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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black白夜

[转帖] 《我适合当人吗?》(完结),变成怪物的孩子,还是我的孩子吗,作者: 黑泽泉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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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10-12 0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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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3-7-16 10:54:36 | 显示全部楼层
    离铁桩几公尺外的树木旁,摆着一个熟悉的包包。

    美晴怀着有些难以置信的心情,静静地走向包包。

    ──我认得。我认得这个包包。因为这是我亲自去买,好几次背着出门的包包。

    她也知道装在里面的是什么。

    她一清二楚。

    美晴蹲下,双膝跪地,打开紧闭的拉链。

    叽……声音响起。包包微微挠弯,打开一条缝的袋口曝露出内部。

    里面的东西对探头看的美晴有了反应,慢慢地抬起头来,那毫无疑问就是优一。

    “小优!”

    美晴忍不住伸手,优一惊吓地把头缩回包包里,过了一会儿,才又观察状况似地再次提心吊胆地抬头。

    那模样不管怎么看都很奇妙,不是熟悉的人形,而是完全说不上可爱的异形姿态。

    然而对美晴来说,那如假包换就是她一直在寻找的儿子。

    能够找到优一,让美晴喜上云霄,即使看到那虫子的外表,也不像以前那样只觉得恐怖了。

    “对不起喔,小优,你一定很害怕吧?”

    美晴连同包包抱紧了优一说。

    “可是已经没事了,妈妈陪着你。”

    优一的下颚沙沙动着。美晴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但她认为优一一定是想跟她说什么。

    她再次轻轻地把手伸向优一的头。这次优一没有惊吓地缩回去了。

    实际一模,触感光滑。不是美晴之前想像的那种粗糙可怕的触感。

    自从优一变成异形以后,美晴甚至没有直接摸过他。即使知道那是儿子,她依然觉得害怕、嫌恶。

    然而实际一摸,一点都没什么好可怕的。美晴第一次知道,优一身体的触感和温度,就像婴儿一样光滑。

    “……喏,我们一起回家吧。”

    周围已经暗下来了,星辰亦黯淡无光。但美晴不可思议地确信可以平安回到家。

    将包包背上肩膀,折回来时的道路。她觉得在森林里走了很久才找到优一,然而林道就近在眼前。

    她想起仿佛为了指引她而现身的狗,回望铁桩。仔细一看,牢牢地绑死在上面的牵绳前端,系着肮脏的蓝绿色项圈。

    “是茶太郎吗……?”

    美晴看着沾满泥巴的骨头吊饰,在原地合掌。

    3
    “妳怎么把那东西带回家了?”

    勋夫等在那里似地站在玄关说,这话对美晴而言毫不意外。

    她不知道勋夫从什么时候就在那里了。应该是听到外面的车声而出来的,但她对过程不感兴趣。

    “这跟不想合作的人无关。还有,不要那样叫他。”

    “不然要怎么叫?”

    “你真的完全不懂。我不是老叫你不要把优一当成东西吗?”

    “妳还在把那东西当成优一?”

    “你才是,到底要说到什么时候?你这不叫顽固,根本是无理取闹了。”

    “这话我原封不动奉还给妳。”

    “恕我不接受。”

    美晴顶撞回去,甩开勋夫赶往客厅。她把包包放到沙发上,将拉链整个打开来。

    “来,优一,到家啰。热不热?还是肚子饿了?”

    “妳这根本是疯子行径。”

    勋夫追上来说,美晴白了他一眼,去冰箱蔬果室拿了一颗高丽菜,像平常一样撕下三片叶子。

    “妳或许无所谓……”勋夫话中满含尖刺地说:“但我怎么办?我已经受够每天看到这恶心的虫了。我受不了了。”

    “真辛苦喔。”

    美晴一脸事不关己,看也不看勋夫。

    “那你暂时离开一段时间怎么样?”

    “妳是在叫我搬出去?这里可是我的家。”

    “那你是要我们滚出去吗?”

    勋夫皱起眉头,一脸苦涩。

    “何必连妳都离开?把那只虫处理掉就够了。”

    “你真的不懂……”

    美晴喂优一吃高丽菜叶,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我要和优一生活。如果你不愿意,那你搬出去。如果连这也不愿意,那我们搬出去。”

    “妳太夸张了。”

    “把自己的孩子丢到山上,这才叫夸张。”

    “够了。”

    勋夫撂下这话,败下阵似地回房间去了。美晴瞥着他离开的身影,再次叹气。

    往下一看,与仿佛正看着她的优一目光碰个正着──虽然完全只是美晴这么感觉,但优一看起来有些担心──美晴露出为难的笑。

    “没事的……不会有事的。”

    看看时钟,已经快晚上八点半了。虽然有些晚,但美晴接下来要吃晚饭。

    勋夫已经吃了吗?流理台没有餐具,但垃圾筒里有超商便当容器。

    看着容器,美晴感触良多地想:她不一定非替勋夫做饭不可。勋夫是大人了,如果肚子饿,自己会去买东西吃。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自己真正该做的是什么?美晴思考。她现在最需要做的事,至少不是讨勋夫的欢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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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7-16 10:55:21 | 显示全部楼层
    美晴身边有个切实地需要她帮助的存在,那就是变异后的优一……是身心背负了无法一个人承受的问题的、美晴唯一的儿子。美晴身为家人、母亲,能够做的就是支持他。

    “小优,从今以后──”

    美晴抚摸啃着菜叶的优一的头说。

    “和妈妈一起重新来过吧。”

    她不知道自己能够做到多少,也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对优一好,但美晴还是想要积极面对。

    一边摸索、尝试,即使会做错、失败,仍要一样样改善,过着对彼此都好的生活。

    感觉上这想法实在太模糊、太天真了,而且困难重重。但美晴还是下定决心。决心要尽可能诚挚地面对儿子。

    优一停止啃菜叶,抬头看美晴。虽然不明白优一的意思,但美晴只是微笑,继续抚摸放在他头上的手。

    沙,优一的下颚发出轻响,再次啃起菜叶来。

    美晴默默地守望着。

    不期然地,隔天发生了成为转机的事。

    美晴正在用吸尘器吸地,门铃突然告知有客人来访。

    “来了!”

    美晴应声,立起吸尘器,前往玄关,结果才刚打开门锁,门板立刻有些粗鲁地从外面拉开了。

    “妈……”

    “打扰了。”

    敏江霸道地说,也不等美晴同意,便直闯家中。

    “等一下,妳突然来要做什么?不要这样……!”

    美晴追赶着敏江踩出响亮脚步声往内走的背影,结果敏江突然停步回头,瞪住美晴:

    “我听勋夫说了,妳还在养着那个怪物?”

