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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black白夜

[转帖] 《麒麟》(上下集全文完):慢热的历史悬疑小说,从反清复明的瑞兽讲起,作者:周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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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2-11-3 09:58:3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15章 不速之客
    余庆租下一条乌篷船,带着珠儿往北行。他履行承诺,真将珠儿当亲妈一般服侍,饭菜从岸上买了端到珠儿跟前,睡觉时让珠儿睡舱内,他裹条被子在船头蜷着睡。珠儿也不扭捏,安然享受。两人岁数相差几十岁,没什么话可说,珠儿整日趴在船舷上欣赏两岸的风景,偶尔上岸溜达溜达。
    这日黄昏,来到高邮地面,船家说起了逆风,要等一夜。泊子里有几十条客船,天一擦黑,各船就热闹了起来,有的打着盐院、学政的灯笼;有的挂起羊角灯,在船内接朋会客,饮酒高歌;有的甚至请了戏班子来水上唱夜戏,咿咿呀呀,欢笑阵阵。灯火照得整个泊子宛如白昼。珠儿抱膝坐在船尾,远远地听戏。余庆知道她食量巨大,吃了晚饭,又从卖吃食的小船上买了两斤茯苓糕、三斤炒栗子、一屉鸭子肉蒸饺、一屉猪肉馅儿包子,外加一碗素面,给珠儿当夜宵。珠儿一边听戏一边吃,戏还没唱完,所有东西已吃完了,自己又买了一包莲子,剥着剥着就睡着了。
    她睡觉浅,深夜里,感到篷船微微晃荡了一下,船尾窸窸窣窣的,还以为是船家活动,忽而,听到有人低低地叫:“可是珠儿妹子?”珠儿坐起来,揉揉眼睛,看昏暗中有个人影儿,瘦瘦弱弱的。“可是珠儿妹子?”那人又问。珠儿听出声音来,笑道:“阿难!”
    阿难赶紧摆摆手,示意她低声,弯腰爬进来,握住珠儿的手:“好妹妹,果然是你!晚上我偷偷瞧了好久,看身形儿、听声音就像。”珠儿笑道:“阿难,你怎么在这里?我让船家点灯,咱们好说话。”阿难将手指头放在嘴上:“咱们悄悄地,千万别有动静。”他指着旁边的一条大船,“让那老狗听见,又是一场麻烦。”
    “老狗?”
    “任弗届。我爹要我去京师的亲戚家准备科考,派任老狗看着我。”
    “看着你,还不让你跟人说话儿?”
    阿难叹道:“让我说话,但不让我和陶家人说话。”
    “为什么呀?”
    “我还纳闷呢,喏,你帮我传封信给陶先生。”阿难从怀里拿出一封信,递给珠儿,“好久没见到先生了,有些事想跟他说,在苏州也出不了门,连个传信的人都没有。好妹妹,你一定要送到。”珠儿道:“我要去济南看素云姐姐,一时半会儿不回苏州——罢了,我先收着,有机会我给你寄。”“要寄的话,一定找个稳妥人。”阿难轻叹了几口气,和珠儿告别,神不知鬼不觉地又跳回自己的大船上,在黑暗中对珠儿摇了摇手。

    珠儿收好信,重又睡下,等醒来时,船已经行了个把时辰了,阿难的船也见不到了。出了运河,又转旱路,一直到了济南,来到了宋府。珠儿见过宋夫人,便迫不及待地要丫鬟带她去看素云,姊妹俩一见面,抱在一起痛哭。哭完了,素云拧着她的脸蛋笑道:“老二,你怎么吃得这么胖了?”
    见到家人,素云果然心情大好,当晚便吃了一碗红枣薏米粥,珠儿吃了一桌子菜,续了十来碗饭,才将将饱了,把宋家丫头们吓得直瞪眼。素云惊讶道:“妹子,早先倒不知道,你现在的食量也忒吓人了!不会是什么病罢?”珠儿笑道:“不是病,就是能吃。”姊妹俩晚上同床歇息,珠儿将一路上好玩好看的事讲给素云听。如此过了几天,素云精神好转,也能下床走动了,宋夫人很是欣慰。
    过了月余,赵敬亭忽然到了宋府,会过了宋夫人和宋好问,说想看望素云。宋夫人面上有些尴尬:“二伯伯,素云身上不自在,改天再看她罢。”赵敬亭本相信了,谁知宋好问冷不丁来了句:“素云是少奶奶,也没有见二爷的理儿。”赵敬亭一听这话就恼了,冷笑道:“哎哟,贤侄儿教起我礼节来了!别说素云还没正式过门,就是过了门,我做老叔的见自己侄女儿还不妥了?”宋好问一脸羞惭,宋夫人赶紧赔不是。
    赵敬亭犯嘀咕:他们母子两个拦着不让我见素云,敢是素云受了委屈,怕我发现?索性不理他母子,径自来到别院,笑喊:“大侄女儿呢?”素云的丫鬟掀开帘子,看是赵敬亭,回头对屋里道:“小姐,赵老爷来了!”素云忙吩咐让进来。赵敬亭背着手笑道:“我哪能进姑娘的闺房,出来说话罢!”
    院子里有个小凉亭,素云扶着珠儿的胳膊出来,给赵敬亭跪下行了礼,赵敬亭看她举止笨重,双手捂着小腹,顿时明白过来。在亭子里坐定,赵敬亭对珠儿笑道:“我还以为是个丫头呢,怎么这么脸儿熟!原来是珠儿,你几时来的?”珠儿笑道:“来一个月了,照顾姐姐。”素云红了脸,强笑道:“二叔从哪里来的?”
    赵敬亭道:“上次离开济南,我去了山西,又往陕西跑了趟,前阵子到了北京,想着再去江南,路过济南,来看看你。”珠儿给赵敬亭倒了茶:“老叔给我们讲一段书听听。”赵敬亭笑道:“讲什么?金玉奴棒打薄情郎?素云,咱们是一家人,你也是我闺女,有什么委屈的,告诉二叔,我给你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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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1-3 09:59:08 | 显示全部楼层
    素云轻叹道:“珠儿来了,我也不觉得委屈了。”她摸摸自己的肚子:“总不是迟早的事。只是拜托二叔,去苏州见着爹了,好好劝劝他,这种事,他最见不得,他若气坏了身子,那我真就死无葬身之地了。”赵敬亭微笑道:“这个你放心。素云,你真没事?”珠儿笑道:“有我在这儿,姐姐就算有事也没了事。”赵敬亭歪头道:“真是奇了!你小时候连句整话儿都说不利索的,怎么现在这么机灵了,敢情是青凤藏在你肚子里,帮你说话呢?”
