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亮短篇灵异小说集(《画眉奇缘》作者)--不定期更新

black白夜

小女孩的哭泣声不大，但十分清晰。嘤嘤的，有气无力。好像是哭了很久，哭累了。
小孩子能听到，狗能感觉到，但是他们俩视若无睹，置若罔闻。
“什么都没有，那你非得要我来一趟做什么？”我有些不高兴了。
要我来帮忙看看的时候，他们俩显得特别有诚意，说什么本来收入就不高，房价就跌了三分之一，再不转手，就还不起贷款了，房子就会被银行收走拍卖。上还有老，下还有小。老的还在医院住着，小的刚会走路说话。好不容易有个买家，却听到房子有问题的传言，介于信与不信之间，一直在犹豫。
他们自己没有感觉，但是孩子到了这个房间就自言自语，招财都不敢进这个房间的门。
我的朋友自作主张，拉了他们俩，又将不知情的我叫了过去聚了个餐。朋友在餐桌上将我吹嘘得能上天入地，背地里又拉我到厕所说，他们俩是重要的客户，不管怎么样，去看一看就好了。他们已经找过不少的人，用了不少的方法。谁知道哪个管用哪个不管用？关键是要这个面子。
我这个朋友常常到我住的小区附近请我喝酒吃饭，人家从那么远的地方过来，我不得不领情。虽然常常感觉打扰了我的生活，却不得不欠了些人情。
欠了就要还。
我只好顾及他的面子，去看一看。管不管用，可算不得数。
没想到一来，就是这么大的阵仗！
要不是小时候司空见惯，突然走进这样的房间，还不得吓掉魂儿？
人就是这样，哪怕这房子里没有任何问题，但是见了这些到处都是的符纸，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觉得没问题了。
没有鬼，也有鬼。
这就是“仓颉造字，鬼夜哭”的道理。
经书中说，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相信了，就有相。就容易陷入别人预设的陷阱。知道如来的雕像都是工匠自己心中的样子，并不是真正的样子，便不会觉得如来就是眼前的样子，反倒更接近见到如来了。
他们俩竟然装聋作哑，我也便金蝉脱壳。
“你们什么都感觉不到，弄这些符纸有什么作用？不要自己吓唬自己。”我转身往房门走去。
那张海报上的明星脸上的粉饰过于厚重，仿佛寺庙里的神像新刷了一层粉。我并不排斥她，在许多青春少年的心里，她们这样的人接近于神的化身。她陪伴许多需要她的人渡过快乐和艰难的时光。一如神渡世人。
但她并不是神。她是人们自己造出来的相。
可惜这个相被粗暴潦草的毛笔字给破了。
“哎——哎——”他们俩追了上来。
男人一手按住了门。
我看着那几个醒目的大字——晚上7点必须关门回房间！天亮才可以出房门！！！
这是要我在天亮之后才能走吗？我被自己这种错觉弄得心中一惊。
女人尚存一点理智，她将男人推开，笑得非常难看，然后说道：“这房子确实有问题。其实我们还有一个女儿，之前这是她的卧室。”
我站住了。
“现在呢？”我问。
女人捋了一下头发，搓了搓手，说道：“现在……住院了……”
“精神科。”男人补充道。
“精神科？”我一怔。
“哎，现在的孩子太脆弱了。”男人摆摆手。
我回过身，走到房间中央，捡起那只小熊，将它额头的符纸揭了下来。
“为什么不把这个带过去？”我问他们。
“这是她妈妈送的。”男人耸耸肩，无所谓的样子。
女人说道：“我不知道这是她妈妈送的。自从他们分开后，她妈妈没有来看过她。我和她爸平时太忙，确实对她关照不够。”
“我没有不管她，我要求她每天晚上七点前回家，天亮之前不准出去。我装了监控。”男人往门后天花板的墙角指去。
那里有一个摄像头，它在那里俯瞰整个房间。如同一只栖息在天花板的鬼，与它对视的人会感到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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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我干咽了一口，几乎喘不过气来。“你所谓的……管……吗？”