    “优一他──”

    “他说他再也受不了了,我实在是听不下去,特地搭了一小时的电车过来帮妳们。”

    难道美晴应该说“妈辛苦了”吗?美晴根本没有拜托,敏江却施恩于人似地这样说,实在是令人困扰的好意──不,彻头彻尾就是困扰。

    “既然你们没办法解决,只好我来帮你们解决了。这也是为了勋夫。”

    “妈,妳到底要做什么?”

    敏江大步走进客厅,东张西望,接着看见躺在沙发上的优一,“噫”了一声。

    “天哪!太可怕了,美晴!这什么恐怖的东西!”

    敏江尖叫颤栗,优一抬起头来,微微戒备。

    “喂,妈,住手!”

    “我说妳、我说妳啊!居然……天哪,太可怕了!妳怎么把这种东西放在这里!”

    优一摇晃触角,观察了敏江的反应一会儿后,挪动身体,从沙发“啪”地一声掉到地毯上,爬行着像要逃走。他的动作迟钝滑稽,甚至惹人怜悯,但似乎只让敏江觉得惊骇万分。

    “它要跑了!美晴,抓住那个怪物!”

    “妈在说什么?都是因为妈吵闹,才会吓到优一。”

    “吓到……?吓到的人是我好吗!”

    敏江甩乱了头发说,从提在手臂上的小包包取出喷剂。美晴还来不及看清那是什么,敏江已经飞快地摇晃了几下罐子,毫不犹豫地朝优一喷射。

    “哔咿──!”

    优一发出从来不曾听过的尖厉惨叫,扭动身体,美晴见状从背后架住敏江,制住她的动作。

    “妈,妳做什么!”

    “这是我要说的话,放开我!”

    敏江挣扎,美晴从她手上抢走喷罐。仔细一看,罐身上印着“杀虫剂”。

    “优一!”

    美晴把喷罐远远地扔出去,急忙跑近优一。痛苦扭动的优一表皮微微变红了。

    “妳居然──妳对优一做什么!”

    美晴怒不可遏的样子似乎稍微吓到敏江了,但敏江“哼”了一声,嘴角嘲讽地扭曲:

    “我是在替没有勇气弄脏自己的手的你们消灭害虫。这怎么了吗?真是不知感恩。看,杀虫剂有效,就表示他是个害虫,妳应该感谢我才对。”

    听到这大言不惭的话,美晴以憎恨的眼神瞪着婆婆。

    从刚结婚的时候开始,婆婆便总是对她百般挑剔、酸言酸语,但她总是努力隐忍──但她没想到婆婆居然如此狠心。

    美晴感到长年来的积怨一口气爆发,愤然起身说道:

    “妳这个刽子手!”

    “什……”

    “滚出去!”

    美晴在愤怒驱使下,抓住敏江的肩膀,一路把她推到玄关。狼狈的敏江嚷嚷叫嚣着,但美晴不理她说什么,开门把她推出去,迅速锁上了门。

    “养那种怪物,说那什么话!谁才是刽子手!万一勋夫因为压力过大病倒了,妳要怎么赔我?妳这个疯媳妇!没常识也要有个限度!”

    敏江敲门大叫着。仔细一听,全是在担心勋夫,美晴理解对敏江而言,儿子勋夫比什么都重要,但对美晴来说重要的只有优一。

    “居然喷杀虫剂,太过分了……”

    美晴声音颤抖地喃喃道,抬头对门大喊:

    “妳再吵,会吵到邻居的!我要报警了!”

    “什么报警,要报警的人是我!少一副被害者嘴脸!”

    美晴丢下在门外喊叫的敏江,跑回优一身边。优一已经不再扭动身体了,但表皮依旧赤红,就好像发炎了似的。

    “太可怜了……”

    美晴轻轻一碰,优一的身体便微微一弹。他缓慢地转头,只是对着美晴看着她,就像在倾诉什么。一想到无法说话的优一只能像这样表达意志,美晴心痛极了。如果可以说话,就可以喊痛喊苦,说明状况,或倾吐怨言了──

    ──可是仔细想想,或许我从来没有好好听他说话。

    不知何时开始,优一早就放弃向美晴和勋夫倾诉自己的事了。不管是感情、想法、自己的状态,甚至也不求助了。这应该是因为优一对父母失去了期待与信赖的结果吧。也许他认为就算说了也只是白费工夫。

    ──但即使无法改变过去或已经发生的事,还是可以改变往后。只能付出时间,耐性十足地找回优一的信任。

    或许应该把现在的优一当成不会说话也听不懂人话的动物,倒不如说,他就像个婴儿。

    就像只是存在于那里、只是呼吸着,就令人满心喜悦的刚出生时期。不求什么,而是无条件地去接纳。然后绝不错过孩子发出的任何讯息。

    “我们去医院吧。还有,得搬去更安全的地方才行……”

    美晴用湿毛巾擦拭优一的患部说,做了一个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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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7-16 10:55:34 | 显示全部楼层
    4
    美晴去了樱井医院。她想起以前春町提过这家医院,所以带优一过来,然而还是很担心院方真的愿意诊治优一吗?

    有些紧张地入内一看,眼前的景象宛如动物医院候诊室。唯一不同的是,被带来的不是一般的猫狗,而是异形……

    “呃,不好意思。”

    美晴在柜台出声,神态憔悴的中年女职员回过头来。

    “我是第一次来……可以看诊吗?”

    美晴问,柜台人员一语不发,只是瞥了她一眼,递出初诊单。意思好像是叫她先填资料,柜台人员的态度很差,让美晴有些困惑,但她还是拿起原子笔。

    初诊单除了初诊时填写的一般内容外,还有选择异形类型的项目。狗、猫、鸟、小动物、其他。项目只有这些,美晴勾选了其他,手在备注栏停住了。

    可以单纯地只写“虫”吗?但美晴也不知道优一正式来说,是类似哪种虫的异形?

    美晴犹豫了一下,最后只写了“虫”。如果这家医院只是兽医的延伸,真的能够诊疗虫吗?再说,有专门治疗虫的医院吗?

    也只能试试看了。美晴这么想,把初诊单交还柜台。

    柜台人员看了初诊单,微微扬眉,简慢地说“等一下”,消失到里面去了。是去找医生讨论吗?如果被拒绝,自己该去哪里求助才好?

