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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black白夜

《人类之子》完结:25年没有新生儿诞生,世界会怎样?--作者:英国推理女王P.D.詹姆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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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10-12 0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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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3-5-18 08:35:4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四章
    西奥发现自己仍不习惯穿过空荡荡的圣吉尔斯。记忆中,在他最初来到牛津的日子里,榆树下是一排排紧密停放的小汽车,路上车流不息,等着过马路的他会越等越泄气。比起那些更容易让人想起的、较为顺遂或有着重大意义的记忆,这些记忆似乎根基更为牢固。他发现来到路边时自己依然会下意识地停下,看到路上空荡荡依然做不到不惊讶。左顾右盼中西奥迅速穿过宽宽的街道,他取道“羊羔和鹿尾酒吧”旁边的鹅卵石小胡同,朝博物馆走去。门关着,有一阵子他害怕博物馆也没有开馆,不由得为自己没有打个电话而烦躁。可是他一扭门把手,门就打开了,而且里面的木门半开着。西奥走进了这座由玻璃和钢铁建成的方形的巨大建筑。

    里面很冷,似乎比外面街上还要冷。除了一位上了年纪的女人之外,里面空无一人。这个女人围着条带图案的羊毛围巾,戴着帽子,裹得很严实,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她站在柜台后面。西奥发现展示的明信片还是那几样:图上有恐龙、珠宝以及蝴蝶,还有柱子上雕刻清晰的大写字母,有这座维多利亚时期大教堂的创建人约翰·拉斯金和亨利·奥克金爵士的照片(时间是1874年,两人坐在一起)以及神情敏感忧伤的本杰明·伍德沃德的照片。西奥一言不发,看着由一系列铁打的柱子支起来的硕大的屋顶,看着拱门之间连接处的装饰物优雅地绵延,有叶子,有花,有果,有树,有灌木丛。可是他知道,这种不熟悉的、难平的心绪更多的是担忧而不是快乐,与其说与这座房子有关,不如说与他将要和朱利安见面有关。他尝试着控制自己的情绪,把精力集中在铁制作品的创意和质量上,放在雕刻的精妙上。毕竟,这属于他的时期。这些表现了维多利亚时代的自信、热忱;表现出对知识、对技艺、对艺术的尊重;表现了人的一生可以和他们身处的自然世界和谐相处的信念。在过去的三年里,他没有来过博物馆,不过一切都没有改变。确实,自从他作为一名大学生第一次踏进这里以来,一切都没有改变,只是没有了那个靠着柱子(他记得是这样子)的通知:既有对孩子们的欢迎又不乏训诫——在他的印象里,这些都是徒劳——告诫他们不要到处跑,不要闹出声响。拇指硕大带钩的恐龙依然摆在显眼位置。看着它,西奥仿佛再次回到金斯顿小学。兰德布鲁克夫人在黑板上固定住一张恐龙的图画,并解释说这种身体笨重、脑袋小小的庞然大物四肢发达、大脑简单,因此无法适应变化而灭绝。即使还是十年级学生,西奥已经发现这种解释很没有说服力。长着小小脑袋的恐龙已经存活了好几亿年;比智人存活的时间都长。

    西奥穿过主展厅最远处的拱门,进入皮特里斯博物馆。这里是世界上最大的民族学收藏地之一。展品摆放很紧密,很难看出来她是否已经等在这里,或许就站在12米高的图腾柱旁边。不过他停下来时并没有听见过来的脚步声。绝对的寂静。他知道只有他一个人,但是也知道她会来的。

    皮特里斯博物馆似乎比他最后一次过来的时候还要拥挤。在凌乱的展示柜里,模型船、面具、象牙、串珠、护身符以及献纳物似乎都在无声地亮着相,以引起他的注意。他在展示柜间行走着,最后终于在曾经最喜欢的展品前停下来。展品的标签现在褪了色,变成了棕色,上面的字体已经很难辨识。展品是用抹香鲸的23颗牙齿经过弯曲和抛光而串成的一条项链。1874年萨克姆堡国王把这条项链送给詹姆斯·卡尔弗特教士。后来教士的重孙子——一位在二战早期受伤死亡的飞行员——把这条项链捐赠给博物馆。在上大学的时候,西奥曾对斐济雕刻者的双手与这位英年早逝的飞行员之间奇怪的关联非常着迷。现在那种感觉再次回来。他再一次幻想着呈献的仪式:国王坐在宝座上接受这份奇特的贡品,周围是身围草裙的勇士们和神情庄严的传教士。西奥的祖父也参加过1939—1945年的战争。他也在英国皇家空军服役,开着一架布伦海姆轰炸机,在突袭德累斯顿的时候被击落身亡。读大学的时候,西奥总是为时间的神秘性而着迷,还喜欢幻想,就是这种着迷使自己和早已去世、尸骨埋在地球另一面的国王之间产生了些许关联。

    就在这个时候,西奥听见了脚步声。他环顾四周,等着,直到朱利安走到自己身边。她没有戴帽子,穿着带衬垫的夹克衫和裤子。她一张嘴,呼出来的气息立刻升腾成小小的薄雾流。

    “很抱歉来晚了。我骑自行车过来,爆胎了。你见他了吗?”

    两人并没有打招呼,他知道对她来说自己只是一个送信的。他从展示柜旁走开,她跟着,左顾右盼。他不由得想,她这样子是想给人一种印象:尽管屋子里空荡荡的,他们两个也是偶然相遇。这并没有说服力,他很奇怪她为什么要费这个劲。

    西奥说:“我见他了。我见了所有的议会成员。后来我单独见了总督。我没做什么有用的事;或许还做了不该做的事。他知道有人在促成我去见他。现在如果你们要继续计划的话,他已经接到了警告。”

    “你给他解释‘寂灭’、旅居者的待遇以及流放地所发生的事情了吗?”

    “这是你要求我做的,我都照做了。我没有想到自己能做好,也确实没有做好。我知道他。哦,他或许会进行一些变革,不过他并没有承诺。他或许会关闭现有的色情店,而且会逐步地放松对强制性精子检查的要求。不管怎么说,这是浪费时间。而且我怀疑他是否能在全国范围内让实验室技术员坚持更长的时间。有一半的技术员已经不再上心。去年我错过两次检查,但没有一次被发现。关于‘寂灭’,除了确保将来组织得更好之外,我认为他不会采取任何措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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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5-18 08:35:52 | 显示全部楼层
    “那么罪犯流放地呢?”

