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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black白夜

[转帖] 《宋慈洗冤录:一天明月》(完结),秦桧留下的巨额宝藏重现于世,作者:吴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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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10-12 0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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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4-2-16 17:57:44 | 显示全部楼层
    岳珂道:“也许辛公预备今晚与朱老夫子促膝长谈,不愿意有人打扰。那好,我先去了。”

    孙应龙左右不见宋慈,问道:“宋慈呢?”岳珂道:“适才月娘有事叫他出去了。”

    孙应龙听说,忙赶来王氏医铺。

    王氏医铺就在宋府东北面,弥漫着浓郁的药味。王且光的徒弟猛哥正在院子里晒草药,见孙应龙进来,随口问道:“又来找月月呀?”

    猛哥是名四十余岁的彪形大汉,国字脸,宽额头,浓眉大眼,外貌和口音都有典型的北国人特征。许多人怀疑他是北方逃归的汉民,但他自己从不承认这一点。旁人料想是担心遣返[20]的缘故,也不再多问。他之所以能成为王且光的徒弟,倒不是因为有什么医学天赋,他在王家近二十年,迄今他的医术连余月月都不如,而是王且光虽是医者,却为人冷漠,见钱眼开,对于付不起诊金的患者一律不予医治。偏偏他收费又贵,常有病患者家属因付不起药费耽误了医治或其他原因而迁怒王且光,甚至有不惜以身拼命者。猛哥学医不灵光,阻止这类事倒是一把好手。王且光也感到身边需要这样一个体形壮硕的帮手,所以收了他做徒弟,也是唯一的徒弟。这位医术高明的大夫一直拒绝收徒授医,也是世人眼中严重的怪病之一。

    虽然自小相识,孙应龙对这位猛哥印象并不好,总觉得他眼睛中时时闪露出凶光,实在不像个大夫模样。大约正是这个缘故,王且光才破例收下他吧。

    孙应龙应了一声,问道:“月月可在里面?”猛哥道:“不久前还看见过。你自己进医铺找找看。”

    医铺堂中放着几张带扶手的半卧型竹床,一名肥头大耳的胖子正躺在一张竹床上哼哼唧唧,旁边还站着几名侍从。王且光正坐在竹床旁的圆凳上,为那胖子把脉。这位由金人奴隶到朱氏家仆,再成长为八闽名医的传奇人物,相貌稀松平常,唯独额头上有一大块暗紫色胎记,占据了整整左半边额头,配上他一向阴沉的脸色,看上去极其诡异。他已年过七旬,须发全白,但依旧手脚敏捷轻便,不露老态。

    孙应龙对猛哥是不喜,对王且光则是畏惧,进来医铺,见他正坐在堂中,一时不敢向前。犹豫了一下,才讪讪问道:“王医师,月月在吗?”王且光回头瞪了他一眼,道:“她出去了。”

    孙应龙听说余月月也出了门,料想她肯定是约了宋慈去逍遥居探访华岳,忙告了一声辞,又掉头朝庵山赶来。

    逍遥居位于关刀峡,翠竹环抱,绿意森森。这还是孙应龙第一次来到大名鼎鼎的逍遥居,他早听闻主人赵师槚布下的机关厉害,只敢走正道。一路小心翼翼,来到大门处,告知门仆来找宋慈,门仆便叫过一名婢女,命她带孙应龙进去。

    宋慈和郡主赵师滢正在厅堂中说话。余月月刚为华岳上完药出来,见孙应龙满头大汗,显是一路急奔上山,忙笑道:“看你着急的!放心吧,华岳已经没有大碍了。再养息个把月,他就能下地走路了。”

    宋慈听说,便道:“眼下风头似已过去,我们得另外再找一个地方安顿华岳。毕竟郡主不是一个人住这里,万一她兄长回来发现,事情就不好办了。”

    赵师滢是家中最小的幼女,上面还有四位兄长,大哥、二哥、三哥都在朝中为官,四哥就是“茶树公子”赵师槚了。他比赵师滢要大许多,而今已有四十岁。当年信王赵璩在世时,于诸子女中最宠爱赵师槚,为其娶了一位贤淑善良的妻子房氏。赵璩病逝后,房氏亦因伤痛过度病殁。赵师槚有宗室的身份,本可再娶名门女子为续弦,但他对亡妻房氏很有感情,不再成家,只日夜以专研机关为要,且脾性变得古怪,常人难以接近。他也不准妹妹与外人来往,幸亏他常常出去寻访搜罗民间的各种奇具,赵师滢才没有被看管得那么紧。若不是凑巧这次赵师槚出了远门,赵师滢无论如何是不敢收留华岳的。

    余月月道:“我家肯定不行,你家现在又住着岳珂那些人,更不行了,那就只有孙大哥家了。”

    孙应龙忙道:“我家更不行了!哎,我不是怕事啊。我来找你们,正是为了这件事,事情出了意外,我劫囚这件事怕是很快就要穿帮了。”

    余月月吃了一惊,忙问道:“什么意外?是那些受贿的狱卒供出了你么?”孙应龙道:“不是。唉,这件事……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随手端起桌上的茶碗,一口气喝干,这才道:“宋慈,这件事有点棘手,你得给我拿个主意。”

    宋慈知道他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来找自己拿主意,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忙道:“我与孙大哥自小相识,亲若兄弟,何须见外。”

    孙应龙咬咬牙,问道:“那个什么蠲忿犀,你知道么?”宋慈道:“知道,是唐代的一件宝物,原产自南诏,后来被唐懿宗赐给了爱女同昌公主。”

    孙应龙道:“那蠲忿犀后来在谁手里你知道么?”宋慈摇了摇头,道:“不知道。”

    孙应龙道:“哎呀,那天我们三个去武夷山洞寻还魂药,遇到山民林七,我不忍心见你的家传玉佩被他拿去,就随意拿了一颗珠子出来,换回了玉佩。你还记得么?”宋慈道:“当然记得。莫非那珠子……就是蠲忿犀?”孙应龙道:“正是。”

    赵师滢道:“蠲忿犀当年与九鸾钗[21]齐名,这两件都是价值连城的宝物,唐亡后再没有听到过消息,据说是被用做了同昌公主的殉葬物品。”

    孙应龙听了半信半疑,道:“还有价值连城一说?只听辛提刑说那蠲忿犀由犀骨制成,佩带能使人心平气和,消除忿怒,我还觉得好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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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2-16 17:57:58 | 显示全部楼层
    赵师滢笑道:“蠲忿犀十分难得,至于它是不是真的能蠲忿,还是只是虚有其名,其实是没有人知道的。”

    孙应龙道:“那么这蠲忿犀的价值在哪里?郡主,你最博学了,快给我讲讲。”

    赵师滢道:“我哪里及得上宋慈读书多?也就是多看了几本闲书而已。”本待要推给宋慈讲解,却见他打了个眼色,心中会意,便笑道:“嗯,到底蠲忿犀有什么妙处,我也不是很清楚。如果让我自己猜的话,应该是物以稀为贵,蠲忿犀产自云南,据说天底下只有两颗,是六诏用来联盟的信物,南诏统一大理后,将其中的一颗进献给了唐玄宗,另一颗应该还在南诏,也就是今日之大理。”

    唐代开元年间,西南吐蕃日益强盛,对唐王朝构成了强大的威胁。唐玄宗李隆基为了牵制吐蕃,有意支持南诏王皮罗阁吞并其他五诏部落,在大理一带建立了南诏国。十年后,皮罗阁之子阁罗凤即位,与爨氏部落联姻,势力由此进入滇池地区。唐朝廷对南诏的日益壮大感到不安,大搞政治阴谋,挑拨离间,手段极为卑劣,南诏一怒之下与唐朝交恶,从此战争连绵。后来白族贵族段思平建立大理国,成为云南的新主,才又与中原保持了友好关系。大宋立国后,因北部边患严重,无暇南顾,宋太祖赵匡胤便以玉斧画大渡河,称“此外非吾所有”,即“宋挥玉斧”的来历,表示大宋将与大渡河南的大理国和平相处,迄今已有二百余年。