    美晴连同包包将优一抱在怀里,在空位坐下。喘了一口气后,不着痕迹地观察周围。

    有的异形外形就像大型犬,脖子系着狗绳。有的待在宠物笼里,屏声敛息。

    带来异形的人,每个人的表情都有着难掩的阴沉与不安,营造出阴郁的氛围。而且每一个都是女性。年轻的约四十多岁,然后是和美晴差不多年纪,以及更年长一些、可称为初老的世代。这些女性带着异形,低眉垂眼,景象相当奇妙。

    美晴不知道在这里的人为什么知道这家医院,但又不敢出声攀谈。如果这里是单纯的动物医院,人们带来的不是异形,而是宠物的话,或许还能更轻松地开口交谈。

    但正因为与在场的人拥有一小部分共同的秘密与问题,她觉得更难以轻易涉足别人的隐私。因为美晴也不想要不认识的人深入打探自己的家事。

    忽然间,一个看不出是鸟还是兽类的异形开始尖声怪叫。那声音就像人语混合了鸟叫和野兽的吼叫,无法听出意义,完全是刺耳的噪音。

    膝上抱着异形的头发半白老妇人急忙安抚道:

    “美依,不可以,安静。”

    然而异形依旧转动着瞪大的眼珠子,不停地叫唤着。就仿佛坏掉的玩具──发出喀啦喀啦吵闹机械声、疯狂活动的可悲玩具。

    “美依!”

    对于迟迟不肯安静的异形,老妇人狼狈地出声制止。

    周围恶狠狠地扎刺上去的责备眼神、白眼、“快点让他安静下来”的沉默压力,有如排山倒海。然而老妇人无能为力,只是惊慌失措。美晴眼中看着这一幕,感到窒息与难堪。

    面对孩子吵闹,却只能不知所措的父母并不罕见。所以才令人看了胃痛。

    没有人出声,然而空气中显然弥漫着嫌吵的气氛。老妇人也很清楚,却不知道该如何让孩子安静下来。只有打扰到别人的罪恶感,以及必须快点让孩子安静下来的焦急强烈地在内心翻腾。

    终于,现场传出咂舌头的声音。这种时候,是谁发出的并不重要。老妇人脸色苍白地抱着异形站起来,摀住异形的脸,几乎要把它压扁在胸口似地离开了候诊室。

    闷住的叫唤声远离,现场的气氛总算稍微轻松了一些。

    “田无女士。”

    仿佛看准了时机似地被叫到名字,美晴忍不住全身微微一震。她抬起头来,匆匆起身。她只想尽快离开这个令人尴尬的场所。

    美晴被带去的候诊室里,坐着一个年约三十五的男医师。他瞥了美晴一眼,冷冷地问:“怎么了?”胸袋上的名牌印着“樱井”。那么这个医生就是院长啰?美晴想。

    “那个,我儿子被喷到杀虫剂……皮肤变红了,想请医生看看……”

    美晴怯怯地回答,打开袋子拉链。看到缩在袋底像要躲起来的优一,樱井叹了一口气。

    “『虫』啊。原来如此。”

    他自言自语地喃喃道,有些吃不消地微微蹙眉,双手伸进袋子里,把优一拖出诊察台。

    “背部确实变红了呢。”

    “是的……”

    美晴微低着头,抬眼偷看板着脸的樱井。

    “杀虫剂的种类和成分呢?”

    听到这个问题,美晴惊觉自己的疏忽。那个可怕的凶器还丢在家里。她完全没想到要捡起来查看成分。

    “说是杀虫剂,也有许多种。是喷射式的气溶胶剂、液体剂,还是烟熏剂?”

    “呃,是喷的。气溶胶剂。”

    “那一种?蟑螂用、果蝇用、跳蚤用……”

    “……不知道,我没有仔细看。”

    美晴回答,樱井又叹气:

    “不知道详情要怎么处理?太太,异形本身就已经够神秘难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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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7-16 10:55:54 | 显示全部楼层
    “抱歉。”

    美晴说,终于整个垂下头去。樱井说的完全没错,美晴不得不反省自己太不机灵、不够小心。

    “……像是家庭杀虫剂,一般使用的是除虫菊精类杀虫剂,这对昆虫来说是强烈的神经毒。虽说对人体影响比较小,但大量误食的情况,当然还是会出现呕吐、眩晕、腹泻、恶心、昏睡等副作用。如果接触到皮肤,会因为石油系溶剂而导致皮肤炎。”

    樱井暂时打住,弯下身体,将视线放低到与优一同高,仔细地察看他的脸。优一的复眼倒映出樱井,微弱地摇晃触角。美晴完全看不出这是在表达什么样的感情,只觉得焦急。

    “看上去明显的症状就只有发炎,无法确定有没有受到神经毒的影响。”

    “不能请医生检查吗?”

    美晴问,樱井坐直了身体,重新转向她。

    “很遗憾,设备还无法赶上现况的需求。这家医院原本是动物医院,所以相当于猫狗和小动物的生物,某程度可以直接利用原本的验检器材,但昆虫的话,身体构造实在相差太多。”

    “说的……也是呢。”

    美晴明白自己是在强人所难。异形性突变症候群这种疾病本身,本来就是找不到治疗方法的超级难治之症。在这种情况下,光是有这种提供对症疗法的医疗机关,就该谢天谢地了。期望有配合每一个个体的症状的医疗设备,实在还太早吧。

    但是对美晴来说,优一是她的唯一,她无法坐等几年或几十年,直到环境变得完善。毕竟每一个个体的时间是有限的,也太短暂了。这令人焦急。

    “如果身体构造与人类相近,治疗皮肤炎,就是清洗患处,涂抹药膏。如果没有呼吸异常和痉挛等症状,应该不用担心对神经的影响。我先开个药膏吧。”

    “……谢谢医生。”

    美晴愁眉苦脸地向樱井行礼。

    更进一步打击她沉重心情的,是看诊费用。

    听到柜台人员说出的金额,她怀疑自己听错了,看到明细单上的金额,她怀疑自己是不是眼花了。

    ──比预期的多了一位数。

    “请问……可以刷卡吗?”

    “可以。”柜台人员淡淡地说,美晴有些吃不消地翻找钱包。

    就算是动物医院,收费会这么夸张吗?事到如今,美晴才深切理解到没有保险、没有人权,是怎么一回事。

    5
    美晴带着在樱井医院遭受到的震惊,几乎是魂不守舍地搭了十几分钟的电车。回到家后,她重新振作起来,立刻着手收拾行李。她从壁柜里挖出波士顿包,俐落地将换洗衣物等塞进去。

    ──这里已经不能待了。

    敏江不知道何时又会找上门来,最重要的是,她已经没办法和不肯接受优一的勋夫一起生活下去了。

    不管要做出什么样的结论,都需要缓充时间。美晴认为分开生活,或许可以冷静地面对问题。

    但也不能漫无目的地离开这个家。美晴联络了娘家的母亲清美,问能不能暂时投靠娘家,清美一口答应了。

    “好啊,妳回来吧。妳一个人也太辛苦了,暂时就住在家里吧。”

    “……谢谢妈。要暂时麻烦妈了。”

    母亲那语带慰劳的声音让美晴几乎要落下泪来。母亲接纳了她,这让她感到无比地安心。

    “妳好一阵子都没消没息的,我正在担心妳呢。”