    “没有任何结果。他不会浪费人员和资源来平息这个岛屿。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建立流放地或许是他做过的最受欢迎的一件事。”

    “那么关于旅居者的待遇呢?给他们完全的公民权、体面的生活,以及留下来的机会?”

    “这些对他似乎无关紧要,相比之下,他有更重要的事情:维持不列颠良好的秩序,确保这个民族有尊严地消逝。”

    朱利安说:“尊严?如果对他人的尊严毫不关心的话,怎么会有尊严?”

    他们现在已经走到巨大的图腾柱前。西奥用手抚过柱子。朱利安连看都没看,说:“那么说我们应该做那些能做的事情。”

    “你们什么都做不了,到最后只会被人杀害或送往流放岛——如果总督和议会如你们所想的那样残忍。正如玛丽亚姆告诉你的,死都比去流放岛好。”

    朱利安开腔了,似乎在设想着很严肃的一个计划:“或许,如果有几个人,一群朋友,故意让政府把他们遣送到流放岛,他们就可以做些什么来改变岛上情况。还有一种情况是,如果我们自愿提出去那里,总督为什么要阻止我们,为什么要在乎?即便是一小撮人,只要他们带着爱去那里,就可以有所帮助。”

    西奥自己都能感觉到自己声音中的轻蔑:“像南美洲的传教士那样,在那些野蛮人面前举着基督的十字架,和他们一样,让自己在海滩上遭受屠杀?你没有读过历史书吗?做出那种愚蠢行为只有两种原因。一种是渴望殉道。这方面没有什么新意,如果所奉行的宗教这样教给你的话。我一直把这看成是不健康的行为,兼有受虐狂和耽于色情的倾向。不过,我知道这对某些人很有吸引力。有新意的地方在于,你的殉道不会被人们纪念,甚至不会被人们注意到。在未来七十多年里,这种行为连有价值的可能性都不会有,因为地球上再也没有一个人来赋予它价值,没有人会在路边为牛津新的殉道者设立圣祠。第二种原因较为不光彩,罕对此有很好的理解。如果你们成功了,得到的权力是多么令人心醉啊!岛上的人们得到安抚,暴力得到平息,人们播种和收获庄稼,照顾病人,各个教堂里都做起了周日礼拜,救赎者亲吻着让这一切成为可能的活圣人的手。那个时候你就会知道英国总督在每一个清醒时刻所感受到的东西,知道他享受的是什么,知道什么是他无法离开的。在你们小小王国中的绝对权力。我能看到这种权力的吸引力,不过这种情况不会发生。”

    他们没有说话,站了有一小会儿。后来西奥很平静地说:“放手吧。不要把剩下的时光浪费在不可能成功,也不会有结果的事情上。情况会好起来。在未来15年里——其实只是弹指一瞬间——90%生活在英国的人将会超过80岁。向恶的能量再也不会比向善的能量多。想想英国将会是什么样子。高大的楼房里空荡荡、静悄悄的;道路没有人修整,两旁的树篱肆意生长。剩下的人为了获得安慰和保护集聚在一起;文明早已停止进程;最终没有了电与光亮。储存的蜡烛会燃尽,很快最后一根蜡烛也在摇曳、熄灭。所有这些难道不能使流放岛上所发生的一切相形见绌吗?”

    朱利安说:“如果我们要死,可以像个人,而不是像魔鬼那样死去。再见,谢谢你见了总督。”

    可是西奥还要再努力一下。于是说:“我想象不出装备如此之少的一个组织和国家机器对抗会是什么样子。你们没有钱,没有资源,没有号召力,没有民众支持。你们甚至没有一致的反抗动机。玛丽亚姆是为了给弟弟复仇。加斯科因很明显是因为总督把近卫步兵第一团据为己有。卢克是出于某种朦胧的基督教理想主义,心中向往同情、正义和爱这些空洞概念。罗尔夫甚至没有合理的道德动机。他的动机就是野心。他憎恨、觊觎总督的绝对权力。你参与其中是因为你嫁给了罗尔夫。为了满足自己的野心,他把你拉进这样可怕的危险中。他不能强迫你。离开他。逃出他的控制。”

    朱利安平静地说:“我不能不和他生活在一起。我不能离开他。而且你错了,原因不是那样的。我和他们在一起是因为这是我必须做的事情。”

    “是的,因为罗尔夫想让你去做。”

    “不,是因为上帝让我这样做。”

    西奥感觉很挫败,直想拿头撞图腾柱。

    “如果你相信上帝存在,那么你就会相信他给了你脑子和智力。用用脑子。我觉得你很傲气,不会让自己成为这样一个傻子。”

    可是朱利安不为这些信手拈来的奉承之辞所动,而是说:“世界改变不是因为人们利己,而是因为男男女女都打算自欺欺人。再见,法隆先生。感谢你所作出的努力。”说完,她转过身,没有和西奥握手。西奥眼睁睁地看着她离去。

    她并没有要求西奥不要背叛他们。她没有必要这么说,但是西奥还是为这些话没有说出来而高兴。他不会做出任何承诺。他不相信罕会纵容滥用酷刑,但是对他来说酷刑的威胁已经足够。平生第一次,他忽然想到也许自己因为一些最天真的理由而错误判断了罕——西奥不敢相信一个非常聪明的男人,一个兼有幽默与魅力的男人,一个他称之为朋友的人会是一个魔鬼。或许需要学学历史的人不是朱利安,而是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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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5-18 08:36:0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五章
    这个组织没有等上多长时间。在西奥与朱利安见面的两个星期后的一天,他下楼吃早餐,发现门垫上散落的邮件中有一张叠起来的纸。印刷字前面是一条像鲱鱼一样的小鱼,画得很精准。像是小孩子的画作;费了不少劲。西奥读着下面的信息,心中的遗憾略带怒气:

    致英国民众:

    我们再也不能无视社会上的罪恶行径。如果我们人类注定要灭亡,那么我们至少要作为自由的男人和女人,而不是魔鬼那样死去。我们向英国的总督提出如下要求:

