往回走的脚步声。
    “罗纳德勋爵是A型血。我要是你,就做一个详细记录。他的儿子在大约一个月之前就打电话来问过。”
    “谢谢了!谢谢!我会仔细记录的。”科迪莉亚决定再冒一个险,“我是利明小姐的新助手。她上次确实吩咐过我要做记录,可是我稀里糊涂地给忘了。如果她打电话来问,请不要告诉她我又麻烦过你。”
    对方笑起来,对新人的笨手笨脚表示宽容。毕竟这也没给她带来多大麻烦。
    “别担心,我不告诉她就是了。我很高兴,她终于给自己找了个帮手。你们都好吗?”
    “哦,是的,都挺好的。”
    科迪莉亚放下话筒。她朝窗外看了一眼,见索菲和戴维的棋刚刚下完,正把棋子往盒子里放。她的电话也打完了。她已经知道了问题的答案,但仍然需要证实。这个信息太重要了。她曾看过伯尼的解剖医学书,在血液与鉴别一章中,她读到过遗传学的孟德尔定律,不过记忆已经非常模糊。戴维倒是一定知道,最快的办法就是现在向他请教,但是她不能问戴维。这就意味着她要回公共图书馆去,如果想在它关门之前赶到那里,她就必须要快。
    她总算及时赶到了。那位图书管理员现在已经认识她了,并且像往常一样帮上了忙,很快把必要的参考书送了过来。科迪莉亚证实了自己的想法。如果夫妻二人的血型都是A,他们孩子的血型不可能是B。
    回到农舍的时候,科迪莉亚已是疲惫不堪。她在一天内经历了这么多事,有了这么多的发现。很难想象,不到十二个小时之前,她才刚出发去找皮尔比姆保姆,心中的希望极其渺茫,即使能找到,也只求对方能提供一些马克·卡伦德的个人线索,也许是他的一些成长经历。她对这一天的成绩感到兴奋不已,激动得难以平静,但是她的头脑太疲惫了,无法理清思想深处的一团乱麻。眼前的一些事实还没有理出头绪,也毫无行迹可循,没有任何理论可以解释马克出生的谜团、伊莎贝尔的惊恐不安、雨果和索菲的讳莫如深、马克兰德小姐对那座农舍的强烈兴趣、马斯克尔警长那几乎勉强的怀疑,还有围绕马克之死的各种无法解释的古怪矛盾之事。
    由于精神过度疲劳又太亢奋,她在农舍里忙了一阵。她把厨房的地板擦洗了一遍,为防止夜晚太冷,又在那堆灰烬上面生了火,把后园里花坛中的杂草拔干净,然后给自己做了一份蘑菇鸡蛋卷,坐在那张简易桌边吃掉——想来马克肯定也是这样的。最后她把枪从藏匿处取出,放在床边的桌子上。她仔细锁好后门,拉上窗帘,再次查看封条是否完好。不过她没再把平底锅放在门上。今晚还用这种防范措施就显得太幼稚,太多余了。她点燃床边的蜡烛,到窗台上拿了一本书。晚上很暖和,而且没有风。蜡烛在平静的空气中平稳地燃烧着。外面天还没有完全黑,园子里悄然无声,静谧异常。打破寂静的是一辆汽车由远及近的渐响声和夜莺的鸣叫。接着,暮色中,她看见门口有一个人影。是马克兰德小姐。只见她犹豫了一下,一只手放在门闩上,好像在考虑要不要进来。科迪莉亚迅速闪向一旁,背靠在墙上。那个模糊的人影竟然一动不动,像受惊的动物一样木然站在那里,似乎觉察到有人在暗中看着她。两分钟后,她转身离开,消失在果园的树丛中。科迪莉亚这才放松下来,从马克那一排图书中拿出了《养老院院长》,上床钻进睡袋。半小时后,她吹灭蜡烛,舒展身体,慢慢地悄然进入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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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4-10 08:41:11 | 显示全部楼层