    清美欢迎美晴和优一后,边泡茶边说。

    “我也想过要联络,但又怕打扰到妳们。”

    “是啊……如果说忙,或许也是很忙。”

    水珠会的事、津森的事,美晴先前为许多事分神,一直没有联络娘家。

    “等一下,我先给爸上个香。”

    美晴放下行李,匆匆前往和室。把伴手礼供在佛坛上,点燃蜡烛,插上一炷香。然后注视着父亲定史的遗照,敲了一下铃,双手合掌。

    ──爸,我回来了。好久不见了。

    她在心中默念,抬起头来。

    定史五年前因癌症过世,美晴自从三周年忌以后,就再也没有见到他了。故人早已不在世上,然而像这样看着佛坛上遗照的行为,却会让人觉得是“见面”。美晴想起津森的话,深觉她说丧礼和佛坛都是为了家属,真是一点都不错。

    结婚生子后,要保护的家人从父母变成了孩子。但父母对自己仍然是特别的。

    美晴的哥哥在儿时便死于意外事故,弟弟住在远方,见面机会不多。对美晴来说,唯一可以依靠的亲人就是清美。看来即使到了这把年纪,母亲依旧是特别的,只是陪在身边,就觉得可靠、安心。

    美晴回到客厅,忽然环顾周围。温暖的阳光洒入的窗边、户外随风摇摆的少量晾晒衣物。整理得有条不紊的住处感觉相当宽广,让美晴再次体认到清美只有一个人住在这个家。

    “东西变少了呢。”

    美晴说,清美也四下张望:

    “我一点一点地在整理。这叫『终活』吗?我觉得慢慢做准备比较好。”

    “终活?”

    美晴不禁蹙眉。终活……临终活动,也就是在为自己的死亡做准备,但听到这个词从母亲口中说出来,实在不是很舒服。

    “总比什么都不做要来得好吧。我不想给妳们添麻烦。这个家要怎么处理,也得先安排好才行。”

    “嗯……是啊。”

    关于继承,有许多事情要考虑。担心的问题愈早安排妥当愈好,但要去想母亲的身后事,感受还是相当复杂。

    “我希望妈长命百岁。”

    美晴低声说,清美爽朗地笑:

    “是啊,我也还没打算要翘辫子。”

    “……嗯。”

    美晴也跟着轻笑。清美见状点点头,移动视线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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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7-16 10:56:08 | 显示全部楼层
    “不过这种异形什么的病,真的好奇怪。没想到优一居然会变成这种样子。”

    清美注视的沙发上,优一正缩成一团。看他大摇大摆毫不犹豫地爬上沙发的样子,看得出对清美毫无戒心。

    “妈一定吓到了吧?”

    “虽然是听说过,但实际看到还是会吓一跳呢。不过……嗯……不是也挺可爱的吗?”

    “会吗?”

    母亲意外的话让美晴吃了一惊,清美对她笑道:

    “这个家里只有我,你们就不用客气,待下来吧。反正我也正觉得寂寞。和勋夫的事,妳就慢慢考虑吧,完全不用急。”

    “妈……”

    听到母亲温柔的话,美晴感到心头轻松许多。

    也许她是想要像这样撒娇、受到肯定。妳没有错、没事的、不用担心──即使只是这么简单的话,也能抚平内心。

    自己听到这些话,竟能如此安心,那优一是不是也是如此?

    他是不是想要母亲给他积极的肯定、想要向母亲撒娇、想要母亲接纳他?美晴确实很少称赞优一,总是只看到他的缺点,为此叹息。

    “我……觉得我对优一的教养方式错了。”

    清美没有说话,只是抬眼看美晴。

    “我总是很懊恼,为什么优一不肯听我的话、为什么他会变成茧居族?可是我始终不太接受原因出在我身上。因为我自认为我很普通地、像其他人那样教养孩子。不过,其实不是呢。”

    美晴读了育儿书籍,也听过别人的经验。她自认为对于应该如何教养孩子,心中自有一套标准。然而却不断受挫,令她厌倦。她的心早已挫折疲惫,接下来只能惯性行动。

    “我一直以为做为父母、身为母亲,该做的事我都做了。”

    听到美晴的话,清美点点头,略为柔声地说:

    “光是可以注意到这件事,不就是个收获了吗?既然知道哪里做错了,以后不要再犯一样的错就好了。不用想得太困难。”

    “是吗……?”

    “是啊。不用那样钻牛角尖,孩子也会自己长大的。父母只要帮他们一把就行了。只要观察孩子,在他们需要的时候,拉他们一把,接下来他们就会自己长大了。”

    “在他们需要的时候,拉他们一把……”

    美晴总是觉得必须无时无刻牵着孩子的手引导才行。必须管理好孩子,免得他们走偏了路。她也责备过自己,就是因为没有做好这些,优一才会变成这样。但清美却说不是。

    “不知道要怎么样站起来的孩子,就抓住他们的手拉起来。想要用自己双脚站立的孩子,就伸出手让他们抓住。想要往前走的孩子,帮他们挪开周围的危险,确保路上安全。要观察孩子想要做什么,而不是盲目地去帮他们做什么。也有些时候,只是在一旁看着更好。”

    清美说到这里,咬了一口煎饼。

    “养小孩没有正确答案,就跟人际关系一样。不过重要的是,必须把对方当成一个人,相信他、尊重他。如果以为父母可以为孩子安排好一切,那就大错特错了。毕竟父母并不是万能的神。比方说,我能够为妳做的,就只有打开这个家的门,随时欢迎妳回来啊。”

    清美说完,有些俏皮地笑了。

    “实在帮不上什么忙,对吧?”

    美晴摇头说:

    “很足够了。”

    当天晚上勋夫打了美晴的手机。八成是回家一看,发现家里人去楼空,打电话来兴师问罪的。勋夫劈头就吼:“妳跑去哪里了!”美晴连苦笑都笑不出来了。

    “我回娘家了。”

    “娘家?怎么突然回什么娘家?”

    “你妈突然闯进家里,弄伤了优一。是你跑去跟她告状的,对吧?”

    “少说得那么难听,我只是把状况告诉她而已。”

    美晴讲着电话,不由得不耐烦起来。视野一隅,清美正在替优一抹药膏。

    “为什么把我们的事跟你妈讲?懦夫!都几岁的人了,还要靠妈妈,你丢不丢脸?”

    “什么?那投奔娘家的妳自己又怎么说?”

    被指出双重标准,美晴退缩了一下,说:

    “总之,如果你不愿意接受优一,我也会考虑离婚。”

    “喂──妳是说认真的吗?”

    “我一直都是认真的!”

    “妳冷静点,这种话可不能随便乱讲。”

    “咦,一点都不随便,我是很郑重地在告诉你。……所以我才会暂时离家,想要好好想一想。你不懂吗?”

