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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black白夜

《史迈利的人马》史迈利三部曲终章(完结),作者:约翰·勒卡雷,曾在军情五处接受训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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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10-12 0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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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4-11-10 09:26:59 | 显示全部楼层
    只是一个小小的忙,瓦拉狄米尔坚持说,很小,不麻烦,没有风险,但对我们的目标有极大的帮助,这也是伟林的义务。接着,瓦拉狄米尔拿出他在洗礼上拍的贝琪的照片。照片放在黄色的柯达信封里,洗好的照片在一边,有玻璃纸保护的底片放在另一边,蓝色货签仍盖在外面,一切都如那天般纯真无邪。

    他们欣赏着照片,片刻之后,瓦拉狄米尔突然说:“这是为了贝琪,伟林。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贝琪的未来。”

    听到伟林的陈述,丝黛拉握紧拳头,当她再次抬起头时,显得更加坚决,但却也更老,双眼的眼角已然浮现许多细碎小皱纹。

    伟林继续述说经过:“然后瓦拉狄告诉我:‘伟林,你每个星期一开车到汉诺威和汉堡,星期五回来。你在汉堡停留多久?’”

    伟林回答说,他尽可能停留得越短越好,但要看他重新装货所需的时间,也要看他是送货到代理商或特定的收件人,还要看他抵达的时间与他文件上的停留时间,以及他回程所载的货物,如果有的话。诸如此类的问题还有很多,伟林现在就可以一一列举,都是非常琐碎的事——在途中,伟林在哪里睡觉,在哪里吃饭——史迈利知道,老人正以极端怪异的方式做着他自己也会做的事;他用谈话把伟林逼进困境,让他的回答成为服从的前奏。在问过这些问题之后,瓦拉狄米尔才对伟林说明,运用他在军队中与家庭中的所有权威,他想要伟林做的事。

    “他告诉我说:‘伟林,替我把这些柳橙送到汉堡。拿着这个篮子。’‘干吗?’我问他,‘将军,我为什么要带着这个篮子?’接着他给了我五十英镑。‘以备急用。’他告诉我说,‘如果有紧急情况,这里有五十英镑。’‘但我干吗带着这个篮子?’我问他,“你说的是什么样的紧急情况,将军?’”

    然后,瓦拉狄米尔对伟林详述他的指令,包括撤退与突发事故,甚至如果有必要的话用这五十英镑多留一个晚上。而史迈利注意到,正如他对莫斯汀所说的,老人是多么坚持莫斯科规则,甚至是过于坚持,一向如此。年纪越大,老人就越陷入自己的阴谋情境,不可自拔。伟林必须把装有贝琪照片的黄色柯达信封放在柳橙上面,他必须漫步到客舱前方——伟林要做的就只有这样,他说——信封等于是一个信箱,而东西送达信封的讯号是一个粉笔记号,“也像信封一样是黄色的,我们集团的传统。”伟林说。

    “那么,安全记号呢?”史迈利问,“表示‘没有人跟踪我’的记号呢?”

    “前一天的汉堡报纸。”伟林很快地回答,但在这个问题上,他坦承,他与瓦拉狄米尔有一点小小的意见不合,虽然他尊敬瓦拉狄米尔是位领袖,是位将军,也是他父亲的朋友。

    “他告诉我说:‘伟林,你把报纸放在口袋里。’但我告诉他:‘瓦拉狄,拜托,看看我,我只有一套运动服,而且没有口袋。’所以他说:‘伟林,那就把报纸夹在腋下。’”

    “比尔,”丝黛拉吸一口气,略带敬畏,“噢,比尔,你这个该死的傻瓜!”她转向史迈利说,“我的意思是,他们干吗不用邮寄,无论是什么东西,干吗非要这么做不可?”

    因为那是底片,只有底片才符合莫斯科规则。因为将军害怕被人背叛,史迈利想。那老家伙看见到处都有背叛者,他身边的任何人都是。而如果死亡是最终的定论,那么他显然是对的。

    “成功了吗?”史迈利非常温和地对伟林说,“递交的过程顺利吗?”

    “当然!我做得很好。”伟林欣然承认,抛给丝黛拉一个大胆违抗的眼神。

    “那么,你有没有任何想法,例如,谁可能是与你接头的对象?”

    此时伟林有着更多犹豫,但在更多催促之下,部分是来自丝黛拉的催促下,他又陆续说起那张看起来绝望、令他想起父亲的空洞面孔,那警告的眼神,无论是真有其事,或只是因为他太兴奋而想像出来的,说起他有时候,看电视里播出的他心爱的足球赛,摄影机捕捉到的某个人的脸孔或表情会突然深印在记忆中,即使以后永远不会再看见,而汽船上的那张脸孔,就是这样的情形。他描述说那人头发飘扬,裹在手套里的指尖轻抚着光洁的脸颊,身材纤小,却很性感——伟林说他看得出来。他说自己有种被那人警告的感觉,警告他要小心照料珍贵的东西。伟林自己也会有相同的眼神——他突然以悲剧式的浮夸神态对丝黛拉说——如果有另一场战争,必须战斗,他不得不将贝琪留给陌生人照顾的话!这句话带来了更多泪水,更多安慰,更多对老人之死的悲叹,而史迈利的下一个问题不啻为一大解脱。

    “所以你带回黄色信封,昨天将军带鸭子来给贝琪时,你亲手把信封交给他。”他温和地说,仿佛已知道一切,但是,仍有一些尚待补充。

    他有个习惯,伟林说,星期五开车回家之前,会在仓储中心,坐在驾驶座上睡几个小时,然后刮个胡子,与小伙子们喝杯茶,这样回家时就会觉得神清气爽,不至于紧张又坏脾气。这是他从老手身上学到的办法,别赶着回家,否则你只会觉得后悔。但昨天不同,他说,昨天丝黛拉带贝琪到史丹斯去看她妈妈了。所以他直接回家,打电话给瓦拉狄米尔,告诉他我们事先约定好的代号。

    “打电话到哪里?”史迈利问,轻声打断他的话。

    “公寓。他告诉我:‘只能打到公寓找我。别打到图书馆。米凯尔是个好人,但他不知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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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11-10 09:27:10 | 显示全部楼层
    然后,伟林继续往下说,在很短的时间里——他忘了多久——瓦拉狄米尔坐着出租车到家里来,这在他是前所未有的事,还带了鸭子给贝琪。伟林把装着照片的黄色信封交给他,瓦拉狄米尔拿到窗边,非常缓慢地,“就像那是来自教堂的圣物,麦斯。”瓦拉狄米尔背对伟林,把底片一张张对着光查看,直到找着他要的那张,然后凝视着底片很久。

    “只有一张?”史迈利很快地问——他心中仍挂念着两项证据——“一张底片?”

