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亮短篇灵异小说集(《画眉奇缘》作者)--不定期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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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精少女》

申屠澄是在绝望的时候遇到那个姑娘的。

那时候，他第三次考秀才不中，被昔日同窗笑话，被父母亲戚责骂，被左邻右舍指指点点。

是的，区区一个秀才，有天赋的人七八岁时就被冠以“神童”的称号，破格参加考试并通过；有的人经过十年寒窗苦读，在十八九岁那年按部就班考中，准备晋级考举人，再考进士；再不济，家里有点关系有点钱的，只想挂个名头，不图再进一步，托人给县学考官打个招呼，考官不担心晋级考试露馅，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在名字后面打了勾。

申屠澄不属于这里面的任何一种。

他自小聪颖过人，曾经被寄予厚望，但没到神童那个份儿上；老老实实读书，想要进入仕途，却二十出头还没有考中；家境也没有好到那个程度。

为了舒缓抑郁的情绪，申屠澄决定去深山里找个安静的地方休息一段时间。

经过朋友的推荐，他在一个冬天离开，独自去游访一座名山。

就像他的命运一样，在即将抵达目的地时，一场大雪纷纷扬扬地下了起来，将前面的路掩盖。

他又冷又累。退回去的话，路途遥遥，前进的话，危险重重。

不往前也不后退的话，中间也没有落脚的地方。

就在他站在茫茫大雪中不知所措的时候，一位姑娘迎面而来。

姑娘两颊红润，鼻息在冷风中如烟雾一般飞扬，一颗虎牙特别显眼。

姑娘不是书中描绘的那种娇弱女子，也不是那种妩媚女子，也不是那种普通女子。怎么说呢，是他以前在人间和书中都没有见过的女子。

姑娘身上冒着热气，仿佛着了白色的火。

不知怎么的，申屠澄对这姑娘动了心，仿佛这次深入山林，不是为了排解烦恼，不是为了避开人世，也不是为了什么休息，而是上天特意安排的一次相遇。

世间的路千万条，如网一样将世人捕捉。他从千万条路里选择了脚下这一条，来到这里。

料想这姑娘也如他一样，从千万条路里走了出来，走到了他面前。

姑娘见了他，先是惊了一下，然后莞尔一笑。虎牙忽然变得十分可爱。

申屠澄不清楚自己是不是产生了错觉，竟然觉得姑娘看他的时候眼睛里有温暖的光，也有那种说不清道不明但是心知肚明的情愫。

姑娘见他哆哆嗦嗦，从背后的竹篓里掏出一件厚厚的衣服，细心地披在了他的身上。

姑娘亲切的动作，就如他们俩是熟识多年的亲人，而不是偶然相逢的陌生人。

他顿时暖和起来，这才发觉披在他身上的是一张虎皮。

随后，姑娘带着他来到一个简陋的茅舍前。

他如溺水的人终于遇到了一艘船。

茅舍里有一对老夫妇。

老夫妇见姑娘带了他来，也先是脸上稍稍露出惊讶的神色，随即邀请他进屋烤火吃饭。

让他惊讶的是，这一家人看起来过得拮据，但是吃的都是肉食，没有米饭，没有素食。

到了晚上，老妇人对姑娘说：“晚上风大，屋里寒冷。你就跟他睡一起吧。”

申屠澄听了，面红耳赤。

姑娘却大大方方点头答应，在他身边睡了下来，又在被子上盖上了那张虎皮。

“我娘知道我喜欢你。”姑娘在他耳边说。

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或许我已经在大雪里冻死了，这一切都是我濒死的幻想。他心想。

“喜欢我？怎么可能？”他喃喃道。

他是如何的普通平庸，他自己最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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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和我以前见过的人不一样。有的人太聪明。有的人太死板。有的人……”姑娘停顿了片刻，接着说，“反正你给我的感觉不一样，恰巧是我最喜欢的那种。”

两人亲昵的时候，申屠澄忸怩不安，姑娘如狼似虎，大方热烈，仿佛他是一只落入虎口的小羔羊。

名山自然是没有去了。申屠澄在茅舍里住了几日，大雪化去，姑娘就跟着他原路回去了。

回去后，申屠澄没有心思读圣贤书，无心于功名了，天天和姑娘腻在一起。

他们一起看日出日落，一起种花开花落，一起融入人山人海。

同窗的嘲笑，亲人的失望，邻人的闲言，他都置若罔闻。

日子自然是过得很拮据，常常捉襟见肘。

偶尔，他问姑娘：“我要功名没有功名，要钱财没有钱财，要相貌没有相貌。你没有怨言吗？”