    1.召集一次全民大选并把你的政策向公众展示。

    2.给旅居者完全的人权,包括住在自己的家,接亲属过来,以及在服务合同结束后留在英国的权利。

    3.取消“寂灭”。

    4.停止往罪犯流放地遣送罪犯并确保已经在流放地的人们能过上平和、有尊严的生活。

    5.停止强制性精子检查和对健康女性的检查并关闭公共色情店。

    五条鱼

    他眼前的话简单、合理,显示出基本的人道。他不由得纳闷,自己为什么那么肯定这些话出自朱利安呢?不过,这些话不会起作用。这五条鱼在建议什么?是要人们到地方议会去游行示威,是要人们进攻老外交部大楼?这群人没有组织,没有权力基础,没有钱,没有明显的活动计划。他们最多只能希望唤醒人们去思考,激起不满,鼓励男人们不去参加下一次的精子检测,鼓励女人拒绝下一次身体检查。这会有什么区别吗?随着希望的丧失,检查越来越敷衍了事。

    纸张的质量不好,印刷得也不专业。或许他们在某个教堂地下室或在偏僻但仍然能够到达的森林小屋里藏有一台印刷机。但是,如果国家安全局开始追捕他们的话,这个秘密又能维持多长时间?

    西奥又一次读了五条要求。第一条不大可能引起罕的担心。大选花费巨大,引起混乱,国民不大会答应。但是如果他进行大选,无论是否有人胆敢与他对抗,他都会得到大多数民众的支持,从而巩固自己的权力。西奥不由得问自己,如果依然是罕的顾问,其他的要求自己又能做到多少。他知道答案。那个时候他手里没有权力,现在“五条鱼”手里也没有权力。如果没有“末日之年”,这些都是男人们会为之做准备,奋斗甚至受苦的目标。但是如果没有“末日之年”,也不会存在这份罪恶。为了一个更为公正、更富有同情心的社会去斗争、受苦甚至是去死都曾是情理中事。但是在一个没有未来的世界里,这样做是行不通的。而且很快“正义”“同情”“社会”“斗争”“罪恶”这些字眼将会在空荡荡的空气中回响,再也没有人听到。朱利安会说哪怕使一个旅居者免受不公正的待遇或阻止一位罪犯被遣送到流放地,那么所做的这些斗争、所遭受的这些苦都是值得的。可是无论“五条鱼”做什么,这些情况都不会出现。因为这不在他们的能力之内。重读五项要求后,西奥感觉到最初的同情心逐渐消失。他告诉自己,多数男人和女人,即那些不能繁衍后代的人类骡子,无比坚韧地背负着痛苦和遗憾的重负,好像他们可以鼓起勇气,获得精心设计的补偿性快乐,从而沉浸在个人小小的虚荣中,彼此礼貌相待,并用同样的方式对待遇到的旅居者。“五条鱼”有什么权利把英雄品德这样的重负压在这些坚忍而无依无靠的人身上?西奥把这张纸拿到厕所,仔细地撕成小块,扔在马桶里冲走。当纸片被吸住,打着旋被冲走的时候,西奥希望再也不要与这几个手无寸铁的可怜人共有这种激情与愚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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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5-18 08:36:1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六章 2021年3月6日,星期六
    今天早餐后海伦娜打电话过来,邀请我喝茶并看看玛蒂尔达的小猫咪们。五天前海伦娜曾寄给我一张明信片,说小猫咪们已经安全生下来。但是我没有被邀请参加出生宴会。我不知道是否有宴会,抑或他们把猫咪出生当成自家人的狂欢,把它当作迟来的庆祝和巩固他们新生活的共有经历。即便是这样他们也不大可能放弃普遍认可的责任——让朋友见证生命奇迹的机会。通常最多会邀请六个人观看,只是观看的距离是精心划定的,为的是不惹着或打扰刚生过猫咪的母亲。之后,如果一切顺遂的话,将会有庆祝宴会,通常有香槟酒。一窝猫咪的到来并非没有被悲伤所沾染。关于有繁殖力的家养动物的规定很清楚并得到严格执行。玛蒂尔达现在将被实施绝育术,海伦娜和鲁伯特可以从一窝猫咪中选一只母的养着。还有一种选择是玛蒂尔达可以再生一窝,但是除了一只雄猫之外其他的猫咪都要被无痛苦地处死。

    接过海伦娜的电话之后,我打开收音机收听八点钟的新闻。听到日期播报,我才突然意识到今天海伦娜为鲁伯特而离开我已经整整一年了。或许,今天是我首次造访他们家的最好日子。我写的是他们的“家”而不是“房子”,因为我知道海伦娜会这样描述:共享的爱,共同的洗洗涮涮,绝对的诚实,平衡的饮食,崭新的、卫生的厨房,每周两次卫生的性生活,等等,从而使北牛津一栋稀松平常的住宅有了庄严和神圣的味道。我想知道他们的性生活情况,心里不由得谴责自己的淫邪,但同时又告诉自己这种好奇心是自然的,也是可接受的。毕竟,我曾经像了解自己的身体那样了解鲁伯特现在正在享受(或许无法享受到)的身体。一段失败的婚姻是对肉欲最为羞耻的短暂认可。情人们可以探究所爱之人身体的曲曲弯弯、沟沟壑壑,可以一起达到难以言表的癫狂高峰,可是当爱与欲望最终逝去,却只剩下财产争议、律师账单和杂物室的杂七杂八。当曾经精心挑选、装修、满怀热情与希望住进去的房子变成一座监狱,当脸上写满不耐烦和憎恨,当不再有欲望的身体在毫无情感、不再痴迷的眼睛注视下千疮百孔的时候,这一切显得多么微不足道啊!我不知道海伦娜是否和鲁伯特说起过我们两个床上的事情。我想象着她说过,我还不至于要求她会比我所知道的更为自控或雅致。海伦娜精心养成的体面形象中有些许粗俗,我想象得出她会这样对鲁伯特说:

    “西奥认为自己很擅长做爱,但是那些都是技巧性的,让人觉得他是从一本性学手册中学来的。而且他从来不和我说话,那种真正的说话。我可以是任何一位女人。”

