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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black白夜

[转帖] 《锅匠,裁缝,士兵,间谍》外勤人员的告密搅动了英国情报机构,约翰·勒·卡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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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10-12 0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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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4-9-30 09:33:15 | 显示全部楼层
    14
    在那件事没有发生以前,这一天是比尔·罗奇有生以来第二个最愉快的日子。第一个最愉快的日子是在他的家庭分裂以前不久,那天他父亲发现屋顶上有个黄蜂窝,要比尔帮他用烟把黄蜂熏出来。他的父亲不善于户外活动,手脚一点也不灵活,但是在比尔从百科全书中查阅了有关黄蜂的介绍以后,他们就一起开汽车到一家杂货店里买了一些硫黄,装在一个喂食器里,放在屋檐下熏,终于把黄蜂都熏死了。

    今天则是吉姆·普莱多汽车俱乐部的赛车开幕日。至今为止,他们所做的只不过是把阿尔维斯牌汽车拆下来,擦洗擦洗,再重新安装好。但是今天为了答谢他们,由他们在难民拉兹的帮助下,在车道上铺了一捆捆的干草作为障碍物,然后大家一个接一个握方向盘开车比赛,由吉姆计算时间,在观战者的哄笑中,扑哧扑哧地开过起跑门。吉姆介绍他的汽车是“英国制造的最好的汽车。由于社会主义,现在停产了”。他现在油漆一新,车头上有一面米字旗迎风飘扬,它无疑是天下最好最快的汽车。第一轮比赛的十四人中,罗奇得第三名。现在举行第二轮,他已开到了栗树林附近,还没有因障碍物而停下来过,马上就要到达目的地,打破纪录了。他从来没有想到有什么事情会使他感到这么快乐。他喜欢这汽车,喜欢吉姆,甚至也喜欢起学校来,他一生之中第一次想努力求胜。他听到吉姆在叫“小心,大胖”,他可以看到拉兹举着一面临时凑合做成的方格指挥旗在蹦啊跳的,但是当他磕磕碰碰地开过终点柱时,他就已经知道吉姆没有在看他了,他的眼光远远地看着跑道那头的山毛榉树林。

    “多少时间,先生?”他上气不接下气地问,但是一阵沉默。

    “计时员!”斯巴克莱叫道,试一试他的运气,“犀牛,请告诉我们多少时间。”

    “很棒,大胖。”拉兹也看着吉姆说。

    这一次,斯巴克莱的大胆和罗奇的央求一样,好像石沉大海,没有引起反响。吉姆朝着运动场东边那头场外的小路看着。一个叫科尔萧的学生站在他的旁边,他的外号叫卷心菜沙拉。他是三年级乙班的留级生,以爱拍老师马屁出名。运动场很平坦,到山边才升高,下几天雨就要积水,因此在那条小路旁没设什么围篱遮住外面,只有绕在木桩上的铁丝网。而且也没有什么树木,只有铁丝网、低洼地,有时还看得见远远的昆托克山,但是今天却消失在一片白茫茫的雾中了。低洼地原来可能是沼泽,通往一个湖泊,或者不如说通向白茫茫一片没有尽头的地方。就在这个给雨水冲洗得一干二净的地方走着一个孤单的人影,一个身材修长、不引人注意的过路人,他是个男人,面容瘦削,头戴软帽,身穿灰色雨衣,手提一根很少使用的手杖。罗奇也看着他,觉得那人心里想要走得快一些,但是又为了某种目的而放慢了脚步。

    “你戴着眼镜吗,大胖?”吉姆问道,一边看着那个人,他快要走近下一个木桩了。

    “戴着,先生。”

    “那么他是谁?看上去像是所罗门·格隆第21。”

    “我不认识,先生。”

    “从来没有见过吗?”

    “没有,先生。”

    “既不是教员,又不是村里的人。那么是谁呢?乞丐?小偷?他为什么不朝这边看,大胖?咱们有什么不对?要是你看到有一伙学生在球场上比赛开汽车,你不会那样的,是不是?他不喜欢汽车?他不喜欢学生?”

    罗奇对这些问题还没有想出答案,吉姆就已经用拉兹的话在跟拉兹说了,声音很轻,很平板,使罗奇马上感觉到他们之间有一种默契,一种特殊的外国联系。这个印象由于拉兹显然否定的回答而加强了,拉兹的回答也同样的泰然自若。

    “先生,请听我说,我想他大概是教会的人,先生,”卷心菜沙拉说,“做过礼拜以后,我看到他在跟威尔斯·法戈说话。”

    牧师的名字叫斯巴戈,年纪很大。瑟斯古德学校里流传他实际上就是那个退隐中的伟大的威尔斯·法戈22。吉姆听到这个情况,想了一下,罗奇很生气,认为这都是科尔萧瞎编出来的。

    “你听到他们说些什么吗,卷心菜沙拉?”

    “没有,先生,没有。他们在看教堂座位名单。我可以去问威尔斯·法戈,先生。”

    “我们的教堂座位名单?瑟斯古德的座位名单?”

    “是的,先生。学校的教堂座位名单。瑟斯古德学校。所有名字都在上面,按我们的座位排列。”

    罗奇不高兴地想,还有教职员的座位。

    “要是有人再见到他,马上告诉我。别的可疑的人也是如此,明白吗?”吉姆现在是对大家说话,口气有意显得很轻松,“我不喜欢莫名其妙的人在学校周围晃来晃去。我上次教的那个学校有一伙这样的人。结果把那地方全都偷光了。银器、现款、学生的手表、收音机,什么都偷。下次就会偷阿尔维斯了。这是英国最好的汽车,如今已停产了。他的头发什么颜色,大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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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9-30 09:33:32 | 显示全部楼层
    “黑色,先生。”

    “身高,卷心菜沙拉?”

    “先生,六英尺,先生。”

    “卷心菜沙拉眼中人人看来都是六英尺,先生。”一个反应很快的孩子打趣道,因为科尔萧是个矮子,据说幼时喂的不是奶,而是杜松子酒。

    “年纪,斯巴克莱,你这傻瓜?”