“可是我们有快乐啊。”姑娘一笑，虎牙又露了出来。“还有，很多人没有办法做自己，穿上了什么样的衣服，戴上了什么样的帽子，就要让自己符合那样的装扮或者身份，装作深沉或者浅薄。你是我见过的人里少有的做自己的人。”

“每次看到你为家务忙碌，要做饭，洗衣，打扫，每次看到你有美丽的容貌，却没有华丽的衣服，我就觉得愧疚。”申屠澄说道。

“有什么愧疚的呢？做饭有你帮忙，洗衣有你晾衣，扫帚是你用蒲草做的。衣服也是我们一起去集市买的。”

“我常常想，像你这么好的姑娘，怎么会跟着我过这样平常的日子？我觉得不可思议。”

“我也觉得不可思议，怎么会跟你过这样平常的日子？”姑娘笑了起来。

“等我金榜题名了，一定让你过上荣华富贵的日子。”申屠澄信誓旦旦。

只有功成名就，才配得上这样的姑娘和这样的生活。他真真切切这么觉得。不然，这一切都像梦幻泡影一样脆弱。

一天，申屠澄的昔日同窗来访。同窗已是县学里的官员。

申屠澄请同窗喝酒，又借了钱来送给他。

他讨厌自己变成这样。

他在镜子前面凝视自己良久，仿佛镜子里的人不是他。

不久，申屠澄顺利考上了秀才。

申屠澄欣喜不已，重拾信心捧起了圣贤书，准备考举人。

姑娘为此感到欣慰，请申屠澄带她回老家一趟。

申屠澄说：“是该回娘家了。等我有了功名，把你爹娘接过来享福。”

姑娘说：“我爹娘习惯了自由自在自给自足的生活，他们来了这里反而不习惯。”

申屠澄带着姑娘回到了当初相遇的地方，可是找不到当初的茅舍。

原来茅舍所在的地方，已经长满了荒草。

姑娘走进荒草里，捡起了一张虎皮。

申屠澄惊讶道：“没想到这个东西还在！”

姑娘一笑，说道：“是呀！没想到它还在！”

说完，姑娘将虎皮拍了拍，尘土飞扬。

申屠澄呛得连连咳嗽。

姑娘收起笑容，眼中似有不舍，然后说道：“我爱你，但我更爱自由。”

申屠澄愣住了。

姑娘将虎皮往身上一披，竟然化为一只猛虎。

申屠澄大惊失色。

猛虎朝他看了看，毫不犹豫地转头往山林里奔去了。

申屠澄浑身一软，瘫坐在地上，再次陷入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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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教我的那些事：也不是没有动摇过。》