    住了两日,赵敬亭实在看不上宋好问,说话也不投机,便收拾行装告辞。珠儿将阿难的信交给他:“这是爹的学生乔阿难给爹的信,烦老叔交给爹。”赵敬亭答应了,叮嘱素云好好休养,吃了饯行酒,便离开了济南,宋夫人送的盘缠,他也没要。
    不日,来到三棵柳村,提前来信通知了,陶铭心备着酒宴等着。老兄弟见面少不了又是一通眼泪。饮酒间,赵敬亭将在济南看望素云的情形说了,劝陶铭心不要介怀,陶铭心苦笑道:“木已成舟,我能怎样呢?看在老三的分上,认了罢。我要介怀,就不让珠儿去了。”
    说着,赵敬亭一拍脑门:“珠儿去济南的路上遇到了大哥的学生乔阿难,阿难让她给大哥带封信,珠儿交给我了。”他在身上摸索一番,又在行李中翻拣一通,恨道:“瞧我这个老糊涂!怎么就丢了!肯定是在扬州,俩船撞了,慌乱间上岸,估计落在船上了。”陶铭心安慰他道:“算了,想必阿难也没什么要紧事,无非好久没见,写信问候我。”赵敬亭是豁达的人,也将此事抛在脑后,和陶铭心痛饮至深夜,隔日住去城里相熟的茶馆中,继续说书的营生,三天两头来村子里和陶铭心喝酒聊天。
    这晚,陶铭心夜读,七娘催了几次,正要睡下,忽而听到有人叩门,七娘抱怨:“谁大晚上来串门!”隔着门问是谁,一个男人焦急道:“找陶先生的!快开门!”陶铭心听着像是娄禹民的声音,忙命开门,只见娄禹民满脸汗水,背着一个大麻袋,身后还跟着一个十岁上下的孩子。
    不等陶铭心说话,娄禹民就跨进来,往屋里走,陶铭心满腹困惑,跟着进来,让七娘关好大门。娄禹民将麻袋放在地上,一解开,竟露出个人来,满脸是血,陶铭心看到他的模样,大惊道:“刘神鞭?”娄禹民拱手道:“陶兄,你要帮忙!”陶铭心道:“这是怎么说?你和他认识?”娄禹民叹了口气,眼睛里闪着光:“藏鼎山和苏州城造反的事,就是他干下的!”陶铭心更加震惊,忙让七娘打热水来,给刘神鞭洗了脸。刘神鞭脑门上一拃长的伤口,汩汩冒着血,背上还插着两根断箭,气息微弱。上次受了杖刑,家里还剩些药,给他敷上,又拿来刀子,让娄禹民将带倒钩儿的箭头挖出来,用布条绕胸裹了,扶他到书房里睡下。
    七娘拉着青凤去厢房了,保禄见说藏鼎山的异兽就是刘神鞭捣的鬼,深为惊奇,想问也不敢问,站在一旁静听。娄禹民拉过那个少年:“这是刘老弟的独子,刘雨禾。”刘雨禾一脸泪水,给陶铭心跪下谢恩。陶铭心让保禄带他去休息,迫不及待地问:“这是怎么回事?”
    娄禹民自倒了杯茶喝了,喘了几口气,缓缓道:“老兄不知,刘神鞭本名刘稻子,是八卦教的大头领!他潜伏在苏州,联络各方好汉,计划从这里起事,打下北京,夺回咱们汉人的江山。那只麒麟,就是他们造的。今天遇到官兵围剿,打了起来,他拼死逃了出来,苏州城里到处都是官兵搜捕,我藏不得他,知道老兄仁义,冒死把他带到这里避难。”陶铭心紧皱眉头:“娄兄,你这话蹊跷。他从藏鼎山杀出重围,怎么偏偏遇到了你?而且他儿子也跟来了,莫非你帮他照管儿子呢?娄兄,我可以帮忙,但你我至交,还望真诚相告。”
    娄禹民犹豫片刻,终于坦白。原来在父亲死后,他入了八卦教,任离卦的点火一职——八卦教分为八大卦派,以离卦、震卦、坎卦实力最盛,各卦都有卦长,下设开路真人、挡来真人,又有总流水、流水、点火、全仕、传仕、麦仕、秋仕等教职。他所任的点火,执掌派内文书名单等事,他常外出购买书籍古董,其实多是去山东处理教务。
    他继续道:“八卦教内斗激烈,如今的教主刘省过,是刘稻子的堂兄,自称是弥勒佛转世,自封什么先天中元九宫教主,其实徒有虚名,并无实权,底下的八大卦派各自行事,不奉他的命令。前几年,刘教主秘密派刘稻子来江南,就是为了招揽嫡亲信众,借着反清大业整合所有教派。之前麒麟的事,也有我的一份儿。我的两个兄长,大哥娄尧民,是震卦的指路真人,二哥娄舜民,是震卦的开路真人,常年住在藏鼎山里,为刘稻子出谋划策,我定期给他们送吃的。之前怕连累老兄,所以没说,还请老兄恕罪!”
    陶铭心震惊得好半天说不出话,心里虽不悦娄禹民入了这种邪教,但又佩服他们反清的大志,想起当年何万林打劫官银的事,不用问,肯定是他们一起干下的,只是万没想到,文质彬彬的娄禹民竟也是他们一伙的。娄禹民咬牙道:“我们最恨的就是满人,像刘爷,他给人剃头,用辫子表演杂耍,假装最是效忠大清的,实则是幌子,私下里沟通各路豪杰,干了多少大事!他一个剃头匠,平时也不会引起官府的注意。”陶铭心狠下心来,毅然道:“既是反清的豪杰,我舍命也要救他。”
    早上,刘稻子苏醒过来,挣扎着向陶铭心谢恩,陶铭心扶他起来:“刘兄弟,以前我错怪了你,且在这里安心养伤,我不会告诉任何人。”刘稻子摇头道:“这样会连累陶先生,我现在就走。”陶铭心一把拉住他:“外面到处都是官兵,你身上有伤,怎么走得脱?不要说连累的话,你的事业,何尝不是我的志向!可恨陶某是个百无一用的书生,手无缚鸡之力,不能随你打仗,只藏一藏人,算个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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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1-3 09:59:34 | 显示全部楼层
    刘稻子拱手称谢,微笑道:“和先生也是有缘,其实咱们在山东见过一面。”陶铭心蹙着眉头不解:“我们在山东见过?”刘稻子羞愧地笑了:“我带人抢了令千金不少嫁妆……”陶铭心惊道:“那不是白莲教么?”刘稻子道:“我随口扯谎的,我们八卦教,很早之前就和白莲教决裂了,只是民间混着乱叫。我当时蒙着面,先生看不见我的脸,我却记住了先生。”说着,他往地上一跪:“刘某做了不仁义的事,求先生恕罪!”陶铭心心里膈应,隔了一会儿,问道:“那些东西,都用来反清了?”刘稻子点头:“打了一批刀枪。”
    这时,保禄跑进屋内:“扈老三找先生说话,我让他在门口等着。”昨夜陶铭心和娄禹民说话,他听得清楚,知道此事干系重大。陶铭心让娄禹民、刘家父子躲在书房,来到大门口见扈老三:“老三有事?”扈老三道:“昨天官兵在藏鼎山上遇到了强贼,跑脱了几个,咱们附近几个村子离那边近,如果看到有什么陌生的闲杂人等,先生速速告诉我,抓了贼,官府有赏的。”陶铭心道:“自然,不用你说。”
    扈老三道:“还有一件事,陶先生眼下不是赋闲在家么,村里人和先生不熟,也不敢打扰,拜托我来说:有几家人想让孩子读书,商量着办起一个私塾,请陶先生教导。地方好说,村南那个城隍庙修一修,就可以做学堂。我才从乔老爷府上来,乔老爷说,修学堂的花费全在他身上。脩金的话,我问问那些人家,估摸着一年也能凑个二三十两。先生意下如何?若同意了,我才好办其他的事。”
    陶铭心欢喜道:“乡下人想让孩子读书,当然是好的,脩金多少,全看众人心意。我没别的意见,只是修学堂的钱,不用乔老爷出。”扈老三笑道:“乔老爷是一片好心,他也不缺那点钱,干吗不让他出?”陶铭心道:“不用就是不用,你要是拿他的钱,就另请高明罢!”
