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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black白夜

[转帖] 《莫言的奇奇怪怪故事集》完结,莫言的脑洞带你一起去人性深幽处探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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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10-12 0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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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3-7-30 09:13:56 | 显示全部楼层
    三爷说,袁家胡同北头鳖湾里的老鳖精经常去北京,它们的子孙们出将入相。有一个富家女嫁与一个考中进士的大才子,结婚三日,回娘家诉苦,说夫婿身体冷如冰块,触之汗毛倒立,疑非同类。其母嘱其回去用心观察。女归,发现这个大才子每日都在一个静室沐浴两次,且需水量极大。大才子沐浴时戒备森严,任何人不许窥测。这一日,大才子又去沐浴,女抱一套干净衣服,走至沐浴处,被一仆人拦住,女怒骂:是夫婿唤我送衣!仆人诺诺而退。愈近,听到室内水声响亮。女窥牖,见一鳖大如筐箩,甲壳灿烂,遍被文章,正在一大池中踊跃戏水,欢快活泼如孩童。女骇绝,惊叫,弃衣而走,金莲交错,数次倒地。女归室,想千金之躯,竟被鳖精玷污,遂解腰中带,自缢。这些文字不是三爷的,故事是三爷的。三爷还说过,北京有条精灵胡同,寒冬腊月也出摊卖西瓜,皇宫里没有的东西在精灵胡同里也有。有一个人回故乡,精灵胡同里托他捎一封信,信封上写「高密东北乡袁家湾」,这个人找遍了东北乡也没找到个袁家湾。他爹说,八成是鳖湾里的信,你去那儿吆喝吆喝看看吧。那人找了辆自行车骑着,到了袁家胡同北头,车子扔在河堤上,人站在河堤下浅水边,对着那潭黑水,高叫:家里有人吗?出来拿信!喊了三声,水里没动静,这人骂一句,刚要走,就见水面豁然开裂,一个红衣少年跳出来,说:是俺家的信吗?那人把信递过去。少年接了信,瞄了一眼,说:噢,是俺八叔的信,你等着,我告诉俺爷爷去。红衣少年潇洒入水。那人退后一步,坐在河堤慢坡上,心中嗟叹不已。俄顷,水又中分,红衣少年引出一个白衣老者。老者慈眉善目,可敬可亲。少年说:爷爷,就是这人带来的信。那人毕恭毕敬地站起来,不知说什么好。老者说:多谢啦,家里去坐坐吧。那人瞅瞅那潭绿水,心里发毛,口里赶紧推辞。老者也不十分邀请,一拂袖,对红衣少年说:家去拿点儿礼物。少年应声入水。那人似乎听到水中门扃哗啷,石阶橐橐。少年出水,提着一只柳条编织的小篮子,篮里盛着半篮绿豆芽。老者接过篮子,说:乡亲,烦你千里传信,感激不尽,无甚稀罕物赠你,现有自家生的绿豆芽一篮,您拿回家炒炒吃了吧。那人接了篮子,与老者点头哈腰一阵儿。老者携着红衣少年入水。那人捧着那篮子,心里鄙夷起来,心想水中精怪,定有珍宝,竟送我一篮绿豆芽!我花两毛钱到集上买一筐子,要你的干什么!想到此,他把篮子一翻,将绿豆芽倒进水中,嘴里还唠叨着:留着您自己吃吧。绿豆芽漂漂摇摇地沉下水去。那只柳条篮子编得实在是精巧,他舍不得丢,挽着回家里去。家去把送信经过对他爹说了。他爹只说了一句话:你是个天生的穷种!那人不解,他爹指着篮子说:你看看,那是什么?那人低头去看,只见篮子沿上,挂着一根闪闪发光的金绿豆芽。鳖湾里的神奇事儿多着呢,哪能说得完!

    我和小福子在袁家胡同头上停下来,面北看河水。河水澎澎湃湃,不舍分秒向东流。大鳖湾就埋藏在汹涌的浊水里,我知道洪水消退后它又要蓝汪汪地露出来。

    袁家胡同里,有我们生产队几个青年在推粪。粪乌黑,发散着一股子酸溜溜的臭水味。

    「哥,真有老鳖吗?」小福子又一次问我。小福子的眼睛闪闪烁烁的,好像他心里藏着什么奇怪的念头。

    我说:「当然有老鳖,就在水里藏着呢。」

    小福子不说话了。我们静静地看水。太阳很毒辣,我肩上的皮嗞嗞地响。河水开始消退了,退出来的倾斜河堤上汪着一层脂油般的细泥。

    我和小福子同时发现,在我们脚下,近堤的平稳河水上,漂着一朵鲜艳的红花。只有花没有叶,花瓣儿略微有些卷曲,红颜色里透出黑颜色来。

    「哥,一朵红花……」小福子紧盯着水中的花朵说。

    「一朵红花,是一朵红花……」我也盯着水中的红花说。

    河水东流,那朵红花却慢慢往西漂,逆流而上,花茎激起一些细小的、洁白的浪花。阳光愈加强烈,河里明晃晃一片金琉璃。那朵花红得耀眼。我和小福子对着眼睛,我想他跟我一样感觉到了一种强烈的颜色的诱惑。