    天还没亮的时候,她翻了翻身,突然清醒了。昏暗中她把眼睛睁得大大的。时间仿佛凝固了,平静的空气中似乎正酝酿着什么,好像白昼突然被吞噬了。床头柜上传来手表的嘀嗒声,手枪那让人安心的轮廓和手电筒的黑色圆柱依稀可见。她躺在床上,仔细聆听黑夜中的动静。如此寂静的时刻难能可贵,因为平常的此刻她还沉浸在梦乡。她觉得自己就像个新生儿,笨拙地探索着周遭。她没有意识到恐惧,只觉得万籁俱寂,觉得疲惫。她的呼吸声在房间里回荡,而房间里纯净的空气似乎也在随着她一起呼吸。
    突然,她意识到自己被什么所惊醒。有不速之客光顾了这间农舍。在刚才短暂蒙眬的睡眠中,她肯定下意识地听见了汽车的声音。此时,传来了门被推开的吱呀声、窸窣的脚步声,就像一只动物鬼鬼祟祟地钻进灌木丛,还有隐隐约约、断断续续的耳语。她扭动身体钻出睡袋,蹑手蹑脚地走到窗边。马克没有好好擦过这里的窗玻璃,也许是没时间,抑或是他就喜欢这蒙胧的感觉。她急忙用手指去擦抹玻璃上的多年积垢。她的手摸到了冰冷、光滑的玻璃,指尖传来了微弱而尖锐的摩擦声,就像动物在吱吱叫,让她生怕这声音会暴露自己。透过玻璃上一道干净透亮的细痕,她仔细观察着下面的园子。
    那辆雷诺几乎全被高高的绿篱遮住了,但她可以看见大门旁边引擎罩前端的反光。两只边灯在路上留下的光斑就像两轮明月。伊莎贝尔穿着一件长长的贴身衣服,在黑乎乎的篱笆映衬下,她白皙的身体在不停地颤抖。她身边的雨果就像一个黑色幽灵,在他转身的刹那,科迪莉亚看见他的白衬衣一闪。原来两人都穿着晚礼服。他们沿着小路轻手轻脚地走过来,在门口低声说了几句话,然后走到农舍的拐角处。
    科迪莉亚抓起电筒,光着脚轻轻地疾步下楼,穿过客厅去开后门的锁。钥匙无声地轻轻转动。她大气也不敢出,闪身躲到楼梯下方的暗处。她的动作非常及时,就在这时候门打开了,随之透进来一道惨白的光。她听见雨果说:“等一下,我来擦根火柴。”
    火柴点燃后发出柔和的光,短暂地照亮了两张严肃而又充满期待的脸,还有伊莎贝尔那双惊恐不安的大眼睛。接着火柴熄灭了,她听见雨果在低声诅咒,紧跟着是第二根火柴在火柴盒上划动的声音。这一次,他把火柴高高地拿在手里,火光照亮了桌子,照亮了那只无声无息的钩子,也照到了躲在楼梯旁边的观察者。雨果倒抽了一口凉气,他的手猛地一晃,火柴随之熄灭。伊莎贝尔惊叫起来。
    雨果尖着嗓门说:“你究竟——”
    科迪莉亚打开电筒走上前来。
    “是我,科迪莉亚。”
    可是伊莎贝尔根本就没有听见。她的尖叫具有极强的穿透力,科迪莉亚真担心马克兰德一家人会听见。这简直不是人的声音,而是受惊的动物发出的尖叫。雨果挥动手臂,“啪”的一声,继而是一声喘息,尖叫停止了。随后便是片刻的死寂。伊莎贝尔软瘫在雨果身上,无声地抽泣起来。
    雨果转身面对科迪莉亚厉声说道:“你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
    “做什么?”
    “你躲在那儿,把她给吓坏了。你到这里来干吗?”
    “我正想问你们呢。”
    “我们来拿那幅安托内罗的油画,伊莎贝尔上次来这里吃晚饭时借给马克的。也是为了消除她对这里的执念。我们刚去过皮特俱乐部的舞会,觉得回家路上顺道来拿一下画似乎是个不错的想法。显然,这他妈其实是个愚蠢的想法。屋里有喝的吗?”