    “没错!”

    “是一张,还是一卷?”

    一张,伟林非常确定。一张小小的底片。没错,3cm×5cm,就像他自己的爱格发自动相机一样。没有,伟林不可能看到内容,无论是写的东西或其他什么。他只看见瓦拉狄米尔,就只有这样。

    “瓦拉狄脸色泛红,麦斯。脸上散发着野性,麦斯,从他的眼睛透露出来。而他是个老人家。”

    “在你的旅途中,”史迈利说,他用这个重要的问题打断伟林的故事,“从汉堡返家的途中,你也没想过要看一眼?”

    “那是机密,麦斯。是军事机密。”

    史迈利瞥了丝黛拉一眼。

    “他不会的,”她回答着他未问出口的问题,“他太正直了。”

    史迈利相信她。

    伟林继续讲他的故事。瓦拉狄米尔把黄色信封放进口袋,拉着伟林到花园里,对他表示感谢。瓦拉狄米尔双手握住伟林的手,告诉他说,他完成了一件伟大的工作,最棒的;说伟林是他父亲的儿子,是比父亲更好的战士,有着爱沙尼亚最优秀的血统,沉稳、正直、可靠。有了这张照片,他们可以报答许多恩义,也可以对布尔什维克造成极大的伤害。那张照片是一项证据,一项不容忽视的证据。但是什么样的照片,他没说。只有麦斯能看,只有麦斯会相信,会记得。伟林不太了解他们为何必须到花园里去,但他猜想,老人可能情绪激动,怕有麦克风,因为瓦拉狄不断谈着安全问题。

    “我送他到大门口,但没送他上出租车。他告诉我说,我不必送他上车。‘伟林,我是个老人。’他对我说。我们用俄文交谈。‘下个星期也许我就死了。谁在乎?今天我们打了漂亮的一仗。麦斯会非常以我们为荣。’”

    将军最后对他说的话竟然一语成谶。伟林再次暴怒地跳了起来,他的棕色眼睛愠怒欲燃。“是苏联!”他大叫,“是苏联间谍,麦斯,他们杀了瓦拉狄米尔!他知道得太多了!”

    “你也一样。”丝黛拉说,随后是一阵颇不自在的漫长沉默。“我们都一样。”她说,瞥了史迈利一眼。

    “他只说了这些?”史迈利问,“没有别的,例如你完成的工作的价值?麦斯会相信的事?”

    伟林摇摇头。

    “或者还有其他的证据,例如?”

    没有,伟林说,没有了。

    “他没有解释最初如何和汉堡联络,订下约会?是否还有集团里的其他人参与?请想一想。”

    伟林想了一想,但没有结果。

    “那么,除了我之外,你有没有告诉任何人,威廉?”史迈利问。

    “没有,麦斯,没有任何人!”

    “他没有时间。”丝黛拉说。

    “没有别人!在路途中,我睡在驾驶座上,省下一晚十英镑的住宿费。我们用这笔钱买了房子!在汉堡,我没告诉任何人!在仓储中心也没有!”

    “瓦拉狄米尔有没有告诉任何人——就你所知?”

    “在集团里,只有米凯尔知道,这是必要的,但并不知道全部,即使是米凯尔。我问他说:‘瓦拉狄米尔,谁知道我帮你做这件事?’‘只有米凯尔,但他只知道一点点。’他说,‘米凯尔借我钱,借我影印,他是我的朋友。但即使是朋友,我们也不能信任。敌人我不怕,伟林。但我最怕的是朋友。’”

    “如果警察到这里来,”史迈利对丝黛拉说,“如果他们来了,他们只会知道昨天瓦拉狄米尔坐车到这里来。他们会找上出租车司机,就像我一样。”

    她那双灵活的大眼睛望着他。

    “所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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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11-10 09:27:22 | 显示全部楼层
    “所以别告诉他们其余的事。他们知道他们所需要的事。太多信息反而会使他们难堪。”

    “是让他们难堪,还是你?”丝黛拉问。

    “昨天瓦拉狄米尔来看贝琪,还带了礼物给她。这是表面上的故事,就像威廉起初讲的。他不知道你带她去看你妈妈。他在这里见到威廉,谈起往事,走到花园里。他不能等太久,因为出租车的关系,所以他没见你和教女就走了。这就是全部的故事。”

    “你来过这里吗?”丝黛拉依然望着他。

    “如果他们问起我,没错,我今天来过,带给你们坏消息。警方不在乎伟林以前曾属于那个集团。对他们来说,眼前的问题才重要。”

    史迈利把注意力拉回伟林身上,“告诉我,你带了其他东西给瓦拉狄米尔吗?”他问,“除了信封里的东西之外?一份礼物,也许?他喜欢却无法自己买到的东西?”

    在回答之前,伟林全神贯注地思索这个问题。“香烟!”他突然大叫,“在船上,我为他买了法国烟当礼物。高卢牌,麦斯。他很喜欢!‘高卢牌凯帕罗,有滤嘴,伟林!’当然!”

    “那么,他向米凯尔借来的五十英镑呢?”史迈利问。

    “我还他了,当然。”

    “全部?”

    “全部。香烟是礼物,麦斯。我爱这个人。”



    丝黛拉看着他向门走去。在门边,他谦和地握住她的手臂,领了她几步,走进花园里,避开她丈夫的听觉范围。

    “你已经落伍了。”她告诉他,“无论你在做什么,迟早有一边要停手。你就像集团一样。”

    “安静听我说。”史迈利说,“你在听吗?”