“这不怪他。我们之前好几年不在这里住。没有办法的办法。”女人帮男人辩解道。
“还不如没有办法。”我说。
“她之前也没有疯掉。”女人见我的语气不友好，补充道。
我明白了，她一直孤独地生活着，尽量让自己平静，终于在家里大人回来之后崩溃了。
有问题的不是她，有问题的是身边的人。
可是，这么多符纸却贴在她的房间里。
这是最不应该贴符纸的地方。
仓颉造字，鬼夜哭。人有了字符，便可以行鬼神之事，比鬼神更为甚之。
“屋里是不是养过猫？”我闻到了一股猫特有的味道。
小时候，老家的老人似乎没有不养猫的。那时候我以为老人养猫是为了吃老鼠，但是老人大多将猫当做亲人，自己吃什么，猫就吃什么。即使遇上不孝顺的子女，自己没什么吃，也要去村口的池塘里捞一点小鱼小虾，蒸熟之后拌在猫碗里。
每次走进老人的房间，就会闻到猫的气味。
似乎人老了，就会逐渐退出人的世界，进入猫的世界里。
猫不只是猫，猫是陪伴。
女人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我们不在的时候，不知道她从哪里收养了一只流浪猫。我把猫盆猫砂都收走了，碰了好多空气清新剂！”
男人脸上露出了不耐烦的神情，手在鼻子前扇动。“自己都照顾不好，养什么猫？我一回来，就把猫送人了。”
我目瞪口呆。
见我惊讶，男人漫不经心道：“把屋里弄得够脏乱的。到处是掉的毛。”
“好好打扫不就行了？”说实话，我没有那么喜欢猫。但是一旦收养了，就要负责到底。这应该是人和猫之间的契约。
外公说，古时候人们养猫，是要给猫下聘书的，也叫做猫契，还要请西王母东王公做见证。如果聘来的猫是家猫生的小猫，就要给主人家送盐、糖或者茶叶之类的聘礼。如果聘来的猫是野猫生的，就要给猫妈妈送一串小鱼。慎重得很。
如今早已没了这种习俗，也不该这样轻易送人。
何况小猫是小女孩的。即使送人，也不该是这个男人送。
“我是为她好。”男人说道。
我头疼欲裂，像是撞了邪一样。
有了文字，人们说话的时候便有了依据，不用像远古时期那样咿咿呀呀，指手画脚。人们的想法不只是在自己的脑子里了，这些想法能像激起的波纹一样传开去，到达别人的脑海里。如同鬼魇或者神灵。
为了谁好，这句话看似神灵，实则鬼魇。
说类似话的人，如同鬼魅，却自以为神明。
让这个房间有问题的，不是别人，正是他们俩。
我叹一口气。
男人见我叹气，顿时紧张起来，问道：“怎么啦？是没办法吗？这房子在网上挂了两年多，好不容易有人接手，你可得帮帮我！”
“卖房子的事情，你们跟她商量过没有？”我问道。
他们俩面面相觑。
“为什么要跟她商量？”男人难以置信地问道。
女人道：“她可以住学校里。将来不读书了，说不定在别的城市工作。”
一阵风吹进了房间，符纸如树叶一般起舞。
我看到南面墙上符纸下有一行小小的字。
男人连忙去关窗户。
小小的字又被符纸覆盖。
我走了过去，掀开符纸，如同在一堆落叶里寻找一个小生命。
那是常见的马克笔写的字，字迹板正，应该写得很用力，很认真。
“相信吧！明天会变好的！”简简单单，九个字，两个感叹号。感叹号比字大一倍。那是非常坚定的感叹号。
字不仅仅可以给别人传达意识，也可以给自己增强意念。
自己也可以成为自己的鬼，或者神。
这些符纸要镇压的，就是这一行字吧？
这是人与人之间的伤害，也是字与字之间的抗争。这种伤害与抗争，对有些人来说看不见，摸不着；对有些人来说惨不忍睹，震耳欲聋。
我想跟他们说，你们把猫要回来，把这只小熊送到医院去，房子暂且不卖，一切就都好了。
可是他们不会听的。
他们不会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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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我抬起手来，学着外公曾经的样子，用大拇指和四指交替触碰，用他们能够理解的方式，缓缓说道：“甲戊庚牛羊，乙己鼠猴乡，丙丁猪鸡位，壬癸蛇兔藏，六辛逢虎马，此是贵人方。辰戌魁罡位，贵人不到场。”
这是外公曾经给人测算八字吉星时说过的口诀。以前听到的时候，完全听不懂。我问过外公一些口诀是怎么来的。外公说，你记住就行了。