    孙应龙道:“听起来也没什么稀奇的。”赵师滢笑道:“有一些宝物之所以称宝物,并不是因为它们跟金银一样,价值几何,而是蕴含了历史内涵。譬如这只茶盏,也不过是只普通的杯子,但若说它被秦始皇用过,那它就是一件名副其实的宝物了。”孙应龙道:“郡主这么说,我就明白了。”

    赵师滢又问道:“孙公子手里怎么会有蠲忿犀?”余月月道:“是啊,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孙应龙叹了口气,道:“死人墓里。它是我们之前盗墓所得财物中的一件,但没有人知道它叫蠲忿犀。我也不是有意贪污,我将盗来的财物如数送给了狱卒,他们翻来拣去一番,嫌这珠子不起眼,也不值钱,挑出来扔回给我。我顺手就收了起来。前几天寻药的时候在山里遇到林七,又顺手拿出来给了他。哪知道林七今天跟鱼贩打架被辛弃疾辛提刑撞见,当众打了他板子,将那珠子打掉了出来,结果被一位白衣公子认出那是宝物蠲忿犀。我一时惊慌失态,被辛提刑觉察到,追问了我好几次是不是见过那珠子。”

    余月月道:“那么林七有没有说出蠲忿犀是你给他的?”孙应龙道:“那倒没有,他正怀恨辛提刑打他板子呢,没好气地说那是他家传宝物。”

    赵师滢道:“只要林七不说,应该就没事。盗墓和劫囚都发生在建宁府,这里是建阳,辛先生还不知道这些事。况且就算他日后知道,林七也只是个普通山民,很难将几件事联系到一起。”

    孙应龙道:“唉,郡主,我实话全招了吧。我娘今日忍不住出去摆摊子,被辛提刑撞上了。而且那个被盗墓的主儿,也不是普通人。如果林安抚使听到蠲忿犀的事,很快就会追查到建阳来。”

    赵师滢惊道:“你说的林安抚使,是福建路安抚使林枅林大帅[22]么?”孙应龙怏怏道:“除了他,还能有谁?”

    林枅字子方,福建莆田人氏,绍兴二十一年(1151年)进士,入仕后一路官运亨通,颇有清名,曾被孝宗皇帝亲口誉为“风力之士”,现以朝请大夫、直徽猷阁任福建路安抚使兼知福州。而孙应龙几个武学生为救华岳而挖盗的是林士澜的墓,那墓主林士澜不是旁人,正是林枅之祖父。其祖父林士澜曾在建州——也就是后来建宁府任职,病死任上后,就地安葬。虽然当地早有传闻说林士澜下葬时陪葬甚厚,但由于林氏是莆田大族,没人敢打主意。想不到他居然在孙子林枅执掌福建路军政大权的时候,被人盗了墓。

    这也正是劫囚策划者刘先生的“高招”——即用盗墓所得之财贿赂了狱卒,等到华岳被救出后,再告诉这些人他们所收的金银珠宝是林士澜的陪葬品。狱卒大惊失色,后悔已然来不及,这件事稍微走漏风声,不但李知府要找他们算私放华岳的账,林安抚使更是要追究挖掘盗墓之罪。虽然按照律法而言,这两条罪均不至死,可挖了林安抚使祖父的坟,那还有活路可走么?只怕死得奇惨无比。所以即便是严刑加身,也是绝不能说出真相的,只一口咬定华岳是受不住酷刑死了,不得不将他的尸首拖出去扔了,至于为何华岳尸体会不见了,也许是狗吃了,也许是狼吃了,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宋慈听孙应龙讲完经过,皱紧眉头,问道:“盗墓的主意可是那位刘先生出的?”孙应龙道:“是。”

    余月月道:“这个人极厉害,能如此深谋远虑,幸好他是站在好人这一方,不然的话……”孙应龙道:“这位刘先生有些神秘,笠帽总是挂有面幛,我从来没有见过他真面目。不过听他言谈,真的是位忧国忧民的大好人。这次能顺利救华大哥出圜狱,全亏了他。”

    余月月道:“可惜‘顺利’不‘顺利’了,眼见就要功亏一篑,事情全坏在你的那颗珠子上。”

    宋慈忙道:“这不能怪孙大哥,他是不忍心见我的家传玉佩落入旁人之手,才随手拿出了那颗珠子,完全是好意。”

    孙应龙道:“是啊,我是好意。其实这件事真的要怪宋慈。如果不是你非要给林七玉佩,我也就不会好心拿出珠子,事情也不会到现在这个地步。”

    赵师滢不知道这三人自小吵嘴惯了,自有乐趣在其中,觉得这几人完全是在浪费口舌,忍不住出声提醒道:“事已至此,也没有法子再回头。还是快些想想要如何善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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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2-16 17:58:12 | 显示全部楼层
    余月月道:“郡主说得对,那我们现在要怎么办?”宋慈道:“林七称蠲忿犀是他家传宝物,明显是假话。官府知道蠲忿犀是林士澜墓葬失物后,会立即逮捕林七严刑拷问,事情迟早要追到孙大哥身上。而今之计,只有我们去找林七谈一谈,给他一些财物,让他改口说是路上捡的。只有他守口如瓶,才能保证事态不继续蔓延下去。”

    孙应龙道:“那个林七,上次就一只受伤的小猴子就要讹诈十贯钱,这回我们主动找上门去,他还不得老虎大张口,要个一千两银子?我们哪里去弄那么多钱?”

    赵师滢往内室取来一个丝质锦囊,道:“我这里还有些财物,你们先拿去用。”余月月道:“又要郡主出钱。难道没有别的法子么?”赵师滢道:“反正这些东西我留着也没什么用,不如你们拿去救人。”

    孙应龙一把夺过锦囊,道:“做大事者不拘小节,多谢郡主。”打开锦囊一看,都是首饰,有金银,有珍珠,有翡翠,五彩斑斓,珠光宝气,登时大喜,道:“这些足够了。林七一看到这些,一定眼都花了。”

    余月月道:“是你自己眼花了吧?”又道:“我想到了一个可以收留华岳的地方,我舅母的华阳观,你们觉得怎样?”

    孙应龙道:“你舅母?你都多久没见过她了?她肯帮忙么?”余月月道:“半年,不算长吧。”叹了口气,道:“她虽然出家做了道士,我们终归曾经是一家人,我想她是不会拒绝的。”

    余月月口中的舅母即是她舅父王惊的妻子,其出家则涉及一桩不堪回首的往事——

    王且光名声在外,无数人慕名前来求医,医生生涯一帆风顺,但其家庭生活则十分不顺。他跟随朱熹到闽地定居后,娶妻邓氏,生有一子一女,子名王惊,女名王悔。但不知道什么原因,王且光很不喜欢长子王惊,自小对他又打又骂,王惊少年时即离家出走。二十年前,离家十几年的王惊突然又回来了,还带着怀有身孕的妻子郑氏。这本该是一家人团圆的大喜事,但王且光不喜反怒,依旧对儿子横眉冷对,若不是郑氏劝阻,王惊早就再次拂袖离去。郑氏后来生下一个儿子,取名壮飞。喜抱孙子后的王且光终于改变了态度,同意接受儿子一家人。可惜好景不长,王壮飞半岁时,王惊抱着他出去看山,父子二人再也没有回来。一年后,不堪忍受思念折磨的郑氏到庵山华阳观出家做了道士,道号出尘。

    王惊父子神秘失踪引来诸多猜测,许多人都认为王且光跟这件事大有干系,因为他对儿子、孙子的失踪似乎无动于衷,也不见得如何悲伤。官府接到乡邻告发后,也派人调查过一阵子,但一无所获,王惊失踪遂成迷案。