我妈说，别看我跟你爸一起生活到现在，年轻的时候，我不是没有动摇过。
那时候你爸家里太穷了，结婚的时候，我跟你外公外婆说，不要给我送嫁妆，棉被、衣柜、缝纫机、椅子、盆、桶、布什么的都不要，直接给我折两百块现金。那时候的两百块钱可值钱呐。那时候一个人在大队出一天的工，才几角钱。
娘家这边的亲戚听说了这个情况，都不给我送东西，都给我折现，这个送三块，那个送五块。那时候送人情，一般是三块五块。我的外婆送了二十块，我的姨妈送了十块。这两个数字，我一辈子记得。按照那时候的风俗，她们是不给钱的，一般给一匹布。
我带着好几百块来到你爸家，想着日子再难，还是过得下去。结果到了你爸家里后，你爸的哥哥姐姐分家又分账，一下子分了一千多的账给我们，说是你姥姥办葬礼亏的账和你奶奶生病的医药费平摊下来的。
你想想，那时候我有多绝望！
一无所有，还欠一个窟窿账。
生你的时候，家里连下锅的油都没有。你舅舅每次来看我，用一个啤酒瓶装满清油，藏在衣服里带过来。没有了，你舅舅又送一瓶来。
你知道的，你外曾祖父，也就是你姥爹的老伴是后面来的，是你外公的后妈。要是她看到你舅舅从家里提了油出来送给我，肯定会骂，所以只能用啤酒瓶装着，偷偷带出来。
穷就算了，婆婆还生病在床，只有我一个人照顾，要吃要洗。你伯母从来不管。你伯母说，你爷爷是她们家送葬的，你奶奶就得分给我们管。
我那时候也是二十出头的姑娘啊，在自己家里也是宝。虽然白天要跟着大队去出工，但也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晚上去看电影半夜才回来，野得跟风一样，哪里伺候过人？
我受不了，抱着你往娘家跑，住在娘家不回来。
你姥爹把你外公叫到床边——那时候你姥爹也生病在床——跟你外公说：“孖孖还没有回去吗？”
孖发音跟“嘛”一样，是方言，意思跟叫崽崽一样。
我二十出头了，你姥爹还叫我崽崽。我是他的长孙女，是他的心头肉。
外公说：“没回去。”
姥爹说：“你问问她，家里只有一个孩子的，跟谁推脱？就不养父母吗？”
我妈说，她在隔壁偷听，听到了，心里有气，但是不知道怎么反驳。
其实，我妈结婚的时候，娘家给了她钱之后，仍然赔了嫁妆。垫被盖被，对箱对柜，缝纫机，那时候该有的流行的嫁妆，给的比一般人家女儿出嫁还要多。一般人家要么给盖被，要么给垫被，她垫的盖的都有。衣柜一般是赔一个，她赔了两个大衣柜，还有一个当时非常洋气的写字台，写字台下面的柜门上画了喜鹊栖息在梅花树上，题字“喜上眉梢”。
这都是姥爹要求的。
姥爹还特意要求赔了一根晾衣的长竹竿，说要让他的长孙女“一竹竿打到头”，寓意是不走弯路、白头偕老。
姥爹跟外公说：“你送孖孖回去，怕她半途又回来，你要送到家。”
我妈说，他又把我叫到身边，摸摸你的头，说：“这孩子是好八字，将来会好好养你的。你要好好养他，你老了靠他呢。”
我不信，问我妈：“真的假的？”
我妈说，你姥爹神着嘞。你刚出生的时候，你爸到姥爹这里报喜。姥爹问你爸，孩子是几点出生的啊？你爸说，是丑时。你爸知道，姥爹会一些玄玄乎乎的事情，看样子是要给你算八字。
过了一会儿，姥爹问你爸，时间准不准哦？
你爸说，准的，我看了手表。
姥爹说，要是准的话，孩子，你喝杯茶水就赶紧回去。
你爸不乐意了，刚跑来报喜，还没歇一会儿，怎么就赶人走呢？
姥爹接着说，回去之后，你先看看孩子的头发，看看头顶上是不是有两个旋。要是两个旋对着的话，你说的时间就是准的。
你爸心想，我抱了孩子都没注意头发是不是有旋，您老人家怎么说得跟亲眼见着了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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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爹又说，时间准的话，他的八字里有两头牛，两头牛顶架嘞。没看到两个旋顶架的话，就没事了。要是有两个旋，你就赶紧解开包衣，看看他的右手是不是反着的。
你爸心想，哦哟，吹牛吹上天了！接生婆，我妈，还有帮忙的嫂子都没说孩子的右手有什么问题，您老人家难道摸到了孩子的手不成？
这都是你爸后来跟我说的。
当时你姥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继续说，这叫天生关，因为八字好，生下来会带一点关。
你爸听了，虽然不太相信，但是心里也不踏实了，于是放下茶水，赶紧骑自行车回来。
回来后，你爸抱起你，往头发上一看，果然是两个正对着的旋！
你爸顿时浑身炸了毛。
解开包衣一看，右手果然是反在背后，很不自然，像是被什么人故意掰到后面去的。接生婆和你奶奶都没有注意到，却被你姥爹一一说中。你说神奇不神奇？