我那时候总要通过理解的方式才能记住原本不懂的东西。
直到外公过世，他也不曾给我解释过一句口诀。可是后来偶尔回想起某一句，竟然忽然明白了。
稍作停顿，我继续说道：“按你的出生来看，你们和她生肖相冲，属性不和。你现在的情况，年干无贵人，就是卖，也卖不上价。遇鸡年猪年则大吉。也就是说，再过三四年，自然就好了。还可能遇贵人，卖个好价钱。”
唯有魔法，可以打败魔法。
听说晚几年可以卖个好价钱，他们俩立即愁容消失，满脸堆笑。
“那不卖了！”他们几乎是异口同声。
看来没钱了也只是一个借口。
“多谢多谢！辛苦你来一趟，你看看需要多少辛苦费……我这个人不会说话，比较直接……”男人笑着说道。
“那个就算了，我有一件事要拜托你帮忙。”我连忙摆手。
男人愣住了。
女人的笑僵在脸上。
“这个……这个……我能力有限……能帮上什么忙……”男人极不情愿道。
我拍了拍他的胳膊，说道：“帮忙把那只小猫讨回来，把这个小熊送到医院去。”
男人女人顿时放松下来。
“好好好！哎！”他好像懂了我的意思。
又好像纯粹是松了一口气。
他们俩送我到楼下，外面居然已经下起了雨。
对面是一字排开的饭馆，招牌上都是红色的灯。
在灯光的渲染下，雨水如血。
我忽然想起外公说的话后面还有一句。
仓颉造字，鬼夜哭。
天雨血。
仓颉造出字的那个晚上，天上落下雨一样的血，或者是血一样的雨。
《淮南子》上没有后面这一句。
但是外公确确实实这么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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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在地下的人>

他感觉自己是一颗种子，埋到泥土里之后，居然重新活过来了。
他从自己的坟地里爬了起来，浑身泥土，连眼睛里都是。他流了很多泪水，才勉强能看清。
他浑身疼，好像被一群人暴揍了一顿。
坟地在半山腰，再往下走一些，是一口小池塘。
他连滚带爬，来到小池塘边，将头浸入水里，眼睛睁开，洗去头上脸上和眼睛里的泥渣。
他竟然忘了将头抬起来，水呛进了鼻子里，才意识到自己还在呼吸，赶紧双手撑起，离开水面。
顿时喉咙里鼻腔里弥漫了一股血与水混杂的腥甜味。这让他想起小时候学游泳，潜水的时候来不及浮上水面的情形。
这时候，他看到一个人从小池塘边经过。
那是他活着的时候经常一起去十几里外的河边钓鱼的……叫什么来着……这么熟悉的人，一时之间竟然想不起名字来了。
他早就发现自己的记性越来越差了。
他还没有埋到泥土里之前，就忘了很多的事情。
那次去城里参加一个亲戚的寿宴，十个人围着坐了一团桌，每一个都是经常一起做客的亲戚，不是亲戚也沾亲带故，不然在这种场合坐不到一起。
可是他看了一圈，从左手边看到右手边，又从右手边看到左手边，竟然叫不出一个名字。
人家朝他点点头，他就点点头。人家朝他笑一笑，他就笑一笑。
有时候路上遇到认识的人，忘了该怎么称呼，只好侧了头，假装在看别处。
他和一起钓鱼的朋友说起这些事，朋友竟然有同感。
朋友说，要不我总出来钓鱼呢？在外面容易碰到熟人，叫也不是，不叫也不是。热情也不是，不热情也不是。你热情吧，人家觉得我们有这么熟吗？你不热情吧，人家觉得我摆架子。不如出来钓鱼。
钓鱼还不能在离家近的地方钓。水塘大多是承包了的，在熟人的水塘里钓鱼，打招呼不好，显得故意占人家便宜；不打招呼也不好，显得不尊重人家。一定要跑到远一些的地方，没那么多认识的人的地方。人家见你不熟，就算是他的水塘，也不好说你，说了显得他小气。所以啊，人还是不熟的好。朋友说。
虽然忘记了朋友的名字，但是他还记得，他和这位朋友走得近，是因为他们俩都是幼年丧父。他是九岁的时候没了父亲。朋友是七岁。
他们俩便像兄弟一样，经常一起玩，一起睡。朋友笑他爱整洁，裤子要叠好了枕在头下睡。他笑朋友不爱整洁，穿得像个讨饭的。
后来他去外面读书，打工。
朋友不挪窝，留在老家，种地，养鱼，后来买了许多钢结构，自己焊接起来，专门给需要摆宴席的人家搭棚子。人家办喜事，他就搭红色的棚子，人家办丧事，他就搭白色的棚子。