    “九十一,先生。”

    大家一阵哄笑。罗奇得到再开一次的机会,但成绩不佳,那天晚上难过得睡不着觉,因为汽车俱乐部的全体会员都被吸收成为观察员了,更不用说拉兹了,而这原来是他独占的地位。尽管他们永远不会像他那样警觉性高,尽管吉姆命令的有效期限不超过一天,尽管从今以后,罗奇必须加倍努力来应付竞争威胁的来临,这都安慰不了他。

    那个瘦脸陌生人不再出现了,但是第二天吉姆很难得地到教堂去了一次。罗奇看到他在一个墓穴前面同威尔斯·法戈说话。从此以后,比尔·罗奇注意到吉姆脸上越来越阴沉,而且神态警惕,有时好像心中有把怒火一样,不论他每天傍晚散步时,或者坐在拖车住房外的吊床上,不顾寒风急雨,吸着他的小雪茄,喝着伏特加,让暮霭渐渐地包围他,他都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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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10-1 09:19:35 | 显示全部楼层
    中篇

    15
    乔治·史迈利去了阿斯科特的第二天,就用巴拉克劳夫的名字,在苏塞克斯花园的艾莱旅馆设立了工作总部。从位置来看,艾莱旅馆算是个很僻静的地方,完全符合他的需要。它在帕丁顿车站南面一百码处,原来是一批年代比较久远的宅邸中的一幢,一行梧桐树和一个停车场把旅馆和大马路隔开。大马路上整晚车辆不停,隆隆而过。但是在旅馆里面,却异常安静,尽管颜色很不协调的墙纸和铜灯罩使那地方成了一个火盆似的。不仅旅馆里一片安静,什么事都没有,就是外面世界上也没有什么事情发生。旅馆老板娘波普格拉汉太太更令人加深了这个印象。她是个少校的遗孀,说话有气无力,使得巴拉克劳夫先生或者任何一个前来投宿的客人,都有一种极度疲劳困顿的感觉。她当孟德尔督察长的线民已有多年了,孟德尔硬说她的姓氏就是普通的格拉汉。波普23两字,只不过是为了听起来威风一些,或者是为了表示对罗马教廷的尊敬才加上去的。

    “你的父亲不是绿衣团的吧?”她在旅客登记册中看到巴拉克劳夫的名字时,打个呵欠问。史迈利订了两个星期的房间,预付她五十英镑,她给他八号房间。因为他要工作,他要一张书桌,她给他一张摇晃不稳的牌桌,让旅馆侍者诺曼送去。她自己还亲自监督,一边叹口气说:“这是乔治王时代的。看在我的面上,请爱惜使用,好不好?我其实不应该借给你的,这是少校的桌子。”

    除了这五十英镑以外,孟德尔又偷偷自己掏腰包加了二十镑的预付款,他称之为行贿钱,不过后来他又从史迈利那里要了回去。他付钱的时候告诉她:“不会有人打扰吧?”

    “你可以这么说。”波普格拉汉太太肯定地回答,一边正经地把钞票塞到内衣里。

    “什么鸡毛蒜皮的事儿,我都要知道,”孟德尔坐在她地下室的房间里,和她一起喝着一瓶她喜欢的酒,提醒她说,“进出的时间、来往的人、生活作风,尤其是,”——他伸出一只手指强调——“尤其是,你不知道这有多么重要,那就是,我要了解是不是有可疑的人物对他发生兴趣,会找个借口跟你的旅馆员工打听他的情况。”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哪怕他们说他们是禁卫军,或者福尔摩斯都一样。”

    “只有我和诺曼两个人,”波普格拉汉太太说,顺手一指一个在哆嗦的孩子,他穿着一件黑大衣,波普格拉汉太太给他配了个天鹅绒领子,“在诺曼身上他们是问不到什么的,亲爱的,你太敏感了。”

    “寄给他的信也一样,”督察长说,“只要是看得见的,邮戳、投寄时间,我都要,但是不可私拆,也不许耽搁。他的衣物也是。”他看了一眼那个显眼的大保险柜,停了一会儿说,“他有时可能要求存放一些东西。主要是文件,有时是书。除了他本人以外,只有一个人可以看这些东西,”——他突然露出一副海盗般的笑容——“那就是我。明白吗?别的人甚至不能让他们知道你替他收藏了这些东西。别碰这些东西,他很精明,能够看出的。要碰,得要由专家来碰。我不多说了。”孟德尔最后说。不过他从萨默塞特一回来就告诉史迈利,他只花二十镑钱,做把风生意的,要算诺曼和他的老板娘是最最便宜的了。

    他这牛皮吹错了,不过尚可原谅,因为他不可能知道吉姆不花一分钱,就找到了他的汽车俱乐部全体会员替他把风,也不可能知道吉姆用什么办法,后来居然能够摸清楚孟德尔小心翼翼建起的调查脉络。不论孟德尔或者任何其他人,都不可能想像吉姆由于积压的愤怒、紧张的等待,甚至还有点疯狂,而导致心理上的高度警惕状态。

    八号房间在顶层。窗户外面是一道女儿墙。墙外是一条小街,有一家阴暗的书店和一家叫做大世界的旅行社。擦手毛巾上绣着“马劳天鹅旅馆”的字样。头一天晚上拉康就来了,带着鼓鼓的一个公文包,里面装的是他办公室里拿来的头一批文件。他们为了要说话,并肩坐在床边,打开半导体收音机,盖过他们谈话的声音。拉康对此颇不以为然,他搞这一套把戏似乎年纪太老了一些。拉康第二天早晨去上班的路上把文件拿回来,还史迈利那些前晚给他塞在公文包让它看来鼓鼓的书。做这种事情,拉康最不擅长了。他很不高兴,态度简慢。他明确表示对于这种不正当的事情感到由衷厌恶。天气很冷,但他脸上气得红红的,久久不褪。可是史迈利要在白天看到这些文件是无法办到的,因为拉康的手下工作人员随时会要查阅,万一没有找到,可能引起喧哗。而且史迈利也不想在白天看这些文件。他比别人都了解,他手头时间很紧。在之后的三天里,这样的安排很少变化。每天晚上拉康下班到帕丁顿车站搭火车回家时,就到史迈利那里去,送来文件。每天晚上波普格拉汉太太就偷偷地向孟德尔报告,那个一脸不高兴的瘦高个子又来过了,对诺曼颐指气使。每天早上,在只睡了三个小时、吃了一顿有半生不熟的香肠和煮得过烂的番茄这种糟糕早餐后——除此之外也没有别的可吃——史迈利就等拉康来,然后高高兴兴地出去,混迹在人群之中,尽管冬天很冷。