你爸当时就懵了。
后来你姥爹想了办法，找了个桃木做替身，才把你的手弄好。
你爸以前说你姥爹喜欢吹牛，大话连篇。那次之后，你爸对你姥爹恭恭敬敬。
你爸不知道，姥爹第一次见到你爸，就跟我说：“这个人小伙子外面光，别看长得可以，实际上空无一物，一事无成，脾气还大。你要是嫁给他，怕是要受不少苦哟。”
可是怎么办呢，我十九岁的时候遭遇了车祸，身体受了损伤。医院的医生说我不能生育，我才答应你爸的。
那时候我不信你姥爹的，后来都被你姥爹说中了。
你姥爹经常跟我说：“有的人烧香拜菩萨，家里老人这座真菩萨又不管！”他要我好好孝敬婆婆，胜过去庙里孝敬菩萨。
你外公把我送回去，送到了家里。我只好咬着牙过日子。
我小时候的玩伴兰姐，来我这里住了一天，见识到了我生活的状况，实在是忍受不了，要我丢下你，跟她一起去广州。
兰姐比我大几岁，在那个年代里，跟我同班读书，一直照顾我，把我当妹妹。上学去的时候在村口等我，放学又带我回来。
她是真心觉得我掉入了火坑一样的生活里，想要挽救我。
跟她一起出去的有好几个年纪跟我差不多的姑娘。都赚了钱。有的是在工厂里干活儿，赚的辛苦钱。有的是做些不为人知的事情，赚了青春钱。
跟她出去的姑娘，回来的时候都穿得光鲜亮丽，让人羡慕。
很多姑娘求她带出去，她不一定答应。
她要带我出去，我却没有答应她。
我没答应，不是我坚定，是你姥爹给我说了一番话。
你姥爹知道我的心思，跟我说：“孩子，路是自己走出来的。要是你把自己的路走烂了，想要回头也是一条烂路，回不了头的。你要是跟你兰姐出去，那是矮子爬楼梯——以为是条好路，实际上吃亏又上当。我给你算过，你在四十二岁之前，没有什么好运，四十二三岁那一年，才开始转运，四十八九岁才真正好起来。你就是现在出去，眼前这些年也难称心如意。你别把孩子耽误了。”
第一声孩子叫的是我，第二声孩子说的是你。
姥爹给我指明了路，我才没有答应兰姐，咬牙在家里把你带大。
现在算了算，果然，我四十二三那年，你高考；我四十八九那年，你叫我不要做事了，我才轻松下来。
在那之前，我过得什么日子哟。
我们村里有个老人家，也是我娘家那边嫁过来的。那时候我见她老人家天天不用干活，只是喂喂鸡，晒晒太阳，就跟她说：“马娭毑，我好羡慕你啊。我什么时候能到你这个岁数啊。”
那个老人家说：“傻姑娘，我这个岁数有什么好羡慕的？年轻才好，才值得羡慕啊！”
那时候我觉得日子太难熬了。年轻有什么好羡慕的？一眼望不到头。我总想着，过了六十岁，管它怎么样，干不了活儿了，才叫享受生活。
我确实动摇了，迫切希望跳出这样的生活。
要不是你姥爹，我说不定就去了广州。
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姥爹说的话应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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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跟着兰姐出去的，现在大多过得不好。有的孩子没好好教，在外面闯祸，惹了许多麻烦。有的赚了钱，来得容易去得也容易，大手大脚花掉了，现在不年轻了，赚不了轻松钱，又过不了苦日子。
我一点一点把家里的账还完，照顾你奶奶，给她养老送终。
你奶奶还是想着我的，临死前祈祷说：“老天爷再给我三年时间吧，我好帮儿媳妇带孩子。”可惜老天不遂人愿。
因为照顾你奶奶，村里几乎所有人都尊敬我，有点困难的时候，大家都愿意帮我。
最主要的是，我自己心里踏实。
话说回来，要是你奶奶对我不好，我也未必能坚持这么久。实际上，你奶奶去世之前，家里的账簿一直在她那里。她感觉到自己已经不行了，才将账簿交给我。她不想我为难，能活多久，她就先担多久。
人都是换着来的。你对我好，我对你好。
兰姐每次回来，都要到我家里跟我住两天。
她每次见了我，都要说：“我没想到你能坚持下来。”
但我就这样坚持下来了。
要说八字，她的八字是挺好的。年轻的时候离开了家，不顾丈夫和孩子，年纪大了，孩子还是把她接到身边一起住，丈夫对她还是非常好。
可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吧，我恰好走了这一条。
也没有哪条路好哪条路不好，走过之后，想起来心安，就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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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了回神仙》