    后来发生的事情就极其简单了。小福子狠狠地盯我一眼,转身就朝着那朵红花冲去。河里金光散乱,我似乎听到小福子的脚板拍打得水面呱唧呱唧响,他好像奔跑在一条平坦的、积存着浅浅雨水的砂石路上。那朵红花蓬松开来,像一团毛茸茸的厚重的阴云,把小福子团团包裹住。

    >>>我甚至想喊一句:「小心,别弄毁了那朵花!」细想起来,小福子在扑向河中红花那一刹那——他摇摇摆摆地扑下河,像只羽毛未丰的小鸭子——我是完全可以伸手把他拉住的,我动没动过拉住他的念头呢?我想没想过他跳下河去注定要灭亡呢?在袁家胡同里推粪的四个青年,都赤脚、赤膊、满身汗水、满身粪臭。他们走上河堤。他们一齐看到我站在河堤上发愣。叫春季的青年在我头上拍了一掌,说:「大福子,站在这儿望什么?跟我下河洗澡去!」我看着他流汗流得雪白了的脸,说:「小福子跳到河里去啦!」

    他说:「什么?」 我重复道:「小福子跳到河里去啦!」 其余三个青年都把脸对着我看。

    我看着河水。河水更加辉煌了。金光银光碰碰撞撞,浩渺无边;浪潮在光的影里镗镗鞳鞳地奏鸣着:河里的燠热鱼腥扑面涌起。我的心一阵急跳,寒冷如血,流遍全身。

    我牙齿打着颤抖说:「小福子……跳到河里去啦……」

    那朵诱人的红花早已无影无踪,红花曾经逗留过的那片平静的水面上,急遽旋转着一个湍急的大漩涡。春季搡了我一把,骂道:「傻瓜蛋!为什么不早喊?」

    四个青年人抬起手掌罩着眼,努力往河面上望着。

    「在哪里?」叫子平的青年吼一声,纵身扑入水中。他的身体砸起几簇水浪花,在阳光下开放,十分艳丽。

    春季他们三个也紧随着子平跳下河去。他们砸得河水哐当哐当冲撞河堤。

    我看到了,在十几米外的河心里,小福子的光头像块紫花西瓜皮一样时隐时现。四个青年快速地挥动着胳膊往河心冲刺,急流冲得他们都把身体仄楞起来。一串串的透明的水珠,当他们举起胳膊时,秃噜噜地,闪烁着光彩,不失时机地,滚到河的浪峰上,滚到河的浪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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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7-30 09:14:14 | 显示全部楼层
    我起初是站着,站累了就坐着。我坐在生产队宽大的打谷场边颓唐的土墙边,一个高大的麦秸垛投下一块阴影,遮住了我平伸在地上的两条腿。我的腿又黑又瘦,我的腿上布满伤疤,我也不知道我的腿上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伤疤。左腿膝盖下三寸处有一个铜钱大的毒疮正在化脓,苍蝇在疮上爬,它从毒疮鲜红的底盘爬上毒疮雪白的顶尖,在顶尖上它停顿两秒钟,叮几口,我的毒疮发痒,毒疮很想迸裂,苍蝇从疮尖上又爬到疮底,它好像在爬上爬下着一座顶端挂雪的标准的山峰。被大雨淋透了的麦秸垛散发着逼人的热气,霉变的霉气,还有一丝丝金色麦秸的香味儿。毒疮在这个又热又湿的中午成熟了,青白色的脓液在纸薄的皮肤里蠢蠢欲动。我发现在我的右腿外侧有一块生锈的铁片,我用右手捡起那块铁片,用它的尖锐的角,在疮尖上轻轻地划了一下——好像划在高级的丝绸上的细微声响,使我的口腔里分泌出大量的津液。我当然感觉到了痛苦,但我还是咬牙切齿地在毒疮上狠命划了一下子,铁片锈蚀的边缘上沾着花花绿绿的烂肉,毒疮迸裂,脓血咕嘟嘟涌出,你不要恶心,这就是生活,我认为很美好,你洗净了脸上的油彩也会认为很美好。其实,我长大了才知道,人们爱护自己身上的毒疮就像爱护自己的眼睛一样,我从坐在草垛边上那时候就朦朦胧胧地感觉到:世界上最可怕最残酷的东西是人的良心,这个形状如红薯,味道如臭鱼,颜色如蜂蜜的玩意儿委实是破坏世界秩序的罪魁祸首。后来我在一个繁华的市廛上行走,见人们都用铁扦子插着良心在旺盛的炭火上烤着,香气扑鼻,我于是明白了这里为什么会成为繁华的市廛。

    我在那道矮墙边上坐着,没人理我,场上散布着几百个人,女人居多,女人中上了年纪的老女人居多,也有男人,也有孩子。我看到了他们貌似同情、实则幸灾乐祸的脸上的表情。我弟弟小福子淹死了——也许淹不死,抢救还在继续进行。他们都是来看热闹的,就像当年姐姐带我去看那个长尾巴的人一样。春季用双手托着小福子穿过胡同,绕过骆驼——骆驼对着我冷笑——走到我家,我家门上挂锁。春季气喘吁吁地问我:「大福子,你爹和你娘呢?」我什么话也没说,我没有话可说,我愿意跟着小福子走。村里人嗅到了死孩子的味道,一疙瘩一疙瘩地跟在小福子的后边。

