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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black白夜

[转帖] 《莫言的奇奇怪怪故事集》完结,莫言的脑洞带你一起去人性深幽处探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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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10-12 0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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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3-7-29 09:27:33 | 显示全部楼层
    我说,尽管这饺子味道的确不错,但我们并没有点耗子肉馅,他们未经我同意硬给上来了耗子肉,就是犯法!马可说:伙计,我发现你在城里住了几年,住出毛病来了。既然好吃,何必去管它什么肉?不管白猫黑猫,抓住耗子就是好猫。同理,不管什么馅,只要好吃就是好饺子!我说不行,我还是咽不下这口气!他说:你呀,你,坐下吧,听我给你讲一个故事,这故事可不是我的捏造,而是千真万确的真人真事儿,听完了故事,如果你还觉得有气,你如果要去告官,就去告好了,我绝不拦着你,但现在你必须好好坐着,听我给你讲。

    马可讲的故事我仿佛听人讲过,但年代久远,细节记不清楚了。马可说,民国初年,就算是 1912 年吧,一个名叫六十的男孩子十五岁了。他的爹六十岁时他的娘生了他。六十就是咱们邻村沙口子人,刚死了没有几年,你难道不记得他吗?六十很小时就把爹死了,母子两人相依为命,日子过得很艰难。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六十十四岁时就跟着村子里的人去南山地区做小买卖,到了十五岁时,就跑起了单帮。那次他去南山贩了一小推车棉布,推着往家走。走到半路上,内急,正好路边有一座小山般的坟墓,坟墓前竖着高大的石碑,石碑前有石人石马,墓后栽着十几棵松树,黑压压的,很是瘆人。他憋急了,顾不上多想,扔下小推车,跑到墓后匆匆下了载。正要提起裤子走人,被一个男人当场抓住。

    男人说:你这个小子吃了豹子胆了吗?竟敢在这里拉屎?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这是举人老爷家的祖坟,风水好得很,你在这里拉屎玷污了风水,该当何罪?六十吓了个半死,连连求饶,说大叔大叔放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那人说你小子少废话吧,跟着我去见老爷吧。六十挣扎着不去,但那男人手上劲头奇大无比,六十的挣扎毫无意义。

    男人拖着六十去向墓地主人邀功,墓地主人是本地最大的财主,仪表堂堂,气度不凡,咱们村许多老人都见过他。财主听了报告很生气,就带上家丁,家丁扛着大枪,把六十拉回墓地。财主对六十说,本来应该枪毙了你,看你年轻,暂且饶你一条小命,但你必须把你拉出来的吃了。六十不想吃,不吃就打,用枪托子捣屁股,用枪筒子撅肋巴骨,那痛劲儿不是人能忍受的。六十无奈,一狠心,就吃了。

    这耻辱刻在了他的骨头上,他没跟母亲说,怕惹她伤心。但南山是不去了,改去北山,北山产一种锋利的匕首,六十就买了一把,准备复仇。他坚信两座山不可能碰面,但两个人很可能碰面。这一天果然来了。我们村逢五排十赶大集,这你知道。有一天,六十正在集上卖虾酱,突然看到那个大财主被人前呼后拥着来了。真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六十感到自己的身体在止不住地发抖,热血一股股地直往脑袋上冲。他很想立即扑上去,用牙齿咬断仇人的喉咙,但财主带着四个保镖,一个个都是彪形大汉,急切难以下手。

    他回了家,找出那把匕首,放到磨刀石上磨。他的娘问他,孩子,你磨刀干什么?六十就把事情的原委说了一遍。母亲沉思良久,问,儿啊,你打算怎么处理这件事?六十说,奇耻大辱,深仇大恨,如果不报,枉为男儿。母亲说,儿啊,你听我说,如果你硬要去寻仇,就先把为娘杀了吧。六十道,母亲何出此言?母亲道,儿啊,你想想,但凡这样的大财主的保镖,必定都是武艺高强之人,他们看起来是赤手空拳,但身上肯定藏有利器,不是刀,就是枪,即便他们赤手空拳,你一个小孩子,也不是他们的对手。即便你勉强得手,杀了你的仇人,你也死定了。你如果死了,娘活着也就没有了任何意义,所以,在你出发之前,娘不如先死,也好免你挂念。

    六十听了娘一席话,进退两难,拿不定主意。他的娘说,儿子,不知道你愿意不愿意听娘的指挥?六十说,愿意听母亲指挥。母亲就说,你先把那把刀子给我,然后换上新衣,到集上去见到财主,请他来家吃饭,如果他问你是谁,你就说是奉了母亲之命前来相请。你只负责把他请回家,剩下的事就不用你管了。六十说,那好吧,反正我连屎都吃过了,还有什么耻辱不能忍受呢?娘,您在家等着,我这就去请他。

    六十到了集上,见了财主,一躬到地,口称恩公,说小人受母亲之命,前来请恩公去家中小坐。那财主翻着眼皮想了半天也想不起这个彬彬有礼的年轻人是谁。就问:你是谁?我不认识你。六十道:恩公不认识我,但我认识恩公,请恩公到寒舍一坐,喝杯清茶。当着许多人的面被人称为恩公,是一件得意的事情,财主不由得满心欢喜,说:好吧,你前头带路吧

    >>>。六十把财主带回家,那四个保镖站在大门口两个,站在院子里两个,悠悠逛逛,警惕性很低。六十的母亲见了财主,双膝一屈下了跪,下了跪就磕头,说多谢恩公救我儿子一命,请受老身三跪九叩首。

    把个财主弄得不知云里雾里,慌忙拉起六十娘,说:老人家,我与你们家素不相识,无故受此大礼,于心不安,请老人家把这个闷葫芦破开,免得在下着急。六十娘道:急什么?请恩公先上炕坐着,等老身杀鸡宰鹅,伺候恩公吃饭。财主道:您不把话说清楚,我是不会上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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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7-29 09:27:47 | 显示全部楼层
    六十娘道:既然如此,我儿,你就把恩公对你的恩德说说清楚吧!六十未曾开口,眼睛里先喷出火来,但他强压怒火,故意用轻松愉快的口气说:恩公难道忘了吗?五年前的春天,四月初八日,我十五岁时,去南山贩了一车白棉布,走到您家祖坟,实在拿捏不住了,在那里拉了一泡屎……财主的脸色突变,似乎有夺门而出的意图。六十娘说:恩公不必害怕,我儿子这五年里走遍天下拜师学艺,练出了一手飞刀绝技,天上飞着一只燕子,他一扬手,那燕子就掉下来了。他如果想取您的性命,您已经死在大集上两个时辰了。

    六十娘接着就把那柄闪闪发光的匕首从怀里摸出来,冷汗涔涔从财主的头上流下。六十娘一扬手,把匕首钉在了梁头上,她的动作刚健有力,与她的年龄极不相称,一看就是个练家子。她的动作不但让财主大吃一惊,连六十也吃了一惊。

    六十后来对他的后代说,真是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我跟你奶奶生活了几十年,还不知道她有一身好功夫。财主原本还存在侥幸之心,想打个暗号把外边的保镖叫进来,一看到六十娘的出手,他就明白该怎么做了。他将衣袖一甩,跪在了六十和他娘的面前,说:老夫人,大公子,在下一时糊涂,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今日落在了你们手里,要杀要砍悉听尊便!