    “只有啤酒。”
    “哦天哪,科迪莉亚,没别的了吗?她需要来点厉害的。”
    “没有更厉害的了,不过我可以煮点咖啡。你去把火点上,就在那儿。”
    她把电筒直立在桌子上,点亮了桌上的灯,又捻了捻灯芯,然后扶伊莎贝尔到壁炉边的椅子上坐下。
    伊莎贝尔浑身直打哆嗦。科迪莉亚拿了一件马克的厚毛衣,把它搭在这个女孩肩上。在雨果的小心拨弄下,壁炉里很快燃起了火星。科迪莉亚走进厨房去煮咖啡,把电筒横放在窗台上,让它照着煤油炉。她把大炉头点上,从架子上取下一只棕色陶罐、两只带蓝边的咖啡杯,给自己也拿了一只杯子。糖放在一只有缺口的杯子里。几分钟后,半壶水就烧开了。她把开水倒在咖啡粉上,听见客厅里传来雨果的声音,很低、很急、带着商量的口吻,中间夹杂着伊莎贝尔极为简短的回答。她找到了仅有的一只有点起翘的锡托盘,上面錾刻着爱丁堡的城堡图案。还没等咖啡泡好,她就把它放在托盘上,端进客厅的壁炉前边。壁炉里的柴火噼里啪啦地烧着,火星四溅,在伊莎贝尔的裙子上留下了点点斑痕。一块粗木头烧着了,火势渐渐旺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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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4-10 08:41:33 | 显示全部楼层
    科迪莉亚低下头搅拌咖啡的时候,看见一块小木柴上有只小甲虫正慌不择路地拼命逃窜。她从壁炉中抽出一根小树枝,把它放在甲虫前面,想给它一条生路。可是小甲虫反而不知如何是好,慌慌张张地掉过头,朝着火焰的方向拼命爬,然后又回过头来,最后从木柴之间的缝隙中掉了下去。科迪莉亚心想,不知它死到临头的时候知不知道害怕。拾柴生火本是一桩小事,却造成了这样的痛苦和恐惧。
    她把两只大咖啡杯分别递给伊莎贝尔和雨果,然后端起自己的小杯子。新煮咖啡的诱人香气和燃烧的木头释放的树脂清香混合在一起。炉火把长长的影子投在铺砖的地面上,油灯则给他们的脸上抹了一层温柔的色彩。科迪莉亚心想,在这样舒适的环境中没法审问谋杀案的嫌疑。即使是伊莎贝尔也不再感到恐惧。她似乎已经平静下来,也许是因为雨果用手臂搂着她的肩膀,亦或是咖啡的刺激,又或者是因为家一般的温暖以及炉火的毕剥声。
    科迪莉亚对雨果说:“你刚才说伊莎贝尔对这里持有执念。为什么?”
    “伊莎贝尔非常敏感,她可不像你那么坚强。”
    科迪莉亚暗自思忖:所有的漂亮女人都很坚强——要不然她们怎么生存?——伊莎贝尔的性格中具有和自己一样的适应能力。可是要挑战雨果的心理错觉是徒劳的。美貌是一种脆弱、短暂、经不起打击的东西。伊莎贝尔的敏感易觉必须好好保护起来,而坚强的一面则用来保护自己。科迪莉亚说:“你曾经说过,她只到这里来过一次。我知道马克·卡伦德死在这个房子里,但是你别以为我相信她会为马克伤心。有些事情你们两个人都知道,最好你们现在告诉我。否则,我就只好向罗纳德·卡伦德勋爵汇报,说伊莎贝尔、你姐姐还有你,你们都和他儿子的死有牵连。到时候就得由他来决定是否要叫警察。我看,就算让最温和的警察来问话,伊莎贝尔也撑不下去,你觉得呢?”
    科迪莉亚自己都觉得这话说得生硬造作,她的指控毫无根据,威胁也空洞无力。她几乎可以预料,雨果会如何不屑地反驳她。可雨果只是久久地盯着她,好像在掂量现实之外的危险。接着他平心静气地说:“马克是自杀身亡,你把警察叫来,只会引起他父亲和朋友们的痛苦和悲伤,对谁都没有好处。难道你就不能接受我的话?”
    “不,雨果,我不能。”
    “那如果我们真把知道的都告诉你,你能保证不说出去吗?”
    “我只能保证相信你们,其他的又怎么保证得了?”
    伊莎贝尔突然大声说:“哦,雨果,告诉他吧!这有什么关系呢?”