    回到屋中,陶铭心叫过保禄:“你最手巧,能不能想个法子,在家里弄个密室出来?再有外人来家,好将刘爷藏起来。”保禄在家里转了几圈,有了主意:“可以在书房做手脚,把书架往外挪一挪,我在墙上开个洞,像供佛的龛一样,有人来,刘大爷就躲在书架后面,这才稳妥。”陶铭心对这个法子很满意,保禄带着刘雨禾忙活了半天,整顿好了墙洞,刘稻子躲在里面,连称受累。娄禹民看事情稳妥,对陶铭心千恩万谢,带着刘雨禾先回城了。
    深夜,三棵柳村突然鸡飞狗跳,大批官兵将整个村子包围起来,挨家挨户地搜查反贼,陶铭心赶紧让刘稻子藏好。差人来了,乱哄哄地把家里捣了个稀巴烂,唯独没有检查书架后面。正要走时,一个差人无意间带倒了架上的一只瓷瓶,摔碎在地上,露出一卷画轴来。
    陶铭心暗暗叫苦,这画,正是当初乔陈如送的陈洪绶自画像,千忙万急中,偏偏忘了家里还有这样要紧的东西。那差人打开画看了看,他不识字,以为是个古董,忙揣在自己怀中,不想却被带头的巡检瞅见:“什么东西?拿来瞧瞧。”
    差人只得将画递过去,巡检展开来看了,把鼻子凑上去闻了闻,笑道:“一股霉味儿,定是上了年头儿的。”陶铭心一句话也不敢说。那巡检忽然看见了画像旁的题字,不巧他肚里有些墨水,看到“国亡不死,不忠不孝”八个字,立刻皱起了眉头:“这画上的是谁?”陶铭心满头是汗,不知如何回答。
    那巡检又看到了陈洪绶的印章,虽认不得篆字,却生了疑惑:“不对劲!这人戴着方巾,穿着宽袍,明显是前朝打扮,这国亡,就是大明亡了,他骂自个儿没有为国而死,所以不忠不孝哩——姓陶的,你收藏这幅画居心何在!”陶铭心忙道:“这是别人送的礼物,我并没瞧见那些题字。”巡检啐了一口:“少跟老子扯淡!拳头大的字你瞧不见?一对儿招子长你娘屁股上了?说别人送的,谁送的?点出名来!”陶铭心虽后悔收了乔陈如的这份寿礼,却不忍心连累他,只是垂头叹气。
    那巡检一招手:“拿下!肯定是乱党的同伙,带回衙门里审问,不怕你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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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1-3 09:59:5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16章 陈洪绶的自画像
    天一亮,保禄跑去城中茶馆找到赵敬亭,说了刘稻子的事,请他来家商量营救陶铭心。赵敬亭赶来村中,见到刘稻子,两人施了礼。七娘哭道:“这是老爷结义的兄弟,这事全靠他做主。你们想想法子,老爷若有个三长两短,我也活不成了。”刘稻子叹道:“都是我连累的陶兄,没别的法,我去衙门自首,救他出来!”
    赵敬亭抬手道:“刘爷不要冲动,大哥被抓,还不是因为你的事,是那幅画儿,就算不藏你,那幅画的罪过也脱不掉。”问七娘,“那到底是幅什么画?谁送的?”七娘擦泪道:“几年前老爷过寿,乔陈如送的,是幅画像,叫陈什么的画的,老爷说是——”她看了眼刘稻子,将赵敬亭拉到一旁,“老爷说是南京家里的旧物。”
    赵敬亭瞬间明白过来:“是陈洪绶的自画像,我见过的,图样没什么,定是那题词惹了祸。”嗟叹道,“大哥真是时运不济,接连在题词上栽跟头!既然是乔陈如送的,自然要他从中斡旋,不然大哥供出来,他也吃不了兜着走。”七娘也道:“是了,老爷昨晚不肯说,是他讲义气,但衙门里的事最需要‘贝才’,乔家有的是钱,一应打点得让他们家出,先不能让老爷吃苦头。我一个妇人家,不好抛头露面,劳烦二叔叔去乔家商量这件事。”
    赵敬亭正要去,娄禹民来了,两人早年在南京也交往过,还依稀记得,今日重逢自然惊喜。娄禹民道:“一早就听说了陶兄的事,赶来看看。”听赵敬亭说要去找乔陈如,娄禹民道:“他不在苏州,动乱之后就去了京城,临走派家人来我书店买了十几方端砚,说是年底才回来。”赵敬亭挠着额头:“送画的不在,这可怎么弄?”
    刘稻子一拍手:“不行我就从山东叫些人,劫了牢狱,救陶兄去山东。”又看着七娘道,“嫂子和侄女也搬去山东,那里是我八卦教的地盘,官府也不敢怎么样。”七娘不乐意:“我家老爷是冤枉的,只要说明白画儿是别人送的,也不至于判死罪。你一劫狱,我老爷一辈子就是逃犯了。”说完又冷笑,“你们这帮人不是神通广大么,怎么不使唤那麒麟劫狱?比你叫人还方便些哩!”臊得刘稻子脸上一道红一道白的。
    娄禹民道:“眼下最要紧的是打通衙门里的关节,别让陶兄吃苦。这事说大也大,说小也小。我做书店生意,市面上多少禁书,里面的话多少大逆不道的,查也查不过来,查到了也能用银子摆平。”他从怀里拿出一包银子,“这是五十两,先打点使用,之后我再想办法筹措。”赵敬亭连说有理:“火到猪头烂,钱到公事办。我在茶馆也存了些,一总先贿赂牢狱的人,探探口风,看当官的开多大口,咱们也好准备。眼下得有个熟悉衙门事体的人居中打点。”想了想,让保禄去找扈老三来,保禄风一般去了。
    藏好刘稻子,赵敬亭让扈老三进屋说话。老三做张做智地说:“昨晚的事实属偶然,本来是抓乱党的,谁想因为一幅画把陶先生抓去了。带头的周巡检是我好哥们儿,打点的事尽可以交给我,只是这种乱党的罪名可不是闹着玩的,要想用银子摆平,没个几千两想都别想。”赵敬亭笑道:“只要能救人,几千两也不算什么——眼看中午了,我去给大哥送饭,老爹和我一起进城罢。”
    七娘胡乱做了些饭,众人吃了,收拾了食盒让赵敬亭带上。赵敬亭和扈老三先去了茶馆,取了自己存的十几两零碎银子,交给他,却不拿出娄禹民的那五十两,只说:“老三费心,我大哥家什么景况,你也知道,这十几两先用着,有什么消息及时告诉我。”扈老三面色作难,说这点钱不够。赵敬亭笑道:“一尺水行一尺船,脱罪自然不够,买个不挨打肯定够了,衙门里的行情我也知道些的。”
    “罢了,蚊子腿也是肉!我尽力去办,成不成咱们另说!”扈老三拿着银子先去了。赵敬亭又让茶馆的厨子做了几样菜,添在食盒里,去长洲县大牢给陶铭心送饭。陶铭心吃了两口,便哀叹着吃不下了:“老二,你说我这是什么命……”赵敬亭道:“乔陈如眼下不在苏州,审问时大哥就说画是他送的,让县里开张票子传他回来。”陶铭心道:“这是砍头抄家的事,我不想连累他。”赵敬亭急道:“这是救自己的命呢!他有钱有势,官府不会对他怎样,让他出头,也能救你。”
    陶铭心只是不肯,赵敬亭无法,只好先去了。黄昏,扈老三来茶馆找他,拍着手说:“这事可麻烦了!”赵敬亭忙问如何,老三道:“打点了狱卒,对陶先生自会照顾——周爷还没把这事上报给县太爷呢,那画儿在他自己手里,就等着陶家人来打点营救。周爷还夸我仗义,肯居中办这事。他的意思也明白,昨晚本是搜捕反贼的,陶先生不走运,被顺带捎上了,周爷也不打算计较,拿两千两银子来,把那画烧了,就放陶先生出去。我为陶先生死死求情,说他如何清贫,如何有德行,说了足足一大缸唾沫,周爷才答应减到一千五百两,限期十天缴足,到时候烧画放人,这案子就罢了。见不着银子的话,就把案子递给县太爷,轻松问个造反大罪。”
    赵敬亭拱手道:“我知道了,多谢老三费心,这几天我就想办法凑银子。”他从腰间掏出一把碎银,约莫七八钱,“先拿去买酒吃,之后少不了还有厚礼相送,凡事求老爹周旋,赵某感激不尽。”扈老三攥着银子笑开了花:“走江湖的人就是不一样,你大哥是个书呆子,你比他会来事儿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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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1-3 10:00:20 | 显示全部楼层
    赵敬亭连夜来到利贞书店,娄禹民在后院已备下酒菜等着:“陶兄在狱中如何?”赵敬亭道:“精神不大好,别的也没什么。扈老三打听了,可以用银子消灾,一千五百两。”娄禹民咂舌道:“我的娘,一千五百两,这一般人谁拿得出来?”他看看自己的书店,“我这店全盘出去,也只有四五百两,陶兄家又是那般,刘稻子也是个穷人,赵兄你也是个没有恒产的,咱们怎么凑得上数?”