    六十娘上前把财主拉起来,说:恩公快快起来,过去的事儿何必再提?财主拱手道:多谢老夫人不杀之恩,在下可否告辞?六十急巴巴地看着他娘,说:不能放他走!他娘却说:我儿,送恩公出去吧!财主到了院子里,道:老夫人,大少爷,后会有期!财主走了,六十对母亲很不满,对财主更不满。他娘笑道:孩子,用不了十天,他还会回来的。果然如六十娘所言,只隔了五天,到了下次赶集的时候,财主亲自赶着大车,将亲生女儿送来了。在他的马车后,运送嫁妆的大车排出了半里路长。就这样六十成了财主的女婿,也成了村子里的首富。

    这时老头和老太太从屋子里各端着一盘饺子出来,老太太喜笑颜开地对马可说:年轻人,你讲的故事很好,你讲的故事起码告诉了人们两个道理,第一个道理是说人应该宽容,不能冤冤相报;第二个道理是说能忍者必有福。

    你们能把老头子咬了角的饺子吃下去,说明你们俩都具有英雄气质,而且比较善良宽厚。我们俩包了一辈子饺子,积累了丰富的经验,无论是在和面上还是在调馅子上,都有绝招,你们俩刚才吃的饺子味道怎么样?我与马可交换了一个眼色,承认尽管饺子让老头子把汁水吸了但还是鲜美无比,还是我们生平吃过的最好的饺子。

    老太太说:我才刚说这饺子是耗子肉馅,其实是在骗你们。你们想想看,我们俩到哪里去弄耗子肉?我们用的根本就不是肉,我们用的是豆腐,我们能把豆腐做出比肉还鲜美的味道,我们还可以把红萝卜做出大虾的味道,还可以把白萝卜做出黄花鱼的味道。

    未来的世纪人们越来越想吃肉但越来越不敢吃肉,全世界都在提倡素食和减肥,人的食肉欲望与人的健康理想形成了尖锐的矛盾,这个矛盾虽然比不上世界大战激烈,但这对矛盾深入千家万户,让多少亿人痛苦不堪。我们老两口就掌握着解决这个世界性难题的金钥匙,但苦于找不到一个忠厚可信的人继承我们的绝活儿。我们俩合起来有三百多岁了,昨天我掐指一算,知道今天就是我们坐化的日子,眼见着这绝技就要被我们带进坟墓时,老天爷让你们这两个好人出现了。老太太把手伸到老头子的怀里,扯出了一本用宣纸线装起来的大本子,说:我们俩毕生的心血就凝聚在这个本子上了,小子,你千万可别辜负了我们。

    马可看看我,我看看马可,我感到这事情似曾相识,但我不知道见多识广的马可怎么想。老太太摇摇头,说,看样子你们不感兴趣,没关系,别勉强,我们不会强逼着你们接受,婚姻自主,恋爱自由,别看我们年纪很大,但我们对现在的事情很了解,我们的头脑一点儿也不僵化,我们知道现在赚钱的门路很多,稍有点儿本事的人,谁也不会开个饺子馆。你们化装成叫花子去要钱,也比包饺子赚钱多;你们化装成和尚去化缘,也比包饺子挣钱多;如果你们能当个小官,更没有必要开饺子馆。

    她长叹一声,说,老头子,点火把它烧了吧!老头子用悲伤的眼神看了我们一眼,从怀里摸出火柴,想划着火,但火柴受了潮,一根接一根地划,总也划不着。终于划着了,小小的黄色火苗子触到了那本秘籍的边缘,眼见着就要燃烧起来了。这时,不知是什么念头鼓

    >>>舞着我从座位上蹦起来,将那本发黄的秘籍从老太太手里夺了出来。几乎是与此同时,马可扑跪在了老太太面前,磕了一个响头,说:师父师母,请受弟子一拜!

    我把秘籍还给老太太,老太太把秘籍递给老头,腾出手把马可拉起来。她说,孩子,起来,坐下,听我给你讲讲这本秘籍的来历。她说这本秘籍是一个宫里的太监传出来的,那个太监是御膳房的,因为失手打破了皇帝的玻璃碗,自知死罪难免,趁夜从阴沟钻了出来。那时我们俩还没开饺子馆,我们做豆腐谋生。太监溜到我们家,跪下求我们救他一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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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7-29 09:28:02 | 显示全部楼层
    他是我们老家人,说起来还有点儿瓜蔓亲戚,就决定冒着杀头的罪救他。我们用胶水给他粘上了假胡子,给他换上了一套破衣服,给了他一副卖豆腐的挑子,还灌了他一大碗辣椒水弄哑了他的嗓子。他很感动,从怀里摸出了这本秘籍,说,大哥大嫂,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这本秘籍上记载着御膳房饺子的三十八种配方,对你们也许有用,也许没用,如果有用,过几年你们就开家饺子馆吧,如果没用,就放到锅灶里烧了算了。我们怎么好意思要他的东西?劝他自己带回去。

    他说即便能安全出逃,也不会开饺子馆,找个地方隐姓埋名,了此残生吧。说完了秘籍的来历,老头说,青年,你们吃吧,吃完了饺子就走,不要管我们,我们俩练过气功,坐化后尸身不会腐烂,到时候就会有人给我们收尸,你们千万别来掺和。他把秘籍扔在了我们面前,态度极其轻率,简直就像扔一只破袜子。然后他们就相伴进了内室。

    我从桌子上捡起那本秘籍,小心翼翼地翻看着。纸页间粘连得很严重,好像一摞放在汤里浸泡后又晒干了的饼。我看到那些发了霉的纸上画着一些奇怪的符号,好像老道士的符咒。我基本上认为这对老夫妻是在故弄玄虚,现在故弄玄虚的人越来越多,经常有人说自己发现了什么秘籍或是什么古典,其目的多数是骗财。

    我当然不会把我的真实想法说出来,我想就让马可这个糊涂虫怀着梦想离开吧,一个怀揣秘籍的人最想的大概就是找一个没人的地方仔细地欣赏宝贝。我把秘籍递给马可,伪装出一脸神圣,说你好好收起来吧。他大咧咧地说,拌饺子馅的书也算秘籍,那这个世界上秘籍就太多了。

    我说据我看来这绝对不是一本拌饺子馅的书,很可能是藏宝图之类的,你还是拿回去好好研究吧。他说,我拿着没用,你知道我文化水平不高,我知道你文化水平很高,所以还是你拿着吧,你研究出什么成果,发了大财,分给我几个花花就行了。我说那可不行,你可是给人家磕了响头认了师父的,你如果不接受,于情于理都不合。

    他说,如果真是什么好东西,你能舍得给我?你那点儿小心眼子如何能蒙了我?你以为我只是在这里低着头吃饺子?其实我一直用眼睛的余光在观察你的脸色,你嘴唇边上的那两道斜纹把你心里的想法全都告诉了我。你们城里人全都是小聪明,你们精明的不聪明,聪明的不高明,高明的不英明,英明的不圣明,圣明的不会装糊涂,而我们全都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现在许多大人物喜欢在墙上挂一幅郑板桥的字画:难得糊涂。