    电话另一头传来假惺惺的叹气声。美晴更加烦躁,扬起眉毛继续说:

    “除非你反省,否则我和优一都不会回去。”

    美晴不等对方回话就挂了电话。她厌倦地叹气,结果清美低声说道:

    “亲家母的心情我也不是不懂。自己的小孩不管多大,永远都是小孩,如果是儿子,更是如此了。”

    “等一下,妈要替他们说话吗?妳到底是哪一边的?”

    “我是说我懂那种心情啦。虽然亲家母的行为真的很糟糕。”

    美晴忽然发现优一在看她。她想起优一也听得懂人话,怀着复杂心情回望他说:

    “……如果要叫妈选择小优还是你爸,妈一定会选择小优的。”

    儿子没有回应。这样也没关系。

    不用回话也无所谓。她只要像至今为止那样,甚至是加倍地,继续向儿子说话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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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7-16 10:56:25 | 显示全部楼层
    6
    日子比美晴想像中的更平静。

    她与清美分摊家事,照顾优一。和清美一起去采买、一起煮饭。过去都只有一个人做的事,和清美边聊天边做,便奇妙地乐趣无穷。

    过了五天左右,优一的皮肤红肿也完全痊愈了。因为似乎也没有后遗症,美晴放下了心中一块大石。优一还是一样,都窝在沙发上的固定位置,没怎么活动,但美晴和清美看电视时,他会一起看,或是一回神就发觉他就在附近,感觉比起以前,更常与家人共享时间与空间了。

    即使没有对话,只是陪在附近,感受就不太一样。美晴注意到这件事,尽可能让优一参与家中的生活起居。

    吃饭的时候,她也把优一带过来,一起坐在餐桌旁。她认为即使不能吃一样的饭菜,同桌进餐也是很重要的。

    “好吃吗?优一。那莴苣是美津代太太送的喔。”

    “美津代太太是老人会的那位吗?”

    “对,她们家务农,有时候会送一些自己种的菜给我。”

    桌旁响起咀嚼新鲜菜叶的清脆声响。美晴看着将叶子咬出半圆状进食的优一,动着筷子。

    “美津代太太家还有蜜柑树,之前好像出了一些事。她说附近的坏小孩会来偷采蜜柑。”

    “现在还有这种事啊?”

    “有啊。美津代太太说有些小学生把她家附近当成游乐场,会随便乱采蜜柑。所以她去对方家里抗议,结果被对方母亲反过来骂『我家小孩才不会做那种事』,教人哑口无言。”

    “真讨厌。那种父母……叫什么去了?怪兽家长吗?”

    “真的只会制造麻烦呢。美津代太太个性也很懦弱,不敢多说什么,最后只好说『好啦好啦,算了』,灰溜溜地回家了。”

    “可是这样的话,以后不是还会继续被偷采吗?”

    “我也这样跟她说。我说美津代太太,这样不行,要让小孩子知道坏事就是坏事啊。然后……”

    就在清美说这件事的时候,优一似乎吃饱了,慢慢地挪动身体,但没有离开去沙发,而是就这样在餐椅蜷成一团。美晴有些莞尔地看着他。

    常说母亲对孩子的爱是无条件的爱,但并不是只要成为人母,每个人都能对孩子付出无条件的爱,也不是就能变得如此崇高,完全不求回报。

    做了好事就称赞,付出感情。做坏事就责骂,收回感情。美晴一直是这样养育优一的。因为她相信这才是正确的教养。

    但相反地也有矛盾,她有时会忍不住宠溺地买东西给他,或过度干涉、代劳。虽然她不知道什么才是对的,但她做的都是觉得对优一好的行为。然而以结果来说,她的行动毫无连贯性,让优一感到无所适从了也说不定。

    美晴这个世代,主流是小孩子要严格管教才好,但最近的教养常识似乎不是如此。现在的观念认为,对小孩的爱不该设限,愈多亲密接触愈好,孩子想要多少,就应该尽量满足。据说从幼儿时期就给予孩子充足的关爱,可以培养孩子的自立心。

    ──对于社会上普及的知识和常识,美晴有时会存疑。电视资讯尤其如此。像是健康食品,不久前说是有益健康的食品,过一阵子又被说对身体不好,相反的例子也比比皆是。

    资讯很快就会更新,彻底被颠覆,让人搞不懂什么才是对的。美晴被资讯牵着鼻子走,混乱不已,但也发现事物的“正确”与否并非绝对。

    既然如此,她有时甚至会想,也许正不正确并不怎么重要。毕竟即使不正确,人不也活得好好的?

    总之,如果怀疑一切、抵抗一切,实在活得太辛苦了。只能挑选资讯,相信认为可信的内容,最终,只能靠自己取舍。对于现代的教养观念,美晴也是半信半疑,但她从中挑出感觉可以相信、可以应用在优一身上的部分,摸索尝试。

    优一自信不足。要让他建立起自信心,需要自我肯定。需要不管发生任何事都可以放心依靠的心灵支柱或避风港。美晴想,也许为时未晚,现在再来培养也不迟。

    不应该因为优一已经不具人形、不会说话,就加以随便对待。如果外形改变了,只有思考如同往昔,那当事人不是难受至极吗?美晴总算能想到这一层了。

    因此她想要尽量把优一当成家中的一份子对待,尽可能表达自己对他的爱,让他放心。

    尽量不做优一讨厌的事,而是做他想要的事。不是宠溺他,而是让他能安心撒娇。不要过度保护、过度干涉。不要抢先替他做什么,等他做不到的时候再协助。

    优一好歹也已经成年了,实在不可能再从头把他养大。美晴也很清楚这一点。

    虽然不知道迟至今日才改变方式,能有什么助益,但不用焦急,只要耐性十足地去面对就行了。这是美晴找到的、目前暂时的答案。

    美晴和优一离家后过了两星期,勋夫完全没有联络。

    是工作忙吗?还是觉得联络也没用?美晴不清楚。对于不亲自来接也毫不联络,没有半点反省的勋夫,美晴感觉到夫妻情分日渐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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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7-16 10:56:42 | 显示全部楼层
    ──对他来说,或许家人就只是这样而已。

    累赘的儿子、有如方便女佣的妻子。如果不在了很麻烦,但也没重要到必须低头拼命求她回来。是不是就是这样?