    王家头上好像总被阴影笼罩,儿子王惊一门不幸,女儿王悔也不如何幸福。王悔贤淑善良,成人后嫁给了崇化里刻书世家余仁仲之子余万卷,生下女儿余月月。余仁仲是当世刻书名家,其所出的建本称“勤有堂”本,是天下公认的最好刻本之一。当年王且光治好了余仁仲的怪病,余仁仲心存感激,主动与王且光结亲,让独生爱子娶了王家的女儿王悔。但余万卷并不真心喜欢王悔,经常呼朋唤友,外出游山玩水,数月不归。余仁仲一生只孜孜专注于刻书,除了向儿媳妇感慨教子无方外,也别无他法。王悔终日郁郁满怀,刚好闽地有出嫁妇人可以长住在娘家的习俗,她便干脆带着女儿余月月回来王氏医铺居住。如此,倒也相安无事。后来余仁仲去世,余万卷继承父业,对结发妻子不理不睬,反倒公然将在外面所纳小妾和所生之子接回家中。不久王悔病故,王家便干脆与余家断了关系。余月月虽然姓余,却是在王家长大。

    有了外孙女之后,王且光的日子还算平和,近二十年过去,王惊父子失踪一事也就慢慢淡了。余月月成人后才听旁人提起舅父的事,向母亲问起,无人知道究竟。她心中好奇,私自上庵山探访已经出家多年的郑氏。虽然郑氏也对当年的事一无所知,但却很喜欢余月月,偶然也会有来往。

    宋慈听余月月提到华阳观,倒觉得是个好场所,忙道:“这件事最好先征求出尘尊师[23]同意。”余月月道:“那好,我们分头行事,我去华阳观找舅母商议,你和孙大哥去找林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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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4-2-16 17:58:24 | 显示全部楼层
    众人遂按计划而行。余月月又从随身的药箱中取出一些金创药,让宋慈转交给林七,作治疗杖伤之用。

    告别时,赵师滢亲自送出大门。宋慈几次想找机会跟郡主单独说上几句话,却始终不得其便,最终只得怏怏下山。

    宋慈自孩童起,便由舅父吴雉管教,要求甚严,每日都要按规矩奉祀光贤——早晨起床后,先穿戴整齐到影堂[24]击板,等候吴雉出来;厅堂正中摆放着供品,初一供酒果,十五献茶。吴雉开门走出后,升堂领着弟子们按顺序拜香,两拜而退,然后登楼拜圣人画像。楼上悬挂有先圣孔子,配祀颜回、曾参、孔汲、孟子四贤,和宋代学者周敦颐、程颐、程颢、张载、邵雍、司马光和朱熹的老师李侗等七人。礼毕,吴雉到学堂端坐,受宋慈、陈成父等学生拜揖。学生随后提出要请教的问题,吴雉一一解答后,再回到学堂读书。

    如此一套作息时间,在宋慈身上已经进行了十来年。直到去年他在朱熹住处沧洲精舍遇刺,大病了一场,吴雉才不再严格要求外甥日日早起奉祀,痊愈后亦不再催逼读书习字,准他自便。余月月曾笑宋慈是因祸得福,若不是被刺成重伤,现在还日日被关在书斋念书,不得私自外出呢。

    宋慈也认为遇刺一事会对自己的人生带来重大影响,但这种影响到底是什么,他一时还不能准确描述出来。他曾将这种感觉对同门师兄陈成父提起,陈成父也说不上来,只建议找最了解他的朋友谈谈,因为只有自小熟悉的伙伴,才能体会到他心理历程的变化。最合适的人当然是余月月了,只是不知道什么原因,他不大情愿将这件事告诉余月月,每每话到嘴边,又觉得不合适,如此便拖延了下来。可适才与赵师滢在厅堂中独处时,他心底忽然涌起一种莫名的冲动,跟郡主谈了遇刺后的悸动和感受。

    赵师滢沉吟半晌,才道:“宋公子在病中的时候,我几次前去探望,发现公子枕边放的都是律法、刑名之类的书。现下公子也是爱读这一类的书,还向我借阅过。这或许就是一种志趣的变化。”

    宋慈闻言,当即如醍醐灌顶般惊醒——遇刺前,他的人生只是谨遵师长们的教诲,苦读圣贤之书,即使再无治国平天下的机会[25],也要以修身为本。遇刺之后,他在经历过身体的痛楚和思绪的茫然后,忽然改为对医书、律法之类的书极有兴趣。医术也许是受到余月月的影响,但律法、刑名一类呢?是不是他内心深处强烈想查清楚沧洲精舍命案的真相,好给死者毛一平一个交代,给师祖朱熹一个交代,也给自己一个交代?但案子已经过去了一年,连精舍的弟子们都放弃了调查,自己为什么还念念不忘?为什么还会去阅读钻研跟案子并无实际关联的律法书籍呢?跟岁月的沧桑相比,这也许不算什么明显的变化,但经旁人指出,确实是一种人生志趣的改变。这一年来,舅父准他好好休息养病,他便将所有的时间都花在长辈们眼中的杂书上,到底是因为他更喜爱这类书,还是因为再也不愿意再碰以前读过的那些书?

    离开庵山的路上,宋慈又将事情回忆了一遍,对自己身上的变化也颇觉得可惊可怖,又很诧异自己居然会在冲动下对赵师滢一诉衷肠,可惜尚不及深谈,只能下次再找机会了。

    林七是唐石里后塘村人。唐石里距离同由里虽不算太远,约摸十来里,然而一半以上都是要靠脚力行走的山路。宋慈预料今晚难以及时返家,多半要在山中歇宿,便先与孙应龙回来宋府,向家中长辈打了声招呼。正好见到辛弃疾之女辛正扶着陈成父在甬道上散步,她误刺对方一刀,心中愧疚,主动对陈成父加倍照顾。

    岳璎在一旁嘻嘻笑着,也不知道在笑什么,见到宋慈经过,忙叫道:“宋公子,你是要出门么?”宋慈道:“嗯。寒舍简陋,小娘子可还住得惯?”

    岳璎道:“还好啦。你们要去哪里?”孙应龙忙道:“我们去山里办事。”

    岳璎道:“山里?一定很好玩,我也想去。”孙应龙吓了一跳,连连摆手道:“那可不行。”

    岳璎道:“为什么不行?我只受了点儿轻伤,而且月娘给我上药后,已经全好了。”

    宋慈生怕她纠缠不清,忙道:“小娘子还不知道吧,辛提刑已经到建阳了。”岳璎果然立即转移了注意力,问道:“呀,这么快就到了?那陈址来了没有?”