    科迪莉亚说:“我认为你们必须告诉我。你们没有别的选择。”
    “看来是这样。好吧。”他把咖啡杯放在壁炉前,眼睛看着炉火。
    “我曾经告诉过你,马克死的那天晚上,我们——索菲、伊莎贝尔、戴维和我——去了艺术剧院。也许你也猜到了,这句话只有四分之三可以当真。我去买票的时候只剩下三张票了,所以我们决定,把它们分给最能欣赏那出戏的三个人。伊莎贝尔去剧院,通常都不是她看戏,而是别人看她。而且一出戏的演员只要不足五十人,她就会觉得没意思,所以我们就没让她去。由于受到现任男友的忽视,她就理所当然地去另一位那里寻求安慰了。”
    伊莎贝尔脸上露出神秘了然的微笑:“马克不是我的情人,雨果。”
    她的语气中既没有敌意,也没有怨恨,只是在直叙事实。
    “我知道。马克是个浪漫主义者,他绝不会随便带哪个女孩上床,依我看,也不会带她们去别处,除非他认为两人之间有了一定深度的情感交流——或者随便他用什么词语来形容吧。实际上,这不是个公平的评价,我父亲才喜欢用这种讨厌又无意义的词语。不过马克大致认同那种观点。他认为自己和某个女孩真心相爱了才会与她上床,但我不知道这样一来,他是否还能体会性的乐趣。性是一场不可或缺的序幕——比如脱衣服。我想,他和伊莎贝尔还没有发展到那么深的关系,两人的感情还没有交融到那个程度。当然,那只是时间问题。在伊莎贝尔的问题上,马克也像我们其他人一样善于自我欺骗。”雨果略微犹豫的声音中带着嫉妒。
    伊莎贝尔就像母亲对任性、愚钝的孩子那样慢条斯理地说:“马克从来没有向我示爱过,雨果。”
    “我就是这个意思。可怜的马克!他实实在在的行动换来的却是泡影,现在他两样都没有了。”
    “那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科迪莉亚问的是伊莎贝尔,可是回答的却是雨果。
    “七点半刚过的时候,伊莎贝尔就开车到这儿了。后窗的窗帘拉上着,前面的窗户一直都打不开,可是门开着,于是她就进来了。那时候马克已经死了,他的尸体用皮带挂在那个钩子上。不过他当时的样子和第二天早上马克兰德小姐看见的不一样。”
    他转身对伊莎贝尔说:“你来告诉她吧。”
    她有些犹豫。雨果向前倾身,在她嘴唇上轻轻吻了一下。“好了,说吧。有些不愉快的事情一旦发生,爸爸再有钱也保不住你的。亲爱的,这就是一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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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4-10 08:42:21 | 显示全部楼层
    伊莎贝尔转动脑袋,心有余悸地扫视房间的四个角落,好像要确定房子里只有他们三个。在炉火的映衬下,她那双漂亮眼睛的虹膜呈现出紫色。她朝科迪莉亚倾了倾身体,就像一个饶舌的村妇准备神秘兮兮地散布什么最新丑闻。科迪莉亚看出她已没有任何恐惧感了。伊莎贝尔经受的痛苦是可怕而剧烈的,但也是短暂的,轻易便能平息。当雨果让她保守秘密,她就什么都不会说,但是现在,她很高兴雨果能让她说出来。也许是她的直觉告诉她,一旦把这件事说出来,她就不会再感到恐惧。她说:“我当时打算去找马克,也许我们可以一起吃晚饭。德孔耶小姐那天有点不舒服,雨果和索菲去了剧场,我感到很无聊。我直接来到后门口,因为马克说过前门打不开。我想也许能在园子里碰见他,可是他不在那里,地上只有那把钉耙,他的鞋子就放在门口。于是我把门推开了。我事先没敲门,因为我想给马克一个惊喜。”
    她迟疑了一下,朝咖啡杯里看了看,两手转动着那只杯子。
    “后来呢?”科迪莉亚催促她。
    “接着我就看见了他。他被皮带吊在天花板的钩子上,我知道他已经死了。科迪莉亚,那真恐怖!他穿得像个女人,带着黑色胸罩,穿着黑色蕾丝底裤,其他什么都没穿。还有他那张脸!他的嘴唇涂着唇彩,科迪莉亚,嘴唇全都涂满了,就像马戏团的小丑。那样子又可怕,又可笑。我当时既想笑,又想尖叫。他看上去不像马克,他看上去根本不像人。桌子上有三张照片。不是什么好照片,科迪莉亚。是女人的裸照。”
    她睁大眼睛看着惊恐不安又大惑不解的科迪莉亚。
    雨果说:“别这个表情,科迪莉亚。当时的场面对伊莎贝尔来说太可怕了,现在想起来也不舒服。但那也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这也不是那么不常见的事,也许只是一种无伤大雅的性怪癖。除了自己,他并没有把别人拉进来。他并不是想自杀,只是不走运。我想是皮带扣滑动,他根本没机会逃脱。”
    科迪莉亚说:“我不相信。”
    “我就知道你不会相信。但这是真的,科迪莉亚。现在我们就给索菲打电话怎么样?她会证实这一点的。”
    “我不需要别人来证实伊莎贝尔的话,我早就知道了。我的意思是说,我还是不相信马克会自杀。”
    话一出口,她就知道说错了。她不应该表露出自己的怀疑。可是现在已经晚了,她还有些问题要问。她看见了雨果的脸,对于她的迟钝与固执,他不耐烦地皱了一下眉头。接着她发现了他情绪上的微妙变化,是恼火、害怕还是失望?她直截了当地对伊莎贝尔说:“你说那扇门是开着的,你有没有注意钥匙?”