    有人建议赶快把小福子抱到生产队的打谷场上,队里的男女劳力都在那里编织防洪用的麦草袋子。我想起了,爹和娘确实是去编织防洪用的麦草袋子了。没走到打谷场就听到了娘的哭声,接着就看到娘从街上飞跑过来。娘哭得很动情,声音尖尖的,像个小姑娘一样。

    娘身后也跟着一群人,爹十分显眼地混杂在那群人中,我一眼就看到了,爹高大的身体摇摇晃晃,好像喝醉了酒。春季抱着小福子径直往前走,小福子仰在春季臂膊里,胳膊腿耷拉着,好像架上的老丝瓜。

    娘跑到离小福子两步远时,突然止住了哭声,她往前倾了一下身体,脖子猛一伸,像触了雷电一样。身后有人扶了她一把。她往后一仰,那人就着劲一拖,娘闪到一侧去。

    春季托着小福子,庄严肃穆地往前走,人们都闪到两边去,等一下,伺机加入了小福子身后的队伍。爹没表示出半点儿特殊性,他

    >>>跟随在我身后,我不用回头就知道爹摇摇晃晃地走着,好像喝醉了酒。走到打谷场上,娘又开始哭起来,这时的哭声已不如适才清脆,听着也感到疲乏。

    打谷场边上有三排房子,一排是生产队的饲养室,一排是生产队的仓库,还有一排是生产队的记工房。夏天从不穿上衣和鞋子的方六老爷担任了抢救小福子的总指挥。他让人从饲养棚里拉出了一头黑色的大牛。这头牛眼睛血红,斜着眼看人。它的僵直的角上闪烁着钢铁般的光泽,后腿上、尾巴上沾满了尿屎混合成的泥巴。

    「攥紧鼻绳!」方六老爷威严地吩咐那个拉牛的中年汉子。

    中年汉子一脸麻子,也是赤膊赤脚,背上一大串茶碗口大的疤瘌,是生连串毒疮结下的,我要呼他四大伯。四大伯把凶猛的黑牛鼻绳攥紧,黑牛焦躁地扭动尾巴,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四大伯也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把他搭到牛背上!」方六老爷吩咐春季大哥。春季把小福子扔到尖削的牛背上,牛扭着腰,斜着眼睛往后看,它的眼睛红得像辣椒一样,喘气声像鹅叫一样。小福子在牛背上折成两段,嘴啃着那侧牛腹,小鸡巴戳着这侧牛腹。他的屁股上和背上的皮肤金光闪烁。「牵着牛走!」方六老爷说。四大伯一松牛鼻绳,黑牛昂着头,虎虎地往前冲去,小福子在牛背上颠簸着,看看要栽下去的样子。方六老爷吩咐两个人去,一个卡着小福子的腿,一个托着小福子的头。

    「松开缰绳!」方六老爷说,「由着牛走,越颠越好!」

    四大伯闪到牛头左侧。方六老爷在牛腚上拍了一掌。黑牛迈着大步,走得飞快,牛两侧扶持小福子的两个汉子,仄着身子走得艰难,脸上都咧着一张嘴,嘴里都是黑得发亮的牙齿。场上沙土潮湿,黑牛的蹄印像花瓣一样印出来。

    娘忘记了哭,蓬头散发,随着牛一溜小跑。爹弓着腰,依然十分显眼地掺杂在牛后骚乱的人群里。黑牛沿着打谷场走了两圈,小福子的腹中响了一阵儿,一股暗红色的水从他嘴里喷出来。

    「好啦!吐出水来了!」人群里一声欢呼。

    娘跑到牛的近旁,梦呓般地说:「小福子,小福子,娘的好孩子,醒醒吧,醒醒吧,娘包粽子给你吃,就给你吃,不给大福子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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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7-30 09:15:10 | 显示全部楼层
    我的心里一阵冰凉。

    黑牛继续走着,但小福子已不吐水,有几根白色的口涎在他唇边垂着,后来连口涎也没有了。

    方六老爷说:「行啦,差不多啦!」

    四大伯拢住牛,那两个傍在牛侧的汉子把小福子从牛脊梁上揭下来,抬着,走到场边一棵红杨树下。红杨树投在地上一片炕席大的斑驳阴影,阴影里布满绿豆粒大小的黑色虫屎,因为树上滋生着成千上万只毛毛虫。