    宋慈道:“陈址?”岳璎道:“嗯,跟我三哥一样,也是辛公的弟子,他说话有些结巴。”孙应龙道:“哦,陈公子,来了,来了,跟辛提刑在一起。小娘子要找他,就去三桂里朱老夫子的沧洲精舍。”

    岳璎转头道:“阿,我去找陈址了,你在这里好好陪着这位陈公子。”辛笑道:“这么等不及?那你去吧,小心点儿。”

    宋慈见岳璎风风火火,抬脚就要出门,生怕她身上伤势未愈,忙招手叫过一名仆人,命他陪同岳璎前去三桂里。

    金三娘还未归家,孙应龙便向宋府门仆交代了一声,让他转告母亲金三娘,称有事要与宋慈外出,明日才能回来。金三娘最信任宋慈,孙应龙只要提是跟宋慈一起出门,就算去个十天半个月,她都不会多问半句。

    一路上,宋慈闷闷不乐。孙应龙以为他在为蠲忿犀一事烦心,笑着安慰道:“放心吧,人为财死,有贵重的金银珠宝摆在眼前,再难的事,林七也会答应的。”宋慈叹了口气,道:“但愿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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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2-16 17:58:37 | 显示全部楼层
    唐石里位于县治西北,北面与邵武和崇安两县接壤。境内山中有一块巨石,方三四丈,厚五尺,下有二小石架之中虚,如同一座鬼斧神工的天然石室,里面可容数十人。相传唐代时有神人云游到此,施展神力架此石室,以作为休息之所,故名里为“唐石”。每当风雨骤作之时,可以听到石响犹如击鼓,声传十余里。

    唐石里虽是建阳面积最小的乡里,却是土地肥沃,多产嘉禾。北宋真宗时期,中国从交趾引进了耐寒耐旱、早熟高产的优质稻种“占城稻”,在福建广泛种植,唯闽北建阳产量最高,唐石里更是可以达到一年两收,即世间所谓的“早晚稻”。[26]建阳县人江翱中进士后,被分往一贫瘠之地担任县令,不携他物,只带唐石里早晚稻种子上任。当地多旷土,连岁枯旱,百姓多食不果腹,自改种建阳早晚稻后,岁岁足食。江翱亦被当地人奉为“衣食父母”。建阳稻愈发闻名遐迩,许多外地人甚至专门到唐石里取种。

    唐石里有后塘村,村后有一处大林谷,谷中林木苍莽,大树参天,空气异常清新,在建阳有“世外桃源”之称。大林谷北面,迤逦排列着九座青翠的山峰,当地人称为“九峰山”,形成天然屏障。朱熹极爱这里的风光,曾多次携带弟子前来游览,赋有《唐石雪中诗》一首:

    春风欲动客辞家,霖缭纵横路转赊。
    行到溪山愁绝处,千林一夜玉成花。

    他还将大林谷前林后山的特殊地形形容为“风飘罗带”,认为是上佳的风水宝地。

    关于“风飘罗带”这一点,还与朱熹的一个怪梦有关。朱熹来到建阳后,曾梦见一位异人对他说:“龙归后塘,乃先生归藏之所。”后来朱熹来到唐石里游玩,发现这里的大林谷以九峰山为屏,远远望去,好像是被风吹动着的罗带,与梦境相符,又正好名叫“后塘村”,于是选中大林谷作为自己百年之后的“归藏之所”。

    宋慈和孙应龙二人到达唐石里时,暮色已浓。这里完全是山野之地,与世隔绝,人烟稀少,好不容易才在田埂上遇到一个归家的牧童,问到了林七住所。

    夜幕骤然降临,山中夜晚寒气极重,身子一下子感觉冷了起来。幸运的是,月亮很快升起,月色皎然。借着月光,二人高一脚、低一脚地来到后塘村。所谓“村”,不过五六户人家而已。家家都是矮小的土屋,围有土墙。灯光如豆,微弱得就像濒死者的呼吸,但却不时有欢笑声和狗吠声传出。

    辗转来到村尾林七家外,里面却是黑乎乎一片,不见半点灯光。

    孙应龙踏进院子,叫道:“林七在么?”却是无人应声。

    宋慈道:“事情不对头。林七有家有口,晚饭时分正是全家人享受天伦之乐的时候,怎么会这么早歇息呢?”

    孙应龙忙取出火折晃燃,推开木门,一脚跨了进去。鼻中立即闻见一股浓烈的血腥气,借微光一照,却见门侧侧歪着一名妇人,应该是林七的妻子。一名大汉仆倒在方桌前,手中还抓着一盏油灯,看身材应当是林七无疑。

    孙应龙虽不明白究竟,但林七全家遇害已是确认无疑的事,心中暗惊。

    宋慈问道:“怎么了?”孙应龙忙道:“你先别进来,等我点灯!”

    举火到厨下寻了一盏油灯点燃,却见火灶口倒着一名五六岁的孩子,眼睛瞪得老大,惊恐之状溢于言表,应该就是林七的儿子了。大概凶手先在外面叫门,林七妻子赶来开门,当场被一刀杀死,倒在门侧。林七正坐在桌旁,见状吃了一惊,随即抄起手边的铜制油灯,向凶手打来,却又被杀死。孩子见父母被杀,转身逃入厨下,却被凶手追及,一刀杀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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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4-2-16 17:58:50 | 显示全部楼层
    孙应龙也是勇悍之辈,而且对林七本人也极其厌恶,但见他的孩子无辜被杀,一时悲愤得无以复加,连声问道:“这是谁干的?谁干的?”

    宋慈听到异样,忙跟了进来,惊见屋中横着两具尸首,倒也不似孙应龙那般反应强烈,只愣了一愣,随即俯身往林七身上按了一下,道:“他们死了已经有一阵子了,不过尸首皮肉还有弹性,没有开始发僵,应该不会超过半个时辰。”又进来厨下,见孩子死在灶后,急忙转过头去,不忍心看到那双天真又惊悸的眼睛。好半晌,才叹了口气,道:“林七只是个普通山民,却在自己家中遭人灭门,一定跟蠲忿犀有关。”

    孙应龙道:“可他……他才是个孩子呀。想要蠲忿犀,直接拿走就好了,为什么要杀人呢?连小孩子都不放过,可谓灭绝人性。”宋慈摇头道:“这不是普通的抢劫财物。凶手想要蠲忿犀,更想要林七的命。”目光炯炯,凝视着孙应龙。

    孙应龙记忆中还是第一次看到对方用这样的眼神看着自己,不禁有些发毛起来,问道:“做什么?”宋慈道:“你的武学同学最近有到建阳的么?”

    孙应龙道:“我不知道啊,问这个做什么?”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道:“你……你怀疑是我同学?”

    宋慈道:“不是我有意怀疑他们,而是这件事来得太突然。凶手必然是知悉蠲忿犀一事的人,又必须有强烈的杀人动机,才会冒险赶来这个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杀死林七全家。”

    孙应龙道:“这么说,我其实是首要嫌疑犯了?”宋慈道:“嗯,林七一死,蠲忿犀的线索就再也无从追查,对你和你的同学最有利。”

    孙应龙道:“你怀疑我是对的,可我同学并不知道蠲忿犀的事啊。盗来的财宝由我负责送交,我只大致清理了一下,便一股脑儿地全给狱卒了。谁都没有留意到这么个珠子,更没有人知道它是什么蠲忿犀。而且林七手中有蠲忿犀的事,也是今日才在拱辰桥头显露的,我同学都在建宁,怎么可能长上顺风耳呢?”

    宋慈道:“可是除了你们这几个武学生外,我想不出还有别人有必须得立即杀死林七的动机。嗯,有没有一种可能,比方说你的同学郑公侃因为挂念华岳而赶来建阳看你,凑巧今日在拱辰桥头看到了辛提刑审案的一幕。他对林七手中的蠲忿犀有印象,记得它是你们盗墓的战利品,他亲眼见到辛提刑就蠲忿犀追问了林七,又向你追问,感到这会是一个很大的隐患。有没有这种可能?”

    孙应龙道:“这倒是有可能的。但我在桥头便与辛提刑分了手,郑公侃应该叫住我、跟我商量才合情理。况且,我们武学生绝不会做这种杀人灭门的勾当。”

    宋慈“嗯”了一声,走到堂屋,默默凝视着林七的尸首。

    孙应龙跺脚催道:“还不走么?等天一亮,想走都走不了了。”宋慈道:“又不是我们杀人,为什么要急着走?”

    孙应龙道:“你也知道,我嫌疑最大。就算旁人不知道林七手中的蠲忿犀是我给他的,林七全家暴死在屋中,你我深更半夜莫名出现在村子里,一样要被官府追问究竟。到时候你我如何解释?”