    在顶层的房间单独度过的这几个夜晚,对史迈利来说很不平常。尽管后来的一些日子也同样紧张忙碌,而且从表面来看,更加变化多端,但是他回想起来,这些夜晚好像是一次独特的旅程,几乎像是在一夜之间完成了拉康原来在花园里厚着脸皮央求的事。“那么你愿意担任这个工作?对以前的,对以后的,都采取必要的措施?”史迈利一步一步回到他过去的经历中时,以前和以后不再有什么不同了,这只是一个旅程,目的地就在前面。那间房间里,那些乱七八糟、破破烂烂的旅馆家具中,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把他与他回忆中的一些房间分开。他又回到了圆场顶楼他自己简朴的办公室中,墙上挂着牛津校景的风景照,就像他在一年前离开时那样。他的屋子外面是一间天花板很低的大办公室,老总的一些头发花白的女职员,大家叫做老妈妈们,在轻声地打字、接电话。而在这个旅馆走廊里却有一个没有被发现的天才日日夜夜在耐心地用一台老打字机。在大办公室的尽头——在波普格拉汉太太的天地里则是个浴室,外面有块“请勿使用”的牌子——有一扇没有标记的门通向老总的禁区:那地方像一条小巷子,两边尽是旧铁柜和红皮的旧书,有一股尘土味和茉莉花茶的香味。老总坐在办公桌后,这时已瘦得形销骨立,额上挂着一绺头发,脸上露出的笑容像骷髅一样惨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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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10-1 09:19:46 | 显示全部楼层
    史迈利完全陷入这种错觉之中,所以那个额外装的、需要另付现款的电话分机铃响时,他要定一定神,才能想起自己身在何处。其他的声音也同样叫他糊涂,例如女儿墙上鸽子的扑翅声,电视天线在风中的吹刮声,下雨时屋顶两条屋脊之间积水流下的汩汩声。因为这些声音也是属于他的过去的,在剑桥圆场只有在五楼才能听得到。他的耳朵对这些声音特别敏感,显然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因为这些声音是他过去的背景配音。有一次大清早,史迈利听到房间外面步道里有脚步声,他真的走到门口去,想开门让圆场的夜班译码员进来。当时他正沉浸于吉勒姆的照片中,根据手头仅有的一点点情报,无法弄清楚圆场按照横向领导的原则处理香港来电的程序。结果门外却不是译码员,而是穿着睡衣赤着脚的诺曼。地毯上撒着五彩碎纸,对门房间的门外放着两双皮鞋,一男一女,不过艾莱旅馆里是不会有人把它们擦干净的,尤其是诺曼不会干这事。

    “别在这里张望了,快回去睡觉。”史迈利说。看到诺曼看着他发呆,又说:“你快走开好不好?”他几乎要说“你这个卑鄙的小鬼”,不过他及时制止了自己,话到嘴边没有说出来。



    拉康头一天晚上给他带来的第一份卷宗的标题是“巫术计划”,副题是“关于分配特殊情报的政策”。封面上其他空白的地方贴满了注意事项和处理程序,其中一条古怪地规定,若有人无意中发现此一卷宗,应“原封不动归还给内阁办公室收发主任”,“不得擅自启阅”。第二份卷宗,标题写的仍是“巫术计划”,副题是“给财政部的补充费用估算、伦敦的特殊住宿、财务的特别安排、补助等等”。第三份卷宗用红缎带和第一份卷宗捆在一起,叫“巫师来源”24,下面写的是“客户的估价、成本效用、扩大利用,参看机密附件”。但后面没有机密附件,史迈利问起时,拉康态度甚为冷淡。他不耐烦地说:“大臣保管在他的私人保险柜中。”

    “你知道开锁的密码吗?”

    “当然不知道。”他生气地回答。

    “标题叫什么?”

    “跟你不可能有关系。我完全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浪费时间找这资料。这是高度机密的资料,我们尽可能把能看到的人限制在最低数量。”

    “即使是机密附件,也该有个标题。”史迈利和颜悦色地说。

    “这个却没有。”

    “它是不是指明了巫师是谁?”

    “别胡说八道了。大臣不想知道,阿勒莱恩也不想让他知道。”

    “扩大利用是什么意思?”

    “乔治,我不想被你审问。你已经不再是圆场的人了,这你也明白。照理我应该先要对你进行专门审查。”

    “为了巫术专案进行审查?”

    “是的。”

    “我们有没有这样一份已通过专门审查的人的名单?”

    拉康反驳道,这放在政策档案里,不高兴地几乎要砰地甩门一怒而去。但是随着收音机里放的一张《花儿都到哪儿去了?》的唱片的慢吞吞歌声(一个澳洲DJ主持的音乐节目),他又走了回来,说:“大臣——他不喜欢转弯抹角的解释。他有一句名言:他只相信能够用一张明信片就写完的话。他对于送上手的都急着要知道。”

    史迈利说:“你不会忘记普莱多吧?你所有关于他的资料我都要。鸡毛蒜皮的也比什么都没有好。”

    史迈利的这句话使拉康瞪大眼睛,呆了一会儿,接着又站起身来要走了:“你疯了吗,乔治?你难道不明白,普莱多在挨那一枪之前极可能从来没有听说过巫术?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不能针对主要问题,反而要到处钻啊钻的……”不过话还没有说完,他已出了房门。

    史迈利回过头来看最后一包:“巫术计划”,副标题是“与部门的通讯”。所谓的部门是白厅称呼圆场的许多个代号之一。这一卷宗采用的形式是以大臣为一方和潘西·阿勒莱恩——从他端端正正的小学生体字迹一望便知——为另一方之间的正式来往记录,当时他在老总的用人系统中还处于最低一层。

    史迈利一边翻阅这些已有不少人翻阅过的档案,一边心里想,作为这样一场长期无情的斗争记录,这份档案实在太枯燥乏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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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10-1 09:20:01 | 显示全部楼层
    16
    史迈利现在一边开始阅读,一边重新经历了这场长期无情斗争的一些主要战役。档案中只留下极少的记录,但在他的记忆中却要多得多。主角是阿勒莱恩和老总,起因不明。比尔·海顿是密切注意这些事情的人,即使他也为此感到伤心,他认为这两个人早在剑桥时代就互相仇视了,当时老总曾在那里担任短期的教职,阿勒莱恩还未毕业。据比尔说,阿勒莱恩是老总的学生,而且是个坏学生。老总经常奚落他,这是很有可能的。