    有一个聪明人拎来一只刚编织好的草包子,刚要把小福子放上去时,父亲从人堆里挤出来,脱下湿漉漉的褂子,铺在草包子上。父亲没有忘记把黑烟斗和牛皮烟荷包从褂子口袋里摸出来,别在腰带上。小福子仰面朝天躺在父亲的褂子上了。我看到了他的脸。小福子依然比我要俊得多,但是他分明地变老了。他的耳朵上布满了皱纹,他的眼睛半开半阖,一线白光从他眼缝里射出来,又阴又冷。我觉得小福子是看着我的,他要告诉我关于那朵红花的秘密,它是从哪里来的,它又到哪里去了。老鳖与人类是什么关系……从小福子睥睨人类的阴冷目光里,我知道他什么都明白了,我当时就后悔,为什么不跟着小福子跳到河里去追逐那朵红花呢?真是遗憾真是后悔莫及。小福子的腮上凝结着温暖的微笑,我的牙齿焦黄他的牙齿却雪白,他处处比我漂亮,任何一个细枝末节都有力地证明着「好孩子不长命,坏孩子万万岁」的真理。小福子双唇紫红,像炒熟了的蝎子的颜色。「等一会儿,等一会儿,」方六老爷安慰着焦灼的人群,「很快就会喘气的,肚里水控净了,没有不喘气的道理!」

    大家都看着小福子瘪瘪的肚子,期待着他喘息。娘跪在小福子身边,含糊不清地祷告着。我一点儿不可怜她,我甚至觉得她讨厌!我甚至用灰白色的暗语咒骂着她,嘲弄着她;从她迷眊的眼珠子里流出来的眼泪我认为一钱不值。你哭吧!你祷告吧!你这个装模作样的偏心的娘!你的小福子活不了啦!他已经死定了!他原本就不是人,他是河中老鳖湾里那个红衣少年投胎到人间来体验人世生活的,是我把他推到河里去的!

    我永远不可能成为一个孝子啦!

    所有在场的人,都汗水淋漓,都把眼睛从小福子腹肚上移开,转而注视着方六老爷红彤彤的大脸。红杨树上的毛毛虫同时排便,黑色的硬屎像冰雹一样打在人们的头上。

    方六老爷秃亮的脑门上也挂上了一层细密的小汗珠,他举起手,用一群豆虫般的手指搔着鬓边那几十根软绵绵的头发,说:「不要着急,不要着急,待我看看。」

    他弯下腰去,用厚厚的手掌压压小福子的心窝。他站起来时,我看到他的两颗大黄眼珠急遽眨动着,好像两只金色的蝴蝶在愉快地飞舞。

    「六老爷……」娘奴颜婢膝地求告着,「六老爷,

    >>>救救我的孩子……」

    方六老爷沉思片刻,说:「去,去,去找口铁锅来。」两个男人抬来一口搅拌农药的大铁锅。方六老爷命令他们把铁锅倒扣过来。

    那口铁锅在阳光下晒得一定滚烫了。六老爷亲自动手,把小福子拎到铁锅上。小福子的肚脐端端正正地挤在锅脐上,嘴啃着锅边,脚踢着锅边。六老爷捋两下胳膊,吃力地弯下腰,用肥厚的手,挤压着小福子的背。六老爷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到小福子身上了。我听到小福子的骨头啪哽啪哽地响着。我看到小福子的身体越来越薄,好似贴在锅底上的一张烙饼。六老爷猛一松手,小福子的身体困难地恢复着原样,他的胸膛里发出了「嗷嗷」的叫声。

    「喘气了!」有人惊呼一声。连娘都停了唠叨,几百只眼睛死盯着烙在锅上的小福子。寂静。黑色的毛毛虫屎冰雹般降落,虫屎打着小福子的背,打着浸透剧毒农药的锅边,打着方六老爷充满智慧的脑壳……都砰砰啪啪地响着。大家屏住呼吸,祈望着小福子能从锅上蹦起来。

    等了半袋烟的工夫,小福子一动不动。方六老爷怒气冲冲地弯下腰,好像揉面一样,好像捣蒜一样,对着小福子的腰背,好一阵儿狂捣乱揉。一股臭气弥散开来。有人喊:「六老爷,别折腾了,屎汤子都挤出来了!」

    六老爷直起腰,握两个空心拳头,痛苦地捶打着左右腰眼,两滴大泪珠子从他眼里噗噜噗噜滚下来。「我没有招数了!」方六老爷沮丧地说,「用了黑牛,用了铁锅,他都不活,我没有招数了!」我看着从小福子嘴里流出来的褐色的粥状物,在阳光下蒸腾着绿色的臭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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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3-7-30 09:15:40 | 显示全部楼层
    「谁还有高招?」方六老爷说,「谁还有高招请拿出来使,死马当成活马医吧!」

    父亲说:「六老爷,让您老人家吃累了。」六老爷说:「哎,惭愧,惭愧!」一边说着,一边交替捶打着左右腰眼,摇摇摆摆地走了。

    父亲弓着腰,端详着贴在锅底上的小福子,迟疑片刻,好像不晓得该从哪里下手。(我已经嗅到烤烧鸡的香味了。)一滴清鼻涕从父亲鼻尖上垂直下落,打在小福子的脊椎上。父亲哼了一声,伸出一双鲁莽的大手,卡住小福子的腰,用力提起来,小福子皮肤与铁锅剥离时,发出一阵哔哔叭叭的声音。这声音酷似在灯火上烧头发的声音,伴随着声音迅速弥散的味道也像烧头发的味道。

    小福子的身体折成两叠,几乎是垂直地悬挂在父亲颤抖不止的胳膊上。我想起了悬挂在房檐下木橛子上的腌带鱼。我的小弟弟四肢柔软地下顺着,他能把身体弯曲到如此程度,简直像个奇迹。