    我能想象出这些是因为我知道这些话不无道理。即便是不把我杀死了她唯一的孩子计算在内,我对她的伤害也远大于她对我的伤害。我为什么要娶她?我娶她是因为她是校长的女儿,有那种威望;因为她也取得了历史学位,我认为我们有着共同的学术兴趣;因为我发现她身体有吸引力,以致让我准备不足的心认为,这就算不是爱,也最接近我所能想到的爱的状态。虽然校长真的是一位很华而不实的人,海伦娜迫不及待地要离开他,成为校长的女婿所带来的烦恼也多于快乐。海伦娜根本没有什么学术兴趣。牛津接受她是因为他是大学校长的女儿,而且通过刻苦学习和大量的昂贵的辅导,她通过了所必需的三门考试,这样一来,牛津就有理由录取她,而通常情况下牛津是不会这样做的。性吸引力?还好,这个持续得更长些,不过同样受着递减规律的支配,直到最后我杀死娜塔莉。没有什么比孩子的死更有效地说明失败婚姻的空荡无物,而且这是不可能自欺欺人的。

    我不知道海伦娜和鲁伯特在一起是否运气会好些。如果他们享受彼此之间的性生活,那么他们就属于幸运的少数之列。性已经成为人感官快乐中最无关紧要的方面。随着怀孕恐惧的永久性消失,避孕必备的药片、橡胶套和排卵计算都没有了必要,人们会认为性从此获得了解放,可以产生新的富于想象的快感。而事实恰恰相反。即便是那些通常不想要孩子的男人和女人也需要确保在他们想要孩子的时候能够要,这是显而易见的。完全与生育隔开的性已经成了几乎毫无意义的杂耍。女人们抱怨越来越多,把高潮形容为痛苦:身体有抽搐却没有快感。在女性杂志中,大量的篇幅专注于这种现象。在20世纪80年代和90年代,女人变得越来越挑剔,越来越不能容忍男人,几个世纪压抑起来的愤怒终于有了势不可挡的正当理由。不能给她们孩子的男性甚至给不了她们快乐。性依然是共有的安慰,却很少是共有的神魂颠倒。政府资助建立色情店,文学描写越来越露骨,所有刺激欲望的招术都使尽,却没有一样起作用。尽管不太常见,男人和女人依然结婚,仪式更加简单,而且通常是跟同性结婚。人们依然会坠入爱河,或者自称坠入爱河。人们疯狂地寻找着那个人以共同面对不可避免的终结与腐朽,期望伴侣的年龄最好小些,至少和自己同岁。我们需要肉体响应,需要手拉手、唇对唇所带来的安慰,但我们读着以前时代的爱情诗时,心中充满好奇。

    今天下午沿着华顿街走着的时候,我感觉到对于再次见到海伦娜并没有特别的不情愿。而且想到玛蒂尔达的时候心里充满了期待与快乐。在登记的“可繁殖家养动物证书”上,我是共同主人,当然可以向动物收养法庭申请共同监护权或者是探视权。可是我不愿意让自己经受那种耻辱。有些动物监护官司打得很激烈,花费巨大,闹得沸沸扬扬,我可不想增加这种案件数量。我知道我已经失去了玛蒂尔达,因为玛蒂尔达和所有的猫咪一样,背信弃义,向慕舒适,现在已经把我忘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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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5-18 08:36:38 | 显示全部楼层
    见到玛蒂尔达的时候我很难做到不欺骗自己。她卧在篮子里,两只滑顺如白鼠的小猫咪正轻轻地拽动着她的乳头。她盯着我,蓝色的眼睛里毫无表情,粗声大气地喵了一声,似乎要撼动篮子。我伸出手摸了摸她光滑的头。

    我嘴里问道:“一切都还好吗?”

    “噢,很好。当然了,从开始生的时候起,我们就把兽医叫过来。不过医生说他很少见到过比这更顺利的生产。他带走两只小猫。我们还在想这两个中留哪个。”

    房子很小,地处郊区,是半独立式的砖建别墅,建筑上没有突出的特点,主要优势在于后花园有长长的斜坡直通运河。多数家具和所有的地毯看起来都是崭新的。我怀疑都是海伦娜选的。她把情人以往的生活、朋友、俱乐部以及光棍生活的安慰物品,连同与房子一起继承过来的家具和照片全部扔掉。她兴趣盎然地给鲁伯特营造着一个家——我敢说这话是她曾经说过的——而他也像拥有新屋子的孩子一样舒适地接受着这一切。到处都是新刷的油漆味。客厅——牛津这种样式的房子都是如此——后墙被移除掉,辟出一个大的房间,前有凸窗,后有直通玻璃游廊的落地窗。刷白的客厅里,一面墙上挂着一排鲁伯特所设计的皮书套作品,每一幅都用白木框镶嵌着。总共有十二张,我不知道是海伦娜还是鲁伯特的主意。不管是谁的主意,我都有理由表示不喜欢和轻蔑。我想停下来仔细看看画作,可是这意味着要发表看法,而我什么都不想说。但是即使在经过时那么浮光掠影的一瞥我已经明白这些画作的强大力量。鲁伯特并非凡俗画家,这些关于他才能的任性展示进一步确认了我已经知晓的一切。

    我们在温室里喝着茶,点心很丰盛:三明治、家制烤饼、水果蛋糕,都是用垫着新浆过的衬布的托盘端上来的,上面还放着小小的配套用的纸巾。我脑子里涌现出来的词是“雅致”。我认出来托盘衬布是海伦娜在即将离开我之前一直在绣的那块。因此,这件精心绘图、绣制的针线活是她并非贞洁的嫁妆的一部分。这雅致的餐点——我对这个不无轻蔑的形容词念念不忘——是为了向我说明,对欣赏她才能的男人来说,她是多么好的一位妻子吗?我很清楚鲁伯特对这些欣赏有加。他几乎是沐浴在她母性的关爱中。或许作为艺术家,他认为这些关心都是他应该得到的。在春天和秋天的时候,温室里应该很暖和。即便是现在,只开着一个电暖气,里面已经是非常舒服温暖。透过玻璃我可以朦朦胧胧地看见他们曾在花园里忙碌过的痕迹:看起来像是新修的篱笆上靠着一排茎干直挺的玫瑰苗,根团用粗布盖着,安全、舒适、愉快。罕和他的议员们会大加赞许的。