    你原本就是个糊涂虫,还怎么个糊涂法?我的祖上在潍县开过狗肉馆子,郑板桥在那里当县令时,用不了三天就要到我家的狗肉馆子里去吃一次狗肉,到了寒冬腊月下雪天,交通不便,他几乎就把我家的狗肉馆子当成了他的家,他一边吃狗肉喝黄酒,一边画画写字。他那笔歪三扭四的怪字,就是在我们家的狗肉馆子里发明出来的。他原来最不会画的就是竹子,他尤其画不好竹叶,他后来学会了画竹子并且成了画竹名家,也是在我家狗肉铺子里学会的。

    那是个小雪过后的早晨,我家的几只鸡在狗肉店院子里散步,鸡的脚印清晰地印在雪地上。郑板桥正好为画不好竹叶烦恼,到院子里转圈圈,看到那些散步的鸡留在雪地上的脚印,突然心有所悟,蹲在地上,认真观看,然后他就跑回屋子,找到我祖上的小老婆,让她吩咐伙计,赶紧帮他抓只鸡。伙计抓来了鸡,郑板桥将鸡爪子按在砚台上,然后让那鸡在铺开的宣纸上乱跑,他画了些竹节将那些鸡爪印连接起来,一幅既栩栩如生又抽象写意的墨竹就这样产生了。

    从此郑板桥就成了画竹的名家。他为此还写了一首诗:四十年来画竹枝,日间挥写夜间思,突然打破闷葫芦,全赖雪地一群鸡。我的老老老老爷爷有一个长得很好看的小老婆在狗肉馆子里当垆卖酒,把锅卖肉,与郑板桥眉来眼去,最终发展成了男女关系,店里的伙计全知道,就瞒着我老老老老爷爷一个人。后来我这个老老老老小奶奶生了一个男孩,越长越像郑板桥,有人在我的老老老老爷爷面前说三道四,我的老老老老爷爷就说:糊涂事糊涂了吧!

    郑板桥听了我的老老老老爷爷的话,感叹不已,当下就挥笔写了「难得糊涂」四个大字,让人做成了金字匾额,送到我家狗肉馆子挂起来。这件事我一直没对任何人说过,因为我们这一支就是老老老老小奶奶与郑板桥所生那个男孩的后代,所以我其实是郑板桥的第十代孙,我们是真正的书香

    >>>门第,名人苗裔,你别看我衣衫褴褛,但我们祖上曾经富过,你别看我胸无点墨,但我们祖上学富五车,我们祖上是康熙举人,乾隆进士,你不要拿着豆包不当干粮。

    我说我原来就没把你不当干粮,现在我知道了您是郑板桥先生的第十代孙后就更不敢把您不当干粮了,而且您也不是豆包,您最起码是馒头,或者是大饼,很可能还是压缩饼干,吃一块三天不饿。您既然不要这本秘籍,那我可就收起来了。他说别别别,伙计,既然是我磕了头认了师父,这东西自然是我的,是我的就是我的,你收留就是不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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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7-29 09:28:21 | 显示全部楼层
    我将那个破本子放在他的手里,说,收好了,别让什么武林高手抢了去,抢了秘籍去事小,抢了你的小命去我会很难过的。他眼圈红红地说,我死了你会替我难过?真的吗?你不是骗我吧?但是你为什么会为了我的死难过呢?人们会为了一只小狗小猫的死而难过,但绝不会为了一个人的死难过,除非这个人是他的亲人,是他的亲人也不一定难过。

    你可能不知道,最近几年内,咱们那里,连续发生了许多起杀人案件,有儿子杀了爹娘的,有爹娘杀了儿子的,有妻子杀了丈夫的,有丈夫杀了妻子的,有哥哥杀了弟弟的,也有弟弟杀了哥哥的,有姐夫杀了小舅子的,也有小舅子杀了姐夫的,杀红了眼了,杀乱了套了。你可不要以为这些杀人的和被杀的都是愚昧无知的人,恰好相反。知道他们为什么这样互相残杀吗?你想象不出来,我敢用我的脑袋打赌,你如果能想象出来我就把这颗脑袋割给你,你愿意把它当猪头煮着吃了可以,把它当尿壶可以,把它当成一个球在地上踢来踢去也可以。

    我说你就别卖关子了,我想象不出来,即便我能想象出来,难道我能忍心割你的头?所以你还是把谜底告诉我算了。他说,好吧,我告诉你,但你不要对别人说,对你老婆也别说,有多少英雄好汉,就因为把自己的秘密告诉了老婆,结果遭到了杀身之祸。你听说过刘黑虎的故事吧?看你这副傻呆呆的样子我就知道你没听过刘黑虎的故事,那么就让我先把刘黑虎的故事讲给你听听,也算是我把秘密告诉你之前对你进行一次保密教育。

    他说刘黑虎是他家的老亲戚,曾经跟着韦小宝大元帅远征过俄罗斯,立下过赫赫战功,康熙皇帝赏给他一个小老婆。皇帝赏的老婆,模样当然不会差,刘黑虎也稀罕她,走到哪里就把她带到哪里,上战场打仗也带着。刘黑虎善使铁鞭,一根大的,一根小的。那根小的曾经在市博物馆展览过,有一把粗细,一人多高,重达一百三十斤,那杆大的有多大就不知道了。说刘黑虎打仗有个习惯,刚开始肯定先用那杆小的,等战上一百个回合,敌人累得气喘吁吁时,他却来了劲头,打马回去,换上了那杆大鞭,耍得比那杆小鞭还快,敌人以为他有天神相助,多数都给吓退了。

    就靠着这一招,他打了许多胜仗。有一个俄罗斯大将很有心眼,他有科学头脑,不迷信,就用重金把刘黑虎的小老婆收买了,让她帮助探听刘黑虎越战越有劲的秘密。有天夜里,小老婆先陪着刘黑虎睡了一觉,然后陪着刘黑虎喝酒,把刘黑虎灌得迷迷糊糊,她就问:夫君,你为什么先用小鞭,然后反而用起了大鞭?刘黑虎低声说:亲爱的,我是骗他们的,等我换上大鞭时,我其实已经没有劲了,那杆大鞭,其实是个空心的,连小鞭的一半分量都不到。

    这事对谁都不要说,如果你对别人说了,传到敌人耳朵里,我的小命就完了。那个小老婆内心里斗争了半天,最后还是对人说了。等到下次作战,刘黑虎累了,就虚张声势地大叫:小的们,帮我把大鞭抬上来!等他拿起了大鞭,敌人一拥而上,轻松地就把刘黑虎给斩了。你现在明白了吧?女人,哪怕是自己的老婆,也不能告诉她你的秘密。

    他说,对你进行了保密教育,现在,我就可以把秘密告诉你了。咱们县出了几十桩连环命案,而且大都是亲人杀亲人,其原因就是为了争夺一本秘籍,这本秘籍是一对开饺子馆的老夫妻传下来的,他们俩的年龄加起来大约有三百岁,他们曾经救过一个从宫里逃出来的太监,太监为了感谢他们,就把一本秘籍送给了他们。