    那么,美晴也必须郑重考虑往后的生活。即使要和清美住在一起,也必须找份工作吧。总不能靠清美的年金过日子。

    一旦做出决定,美晴动作很快,她立刻搜集征才杂志。美晴不谙机械,因此无法选择必须使用电脑的工作。加上年龄限制,她主要都是看清洁人员的征才讯息。

    直到不久前,美晴都对体力没有自信,认为自己绝对无法胜任劳力活,但是在娘家悠闲地过日子,她感觉不可思议地活力泉涌。而且家事可以和清美分工,即使下班回家很累,也不用一个人包办一切,因此她觉得选项增加了。

    有没有交通补助?有没有制服?班表时段?时薪多少?美晴仔细比较,找到中意的职缺,立刻打电话过去,顺利约到面试,美晴准备好等待那天来临。

    面试当天,美晴搭了二十分钟的电车抵达事务所,看来好相处的面试官立刻出来迎接。

    与其说是面试,更像是面谈,两人聊了约三十分钟。美晴觉得似乎很有希望,但仍然没有当场获得录取,只说会再通知结果。

    想想通勤距离和能上班的时段,应该都没有扣分的地方,但美晴离开职场的时间实在太久,只有这一点令人担心。……清洁人员大多都不拘有无经验,因此美晴原本以为不会有问题,但还是有可能被刷掉。

    胡思乱想也没用。没被录取的话,再找其他工作就行了。

    美晴努力要自己乐观,经过车站时,忽然有人从背后拍她的肩膀:

    “田无太太吗?”

    美晴回头一看,站在那里的是春町。

    “咦,春町太太!”

    “好久不见。妳好吗?”

    “嗯。──春町太太呢?”

    美晴反问,春町露出有些阴沉的笑容答道:

    “我……嗯,还不错。不过出了很多事。”

    “出了很多事?”

    美晴疑惑地反问,春町露出寻思的样子。

    “欸,田无太太,如果妳有空,要不要去喝杯茶坐一下?……如果不愿意,我也不勉强,不过我想跟妳说一下水珠会的事。”

    “好啊。会在这里遇到,也算是某种缘分吧。”

    津森莫名地讨厌春町,但美晴对春町并不觉得反感。她觉得偶然在车站遇到,一起喝杯茶也无所谓,于是答应了邀约。

    “……完全入秋了呢。”

    春町看着咖啡厅外的景色,低声说道。“是啊。”美晴附和着,有些怀念地回想起波澜万丈的夏季。

    “水珠会那里……没说一声就没去了,真抱歉。”

    美晴说,春町眨了眨眼,微微露出苦笑:

    “啊,没关系啦。水珠会没有严格的退会制度,要离开很自由。不来的人多半都是口头说一声,不过更多的是自然而然就没出现了。”

    春町的说法让美晴觉得似乎有些不对劲。但她还没有提问,春町自己就说了。

    “其实呢,田无太太没来的那段期间──水珠会解散了。”

    “咦?”美晴瞪大眼睛,春町轻叹一口气,手指抚摸着手边的咖啡杯侧面。

    “该从哪里说起才好……?田无太太应该也发现了,水珠会有几个小团体对吧?”

    “嗯……我是感觉好像有几个小圈圈。”

    “对,没错。……小圈圈啊,人一多,自然就会拉帮结派吗?我那里、石井太太那里,还有桥本太太那里,其他还有几个小团体,不过为了捐款的事,我跟桥本太太起了纠纷。”

    “跟桥本太太……”

    美晴内心第一个想法是:果然。桥本赤裸裸地仇视春町,因此美晴并不觉得意外,认为两边何时会起冲突都不奇怪。

    “我自认为并没有强迫大家捐钱,是基于想要支持伊都子的心情,向有意愿的人募款,这是真的。可是桥本太太似乎不这么想。她说事实上就有人说被我施压捐钱。我还奇怪她在说谁,居然是米村太太呢。”

    “怎么会……?”

    美晴说,但回想起米村短时间内从笹山改为投靠春町,以及津森对米村这个人的分析,或许也是有可能的。但对春町来说,似乎难以置信。

    “对,怎么会?我也吓了一大跳。”

    春町蹙起眉头,面露困惑的表情,继续说道。

    “米村太太好像认为,要参加我办的活动,就非捐钱不可,这笔钱就像是参加费,如果不捐,就会遭到排挤。喏,上次我收钱的时候,田无太太跟津森太太都没有捐不是吗?后来妳们两位就没有来了,所以米村太太好像以为妳们是被我赶走了。”

    “真是太不巧了……”

    “对啊,真的很不巧。”春町用力挥挥手,喝了一口咖啡。“不过,让人误会的我或许也有错啦,只是被这样指控,还是很不舒服,结果就吵起来了。”

    “怎么这样……”

    美晴光是想像就觉得难受极了,半带叹息地说。她觉得幸好自己不在场、幸好没有扯上这些麻烦事,但也觉得自己好像有部分责任,心情很微妙。

    “因为桥本太太居然在例会的时候这样说呢。在大家面前宣布『我要告发春町太太』。很气人对吧?这是叫公开处刑吗?米村太太也是,说什么『我被春町太太威胁』。真是的,我完全没想到她是那种人。”

    见春町不悦地牢骚说,美晴忽然想起了津森。虽然说不出是哪里怎么个像法,但总觉得两人很像。她猜想津森会讨厌春町,或许是一种同类相斥,便应道:“真是无妄之灾呢。”

    “而且如果只针对我也就罢了,还波及到伊都子……桥本太太她们说,参加家属互助会的都是家里有变异者的穷人,收钱太说不过去了,应该制止这种行为,还开始指责伊都子是守财奴。怎么说呢?过去受人家那么多照顾,却讲出这种话来,我现在想起来还是气得不得了。”

    春町愤愤不平地说,深深叹了一口气,表情忽然转为阴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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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7-16 10:57:01 | 显示全部楼层
    “……妳记得新田太太吗?常跟桥本太太在一起、戴眼镜、烫头发的那个。她啊,居然私下调查伊都子的事呢。然后在众人面前揭发,说伊都子说儿子失踪是骗人的。”

    “咦……?”

    美晴瞪圆了眼睛,春町垂下目光,点了一下头:

    “对,其实伊都子的孩子不是儿子,是女儿。我是听伊都子亲口告诉我的,所以知道,可是伊都子瞒着我以外的会员。虽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她要说是儿子,但我明白对外宣称是失踪比较好。因为如果说出真相,实在是太骇人听闻了。”

    “骇人听闻?怎么说?”

    春町有些犹豫地停顿了一下,然后说:

    “伊都子的女儿变异,是早期这种病的资讯还不普遍的时候。所以伊都子整个人吓坏了──应该也是因为她当时的生活让她在精神上也濒临了极限──她说,她失手杀了自己的女儿。”

    这令人震惊的告白,让美晴全身僵硬,瞬间忘了呼吸。

    那个看起来温柔高雅的山崎,居然杀死了变异的自己的孩子。即使是过去的事、是法律上没有罪责的行为,也不是那么容易让人接受的事,美晴说不出话来,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妳吓到了吧?任谁都会吓到呢。我也是,刚听到的时候吓了一大跳。可是伊都子真的非常后悔,她为了希望不会再有人步上自己的后尘,才成立了家属互助会。我很尊敬伊都子。现在当然也很尊敬她。可是这件事的内容还是太……在会上听到这件事,每个人都……”

    春町说,山崎在例会的会员面前被揭发过去的罪行,顿时面无血色,失声无语,只是嘴唇不住地发抖,她看了实在太不忍心。

    “很多会员都退出了。……铃原太太也退出了。剩下的只有我、寺田先生,还有几个人。但也有人一声不吭,就这样离开了,所以,最后真的没什么人留下来。伊都子似乎也受到很大的打击。”

    “所以水珠会解散了吗?”