    “在门的里侧。我是出去的时候看见的。”
    “窗帘怎么样?”

    “跟现在一样,是拉上的。”
    “当时唇膏放在什么地方?”
    “什么唇膏,科迪莉亚?”
    “马克涂嘴唇的那支唇膏。他的裤子口袋里没有,不然警察一定会发现。那么口红到哪儿去了呢?你当时有没有看见它在桌子上?”
    “桌子上除了那几张照片什么也没有。”
    “那支口红是什么颜色的?”
    “紫色,老太太用的那种颜色。我觉得其他人不会用。”
    “那么内衣呢,你能描述一下吗?”
    “哦,可以。是从玛莎百货公司买的。我认得出来。”
    “你是说你认出了这些特别的内衣,它们是你的?”
    “哦,不是的,科迪莉亚!不是我的。我从来不穿黑色内衣,贴身衣服我喜欢穿白色的。可那个牌子我经常买。我的内衣都是从玛莎买的。”
    科迪莉亚心想,伊莎贝尔可能未必是那家商店的最佳顾客,但是在细节上,尤其是衣着方面,任何目击证人都不会像她那么可靠。即使在当时那种绝对的恐怖和变故下,伊莎贝尔还能注意到内衣的类型。如果她说她没有看见口红,那一定是有人不想让它被发现。
    科迪莉亚继续追问:“你动过什么东西没有?比方说马克的尸体,看他是不是死了。”
    伊莎贝尔异常吃惊。生活的事她可以从容应对,但是死亡却不行。
    “我不可能去碰马克!我什么也没碰,我知道他死了。”
    雨果说:“一个可敬、理性、守法的公民会就近找个电话向警方报案。所幸的是,伊莎贝尔不是这样的人。她的直觉是来找我。她在戏院外面等我们,一直等到散场。我们出来的时候,她还在马路对面的人行道上来回溜达。戴维、索菲和我开着雷诺跟她一起到了这里,当中只在诺维奇大街弯了一下,去取戴维的照相机和闪光灯。”
    “为什么?”
    “那是我的主意。我们显然不想让警察和罗纳德·卡伦德知道马克是怎么死的。我们想制造一个自杀假象,打算让他穿上自己的衣服,把他的脸洗干净,让其他人来发现这个现场。可我们没想到伪造自杀遗书,我们没有能力做到这么细致。拿照相机是为了拍下他的死亡现场,我们不知道伪造自杀现场会触犯哪条法律,但这肯定是违法的。现在你想为自己的朋友做点最简单的小事,都有可能被人误会。为了防止惹出什么麻烦,我们得先保留一些实际证据。我们都以自己的方式喜欢着马克,但也不想冒着被指控谋杀的风险。不过我们的好意受到了阻挠,有人捷足先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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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4-10 08:42:43 | 显示全部楼层
    “跟我说说看。”
    “没什么可说的。我们让两个女孩子在车里等着,因为伊莎贝尔已经亲眼看见了,当时依然心有余悸,所以不能把她单独留在车里,索菲也留下来陪她。再说了,不让索菲进去看见马克的样子,这对马克来说也好。科迪莉亚,你不觉得这种心态很怪吗?人们居然会考虑死人的感受。”
    科迪莉亚想到了自己的父亲和伯尼。她说:“也许只有当人死了之后,我们才能放心地表露自己的关心,因为那时候他们想做什么也无能为力了。”
    “你这话有些刻薄但也不假。不管怎么说,当时我们也做不了什么了。我们发现的马克尸体和屋里的状况,与马克兰德小姐后来描述的相符。那扇门是开着的,窗帘拉上了。马克全身只穿了一条蓝色长裤。桌子上没有杂志照片,他的脸上也没有涂口红。打字机上夹着一张自杀遗书,壁炉架里有一堆灰烬。看来这个不速之客做得干净利落。我们没有久留,因为随时可能有人来——也许是大宅里的某个人。当时的确已经很晚了,但这似乎注定是个友人造访的夜晚。当天晚上来拜访马克的人,也许比他在农舍生活期间的还多,起初是伊莎贝尔,后来是那个不速之客,紧接着就是我们。”
    科迪莉亚心想,在伊莎贝尔之前,还有一个人来过。杀害马克的人才是第一个到达的。她出其不意地说:“昨天晚上有人跟我开了个愚蠢的玩笑。我离开派对回来的时候,看到那只钩子上挂着一个长枕头。是不是你们干的?”