    那本秘籍是用宣纸线装的,里边画着一些古怪的线条,不懂行的人根本看不出什么名堂,其实这是一张藏宝图。你一定想问藏的是什么宝,我告诉你。他压低了嗓门,把嘴巴靠近了我的耳朵,说:这宝贝用四个盒子套着,最外边的是一个檀木盒子,第二层是青铜盒子,第三层是白银盒子,第四层是一个黄金盒子,黄金盒子里有一个琉璃瓶,瓶子里盛着一根通灵虎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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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7-29 09:28:39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black白夜 于 2023-8-4 18:14 编辑

    5 节 养猫专业户

    姑姑对我说过,他的爹不务正业,闲冬腊月别人忙着下窨子编草鞋赚钱,他的爹却抱着两只大猫东游西逛。姑姑说他出生时,解放军的炮队在村后那片盐碱地上实弹射击,荒地上竖着一股股烟,有白色的,有黑色的。炮声很响,震得窗户纸打哆嗦。

    他长到七岁时,和我打架,用手抓破了我的腮,用牙咬破了我的耳朵,流血不少。被姑姑撞见,姑姑骂他:「大响,你这个野猫种,怎么还咬人呢?」他不住地用舌尖舔着嘴唇,好像猫儿舔唇上的鼠血,眼睛眯缝着,在我姑姑的数落声中,不吱声,也不挪动。一只蓝猫从我家磨屋里叼着一只耗子蹿出来,耗子很大,把猫头都坠低了。他眯缝着的眼突然睁开,从眼里射出一道光线,绿荧荧的。手提到胸前,身体缩起来,片刻都不到,他直飞到猫前去,把那只大耗子截获了。蓝猫怪叫几声,像哭一样,对着他龇牙咧嘴,无奈何,悻悻地贴着墙根又溜进磨屋里去了。姑姑停止了用玉米皮包扎着我的耳朵的手,嘴不说话,僵硬地半张着。我和姑姑都定着眼看手提着大耗子的大响,他的脸上挂着谜一般的好像是愚蠢也许是残酷的笑容。

    后来,大响跟随着他爹闯关东去了,一去也就没了音信。我当兵前二年,一个老得有点儿糊涂了的关东客回了老家,我跟他坐在一起为生产队编苫,问起大响一家,关东客眊着眼说:大响的爹死了,大响被山猫吃了。问到山猫形状时,关东客满嘴葫芦,只说好像一种比猫大点儿比狗小点儿的十分凶猛的野兽,连老虎狗熊都怕它三分。

    大响被山猫吃了,我也没感到难过,只是又恍然记起他脸上那谜一般的好像是残酷也许是愚蠢的笑容来。老关东回乡一年就死了,埋在村东老墓田里,村人都说这叫叶落归根,故土难离,哪怕再穷,也难忘了,老来老去,终究要转回来。

    又一年初冬,征兵开始了,来带兵的解放军都穿着大头皮鞋羊皮大衣,问问说是黑龙江来的。我马上就想起老关东客那些关于关东的神秘传说,想起了那个被山猫吃掉了的大响,那怪异而凶残的动物正用带刺的舌舔着大响的白骨,凄厉一声叫,连山林都震动了……那时农村日子不好,年轻人都想当兵,争得头破血流的。因我姑姑头二年嫁给了民兵连长邢大麻子,我沾了光,没争没抢就拿到了入伍通知书。坐上闷罐子车,连白带黑地往北开了不知几多工夫,到了一座大森林的边上,触鼻子扎眼的树、雪,风呜呜地叫,夜里满树林子都是狼嚎。首长听说我在家养过猪,就把我分配去养狼狗。养狗的日子里,我经常偷食喂狗的一种红色肉灌肠,挨过批评,但也改不了,因我一见那红色灌肠,就像生精神病似的烦躁不安,非吃不可,非吃不能平息烦躁情绪……现在我还是不敢回忆那红色灌肠的形状和味道……吃着红色灌肠的时候,我的眼前交替出现着两幅幻景:大响像电一般扑到猫头上,截获耗子,脸上是愚蠢的或是残酷的笑容……山猫用带刺的舌舔着大响的白骨,舔着那笑容,像用橡皮擦纸上的字迹一样……

    我就好像见过了山猫似的脑海里浮动着山猫机警而凶残的脸。

    因我恶习难改,被调到炊事班,负责烧火喂猪。有一天,指导员和炊事班长到山上去谈心,抓回一只小猫崽,山猫崽子!通体花纹,黑与灰交织,黑得特别鲜艳,耳朵直竖,似比家猫尖锐,别的也就与家猫无大差别了。山猫吃掉大响的故事从此完结了。抓回小山猫不几日,老兵复员,一宣布名单,炊事班长是第一名,我是最后一名。炊事班长已当兵五年,风传着要提拔成司务长的,他工作积极,经常给我做思想工作。我当兵两年,被复了员,是因为我偷食红色灌肠吧!复员就复员,总算吃了两年饱饭,还发了好几套里里外外从头到脚的新衣新帽,够穿半辈子啦!当了两年兵,这一辈子也算没白活。我是这么想。可炊事班长不这么想,宣布复员名单时,一念到他的名字,他当场就昏倒了。卫生员用针扎巴了半天,才把他扎醒了。醒了后,炊事班长又哭又闹,他跪着说:「指导员……连长……留下我吧……我不愿回去……」

    那只小山猫被我装进一个纸盒里带回了家乡。炊事班长哭求也无济于事,与我坐同一辆汽车,哭丧着脸到了火车站,乘一辆烧煤的火车,回他的老家去了。据说他的家乡比我的家乡还要穷。生怕那只山猫在火车上乱叫被列车员发现罚款,副连长送我一铁筒用烧酒泡过的鱼,把猫喂醉了,让它睡觉。副连长说,它一醒你就用鱼喂它。副连长是我的老乡,他说家乡鼠害成灾,缺猫。虽说见过山猫之后便不再相信大响被山猫吃掉的鬼话,但在街上碰上了他,心里还是猛一咯噔,互相打量着,先是死死地互相看着脸,接着是从头到脚地上下扫,然后便互相大叫一声名字。他身体长大了很多,脸盘上却依然是几十年前那种表情,不开口说话的时候,脸上便浮现那种神秘的微笑,好像愚蠢,又好像残酷。

    「『喀巴』说你让山猫吃了呢!」我说的「喀巴」是老关东的名字。他咧咧嘴问:「山猫?」连田野的老鼠都跑进村里来了,它们嘴里含着豆麦,腮帮子鼓得很高,在大街上慢吞吞地跑着,公鸡想去啄它们的时候,它们就疾速地

    钻进墙缝里,钻进草垛里,钻到路边随处可见的鼠洞里。

    「你见过山猫吗?」他问我。我告诉他我从关东带回来一只小山猫,在姑姑家躺着,还没真正醒酒呢!