    宋慈摇头道:“你我向唐石里的山民和牧童打听过林七住处,官府很快会找到我们头上,逃走不是上上之策。”

    孙应龙道:“我知道,你凡事有主意。可这件事我不能听你的,官府怀疑我一个人不要紧,怕的是他们会将眼前的三条人命跟建宁盗墓案、劫囚案联系起来,只怕到那时,武学的同学就难脱干系了,还不知道要牵连多少人。我们必须走!快走!”重重将油灯往方桌上一顿,上前挟住宋慈胳膊,强行拖了他出来。

    宋慈挣扎着叫道:“不行,不能这样!孙大哥,你听我说,这件事……”孙应龙道:“嘘,你小点声,别惊动了村里人。”

    忽听见有人朗声问道:“你们两个在这里做什么?”寻声望去,却是岳珂,正抚剑站在院门口。

    孙应龙大惊失色,道:“我……我们……”一时脑子热潮潮的,恍若被浓米汤糊住,竟是想不起半个词来。

    还是宋慈沉声反问道:“岳兄又来这里做什么?”岳珂道:“岳某是奉辛提刑之命行事,详细情形恕不便奉告。”大踏步进来院子,问道:“林七人可在里面?”宋慈道:“他全家三口都被害了。”

    岳珂身子大大一震,面色登时变得冷峻起来。他下意识地抚摸了一下剑柄,目光如刀子一般掠过宋慈、孙应龙二人,随即镇定下来,道:“你们先等我一下,别着急走。”自行进屋察看。

    宋慈忙叫道:“岳兄,里面灯光太暗,千万小心脚下,别动屋里的东西。”岳珂道:“嗯,我知道,我不会破坏凶案现场的。”

    孙应龙慌不可言,连声道:“怎么办?怎么办?”宋慈道:“孙大哥放心,岳珂并没有怀疑你我是凶手,不然他不会这般说话。”孙应龙道:“可是……”

    一语未毕,岳珂已重新钻出屋来,他的脸在月光下隐隐泛着青光,难看之极,长叹了一声,才问道:“二位什么时候到这里的?”宋慈道:“还不到一刻工夫。林七一家死了大概有半个时辰了。”

    岳珂道:“嗯,我之前来过这里,当时太阳正下山,林七一家人坐在院子里吃饭。看来有人在我来之后、你们来之前的这段时间杀了林七全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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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4-2-16 17:59:03 | 显示全部楼层
    孙应龙忍不住问道:“岳兄是为林七手中的蠲忿犀而来么?”岳珂踌躇半晌,道:“本来不得辛公允准,我不得将这件事告知。但我与二位极有缘分,二位又多少知情,我便实情相告了。不错,辛公派我来问林七,他是从哪里得来的蠲忿犀。我第一次来时,林七仍然坚持说这是他家传宝物。我劝说无效,只得无功而返。但半途又觉得林七极爱他的孩子,也许可以从他的孩子口中套话。”

    孙应龙道:“所以岳兄就黑灯瞎火地掉头重新赶来后塘村?”岳珂道:“嗯,主要是这蠲忿犀关系重大,能早一刻知道真相,也是好的。”

    孙应龙一听“关系重大”,料想辛弃疾已经知道福建安抚使林枅祖父林士澜坟茔被盗一事,愈发紧张起来,不由得转头去望宋慈。

    宋慈心道:“建阳到建宁府仅五十里地,本地却尚未听到林士澜坟茔被盗的消息。当日官兵来建阳搜捕,也只提重犯华岳,丝毫不提盗墓二字,可见建宁府刻意压住了这件案子,不令张扬,民间才没有小道消息流传。即使建宁府有公文发到了建阳县,辛提刑今日才刚刚到建阳,当时还在拱辰桥吃三娘家的水吉扁肉,桥都没过,当然还没有去过县署。也就是说,他在林七身上发现蠲忿犀时,应该还不知道林士澜坟茔被盗案,更不会知道失物中有这颗珠子。可他为何对蠲忿犀穷追不舍,当场盘问林七未得到满意的答案后,又专程派心腹岳珂赶来唐石里询问?难道他早知道蠲忿犀的原主就是林士澜,所以一认出林七手中的珠子是蠲忿犀,立即猜到其来路不正?”

    岳珂道:“好了,我回答完了,轮到我问二位了。你们二位如何会在这里?”

    宋慈盘算着心事,不及回答,孙应龙已然抢着回答道:“当日我们几个到武夷山洞采药,遇到林七,向他买了一只小猴子。因为没有那么多现钱,所以临时欠着,我们今日是专门来送钱的。”为了证实自己所言无误,特意将赵师滢赠送的那袋珠宝首饰取了出来。

    岳珂摇了摇头,表示不相信孙应龙的说法,又道:“孙兄,其实你很不擅长撒谎。你今日在拱辰桥就已经露了破绽,辛公怀疑你跟蠲忿犀多少有些干系。本来我也不能相信,直到我在这里看见了你。我猜二位今日来唐石里,是想用这袋财物换走林七手中的那颗蠲忿犀,是也不是?”

    孙应龙忙道:“当然不是。我都不知道蠲忿犀有什么宝贝之处,要它有什么用处?”

    岳珂道:“孙兄手中的这袋珍宝,价值不下千金,别说买一只小猴子,几千只猴子也够了。携带如此贵重的财物来到林七家中,是为一只猴子,还是为蠲忿犀,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孙兄的谎话,编得实在不高明。”孙应龙登时词穷,只好将求助的目光投向宋慈。

    宋慈心道:“岳兄为人精明,我和孙大哥大晚上的进山来找林七,无论如何都难以自圆其说,除非讲出真相,可讲出真相就意味着供出是孙大哥一伙人劫走了重囚华岳。辛提刑官任提刑,掌管福建司法刑狱,又素来强硬,怎么可能容忍武学生在他眼皮底下兴风作浪?他这次重新被朝廷起用,多半是由于韩侂胄韩丞相之力,想要华岳死的人正是韩丞相,即便他不去刻意奉迎韩丞相,也绝不会因为华岳而去得罪朝廷。按照他一贯做大事不拘小节的原则,或许不会追究孙大哥等人,但必然会重新逮捕华岳,才好向上面交代。孙大哥为人义气,宁可自己死,也不能让华岳有事。而今最明智之计,只能利用林七已死,死无对证,一口咬定孙大哥跟蠲忿犀没有任何干系。”一念及此,便道:“孙大哥说得没错,我们确实只是来向林七还猴子钱的。至于一只猴子到底值多少钱,其实完全是个人的事。那猴子既然对月月姊十分重要,无论是一文钱,还是一千金,我们都会设法买下来。譬如那颗蠲忿犀,在一些人眼中它是价值连城的宝贝,但在另一些人眼中,不过是颗毫无用处的珠子而已。”

    宋慈平时沉默寡言,此刻居然也能强辩得有些道理,孙应龙大喜道:“对,正是这个道理。”

    岳珂见宋慈这般说法,颇感失望,便道:“两位不愿意说实话,我也不能勉强。于私而言,两位算是我的朋友,我希望你们能就此置身事外。于公而言,两位深夜从林七家中出来,嫌疑重大,我不能放你们离开。至于如何处置,要看辛公的决定。”宋慈道:“如此倒也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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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4-2-16 17:59:28 | 显示全部楼层
    孙应龙见宋慈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心中也跟着踏实了许多,忙问道:“那岳兄是预备捉我们去见辛提刑么?”岳珂道:“山道艰险难行,连夜出山太危险。我们先留在这里一晚,明早让村长去县署报官,等官府的人来了再说。”

    三人遂在院子中木墩上坐下,情态各异——有仰天望月的,有埋头思索的,有无聊地拿小树枝拨弄地上石头的。屋里方桌上那盏微弱的油灯,就在这时候燃尽了灯芯,“扑哧”一声灭了。

    月华千古。今夜月盘圆润恬静,月光清朗醉人。孤独明月,几番照人。人自人,月自月,只因月之有照,人之有见,遂弄出无限风光,无限烦恼来,明月亦被文人雅士们赋予了各种想象和意境——

    三国才子曹植有《七哀诗》道:“明月照离楼,流光正徘徊。”月影移动,自然会照着楼上闺人的梳妆台,多么清冷的思人愁绪。

    唐人张若虚有《春江花月夜》诗云:“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江畔哪一个人最初见月,江月又哪一年初来照人呢?