    “没错。”

    “威廉不能对任何人提到这件事。在仓储中心,他喜欢和谁说话?”

    “全世界的人。”

    “那么,尽你所能吧。除了米凯尔之外,还有谁打电话来?即使是打错电话的?铃响——然后挂掉的?”

    她想了一想,摇摇头。

    “有人来过这里吗?推销员,市场调查员,传福音的人,兜揽生意的人,任何人?你确定?”

    丝黛拉仍然凝视着他,她的眼睛似乎真正了解了他,流露出欣赏的神色。接着,她再次摇摇头,否认有任何他所说的共犯来过。

    “走吧,麦斯。你们都走开吧。无论发生什么事,无论有多糟。他已经长大了,他不再需要主教了。”

    她目送他离去,也许是要确定他真的离开了。他开着车,有好一会儿,瓦拉狄米尔那卷放在箱里的底片,仿佛藏起来的钱一般,令他烦躁不安——它是否依然安全,他是否应该查看一下或换个地方,因为这是以生命为代价穿越边界带回来的。但驶抵河畔时,他却有了其他的想法和目标。避开切尔西,他加入北区星期六繁忙的车阵中,旁边多是开着旧车的年轻家庭。一辆有着挎斗的黑色摩托车,如影随形地跟着他到布鲁斯贝利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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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10-12 0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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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11-11 09:24:54 | 显示全部楼层
    10
    自由波罗的海图书馆位于三楼,楼下是一家尘埃遍布的古书店,专营圣灵书籍。图书馆小小的窗户斜对着大英博物馆的前院。史迈利踏上一道木头回旋梯,穿过许多年代久远、用图钉钉着的手绘标志和一大堆隔壁药房的棕色化妆品箱,才到达图书馆。走到头,他发现自己已经喘不过气来,所以在按门铃之前,很明智地歇息一会儿。他等候着,用沉思冥想来忘却暂时的精疲力竭。他有一种错觉,觉得自己一再拜访相同的高楼:汉普斯特德的安全公寓,瓦拉狄米尔在西河苑的阁楼,现在是这幢曾是所谓“布鲁斯贝利劣品”的五十年代遗风建筑。他觉得很奇怪,这几处都是单独的处所,单独的测试处所,用来测试尚未言明的价值。错觉消失了,他按了门铃,三短一长,心里琢磨他们是否更改了记号;他仍担心着伟林,或者丝黛拉,或者只是那个孩子。他听见近处响起地板的噼啪声,猜想自己正被仅一步远的某人,从窥视孔里观察着。门很快打开,他踏进阴郁的玄关,一双肌肉结实的臂膀拥抱着他。他闻到身体的热气、汗水和香烟的气味,也感觉到那未刮胡子的脸颊贴近自己的脸颊——左颊,右颊,好像在颁发奖牌——左颊又多了一次,代表特别的情感。

    “麦斯!”米凯尔以安魂曲似的声音低声说道,“你来了。我很高兴。我希望你来,但不敢抱太大期望。虽然如此,我还是等着你。我等了一整天。他爱你,麦斯。你是最好的。他总是这么说。你启发了他。他告诉我。他的模范。”

    “我很难过,米凯尔。”史迈利说,“我真的很难过。”

    “我们都是,麦斯。我们都是。伤心透顶。但我们是战士。”

    他短小精悍,背脊凹陷,仪表整洁,正符合他自己宣称的前骑兵队上校的身份。他的棕色眼睛因彻夜守候而泛红,显得有些下垂。他肩上披了一件色彩鲜艳的运动上衣,像披风似的;脚上的黑色靴子擦得锃亮,随时可以上马奔驰。他的灰色头发依军人作风打理得很整齐,他的髭须稀疏,但精心修剪过。乍看之下,整张脸显得很年轻,只有细看,才会看见苍白的皮肤满布细碎的三角洲,泄露了他的年龄。史迈利随着他走进图书馆。图书馆与房子等宽,依消失的几个国家——拉脱维亚、立陶宛,当然还有爱沙尼亚——分隔成三小间,每一间都有一张桌子,一面旗子,和几张摆放棋盘等待赛局的桌子,但没有人在下棋,也没有人在看书;里面没有人,只有一个年约四十,穿着短裙、短袜的丰满女人。她有一头发根呈暗色的黄头发,梳成简单的发髻。她闲适地坐在茶炉31旁,正在读一本介绍秋季桦树林的旅游杂志。米凯尔与她四目交接,停顿了一下,似乎准备开口介绍,但看在史迈利眼里,她的目光却充满了强烈、不容置疑的怒火。她看着他,轻蔑地瘪起嘴,目光转向雨滴飘落的窗户。她的脸颊因落泪而闪着水光,低垂的眼睑下,有着橄榄色的淤伤。

    “艾薇拉也很爱他。”走出她的听力范围之后,米凯尔解释说,“他是她的兄弟。他教导她。”

    “艾薇拉?”

    “我太太,麦斯。这么多年之后,我们终于结婚了。我坚持的。这对我们的工作不见得有利。但我欠她一份保障。”

    他们坐下来。在他们四周、沿墙挂着那些已被遗忘的行动中的牺牲者。这个是已经入狱了,透过铁丝网拍到的。这个是已经死了——就像瓦拉狄米尔一样——他们拉开罩布,露出他那张血淋淋的脸。第三个,笑嘻嘻的,戴着游击队的宽松帽子,扛着长枪身的来复枪。从这个房间里,他们听到一声小小的爆炸声,就紧接在一句嘹亮的俄文咒骂之后。艾薇拉,米凯尔的新娘,正在点茶炉。