    父亲把小福子放在地上,理顺了他凌乱的胳膊和腿。小福子的肚脐被锅脐挤出了一个圆圆的坑,有半个茶碗深。

    娘跪在地上,我认为她很无耻地哀求着:「救救我的孩子!救救我的孩子!」

    父亲懊丧地说:「行啦!别号了!」

    我钦佩父亲的态度。娘不说话了,只是嘤嘤地哭,我又可怜她了。

    父亲一手托住小福子的脖颈,一手托住小福子的腋窝,踉踉跄跄地往前走。围观的乡亲们匆匆闪开一条道路,都毕恭毕敬地立着。

    我跑到父亲前面,回头仰望着父亲脸上的愚蠢的微笑,我忽然觉得,我应该说句什么,到了该我说话的时候了。

    「爹,河里有一朵红花……」父亲脸上的微笑抖动着,像生锈的废铁皮嗦落落地响。我继续说:「小福子跳到河里去捞那朵红花……」我看到父亲的腮帮子可怕地扭动着,父亲的嘴巴扭得很歪,紧接着我便脱离地面飞行了。湛蓝的天空,破絮般的残云,水银般的光线。黄色的土地,翻转的房屋,倾斜的人群。我在空中翻了一个筋斗,呱唧一声摔在地上。我啃了一嘴泥沙。趴在地上,我的耳朵里翻滚着沉雷般的声响。那是父亲的大脚踢中我的屁股瓣时发出的声音。

    我自己爬起来,干号了一声。本来满肚子的干号要一连串地喷出来,但是,我看到人们的像鬼火一样的、毒辣的眼睛,所以,我紧紧咬住嘴唇,把干号压下去。于是,我感觉到胃里燃烧起绛紫色的火焰。我当然听到了人们在背后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我却径直地往前走了,我用力分拨着阻挡着我的道路的人群,他们像漂浮在水面的死兔子一样打着旋,放着桂花般的臭气漾到一边去。我恍惚觉得娘扑上来拉住我的胳膊,我回头一看,她的眼竟然也像鬼火般毒辣,她的脸上蒙着一层凄凉的画皮,透过画皮,我看到了她狰狞的骷髅。「放开我!」我愤怒地叫着。娘拉着我不松手,娘说:「大福子,我的儿,小福子去了,娘就指望着你啦……」半个小时前,你不是说包粽子,不给大福子吃吗?我看透了!我用力挣扎着,娘的手像鹰爪子一样抓着我不放松。我低下头,张开嘴,在娘的手脖子上,拼出吃奶的劲儿,咬了一口。我感觉到我的牙齿咬进了娘的肉里,娘的血又腥又苦。

    娘惨叫一声,松开了手。

    我头也不回往前走,一直走到打谷场的土墙边上,面壁十分钟,我专注地看着土墙上的花纹。我回过头去,打谷场上空无一人,刺鼻的汗臭味还在荡漾

    >>>。这么说打谷场确曾布满了人,我的弟弟小福子确实是淹死了。我的屁股上当真挨过父亲一脚吗?娘的手脖子上当真被我咬过一口吗?

    屁股似乎痛又似乎不痛,口里有血腥味又似乎没有血腥味。我很惶惑,便坐在了土墙边,我的身左身右都是浅绿色的新鲜麦苗儿。我坐着,无聊,便研究髌骨下的毒疮。我用锈铁片划开疮头,脓血四溢时,我感到希望破灭了。人身上总要有点儿珍奇的东西才好。后来,我用锈铁片在左膝髌骨下划开一道血口子,我用锈铁片从右膝髌骨下的毒疮上刮了一些脓血,抹到血口子里。

    等到右膝下的毒疮收口时,左膝下一个新的毒疮已经蓬蓬勃勃地生长起来。

    癞蛤蟆蹦到餐桌上,不会咬人也要硌硬你一下。因为腹中饥饿,傍晚时我溜回家。小福子永远地消失了,我感到了孤独。爹和娘对我的自动归家没表示半点儿惊讶或愤怒。他们对坐着,在两根门槛上,爹抽烟,娘流泪。我坐在堂屋的门槛上,从我坐的地方到娘坐的地方和从我坐的地方到爹坐的地方距离相等。娘没有心思做饭,爹抽烟抽饱了。我饥饿,站起来,到饭笸箩里拿了一个涂满苍蝇屎的高粱面饼子,找了两棵黑叶子大葱,从酱坛子里挖了一块驴粪蛋子那么大的黑豆酱,依然坐回到堂屋门槛上,喀喀唧唧地吃起来。