    这种说法是够荒谬的,因此老总一笑置之。他只是说:“有人说潘西和我是拜把兄弟。说我们玩在一起,真亏有人想得出来!”他从来没有表示这种说法是否确实。

    对于这种传说,史迈利根据自己个人对他们两人早年生活的了解,倒可以补充一些确凿的事实。老总出身低微,而潘西·阿勒莱恩却是低地苏格兰人,牧师的儿子,他的父亲是个长老会牧师,如果说潘西没有继承他父亲的信仰,他至少继承了他父亲说教的能力。他差个一两岁没有参加大战,在参加圆场之前在伦敦一家大公司工作。在剑桥的时候,他有点儿喜欢政治(海顿说他比成吉思汗还右,而海顿自己,只有天晓得,也不是什么温和的自由派),又有点儿爱好体育。他是一个叫做马斯顿的无足轻重的人招募来的,马斯顿本人曾有一段很短的时期里,想在反谍报活动中搞个自己的小地盘,他认为阿勒莱恩大有前途,竭力为他吹嘘,结果自己不久却下了台。圆场人事组见到阿勒莱恩处境尴尬,就派他到南美去,以领事身份为掩护,连续两任,一直没有回英国。

    史迈利还记得,甚至老总也承认潘西在南美干得极好。阿根廷人喜欢他会打网球和骑马,认为他是个绅士——这是老总的话——还当他很蠢,这就完全把潘西估计错了。到他办理移交给后任时,他已在南美的东西两岸布下了一个谍报网,而且还把他的羽翼扩大到北方去。在国内休假以后,他听了两个星期的情资汇报,就到印度去,那里的手下把他看做是殖民地时代英国老爷的化身。他教他们要忠心耿耿,但是给他们的待遇却极低,还随手就把他们出卖掉。他从印度又调到开罗。这个岗位对阿勒莱恩来说本来可能是很困难的,因为当时中东仍是海顿最喜欢憩脚的地方。马丁台尔那天晚上在他那家无名俱乐部里所说的话丝毫不差,开罗的人把比尔看成是当代的阿拉伯劳伦斯。他们都决心不让他的后任有好日子过。但是潘西还是打下了天下,要不是和美国人发生了纠葛,本来有可能比海顿更受人称道。结果发生了一场丑闻,潘西和老总因此发生了公开的争吵。

    具体情况至今不明:那次事件发生在史迈利被提拔担任老总的助手之前很久。情况大概是,潘西未得伦敦授权,即与美国人搞在一起,要弄一个愚蠢的诡计,要用他们自己羽翼下的人代替当地一个土皇帝。阿勒莱恩有个致命的弱点,就是尊敬美国人。他在阿根廷的时候,看到他们在西半球到处打掉右翼政客就极其钦佩。在印度的时候,他对他们分化中央集权势力的手段也极为欣赏。而老总像圆场的大多数人一样,瞧不起美国人和他们的一切活动,对他们的活动还常常设法加以破坏。

    这次阴谋流产,英国一些石油公司很生气,阿勒莱恩不得不卷铺盖走路,连鞋子都来不及穿——他们的行话里就是这样开玩笑的。后来,阿勒莱恩说是老总怂恿他这样做的,后来又拆他的台,甚至说老总有意向莫斯科走漏风声。不管内情究竟如何,阿勒莱恩回到伦敦时接到通知,奉派到训练所去负责训练见习新手。这个差使一般是给只有一两年工夫就要退休的老朽做的。比尔·海顿当时是人事组长,据他解释,当时伦敦没有什么职位可以供潘西那样资历和才能的人选择。

    “那么你也得为我因人设事。”潘西说。他说得不错。后来比尔向史迈利坦承,他当初没有估计到阿勒莱恩后台的力量。

    “他们是谁?”史迈利曾经问过,“他们怎么能够把一个你不要的人强塞给你呢?”

    “打高尔夫球的。”老总不高兴地说。打高尔夫球的和保守党人,因为那时阿勒莱恩勾搭上反对党,尤其是得到了迈尔斯·塞康比张开双手的欢迎,他是安恩的表兄弟,可惜不是远房,现在是拉康的大臣。但是老总没有力量抗拒。圆场当时奄奄一息,甚至有人主张撤销原有机构,重起炉灶。在间谍世界中,失败一向祸不单行,只不过这次是没完没了地拉得特别长而已。情报价值下跌,而且越来越值得怀疑。在关键的地方,老总的手不够狠。

    这种暂时的挫折,并不妨碍老总为潘西·阿勒莱恩创设“对外活动总指导”一职拟草案时所得到的乐趣。他把这个新职称做潘西的小丑帽。

    史迈利无计可施。比尔·海顿这时在华盛顿,想和美国情报局的法西斯清教徒(他这么称呼他们)谈判一项谍报条约。史迈利已升到五楼,他的任务之一就是为老总挡驾谢客。因此阿勒莱恩见不到老总只好来问史迈利:“为什么?”他在老总外出的时候,就到史迈利的办公室来见他,请他到他那个暗淡的公寓去(先把他的情妇打发出去看电影),用哭丧的苏格兰腔问他:“为什么?”他甚至不惜工本,买了一瓶威士忌大方地硬灌史迈利,自己却只喝一瓶比较便宜的酒。

    “乔治,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呢?我们有过一两次小争吵,那有什么了不起,你说说看?他为什么盯住我不放?我只不过想在上层有一席之地。大家都知道我凭我的成绩有权这样要求!”

    他所谓的上层是指五楼。

    老总为他拟的草案,初看之下甚为冠冕堂皇,根据这一条例,一切活动计划在实施之前,阿勒莱恩都有权检查。但是用小字加上的但书又对这个权限加上一个条件,即必须得到地区组的同意,而老总却有办法使地区组不表示同意。工作条例又委托他“协调后动力量,防止各地区组相互越权”,这一点,阿勒莱恩在设立伦敦站之后倒实现了。但各后勤单位如点路灯的、伪造护照的、监听的和破译的,却不肯让他检查,他也无权强迫他们。因此阿勒莱恩闲得发慌,他桌上的进出文件篮一到午饭以后就空空如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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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10-1 09:20:35 | 显示全部楼层
    “我是个庸才,是不是?这年头大家都得是天才才行,都得当主角,不能跑龙套,而且还得是老头子。”因为阿勒莱恩要当上级还嫌年轻,尽管这一点在他身上很容易被忘掉,他比海顿和史迈利年轻十来岁,比老总年轻得更多。

    老总不可动摇:“潘西·阿勒莱恩为了图得封爵会不惜出卖亲娘,为了在上议院占个席位会不惜出卖我们这个机构。”后来,他身患痼疾日趋严重时,他说:“我绝不把我一辈子的心血交付给一匹只供节日检阅用的马。我这人自视甚高,所以不吃拍马屁这套,人已老迈,所以也无野心。我就是脾气太坏。潘西则正好相反,白厅多的是高人,他们喜欢他,不喜欢我。”

    可以说,老总就是这样间接地把巫术招到自己头上来的。

    “乔治,到我这里来,”有一天老总在对讲机里说,“潘西老弟想要跟我干。你快到我这里来,要不然就要打起来了。”