    “我很难过。”史迈利又说了一遍。

    敌人我不怕,伟林,史迈利想,我最怕的是朋友。



    他们坐在米凯尔的小隔间里,米凯尔称之为他的办公室。一部老式的电话放在雷明顿立式打字机旁。这台打字机和瓦拉狄米尔房里的一样。一定是有人同时买了好几台给他们,史迈利想。但这个小隔间的焦点是一张手工雕刻的高椅子,螺旋状的椅脚别无装饰,但椅背上却精雕着帝王徽饰。米凯尔堂而皇之地在那张椅子上坐下,皮靴抵着膝,对这张王座而言,他是个太过娇小的代理国王。他从底下拿出一根烟来,点亮。在他上方,笼罩着一片香烟云雾,而那里正是史迈利记忆所及之处。在废纸篓里,史迈利注意到有几本丢弃的《运动生活》。

    “他是领袖,麦斯,他是英雄。”米凯尔说,“我们必须从他的勇气和典范中获益。”他停顿了一下,好像是期待史迈利记下来好对外发表。“在这种情况里,我们很自然地会问自己,如何能坚持下去。谁有分量能追随他?谁有他的声望,他的荣誉,他的使命感?很幸运的,我们的运动是一个延续不断的过程。这比任何一个个人、任何一个团体都更伟大。”

    听着米凯尔琢磨得闪闪发亮的言辞,看着他擦得闪闪发亮的皮靴,史迈利不禁为这个男人的年龄感到惊叹。苏联在一九四〇年占领爱沙尼亚,他回忆道。当时担任骑兵队军官的米凯尔,现在至少六十岁了。他努力想拼凑出米凯尔颠沛流离的生平——经历外国征战与无法信赖的民族军队,一条漫漫长途,所有这些历史章节,都写在这一个小小的躯体里。他也很好奇,这双皮靴的年纪有多大?

    “告诉我,他的最后一段日子,米凯尔。”史迈利建议,“他一直到最后都很活跃吗?”

    “绝对活跃,麦斯。在所有方面都很活跃。无论是身为爱国者、身为男人,还是身为领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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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10-12 0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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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11-11 09:25:08 | 显示全部楼层
    表情依旧轻蔑的艾薇拉把茶放在他们两人中间,当然还有两个放了柠檬的杯子,和一小盘核桃脆片饼干。她的动作隐隐有着暗讽意图,无论是她摆动着的腰臀,还是怏怏不乐的挑衅。史迈利也努力回想她的背景,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或许他根本从来就不知道。他是她的兄弟,他想,他指导她。但从很久以前,他就已经从自己的生活中得到教训,千万别相信解释,特别是有关爱情的。

    “身为集团的一员呢?”史迈利等她离去之后问道,“也很活跃?”

    “一直都是。”米凯尔严肃地说。

    一阵沉默,两人都很有礼貌地等对方先开口。

    “你想是谁干的,米凯尔?有人背叛他吗?”

    “麦斯,你和我一样,很清楚是谁干的。我们全部都冒着危险。我们全部。任务随时会来临。重要的是,我们必须准备好。我自己是个战士,我已有所准备,我已就绪。如果我走了,艾薇拉会有她的保障。就是这样。对布尔什维克来说,我们这些流亡人士,还是头号敌人。被诅咒驱逐的人。只要他们可以,就会摧毁我们。现在依然如此。就像他们摧毁我们的教堂、我们的村庄、我们的学校、我们的文化一样。他们是对的,麦斯。他们对我们心生恐惧是对的。因为有一天,我们会击败他们。”

    “但他们为何特别挑这个时机呢?”在这篇行礼如仪的宣言之后,史迈利温和地反驳,“他们在好几年前就可以杀了瓦拉狄米尔。”

    米凯尔拿出一个扁平的锡盒,上面有两个滚动条,像是轧布机似的,以及一包粗糙的黄色烟纸。他舔了舔烟纸,放在滚动条上,然后铺上黑色烟草。噼啪一声,轧布机转动,银白色的表面上出现了一根肥硕、蓬松的香烟。他正要点燃,艾薇拉走了过来,把烟拿走。他又卷了一根,然后把锡盒放回口袋。

    “除非瓦拉狄米尔正着手做某些事,我猜。”史迈利在这场演出结束之后继续说,“除非他做了什么激怒他们的事——他可能已经做了,你知道他的。”

    “谁会知道?”米凯尔说,漫不经心地将更多烟雾吐到他们头顶上的空气里。

    “嗯,你可以,米凯尔,如果有人能知道的话。当然他会对你透露。二十多年来,你一直是他的心腹。起初在巴黎,然后在这里。别告诉我说他不信任你。”史迈利率直地说。

    “我们的领袖是个神神秘秘的人,麦斯。这是他的力量。他必须如此。这是军事的需要。”

    “但对你不会,对不对?”史迈利以极尽奉承的声调坚称,“他的巴黎副官,他的侍从武官,他的机要秘书?别这样,你说话要凭良心。”

    米凯尔从他的王座上前倾身体,把小小的手掌整整齐齐地放在心脏上。他沉重的音调变得更加深沉。

    “麦斯,甚至是对我。到后来,甚至对米凯尔都是如此。这是为了保护我。不让我知道危险的内情。他甚至对我说:‘米凯尔,如果你——即使是你——不知道我们抛弃了什么样的过往,可能会比较好。我恳求他,但没有用。有一天晚上他来找我。这里。我在楼上睡觉。他按了特殊的门铃声:‘米凯尔,我需要五十英镑。’”

    艾薇拉又走进来,这次拿了一个空的烟灰缸。当她把烟灰缸放到桌上时,史迈利顿时感觉到一阵紧张,如同药效突然发作。他开车时曾有过相同的经验,等待着并未发生的撞击。他也在安恩身上体会过相同的经验,看着她从某些看似无害的约会中归来,心中却知道——只是单纯地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他等艾薇拉离开后才问。