    他高兴极了,立即要我带他去看山猫。我却执意要先看他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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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3-7-29 09:28:57 | 显示全部楼层
    他的家是生产队过去的记工房,被他买了。房有四间,土墙,木格子窗,房上有三行瓦,两行瓦蓝色,一行瓦红色。两只大猫卧在他的炕上,三只小猫在炕上游戏。土墙上钉着几十张老鼠皮。他枕头边上摆着一本书,土黄色的纸张,黑线装订,封面上用毛笔写着几个笨拙的黑字:訄鼠催猫。我好奇地翻开书,书上无字,却画着一些奇奇怪怪的花纹。也许别的页上有字,我不知道,我只看了一眼那些花纹,他就把书夺走了。他厉声呵斥我:「你不要看!」我的脸皮稍稍红了一下,自我感觉如此,讪讪地问:「什么破书?还怕人看。」

    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摩挲着那本书道:「这是俺爹的书。」

    「是你爹写的?」 「不是,是俺爹从吴道士那里得的。」

    「是守塔的吴道士?」

    「我也不知道。」

    那座塔我知道,砖缝里生满了枯草,几十年都这样。道士住塔前的小屋里,穿一袭黑袍,常常光着头,把袍襟掖在腰里,在塔前奋力地锄地。

    「你可别中了邪魔!」我说。

    他咧咧嘴,脸上挂着那愚蠢与残酷的微笑。他把书放在箱子里,锁上一把青铜的大锁,嘴里咕哝着什么,五只猫都蹲起来,弓着腰,圆睁眼看着他的嘴。我的背部有点儿凉森森的,耳朵里似乎听到极其遥远的山林呼啸声,正欲开口说些什么,就听到啪嗒一声响,见一只雪白的红眼大鼠从梁上跌下来,跌在群猫面前,呆头呆脑,身体并不哆嗦。白鼠的脸上似乎也挂着那愚蠢又残酷的笑容。

    大响捉着鼠,端详了半天,说:「放你条生路吧!」嘴里随即嘟囔了几句,猫们放平了腰,懒洋洋地叫了几声,老猫卧下睡觉,小猫咬尾嬉闹。那红眼白毛鼠顿时有了生气和灵气,从大响手里嗖地跳下,沿着墙,哧溜溜爬回到梁头上去,陈年灰土纷纷落下,呛得我鼻孔发痒。

    我当时有很大的惊异从心头涌起,看着大响脸上那谜一般的微笑,更觉得他神秘莫测。一时间,连那些猫,连那土墙上贴着的破旧的布满灰尘的年画,都仿佛通神通鬼,都睁了居高临下、超人智慧的眼睛,在暗中看着我冷笑。

    「你搞的什么鬼?」我问大响。

    大响赶走那微笑认真地对我说:「伙计,人家都在搞专业户挣大钱,咱俩也搞个专业户吧!养猫。」养猫专业户!养猫专业户!这有趣而神秘、怪气十足又十分正常、富有吸引力的事业。

    「听说你从关东带回来一只小山猫?」他又一次问。

    晚上我就把小山猫送给了大响,他兴奋得一个劲搓手。

    我到姑姑家去喝酒。姑父三盅酒进肚,脸就红了,电灯影里,一张脸上闪烁着千万点儿光明。他把我的酒盅倒满,又倒满了自己的盅,把酒壶放在「仙人炉」上燎着,清清嗓子,说:「大侄子,一眨巴眼,你回来就一个月了,整天东溜西溜,不干正事,我和你姑姑看在眼里,也不愿说你。你也不小了,天天在这里吃饭,我和你姑即便不说什么,只怕左邻右舍也要笑话你!现在不是前二年啦,那时候村里养闲人,游游逛逛也不少拿工分;现如今村里不养闲人,不劳动不得食。我和你姑不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是分几亩地种还是出去找个事挣钱?」

    我的心有点儿凄凉,喝了酒,说:「姑父,姑姑,我一个大小伙子,自然不能在你家白吃干饭!虽说是要紧的亲戚,毕竟不是自己的家,就是在爹娘家里,白吃饭不干活儿也不行。吃了你们多少饭,我付给你们钱。」

    姑姑说:「你姑父不是要撵你,也不是心疼那几顿饭。」

    我说:「明白了。」

    姑父却说:「明白就好,就怕糊涂。你打的什么谱?」

    我说:「这些日子我跟大响商量好了,我们俩合伙养猫。」纸糊的天棚上,老鼠嚓嚓地跑动着。

    姑父问:「养猫干什么?」

    我说:「村里老鼠横行,我和大响成立一个养猫专业户,卖小猫,出租大猫……」

    我正想向姑父讲述我和大响设想的大计划时,姑父冷笑起来。

    姑姑也说:「哎哟我的天!你怎么跟那么个神经病搞到一堆去胡闹?大响是给他爹那个浪荡梆子随职,你可是正经人家子女。」

    姑父讽刺道:「有千种万种专业户,还没听说有养猫专业户!你们俩还不如合伙造机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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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7-29 09:29:25 | 显示全部楼层
    姑姑说:「我和你姑父替你想好了,让你一头扎到庄稼地里怕是不行,当过兵的人都这样。喇叭里这几天一个劲儿地叫,县建筑公司招工,壮工一天七块钱,除去吃喝,也剩三五块,你去干个三年两载,赚个三千两千的,讨个媳妇,就算成家立了业,我也就对得起你的爹娘啦!」

    我又见了大响,把准备去建筑公司挣钱不能与他养

    >>>猫的事告诉他,他很冷淡地说:「随你的便。」以后我就很难见到大响的面了。建筑公司放假时我回家去探望过大响,那两扇破门紧锁着,门板上用粉笔写着一行大字:养猫捕鼠专业户。旁有小字注着:捉一只鼠,仅收酬金人民币一元整。铁将军把着门,这老兄不在。但我还是吼了几声:「大响!大响!」院子里一片回声,好像在两山之间呼唤一样。我把眼贴到门扇上往里望,院里空荡荡的,低洼处存着夜雨的积水,那只我曾见过的白耗子在院里跑,墙上钉着一片耗子皮。

    大响的邻居孙家老太太迎着我走过来,一头白发下有两点磷火般的目光闪烁。她拄着一支花椒木拐杖,干干的小腿上裂着一层白皮。她问:「您是请大响拿耗子的吧?他不在。」

    「孙大奶奶,我想找大响耍耍,我是老赵家的儿子,您不认识我?」

    老太太一只手拄定拐棍,一只手罩在眉骨上方,打量着我,说:「都愿意姓赵,都说是老赵家的儿子,『赵』上有蜂蜜!有香油?」我立刻明白,这老太太也老糊涂了。

    她以与年龄不相适合的敏捷转回头来,对我说:「大响是个好孩子,他发了财,买蜂蜜给我吃,你买毒药给我吃,想好事,我不吃!前几年,你们药耗子,把猫全毒死了,休想啦,休想啦……」

    回家与姑姑说大响的事,姑姑说:「这个疯子!不是个疯子也是个魔怪!」姑父插言道:「你可别这么说!大响不是个简单人物,听说他在墨河南边一溜四十八村发了大财!」

    有关大响的传说如雷贯耳是一九八五年,那时我时来运转,被招到县委大院干部食堂烧开水,婚也结了,媳妇的肚子也鼓了起来,满心里盼她生个儿子,可她不争气,到底生了个女儿。