    史迈利记得,当时正好是一些出师不利的战士从世界各地回来的时候。罗埃·布兰德刚从贝尔格莱德搭飞机回来,他在那里在托比·伊斯特哈斯帮助下想重建残破的谍报网。保罗·斯科尔德诺当时是德国站长,刚在东柏林替他最优秀的苏联情报员送葬。至于比尔,在又去了一趟美国空手回来后,正在大骂五角大楼目中无人、五角大楼都是蠢材、五角大楼口是心非,并且扬言“现在该是和该死的俄国人搞合作的时候了”。

    在艾莱旅馆,时间已过了午夜。有个晚到的客人在按门铃。史迈利心里想,他得给诺曼十先令的小费。英国币制虽已改革,他仍搞不清楚。他叹了一口气,把第一份巫术档案拉了过来,轻轻地舔了一舔右手食指和大拇指,开始工作起来,用自己的记忆核对官方的资料。



    在那次谈话以后才一两个月,阿勒莱恩就向安恩那位显贵表兄弟写了一封有点歇斯底里的私人信,后来存入了拉康的档案。信中说:“我们已经谈过了。巫术报告的情资来源极为机密,我认为目前白厅分发报告的方法不能适用。我们在牛虻计划上使用的公文箱办法常常失效,因为白厅的客户不是把钥匙丢了,就是一位工作过度疲劳的副官把钥匙交给了他的私人助理。我已向海军谍报处的李莱谈过,他准备在海军部大楼为我们专辟一间文件阅览室,供客户阅读文件,由我单位派一位资深门警监视着。为掩护起见,阅览室称为亚得里亚海工作组会议室。符合阅读条件的客户不用出入证,因出入证容易产生弊端。他们可向我的管理员”——史迈利注意到所用的代名词——“自报身份,由他核对名单上的相片。”

    拉康还没有被说服,他通过他讨厌的上司,向财政部提出了他的看法,他的看法一般也总是代表那位大臣提出的:



    既属必要,亦需大规模改建阅览室。

    一、阁下是否批准此项开支?

    二、如获批准,此项开支表面上似需由海军部承担,然后由部门偿还。

    三、此外尚有增添管理员问题,又是一项额外开支……




    而且还有阿勒莱恩增光添辉的问题——史迈利一边慢慢翻阅一边想。到目前为止,他的光辉已经像灯塔一样到处在发光了:潘西不久即可在上层占一席之地,老总好像已经死了。

    在楼梯下面传来了很悦耳的歌声。那是一位威尔士客人,已经喝得烂醉了,在向大家道晚安。

    史迈利记得——又是他的记忆,档案里是没有这样单纯人情味的东西的——巫术绝不是潘西·阿勒莱恩在担任新职之后,要策划他自己的谍报活动的第一次尝试。只是由于他的工作条例规定,他凡事必须先得到老总的许可,之前的尝试遂告流产。比如,他有一阵子一心想挖地道。美国人在柏林和贝尔格莱德挖了窃听的地道,法国人对美国人也搞了差不多同样的一手。那么好吧,圆场就在潘西的旗号下也挤进这个市场。老总睁只眼闭只眼,各部联合成立了一个委员会,叫阿勒莱恩委员会,派了一批技术人员去检查雅典苏联大使馆的地基,阿勒莱恩一向钦佩那里历届的军人政权,对最近这个也是十分钦佩,指望可以得到他们的不吝支援。但是这时老总却轻轻推翻了潘西的准备工作,且等他又搞什么新花样。那天阴沉沉的上午,老总把史迈利叫来,就是因为潘西搞了新花样。只是在这中间还互相开了几次火。

    老总坐在他的办公桌后,阿勒莱恩站在窗户旁边,桌子上放着一份卷宗,颜色鲜黄,没有打开。

    “你到那边坐下,看一看这些胡说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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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10-1 09:20:48 | 显示全部楼层
    史迈利在小沙发上坐下,阿勒莱恩仍站在窗边,双肘撑在窗台上,从外面屋顶上望过去,看着纳尔逊纪念碑和远处白厅的一些尖顶。

    卷宗里是一张据说是苏联海军高级文件的照片,文件长达十五页。

    “谁翻译的?”史迈利问,一边心里想,译得不错,很可能是罗埃·布兰德的手笔。

    “上帝,”老总答道,“上帝翻译的,是不是,潘西?乔治,你别问他,他什么都不会告诉你的。”

    那时候老总显得特别年轻。史迈利记得他体重减轻,双颊红润,对他知之不深的人往往会为他的气色向他表示祝贺。也许只有史迈利才注意到,即使在那时,他头上头发分开的地方,总是流着小汗珠,这已司空见惯。

    精确地来说,这份文件是对苏联最近在地中海和黑海举行的一次演习所作的评估,据说是向苏联统帅部提出的。拉康归档时只标《海军第一号报告》,海军部好几个月以来就一直在催圆场要提出有关这次演习的情报。因此,这份资料来得正是时候,这在史迈利看来反而觉得有些可疑。资料十分具体,但是所涉及的问题,史迈利即使不是以近距离来看也很难理解:海岸对海上的进攻力量、敌方警报系统的无线电活动、恐怖均势的高等数学。即使是真货,价值也不大,但是又没有任何确凿根据可以证明它是真货。圆场每星期都要检验好几十份各地自动投来的所谓苏联文件。大多数是纯粹骗人的货色。有少数是盟国有意伪造的东西,怀有不可告人的目的。还有少数文件是俄国人故意提供的鸡毛蒜皮。偶然有一两个文件后来证明是真实的,但那也往往是在丢弃了以后。

    “这个签名的是谁?”史迈利问,他指的是边上用俄文字母写的一些批注,“有谁知道吗?”

    老总的头向阿勒莱恩那边偏了一下。“请问有关人士。别问我。”

    “札罗夫,”阿勒莱恩说,“海军上将,黑海舰队。”

    “没有日期。”史迈利表示怀疑。

    “这是个草稿,”阿勒莱恩自满地回答,苏格兰腔比平时更重了,“札罗夫在星期四批示的。最后定稿加上这些补充,到星期一发出,也用那个日期。”

    今天是星期二。

    “从哪儿搞来的?”史迈利仍感到不解。

    “潘西说不能说。”老总说。

    “我们自己的鉴定人员怎么说?”

    “他们还没有看到,”阿勒莱恩说,“而且也不会让他们看到的。”

    老总冷冰冰地说:“不过,我们的同行兄弟,海军谍报处的李莱却发表了他的初步意见,是不是,潘西?潘西昨天晚上给他看了——在旅客酒吧间一边喝杜松子酒,是不是,潘西?”