戴笠，字綍斋，是某位官员的孙子，性格豪迈洒脱，不拘小节，平日里最爱读《山海经》《搜神记》《述异记》这类志怪书籍。
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里，他喝醉酒后，躺在午榻上酣睡。
忽然，他见一位官员捧着诏书走了过来。
官员说：“郡君召见您，请速速动身。”
戴笠一听是郡君召见，急忙起身，整好衣衫便跟着那官员出了门。
到了门外，只见有个仆人牵着一匹矮小的果下马，手持马鞭，早早等候着他了。
果下马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骑着这种矮小的马仍然可以在果树下穿过。一般富贵人家不会用这种小马来接待贵客。
但是戴笠没有多想，随即翻身上马。
引路的官员便带着他出发。
他们一行人走了很长一段路，来到一座凉亭边。官员停下歇脚，戴笠见亭前溪水清澈碧绿，水面上开满娇艳的荷花，不禁诧异道：“寒冬腊月，怎么会有荷花？”
官员笑道：“此时正是新秋时节啊！”
戴笠道：“胡说，刚才出门的时候还在下雪呢。”
官员却摇头道：“您久居中原，真是少见多怪！且听我细说。”
戴笠点头应允，官员便道：“此地名为蟪蛄郡，距中原四万七千余里。我们以一日为一年，早晨是春，白昼是夏，傍晚是秋，黑夜是冬。这里的人不记年历，只看草木枯荣来分辨时节。如今荷花初放，便是蟪蛄郡的新秋，换算成中原时辰，不过刚过正午罢了。”
戴笠听得目瞪口呆，正要追问，官员却突然惊慌起身道：“和您说了这会子话，北风都凛冽起来了！”
戴笠回头一看，果然刚才还娇艳的荷花此时竟然凋零殆尽。亭外几株老梅已经长出了花苞，俨然要迎雪怒放。
官员急忙催促戴笠上马，继续赶路。
离开凉亭后，不知走了多久，前面出现了一座城门。城门的匾额上写着“延年”二字。
戴笠思来想去，不曾听说过延年城。
进了城，他发现城中男女的穿着与中原人相似，但人人脖子上都挂着金锁。
他问官员，为什么人人脖子上挂金锁。
官员说，这里的习俗如此，戴金锁是为了祈求长寿。
他不禁暗暗感叹，没想到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如此希望长寿。中原人当然也希望长寿，但是除了小孩，没有人会在脖子上挂金锁。
天色渐暗，此时进宫去见郡君已经太晚了。戴笠在旅店住了一宿。
第二天，官员带着戴笠入宫觐见郡君。
郡君见了他们，对着官员皱眉道：“你去年夏天奉命外出，怎么拖到今年春天才回来？”
官员慌忙请罪。
戴笠这才明白，昨夜一宿竟已过去一年。他忙向郡君行礼。
郡君扶起他，笑道：“先生可知我召你前来所为何事？”
戴笠摇头道：“在下愚钝，还请明示。”
郡君道：“我有一女，尚未婚配，久慕先生才德，愿许你为妻。”
戴笠赶忙叩头谢恩。
此时殿角暖风微拂，原来又到了夏季。
郡君命人带戴笠去招凉殿沐浴，换上了冰丝衣、芙蓉冠，然后引入丽云宫与郡主成婚。
戴笠见宫中锦绣遍地，乐声悠扬，十二重琼楼玉宇也比不上这般仙境。
礼成后，戴笠随郡主入后宫。挑去了盖头，戴笠这才见到郡主的真容。郡主高绾发髻，鬓边斜插一枝丹桂，十分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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郡主低头轻语道：“秋意渐深了！”
宫女们立刻为戴笠换上秋装。
郡主在天香亭设宴，与他一起吃饭。
酒过三巡，郡主举杯祝酒，唱道：“人生短暂，当对酒欢歌。若歌而不醉，岂不辜负良辰？”
戴笠以《天香桂子》曲相和。这个曲子是吟诵秋天的。
郡主笑了，说道：“郡马还当这是秋天么？”
她命宫女卷起帘子，只见屋檐处已经垂下冰棱，外面花园里的山茶树上积雪映红。
他吃了一惊。原来已经是冬天了！
众人撤去酒席，掌灯引二人入洞房。
第二天一大早，宫女们便来报：“海棠花开啦！”
太监奉郡君之命召戴笠赴樱桃宴，三品以上的官员都来陪同。
席间，小宫女呈上五彩丝线编织的“长命缕”，郡君即刻起驾，带戴笠至洗马河观看龙舟竞渡。但见彩旗招展，百戏纷呈，舟船在鼓乐声中穿梭如飞。忽见岸边柳叶泛黄，郡君急忙下令回宫。
回宫沿途中，楼阁珠帘高卷，家家摆出瓜果，正是女子穿针乞巧的七夕才有的景象。
戴笠与郡君并辔徐行，笑谈指点。
忽而风雨大作。郡君叹道：“这真是满城风雨近重阳啊！”