    喝完茶后,鲁伯特起身去了客厅。很快折回来,递给我一份小册子。我一眼就认出来。这和“五条鱼”通过门缝塞进我屋子里的一模一样。我假装没有见过,读得很仔细。鲁伯特似乎在等着某种反应。我什么都没表现出来,于是他说:“他们冒着风险挨家挨户地送。”

    我说出了自己知道肯定会发生的事情,只是生气为什么心里明白却不能管住自己的嘴。

    “他们不可能那样子做。这根本算不上是教区杂志,对吧?这是由一个男人或女人独自干的,或许会骑着自行车,或许是步行,在周围没有人的时候把单页往住户家里塞,在公交车亭子里留几份,往停靠着的汽车的雨刮器下掖一份。”

    海伦娜说:“但是这样依然有危险,对吧?或者说如果国家安全局决意要追捕他们的话就会有危险。”

    鲁伯特说:“我认为他们不会费这种劲。没有谁会把这个当回事。”

    我问:“你呢?”

    毕竟,他把宣传页留了下来。这句话问得很尖锐,超出我的预期,也让他措手不及。他瞟了一眼海伦娜,犹豫着。我不知道他们对这件事是否起过争议。或许是第一次争吵。不过我很乐观。如果他们吵架了,在初次和解的欢乐气氛中宣传页现在肯定已经被毁掉。

    鲁伯特说:“我确实想过是否应该趁着给猫咪注册,向地方议会汇报一下。后来决定不汇报。我不知道他们会做些什么——我说的是地方议会。”

    “只会上报国家安全警察,并以藏有煽动性材料为由将你逮捕。”

    “哦,这点我们还真不知道。我们只是不想让当官的认为我们支持这件事。”

    “街道里别的人有宣传页吗?”

    “没有人说起过,我们也不想问。”

    海伦娜说:“这些不是议会会有所动作的事情。没有人想让罪犯流放地关闭。”

    鲁伯特依然拿着宣传页,似乎不知道怎么处置,嘴里说:“另一方面,我的确听到过旅居者露宿营的传闻。而且我认为,既然他们来了,我们就应该公正地对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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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5-18 08:36:51 | 显示全部楼层
    海伦娜激动地说:“他们在这里得到的待遇比回家得到的要好。他们很高兴能过来。没有人强迫他们。而且建议关闭罪犯流放地很荒唐。”

    这才是她担心的,我不由得想。是犯罪和暴力在威胁着这座小小的房子,带刺绣的托盘布,舒适的客厅,带玻璃墙的温室,以及后面茂密花园的风景。她相信这一切目前没有潜在的威胁。

    我于是说:“他们并不是说流放岛要关闭。你可以认为他们要求的是岛上应当适当地配备警察,并且应该给罪犯合乎情理的生活。”

    “可是这并非‘五条鱼’的意思。宣传页上说应当停止遣送罪犯。他们想要流放岛关闭。让谁来当警察?我可不会让鲁伯特自愿申请这样的工作。罪犯可以有合乎情理的生活。这取决于他们自己。岛足够大,而且他们有食物和住处。议会肯定不会让岛上的人都撤回来。否则会有人抗议——这等于把所有的谋杀犯和强奸犯都虎放南山。布罗德莫精神病院的收容者不也在那里吗?这些人就是疯子。疯子,而且很坏。”

    我注意到海伦娜用的词是收容者,而不是病人。我接过话茬:“他们当中最坏的肯定已经年老到无法制造危险的程度。”

    海伦娜大声说:“可是有些还不到五十岁,而且他们每年都在往那里送新人。去年超过两千人,是吧?”她头扭向鲁伯特,“亲爱的,我认为我们应该把这个撕掉。放着这个没有用。我们什么都做不了。无论他们是谁,都没有权利印刷这样的东西。这只会让人们担心。”

    鲁伯特说:“我去厕所把它冲走。”

    鲁伯特走了,海伦娜脸扭向我:“所有这些你都不相信,西奥,是吧?”

    “我相信流放岛上的生活是非常不愉快的。”

    她很固执地又说了一遍:“哦,这取决于他们自己,对吧?”

    我们没有再提宣传页。十分钟之后,我最后一次去看了玛蒂尔达——这是海伦娜要求的,也是玛蒂尔达所能容忍的——然后我起身离开。对此次造访我并不难过。来这里不仅仅是要看看玛蒂尔达,我们短暂的相遇是痛苦的而非快乐的。未竟之事现在可以放下了。海伦娜很幸福,甚至看起来更年轻、更漂亮。她的白皙、苗条和漂亮曾被我称赞为美,现在则已经成熟,成为淡定的优雅。我不能诚实地说自己为她感到高兴。对那些我们曾经伤害过的人我们很难做到宽宏大度。但是至少我不用再为她的幸福或不幸福负责任。我不特别期望再次见到他们两个中的任何一个,但是在想起他们的时候我可以做到没有痛苦和愧疚。

    在即将离开的前一刻钟我对他们自给自足的家庭生活有了一种体验,不仅仅只有嘲讽和冷漠的意味。当时我起身离开去了洗手间,里面有洁净带刺绣的毛巾、新启封的香皂,便池里是泡沫丰富的蓝色消毒剂,还有一个放着各式杂物的容器。我注意到这一切,但很是不屑。在轻声返回的时候,我看见分开坐的他们两个正向对方伸出手,听见我的脚步声后,迅速地、几近愧疚地把手抽回去。这一时刻很微妙、很迅速,或许还有遗憾,让人霎时各种情绪涌上心头,却那么微弱,在我刚刚有所意识时转眼即过。可是我知道我所感受到的是嫉妒和遗憾,不是为失去的东西,而是为从来都没有得到过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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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5-18 08:37:0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七章 2021年3月15日,星期一
    今天有两个来自国家安全警察局的人登门造访。我可以写下这些文字说明我没有被逮捕,也说明他们并没有找到日记。应该说,他们并没有搜查日记。他们什么都没有搜查。天知道,在那些对道德不足和人品缺陷感兴趣的人看来,日记是否足以成为罪证。但是来访者的思绪放在更为切实的罪行上。我说过,来的是两个人,一个年轻人,很明显属于“末日一代”——与众不同,人们总能识别出来——另一个是位长官,比我年轻些。这位长官拿着一件雨衣和一个黑色的皮公文包。他自我介绍是检察长,名叫乔治·罗林斯,和他一起来的是庭员奥利弗·卡思卡特。卡思卡特沉默寡言,举止优雅,面无表情,是典型的“末日一代”。罗林斯很健壮,动作稍显笨拙,灰白的浓密头发纹丝不乱,就像是花了高价剪修过,为的是突出脑后和头两侧的卷发。他脸上五官凸出:眼睛细细的,眼窝很深,以致无法看见他眼睛的虹膜;嘴巴细长,上嘴唇呈箭头状,尖锐如鸟嘴一般。两人都穿着便服,衣服裁剪非常得体。在其他的情况下,我也许会问问他们的衣服是否出自同一裁缝之手。