    女儿出生后,我告了一个月假,回家伺候老婆坐月子。这些日子里,大响来过一次,坐在院子里也不进屋。他比从前有些瘦,但双目炯炯,言语中更有一些玄妙的味道,但细揣摩,又好像是正常的。他说:「老兄,贺喜,喜从天降!浩浩乎乎乾坤朗朗!没有工夫煮鸡汤,吃耗子在南方,多跑路身体健康,不可能万寿无疆!送你二百元,给嫂子和侄女添件衣裳。」他把一个红纸包拍在我手里,一转身就走了。我没及谦让,就见他那黑黑的身影已融到远处的月影里。一声柳哨,令人肠断。我不知这柳哨是不是大响吹的。又隔了几天,因寻一味中药,我骑车跑到邻县的马村,那里有一家大中药铺,三个县都有名。骑到距马村不远的一个小庄子,见村里男女老幼都跌跌撞撞地往村中跑,下车问一声,说是有一师傅在村中摆开法场,要把全村的耗子拘到池塘里淹死。心里一扑棱,立即想到这是大响,便推了车,随着人群往前拥。将近池塘时,早望见红男绿女,围成了一个大大的圆圈。垂柳树下,站着一瘦高个子男人,披一件黑斗篷,蓬松着头发,恰如一股袅袅的青烟。我把草帽拉低,遮住眉头,支起自行车,挤进人圈里,把头影在一高大汉子背后,生怕被大响瞧见。

    起先我想这人也未必就是大响,他的眼神时而涣散,时而凝结,涣散时如两池星光闪烁,凝结时则如两坨清水冷气,仿佛直透观者肺腑;我才觉得他必定是大响。因为他不管目光涣散还是凝结,那种我极端熟悉的谜一般的愚蠢或残酷的微笑始终挂在脸上。他的身后,蹲着八只猫。

    好像是村里的村长一类的人物——一个花白胡子的老汉走到大响面前,哑着嗓子说:「你可要尽力,拘出一只耗子,给你一块钱,晌午还管你一顿好烟好菜;拘不出耗子嘛……这里离派出所并不远,前天还抓走了一个跳大神的婆子呢!」

    大响也不说什么,只是更加强烈了那令人难以忘却的笑容。花白胡子退到人堆里。大响从猫后提起一面铜锣,用力紧敲三响,锣声惨厉,铜音嗡嗡,不知别人,我的心紧缩起来,更直着腰看大响。他赤着脚,那黑袍上画着怪纹,数百根老鼠的尾巴缀在袍上,袍袖摆动,鼠尾嚓嚓啦啦细响。他提着铜锣,紧急地敲动,边敲锣身体边转动起来。黑袍张开,像巨大的蝙蝠翅膀。群猫也随着他跳动起来,它们时而杂乱地跳,时而有秩序地跳,但无论是杂乱无章还是秩序井然,那只我从关东带回来的山猫无疑始终充当着猫群的领袖。两年不见,它长大了许多,只是从它的格外尖锐的耳上,从它那些缠绕周身的格外鲜艳夺目的黑色条纹上,我才能认出它。它的身体比那七只猫要大,正应了老关东客「比猫大点儿,比狗小点儿」的话。我总觉得群猫脸上,尤其是山猫脸上的表情与大响脸上那微笑有着密切联系,在本质上是一致的、共同的、互通的,同属于一个尚未被人类完全认识的因而也就是神秘的精神现象的朦胧范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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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3-7-29 09:29:49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black白夜 于 2023-8-4 18:15 编辑

    猫们的跳跃舞蹈协调一致时,就好像八颗围绕着大响旋转的行星。阳光灿烂,照耀着光亮的猫皮,垂柳吻着生满青萍的池塘,蜻蜓无声地滑翔。猫的身体都拉得很长很细,八猫首尾连接,宛若一条油滑的绸缎。

    大响与群猫旋转舞蹈,约有抽两袋旱烟的工夫,众人正看得眼花缭乱时,锣声停了,人与猫俱定住不动,好像戏台子上演员的亮相。天气燥热,大响脸上挂着一层油光光的汗。大家都不错眼珠地盯着他,他嘴里振振有词,语音含糊,听不清什么意思,两条洁白的泡沫挂在他的嘴角上。定住的猫在他的「咒语」中活动开来。

    猫嘴里发出瘆人的叫声,猫腿高抬慢落,徘徊行走,八只猫好像八个足蹬厚底朝靴在舞台上走过场的奸臣。群众渐渐有些烦恼,毒辣的太阳晒着一片青蓝的头皮,烦恼是烦恼,但也没人敢吱声。我私下里却为大响担忧起来,全村的耗子难道真会傻不楞登地前来跳塘?

    忽然,猫叫停止,八只猫在大响身前一字排开,山猫排在最前头,俱面北,弓着腰,尾巴旗杆般竖起,胡须扎煞,嘴巴里咈咈地喷着气,猫眼发绿,细细瞳仁直竖着,仿如一条条金线。我的汗马上变得又冷又腻,眼前幻影重重,耳朵里钟鼓齐鸣,恍惚中见群马奔驰在塞外的冰冷荒漠上,枯黄的羊儿在衰草中逃窜……赶忙晃头定神,眼前依然只有八只发威的猫。大响从腰里掏出一支柳笛,嘟嘟地吹起来,笛声连续不断,十足的凄楚呜咽之声。斜目一看,周围的观众都紧缩着头颈,脸上挂着清白的冷汗珠。不知过了几多时光,人背后响起一片嘈杂声,笛声忽而高亢如秋雁嘹唳,群猫也大发恶声。有人回头,喊一声「来了」,人群便豁然分开,裂开一条通衢大道,数千只老鼠吱吱叫着,大小混杂,五色斑驳,蜂拥而来。众人都不敢呼吸,身体紧缩,个个矮下一截。大响闭着眼,只管吹那柳笛,群猫毛发戗立,威风大作,逼视着鼠群。鼠们毫不惊惧的样子,一个个呆头呆脑,争先恐后地跳到池塘里去,池塘里青萍翻乱,落水的老鼠奋力游动着,把青萍覆盖的水面上犁出一条条痕迹。后来都沉下去,挣扎着,露出红红的鼻尖呼吸,又后来,连鼻尖也不见了。

    柳笛声止,群猫伸着懒腰徘徊,大响直立在烈日下,低着头,好像一棵枯萎的树。湾水平静,众人活过来,但无有敢言语者。村里管事的花白胡子蹒跚到大响面前,叫了一句「先生」,大响睁开眼,嫣然一笑,几乎笑破我的心。

    我骑着自行车疾速逃走,浑身空前无力,寻了一块花生地,便扔下车子,不及上锁,一头栽倒,沉沉睡去。醒来时红日已平西,近处的田畴和远处的山影都如被血涂抹过,稼禾的清苦味道直扑鼻孔,我推车回家,回想上午的事,犹如一场大梦。回到县里后,我见人就说大响的奇能,起初无人相信,后来见我说得有证有据,也就半信半疑起来。初冬时,邻县的领导向我们县里领导问起大响的事,县委莫书记很机智地做了回答。莫书记到伙房里找我,了解大响的情况,我把我知道的有关大响的一切都说了。

    大响成了名人,市里有关部门也派人前来调查。这样张张扬扬地过去了半年。

    麦收的时候,县粮食局一号库老鼠成灾,准备请大响来逮鼠。消息很快传开,市电视台派了记者来,带着录像器材,省报也派了记者来,带着照相机和笔,据说有几位很大的领导也要来观看。