众人快马加鞭回宫。
刚入宫门，宫女便来报喜：“郡主诞下了小公子，请郡马赴洗红宴！”
郡君让戴笠探望妻儿，只见郡主躺在暖炉榻上，婴儿手握玩具刀印，啼声洪亮。
“你看他多可爱。我给他取了个名字，叫阿英。”郡主说。
从此戴笠终日与妻儿相伴，享尽天伦。
不到半月，阿英已经成年，按照当地习俗行了成年冠礼。
又过了几日，郡君去世。郡君只有一个女儿，于是戴笠暂摄朝政。
一天，戴笠见郡主脸上生出皱纹，鬓角斑白。郡主叹道：“妾身已老。”
夜里，戴笠与郡主闲话往事。戴笠忽然问：“我来此地多久了？”
郡主答：“六十有二年。”
戴笠笑道：“莫开玩笑！记得成婚那夜，我悄悄挠你后背，你翻身躲闪，我趁机扑上去。你还笑说，本想守栈道，倒叫你暗度陈仓了。这情景仿佛昨日。”郡主却摇头道：“那是两月前的事，您自然记得真切。可对妾身而言，已如古稀老人追忆少年时光了！”
戴笠听郡主这么说，怅然若思，忽生乡愁，求郡主与他同归中原。
郡主哭了起来，说道：“此地山川异域，岁月悬殊。夫君且先回去，妾身无法相随。”
第二天，戴笠将政务托付给阿英处理，自己收拾行装准备返乡。
郡主在宜春殿设宴饯别。郡主含泪道：“妾身垂暮，恐不久于人世。若您不弃白发，盼能再来……”又叹道：“纵然转瞬百年，再来又有何用？”
阿英也扯着衣角哭泣。
戴笠肝肠寸断，依依不舍，听说群臣已在哀蝉驿等候送行，只得挥泪离去。
待他回到家，见自己的躯体僵卧榻上，家人正围在床边哀哭。
戴笠一惊，猛地坐了起来，惊得众人大喊：“醒了！醒了！他终于醒了！”
戴笠头昏脑涨，问家人他在这里睡了多久。
家人哭道：“您醉死两月有余了！可是探探鼻息，气息还如游丝一样，将断未断，就一直等着。”
戴笠说：“我不过是去了一趟蟪蛄郡。”
众人却不知道蟪蛄郡是什么地方。
戴笠回到了原来的生活中。因为与郡主有重逢之约，他终日心神不宁。想要再去一趟，又不知道怎么去。
他按照之前官员带路的记忆，走出门去，往外走了十多里，没找到去往蟪蛄郡的任何一条路。
三个月后，他独自一人在门外游荡，忽然发现一条之前没有找到的路。那条路正是他上次骑着果下马跟着官员离开这里的路。
顺着那条路一直走，他终于找到了蟪蛄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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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进入宫中，问起郡主下落。
宫人答：“郡主八十年前就已逝去，葬在了翠螺山。”
他又问阿英。
宫人答：“据说修仙飞升，去了极乐世界。”
他又问昔日后宫佳丽。
宫人答：“全都亡故了。”
宫人又说，八十多年前，宫里有个传说，说郡主与一位仙人相爱，生下了阿英。后来仙人离去，许多年没有回来。不过郡主说过，天上一天，地上一年。对于仙人来说，我们的寿命都太短了。等仙人归来时，恐怕我们都已经不在了。于是，郡主画了一幅仙人画像，让众人传阅。等仙人归来时，宫内人不要阻拦，让仙人进入宫中故地。
戴笠这才明白为什么自己可以进入宫中，原来这里人都把他当做仙人了。想了想，自己所在的地方，如果有人能活几百年，肯定也会被世人当做神仙。倒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他唤来满朝文武，已经无一旧识。
戴笠深感寂寞孤独，怅然返回。
回来的路上，他似乎想明白了一件事。为什么世上神仙少见？大概是因为长生带来的孤独寂寞吧？一个地方，如果没有相见的人，那就是异乡。神仙都是异乡人。
回到家里，他发现自己躺在床上醒来，如同刚做了一个梦。
戴笠长叹：“百年富贵，不过弹指一瞬！通达之人，当看破这虚妄啊！”
他重翻《山海经》《搜神记》等书，却找不到关于蟪蛄郡的记载，便嘱咐一位写书的朋友记下此事，留给后世爱谈奇闻的人们品评。
——改编自《谐铎》“蟪蛄郡”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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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让人爱自己的秘密》