    赵敬亭也一时无策,闷头饮酒。没一会儿,娄禹民去解手,娄家的一个小厮上来给赵敬亭添酒,拿眼睛不住地睃他。赵敬亭不快道:“狗崽子,谁教你这么贼眉鼠眼的!”小厮忙垂手道:“常听赵爷说书,心里仰慕得很,不由失礼了,您老恕罪。”赵敬亭苦笑道:“我一个没用的人,有什么值得仰慕的。”那小厮道:“赵爷说书,比唱戏还好听哩,而且赵爷的书拐弯抹角地带些意思,我们都能听出来。”赵敬亭开心道:“你能听出别的意思,也不枉我的苦心。”
    小厮低声问:“赵爷懂得多,小的有件事想请教。坊间有人传说,当今万岁是海宁钱塘陈家的孩子,是雍正爷用闺女换的,这事可是真的?万岁爷之前南巡都去海宁的,有人说他是去偷偷探亲呢。”赵敬亭大笑道:“这种蠢话你也信!有些无聊下流的小说家最爱编造这种扯淡事,难怪皇上恨这些人呢,抓住一个杀一个,污蔑人家身世,谁不恨呢?稍微用点脑子就知道是假的,皇上之前,雍正爷已经有皇子了,用得着再去换儿子?”
    小厮笑道:“好罢,我信赵爷的话。还有一件事,也是人们传说的:雍正爷继位是篡改了康熙爷的遗诏,把什么‘传位十四子’改成了‘传位于四子’,这事是真是假?邻家那小逼崽子常和我争论,他不信,我信。”赵敬亭轻蔑地笑道:“这件传闻也荒唐得可笑,堂堂皇帝的诏书,哪里那么容易篡改?而且传位十四子这种俗话也不会出现在遗诏中,是那些无聊文人瞎编的。”
    正说着,娄禹民回来了,小厮赶紧退得远远的。赵敬亭莫名发起了痴,娄禹民和他说话,他也不答应,用手指蘸着酒,在桌子上写写画画,写了又擦掉。娄禹民在旁看着,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没一会儿,赵敬亭拊掌大笑,娄禹民纳闷:“赵兄怎么了?”赵敬亭兴奋道:“我大哥有救了!娄兄弟,你可认识那个周巡检?”
    娄禹民道:“不认识他本尊,不过他家人常来光顾敝店——苏州城的大户人家都从我这里买书,这位周巡检想让他儿子走文举的路,有新的八股选集我都派人送过去的,不过他儿子似乎不稀罕这种书,偷偷来买过几次小说。”赵敬亭沉思了一会儿,点头道:“我有个计策,不用一千五百两银子,也不用去求乔陈如,就能把我大哥救出来。”他细细说了计划,娄禹民激赏道:“妙招!妙招!”又担忧,“只是有些危险,赵兄可要精神些!”
    隔日,赵敬亭早早起来,在茶馆里吃了饭,等人渐渐多了,说了两段书,将近中午,来到娄禹民的书店。娄禹民包好了两本书:“这套选集还没给他家送过。”赵敬亭又在书架上找了一本李笠翁的小说,揣在怀里,问了路,来到周家门口。他知道自己说书名气大,怕人认出来,故意佝偻个腰,在脸上抹了些土,上去叩门,送了门房老汉几文钱,让他进去通报。老汉进去了一趟,回说:“老爷不在家,少爷让你进去。”
    也不是什么深宅大院,转过影壁,周巡检的儿子正在廊下教一只绿毛鹦鹉说话:“乖乖,叫爹!”那鹦鹉尖叫道:“我的亲爹!”周少爷拍手大笑:“好儿子!叫×他娘!”那鹦鹉叫道:“谷子!谷子!”周少爷弹了它一下:“馋嘴!”回头一看,赵敬亭正在底下站着,“哟,你老贵姓?娄禹民怎么派了你跑腿?”
    赵敬亭笑道:“小的姓赵,家里赶车的。店里新进了两本时文集,给少爷参照参照。”周少爷不屑道:“放台阶上罢,我们家每半年给老娄结一次钱,回头你来收账。我问你,店里可有什么新鲜小说没?”赵敬亭从怀里掏出笠翁的那本:“新刊了这本,少爷可要看看?”周少爷向他手里望了一望:“早看过了,没什么意思。”
    他下了台阶,四周瞧瞧没人,邪笑道:“老赵,你家可有绣像本的《金瓶梅》?别管多少钱,你给我弄一套,我另外赏你。”赵敬亭挠挠头:“这个我得问娄老爷,这种书不会摆在明面儿上,明天来给少爷回话儿。”周少爷道:“你明天过了辰时再来,我爹那会儿不在家。”
    回到书店,赵敬亭让娄禹民找一套绣像本《金瓶梅》,娄禹民发了愁:“这书的绣像本之前有一套,被乔陈如的儿子乔阿难买去了,剩下的几套都不是好刻本。绣像本太贵,要五两银子,一般人也买不起。”赵敬亭道:“那老兄帮忙找找,荆轲没有地图也没法儿见秦王。”娄禹民亲自在外面跑了一整天,磨破了嘴皮子,才从阊门附近的一家书店高价买了一套,共五册,缎面装帧,彩色绣像,极是珍贵。
    这早,太阳老高了,赵敬亭拿着一册去了周家,周少爷抱怨:“昨天等了你一天!你这么大岁数怎么不守信呢?”赵敬亭连忙赔不是:“这书藏在娄老爷的田庄上,为了少爷专门去取,往返大半天,所以耽搁了时间。”说完将那册书递上去,周少爷在手里翻了翻,眼睛里光彩四射,哈喇子都要流下来:“啊呀!好书!好画儿!咦,怎么就这一本?其他的呢?”