    后主李煜在《虞美人》中哀叹道:“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春天还是开花,秋天仍有明月,那令人伤心欲绝的往事,究竟还有多少呢?

    北宋名士苏轼则在《水调歌头》中高唱道:“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既有乐观开朗的生活态度,又有对亲朋好友的美好祝愿。

    这样的夜色,这样的月光,弥漫着迷离而空蒙的气息,澹然消融了心事,晕开了静水般的梦境。心似乎停止了跳动,呼吸也变得极轻极轻。

    夜幕中,忽有悠扬的山歌声传来。有一个清脆的女声唱道:“什么的圆圆挂天上哟?什么那个圆圆在水边哟?什么那个圆圆街上卖哟?什么那个圆圆姐妹前哟?”

    又有另一个略微沙哑的女声应道:“月亮圆来是挂在天哟,团鱼圆来是在水边,铜锣圆来是街上卖噢,镜子圆来是姐妹前。”

    歌声听起来悠远缥缈,却是字字清晰,显然是山头那边的村女在对唱。

    这是闽北一带最流行的山歌,名叫“锁歌”[27]。曲调多合拍子,一字一音,节奏清晰,音调朴实。通常由两人对唱,前一人所唱歌词是一段提问句,称为“锁”;后一人所唱歌词是对提问句的回答,称为“开”,代表着要用智慧的钥匙,开启知识的门户。

    岳珂还是第一次听到锁歌,觉得十分新奇,问道:“这种山歌的歌词都是谁编的?”宋慈道:“没有事先编好的歌词。都是唱的人现编的,只要求七字一句,四句一锁,四句一开。”

    岳珂道:“那么有人锁,就会有人开么?”宋慈道:“嗯,通常都是这样。”

    孙应龙道:“你要不要试试?来个什么林七后塘村,什么凶手唐石里,说不定会有人来接着开呢。”岳珂虽觉有趣,还是摇了摇头,道:“不要了。”

    月光下的山村自有一股独特的气质,安详宁静,深邃邈远——正如唐代大诗人王维笔下所描述的那般:“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春山空寂,独立于红尘之外,纤尘不染,却有桂花仍在悄然落地。惊鸟时鸣,声传深涧,益加静穆。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柔柔的山风飘过山峦的罅隙,飘过茂密的森林,轻盈地来到院子中,仿若妩媚多情的女子一般,撩拨爱人的发梢,抚摸爱人的脸庞。依依素影,何处飞来?人好像飘了起来,缓缓上升,融入一种和谐而温静的梦境里,忘记了一切,只感觉无限的轻松和宁静。

    云外月,风前絮。情与恨,长如许。想绮窗今夜,为谁凝伫?

    ————————————————————

    [1] 福州:下辖十二县,今福建福州一带。泉州:下辖七县,今福建泉州、厦门一带。漳州:下辖四县,今福建漳州一带。汀州:下辖六县,今福建长汀一带。南剑州:下辖五县,今福建南平、将乐等地。邵武军:下辖四县,今福建邵武、光泽一带。兴化军:下辖三县,今福建莆田、仙游一带。建宁:下辖七县,今福建武夷山市、建瓯、浦城等地。

    [2] 建宁府辖建安(今福建建瓯)、瓯宁(今福建建瓯)、建阳(今福建建阳)、崇安(今福建武夷山)、浦城(今福建浦城)、政和(今福建政和)和松溪(今福建松溪),共七县。

    [3] 交趾:今越南。

    [4] 建窑遗址在今福建建阳水吉乡,小说中提及的“水吉扁肉”亦是这一带的地方特产。

    [5] 慎独:语出《礼记·大学》:“此谓诚于中,形于外,故君子必慎其独也。”意思是,在独处中谨慎不苟。慎独讲究个人道德水平的修养,看重个人品行的操守,是儒家风范的最高境界。

    [6] 余氏刻书代代相传,不同传人有时会采用单独堂名,如本书中人物余仁仲用“万卷堂”,其后代余志安(元代人)用“勤有堂”,余象斗(明代人)用“三台馆”。本书为简化起见,采纳使用最多“勤有堂”堂号。清乾隆四十年(1775年),乾隆皇帝某次读米芾墨迹印本时,见到内“勤有”二字,后来又在其他书中见到“勤有堂”字样,继而又读到宋人岳珂著述,称私家刻书者以建阳余氏为最精。乾隆皇帝一时好奇,特下敕文,由军机大臣传谕闽浙总督钟音,对余氏刻书历史进行调查,查问:“建宁府余氏子孙现是否尚习刊书之业?勤有堂建于何代、何年,今尚存否?其家在宋曾否造纸、有无印记?”钟音最终找到建阳余氏后人余廷襄,余廷襄呈出族谱。上载其先世自北宋建阳县之书林,即以刊书为业。彼时外省极少,余氏独于他处购选纸料,印记“勤有”二字,纸板俱佳,是以建安书籍盛行。到勤有堂名,相沿已久,宋理宗时,有余文兴,号勤有居士,亦系袭旧有堂名为号。今余姓见行绍庆堂书集,据称即勤有堂故址。其年已不可考。

    [7] 泗水:在今山东中部,发源于山东泗水东蒙山南麓,四源并发,所以得名。全长数百里,为淮河下游第一大支流。泗水是位于中国山东省的一条河流,发源于山东省泗水县东蒙山南麓,四源并发,所以得名。泗水县因水得名,东临沂蒙与大海相连,西邻孔子故里曲阜,南峙孟子家乡邹城,北依五岳之尊泰山,是泗河文化的发祥地。

    [8] 酾(shī):疏导河渠意。

    [9] 陆九渊世称“陆子”,是宋明两代主观唯心主义“心学”的开山鼻祖。明代王阳明发展其学说,成为中国哲学史上著名的“陆王学派”,对近代中国理学产生深远影响。

    [10] 鹅湖寺:今江西铅山鹅湖书院,古迹犹存,为省级文物保护单位。

    [11] 上饶:今江西上饶。

    [12] 相传唐宰相裴度少时游香山寺,拾得某妇人所遗失的三条宝带。裴度一直守候在原处,等待妇人回头,将宝带还给了她。后以喻拾到财物,物归原主,不占为己有。

    [13] 大娘奶:方言为大母亲的意思,指唐代莆田人陈靖姑。相传陈靖姑曾经到闾山学法,能降妖伏魔,扶危济难,二十四岁时毅然施法祈雨抗旱,为民除害而献身。当地人感念恩德,建造临水宫纪念她。历代帝王都对陈靖姑进行加封敕赐。陈靖姑遂与妈祖(林默)一样,成为福建民间百姓尊崇的女性,妈祖为“海上保护神”,陈靖姑为“妇幼保护神”。

    [14] 蠲忿(juān fèn):消除忿怒。魏人嵇康《养生论》:“合欢蠲忿,萱草忘忧,愚智所共知也。”合欢是传说中的神草名。晋人王嘉《拾遗记·魏》:“有合欢草,状如蓍,一株百茎,昼则众条扶疏,夜则合为一茎,万不遗一,谓之神草。”萱草即俗称的金针菜、黄花菜,花漏斗状,橘黄色或橘红色,无香气,可作蔬菜,或供观赏。根可入药。古人以为种植此草可以使人忘忧,故称忘忧草。汉人蔡琰(蔡文姬)《胡笳十八拍》:“对萱草兮忧不忘,弹鸣琴兮情何伤。”