偶尔他回到老家，跟朋友说，我羡慕你，其实我没有什么远大理想，最向往的生活就是你这样，在家里种地，养点鱼，做点零工。简单。快乐。
朋友敬了一杯酒，说，只有完全不需要种地的人，才能回老家种地啊我的朋友。
他恍然大悟。
他记得这些零零碎碎的事情，却忘记了朋友的名字！
他抬起拳头狠狠敲了一下脑袋。
并没有什么用。
“哎！哎！”他只好朝着朋友大喊。
朋友远远地朝他这边看了看，眼神平淡，好像是听到了风的声音。
朋友一手拿着钓竿，一手提着网兜，背上挂着一个折叠马扎，腰间挎着一个兜包。
这是要去钓鱼的行头。朋友居然没有叫他一起。
朋友以前跟他说，我们两个去人少的地方钓鱼，互相有个照应，万一掉水里了，还有人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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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这里，他忽然想起来，自己好像已经埋了。对于朋友来说，他已经死了。
只有离世的人，才会被尚在世间的人埋入泥土里。
泥土就是一扇门。掩上了，就不会再打开。活着的人在门外面，离去的人在门里面。
他也曾在门口送走了一个又一个无法割舍的人。
他以为那些人从此消失了。
等到他将自己埋了，他才发现，人就是种子，只有埋入了泥土里，才能重生。
他想起小时候曾听隔壁村的阿田说，他在十二岁那年见到了他死去十年的爷爷在自己菜园里摘长豆豇。爷爷见了他，将不太老也不太嫩适合生吃的长豆豇给他吃。
阿田说，他最喜欢吃这样的长豆豇。他问爷爷，你去哪里了？爷爷笑着看他，不说话。
阿田告诉家里人，他在菜园里看到爷爷了。
没人相信他。
这件事很快就传开了。
他相信阿田说的，但是不敢说出来。
相信的人都会被骂作傻子。
他心想，如果钓鱼的朋友跟人说在山上看到了他，朋友应该也会被骂作傻子吧。
可是朋友像是没有看到他，仅仅是朝他看了一眼，就回过头去，继续往前走了。
朋友吹起了口哨，是他以前经常吹的曲儿。
他记得朋友说过，他走夜路的时候会吹口哨给自己壮胆。
可是自古至今，据说夜晚吹口哨会引来不干净的东西。
可能无知者无畏吧。他心想。
倒是他自己这样的人，以为读了一点书，知道了许多别人不知道的，好像与别人不一样，却处处畏畏缩缩。
从外面回到村里后，他首先要建一个新房子。老房子早已住不得人了。新房子原本要按照老房子的地基建起来，可是原来的地基上被邻居挖了一条排水沟。他与邻居据理力争，可是邻居不认账。本着邻里和睦的原则，他将卧室的地基往里缩了一块砖的距离。
为了方便种菜，他用自家的田换了一块家门前的地，种上了蔬菜黄瓜丝瓜长豆豇小白菜。到了什么时节就种什么。
可是他没吃上几次自己种的菜。
从家门前经过的人们常常跨过菜园的篱笆，像是进了自己家的菜园，看到什么就摘什么。本着为人和气的原则，他不说一句话。
碍于脸面，他不好意思跨入别人家的菜园。
倒是也有人主动问他：“我家做了酸菜，要的话装一碗？”或者“我家树上枣子红了，摘一捧回去尝尝？”又或者“今天捞了些鱼，晚上到我家里吃饭？”
他摇头摆手。
他将那些邀请当作客气寒暄。
他没有办法像一些人那样，和没有那么熟悉亲近的人装作非常熟悉亲近的样子。
可是别人不像他。
他们跨进菜园的时候见他依然笑脸相待，便走进他家里，借他的东西。
“今天来了客人，椅子不够坐，借你家的椅子用一用。”
他点头。
“你的钓竿不错，借我用几天。”
他点头。
“你的摩托呢？”
他点头。
头几次有借有还，后面他发现家里椅子都不见了，钓竿要买新的，摩托停在别人家里了。
他去找人家讨摩托。
人家说：“你用完记得送回来，我明天还有用。”
朋友听到了，生气道：“还要你送回来？哪有这样的？是你借还是他借？”
他拉住朋友，说：“算了算了。我骑得少，放着也是放着。”
“如果你为了做个好人而做个好人，别人会把你吃了的。”朋友说。