    “在海军部。”

    “李莱老弟是潘西的同乡,一般来说是不大轻易说好话的。但是半小时以前他打电话给我时还赞不绝口。他甚至还向我道喜。他认为这个文件是真货,征求我们同意——其实应该说是潘西的同意——让他的海军首脑们了解这个文件的大概内容。”

    “办不到的事。”阿勒莱恩说,“这是只供他阅读的,至少在一两星期内如此。”

    “这份资料太抢手,”老总解释道,“得等到稍微冷却一些才能分发。”

    “但是它的来源是哪里?”史迈利坚持问这个问题。

    “你不用发愁,潘西已经想出了一个掩护代号。咱们搞掩护代号从来不拖拉的,是不是,潘西?”

    “但是,是谁搞到手的?专案负责人是谁?”

    “够你伤脑筋的。”老总说了一句旁白。他特别生气。史迈利与他长期交往中,还没有见过他这么生气。他细瘦又长满斑的手颤抖着,平常毫无生气的眼光,这时却闪闪发光。

    “巫师来源,”阿勒莱恩说,说话之前,嘴唇微微一咂,完全是苏格兰人的习惯,“是个高居要职的人,能直接接触到苏联决策单位最机密的阶层。”好像他自己就是这个特权阶层一样:“我们称他的情报叫巫术。”

    史迈利后来注意到,他在给财政部一个崇拜他的人的个人机密信中也用这两个词,那封信是要求给他更多的权力可伺机行事,付款给情报员。

    “他下次就会说是在足球比赛赌博中赢来的。”老总预言道,尽管他脑子清楚,但是仍像一般老年人一样,用起流行的俗话来有些颠三倒四,“你休想叫他告诉你为什么他不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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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10-1 09:21:02 | 显示全部楼层
    阿勒莱恩不为所动。他也满脸通红,不过是因为感到得意,而不是因为有病。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准备长篇大论地说一通,这番话是完全向史迈利说的,没腔没调,仿佛一个苏格兰警长在法庭上作证。

    “巫师来源究竟是什么人,这个秘密不能由我来泄露。他是我们某些人长期争取的结果。这些人和我都有义务相互保密。他们对于我们这里最近接二连三搞砸,也感到不高兴。被破获的事件太多了,损失太大,浪费太多,丑闻也出得太多了。我已经说过好几次,但是他只把我说的当做耳边风。”

    “他指的是我,”老总在旁说,“乔治,你听清楚了没有?这番话里的他,指的是我。”

    “一般的暗号和安全原则,在我们这里都被抛在一旁。我们需要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各级都各自为政,这是怎么一回事,乔治?各地区组互相拆台,这是上面怂恿的。”

    “又是指我。”老总插言道。

    “分而治之,如今的原则就是这个。应该齐心协力的人却在自相残杀。我们把最好的伙伴都丢了。”

    “他的意思是指美国人。”老总解释道。

    “我们把自己的生计都丢了,把我们的自尊心都丢了。这还不够吗?”他把报告收回来,夹在腋下。“真是够了,简直快要把肚子都胀破了。”

    “而且和吃饱了的人一样,”老总在阿勒莱恩出去的时候说,“他还要吃。”

    现在拉康的档案代替了史迈利的记忆,把这一段故事继续说下去。这件事情一开始就已让史迈利知道,但是后来的发展却没有再告诉他,这样的情况,根据那最后几个月的气氛来看,是很典型的。老总不喜欢失败,就像他不喜欢生病一样,而且最不喜欢自己的失败。他很明白,承认失败就得容忍失败,任何谍报机关如果放弃斗争,日子就不会太长。他不喜欢高级情报员,因为他们占了预算的很大额度,损及日常的谍报工作,而他对后者却寄托主要的期望。他喜欢成功,但是如果他的其他努力由后出现了奇迹而不受重视,他就讨厌奇迹。他不喜欢软弱,正如他不喜欢感情用事或宗教一样,因此他不喜欢潘西·阿勒莱恩,因为这些成分他什么都有一些。他的对应办法是名副其实地关上门,退到他顶楼办公室里,在昏暗中独坐孤室,谢绝来客,所有电话都由他的女秘书们代接代答。这些蹑手蹑脚、细声细气的老妈妈们给他送茉莉花茶和数不清的档案卷宗来,他成堆成堆地要了来又退了回去。史迈利为了要使圆场工作继续维持下去,继续办自己的事,有时走过他的门口,就经常看到这些档案堆在他的门口。有的是些老档案,还是老总亲自率领弟兄们活动时留下来的,有些是个人的档案,即部门过去和现在成员的历史。

    老总从来不告诉别人自己在干什么。如果史迈利问老妈妈们,或者最受欢迎的比尔·海顿进来问同样的问题,她们只是摇摇头,或者向着天上不作声地抬一下眉毛,这种温和的眼色说的是:“病入膏肓。我们不想扫他的兴,反正这个伟大人物的事业快要结束了。”但是史迈利知道——他现在一边耐心地翻阅一卷卷档案,复杂的头脑里有个角落还在回忆伊琳娜给里基·塔尔的信——史迈利知道,而且因此感到很宽慰,原来他自己并不是第一个进行这个探索的人,老总的阴魂一直是他的同伴,只是没有陪他到最后而已,要不是作证计划在最后一分钟让他送了命,很可能会陪他一路走完。



    又是吃早饭的时候了,半生不熟的香肠和煮得过熟的番茄并不能吸引那个抑郁的威尔士人。

    “你还要这些资料吗,”拉康问,“还是已经用完了?它们对问题没有多大帮助,因为其中甚至连报告也没有。”

    “今天晚上还要用一下。”

    “我想你自己也发现了,你的脸色真难看。”

    他自己并没有发现,但是当他回到贝瓦特街的住处时,他从安恩美丽的镀金镜子中,看到自己眼眶发红,胖乎乎的脸颊尽是疲惫的皱纹。他微微睡了一下,又去干他神秘的勾当了。傍晚的时候,拉康早在那里等他。史迈利二话不说,径自继续阅读文件。



    根据档案里的资料,那份海军情报文件在六个星期内没有下文。国防部其他部门对这个文件像海军部一样有兴趣,外交部则说:“此一文件对苏联侵略意图作了极好的侧面说明。”不管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阿勒莱恩坚决要求对这份资料加以特殊处理,但是他好像是个没有带兵的司令。拉康冷冰冰地提到“没有及时听到下文”,因此向大臣建议,说他“和海军部一起分析一下情况”。根据档案来看,老总没有表示任何意见。他可能是按兵不动,等事情过去。在这期间,财政部的一位莫斯科观察家指出,白厅在近几年中已经碰到过不少这种情况了:先是得到一份令人鼓舞的情报,后来不见动静,甚至更糟的是,出现一场丑闻。