    [15] 建阳诸多古迹至今犹存,如今崇雒乡(即宋之崇雒里)有宋慈墓,黄坑镇(即宋之唐石里,又称嘉禾里)有朱熹墓;又如今麻沙乡(即宋永忠里)和今书坊乡(即宋之崇化里)尚有印刷刻板墨池遗迹。又如今水吉乡尚有建窑(出产著名的黑釉兔毫盏)遗址。

    [16] 灵耀教寺:建于西晋元康八年(299年)。寺名冠以“教”字,可见是为传教而建。寺庙虽有一定规模,道场常设,但由于当时佛教在中国尚未传开,信徒寥寥,发展停滞不前。

    [17] 宋巩的奇特还不仅如此,他最后在晚年参加科考,以特科登嘉定七年(1214年)甲戌袁甫榜进士,时年六十八岁。授承事郎、广州通判,这是宋巩第一次步入仕途。随后辞归,闲居乡里。三年后,其子宋慈亦中进士。

    [18] 宋科考改分为乡试、会试、殿试三级进行——乡试即各地州府举办的考试,旨在从本地户籍考生中选拔出类拔萃者,到中央朝廷参加礼部主办的会试。会试合格者再进皇宫谢恩,参加皇帝亲自主持的最后一轮殿试。按照惯例,乡试在秋季举行,会试和殿试则分别在次年的正月和二月举行。州府均有“解额”限制,即朝廷分配的录取指标有数目规定。为防止外地人在本地应试发解,占用本地解额,各地对考生的户籍资格要求极严,只有有户籍且长居本地的考生才有资格参加乡试。

    [19] 蔡发不仅医术高明,同时还是中国甚至世界上实施胎教、优生优育的先驱,宋臣詹体仁在《蔡牧堂公墓表》中记载道:蔡发“常设古今圣贤像,俾使詹氏(蔡发妻、蔡元定母)日夕观之,以踵太任胎教之风。故季通(蔡元定字)生而聪睿超群,高出常儿”。

    [20] 宋金签订和议时曾有约定,不接受对方叛逃人员。对于逃亡南宋的重要人员,金人多指名追索,而南宋朝廷也往往将逃亡者逮捕后送交金国。

    [21] 九鸾钗故事见同系列小说《鱼玄机》。

    [22] 帅:对路级长官的尊称,唐代则是对节度使的尊称。福建路安抚使为福建最高长官,习惯上称闽帅。

    [23] 宋代尚方外之交,称高僧为“大士”,称道士为“尊师”。

    [24] 影堂:旧时供奉神佛或陈设祖先图像的厅堂。

    [25] 指庆元党禁时,朝廷迫害理学,规定参加科举考试的士子必须在家状上写上“委不是伪学”,才准进考场。宋慈有朱熹再传弟子身份,在党禁时期是没有资格参加科考的。

    [26] 唐石里(今福建建阳黄坑镇)出产优质稻米为历史真事。景定元年(1260年),唐石里稻子一本十五穗,被视为祥瑞。宋理宗龙颜大悦,下诏改建阳为嘉禾县,唐石里为嘉禾里。

    [27] 本锁歌采自福建崇安星村,至今犹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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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4-2-17 17:20:3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章 会解连环
    天色朦朦,晨雾像跳舞的精灵随着山风流转不息,整个村落都湮没在乳白色当中,安详得令人窒息。谁又能想到,灭门血案就发生在这个山村,土屋中还躺着三具尸首。



    已分江湖寄此生,长蓑短笠任阴晴。
    鸣桡细雨沧洲远,系舸斜阳画阁明。

    奇绝处,未忘情,几时还得去寻盟。
    江妃定许捐双佩,渔父何劳笑独醒。

    ——朱熹《鹧鸪天》

    孙应龙性子急躁,忍受不了这般寂静的枯坐,最先按捺不住,将手中的树枝甩得老远,站起来道:“难道我们就要这么在院子中干坐一夜么?不如这就去把村长叫来,报官也好,追捕凶手也好,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岳珂忙道:“等一下!这里出了三条人命,不要说在这样一个小村庄里,就是在建阳应该也不多见。孙兄去叫醒村长,吓坏他不说,全村人今夜都要睡不着觉了。宋兄,你认为呢?”宋慈道:“嗯。”

    岳珂道:“孙兄……”孙应龙道:“别叫我‘孙兄’了,怎么听起来那么不舒服?叫我的名字,叫小孙也行。你不见外的话,我也直接叫你的名字岳珂,就跟我叫他宋慈一样。”

    岳珂只好道:“那好,应龙兄,你别心急。来,坐下,既是左右无事,不如你来谈谈你对林七灭门案的看法,你认为凶手最有可能是谁?”

    孙应龙道:“这个……”随即想到“言多必失”的道理,岳珂为人虽好,可毕竟是新任福建提刑辛弃疾的心腹,有官家人的身份,万一漏了口风,后悔就来不及了,忙道:“我可说不好,你还是问宋慈吧。”

    宋慈心头正有疑问,顺势问道:“今日辛提刑在拱辰桥头审案,珠子从林七身上掉出来,是谁认出那是蠲忿犀的?”孙应龙道:“是个白衣男子,外地口音,二十来岁,身材不高,人长得白白净净,似乎有些来头,身后跟着好几个随从。你怀疑他跟命案有关?”

    宋慈道:“林七白日当众露了财,傍晚便全家被杀,事情必定是因蠲忿犀而起。凶手既知道蠲忿犀在林七手中,今日辛提刑审案时,他必然也在拱辰桥头。推断起来,那名白衣男子嫌疑很大。”

    岳珂忙道:“应该不会是白衣男子。辛公专门跟我提过这个人,他自称姓段,又一眼认出了蠲忿犀,应该是大理国皇室子弟。”

    孙应龙道:“那男子姓段?呀!赵郡主不是说她在崇化里书坊买书时遇到了一名白衣男子么?他用还魂草跟她换了一部书,那个人正是大理人,莫非跟这姓段的是同一人?”

    岳珂道:“这一点不难确认。段公子应该还在建阳,只要找到他,再请郡主去辨认,就可知道究竟了。”又见宋慈垂首凝思,忙问道:“怎么,宋慈兄仍然觉得段公子可疑?”

    宋慈没有直接回答,只道:“听说蠲忿犀是六诏联盟的信物,在西南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南诏在唐朝支持下统一云南后,蠲忿犀亦被视为国宝。为表达最真诚的谢意,南诏国主将其中的一颗蠲忿犀献给了唐玄宗。南诏和唐朝各持一颗,可见依然代表着联盟信物的意思。”

    孙应龙道:“那又怎样,后来南诏和唐朝不还是打仗了么?”岳珂也叹道:“如果不是天宝战争,大概也不会引发那场导致唐室势衰的安史之乱。”

    宋慈道:“我倒以为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就算没有南诏和唐朝的天宝战争,唐室内有杨国忠,外有安禄山,都是祸国殃民的大奸臣,灾难无论如何是逃不掉的。嗯,其实我的本意不在谈论这些,而是想说那蠲忿犀昔日既是六诏联盟信物,后又成为南诏国宝,想必在今日之大理国也是极具意义的象征物。”

    岳珂恍然明白了过来,道:“宋兄是说,那位姓段的公子也有可能出于某种目的想得到蠲忿犀?”宋慈道:“有这种可能性。段公子知道蠲忿犀的真正价值,又正好撞见林七手中有一颗,嫌疑可不算轻。”

    岳珂所称的“某种目的”,其实是就大理国势而言——大理国第十二任国王段廉义在位时,相国高智升攫取了全部朝政,竭力巩固高家势力,后来更是发展到高家世居相国,专擅政柄,段氏形同虚设。公元1095年,相国高升泰夺大理皇位,自立为帝,改国号大中。然而西南诸部落不服高氏,云南局面一度动荡。次年,高升泰病殁,临死前嘱咐其子高泰明还国段氏。高泰明于是重新立大理皇室子弟段正淳为帝,国号后理。然段氏始终只是任人摆布的傀儡,大理实权还是在高氏之手。为了便于监视,高氏还逼迫段正淳娶高升泰之妹高升洁为正妻。段正淳曾作打油诗道:

    国有巾帼,家有娇妻。
    夫不如妻,亦大好事。
    妻叫东走莫朝西,朝东甜言蜜语,朝西比武赛诗。
    丈夫天生不才,难与红妆娇妻比高低。

    当时高氏把持了一切朝政,高泰明堂弟高祥明曾赠送给段正淳三万二千户农奴,堂堂皇帝竟要接受臣子的“赏赐”,也难怪段正淳会写出“丈夫天生不才,难与红妆娇妻比高低”这样的诗句了。但他毕竟是大理名义上的皇帝,内心深处未必不会感到屈辱。多年以来,不乏有段氏子孙想夺回权柄者,但由于高氏牢牢掌握了大理兵权,无一例外都失败了。如果这位段公子真是大理皇室子弟身份,认出了蠲忿犀后,也许觉得可以凭借其至高无上的信物身份,来夺回旁落高氏已久的大理军政大权。

    孙应龙听了分外高兴,道:“既然蠲忿犀在大理那么重要,那位段公子杀人夺宝再回大理夺权夺位也不足为奇了。宋慈,多亏了你,总算找到更有杀人动机的嫌疑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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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4-2-17 17:20:52 | 显示全部楼层
    岳珂道:“应龙兄说的是‘更有’,还另有嫌疑人么?是谁?”孙应龙一惊,忙掩饰道:“我就是信口一说。宋慈,你再好好分析,这段公子会不会已经逃出了建阳?他会走水路,还是走旱路逃回大理?”

    宋慈道:“我只是说段公子有想得到蠲忿犀的动机和嫌疑,但他应该没有杀死林七,他没有杀人之相。”孙应龙道:“奇怪了,你又没有亲眼见过他,怎么会知道他有没有杀人之相?”

    岳珂也道:“对啊,段公子有动机,又正好知道蠲忿犀在林七手中,他嫌疑最大,宋慈兄为何反而说他没有杀人呢?”

    宋慈道:“如果这位段公子跟郡主在崇化里遇到的是同一个人的话,那么人一定不是他杀的。他愿意以还魂草那么珍贵的药材跟郡主换一部佛经,可见他是真心向佛。佛性这么重的人,是不会妄生杀念的。”

    孙应龙道:“那也有可能是段公子来买蠲忿犀,可林七不同意,或是趁机讹诈高价,他那小人得志的德行,你我都是亲眼见识过的。段公子虽是好脾气,却最终被他的傲慢无礼激怒,所以杀了他全家,夺走了蠲忿犀。”

    宋慈道:“这个完全没有可能,你也看过屋里三人的位置和姿势——林妻是在开门时被杀,林七则是倒在方桌前,显然是看见凶手杀死妻子后从板凳上站起来,想跟凶手搏斗。但他白天刚受过杖刑,身上有伤,手脚迟滞,来不及反抗,就被凶手当胸刺了一刀。然后才是小孩子在厨下遇害。一家三口都是一刀致命,干净利落,可见凶手就是为杀人而来,没有丝毫迟疑。”

    岳珂沉吟道:“段公子既是大理皇室子弟,身边的侍从也应该不是吃素的。也许这件事他没有亲自出面,是他手下人做的。毕竟蠲忿犀毫不起眼,不是每个人都知道它的真正价值,段公子的嫌疑依然最大。”

    宋慈道:“那倒是。听孙大哥的描述,今日在拱辰桥头看辛提刑断案的多是本地乡民。本地民风淳朴,即使有人得知了蠲忿犀贵重,也绝不至于因它而起了邪念,赶来唐石里杀人夺宝。”

    孙应龙道:“既然首要嫌疑犯仍然是大理段公子。这事就好办,咱们明日一早就设法去找到他,当面问个清楚明白。如果他和他的手下已经逃走,那就是做贼心虚,畏罪潜逃,人一定是他杀的。”

    既然有了嫌犯,就等于再不会有人怀疑到他和他的同学杀人,林七也死了,再没有外人知道他曾跟蠲忿犀有牵连,孙应龙心头顿感如释重负。他连日奔波,辛劳无比,神经也总是绷得紧紧的,一旦松弛下来,便立即感受到极重的倦意,干脆随便往墙角一歪,就此沉沉睡去。

    岳珂挪到宋慈身边坐下,问道:“如果不是段公子和他的手下杀死林七,宋慈兄还能想到谁有可能是凶手?”见对方露出审慎之色,忙解释道:“我不是怀疑你和应龙兄,也相信你们跟命案绝无牵连。以应龙兄的性格,如果是他或是他认识的人杀了林七一家,他哪里还能睡得着觉?”

    宋慈道:“其实我说段公子没有杀人之相的时候,还想到另外一人有杀人嫌疑。”岳珂道:“鱼贩潘五?”宋慈道:“嗯,但潘五今日也受了杖刑,挨的打比林七还多,不可能有力气从县城跑到这么远的唐石里来杀人。”

    岳珂道:“但他的确有嫌疑,就算不是他本人,也许是他的亲朋好友下的手。就跟段公子一样,他也许根本没有出面,而是手下人做的。”宋慈道:“嗯。目前我能想到的,就是这两条线索。等仵作验完尸,也许还有别的线索。”

    岳珂想到上次在小雨谷宋慈不但会简单的包扎之术,离开时还坚持要带上两具死尸,以免损失物证,颇有官府专职办案人员的老练,忙问道:“宋慈兄似乎对医术知晓不少,尤其是对外伤很有经验。”

    宋慈道:“不敢有瞒岳兄,我自小对医术有兴趣。读书闲暇之余,也不像别的同学那样玩蹴鞠、踢毽子,而是爱跑去隔壁的医铺看热闹,看王医师如何为病患处理伤口,如何治疗……王医师是福建名医,最擅长处理外伤,平常伤口他只要一看就能判断出凶器是什么,八九不离十,建宁府的仵作还常常大老远地跑来向他请教。我也就是看得多了,稍微学了点儿皮毛而已。”

    自与宋慈相识以来,岳珂对他惊人的观察力、缜密的思维极为佩服,但也发现他极少喜怒形于色,总是一副温吞似水、不紧不慢的样子,显是自小受理学熏濡养成的风范。《大学》有云:“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这一套君子之风在宋慈身上极为明显。偏偏提到医术一事时,他神色间露出了罕见的热情,料想他必是真心喜爱医术。但医术名列士农工商之下,属末流之技[1]——昔日神医华佗亦有名言:“本作士人,以医见业,意常自悔。”可见即使是医术盖世、有绝世神医之称,亦没有什么可骄傲的,连华佗本人都非常后悔。以宋家的家世和门风,是断然不会允准宋慈去学医的。

    岳珂亦曾与孙应龙交谈,孙应龙称母亲金三娘特别喜欢宋慈,一直希望儿子能像宋慈那样读书有出息,即使当不成读书人,也该学一门技艺傍身,譬如医术什么的。可惜孙应龙对书本和医术都没有兴趣,只对武术有兴趣。金三娘见儿子天性如此,不但不强逼他,反而四下为他寻访名师。孙应龙跟随蔡元定学艺两年,便是由金三娘出面,几次三番登门拜访,才求得蔡元定同意。而今孙应龙年纪轻轻,已是武学有成,自成一家。比较他和宋慈两人的出身和际遇,到底是谁更幸运一些?恐怕是很难评判出个所以然来。

    岳珂虽然感慨,却也不流露出来,只道:“其实宋慈兄给我印象最深的还不是医术,而是你思虑周到,辛公对此也是大为赞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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