    那天上午,一号粮库的防火池里贮满清水,池旁排开一溜桌子,桌子上铺了白布,白布上摆着香烟茶水。县里领导陪着几个很有气派的人坐在那儿抽烟喝茶。半上午时,一辆黑色的轿车开进院子,大响从车里钻出来。他穿着一双皮鞋,一件藏青的西服挂在身上,显得十分别扭。我寻找着他脸上那谜一般的微笑。从轿车里把八只猫弄出来就费去了约十分钟,猫们显得十分烦躁,尤以山猫为甚。总算开场了,记者把强光灯打在大响的脸上,那微笑像火中的薄纸一样颤抖着。强光灯打在猫脸上,猫惊恐地叫起来。表演彻底失败。我听到一片骂声。水池旁一个戴眼镜的人站起来,冷冷地说:「彻头彻尾的骗局!」然后拂袖而去。莫书记急忙追上去,脸上一片汗珠。我的脸上更是一片汗珠。



    6 节 罪过

    我带着五岁的弟弟小福子去河堤上看洪水时,是阴雨连绵七天之后的第一个晴天的上午。我们从胡同里走过,看到一匹单峰骆驼正在反刍。我和弟弟远远地站着,看着骆驼踩在烂泥里的分瓣的牛蹄子,生动地扭着的细小的蛇尾巴,高扬着的弯曲的鸡脖子,淫荡的肥厚的马嘴,布满阴云的狭长的羊脸。它一身暗红色的死毛,一身酸溜溜的臭气,高高的瘦腿上沾着一些黄乎乎的麦穰屎。

    「哥,」弟弟问我,「骆驼,吃小孩吗?」

    我比小福子大两岁,我也有点儿怕骆驼,但我弄不清骆驼是不是吃小孩。「八成……不会吃吧?」我支支吾吾地对弟弟说,「咱们离着它远点儿吧,咱到河堤上看大水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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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7-29 09:30:09 | 显示全部楼层
    我们眼睛紧盯着阴沉着长脸的脏骆驼,贴着离它最远的墙边,小心翼翼地往北走。骆驼斜着眼看我们。我们走到离它的身体最近时,它身上那股热烘烘的臊气真让我受不了。骆驼恁地就生长了那样高的细腿?脊梁上的大肉瘤子上披散着一圈长毛,那瘤子里装着些什么呢?这是我第二次看到骆驼。我第一次看到骆驼是两年之前,集上来了一个杂耍班子,拉着大棚卖票。五分钱一张票。姐姐不知从哪里弄了一毛钱,带我进了大棚看了那场演出。

    演员很多。有一匹双峰骆驼,一只小猴子,一只满身长刺的豪猪,一只狗熊装在铁笼子里,一只三条腿的公鸡,一个生尾巴的人。节目很简单,第一个节目就是猴子骑骆驼。一个老人打着铜锣镗镗响,一个年轻的汉子把猴子弄到骆驼背上,然后牵着骆驼走两圈,骆驼好像不高兴,郎当着个长脸,像个老太婆一样。第二个节目是豪猪斗狗熊。狗熊放出铁笼,用铁链子拴着脖子,铁链子又拴在一根钉进地很深的铁橛子上。豪猪小心翼翼地绕着狗熊转,狗熊就发疯,嗥叫,张牙舞爪,但总也扑不到豪猪身边。第三个节目是一个人托着一只公鸡,让人看公鸡两腿之间一个突出物。大家都认为那不是条鸡腿,但杂耍班子的人硬说那是条鸡腿,也没有人冲出来否认。最后一个节目最精彩。杂耍班子里的人从幕布后架出一个大汉子来,那汉子蔫蔫耷拉的,面色金黄,像橘子皮一样的颜色。敲锣的老头好像很难过,一边镗镗地、有板有眼地敲着锣,一边凄凉地喊叫着:「大爷大娘,大叔大婶子们,大兄弟姊妹们,今儿个开开眼吧,看看这个长尾巴的人。」众人都把目光投到黄脸汉子身上,但都是去看他黄金一样的脸,他目光逡巡,似乎不敢下行。杂耍班子的人停住脚步,把那个死肉般的汉子扭了一个翻转,让他的屁股对着观众的脸。一个杂耍班子里的人拍拍汉子的背,汉子懒洋洋地弯下腰去,把屁股高高地撅起来。他反穿了一条蓝制服裤子——我明白了他为什么迈不开步子——屁股一撅起,裤子前襟的开口在屁股上像张大嘴一样裂开了。杂耍班子的人伸进两根指头去,夹出了根暗红色的、一拃多长、小指粗细的肉棍棍。杂耍班子的人用食指拨弄着那根肉棍棍,它好像充了血,鲜红鲜红,像成熟辣椒的颜色。它还哆哆嗦嗦地颤动呢。我感觉到姐姐的手又黏又热。姐姐被吓出汗来啦。锣声镗镗地响着,老头凄凉地喊叫着:「大爷大娘们,大叔大婶子们,大兄弟姊妹们,开开眼吧,天下难找长尾巴的人。」这是我第二次看到骆驼。

    这是我第二次看到骆驼。骆驼被我们绕过去了,弟弟又怕又想看地回头看骆驼,我也回头看骆驼;它那条蛇样的细尾巴使我联想到那条瑟瑟抖动的人尾巴。

    那时候我和弟弟都赤条条一丝不挂,太阳把我们晒得像湾里的狗鱼一样。

    走上河堤前,我们还贴着一道篱笆走了一阵,我在后,弟弟在前。篱笆上攀满牵牛和扁豆。牵牛花都把喇叭合拢了,扁豆花一串一串盛开着。一只「知了龟」伏在扁豆藤上,我跳了一下把它扯下来,撕下来才知道是个空壳,知了早飞到树上去了。

    弟弟的屁股比他的脸还要黑,它扭得挺活泛。弟弟没生尾巴,我也没生尾巴。河水是浑浊的,颜色不是黄也不是红。河心那儿水流很急,浪一拥一推往前跑。水面宽宽荡荡,几乎望不到对岸。其实能望到对岸。枯水时河滩地里种了一些高粱,现在被洪水淹了,高粱有立着的,有伏着的,一些亮的颜色、亮的雾,在淹没了半截的高粱地里汩汩漓漓地闪烁着,绿色的燕子在辉煌湍急的河上急匆匆飞行着。水声响亮,从河浪中发出。沙质的河堤软塌塌的,拐弯处几株柳树被拦腰砍折,树头浸在河水里,激起一簇簇白色的浪花。

    我和小福子沿着河堤往东走。河里扑上来的味道又腥又冷,绿色的苍蝇追着我和小福子。苍蝇在我身上爬,我感到痒,我折了一根槐枝轰赶苍蝇。小福子背上、屁股上都有苍蝇爬动,他可能不痒,他只顾往前走。小福子眼珠漆黑,嘴唇鲜红,村里人都说他长得俊,父亲也特别喜欢他。他眯缝着眼睛看水里水上泛滥的黄光,他的眼里有一种着魔般的色彩。