    “十二天以前。上个星期一。从他的态度,我马上看出来,这一定有关公事。他以前从来没问我借钱。‘将军,’我告诉他说,‘你有阴谋在进行。告诉我是什么。’但他摇摇头。‘听着,’我对他说,‘如果是阴谋的话,那么听我的忠告,去找麦斯。’他拒绝了。‘米凯尔,’他对我说,‘麦斯是个好人,但他对我们的集团不再有信心。他甚至希望我们结束我们的奋斗。但只要我如愿抓起这条大鱼,我就会去找麦斯,要求支付我们的费用,或许还有许多其他的东西。但我事后才会这样做,不是事前。同时,我总不能衣衫不整地去做事吧。借我五十英镑。在我的一生里,这是最重要的一件任务。这追溯到我们久远的过往。’他就是这样说的。我皮夹里有五十英镑——很幸运的,我那天的投资很成功——我交给他。‘将军,’我说,‘把我所有的钱都拿去吧。我的财产也是你的。拿去吧。’”米凯尔说,用力挥着他的黄色香烟,似要画下句点,也或许是要强调确认。

    透过他们头顶上的脏污窗户,史迈利瞥见艾薇拉站在房间中央的倒影,她正在倾听他们的谈话。米凯尔也看到她了,甚至皱起眉头,但他似乎不愿意——也许是无法——命令她走开。

    “你人真好。”史迈利略作停顿之后说。

    “麦斯,这是我的本分。真心诚意。这是我惟一的法则。”

    她看不起我,因为我没帮助那个老人,史迈利想。她与这件事脱不了干系,她知情,而现在,她看不起我,因为我没有在老人需要帮忙的时刻助他一臂之力。他是她的兄弟,他记得。他指导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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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11-11 09:25:20 | 显示全部楼层
    “他来找你——向你要求活动经费,”史迈利说,“是不是出乎意料?在这之前有没有什么事,让你觉得他在着手作一些大计划?”

    米凯尔再次皱起眉头,耗了许多时间,很显然,米凯尔并没有太在乎这些问题。

    “几个月前,也许是两个月吧,他收到一封信。”他谨慎地说,“在这里,这个地址。”

    “他很少收到信吗?”

    “这封信很特别。”米凯尔说,仍然小心谨慎。突然之间,史迈利了解到米凯尔是处在沙拉特审问技巧中所谓的“输家的绝境”,因为他不知道——他只能靠猜测——小史迈利到底知道了多少。因此,米凯尔会对情报的提供戒慎恐惧,希望能趁机了解史迈利手上握有的优势。

    “谁寄来的?”

    米凯尔,一如常态,回答的答案与问题有些不对应。

    “是从巴黎寄来的,麦斯,一封长信,许多页,手写的。寄给将军个人,不是米勒。给瓦拉狄米尔将军,私人性质的。信封上写着私人信函,法文。收到信后,我锁在书桌里;十一点钟,他像往常一样进来:‘米凯尔,我向你致敬。’有时候,相信我,我们甚至会彼此致敬。我把信交给他,他坐下来。”——他指向艾薇拉所在房间那端——“他坐下,很不在意地打开,仿佛他对那封信毫无期待,但我发现他渐渐地凝神贯注。全心全意。我会说是完全被吸引住了。甚至是热情洋溢。我对他说话。他没回答。我又说了一遍——你是知道他的——他完全没理我。他出去散步。‘我会回来。’他说。”

    “带着信?”

    “当然。这是他的作风,当他有重要的事要考虑时,就会出去散步。他回来时,我注意到他非常激动。可以说是兴奋。‘米凯尔。’你知道他说话的方式。所有人都必须服从。‘米凯尔,拿出复印机。替我放进几张纸。我有一份文件要影印。’我问他要印几份。一份。我问他有几页。‘七张。我操作机器时,请站在五步的距离之外。’他对我说,‘我不能把你卷进这件事。’”

    米凯尔再一次指出位置,好像要用以证明故事的正确无误。黑色的复印机单独放在一张桌上,像是一部老式的蒸汽发动机,有着滚动条,以及放进不同化学药剂的孔洞。“将军不太懂机器,麦斯,我替他设定好机器。然后,我站在这里隔着整个房间,大吼大叫地教他操作。印完,等油墨干了以后,他拿起副本,折好放进口袋里。”

    “原件呢?”

    “也放在他的口袋里。”

    “所以你没看过信?”史迈利说,语气中有些惋惜。

    “没有,麦斯,我很遗憾地告诉你,我没看过。”

    “但你看见信封了。他来到这里的时候,你交给他。”

    “我告诉你了,麦斯。那是从巴黎寄来的。”

    “哪一区?”

    又有些犹疑。“第十五区。”米凯尔说,“我相信是从第十五区寄来的。我们有很多人住在那一区。”

    “日期呢?你能说得更精确吗?你说大约是两个月前。”

    “九月初。我记得是九月初。不可能是八月底。大约六个星期,左右。”

    “信封上的地址也是手写的?”

    “没错,麦斯,是手写的。”

    “信封是什么颜色?”

    “棕色的。”

    “墨水呢?”

    “我想是蓝色的。”

    “用什么封起来?”

    “什么?”

    “信封是用封笺腊或胶带封起来的?或只是用普通的胶粘住?”

    米凯尔耸耸肩,仿佛这种细节不劳他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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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11-11 09:25:34 | 显示全部楼层
    “但寄信的人把他的名字写在信封上,不是吗?”

    即使米凯尔看见了,也不承认。

    有那么一会儿,史迈利的心思围绕在寄存萨佛依饭店的棕色信封,以及信中需要帮助的殷切恳求上。今天早上,我有一种感觉,他们试图要杀我。你不再派你那位神奇的朋友来了吗?巴黎邮戳,他想。第十五区。在第一封信之后,瓦拉狄米尔把家里的地址给对方,他想,就像他把家里的电话给伟林一样。在第一封信之后,瓦拉狄米尔确实找过米凯尔。

    电话响起,米凯尔去接,只说了一声“嗯?”就静静聆听。

    “那就每一个都给我押五吧!”他低声说,然后以堂皇的威仪挂掉电话。

    逐步趋近来造访米凯尔的主要目的,史迈利非常谨慎地继续进行。他记得米凯尔——在巴黎加入集团时,已见识过东欧大半审问中心的米凯尔——在面对测试时会想办法放慢速度。当时他就靠着这种手法,把沙拉特的讯问人员搞得快疯了。

    “我可以问你一些事吗,米凯尔?”史迈利小心地选择以旁敲侧击的方式提出质问。

    “请说。”

    “他来找你借钱的那个晚上,有没有逗留?你有没有替他泡茶?下一盘棋,或许?你可以告诉我详情吗,拜托,关于那个晚上?”