    爹冷冷地看着我,娘惊愕地看着我。我非常明白他们心里想的是什么。你们没有什么了不起。总有一天,你们会知道大福子不是盏省油的灯。

    我打着饱嗝,摸上炕去睡觉,成群的蚊虫围着我旋转,有咬我的,也有不咬我的。我不惊吓它们,我的血多极了,由着它们喝。

    后半夜时,蚊虫都喝饱了血,伏到墙壁上休息去了。我听到了河水的喧哗。爹和娘在各自占据的门槛上坐着,他们对话。

    「别难过了,」爹说,「他是该死,你我薄命,担不上这么个儿子。」

    「就剩下一个大福子啦,他偏偏又是个傻不楞登的东西……」娘说。

    「要不怎么说你我薄命呢?」

    「他可千万别再有个好歹……」娘担忧地说。

    爹冷笑着说:「放心吧,这样的儿子,阎王爷都不愿意见他!」

    爹和娘的对话并没使我难过,如果他们不这样说才是怪事。

    河里涛声澎湃,天上星光灿烂,蚊虫偃旗息鼓,爹娘窃窃私语。我没有任何理由难过,我不哭,我要冷笑。我知道我在黑暗中发出的冷笑声把爹和娘吓蒙了。娘又怀孕了。看来她和爹一定要生一个优秀的儿子来代替我。我看着娘日日见长的肚子,心里极度厌恶。小福子淹死之后,我一直装哑巴,也许我已经丧失了说话的机能,我把所有的话对着我的肠子说,它也愉快地和我对话。

    「你看到那个女人那个丑陋的大肚子了吗?」 「看到了,非常丑陋!」

    「你说她还像我的娘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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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7-30 09:16:00 | 显示全部楼层
    「不像,她根本不像你的娘!」

    「你看到我爹了吗?」

    「看到了,他像一匹老骆驼。」

    「他配做我的爹吗?」

    「不配,我说了,他像一匹老骆驼!」

    我每天都跟我的肠子对话,它的声音低沉,浑浊,好像鼻子堵塞的人发出的声音。

    娘从怀孕之后就病恹恹的,她的脸色焦黄,皮肤下流动着黄色的水。爹买来了一只碗口大的鳖,为娘治病、滋补身体。

    我问肠子:「这是袁家湾里的鳖羔子吗?」

    肠子肯定地回答我:「是袁家湾里的鳖羔子,你看,只有袁家湾里的鳖种才能生出这样一颗圆圆的鳖头。」

    爹把鳖放在水缸里养着,要养到一个逢九的日子才能杀。为了防止它逃跑,爹在缸上加了一个木盖,木盖上压着一块捶布石。

    爹不在家的时候,我就搬掉捶布石,掀开木盖,观赏老鳖的泳姿和老鳖伏在水下时的静态。每当我掀起木盖时,它就从水底奋勇地浮上来,它四条笨拙的短腿灵巧地划着水,斜刺里冲上水面。青黄鳖壳周围翻动着一圈肉蹼,好像鳖的裙子。浮上水面后,它就沿着水缸的内壁转圈,鳖指甲划得缸壁嚓嚓地响。从它的绿色的眼睛里我看出了它的愤怒和它的焦灼。缸里只有半缸水,缸壁上涂着赭红色的光滑釉彩,鳖无法冲出囚牢。

    游一阵儿后,鳖乏了,它收缩起四肢,无声无息地、像影子一样沉下水去。

    缸里的水渐渐平静,鳖搅起来的渣滓沉淀在缸底,青黄色的鳖壳上也蒙上了一层灰白的渣滓。如果不是那两只秤星般的鳖眼,很难发现缸底埋伏着一只鳖。鳖安静的时候,也是我看鳖入神的时候。它那两只咄咄逼人的眼睛具有极大的魅力,它向我传达着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信息。有一种暗红色的力量,射穿水面,侵入我的身体,我一方面努力排斥着它,又一方面拼命吸收着它。我感觉到了鳖的思想,它既不高尚,也不卑下,跟人类的思想差不多。杀鳖的日子终于到了,其实并没杀,但比杀还残酷。

    父亲倒在锅里两瓢水,扔进水里一把草药,然后,用一把火钳,从水

    >>>缸里把鳖夹出来。在从水缸到锅灶这段距离里,鳖在空中、在火钳的夹挤下痛苦地鸣叫着。父亲毫不犹豫地把它扔进锅里。鳖在锅里扑棱着,鳖边上的肉蹼像裙子一样漂动着。

    灶下的火哔哔叭叭地燃烧着,锅沿上冒出了丝丝缕缕的蒸气,我还听到鳖在锅里爬动着。鳖指甲划着锅,嚓啦——嚓啦——嚓啦啦——父亲把煮好的鳖舀到一只瓦盆里,逼着娘吃。

    娘抄起筷子,戳戳鳖盖,鳖盖像小鼓一样嘭嘭响。 娘只吃了一口鳖,就捏着脖子呕吐起来。 父亲严厉地说:「忍着点儿,吃下去!」

    娘满眼是泪,用筷子夹着一块颤颤巍巍的鳖裙子,放到唇边,又送回盆里。

    我伸手抓过那块鳖裙,迅速地掩进嘴里。从口腔到胃这一段,都是腥的、热的。我的肠子在肚子里为我的行动欢呼。

    父亲用筷子敲击着我的光头,我的光头也像小鼓一样嘭嘭响。

    那天早晨,孙二老爷家那单峰骆驼跑了。孙二老爷说他清晨起来喂骆驼时,槽头柱子上只剩下半截缰绳。这匹怪物的逃跑在村子里激起了很大的风波,就像三年前二老爷把它从口外拉回来时一样。骆驼耕地不如牛,拉车不如骡子,但二老爷一直喂养着它。骆驼跑了!一听到这个消息我的心里就涌起一阵按捺不住的狂喜,我知道这一定要有什么事情发生了。究竟要发生什么事情我也说不清楚。