    近堤的河面水势平缓,无浪,有一个个即生即灭的漩涡,常有漂浮来的绿草与庄稼秸子被漩涡吞噬。我把手持的那截槐枝扔进一个漩涡,槐枝在漩涡边缘滴溜溜转几圈,一头就扎下去,再也不见踪影。我和小福子从大人

    >>>们嘴里知道,漩涡是老鳖制造出来的,主宰着这条河道命运的,也是成精的老鳖。鳖太可怕了,尤其是五爪子鳖更可怕,一个碗口大的五爪子鳖吃袋烟的工夫就能使河堤决口!我至今也弄不明白那么个小小的东西是凭着什么法术使河堤决口的,也弄不明白鳖——这丑陋肮脏的水族,如何竟赢得了故乡人那么多的敬畏。

    小福子把眼睛从漩涡上移出来,怯怯地问我:「哥,真有老鳖吗?」

    我说:「真有。」

    小福子斜睨了一眼浩浩荡荡的河水,身体往南边倾斜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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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7-29 09:30:44 | 显示全部楼层
    一条白脖颈的红蚯蚓在潮湿的沙土上爬动着。小福子险些踩到蚯蚓上,他叫了一声,跳到一边,手抚着屁股说:「哥,蛐蟮!」

    我也悚然地退一步,看着遍体流汗的蚯蚓盲目地爬动着。它爬出一道弯弯曲曲的痕迹。小福子望着我。

    我说:「撒尿!用尿滋它。」蚯蚓在我们的热尿里痛苦地挣扎着。我们看着它挣扎。我感到嗓子眼里痒痒的。

    「哥,怎么着它?」小福子问我。 「斩了它吧!」我说着,从堤下找来一块酱红色的玻璃片,把蚯蚓切成两半。蚯蚓的肚子里冒出黄色的泥和绿色的血。切成两段它就分成两段爬行。我有些害怕了。小虫小鸟都是能成精的,成了精的蚯蚓也是能要了人命的,我总是听到大人们这么说。

    「让它下河吧。」我用商量的口吻对小福子说。

    「让它下河吧。」小福子也说。

    我们用树枝夹着断蚯蚓,扔到堤边平静的浑水里。蚯蚓在水里漂着,蚯蚓放出一股香喷喷的腥气。我们看到水里一道银青的光辉闪烁,那两截蚯蚓没有了。水面上擎出一群尖尖的头颅。我和弟弟都听到了水面传上来的吱吱的叫声。弟弟退到我身后,用他的指甲很尖的手抓着我腰上的皮。

    「哥,是老鳖吗?」

    「不是老鳖,」我观察了一会儿,才肯定地回答,「不是老鳖,老鳖专吃燕子蛤蟆,它不吃蛐蟮。吃蛐蟮的是白鳝。」

    河水中闪一阵儿青光,翻几朵浪花,便什么都看不见了。

    我和小福子继续往东走,快到袁家胡同了,据说这个地方河里有深不可测的鳖湾。河水干涸时,鳖湾里水也瓦蓝瓦蓝,不知道有多么深,更没人敢下鳖湾洗澡。

    我想起一大串有关鳖精的故事了。

    我听三爷说有一天夜里他在河堤上打猫头鹰,扛着一杆土枪,土枪里装着满药。那天夜里本来挺晴的天,可一到袁家胡同,天呼噜就黑了,黑呀黑,好麻呀黑,乌鱼的肚子洗砚台的水。猫头鹰在河边槐树上哆嗦着翅膀吼叫。三爷说他的头皮一乍一乍的,趴在河堤上一动也不敢动。他知道一定有景,什么景呢?等着瞧吧。那时候是小夏天,槐花开得那个香啊!多么香?小磨香油炸斑鸠。一会儿,河里哗啦哗啦水响,一盏通红的小灯笼先冒出了水面,紧接着上来一个傻不楞登的大黑汉子,挑着小灯笼,呱嗒呱嗒在水皮上走,像走在平地上一样。走了三圈,大黑汉子下去了,鳖湾里明晃晃的,水平得连一丝波纹都没有。三爷耐住心性,趴着不动。约莫过去了吃袋烟的工夫,就见到那大黑汉子又上来了,站在鳖湾边上,像根黑柱子一样,一动不动——当时我问:还挑着灯笼吗?三爷说:挑着,自然是挑着的——又见一张桃花木八仙桌子,从鳖湾正中慢悠悠地升上来。几个穿红戴绿的丫头子,端着七个盘八个碗,碗里盘里是鸡鸭猪羊,奇香奇香。丫头子下去了,上来两个白胡子老头,头顶都光溜溜的,一看就知道满肚子学问。两个老头子坐在那儿推杯换盏,谈古道今,三爷都听得入了迷。后来槐树上的猫头鹰一声惨叫,三爷才清醒过来。三爷把土枪顺过去,瞄准了八仙桌子。枪筒子冰凉冰凉,三爷的心也冰凉冰凉。刚要搂火,那个红脸的白胡子老头子把举到嘴边的酒杯停住,大声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三爷大吃一惊,迷迷糊糊地就把枪机搂倒了,只听得震天价一声响,河里一片漆黑,天地万物都像扣在锅里,三爷听到了铁砂子打在水里的声音。紧接着狂风大作,风是白色的,风里裹挟凉森森的河水,哗啦哗啦淋到槐树上。三爷紧紧地搂住了一棵大槐树,才没被风卷到鳖湾里去。大风刮了半个时辰方停,三爷满身是水,冻得直打哆嗦。这时星星现出来了,蓝色的天压得很低,槐树上的白花像一团团毛茸茸的乱毛,附着在黑魆魆的叶丫里,放着浓烈的香气。猫头鹰在花叶间愉快地歌唱。三爷起身想回家,但十个手指都套了环,怎么也解不开。三爷着急得啃树皮,嘴唇都被槐树皮磨破了。后来好不容易松了扣。三爷到家后喝了半斤酒,还是一阵阵地打寒战,从心里往外颤。

    第二天早晨,三爷到鳖湾那儿看。风平浪静,湾水乌黑,白雾稀薄如纱幔,一股血腥味直冲上河堤。三爷看到一条大黑鱼在鳖湾里漂着。那条大黑鱼有五尺长,有二百斤重,头没有了还那么长,那么重,有头时就更长更重了。三爷记得自己的枪口是瞄着白胡须老头的,大黑汉子站在湾边上离着很远呢。噢,三爷说,想了半天才明白:大黑鱼是鳖精们的侦察员,它失职了,因此被老鳖们斩掉了头。我那时方知地球上不止一个文明世界,鱼鳖虾蟹、飞禽走兽,都有自己的王国,人其实比鱼鳖虾蟹高明不了多少,低级人不如高级鳖。那时候我着魔般地探索鳖精们的秘密,我经常到袁家胡同北头去,站在河堤上,望着鳖湾里瘆人的黑水发呆。鳖湾奇就奇在居河中央而不被泥沙掩埋,洪水时节,河水比黄河水还要浑浊,一碗水能沉淀下半碗沙土,可洪水消退后,鳖湾依然深不可测,清亮的河水从鳖湾旁、从鳖湾上软软地漫过去,界限分明,鳖湾里的水与河里的水成分不同。鳖们不得了,鳖精们的文化很发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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