    他们到的时候是十一点。我把他们领进第一层楼的客厅,然后问他们是否要喝咖啡。他们拒绝了。我领他们就座,罗林斯舒舒服服地坐在火炉旁的椅子上,卡思卡特在略微犹豫之后坐在了他对面,姿势笔挺。我坐在办公桌旁的旋转椅上,转过来面对着他们。

    罗林斯说:“我一个外甥女,我姐姐最小的孩子,正好是在末日一年的前一年出生。她听过你关于《维多利亚生活与时代》的谈话。她不是一个很聪明的女子,你可能不大记得她。不过,话说回来,没准你记得。马里恩·霍普克罗夫特。她说班上人很少,而且每一周人数都在减。人们没有毅力,空有满腔热情,但是很快就会厌倦,尤其是在兴趣得不到持续刺激的时候。”

    几句话,他就把讲课简化成令人枯燥的演讲:学生缺乏才情,班上人数不断减少。这种手法并不微妙,但是我突然怀疑他话里有话。我说:“名字很熟悉,可是我想不起来。”

    “《维多利亚生活与时代》。我认为‘时代’这个词是多余的。为什么不取名《维多利亚生活》呢?或者你可以采用《维多利亚时期英国的生活》。”

    “课程的名称不是我选择的。”

    “不是你?那太奇怪了。我本以为是你选的。我认为你应该坚持为自己的演讲选择标题。”

    我没有回应。我毫不怀疑他完全知道我是为科林·西布鲁克代课。不过如果他不知道我也不会点醒他。

    沉默。罗林斯和卡思卡特似乎都不觉得尴尬。过了一会儿罗林斯接下去说:“我过去认为自己应该上一种这样的成年课程。是历史,而不是文学。不过,我不会选择维多利亚时期的英国。我会再往前推进,都铎王朝。我一直痴迷于都铎王朝,尤其是伊丽莎白一世。”

    我说:“那个时期有什么吸引你?暴力与辉煌,成就的荣光,诗与残忍的混合,皱领上面精明的脸庞,还是用指旋螺钉和架子支撑起来的辉煌皇宫?”

    有一小会儿,他似乎在思考这个问题,然后说:“我不会说都铎王朝的残忍无与伦比,法隆先生。在那个时代,人们年纪轻轻就死去,而且我敢说多数人死于痛苦。每一个时代都有其残忍性。说起痛苦,死于癌症却无药可治是一种更为可怕的折磨,而这一直是历史上多数时期人类的命运,远远超过都铎王朝所能想出的手段。尤其是对孩子们来说。你难道不这样认为?很难看出这样做的目的,是吧?对孩子们的折磨。”

    我说:“或许我们不应该认为自然有什么目的。”

    就像没听到我的话似的,他接着说:“我的爷爷是一位坚信炼狱之苦的传教士——认为凡事都有一个目的,尤其是痛苦。我爷爷生不逢时,如果他生活在你的19世纪的话会更快乐些。我记得我九岁的时候有一次牙很疼,起了脓肿。我害怕牙医,没有告诉大人。有天晚上疼得睡不着觉。妈妈说等牙医一开门我们就一起过去。我躺在那儿痛苦地扭动着一直等到天亮。我爷爷过来看我。他说:‘我们可以应付这个世界上的小病痛,但是却应付不了未来世界的永久性疼痛。孩子,记住这个。’他确实选对了时候。永久性的牙疼。对一位九岁的孩子来说很可怕。”

    我说:“对成人也是如此。”

    “还好,我们已经放弃了那种信仰,除了咆哮的罗杰。他似乎依然不乏追随者。”罗林斯停了下来,似乎在回想咆哮的罗杰的轰鸣声音,然后语气丝毫没有变化地接下去说,“对某些人的行为议会很担心,说‘关注’也许更合适些。”

    他停下来,似乎在等着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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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5-18 08:37:37 | 显示全部楼层
    “什么行为?什么人?”可是我却说:“半个小时多一点后我要出门。如果你的同事想搜查屋子的话现在就可以开始,趁着我们在谈话。有一两件我很珍视的小物件。一件是放在乔治亚展示柜里的茶匙;其他的是在客厅里的斯塔福德郡维多利亚时期的一两个纪念金币,都是第一版的。通常在搜查时我希望能够在场,不过对国家安全警察的正直我深信不疑。”

    说完这些话,我直盯盯地看着卡思卡特的眼睛。这双眼睛甚至都没有眨巴一下。

    罗林斯的话音里有些许的责备口气:“不会搜查,法隆先生。你怎么会想着我们想要搜查?搜查什么?先生,你不是危险分子。不会,这只是一次谈话,如果你喜欢的话也可以说是咨询。正如我所说,发生了一些引起议会注意的事情。我现在当然是私下里和你说的。这些事还没有被报纸、无线电和电视公之于众。”

    我说:“议会这样做是明智的。制造麻烦者——假设你们已经抓到他们——靠宣传过活。为什么要让他们知道这个消息?”

    “确实如此。政府花了很长时间才意识到对于不喜欢的消息根本没有必要去操纵,不要公布出来就好。”

    “你们没有公布出来的是什么?”