    吃午饭时,街上响起一阵锣声。我扔下筷子就往外走,即将生产的娘在后边唠叨了一句什么,我连头也没回。我从草垛后摸出我的宝贝——那扇磨得溜滑的鳖甲、一块豆绿色的鹅卵石(鹅卵石的形状像个心脏,尖上缺了一块),我用鹅卵石敲击着鳖甲,往响锣的地方跑去。

    在家里时,听到锣声在街上响;走到街上,又听到锣声在生产队的打谷场上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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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7-30 09:16:21 | 显示全部楼层
    我远远地就看到了一匹单峰骆驼,没看到骆驼的形影之前我先嗅到了骆驼的气味。我兴奋得快要昏过去了。看到单峰骆驼我才明白,多少年了,我一直在盼望着它们。

    场上已经围了一群人。人圈里,一个似曾相识又十分陌生的老头子敲着锣转圈。他很苍老,说不清七十岁还是八十岁,嘴里没有一颗牙齿,嘴唇嘬进去,好像个松弛的肛门。他的胳膊上挂着一个皮扣子,皮扣子连着铁锁链,铁锁链连系着一个一尺多高的绿毛瘦猴子。猴子跟着老头绕场转圈,时而走时而爬,样子古怪滑稽。

    老头念经般地哼哼着:「你快快地走来你慢慢地行……给你的叔叔大爷先鞠一个躬……要你的叔叔大爷为咱把场捧……挣几个铜板咱去换烧饼……」猴子并不给人鞠躬,但不停地龇牙咧嘴扮鬼脸。有一辆木轱辘大车停在场子边上,骆驼拴在车辕杆上。车上装着一个木箱子,箱子盖掀开了,露出了一些花花绿绿的道具。一个二十多岁的大姑娘扶着车栏杆站着,她穿着一条红绸裤子,裤脚肥大;穿一件绿绸子褂子,一排蝴蝶样黑扣子从脖颈排到腰际。她脑后垂着一条粗辫子,脸盘如满月,眉毛很黑,睫毛很长,牙齿很白,神情很悒郁。车上还有两个孩子,年龄与我相仿,一个男孩,一个女孩。两人都又瘦又白,倦倦地坐在地上。

    没有狗熊,没有遍身硬刺的豪猪,没有三条腿的公鸡,没有生尾巴的男人。不是我思念着的杂耍班子。

    人越来越多。两个孩子同时站起来,紧紧腰带,走进场子,一个追着一个翻起筋斗来。女孩和男孩把他们的身体弯曲成拱桥形状时,往往露出绷紧的肚皮。穿红裤子的大姑娘耍了一路剑,耍到紧密处,看不清她的模样,只看到一团红光在下,一团绿光在上,好像两团火。

    我看到展现在我面前的人生道路。道路弯弯曲曲,穿过低洼的沼泽,翻上舒缓的丘陵。我追赶着木轱辘大车在胶泥地上压出来的深刻辙印,我踩着单峰骆驼的蹄印走。鳖甲和心状鹅卵石装在兜里,它们是我的护身符。

    洼地里野生着高大的芦苇,风滚过去,芦苇前推后拥,像煞翠绿色的海浪。

    我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骆驼!骆驼!孙二老爷家丢失的单峰骆驼从芦苇丛里慢吞吞地走出来,站在狭窄的泥泞道路上。我好像从来没对这匹骆驼有过畏惧之心,我好像一直亲爱着这匹骆驼,我与它的关系好像放牛娃与牛的关系。如同他乡遇故交,如同久别重逢的情人,我扑上去,跳一下,抱住了它高扬着的、弯曲着的、粗壮结实的脖子。我的眼睛里涌出了灼热的液体,不是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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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7-30 09:16:35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black白夜 于 2023-8-4 18:22 编辑

    奇奇怪怪的人

    第1 节 翱翔


    拜完了天地,黑大汉洪喜就有些按捺不住了。虽然看不到新娘的脸,但新娘修长的双臂、纤细的腰肢,都显出这个胶州北乡女子超出常人的美丽来。洪喜是高密东北乡著名的老光棍,四十岁了,一脸大麻子,不久前由老娘做主,用自己的亲妹子杨花,换来了这个名叫燕燕的姑娘。杨花是高密东北乡数一数二的美女,为了麻子哥哥,嫁给了燕燕的哑巴哥哥。妹妹为自己做出了巨大的牺牲,洪喜心中十分感动。想起妹妹将为哑巴生儿育女,他心情复杂,竟对眼前这个女子生出一些仇恨。哑巴,你糟蹋我妹子,我也饶不了你妹子。

    新娘进入洞房,已是正晌光景。一群顽童戳破粉红窗纸,望着坐在炕上的新娘。一个大嫂拍了洪喜一把,笑嘻嘻地说:「麻子,真好福气!水灵灵一朵荷花,轻着点儿揉搓。」

    洪喜手搓着裤缝,嘻嘻地笑着,脸上的麻子一粒粒红。

    太阳高高地挂着,似乎静止不动。洪喜盼着天黑,在院子里转圈。他的娘拄着拐棍过来,叫住儿子,说:「洪喜,我看着这媳妇神气不对,你要提防着点儿,别让她跑了。」洪喜道:「不用怕,娘,杨花在那边拴着她哩,一根线上拴两个蚂蚱,跑不了那一个,就跑不了这一个。」