    “我们下了棋,但不太专心。他心里想着别的事,麦斯。”

    “他谈到那条大鱼吗?”

    “什么,麦斯?”

    “大鱼。他说他正在计划的行动。我在想,他有没有再多谈一些?”

    “没有,什么都没有,麦斯。他完全保守秘密。”

    “你有没有印象,那件事可能涉及其他国家?”

    “他只提到说没有护照。他深受伤害——麦斯,我可以坦白告诉你——他受到很大的伤害,因为圆场无法信任他拥有护照。在提供了这么多服务,奉献了这么多心力之后——他真的受到很大的伤害。”

    “这是为他好,米凯尔。”

    “麦斯,我完全理解。我是个比较年轻的人,通达世故,很有弹性。而将军有时很冲动,麦斯。必须采取一些步骤——即使是由很敬仰他的人动手——去控制他的精力。拜托,但对他自己来说,这是无法容忍的,是一种羞辱。”

    史迈利听到背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是艾薇拉傲然走回她的角落。

    “所以,他想要派谁替他出国?”史迈利问,再次忽视她的存在。

    “伟林。”米凯尔颇不以为然地说,“他没告诉我详情,但我相信他派了伟林去。这是我的印象。伟林会去的。瓦拉狄米尔将军对伟林的年轻和荣誉大为赞赏。还有他的父亲。他甚至还提到过去的历史。他提到要引进新生代,去替老一辈雪耻复仇。他非常激动。”

    “他派伟林去哪里?瓦拉狄提到任何蛛丝马迹吗?”

    “他没告诉我。他只对我说:‘伟林有护照,他是个勇敢的孩子,一个优秀的波罗的海子民,非常沉稳,他可以旅行,但也必须保护他。’我没再刺探,麦斯。我没追根究底。这是我的作风,你是知道的。”

    “但你仍然归结出一个大概的轮廓,我想。”史迈利说,“一贯的作风。毕竟,伟林能自由出入的地方并不多。仅仅靠这五十英镑。还有伟林的工作,对不对?更别提他的妻子。他不能一时兴起就海阔天空到处去。”

    米凯尔做了一个非常军人作风的姿态。他用大拇指和食指灵巧地拉住鼻子,嘴唇外张,直到髭须几乎都朝天竖起。“将军也问我要地图。”最后他说,“我拿不定主意,是不是应该告诉你。你是他的主教,麦斯。但你与我们的运动无关。但我信任你,我会告诉你。”

    “哪里的地图?”

    “街道地图。”他一手朝书架轻挥着,好像命令它们靠近一些。“城市规划。丹泽(波兰北部港口)、汉堡、卢比克(德国北部城市)、赫尔辛基。北部沿海。我问他:‘将军,长官。让我帮你吧。’我对他说:‘拜托,我是你所有事情的助手。我有权利。瓦拉狄米尔,让我帮你吧。’他拒绝了我。他希望全部自己来。”

    莫斯科规则,史迈利再次想起。许多地图,其中只有一份相关。而且,再一次的,他注意到,瓦拉狄米尔对自己最信任的巴黎副官,也采取了防范目的曝光的措施。

    “在这之后,他就离开了?”史迈利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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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11-11 09:25:45 | 显示全部楼层
    “没错。”

    “大约几点?”

    “非常晚。”

    “能告诉我有多晚吗?”

    “两点,三点,甚至是四点。我不确定。”

    此时,史迈利感觉到米凯尔的目光飘起,越过他的肩头,停滞不动,史迈利出于他一向拥有的直觉,问道:“瓦拉狄米尔独自一个人来吗?”

    “当然,麦斯。他会带谁来?”

    一阵陶器的铿锵声打断他们,是房间另一端的艾薇拉笨手笨脚地处理家务。此时方有勇气直视米凯尔的史迈利,发现米凯尔的目光紧随艾薇拉,脸上露出一种史迈利能认得出来、却有一瞬间难以形容的表情:融合着绝望与爱恋,在依赖与厌恶之间煎熬。史迈利发现自己以近乎病态的同情看着那张脸,仿佛看见自己的脸孔,那熟悉的表情,像米凯尔似的红眼睛,映在美丽金箔雕饰的镜子里,在水滨街家中安恩的镜子里。

    “所以,如果他不让你帮他,你怎么做?”史迈利仍旧假装不经心地问,“坐下来,看书,与艾薇拉下棋?”

    米凯尔的棕眼睛凝望他良久,然后转开,最后又回到他身上。

    “不,麦斯。”他彬彬有礼地说,“我给他地图。他希望自己处理那些地图。我祝他晚安。他离开的时候,我已经很困了。”

    但艾薇拉不困,很显然的,史迈利想。她跟在这位兄长后面,等候指示。身为爱国者,身为男人,身为领袖,他都很活跃,史迈利又重新想起。在所有方面都很活跃。

    “在那之后,你与他有过联系吗?”史迈利问。米凯尔跳到昨天。一直到昨天才再联络,米凯尔说。

    “昨天下午,他打电话给我。麦斯,我可以向你保证,这么多年来,我头一次看见他这么兴奋。很快乐,可以说是欣喜若狂。‘米凯尔!米凯尔!’麦斯,他真的很愉快。他晚上会来找我。昨晚。可能会很晚,但他会还我五十英镑。‘将军,’我对他说,‘什么五十英镑?你还好吗?你安全吗?告诉我。’‘米凯尔,我已经完成了,我很高兴。别睡着。’他对我说,‘我会在十一点来找你,十一点多一点。我会带钱来。我当然还要和你下棋,大胜一场,来稳定我的情绪。’我没睡,泡了茶,等着他。一直等着。麦斯,我是个军人,我自己并不害怕。但对将军——这么一个老人,麦斯,我很害怕。我打电话到圆场去,紧急状况。他们却挂掉我的电话。为什么?麦斯,为什么你们会这样做?”