    “……伊都子把事务所的钱全部拿走,不知去向。我完全联络不上她。”

    “原来……发生了这种事……”

    美晴震惊不已,只能这样应声。她想不到什么合适的回应,也不知道能说什么。

    美晴不知道的期间出了大事──她体认到这个事实,感到虚无。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出了事,并以最糟糕的形式落幕了。虽然与自己也不无关系,却只能在事后听说,就好像被隔绝在外。实际上这是无可奈何的事,即使美晴在场,应该也无法改变什么,却让她有种沉重的无力感。

    “还是妳不想知道这些?”

    “不会──我也不想毫不知情地过了几个月,才发现水珠会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

    “那就好。”

    春町的声音渗透出安心。她再次垂下目光,汤匙伸进杯子里搅拌着。用不着说,这动作显然没什么特别的意义。

    “……那个……”

    “什么?”

    “春町太太听到山崎太太的过去……也可以接受呢。”

    听到美晴的话,春町抬起头来,嘴唇嘲讽地扭曲了。

    “因为我也是一样的,怎么可能指责伊都子什么?”

    怎么会──看到美晴这样的视线,春町点点头:

    “我也杀了自己变异的儿子。伊都子根本没得比,因为我不但杀了自己的孩子,还把他给吃了。”

    美晴完全说不出话来,春町露出不像自嘲的笑。

    “我儿子变成鱼类的异形,我暂时把他放在水槽里养着,可是不知道往后该怎么办,又没有丈夫,其他儿子也不肯回家了。也许是跟异形的儿子两个人关在家里,精神失常了吧,某一天我回过神时,居然在用平底锅煎他。”

    ──春町说,当时的事她已记忆模糊。

    片断的记忆中,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水槽里无力地飘浮的儿子,然后下一瞬间,她已经在煎鱼了。

    放油、洒胡椒盐,两面煎成漂亮的金黄色,放在盘子上。

    春町看着煎好的鱼,感觉很奇妙。

    即使回想,是为了吃才煎、还是死了才煎,记忆也暧昧不清。

    总之,春町想要吃它。她觉得自己有义务把煎得色香味俱全的儿子吃掉。

    然后她用筷子连同煎得香脆的皮夹起,放入口中──

    不是鱼肉的味道。但没有腥臭味,滋味圆润,老实说,满好吃的。

    春町毫无抵抗地一口一口吃下去,吃到一半还开了瓶红酒。就这样几乎吃完整条鱼时,她忽然看见盘子上剩下的眼珠。

    那是人的眼珠──是儿子的眼珠。

    意识到的瞬间,呕吐感冲上胸口。她终于察觉那实在不是可以吃进胃里的东西。

    完全没想到那是儿子的肉,津津有味地几乎吃完整条的事实,以及毫不觉得异常,做出这种惊世骇俗之举的自己。与死去的儿子的眼珠对望的瞬间,五脏六腑一阵翻搅的感觉──这一切都可怕极了。

    自己做了不可挽回的事。春町抱头痛哭,把手指插进喉咙里不断地催吐,直到整个胃全部空掉。

    “所以……水珠会没了,家里也只剩下不好的回忆,我决定搬家。我想搬得远远的。”

    春町以她一贯的爽朗声音说,美晴回过神似地眨了眨眼。

    “所以往后应该再也没有机会见到田无太太了。……因为是最后一次碰面,连不该说的话都跟妳说了,真抱歉啊。妳听听就忘了吧。”

    那不是叫人忘记就能轻易忘掉的内容,但美晴点了点头。春町有些寂寞地笑道:

    “妳们家的优一好吗?”

    “嗯……还是老样子,但过得不错。”

    “这样啊。那就好。”

    春町抱起脱下的外套和皮包,站了起来。

    “就算什么事都没有,人活着还是最好的。我说这种话也很怪,不过好好珍惜优一吧。要好好相处喔。”

    我请客──春町拿起帐单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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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7-17 09:04:23 | 显示全部楼层
    7

    “我回来了。”

    看到有气无力的美晴,清美表情有些惊讶。她停住折衣服的手,望向女儿。

    美晴没注意到清美的反应,就像失了魂的活尸一样,放下肩上的皮包,整个人坐倒在沙发上。

    ──总觉得一下子累极了。

    思考停滞,只有疲劳沉重地覆盖上来。美晴就这样闭上眼睛,从肺部深处深深地吐气。

    春町的话太震撼了。水珠会的事、山崎的事,还有春町自己的事。美晴还不知道该如何去接受这些事实。

    虽说只是暂时的,但曾经视为心灵寄托的地方居然如此轻易就瓦解了。在自己无关之处,毫无真实感地,就像一阵烟雾般消失了。演变成这样,“水珠会”到底是什么?总觉得好像看到了一场幻影。

    家属互助会对于美晴等拥有变异者子女的人来说,应该是一个希望、休息的场所。为了避免一个人痛苦烦恼,拥有相同伤痛的人聚在一起,分担痛苦,应该是这样的园地才对。

    或者她们只是在相濡以沫、同病相怜罢了?理想中的道路应该是正确的,却怎么会落得这样荒芜的下场?美晴觉得遗憾极了。

    ……但是,只是分享伤痛是不行的。对于已经发生的事和问题,最重要的是不要悲观,但只是学会忍受和习惯,也无法获得根本的解决。

    更需要的,应该是正视眼前的问题,理解并面对。但“水珠会”把重点全放在家属的散心和逃避上了。然后忽略、搁置了最应该解决的问题。

    美晴也知道,有许多变异者是被自己的家人杀死的。发生这种悲剧的过程人各不同,也有种种理由吧。有些是对变异者个人的憎恨,有些是意外或过失。

    没错,尽管每个家庭的状况都不同,大多却都会迎向最糟糕的结局,这是为什么?不是被别人,而是被自己的家人、应该比任何人都要亲近的亲人杀害,这是为什么?

    也许家属对变异者的情感,早已变异。他们有的只是想要甩开问题的厌倦、想要处理掉人生绊脚石的念头。

    对于人权被剥夺、社会上也已经死亡的人类“残渣”,有什么义务必须去呵护照顾?

    勋夫也说过好几次,那不是儿子。

    变异者是异形,不是人。

    如果连自己的孩子都不是了,到底为什么必须一天二十四小时看着那东西,痛苦烦恼地过日子?