朋友去借摩托的人那里，跟人吵了一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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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站在菜园前，将跨过篱笆的人骂了一通。
朋友拦在他家门口，把来借东西的人赶走。
情况稍稍好了一些。
可是朋友不能天天守在他这里。
“这几天，你在家里守着。这种事情还得你自己来。好多人背后说我多管闲事，恨着我呢。这段时间我一个人去钓鱼。等他们不敢这样了，我再叫你一起。”朋友说。
朋友一段时间没有来找他，情况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
他做不到朋友那样。
他终于病倒了。
他住进了医院。
半个月后，痊愈的他回来，发现房子被推平了。
愤怒的人们围着他。
他想起来了。
他终于想起来了。
站在人群里面的，还有朋友的家人。
“他对你那么好，把你当做兄弟。他落水了，你却不救他！你一个人回来了！你害怕我们知道，担惊受怕，终于得了病！去城里治心病去了吧！”有人大喊。
他一阵眩晕。
好久不见的朋友，原来是一个人去钓鱼的时候落水了。
“说不定是他推下去的！不然为什么这么久了不说？”有人大喊。
他，不是见死不救的胆小鬼，就是嫌疑犯。
无论是哪一种，他都不可能在这里生活下去了。
他想起来了。他浑身疼，是因为被那群人狠揍了一顿。
人群散去后，他在一片瓦砾中找到了一把锄头。
他拖着锄头去了山上。
他在祖坟旁挖了一个坑，躺了进去，双手将松散的泥土填到身上。
他把自己埋了。
他想起来了，人们说朋友是在这座山后面的水库钓鱼落水的，沉下去之后，过了几天又浮起来，才被人看见。
他回过神，顾不得一身的泥土，爬了起来，踉踉跄跄，往吹口哨的朋友追去，一边追一边喊：“不要去啊——那里危险——”
可是他怎么追都追不上。
朋友听不见他的呼喊，在口哨声中壮起胆子，渐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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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春丹>

在开满了映山红，如同着了火的山上，他看到一个老婆婆张开双臂，迎着夕阳。
一头白发被夕阳染上了金黄色，一脸皱纹被和煦的阳光抚摸熨平。
核桃一般的嘴唇逐渐饱满，浑浊的眼睛也被点燃，有了熠熠的光。
她的身子由佝偻的状态缓缓伸展，仿佛一颗吸足了水分的豆芽。
接着，老婆婆的头发由金黄色变黑，脸上却泛出红，仿佛嘴唇上的颜色晕染了过去。
而那双眼睛，清亮如从未有人经过的山溪。
他看到老婆婆的手指竟然变得白皙如玉。浑黄如旧书纸的指甲，焕然一新。
她的整个肉身就如被一朵被人摘下又遗忘的花，在时光流逝中渐渐失色皱起，此时忽然被人想了起来，插入水中，意料之外又是情理之中地重新抖擞起来，恢复了精神和光彩。
“这是回春丹。你吃了的话，就能恢复青春。”已经变成了美人的老婆婆侧头看着他，笑着说道。
他低头一看，自己的手里握着一个玻璃弹珠大小的黑色的芝麻球一样的东西。
“无论你做过什么错误的决定还是事情，你可以重新来一次。”她的声音由苍老变得清脆，如山上的黄莺鸟。
刚才诡异的一幕让他脑子一片空白，几乎忘记了手里这颗回春丹是现在的美人刚才的老婆婆给的。
他继而想起来，刚才老婆婆挂在树上，如同咬了钩被钓起的鱼一样挣扎，那棵树就像是一根异形的钓竿晃晃悠悠，却非常坚固。
他不知道老婆婆是怎么被挂在树上的。是爬上去的时候被树枝挂到了衣服吗？不太像。是从天上掉下来被树挂住的吗？不太信。
这一幕，就像是小区边上限速行驶的单行道上有一辆小车仰翻了一样不可思议，但确确实实发生在眼前。
“我在这里挂了好几天，你再不来，我就完蛋了。”美人感激地说道。
其实他是吃了晚饭后随便溜达到这里来的。一不小心迷了路，七弯八拐，走到了这棵树下，看见了这么诡异的画面。
老婆婆挂在树上，像是小时候经常看到的一种叫做“吊死鬼”的虫子。就那么寂静无声地吊着。
“你为什么不喊呢？”他问。