    “我没当班。”史迈利说,现在他极尽所能地凝神注视米凯尔。“告诉我,米凯尔。”他说。

    “麦斯。”

    “你想,瓦拉狄米尔打电话告诉你好消息之后——来这里还你五十英镑之前——打算去做什么?”

    米凯尔毫不迟疑。“理所当然的,我猜他会去找麦斯。”他说,“他抓到了他的那条大鱼。现在他会去找麦斯,要求支付他的费用,奉上他的大好消息。理所当然的。”他又重复了一次,眼光直直地盯着史迈利。

    理所当然,史迈利想;而你知道他离开公寓的时间,也知道他到汉普斯特德公寓所走路径的距离。

    “所以,他没出现,你打电话给圆场,我们帮不上忙。”史迈利重新确认,“我很抱歉。你接下来怎么做的?”

    “我打电话给伟林。首先是要确定这个年轻人是不是还好,然后也要问他,我们的领袖在哪里?他那个英国老婆叫骂着把我的电话挂了。最后,我到他的公寓去。我不喜欢这样,这是一种侵扰——他的私生活是他自己的——但我去了。我按了铃。他没应门。我就回家。今天早上,十一点钟,朱利打电话来。我没读第一版出刊的晚报。我对英国报纸没兴趣。朱利看了报。瓦拉狄米尔,我们的领袖,死了。”他结束了故事。

    艾薇拉就在他旁边。她端来一个托盘,放了两杯伏特加。

    “请用。”米凯尔说。史迈利拿起一杯,米凯尔拿起另一杯。

    “敬生命!”米凯尔大声地说,喝了一口,泪水开始涌出眼眶。

    “敬生命!”史迈利跟着说。艾薇拉看着他们。

    她与他一起去的,史迈利想。她强迫米凯尔到老人的公寓去,她拉着他到门口。

    “你告诉过其他人吗,米凯尔?”史迈利等她再次走开之后问。

    “我不信任朱利。”米凯尔抽着鼻子说。

    “你对朱利提到过伟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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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11-11 09:25:57 | 显示全部楼层
    “什么?”

    “你对他提到过伟林吗?你是不是对朱利提到,伟林可能和瓦拉狄米尔的事有关?”

    很显然,米凯尔不曾犯下这种罪行。

    “在这种情况下,你不能信赖任何人。”史迈利以更为正式的语调说,他已准备离开了。“即使警察也一样。这是命令。警方不必知道瓦拉狄米尔遇害时所从事的行动。这攸关安全。你们的安全与我们的安全。他没给你其他信息?没有给麦斯的话,例如?”

    告诉麦斯,这是有关睡魔的事,他想。

    米凯尔很抱歉地笑一笑。

    “瓦拉狄米尔最近提到过赫克特吗,米凯尔?”

    “赫克特对他不好。”

    “瓦拉狄米尔这样说?”

    “拜托,麦斯。我个人对赫克特没有任何成见。赫克特是赫克特,他不是个绅士,但在我们的工作里,我们必须用到各形各色的人。这是将军说的。我们的领袖是个老人。‘赫克特,’瓦拉狄米尔对我说,‘赫克特不好。我们的好邮差赫克特就像城里的银行。他们说,一下雨,银行就要收走你的伞。我们的邮差赫克特也一样。’拜托,这是瓦拉狄米尔说的。不是米凯尔。‘赫克特不好。’”

    “他什么时候说的?”

    “他说了好几次。”

    “最近?”

    “对。”

    “多久以前?”

    “可能有两个月了。或许不到。”

    “在他接到巴黎的来信之后还是之前?”

    “之后,毫无疑问。”

    米凯尔陪他走到门边,像个绅士,尽管托比·伊斯特哈斯并不是。艾薇拉在她原来的位置,坐在茶炉旁,抽着烟,看着相同的桦树林照片。史迈利走过她身边时,听到一阵嘶嘶声,不知是从她的鼻子或嘴里发出来,或者口鼻都有,似乎是她轻蔑之情的最终宣告。

    “你现在要怎么做?”他像慰问死者家属一样问米凯尔。在眼角的余光中,他瞥见她因这个问题而抬起头来,她的手指滑过书页。

    他突然又兴起一个想法:“你不认得那个笔迹吗?”史迈利问。

    “什么笔迹,麦斯?”

    “在巴黎那封来信的信封?”

    顿时,他没有时间等待回答;顿时,他已为尔虞我诈感到恶心。

    “再见,米凯尔。”

    “好走,麦斯。”

    艾薇拉的头又没入桦树林中。

    我不会知道的,史迈利想,快步走下木制楼梯。我们所有人都不会知道的。米凯尔是不是叛徒?他是不是因老人染指他的女人而心生怨恨,同时也渴望着那顶觊觎已久的冠冕?或者,米凯尔是个毫不自私的军官与绅士,米凯尔是个绝对忠诚的仆人?或者,就像许多忠诚的仆人一样,他两者兼具?

    他想起米凯尔的骑兵骄傲,像其他英雄气概那般脆弱得惊人。他以身为将军的监护人而自豪,他以身为他的总督而自豪。他绝不容许有受伤的感觉。他的骄傲——能因千百种原因而崩裂。但是,到什么样的程度呢?例如,到以伺候好每一个主子而自豪?各位,我一直对你们双方都提供很好的服务,一个完美的双面间谍在性命危在旦夕之时说。而且,是很自豪地说,史迈利想,他知道有不少这样的人。

    他想起巴黎寄来的那封七页信。他想起第二项证据。他很纳闷,影印本到谁那里去了——也许是伊斯特哈斯?他也纳闷,原件在哪里。那么,谁到巴黎去了?他觉得很奇怪。如果伟林是到汉堡去,谁是那个小魔术师?他觉得很疲累。他的疲累像病毒般突然袭击而来。他感觉到它,在膝盖,在臀部,在整个下沉的身体里。但他继续走着,因为他的心拒绝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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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11-11 09:26:09 | 显示全部楼层
    11
    欧斯特拉柯娃还能走,她所企求的,也就只是能走而已。能走,并且等待着魔术师。没有骨折。虽然他们让她洗澡之后,她矮胖的身躯上伤痕累累,淤青遍布,活像西伯利亚煤田的地图,但没有骨折。而她可怜的臀部,在仓库里带给她许多折磨的臀部,像是被一群苏联秘密军队用皮靴从巴黎的这头,踢到另一头似的,但是,仍然没有骨折。他们用X光照遍她全身的每一部位,他们戳刺着她,像是一块有着内出血迹象的可疑肉块。但最后,他们很悲哀地宣布,她是创造奇迹的受害者。