    赵敬亭道:“娄老爷说了,这书太珍贵,并不售卖,看在老主顾的情分上,借给少爷看看,不好全部带来,少爷看完了一册,我再来送下一册。”周少爷急道:“娄禹民个狗娘养的,看不起人是怎样?这套书能值几个银子?谅老子买不起么!还一册一册地借,这是抹他娘的骨牌呢,一张一张出?”赵敬亭只是道歉:“老爷交代的,小的也没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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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1-3 10:00:56 | 显示全部楼层
    周少爷无法,着实心爱这书,揣在袖子里,让赵敬亭明天拿新的来。之后三天,赵敬亭每天都来收回看过的,带来新的,看得周少爷两眼乌鸡一样黑,脸上蜡黄,说话都软绵绵的,连打哈欠:“明天把最后一册带来,早点看完早点解脱,这熬不住又忍不住的滋味儿太难受了。”
    回到茶馆,扈老三在等着,焦急道:“赵先生,怎么好几天都没个动静?限期十天,这眼看就火烧眉毛了,银子凑齐没有?周大爷一天催我七八遍,让我来问,也不知道你这几天忙什么,总找不见你。”赵敬亭笑道:“老三别急,银子凑了大半儿了,保证按期缴足。”老三不信:“你给我瞧瞧,让我心里也有个底。”赵敬亭歪头道:“这是救人的大事,我哪里敢骗你?这茶馆是什么地方,人多眼杂的,我吃了豹子胆不成,敢将千把两银子给你看?”又塞给他一些碎银块,“老爹担待,买两杯酒吃。”扈老三牢骚了几句,约定后天一早来兑银子。
    安稳睡了一夜,赵敬亭在茶馆说了大半日书,到黄昏,去牢狱里看望陶铭心,正遇到七娘来送饭,见他没有受罪,也便放心。七娘问:“二叔叔这几天忙什么?你哥的事到底有没有着落?这县太爷也不提审,也不开口要钱,竟像不知道有他这个罪犯似的,弄得我心里怪不踏实的。”赵敬亭笑道:“姨娘放心,横竖不出这两天,我管保叫大哥一根汗毛不少地出来。”
    第八日中午,赵敬亭不紧不慢地来到周家,周少爷指着他大骂:“老不死的狗奴才!又害我等了你一天,把这册书翻来覆去看了七八遍,看得我都要吐了!不诚信的老狗,最后一册呢?赶紧拿来!”赵敬亭将另外四册全拿出来:“周爷息怒,我家主子想通了,整套书都可以卖给少爷。”周少爷狂喜,把书抱在怀里:“多少钱?”赵敬亭笑道:“一千五百两银子,分文不让。”周少爷呸了一口:“放你妈个臭屁!再怎么样儿珍贵,也是纸印的,就是拿玉雕的,也值不了一千五百两银子!”
    赵敬亭笑道:“看少爷急的,小的跟少爷开玩笑呢。娄老爷说了,这套书难以论价,便宜了显不出它珍贵,高了也不合情理,娄老爷想了个法子,要我问问贵府上有没有什么善本古籍可以换,以书换书,也是一桩雅事。”周少爷笑道:“这还差不多。我的藏书基本都是小说,也不知道有没有你看得上眼的。”他带赵敬亭来到自己的书房,“你随意看,看上哪些就拿。”赵敬亭在书架前徘徊良久,抽出这本看看,拿起那本翻翻,总没个满意的:“这些书,大多是我们家卖的,没什么稀罕。”周少爷抓耳挠腮:“那可怎么办,家里的书都在这儿了。”
    “府上有没有古画一类的?我家主子爱好丹青,有好的画,也可以换。”赵敬亭经过多日筹划,终于说到了正题,紧张又期待地望着他。周少爷道:“哎,你还别说,前阵子我爹真弄了一幅画,说是明朝的,也算个古董了,放在哪儿来着……”他自言自语地在书房里寻找,赵敬亭咽了口唾沫,直直盯着他,提醒说:“要是宝贝,令尊可能放在卧室也说不定。”周少爷一拍额头:“对,肯定在床头那个箱子里,你等着。”
    没一会儿,周少爷取来了那幅画:“喏,就是这幅。”赵敬亭接过来,展开一看,正是陈洪绶的那幅自画像,按捺住激动的心情,笑问:“少爷看过这幅画么?”周少爷摆摆手:“草草扫了一眼,一个大男人有什么好看的?哪里有绣像好看。你要看得上这幅画,就拿走,换了这套书。”
    赵敬亭将画展开在桌子上,上下左右地仔细看:“我得鉴一鉴是不是真古董,外头有很多做旧造假的。”周少爷不耐烦,歪在春凳上,跷着一条腿,津津有味地看起最后一册《金瓶梅》。赵敬亭瞧他入了神,悄悄拿起桌上的毛笔,在“国亡不死,不忠不孝”八个字上加了几笔,拿袖子轻轻吸干了墨,小心地将画卷起来:“少爷,这画儿虽是真古董,但笔法平庸,算不得上品,我要在外面收,顶多出五十两银子,抵这套书还是差了不少。”
    周少爷耍起了赖,把书紧紧抱在怀中:“那画儿你爱要不要,这套书你休想拿走——外面那只鹦鹉你喜欢么?我当初花了二十两银子买的,调教得可乖巧了,会喊爹,会骂人,算个添头儿送给你。”
    赵敬亭踌躇一会儿:“不如这样:画和鹦鹉我都不要,这套书少爷也留着。我回去跟主子说一说,还是折个价,要么就和少爷立个契约,以后每个月我家送来多少多少书,少爷是个大主顾,看觑我们两年,这套书的本儿还怕赚不回来?”周少爷极欢喜:“老赵,你真是个乖人!这话触着我的痒痒了,就这么着,以后你们每个月想送多少书来就送多少,我照单全收,也不要半年一结账了,我俩月给你们结一次。我爹老说什么诗书传家,家里没个几千本书叫诗书之家么?”
    这时,家仆上来说老爷当值回来了,周少爷赶紧将画收起来,让赵敬亭从后门出去了。出了周家,赵敬亭忍不住大笑了两声,紧紧握了握拳头。看天快黑了,赶紧小跑着去了大牢,给了牢子三分银子,进去见了陶铭心,细细叮嘱:“不是明天就是后天,县太爷肯定要提审你,到时候你如此这般说。”陶铭心又惊又喜:“老二,你怎么做到的?”赵敬亭得意地笑道:“等大哥出了狱再说。”
    晚间赵敬亭又来到利贞书店,跟娄禹民说了今天的事,娄禹民要摆酒庆贺,赵敬亭摇头道:“此事才成了八分,不要高兴得太早。”娄禹民连说有理,又问:“只是我不明白,既然周家少爷也答应,老兄为何不把那画带走?为何只做了些手脚?毁了这物证岂不万全?”赵敬亭微笑道:“凡事不可做得太绝,不仅要给自己留后路,也要给别人留后路。我不拿走那画,自有我的道理,你瞧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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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1-3 10:01:2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天一早,扈老三来找赵敬亭取银子,赵敬亭哭丧着脸说:“如今我是属太监的——净了身了,一千五百两,全被狗吃了。”老三大惊:“狗吃了?”赵敬亭擦眼抹泪地说:“昨天本来凑够了,带了银子去找你,谁知走到观前街,窜出来一群野狗,龇牙咧嘴地撞过来,吓得我狂跑,一包袱的银子也掉了,二十两一个的银元宝,被那群野狗吃馒头一样全吞了。我自然要追这些狗,可比人家少两条腿,哪里追得上?眼睁睁看着它们跑散了,急得我只是哭。这群狗日的狗子吃的不是银子,是我大哥的命啊!”