我不是贪得无厌的人，我只是希望那些我喜欢的人，他们也能喜欢我。仅此而已。

依我看，我喜欢的那些人，我喜欢得不要不要的人，往往会喜欢上一个我怎么都看不上的人。就拿我曾经最喜欢的那个人来说，无论是容貌还是智商，还是衣品，又或者喜欢的音乐，都是别人比不上的。当然，他也没有好到无法企及的程度，但是刚好是我最喜欢的那种程度。可是他喜欢上了一个怎么看都不特别的人。真的很让我失望。

在这方面，我的姐姐比我强太多了。只要是她喜欢的，往往都偷偷喜欢着她。我因此得了不少好处。总有人偷偷给我送吃的，送我喜欢的东西，就为了通过我接近她。

可是那些人送我的东西，我都扔了。我绝不会让那些人接近我姐姐。

他们不知道，他们赠予我的，不但让我没有感觉到一点儿快乐，反而给我增加了许多无法言说的痛苦。

要说长相，我和姐姐长得就如双胞胎。我那对色彩十分敏感的妈妈，也经常把我俩弄混淆，有时候把我叫做姐姐，把姐姐叫做我。我爸常常说，你们姐妹俩简直一个在镜子外面，一个在镜子里面。

只有我奶奶能够轻易分辨我们。奶奶很细心，她记得姐姐的眼角有一颗痣。那颗痣很小，像是小时候甩钢笔的时候，不小心把很小很小一滴墨溅到了那里。

奶奶说，那是泪痣，谁有这样的痣，一生就会流很多的泪水。

我却觉得那是一颗幸运的痣，要不姐姐这么会有这么多人喜欢呢？

哪怕是小时候，我妈妈常常把我拉到身边，偷偷给我塞一颗糖果，然后在我耳边悄悄说：“不要告诉妹妹。这是留给你的。”

我爸也是这样。他抱姐姐比抱我的时候多。虽然我讨厌我爸扎人的胡子，可是依然羡慕姐姐。

姐姐根本不知道她有多幸福。她常常在我面前说那些喜欢她的人的不好。说妈妈给她买的衣服不好看，说爸爸身上有烟味，说收到的礼物并不是她真正喜欢的，说那些男孩子让她反感，说老师的格外关注让她很有压力。

我盯着她，听她说这些让我嫉妒的话，看着她眼角的泪痣，偷偷地在我眼角同样的位置画了一点。

可是画出来的痣总是不自然，要么不够小，要么小到根本看不见，要么歪了一点，要么颜色差了点。总之，怎么都不能完全跟姐姐的一样。

我走在她身边，就成了她的妹妹，她的陪衬，她的影子。

但是很奇怪，我虽然嫉妒她，排斥她，诅咒她，可又跟其他人一样，心底里喜欢着她。莫名其妙的喜欢，无法言说的喜欢，就像是一无所有的天空，虽然什么都没有，却总是让人喜欢。到底喜欢着什么，穷尽我一生所学的词汇也表达不出来。或许有种情感是超越了人间一切词汇的，像是我们从来没有见过，却一直虔诚祈祷的神。

但我还是和她决裂了。

原因是我喜欢的那个人，被她抛弃了。

我不是因为得不到那个人而与她决裂。任何人都没有我的姐姐那么重要。但是我看到我喜欢的玩具在她眼里一文不值，我感觉到被羞辱了。

我感觉她是有意羞辱我的。

我跟她说过，我偷偷喜欢那个人好久了，可是那个人从来没有正眼看过我。

姐姐邪魅一笑，说：“傻妹妹，那个人有什么好？值得我妹妹喜欢？何况，你要是喜欢，就要告诉他啊。偷偷喜欢有什么用？”