“有人要抢我的回春丹。我一喊，就暴露了。我只有两颗了，一颗给你，一颗我自己留着。怕你不信，只好现在吃给你看。”美人舔了舔嘴唇，或许那里有回春丹留下的甜味。
他举起回春丹，放到鼻子前嗅了嗅，一股淡淡的中药味。
“这几天我会继续变得更年轻一些，大概回到十七八岁时候的样子。我再也不要过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了。我要去学一门手艺，做蛋糕或者画画，听我妈妈的话，不天马行空了，过点实实在在的日子。”她的声音还在变化，时而清脆，时而苍老。
“这一颗你怎么不自己留着呢？”他看着手里的回春丹。
她摆摆手：“以前我有好多颗，以为自己的选择特别多，每一次都不珍惜。说浪费就浪费了，反正还有机会。这次算是彻底想明白了，只有一次的话，才会好好珍惜。不跟你瞎聊了，拜拜！”
她说话也迅速变得孩子气。
“还有，要是有人找到这里来，问你见过我没有。你知道怎么说吧？”她指着他的鼻子问道。一点儿都不礼貌。
“知道。”他点点头。
她朝着他眨了一只眼睛，逃跑一样地迅速离开了。
他在树下站了一会儿，也没见有人过来。
回到家里后，他拿起回春丹看了又看，闻了又闻。
“要不吃了？”他在心里问了自己许多遍。
我有什么事情需要重新来过吗？
很小的时候，在未经舅舅的允许下，拿走了那时候也未成年的舅舅最喜爱的玩具手枪。舅舅从外婆屋里追了出来，又哭又闹。妈妈说了一句：“咱不要他的！”他顺手一扔。玩具手枪摔在地上，弹簧崩了出来，坏了。
那时候他才五六岁，但是这件事情一直没有忘掉。
十多岁的时候，看到隔壁村的人冲进自己家里，和他妈妈打架。他站在门口，没有进去。吃晚饭的时候，妈妈说：“你都不知道帮妈妈。”
他也不知道当时为什么没有帮忙打架。虽然打架的人是和妈妈一样年纪的人。要是时间能够重回的话，他一定拽住那个人。
读中学的时候，有很长一段时间因为生爸爸的气，大约半年的时间里没有搭理爸爸。爸爸偷偷在他的作业本里写下“爸爸七岁的时候就没有爸爸了……”
那时候他第一次认识到，大人也有做孩子的时候。大人未必能做好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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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许多年，从别人那里，他才知道，爸爸还小的时候是爷爷最宠的孩子。
他才知道，妈妈这些年是怎么煎熬过来的。
如果能够再来一次，他一定会劝妈妈，不要嫁给这样的人。
这颗回春丹，应该给妈妈吃才是。
转而一想，或许给爸爸吃更好。
经过了许多年的磨合，爸爸终于认识到了自己的问题，对妈妈的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以前不认同妈妈的事情，经过时间的考验，证明几乎所有的选择都是妈妈做得对。
如果能够再来一次，爸爸应该会在最开始的时候就好好对待妈妈。这样的话，现在妈妈回想起来，都是特别温馨美好的回忆。
他从来都不喜欢那种过程非常悲痛，结尾非常美好的流行电视剧。而这种电视剧一度非常受热捧。人们把这种剧叫做喜剧，把过程非常美好，结尾非常悲痛的剧叫做悲剧。他不认同。
为什么那么长久的悲痛，最后一点点欣喜就能抵消？
为什么那么多的美好，只因一处的悲伤就不算了？
尤其对他的妈妈来说，只要过去那么煎熬折磨，现在无论怎样都算不得是美好的一生。只有曾经那么漫长的时光里，每次回想起来都是快乐的，现在即使平平淡淡，也要比前一种生活好太多。
妈妈每次都说：“虽然过去那样，但是现在好啦。”这样的话能给他一些些安慰，但是并不能改变他的想法。
最好的办法是，让当年的爷爷吃下回春丹。
再来一次的话，爷爷知道自己时日不多，不该溺爱幼子。这样的话，他的幼子或许会成长为另一副模样。
如果真能那样，或许爸爸妈妈两人就不会相遇了。
而他，也就不存在了。
想来想去，他没想出一个完美的答案。
他带着回春丹回到了老家。
“要是给你一个重新来过的机会，你还会选择爸爸吗？”他问妈妈。