    扈老三目瞪口呆地听完,真个是狗咬尿脬——空欢喜一场,跳脚大骂:“我信你的鬼话我就不是人养的!赵敬亭,你个狗×的说书贼,在你三爷面前扯起淡了!还他妈的狗吃了,我看你压根儿就没银子!行,我也不和你争口,我现在就跟周爷说去,不把陶铭心整死我就不姓扈!你,你也跑不了,等着下半截儿打成肉泥罢!”
    老三气冲冲地离开茶馆,去衙门里跟周巡检一五一十地说了,气得周巡检破口大骂:“老×养的,欺人太甚!不给他点颜色瞧瞧,拿我当傻子戏弄!”立刻找人写了呈子,向知县告状。知县一看是造反的大案,立刻升堂。周巡检回家取来那幅画,当堂出首陶铭心:“私藏逆画,足证反心。”之前为保禄留辫的事责打陶铭心的那个知县,在动乱中被乱民杀死了,新知县是个年轻的新科进士,为人敦厚,不顾周巡检咋咋呼呼,不让给陶铭心上刑,还允许他站着回话。
    陶铭心一口咬定那幅画不是“逆画”,只是一件古董而已。周巡检暴跳如雷,举着那幅画喊:“这是陈洪绶的自画像,陈洪绶是什么人?以为咱不知道呢!是个前朝的遗老,画上写着‘国亡不死,不忠不孝’,傻子也知道什么意思!你收藏这幅画,还敢说没有反心!”陶铭心冷笑道:“国亡不死,不忠不孝?我怎么不记得有这些字?你看真了么?”
    周巡检啐了一口:“老子虽然是个武夫,也认得字,怎么看不真?”说着哗啦一声将那幅画抖开,提在陶铭心面前:“老贼,你还狡辩!”见陶铭心只是笑,他翻过来一看,不由脸色刷白,两只鼻孔腾腾地冒气。知县在上面说:“把画拿上来,本官瞧瞧。”皂隶见巡检呆着,上来拿了画,呈给知县。知县看那题词,写的是:
    浪得虚名,穷鬼见诮。国氓不死,怀忠怀孝。
    知县皱眉道:“这哪里是‘国亡不死,不忠不孝’?周巡检,你真是看差了。不过,前两句也罢了,后面这两句‘国氓不死,怀忠怀孝’实在有些不通,什么叫‘国氓不死’?”陶铭心拱手道:“大人,氓者,无定所之人,颠沛之人也。国朝入主中国,这位陈洪绶家破国亡,奔波乞食,所以自称国氓。《诗经·国风》有‘氓之蚩蚩’一篇,说的是女子怀情恨男子无义,陈洪绶自称国氓,也有个怀才不遇的深意。他这四句题词,说自己徒有虚名,却穷困潦倒,之所以没有选择自杀,是因为还怀有忠和孝。忠是忠于天地教化,孝是感恩父母养育。这十六个字,只是夫子自道,自嘲打趣而已,何来的反心?”
    知县点点头:“先生这一讲,也说得通。这陈洪绶我也知道的,前朝数一数二的丹青高手,这画可是件宝贝——”
    “不对!”周巡检不顾尊卑,跑上去指着那几个字说:“堂尊请看,这个‘氓’的‘民’字,和那两个竖心,明显是后来加上去的!这一点都不工整嘛!”知县笑道:“老周,这你就不懂了,书法之道,若只求工整,那是还没入门呢。你说是后来加上去的,是谁加的?何时加的?这幅画从陶先生家里抄来,不是一直由你保管么?”周巡检瞪着一双牛眼,哑口无言。
    知县当堂释放了陶铭心,将那幅画也还给他。陶铭心道:“这幅画平白无故让学生遭此一难,可见是不祥之物,学生也不想要了,送给周巡检赏玩罢。”知县对周巡检笑道:“陶先生如此慷慨,周巡检也要懂得人情世故,不要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周巡检也不好说什么,拿了画,气闷闷地回到家,饭也不吃,在屋子里背着手来回踱步,心里嘀咕:这画一直在我床头秘藏,家人自然不敢捣鬼,敢情是神仙同情陶铭心,施展了法术?越想越气,恨道:“他妈的,一大注银子,就这么没了,连个响儿都听不到!”周少爷听到,上来问缘由,周巡检将此事头尾说了,周少爷猛地想到书店那个老赵看过这幅画,但不敢跟父亲说,只道:“这画怎么说也是件古董,爹就收着玩罢。”
    周巡检烦道:“我又看不懂这玩意儿,收着它有什么用!今天的案子传出去,都知道这画容易惹祸,谁还敢要?真是一块烫手山芋,砸自己手里了。”周少爷笑道:“儿子拿出去吆喝吆喝,也许能卖个三五十两。”周巡检叹道:“若能卖几十两,也不枉这阵子操心。”
    这天下午,赵敬亭带着几本新书又来了。周少爷质问他:“上次给你看那画,你是不是做了什么手脚!”赵敬亭装作全然不知:“我看画时,少爷就在边上,我赏鉴赏鉴而已,敢做什么手脚?少爷不能这么冤枉人呀!”周少爷不屑地摆摆手:“我问问而已,管你呢!你上次不是说么,那画在外头收要五十两,喏,你给我五十两,画拿走,我们家不稀罕。”
    赵敬亭装模作样地说:“我得回去和主子商议,收也是他收哩。”周少爷让他赶紧去问,立等回话。赵敬亭回了趟茶馆,将娄禹民送的那五十两带了过来:“主子说贵府是大主顾,彼此照顾,愿意出五十两买。”周少爷开心不已:“这就见咱们的交情了。”便将那幅画给了赵敬亭,喜滋滋地收了银子,等他爹回来,他谎称只卖了三十两,昧下二十两梯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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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1-3 10:01:46 | 显示全部楼层
    陶铭心祭奠过祖宗,又宴请众人,庆贺脱狱。赵敬亭提前跟陶铭心商量过了,拿出那幅画,送给娄禹民:“用老兄的五十两银子买的,加了几个部首,消了灾,这画现在安全得很了。”娄禹民喜不自禁:“陈洪绶的自画像,只要五十两,真是捡了个大便宜!”
    席间,娄禹民又问赵敬亭,为何不早将那幅画带走。赵敬亭笑道:“我如果当时拿走,周巡检必定追查,难免连累到娄兄弟。而且他吃了亏肯定要报复,那幅画虽没问题,可经不住他找个别的借口为难我大哥,他是个巡检,要抓谁折磨谁还不容易?不如把那幅画留给他,再拿五十两银子买,他做这件事无非是求财,虽然只落了五十两,也聊胜于无,不至于狗急跳墙再找麻烦。至于他儿子,一是没有证据说我做手脚,二是这事他也有牵连,不敢跟他爹说,三是我也送了他一套绣像《金瓶梅》,他感激我还来不及呢,别的也不计较啦!”娄禹民咂舌赞叹:“赵先生的心就像那太湖石,少说也有一万个窟窿眼子,什么细节都能想到!做事就好比马蹄刀瓢里切菜,真个是滴水不漏,小弟佩服之至!”