    “很小的事件,本身并不重要,不过有可能是一场阴谋的征兆。最后两次‘寂灭’都被中断。登船的坡道在当天早上被炸毁,就在献祭的牺牲品——或许牺牲品这个词不够恰当,咱们姑且说是献祭的殉道者吧——到达前的半小时。”

    罗林斯停了一会儿,然后接着说:“不过,‘殉道者’这个词也许是多余的。那咱们就说在潜在的自杀者们按预定时间到达之前。这给他们带来很大的苦恼。这些恐怖主义者,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时间掐得很好。推迟三十分钟,这些老人们就会比计划要死得更为壮观。有过电话警告——一个年轻的男性声音——可是已经太迟,除了让人群远离事发地点之外什么也做不了。”

    我说:“只是令人不安的不便。大约一个月前,我去看过一次‘寂灭’。登船用的坡道很快就能修建好的,我本来应该能想到的。我认为这种犯罪性的破坏行为只能使‘寂灭’延迟一天多。”

    “正如你所说,法隆先生,是很小的不便。不过不是说没有一点影响。最近已经有太多小麻烦。接着就有了宣传页。其中有些直指旅居者的待遇问题。最后一批旅居者,年纪在六十岁或生了病的,将被强制性遣返。码头上情景很悲惨。我并不是说小麻烦的泛滥和宣传页的发放之间有联系,但不可能仅仅是巧合。在旅居者中发放政治性材料是违法的,但是我们知道这些破坏性的宣传单已经在露宿营里流传开来。其他的单页都是挨家挨户递送的,主要的不满指向旅居者的待遇、流放岛的状况、强制精子检测,以及这些他们所认为的民主化过程中的缺陷。最近的一个宣传页将所有这些不满意之处汇总起来,列出一份要求清单。你没准见过这种单子?”

    他伸手去拿黑色的皮公文包,把它放在大腿上,解开锁扣。他的所作所为很像是一位慈祥的随意到访者,对来访的目的并不是特别有数。我有点希望他只是装着在纸张中间徒劳地乱翻翻,并非是想要找到那张单页。不过,出乎我意料的是他很快就找到了。

    他把宣传页递给我,说:“先生,你以前见过这个吗?”

    我扫了一眼说:“是的,我见过。几个星期之前从我的门下塞进来一份。”否认没有意义。几乎可以确定国家安全警察知道宣传页已经在圣约翰街分发开来,那么我的房子怎么会例外呢?重读之后,我把宣传页还给罗林斯。

    “你知道其他收到这个的人吗?”

    “就我所知,没有。不过我想象得出这种宣传页散发的范围肯定很大。我没有兴趣去过问。”

    罗林斯仔细看着,好像没有见过似的,然后说:“‘五条鱼’。有创意但不是太聪明。我想着我们在找的是有五个人的小组织。五个朋友,五个家庭成员,五个工友,五个共谋者。没准他们是从英国议会得到的启发。这是一个很有用的数字,先生,你不这样认为吗?在任何决议中都可以确保做到少数服从多数。”我没有接话。他接下去说:“‘五条鱼’。我想着他们每人都有一个代号,或许与名字有关,这样方便每个人记住。不过,A可能有点难。我一下子还想不出有什么鱼的名字以A开头。或许没有一种鱼的首字母是A。我认为他们可能用B代表‘bream(太阳鱼)’。C并不难,可能是‘cod(鳕鱼)’或‘codling(幼鳕)’。D代表‘dogfish(狗鲨)’。E所代表的可能有些困难。或许我猜错了。我估计,如果不能为每一个成员都找到相对应的鱼的话,他们不会称呼自己为‘五条鱼’。先生,你怎么看?我是说,作为一个推理过程来看。”

    我说:“很有创意。当面看到国家安全警察的思维过程非常有趣。很少有公民能享有这种机会,至少真正自由的公民是看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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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5-18 08:37:48 | 显示全部楼层
    这话我或许还是不说为好。罗林斯继续看着宣传页,过了一会儿说:“一只鱼。画得相当好。我认为不是专业搞艺术的人,而是有设计天赋的人画的。鱼是一种基督教标志。我想知道,这有可能是一个基督徒组织吗?”他抬起头看着我,“你承认说你有一份这种宣传页,先生,可是你对此没有做任何事?你不认为你有责任进行汇报吗?”

    “我用处理所有无关紧要不请自来邮件的方式来处理这份宣传页。”说完,我觉得是时候发起进攻了,于是说,“请原谅我,检察长,可是我不明白到底什么让议会不安。任何社会都有不满意的人。这个组织炸掉几个不堪一击的临时坡道,还散发了一些欠缺考虑的对政府的批评,除此之外,并没有做什么明显有害的事情。”

    “先生,有的人会认为宣传页具有煽动性。”

    “你可以随便说。但是你不能把这件事夸大成一个巨大的阴谋。几个对社会不满意的人通过玩这种比高尔夫危险得多的游戏而自娱自乐,肯定不会因此而调动国家安全警察的兵力。到底什么让议会不安?如果有一群不满者的话,他们肯定很年轻,至多是中年人。可是,他们的时光会溜走,我们所有人的时光都会溜走。你忘记那些数字了吗?英国议会可谓经常性地提醒我们。1996年人口是五千八百万,今年已经减少至三千六百万,而其中20%的人已经超过七十岁。我们是注定要灭亡的种族,检察长。伴随着成熟和老年,所有的热情终将退去,即便是阴谋所带来的诱人快感也一样。没有谁能真正反对英国总督。自从他掌权以来从来没有过。”

    “先生,确保没人反对是我们的事情。”

    “你们当然会做你们认为有必要的事情。但是我只会认真对待那些我认为本质上很严重的事情,即反对总督的权威,或许这种人就在议会内部。”

    这些话有一定的风险,甚至很危险。我看到我已经让罗林斯不安起来。这正是我想要的结果。

    罗林斯很自然地停了一会儿,并非有意为之,然后说:“如果有这方面的任何问题,这事情就不再归我管,先生。将会有高一层机构共同处理。”

    我站起身,说:“英国总督是我的表哥和朋友。小的时候他对我很好,那个时候的善意是尤其珍贵的。我不再是他议会的顾问,但是这并不是说我再也不是他的表弟和朋友。如果我有阴谋反抗的证据的话,我会告诉他。检察长,我不会告诉你,我也不会和国家安全警察局联系。我会告诉那个最关心的人,英国总督。”