    他错了。到了第七个星期,阿勒莱恩在同一天宣布得到了三份巫术的新情报,都是苏联各部门之间的秘密通讯,不过内容各不相同。

    根据拉康做的摘要,巫术第二号情报是谈经互会中的紧张关系,谈到西方贸易对经互会较弱的会员国的腐化影响。用圆场的话来说,这是罗埃·布兰德工作范围内的一个典型报告,所牵涉问题就是那个以匈牙利为基地的阿格拉瓦特谍报网多年来打听不到的问题。外交部的一位客户写道:“从天而降的好资料,且有确凿的旁证。”

    巫术第三号情报讲的是匈牙利修正主义和卡达在政界和学术界加紧肃清的情况:写报告的人借用赫鲁晓夫很久以前新创的一句话说,要使匈牙利停止流言飞语,最好的办法是再杀几个知识分子。这又是罗埃·布兰德的工作范围。外交部那个评论员又说,“对于那些认为苏联对附庸国采取怀柔政策的人来说,这是个使人头脑清醒的警告。”

    这两份情报基本上都是背景资料性质。而巫术第四号情报却不然,它共有六十页,一些客户都认为独一无二。这是一份苏联外交部针对与声望下滑的美国总统进行谈判的技术性利弊分析。总之,结论是,向美国总统丢一块骨头,让他对选民有所交代,苏联可以在即将举行的多弹头核武谈判中换得有价值的让步。但是结论中指出,不宜使美国明显感到自己是输家,因为这可能使五角大楼采取报复性或先发制人的政策。这份情报是比尔·海顿的工作范围。但是海顿在给阿勒莱恩的一份令人感动的备忘录中自己也说,他搞苏联核武二十五年,还从来没有接触过这样好的资料。这份备忘录未得海顿同意,就立即送呈大臣一份副本,归入内阁办公室档案。

    他最后说:“除非我完全弄错了,否则,我们的美国同行也从来没有接触过。我知道现在为时尚早,但是我的确认为,任何人将此资料拿给华盛顿,都可以获得重赏。的确,如果巫师能保持此标准,我敢预言,美国情报局中的任何货色我们都能买到。”

    于是潘西·阿勒莱恩有了他的文件阅览室。乔治·史迈利在洗手台旁边的旧煤气炉上煮了一壶咖啡。煮到一半,煤气就断了,他一气之下,把诺曼叫来换了五英镑的硬币。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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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10-1 09:21:15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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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史迈利利用拉康为数不多的记录,从那一次赞成派的首次会面情况,一直研读到现在。他的兴趣越来越大。当时,互相猜疑在圆场颇为盛行,因此甚至史迈利和老总都噤口不提巫师来源的问题。阿勒莱恩把巫术报告送来以后,就等在外面大办公室中,让老妈妈们把报告送去给老总,他马上签了名,以表示未加阅读。阿勒莱恩把报告拿了回去,打开史迈利办公室的门伸进脑袋打了一声招呼,就砰砰砰下楼了。布兰德躲得远远的,甚至比尔·海顿轻快的光临次数也越来越少,时间越来越短,后来就完全绝迹了,而本来这是顶楼生活的一部分,老总以前是喜欢鼓励他的高级助手间相互交谈的。

    “老总傻了,”海顿瞧不起地对史迈利说,“我敢大胆地说,他的命也不长了。问题只不过是到底先傻还是先死而已。”

    每星期二的例行会议不再举行,史迈利发现老总老是来打扰他,不是叫他出国去完成一些目的不明的使命,就是以他个人身份去视察国内一些基地——沙拉特、布里克斯顿、阿克顿等等。他越来越有这样的感觉,那就是老总有意要把他打发走。他们不说话则已,一说话他就觉得相互之间有严重的猜疑情绪,因此甚至史迈利也真的开始认为,比尔说老总担任现职是否胜任的话可能有些道理。

    从内阁办公室的档案可以看出,此后三个月内,巫术计划在没有得到老总的帮助下稳定地开花结果。每月总有两份甚至三份报告收到,据客户的意见,质量继续保持很高的水准,但是很少提到老总的名字,甚至没有请他发表意见。有时鉴定人员发表了一些吹毛求疵的意见,不过比较常发生的是他们抱怨无法找到旁证,因为巫师把他们带到了一些从未进入过的领域,是否能请美国人鉴定一下呢?大臣的回答是不能。阿勒莱恩则说,时机未到。他在一份任何人都没有见到过的备忘录里说:“一俟时机成熟,我们将不仅用我们的资料交换他们的资料。我们的宗旨不是做一次买卖。我们的任务是要排除众议确立巫师情报价值。做到了这一点以后,海顿就可以在情报市场兜售了……”

    对此已不再有任何疑问。在参与亚得里亚海工作组机密的少数人之间,巫师已成了一匹必胜之马。他的资料确凿,这是其他情报来源事后常常证实的。于是成立了一个巫术委员会,由大臣亲自担任主席。阿勒莱恩担任副主席。巫师已成了一项生产事业,老总甚至没有份儿。因此他在绝望之余派史迈利带着叫化碗出去:“他们一共有三个人,再加上阿勒莱恩,”他说,“乔治,对他们施什么计策都行。拷打、利诱、威吓,他们要吃什么就给他们什么。”

    关于这些会面,档案并无记载,因为这属于史迈利最不愿想起的一部分。他这时已经知道,老总的伙房里没有东西能满足他们的食欲。



    四月间,史迈利从葡萄牙回来。他到那里去是为了掩饰一场丑闻,回来后却发现老总生活在围城之中。地板上到处是档案卷宗,窗户上装了新的锁。他把茶壶的保暖罩盖在他的电话机上,又在天花板上挂了一块隔音板以防电子窃听。这玩意儿像电扇一样,可以不断地变化音域。史迈利不在的三个星期中,老总已遽然成了一个老头子了。

    “告诉他们,他们是用伪钞打通门路,”他头也不抬,仍旧看着档案说,“告诉他们什么都行。我需要时间。”