    他们想要留住她,为了林林总总的原因。他们想要治疗她所受的惊吓,让她镇定——至少一个晚上。警方找到六个目击证人,对事发经过却有七种相互冲突的说法(车子是灰色的,或是蓝色的?挂的是马赛的车牌,还是外国的车牌?)警方已经替她作过一个很长的证供,还威胁着说会回来再作一个。

    尽管如此,欧斯特拉柯娃还是要出院。

    那么,她有子女可以照顾她吗?他们问。噢,她有一大堆呢!她说。女儿们会满足她所有任性的要求;儿子们会扶着她上下楼梯。几男几女——只要符合他们的期望,几个都行!为了取悦修女,她甚至还编造出儿女们的生活情景,尽管她头痛欲裂。他们送她去穿衣。她自己的衣服已经被撕裂成碎片,如果看到她被发现时的模样,连上帝都会脸红。她给了一个假的地址和一个假名;她不要被追查,不要有访客。然后,在傍晚六点整,靠着坚强的意志力,苍白的欧斯特拉柯娃如同其他出院的病人,走下这幢宏伟的黑色医院。就在他们尽力想永久除掉她的同一天。她小心翼翼地,每一步都痛苦万分地,重新走进这个真实的世界,她脚上依旧穿着靴子。这双靴子像她一样,备受摧残,却奇迹般地幸免于难;这双靴子提供给她的保护,令她引以为傲。

    她仍然穿着靴子。她重新亮起公寓幽微的灯,坐在欧斯特拉柯夫破旧的安乐椅上,与他的那把老式军用左轮手枪奋斗,想搞清楚这把该死的枪该怎么上膛,怎么扣扳机,怎么开火。而她脚上依然套着靴子,仿佛穿着制服一般。“我是个军人。”活下去,是她的目标;活得愈久,她的胜利也就越大。活下去,直到将军来到,或派他的魔术师来。

    逃离他们,像欧斯特拉柯夫一样?很好,她已经做到了。愚弄他们,像葛利克曼一样,把他们逼进绝境,让他们除了鄙视自己的卑劣行为之外无计可施?她喜欢陶醉在自己的思绪中,在她的年代,她也完成了不少这样的事。但是,为了生存——她的两个男人都没能达成的目标,为了保住性命——对抗那些残忍无人性的走狗无所不在、无所不用其极的图谋,为了在每一天、每一刻,靠着自己还活着的事实,靠着呼吸、吃饭、行动和机智,让他们如坐针毡——欧斯特拉柯娃下定决心,她将以此为职志,付出自己的勇气,自己的信仰,与自己的两段爱情。她立即着手,奉献全部的心力。她已经派那个傻里傻气的门房替她到店里去了,行动不便也自有好处。

    “我遭遇了一个小小的攻击,皮埃尔夫人,”——她没对这老山羊掏心掏肺,当然也没提苏联秘密警察的事——“他们建议我请假几个星期,完全休息。我精疲力竭,夫人——有时我们就只想独处。这个,拿着,夫人,您不像其他人,那么贪心,过度警戒。”皮埃尔夫人把钞票握在掌心,在塞进腰际之前,只瞥见了一角。“听着,夫人,如果有人问起我,请帮我一个忙,说我已经离开了。靠街的那一面,我不会亮灯。像我们这样敏感的女人总是很难获得平静,你说是吗?但是,夫人,请记住来过的人,所有的访客,告诉我——燃气收费员、慈善机构的人——告诉我所有的事。我喜欢知道周遭生活的情形。”

    门房的结论是,她疯了,毫无疑问的,但她的钱可没疯,钱是门房最爱的东西,更何况,她疯了是她自己的事。几个钟头里,欧斯特拉柯娃变得甚至比在莫斯科时更狡猾。门房的丈夫上楼来——他是个土匪,比老山羊还糟——看在更多钱的分上,修好了她前门的锁链。明天,他会装上窥视孔,也是为了钱。门房答应替她收邮件,并在特定的时间送上来——早上十一点整,下午六点整,两短声门铃——为了钱。欧斯特拉柯娃勉强打开洗手间的小通风扇,只要站上椅子,就可以随时监看楼下的庭院,知道谁来谁走。她送了一张短笺给仓库,说她身体不适。她无法移动她的双人床,但她用枕头和羽绒被,铺成了一张睡椅,像鱼雷一样,穿过客厅敞开的门,直对着前门。她所必须做的,就只是躺在睡椅上,用靴子瞄准入侵者,以靴子形成的准线开枪,如果她没轰掉自己的脚的话,她就能在入侵者企图扑上来时,让他毫无防备地挨上一枪。她拟定详尽的计划。她头痛欲裂,像有猫在脑袋里发春似的大吵大闹,只要头移动得太快,她的眼前就会一阵暗黑,她发起高烧,有时甚至还陷入半昏迷的状态。但她拟定了详尽的计划,她作好了自己的部署,直到将军或魔术师来,一切仿佛又回到了莫斯科。“你必须靠自己,老笨蛋。”她大声地告诉自己,“没有人可以依靠,只有你自己,所以面对现实吧。”

    欧斯特拉柯娃把一张葛利克曼和一张欧斯特拉柯夫的照片放在身旁的地板上,一个圣母玛丽亚的雕像放在羽绒被里,开始了她第一夜的守望,她向一大群圣徒祷告,当然包括圣约瑟,希望他们会送来她的救主,那位魔术师。

    水管上没贴任何给我的信息,她想,甚至也没有警卫的辱骂声来唤醒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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