“这是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情。你说呢？”妈妈依然意难平。
他将手伸进衣兜里，摸到了那颗芝麻球一样的回春丹。
“我也觉得，你做错了选择。”他将回春丹握在了手心里。
“可是，没有他，哪有你呢？”妈妈看着他，眼神里充满爱。“你是我这一辈子从来没有后悔过的选择。”
他心里一暖。
“无论生活怎么样，妈妈永远爱你。失去什么都没有关系，但是我不能失去你。”妈妈仿佛知道他要做什么。
妈妈总是能看透一切。
回春丹在他的手心里变成了一团火。烫得厉害。
吃过妈妈做的晚饭后，他和妈妈散步，顺着村口的池塘往远处走。
池塘里的水污浊不堪。从前这个时候，池塘里有很多人游泳。大人和小孩欢声笑语，水花四溅。
自从上游建了厂，厂里的煤渣顺着雨水流到这口池塘里，就没有人敢下水游泳了。洗衣洗菜都不敢。
池塘对岸原来有一大片荷叶，夏天开荷花，秋季结莲蓬。
因为污染，荷叶没再长出来。
不仅仅是荷叶，连鱼都没有了。
他顺手将回春丹扔进了池塘里。咕嘟一声，仿佛水底下有鱼冒了个泡。
第二天中午，他又从村口池塘经过。
池塘里居然有人在游泳！
池塘边的洗衣石板上，有人在洗衣，有人在洗菜。
池塘里的水竟然清澈得倒映着天空的云。
两个小孩打水仗。清凉的水溅到了他的脸上。
他往池塘对岸看去，一团团荷叶如伞撑开，一朵朵荷花如美人的脸躲在后面。
一条鱼跃出水面，又落了下去。
岸边的柳树上，一只吊死鬼安安静静地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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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祥之物》

马长海年轻的时候在汉口住过一段时间。
跟他一起去的还有小米。
他们白天在旅馆里睡觉，等到天黑了才出门。鬼鬼祟祟的。
他们是来汉口找东西的，至于找什么，他们没有跟任何人说。
马长海的朋友遍天下，汉口也有不少的朋友。为了不被朋友干扰，他们没有告诉任何人他们的行程。
就连老家画眉村的亲人们都不知道他们俩去了哪里。
不过老家的亲人们习以为常了。
虽然如此，马长海的一个朋友还是找到了他。
这个朋友是典当行老板，汉口就开了十几处分行。外地还有分店。
可以说是家财万贯，富甲一方。
在马长海离开老家之前，这位老板就派人从汉口出发，渡过洞庭湖，抵达岳州城，一路往南，找到了画眉村。几乎是同时，马长海带着小米离开了画眉村，在岳州城小住了两天，乘船北上，来到了汉口。
当时是清末民初，交通还不发达，路线固定。因此，来找马长海的人可能中途与马长海相遇过，可能是旅店里，也可能是渡口边，但是擦肩而过，一个往南去了，一个往北走了。
这位老板派来的人到了画眉村，才知道马长海刚走不久。
画眉村的亲人接待了他，问他找马长海做什么。既然远从汉口而来，必定是有什么重要的事。
那时候许多人的生活就在村子周边几十里，如同困在井底的蛙，养在池塘里的鱼。巴掌大的地方就是整个世界。
从世界之外来的人，自然让他们觉得新奇，免不了有失礼节，问东问西。
那人估计也是第一次出远门，终于找到画眉村的时候，简直如同找到了故乡，也不避生人，坐下来喝了一口茶，就讲起了前因后果。
原来他是典当行的伙计，跟了老板十多年，亲如一家人。这次千里迢迢过来，是因为老板的大儿子，也就是家中大少爷。大少爷十九岁以前温良恭让，饱读诗书，被认为是家里的继承人。
除了大少爷，老板还养了三房小妾，各生了男女。最受宠的是四姨太，以前是杭州一个茶馆里的演奏琵琶的歌女，长得好看，言语温和，以前是杭州某县令的闺女，后来县令病故，家道中落，朝不保夕，沦落到了卖艺的地步。
还有一点，这四姨太双目失明，演奏时眼上缠一条红绸带。这本是令人惋惜的事，却被客人们另眼相看。一是蒙眼弹琵琶，可见技艺娴熟到了怎样的地步。一是增了几分妩媚，听者往往醉翁之意不在酒。
至于她双目是如何失明的，何时失明的，无人知晓。
有人说是出生就是如此，有人说是县令病故时哭瞎的，有人说是茶馆老板娘给她弄瞎的。
茶馆老板娘喜欢女人，不喜欢男人。人尽皆知。