    所以──要丢掉。像断舍离,像丢掉旧布偶那样。

    或许家属是想要一个理由。将无力处理的重担,用合理的、同时道德和社会也容许的形式将之抛弃的理由。

    孩子都已经生下来了,不能说不要,不能丢掉,也不能杀掉。即使靠理性如此克制,不想要的东西,心里头还是不想要。

    是不是已经受够了?是不是已经厌恶到不行了?是不是希望如果能够,孩子是与自己无关的存在,可以放下这个包袱,得到自由?

    美晴想着,感到鼻子深处一阵酸痛,眼头一热。

    她看着优一,无数次心想:不应该是这样的。他怎么会变成这种样子?怎么会跟别人家的优秀孩子不一样?她一次又一次地想。

    她也想过,如果生的是女儿,或许会不一样。若是女儿,或许会更体贴美晴,她们会是一对和睦的母女。

    这一切,都是彻底否定优一的想法。

    是不是因为这样,才会有今天?

    美晴是不是其实在心中某处也这么感觉?如果优一不是优一,是更不一样的孩子的话──也就是说,她是不是在内心深处觉得她并不想要不符合理想的优一?所以才会梦到优一其实早在年幼就过世。如果是这样的话──

    把优一变成异形的,是不是美晴自己?

    “呜──”

    想到这里,呜咽从喉咙间涌上。泪水不住地滑下双颊,几乎来不及擦拭。

    如果孩子被如同唯一支柱的父母、应该要比任何人都支持他们的父母不断否定,会扭曲变形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在外貌变成异形以前,他们的心早已成了异形了吧。因为他们不被允许做自己。

    美晴把手伸向桌上的面纸,擦拭眼睛,但泪水仍不停滴落。

    美晴自己也不知道为何而哭。是悲伤吗?是痛苦吗?是懊悔吗?是自责吗?止不住的泪水令美晴困惑,结果清美端了茶在旁边坐了下来。

    “──喏。”

    杯子递到前面,美晴忍不住吃惊地看清美。

    “妳一定渴了。”

    清美只说了这话,便自然地转开视线。美晴吸着鼻子,注视着杯中的麦茶。她拿起杯子,放到口边啜了一口,冰凉的感觉从食道一路渗透到胃底。

    “面试发生了什么事吗?”

    清美静静地问。即使美晴不回答,清美也不催促。

    “不是……”

    美晴好不容易挤出这两个字,清美抬起头来,默默地等待下文。美晴抽泣着,回视刻着深纹的那张脸。

    “如果不想说,我不勉强问。”

    清美不是责备,而是关怀地说,美晴听了又湿了眼眶。

    “不是的。”

    美晴想要清美听她说。

    听她说、肯定她。──安慰她。让她撒娇。

    涌上心头的渴望令美晴不知所措,但她还是张开颤抖的嘴唇。

    “妈,我──”

    话无法顺利说出口。她千头万绪,却无法顺利转化为言语,说不出想要传达的话,焦急不已。但清美依然默默地等待美晴开口。

    “我……”

    美晴说不出下文,喉咙和胸口卡住,清美轻轻地抚摸她的背。结果美晴情不自禁地抱住了母亲。

    年迈的母亲身体娇小瘦弱,却让现在的美晴感到既庞大又温暖。她觉得就像变回了小孩,窝在母亲的怀里哭泣,清美回应似地伸手抱住她,温柔地拍她的背,就像在鼓励她。

    小时候,美晴曾经像这样对清美哭泣撒娇过吗?她回溯记忆,感到自己深层的内在渴求着爱情,同时也感觉受到了抚慰。

    毫无自觉地,美晴年幼时期的孤独一直横亘在心底。而它现在终于得到照耀、净化,是这样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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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7-17 09:04:39 | 显示全部楼层
    “我对优一做了过分的事……”

    “怎么说?”

    “我应该要像妈这样温柔对待优一的。”

    美晴语带呜咽地说,清美想了一下,纳闷地说:

    “老实说,我觉得我一直没什么空陪妳们。这点妳也知道吧?”

    美晴放开清美望向她。清美面露微笑,点了一下头。

    “也是有些事情是现在才能做的。妳也是,如果觉得对不起优一,往后就为他做妳能做的事吧。妳不是说妳已经这样决定了吗?”

    “嗯……”

    美晴已经决定要好好花时间去面对。如果美晴能够向优一赎罪,这应该是她唯一能做的事。

    美晴环顾四周,注视僵在椅子上的优一。从美晴回来的时候,他就一直在那里吧。优一一动不动,像在观察美晴,美晴对他说:

    “优一,妈妈一直很对不起你。”

    她擦拭眼泪,声音颤抖地接着说:

    “妈妈一直在逼你对吧?”

    把理想的样貌强压在他身上,当成自己的所有物对待,不断地否定他,然后从来没有察觉这是不对的。甚至没有想过如果自己被这样对待,一定会觉得很痛苦。

    自己是母亲,优一是孩子,所以她认为这些对待都是理所当然。错觉这才是普通。

    为什么呢?自己还是孩子的时候,对父母应该也有不满,然而一旦成了父母,就完全忘了那些感受。明明观点完全不同了,却自以为理解孩子的心情。负面连锁就像这样,不断地持续下去。

    但还是必须切断它才行。如果发现了自己的过错,至少可以在现在煞住,去实现不同的结果。

    “也许我对你来说不是个好妈妈,但往后不管发生任何事,妈都会站在你这边。”

    现在再来说这种话,也太肤浅了吗?即使如此,她还是要说。

    “因为不管是过去还是将来,你都是妈最重要的人。”

    也许这是一种独善其身的、自我满足的道歉。也许她的意思无法正确地传达给优一。

    但美晴还是只能这样传达。她只能用话语、态度和行动不断地传达,直到优一能够理解的那天。从今而后──直到永远。

    几天后,就在面试的公司通知录取的那天晚上。

    “美晴──美晴!”

    听到迫切的叫声,美晴停下洗碗的手。

    她草草用毛巾抹干湿手,走向客厅,只见清美一脸困惑地仰望着她。

    “优一……”

    清美非比寻常的态度让美晴急忙看向优一,这下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

    优一横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优一……?”

    你怎么了?美晴问着,不祥的预感笼罩了全身。

    她轻轻伸手抚摸体表,摸到的却是比平常坚硬的触感。

    “美晴,难道──”

    优一有什么不舒服的样子吗?美晴回想优一直到刚才的状况。

    吃饭的时候应该跟平常一样。不过优一平常就不怎么活动,因此难以判断是不是有精神──但应该没有特别不对劲的地方。食物也是,他像平常一样吃了菜叶。

    ──那怎么会……?

    “难道优一死掉了……?”

    优一的身体从尾巴开始变成了石头般的灰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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