在我鼓起勇气，想要告诉那个人的时候，他居然出现在姐姐身边，给她拿衣服，提着装满了零食的购物袋，脖子上盘着三四条姐姐存在手机购物车里的围巾，好像蛇进食之前要卷住猎物勒死它一样。

他满脸汗水，眼神却仿佛沉浸在幸福之中，不知道自己马上就要被蛇给勒死了。

“我妹妹来了，你走吧。”看到我出现，姐姐对那个人说道。

她当着我的面，像对待家里养的狗一样对待他。

我家里是养过狗的，是在乡下的外婆家里养的。那是一条土狗。狗见了姐姐就摇尾巴，见了我就发了病一样吠叫，要咬我。

我试图讨好那条狗，经常把肉骨头丢给它吃。我姐常作弄它，故意让它跳进臭水沟里，丢一根塑料假骨头给它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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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狗依然见了我就吠叫，见了姐姐就亲昵。

那个人很聪明，他知道我偷偷喜欢他，听到姐姐故意在我面前说这样的话，也就明白了。

他垂下头，怏怏地走了。

“我试过了。他没那么好。”姐姐笑得前俯后仰。

“你喜欢的，那么多人里面，也没一个好的！”我气愤地吼她。

她耸耸肩：“你说错了，是他们喜欢我。”

大学毕业后，我去湖南湘西旅游庆祝。

其实庆祝只是其中一个理由，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理由，是我听说湘西苗寨的姑娘会一种蛊术。据说会这种蛊术的姑娘看上了谁，就会给谁下蛊。被下蛊的人就会爱上这位姑娘，无论这位姑娘做什么，被下蛊的人都会心甘情愿地留在她身边。

经过打听，我终于找到了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婆婆。据说她会做这种蛊。

老婆婆见到我的时候，脸上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我跟老婆婆倾诉了这么些年来的心思和遭遇，恳请老婆婆教我蛊术。

老婆婆说，蛊术分很多很多种，你想学的这种蛊叫情花蛊。这种蛊要用自己的“心血”加“蛊”练成。每天要以心血喂养，三月开花，非常艳丽。此蛊可下在饭菜中或者饮用的水里。被下蛊的人吃下情蛊后，就会死心塌地、不可救药地爱上下蛊的人。但是，绝不能让爱上自己的人知道这个秘密。一旦知道了，情蛊就会失效。自己会受到极大的伤害。

“极大的伤害是什么伤害？”我问她。

老婆婆笑着看着我，说：“像我一样。”

接下来的一个多月里，我没有去那些古寨景点，天天跟着老婆婆学下蛊。

离开湘西后，只要我喜欢的人，没有不喜欢我的。

我自认为我跟姐姐没有任何区别了。

那些我从他身边走过如同没有走过的人，如今乖乖地跟在我后面。我像姐姐一样驱使他们。我冲着他们发大吼，发脾气，摔东西，甚至扇耳光。他们依然不会离我而去。

他们费尽心思变着花样讨好我。

我想不通，为什么老婆婆能教会别人，自己却孤身一人。

有时候我会梦到她，有时候我梦到自己就是她而从梦中惊醒。

惊醒后，睡在身边的人会立即抱住我，安慰我，问我是不是做了噩梦。

我说，是的，我梦到自己孤独终老。

抱着我的人说，不会的，我会一直陪着你。

可是我不信他的话。我记不清是第几个人跟我说类似的话了。

这不怪他。

自从我学会了情花蛊，我就不断地换喜欢的人。

这也不能怪我。

能轻易让任何我喜欢的人喜欢我之后，我发现我没有那么喜欢曾经喜欢过的人了。一切得来都是那么容易。无论他曾经在我心目中是多么美好，多么高冷，多么智慧，多么温柔，多么善良，只要我在他的食物里下一点情花蛊，就像是在饭菜里加点盐，在牛排上撒点花椒，在咖啡里兑点糖精，他就会毫无保留地爱上我。

我曾经觉得非常稀有的美好、高冷、智慧、温柔、善良，忽然变成了任我践踏的廉价的东西。

我很快就腻了。人就是这样吧，越是得不到的时候，越希望得到，唾手可得的时候，往往不会珍惜。我不过是犯了人类常犯的毛病。

我终于体会到了姐姐的人生。我原以为那是非常美好的人生，没想到这么无趣。简直无趣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