为了让她留在茶馆，任由摆布，狠心的老板娘未必不会做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
她守口如瓶。或许是懒得辩解，也或许是有口难言。
毕竟无论她怎么说，外面都会有其他的说法。传言向来只有煽风点火，添油加醋的道理。万万没有一句是想要向着真相去的。
典当行老板途径杭州，路过茶馆，就被她吸引住了。如同一朵花，等着一只远道而来的蜜蜂。
据说这位老板几乎花了能买下三个茶馆的钱，才让茶馆的老板娘放了这棵摇钱树。
而不到半个月，茶馆又出现了一位盲女，演奏的不是琵琶，而是古筝。
演奏琵琶的盲女成了四姨太，生了一男两女。
典当行老板有意将家业传给四姨太的孩子，四姨太却不同意。
四姨太的心，总是让人猜不透。
大少爷听说了此事，去感谢四姨太。
四姨太送了大少爷一件东西。据说是木鱼，有人说是香炉，还有人说是一件贴身穿的衣服。
送给大少爷的时候，好几个下人就在旁边，但是送的东西是用一个小木箱装着的。里面是什么，别人都不知道。
四姨太将小木箱送给大少爷的时候，半开玩笑地说了一句：“这是个不祥之物，只能送给最亲的人。”

black白夜

旁人琢磨不透这句话。不祥之物是什么？为什么要送给最亲的人？怎么琢磨都像晚上做的梦一样，轻飘飘的。
结果第二天清晨，大少爷的房间里传来了撕心裂肺的哭声。凡是进了房间的人，都被赶了出来。
大少爷的房间里藏了一个戏子，唱旦角的。戏院就在同一条街，紧挨着他家最大的典当行。藏了快半年了，没让他父亲知道。下人心里是清楚的，但不敢说。毕竟以后是他接典当行，以后他是老爷，得罪了他，以后怎么在这里待下去？
其实呢，老板心里明镜似的，知道大少爷藏着戏子，也知道下人们在他面前演戏，装作不知道。
大家都演着戏，反倒是那个戏子蒙在鼓里，晚上轻悄悄地来，早晨寂静静地走。
可是那天早上，戏子是第一个被赶出来的。衣服还没穿利索，露着肩膀和背就匆匆离去。
那晚戏子的戏演得比往常都好，哭的时候肝肠寸断，看戏的人跟着流泪。因为那是真哭，不是演的。
大少爷发誓再也不让她跨进他家大门。
不仅仅是她，越是亲的人，大少爷越是不搭理。亲妈也不见。
倒是曾经让他讨厌的洗衣工许妈，却可以进屋给他送茶饭，还能坐下来聊几句。
许妈给他洗衣服，从小洗到大。但是许妈脾气并不好，说话直，跟大少爷没少吵架。大少爷平时都是大家哄着的，所以见了许妈就烦，将她赶得远远的。许妈干的都是脏活累活，身上的气味难闻，大少爷最不喜欢她。
许妈一出大少爷的房间，人们就围过来，问大少爷跟她聊了什么，怎么这么久才出来。
许妈也一脸疑惑，说：“大少爷叫我以后不要洗衣服了。”
大家都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不要许妈在这里待下去了吗？怎么又只让许妈送茶饭呢？
老板和夫人也心里发毛，不知道拿他怎么办。
老板问四姨太：“你送了什么给他？”
四姨太说：“我又看不见。我哪里知道？”
老板拿她也没办法。
这时候，老板想到了马长海。
老板在杭州的时候碰到过马长海，知道马长海懂许多子虚乌有的东西。
老板常常见到马长海一大早张开双臂面对太阳，像一棵植物。
老板问他：“你这是做什么呢？”
马长海说：“世上的好东西，都是吸收日月精华。有的人去找吸收了精华的补品良药，却没想到我们一样可以吸收日月精华。”
“怎么可能？我们又不是花草树木。”老板说。
“首先要信，不信的话，自然是不行。”马长海的回答对他来说，不过是打个哈哈。
离开杭州后，他又从共同的朋友那里听到了不少马长海的传闻，逐渐改变了看法。
大少爷出了这档子事，老板自然而然想起了马长海。
“怕是中了邪。”听了事情经过的人大多这么说。
“嗨，谁不知道是中了邪？可是有什么方法解？”老板派来的人两手一摊。
画眉村的亲人告诉他，马长海临走前，说是要去汉口。
这不巧了？
那人赶紧往回走。
到了汉口，那人也没追上马长海。
于是，那人跟老板说了。
老板托人在汉口的大街小巷到处找。
功夫不负有心人。老板最终找到了马长海。
马长海不想去。
小米却说：“去吧！我倒想看看这个不祥之物。”
马长海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