    如果雨果的惊讶是装出来的,那他装得比科迪莉亚想象的要好多了。
    “当然不是我干的!我还以为你住在剑桥呢,根本不知道你住在这里。而且我有什么理由要这么做?”
    “警告我快走开啊。”
    “那简直是疯了!那有什么用?别的女人可能会被吓跑,但你不会。我们只是想让你相信,马克的死没有什么可调查的。可那种把戏反而让你更坚定地查下去。有别人想把你吓跑。最有可能的,就是我们走了之后来的那个人。”
    “我知道。有人为了马克的事情在铤而走险。这个男人——或者女人——不想让我把事情查个水落石出。不过他可以用理性的方式让我走,告诉我真相就行了。”
    “那他怎么知道能不能信任你呢?科迪莉亚,现在你怎么办?回到城里去?”

    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随意,但科迪莉亚还是觉察出他内心的焦虑,于是回答说:“我想是这样。不过我要先见见罗纳德勋爵。”
    “你准备跟他说什么呢?”
    “这个你不用担心,我会有办法的。”
    雨果和伊莎贝尔准备离开的时候,东方的天空已经透出黎明的曙光,嘈杂的鸟叫声迎接着新的一天。两人把安托内罗的画带走了。科迪莉亚看见它被取下来的时候,心里有些遗憾,好像原本属于马克的东西从这个农舍被拿走了。伊莎贝尔以专业人士的严肃目光仔细检查了那幅画,然后把它夹在腋下。科迪莉亚心想,伊莎贝尔也许很大方,无论是人还是画,她都会借,但条件是必须及时归还,而且与出借时一样完好无损。科迪莉亚站在门口,看着雨果把那辆雷诺车从篱笆的阴影中开走。她抬起手臂做了一个告别姿态,就像一个疲惫的主妇在匆匆送走最后的客人,接着她回到农舍里。
    他们走后,客厅里冷清了许多。壁炉里的火就要熄灭了,她赶紧把没有烧完的柴往里推了推,把火吹起来。她在小房间里不断来回走动,睡意全无。这个短暂而多事的夜晚弄得她心烦意乱,心力交瘁。不过使她备受折磨的不是睡眠不足,而是一些更重要的东西。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害怕了。罪恶真真实实地存在着——不用修道院的教导她也能相信了——罪恶就曾经发生在这个房间里。这里有比邪恶、冷酷、残忍或私利更凶猛的东西。罪恶!她毫不怀疑马克是被人杀害的,而且是这么恶毒的方式!如果伊莎贝尔说出了真相,那还有谁会相信他不是意外死亡,而是自杀呢?科迪莉亚无须从她的解剖医学书中寻找答案,就知道警察会得出什么样的结论。正如雨果所说,这样的事情并不罕见。他是精神病医生的儿子,可能听到或者读到过类似的案例。还有谁会知道?也许任何一个见多识广的人都会。但凶手不可能是雨果,雨果有不在场证据。她也不愿相信戴维或索菲参与过这一令人发指的犯罪。但是去拿照相机是他们的典型作风。甚至可以说,他们的同情心在很大程度上是为了自己考虑。有了这些照片,他们就可以在必要的时候抖出马克的死亡真相,而让自己免于麻烦。在拍下照片之前,雨果和戴维会不会站在马克扭曲的尸体下面,平静地讨论焦距和曝光?
    她走进厨房去泡茶,很高兴摆脱了天花板那只钩子的心理阴影。那钩子不会使她不安了,现在它又像一尊挥之不去的带有魔力的神物。从前一天晚上开始,它似乎开始变大,现在依旧在变大,她不由自主地抬头看它。客厅无疑变小了,它已经不是私密的圣所,而是幽闭的监室,像执行死刑的小屋,丑陋而令人生厌。就连清晨的空气中也能闻到罪恶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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