    这当然带有表演性质,而且我们都懂的。我把他们送出去的时候没有握手或说话,并非因为我和他成了敌人。罗林斯不会让自己耽于个人憎恶,他更愿意去感受对所见过、盘问过的受害者的同情、喜爱和遗憾。我觉得自己很理解他这种人:他们是专制政权中微不足道的小官僚,很享受权力精打细算给予他们的奖赏,他们需要行走在人为的恐惧气氛中,需要知道在他们进入一个房间之前恐惧已经先期到达,而且会在他们走后如气味一样不肯散去。但是他们既没有虐待倾向也没有最终凶残起来的勇气。但是他们需要有所行动。站得远一点,看着山上的十字架对他们来说是不足够的,就像对我们多数人来说是不足够的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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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5-18 08:38:0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八章
    西奥合上日记本,把它放在桌子最上方的一个抽屉里,用钥匙锁上,然后把钥匙放进口袋里。桌子打造得很结实,抽屉很坚固,但是很难抵挡住一位专业人员有意的撬动。不过话说回来,这种事情是不大可能的。即便是发生了,西奥也已经很小心确保对罗林斯造访的记述不会成为罪证。他知道,这种自我审查是心中不安的表现。这种谨慎是很有必要的,这让他很烦躁。他写日记与其说是要记录自己的生活(为谁而记?为什么?什么生活?),不如说是一种自我放任式的习惯性探索,一种弄清楚过去岁月意义的方法:部分是发泄,部分是安慰性的确认。日记已经成了他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如果他必须审查,必须省去一些事情,如果他必须欺骗而不是还原真相的话,日记将毫无意义。

    西奥回想着罗林斯和卡思卡特的造访。令他惊讶的是,当时在看见他们的时候自己竟然毫无恐惧。他们离开之后,西奥对自己的这种无畏以及应对能力很是满意。现在他想知道这种自信是否有理有据。他几乎可以丝毫不差地回忆起当时所说过的话;话语回忆一直是他的天赋之一。但是把他们意义未尽的谈话写下来却不由得让他心生焦虑,这是他在当时没有想到的。他告诉自己没有什么可害怕的。他只直接撒过一次谎,即否认知道谁收到过“五条鱼”的宣传页。如果被问起,他可以进行解释。他会说,为什么要提起前妻,让她去感受国家安全警察造访所带来的麻烦和焦虑?她或者是其他什么人收到宣传页与此根本没有特殊的关联;在这条街上,宣传页挨家挨户塞进住户。一个谎言不足以作为定罪的证据。他不可能因为一个小小的谎言而被捕。毕竟在英国仍有法律在,至少对英国人来说是这样。

    西奥下楼来到客厅,在偌大的房间里不安地来回走动着。楼上楼下的房间都没有亮灯,静悄悄的,他朦朦胧胧地意识到每一间屋子里都是一种威胁。他在可以俯视外面街道的窗前站住,越过有铁铸栏杆的阳台往外望去。趁着街灯,西奥可以看见银色的雨丝在飘落,看见最下方因潮湿而变深的人行道。对面的窗帘已经拉上,石头砌成的楼房正面没有一点生命的迹象,甚至连窗帘拉上时叮当的响声都没有。沮丧如同熟悉的厚重毯子压在他身上。在愧疚、回忆以及焦虑之下,西奥几乎能嗅到死亡岁月所积累起来的污垢。自信在消逝,恐惧在增加。他告诉自己在面谈时他只想到了自己,自己的安全、自己的聪明、自己的自尊心。可是他们的主要兴趣不在他身上,他们在找朱利安和“五条鱼”。他没有透露任何消息,没有必要愧疚。但是话说回来,他们来找他,也就是说他们怀疑他知道情况。他们当然知道。议会从来没有真正相信他那次造访完全是他自己的意思。国家安全警察还会过来;下一次礼貌的遮羞布会更单薄,问题会更直白,结果会更痛苦。

    除了罗林斯透露的消息之外,他们还知道些什么?他忽然想到他们还没有抓住这群人进行审问。不过也许已经抓住。他们今天来访就是因为这个吗?他们已经抓住朱利安和这群人,是为了证明他卷入的程度有多深而来的吗?他们肯定很快就能锁定玛丽亚姆。他还记得就流放岛上的情况向议会发问的时候,得到的回答是:“我们知道。问题是,你是怎么知道的?”他们在找了解岛上情况的人。岛上禁止游人过去,不准信件往来,没有宣传,那个消息是怎么得到的?玛丽亚姆弟弟的逃跑会登记在案。很明显的是,就算“五条鱼”开始行动起来,他们也还没有抓住玛丽亚姆进行审问。不过或许已经审讯过。或许现在她和朱利安都在他们手上。

    他的思绪转了一大圈,第一次不由得感觉到非同寻常的孤独。这不是他熟悉的一种情绪,他不愿意接受,而且对此充满憎恨。俯视着外面空荡荡的街道,他第一次希望能有个人,一个可以信任的朋友,可以让自己敞开心扉。海伦娜在离开他之前曾说过:“我们住在同一座房子里,但我们却像住在同一旅店的房客或客人。我们从来没有真正谈过心。”这是心怀不满的妻子们最常见的抱怨,很乏味,却都在情理中。可是他听到后却很恼怒:“谈什么?我就在这里。如果你想说的话,我洗耳恭听。”

    对他来说,自己的两难处境哪怕是和她谈谈,听听她心不甘情不愿而且毫无裨益的话也是一种安慰。在恐惧、愧疚和孤独之中,西奥对朱利安、对这群人、对自己卷入其中又生出一种新的烦躁。至少他做了他们要求他做的事情。他见了英国总督,之后还提醒朱利安。毫无疑问他们会认为他有责任传话,让他们知道自己处于危险中。他们必须知道自己处于危险中。可是他怎么能告诉他们呢?他不知道他们中任何一个人的地址,不知道他们在哪里工作、干什么。如果朱利安被抓住,他唯一可以做的就是代表她与罕交涉。但是他怎么知道她什么时候被抓呢?如果他去找的话,有可能会找到这群人中的一个。但是他该如何开口才不至于让一切那么明显呢?从现在起,国家安全警察或许会开始对他进行秘密监视。除了等之外,他什么都做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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