    风朗气清,众人兴致高昂,杯酒间论叙时政,纵谈生平,直说到黄昏。赵敬亭缠着刘稻子问了许多问题,刘稻子一一回答,最后笑道:“看先生这架势,是准备将我们这段事编成书了?”赵敬亭笑道:“刘爷放心,我说书向来不直说——兄弟这桩英雄事业,不能埋没无闻。”
    据刘稻子说,麒麟是用木头、牛皮、铁片做成的,肚子里有齿轮机关,连动四肢,他们有七个人,四人操纵麒麟前行,三人分别控制犄角、尾巴攻击,犄角是用两支长戟做的,麒麟尾则是一条挂满小尖刀的鞭子。之所以扮麒麟杀人,正如娄禹民先前说的,一是为了遮掩身份,二是为了煽动民心。
    刘稻子说:“咱们汉人最迷信鬼神,这好比陈胜吴广篝火狐鸣、鱼腹丹书的法子,有个杀满人的神兽出来,百姓们就相信这是神仙显灵,是上天派来灭满人的。果然,那晚上我们在苏州城稍一搅动,全城百姓都沸腾了起来。只可惜,他们都急着抢钱,不听调动,没能拿下巡抚衙门,功亏一篑!”陶铭心道:“那晚上的事,你们做得太鲁莽了,连累了多少无辜性命。”刘稻子喝酒不说话,陶铭心又问:“祗园寺观音殿里的那头麒麟,就是你们的家伙罢?那么大一件东西,你们怎么往来进出的?是不是祗园寺也有你们的人?”
    刘稻子望了娄禹民一眼,说道:“祗园寺没人参与我们的事,观音殿的那头麒麟不能活动,我们只是仿造了那个样子。”至于谁帮他们造的麒麟,除了他和娄禹民,操控麒麟的另五人是谁,刘稻子没有回答,用别的话敷衍过去。陶铭心也没追问,这等灭族的大事,刘稻子谨慎些也正常。陶铭心暗想:何万林肯定也参与了,也许那头麒麟就是他造的——他是木匠,技艺精湛,鼓捣出一头麒麟也不是不可能。
    保禄不相信刘稻子的话,他依然坚定地认为那头麒麟是真的。他懂些木匠手艺,任何木匠——包括何万林,都没有那样的本事。造鲁班凳是一回事,造一头如此灵活矫健的麒麟,对这帮粗人来说,简直不可能。刘稻子这么说,是给自己脸上贴金——好显得八卦教与众不同。况且,刘稻子的叙述存在漏洞,保禄不无讽刺地说:“上个月刘爷还来教堂给葛老师剃头呢,现在一想,刘爷胆子真大,在官兵眼皮子底下来回跑。”刘稻子解释说他为了掩人耳目,偶尔会从藏鼎山回城继续干剃头的生意。
    对刘稻子的话,赵敬亭也起了诸多疑惑:近几个月来,官兵将藏鼎山搜了个底朝天,就算刘稻子一伙有绝佳的藏身之处,但官兵将整座山都封锁起来,所有大路小路都有官兵把守,堵了泉水,烧了树木,他们如何活下来的?便是有娄禹民偷偷提供饮食,也不可能骗过官兵。而且,严防之下,刘稻子是如何在两地之间任意游走的?莫非官兵中有他们的人,暗中给予方便?他直觉这件事绝非那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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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1-4 09:51:3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17章 北伐记
    “每次在苏州讲书,老赵的心就分成上下两半——那叫一个忐忑!苏州是什么地方?天底下数一数二的风流富贵之地。不是有个笑话么?走在苏州街上,一块招牌砸下来,能砸中四五个举人,一两个状元,上前救他的十来个人,又都是会作诗的。老赵学的是说书,讲究个雅俗共赏,论文采,论腔调,论技艺,都不如本地的弹词,真可谓拿着铜钱入宝山,也就是老少爷们儿太太奶奶们宽容慈悲,容我在宝方讨口饭吃。我老赵走过多少地方,每到一处,都会奉承几句钟灵毓秀人杰地灵的话,但打心底里说,也就苏州能配上这八个字。”
    观前街,龙泉茶馆,上百位听众一齐欢呼。
    “今天要讲的书,叫作《北伐记》。话说在一千三百年前,乃是司马晋朝,天下分裂,宇内大乱,已经有了末世之象。列位读过《通鉴》的当知道,什么八王之乱、五胡乱华,就是那段时期。八王之乱后,晋朝元气大伤,百姓吃不上饭,军队打不赢仗,盘踞在中原附近的匈奴人趁机入侵,很快打下了洛阳,俘虏了晋朝皇帝,屠杀我汉人同胞。不仅匈奴,还有鲜卑、羌族许多胡人,都开始瓜分中原,建立国家,一时间,泱泱神州大地,尽成牧羊放马之所。
    “丢掉中原后,晋朝王室逃亡到建康,便是如今的南京,多次组织北伐,中间或胜或败,总是不能收复中原。一直到晋朝末年,天生一位大将军,姓檀,名道济。他天生神力,五岁能拉开十石的弓,十岁能扳倒千斤的牛,自小父母双亡,没人拘管他,越发好勇斗狠,最爱打抱不平,端的是条好汉!有一天,他又和人冲突,仗着本事,独自一个把十来个汉子打得落荒而逃。檀道济非常得意,在酒店里喝酒唱歌,唱的是:大风起兮云飞扬,大丈夫兮肝胆壮,无人能敌真豪杰,仗剑长啸震四方!
    “这时,角落里的一个老头重重冷笑道:这等鼠目寸光的小儿,哪里配称豪杰!简直玷污了这两个字!檀道济这暴脾气,哪能听这种话?顿时大怒,冲上来就要打人——”
    赵敬亭正说着,突然有人大骂:“我×你娘!”往底下一看,是个凶煞的黑胖大汉,正指着前面骂,惊讶间,前排的一个汉子也站起来:“我×你姥姥!”原来是对儿仇家,遇上了,各自都有同伴,很快就打起来,掀桌子扔板凳,十来个人打成一团,掏出匕首、手刺、铁鞭子跳手跳脚地招呼。有只板凳飞了上来,赵敬亭赶紧闪开,桌上的茶壶、茶杯、装果子的围碟儿被砸了个稀巴烂。
    听众纷纷往外面跑去,茶馆小二拉着赵敬亭来到二楼躲避,底下打得热闹,桌椅粉碎,好几个人头破血流,互不相让。很快,巡逻的官兵来了,大刀一拔,怒喝两声,这些恶徒都停了手,任官兵捆的捆,拖的拖,拉到衙门去了。
    茶馆掌柜哎呀呀地叫着,看着满地狼藉,心痛不已。赵敬亭看今天是讲不成了,也很扫兴,便回房中休息。小二送来了茶水点心:“老先生受惊了,掌柜的说了,停两天,先生养养嗓子,每天饭菜照旧。”赵敬亭摆摆手,让他去了,拿起毛笔来,在纸上细细梳理这段书的情节。
    三天前,他还没整理好这段书,藏鼎山异兽的故事按刘稻子叙述的,也能讲,但他不满意,觉得其中还有玄机。光靠想也想不出,不如去实地看看,兴许有什么线索,于是他独自一个,骑了茶馆的骡子,去了藏鼎山。在山上晃悠半日,到处都是烧得焦黑的树,风一吹,刮起呛人的灰烬。
    这山圆墩墩的,像个大馒头,山顶多怪石,四下里多岩洞——如今都被官兵用大石封了。人们传说,当年项羽举起来的大鼎化成了这座山,也有的说那大鼎就藏在这座山中,所以得名藏鼎山。赵敬亭在山上空逛半日,也没发现什么,日头又烈,便下山去祗园寺纳凉,顺便拜一拜那位神僧。