    “他们一共有三个人,再加上阿勒莱恩。”这时史迈利向自己重复了老总的这句话,他坐在少校的牌桌边,一边研究着拉康一张经过审查可以参与巫术机密的人员名单。今天一共有六十八人领到出入证,可以到亚得里亚海工作组的文件阅览室。每个人像共产党的党员一样,根据领证日期先后编了号。老总死后,名单又打过一遍,其中没有史迈利。但是名列前茅的仍是四个创始人:阿勒莱恩、布兰德、伊斯特哈斯和比尔·海顿。他们一共有三个人,再加上阿勒莱恩,当初老总这么说过。

    史迈利一边阅读,一边注意着每一细节、每一推理、每一隐含的关系,他的脑海里突然出现了一个完全不相干的景象,那就是他和安恩在康沃尔悬崖上散步。那是老总死后不久的事,是他们夫妇长期扑朔迷离的婚姻史上,他所记得的最艰困的时刻。他们站在海边高岩上,大概是在拉莫那和普思古诺之间的什么地方。当时不是到那里出游的季节,他们到那里去,表面上是为了让安恩呼吸海边新鲜空气以治她的咳嗽。他们沿着海边的小道走,各自都在想着心事:他想她是在想海顿,他则是在想老总,想吉姆·普莱多和作证计划,想他退休以后留下的一团糟。他们两人之间已无和谐可言。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已无平静心情可言。相互之间都成了谜,最寻常的谈话也会扯到奇怪而无法控制的方向。在伦敦的时候,安恩生活糜烂,谁对她有胃口,她就跟谁搞上手。他只知道她这么做是为了埋葬一件使她伤心或使她十分担心的事情,但是他不知道该怎样跟她说话。

    “要是死的是我,”她突然问,“不是老总,那么你对比尔有什么想法?”

    史迈利还在考虑如何回答这个问题时,她又加上一句:“有时候我觉得我护卫了你对他的看法。这可能吗?那就是我使你们在一起?这可能吗?”

    “可能,”他说,“是的,我想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我有点依赖比尔。”

    “比尔在圆场仍旧举足轻重吗?”

    “大概比他实际价值还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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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10-1 09:21:36 | 显示全部楼层
    “他还是到华盛顿去,跟他们谈判交易,把他们弄得晕头转向?”

    “我想是吧。我听说是这样。”

    “他现在的地位跟你以前的地位一样重要吗?”

    “我想是吧。”

    “我想是吧,”她重复说,“我想是吧,我听说是这样。那么他到底是不是更好一些?比你的成绩好,比你的数学好?告诉我,请你告诉我。你一定要告诉我。”

    她神情兴奋,有些奇怪。她那因为海风流泪、晶晶发亮的眼睛,绝望地看着他。她双手抓住他的胳膊,像个孩子似的要他答复。

    “你总是告诉我,男人是不宜比较的,”他尴尬地回答,“你总是说,你不相信这种比较。”

    “告诉我!”

    “好吧,我的答复是‘不’。他不比我好。”

    “那么一样好?”

    “不。”

    “要是没有我插在中间,那么你对他有什么看法?要是比尔不是我的表兄,不是我的什么人,告诉我,你是把他看得更重一些,还是更轻一些?”

    “更轻一些,我想。”

    “那么从现在起,就把他看得更轻一些吧。我把他从家庭、生活、一切的一切中抛开了。就在此时此地。我把他扔入了大海。喏,你明白吗?”

    他明白的只是:回到圆场去,完成你的工作。同样的话,她可以用十多种方式来说,这只是其中之一而已。

    史迈利仍旧因为这段意外的回忆而感到不安,他马上站了起来,走到窗边,他心绪不定的时候总是到窗边去张望。一列海鸥有六七只,停在女儿墙上。他一定是听见了它们的叫声,才想起拉莫那海边的那次散步的。

    “我话说不出口的时候才咳嗽。”安恩有一次这么对他说。当时她有什么话说不出口呢?他不快地朝着对街房顶烟囱间。康妮说得出口,马丁台尔说得出口,为什么安恩说不出口?

    “他们一共有三个人,再加上阿勒莱恩。”史迈利大声地自言自语。海鸥一下子都飞走了,好像找到了一个更好的地方一样。“告诉他们,他们是用伪钞打通门路。”若是银行接受伪钞呢?若专家宣布是真钞,而且比尔把它捧到天上去?而且内阁办公室的档案里尽是赞扬剑桥圆场里崭新一辈的人才,他们扭转了霉运,那又如何?

    他先挑出托比·伊斯特哈斯,因为托比是靠史迈利起家的。史迈利在维也纳招募他的时候,他还是个穷大学生,住在他死去的叔叔曾担任馆长的一个博物馆废墟里。史迈利开车径赴阿克顿,直捣他的洗衣店虎穴,站在他的核桃木办公桌前面,桌上有一排象牙色的电话机。墙上挂的是一幅跪着的贤人,是意大利十七世纪的作品,是真是赝,颇可怀疑。窗外是个院子,停满了汽车、卡车、摩托车,还有一些休息娱乐室,点路灯的下班以后就在这里消磨时间。史迈利先问托比的家庭情况,知道有个儿子上了西敏寺公学,一个女儿上了医学院一年级。接着他向托比提出,点路灯的有两个月没有填工作单了,他见托比支吾搪塞就直接问他,他手下的人是不是最近在干什么特殊任务,不管是在国内还是国外,由于保密原因,托比不能在报告中说明?

    “乔治,我会帮谁做呀?”托比瞪着眼睛说,“你知道,照我看来,那是完全不合法的。”这句话——照托比看来——有一种滑稽的味道。

    “我倒觉得你会帮潘西·阿勒莱恩,”史迈利提示说,提供一个借口给他,“毕竟,要是潘西命令你去干一件事,又不许你记录,你是没有办法的。”

    “不过,乔治,我倒要问,会是什么样的事呢?”

    “审查一个外国信箱,准备一个安全联络站,监视一个人,窃听一个大使馆。潘西毕竟是对外活动的总指挥呀。你很可能以为他是根据五楼的指示办事的。我认为这样的事是很说得通的。”

    托比小心地看了一眼史迈利。他手里捏着一根香烟,但是点燃了以后却一口也没有吸。这玩意儿是手卷的,从一个银盒中拿了出来,点燃以后却一直没有再送到他嘴上。托比把香烟摆来摆去,有时在前面,有时在旁边,有时要送到嘴边,但结果却从来没有。这时开口说话了,这是托比的一次个人表态,说明他在这一生中这个特定时刻所处的地位。

    托比说,他喜欢谍报处,他想留在处里,他对那里有感情。他也有其他兴趣,这些兴趣随时随地可以使他全心全意投入进去,但是他最喜欢的还是处里的工作。他说,他有意见的是升官问题。并不是他不知足。他想升官主要是社会地位的考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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