    他在北京时就听到了江澈神僧的传说,很是好奇,一个和尚如何在地下的瓮里待了几百年还能活下来。他走南闯北,听过各样怪力乱神之事,对这等事也不好说信还是不信,大部分都是假的,却也有无法解释的。来苏州后,保禄跟他说了当时挖出神僧的经过,他想了几天,琢磨出一个猜想,看百姓为这和尚毁家倾财,他很不平,想当面戳破江澈,逼他收手。
    寺门口簇拥着许多官兵杂役,外围还有看热闹的百姓,赵敬亭走上前,见到方丈月清正陪同一位官员出来,看官员胸前的补子图样,当是江苏巡抚。月清毕恭毕敬地送巡抚上了轿,又低低说了些什么,前面打起执事,奏起鼓吹,闹哄哄地去了。听百姓说,巡抚大人是来传圣旨的,原来皇上也听说了江澈和尚的事迹,一道圣旨下来,召江澈入宫觐见。巡抚大人过来宣读了圣旨,赠了丰厚的礼物,商定三日后来接,到北京面圣。
    巡抚一走,百姓们又涌入寺内礼拜神僧,赵敬亭也跟着进去了,见罗汉堂前人多,便四处闲逛。前些年来时,这寺还很普通,如今到处金碧辉煌,连牌匾上的字都用金粉填了。放生池里,铜钱、碎银子堆成了小山,几个僧人正光着脚在里面清理,用铲子将银钱装在布袋里,岸上摞着十几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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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1-4 09:52:02 | 显示全部楼层
    逛到观音殿,依旧不少人,踮脚看过去,果然如陶铭心说的,这里的观音坐骑是一头麒麟。问了等待的百姓,都是来求子的,他摸出几块碎银,贿赂了僧人,容他先进去。绕着麒麟看了看,用手敲了敲,里头是实心儿的,不可能藏有机关——刘稻子他们操纵的麒麟,果然不是这头了。
    按刘稻子说的,那头麒麟制造精巧,寻常的匠人断无这等技艺。当日问他,那头麒麟现在何处,刘稻子说那天本来打算偷袭官兵,不料官兵太多,麒麟被逼到了悬崖边,无奈之下,他们只得跳了出来,将麒麟推下悬崖,与官兵步战。除了他和娄禹民,另五人都壮烈战死。这番话,赵敬亭并不信。
    离开观音殿,又回到罗汉堂,等候的信众依然很多,再想贿赂和尚已是不能了。那和尚笑道:“我佛讲究个无分别心,不能给你方便,老实等着。”等到黄昏,和尚开始赶人:“神僧累了,今天到此为止,明天再来祈愿罢!”赵敬亭找到知客僧,谎称是北上应考的书生,求借宿一晚。知客僧收了他三分银子,安排他在一间狭窄的客房休息。
    等夜深人静了,赵敬亭偷偷出来,摸到罗汉堂前。里面红亮亮的,从门缝里看去,江澈和尚静坐在莲花台上,微垂着头,一动不动。门没有锁,只挂了条铁链子,赵敬亭轻轻解下铁链,推门进去。须弥台上燃着数百盏长明灯,红红黄黄的光映着神僧枯瘦的脸,仿若一尊泥塑。赵敬亭对着神僧双手合十,微笑道:“和尚,敛财也敛够了,是时候收手了。”
    江澈和尚一动不动。赵敬亭冷笑道:“老赵斗胆猜一猜,他们是在这罗汉堂挖出你来的,你坐在瓮里。我想,那瓮的底儿是可以活动的,瓮底下,则有一条密道,你先进入密道,然后再钻入瓮中,装作在地下几百年了——有一丝错么?”他走上前,“和尚,明天你若还不收手,我就把这段事说出来。”
    江澈还是不动,赵敬亭觉得有些不对劲,走上前,将手指头放在江澈鼻子下面,试了一会儿,不由大惊——江澈已经没了呼吸,又拿起他的胳膊搭脉,果然没了生机。赵敬亭又是惊讶又是恐惧——白天还好好的,怎么突然死了?
    他绕着莲花座转了两圈,发现江澈的背有些弯,坐姿也有些怪异,像是悬浮起一截儿似的。伸手在他腰上、臀下摸了摸,触到一根硬硬的东西,手上湿漉漉的,凑在灯光下一看,竟是黏黏的血。赵敬亭小心地揭开江澈的袈裟:一根粗粗的铁扦子从他的谷道插入腹部,他被活活钉死了。
    冷静下来,赵敬亭揣想这件事的原委:本寺和尚为了敛财,设计将江澈通过密道藏在瓮中,故意让修罗汉堂的匠人挖出来,编造其身份,鼓吹其神奇,引诱百姓来拜。名声日隆,传到了皇帝耳中,如今下旨接神僧入京,本寺和尚害怕事情败露,那是欺君的大罪,只好处死了江澈。赵敬亭猜测,明日祗园寺必定放出消息,说江澈和尚突然圆寂了,再招引最后一波供奉。
    赵敬亭正欲离开,想着这位江澈和尚虽不是好货,但这样的死法真是悲惨,便双手合十,对着他俯身一拜。偶然间,看到江澈的双手很奇怪,本是结成了禅定印,但两个小拇指却指着下方。赵敬亭一激灵,暗道:莫非,江澈临死前在暗示什么?指头向下,莫非他身下的莲花座藏有玄机?莲花座是实木雕成,藏不了东西,莫非莲花座下有什么秘密?一瞬间,他突然悟出了什么:难道,江澈藏身的密道,就在这莲花座下?赶紧卷起袖子,用力移开莲花座,跪在地上轻轻叩打地砖,果然,有一块地砖听起来声音异样。
    赵敬亭兴奋不已,从供桌上寻来一只灯台,拔了蜡烛,用铁扦撬开石板,下面是木板,再掀开木板,忍不住笑出来——下面是一只陶瓮。赵敬亭跳下去,在瓮底摸索一番,摸到了一个把手,使劲一拉,瓮底的石板忽然翻了,他脚下一空,掉了下去。身下一层沙子,并未跌伤,果然是一条密道,很宽阔,到处黑黢黢的。赵敬亭爬上去,拿了盏灯又下来,深吸了一口气,往前走去。
    密道极长,赵敬亭走了一截,发现两边有许多小房间,举灯一看,惊得张大嘴巴:里面堆满了银钱、金银器物、药材、粮食、兵器等等,随意看了看,不少麟趾金、马蹄金,还有好多银锭子,已经发黑了,依稀能看清铭文,竟是“癸未年大明元宝五十两足”。掐指一算,癸未年是崇祯皇帝上吊自尽前一年,距今已经一百多年了。赵敬亭诧异不已,明末的官银,为何会在这密道中?其余杂物,明显是百姓献给祗园寺的布施。
    继续往前,走了不知多久,开始有弯,弯也极多,仿佛是盘旋往上的,累得赵敬亭满身大汗。他心里很急,怕天亮后罗汉堂那边就暴露了,也好奇这密道通向何处,不由加快了脚步,简直要跑起来。终于,来到了尽头,陡然阔大起来,一阵阴冷激得他打了一阵哆嗦。这是一个巨大的山洞,有淅淅沥沥的流水声,拿灯台四处一照,又是一惊,角落处石桌石凳一应俱全,木架上还有许多书籍,角落里几张稻草垫,似乎是睡人的。前方隐约有人声,他连忙用手遮住灯光,循着声音轻步前去。
    隔着一片小瀑布,不远处的一块大石下点着一盏油灯,两个穿宽袍的汉子,约莫五六十岁,盘腿对坐,一人手里拿着毛笔,一人手里拿着书,正在说话。
    “第一件事,就是改发式,改服装,先把辫子剪了,恢复高冠博带。”
    “不,第一要紧的是要去孝陵祭太祖,宣告天下。”
    “年号我已想好了,叫天威。”
    “我也想了一个,叫文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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