    娘两个正说着话,就看到新媳妇由两个女傧陪着,走到院子里来。洪喜的娘不高兴地嘟囔着:「哪有新媳妇坐床不到黑就下来解手的?这主着夫妻不到头呢,我看她不安好心。」

    洪喜被新媳妇的美貌吸引住了。她容长脸儿,细眉高鼻,双眼细长,像凤凰的眼睛。她看到了洪喜的脸,怔怔地立住,半袋烟工夫,突然哀号一声,撒腿就往外跑,两个女傧伸手去拽她的胳膊,哧,撕裂了那件红格褂子,露出了雪白的双臂、细长的脖子和胸前的那件红绸子胸衣。

    洪喜愣了。他娘用拐棍敲着他的头,骂道:「傻种,还不去撵?」他醒过神来,跌跌撞撞追出去。

    燕燕在街上飞跑着,头发披散开,像鸟的尾巴。洪喜边追边喊:「截住她!截住她!」村里的人闻声而出。一群群人,拥到街上。十几条凶猛的大狗,伸着颈子狂吠。

    燕燕拐下街道,沿着一条胡同,往南跑去。她跑到田野里。正是小麦扬花的季节,微风徐徐吹,碧绿的麦浪翻滚。燕燕冲进麦浪里,麦梢齐着她的腰,衬托着她的红胸衣和白臂膊,像一幅美丽的画。

    跑了新媳妇,是整个高密东北乡的耻辱。男人们下了狠劲,四面包抄过去。狗也追进麦田,并不时蹿跳起来,将身体显露在麦浪之上。包围圈逐渐缩小,燕燕突然前扑,消失在麦浪之中。

    洪喜松了一口气。奔跑的人们也减慢速度,喘着粗气,拉着手,小心翼翼往前逼,像拉网拿鱼一样。洪喜心里发着狠,想象着捉住她之后揍她的情景。

    突然,一道红光从麦浪中跃起,众人眼花缭乱,往四下里仰了身子。只见那燕燕挥舞着双臂,并拢着双腿,像一只美丽的大蝴蝶,袅袅娜娜地飞出了包围圈。人们都呆了,木偶泥神般,看着她扇动着胳膊往前飞行。她飞的速度不快,常人快跑就能踩到她投在地上的影子。高度也只有六七米。但她飞得十分漂亮。高密东北乡虽然出过无数的稀奇古怪事,但女人飞行还是第一次。

    醒过神来后,人们继续追赶。有赶回去骑了自行车来的,拼命蹬着车,轧着她的影子追。只要她一落地,就将被擒获。飞着的和跑着的在田野里展开了一场有趣的追捕游戏,田野里四处响着人们的呼唤。过路人、外乡人也抬头观看奇景。飞着的潇洒,地上的追捕者却因仰脸看她,沟沟坎坎上,跌跤者无数,乱糟糟如一营败兵。

    后来,燕燕降落在村东老墓田的松林里。这片黑松林有三亩见方,林下数百个土馒头里包孕着东北乡人的祖先。松树很多,很老,都像笔一样,直插到云霄里去。老墓田和黑松林是东北乡最恐怖也最神圣的地方。这里埋葬着祖先所以神圣,这里曾经发生过许许多多鬼怪事所以恐怖。

    燕燕落在墓田中央最高最大的一棵老松树上,人们追进去,仰脸看着她。她坐在松树顶梢的一簇细枝上,身体轻轻起伏着。如此丰满的女子,少说也有一百斤,可那么细的树枝竟绰绰有余地承担了她的重量,人们心里都感到纳闷儿。

    十几条狗仰起头,对着树上的燕燕狂叫着。

    洪喜大声喊叫着:「你下来,你给我下来。」对狗的狂吠和洪喜的喊叫她没有半点儿反应,管自悠闲地坐着,悠闲地随风起伏。

    众人看看无奈,渐渐显出倦怠。几个顽皮的孩子大声喊叫着:「新媳妇,新媳妇,再飞一个给我们看!」燕燕扬扬胳膊。孩子们欢呼:「飞啦飞啦又要飞啦。」她没有飞。她用尖尖的手指梳理脑后的头发,就像鸟类回颈啄理羽毛一样。

    洪喜扑通跪在地上,哭咧咧地说:「大叔大爷们,大哥大兄弟们,帮俺想想法子弄她下来吧,洪喜娶个媳妇不容易啊!」

    这时洪喜的娘被人用毛驴驮着赶到了。她一个翻滚下了驴,跌得哼哼唧唧叫唤。

    「在哪儿?她在哪儿?」老太太问洪喜。

    >>>洪喜指指松树梢,说:「她在那儿。」

    老太太抬手遮住阳光,看到树梢上的儿媳妇,连声骂道:「妖精,妖精。」

    村里的尊长铁山爷爷说:「管她是人是妖,得想法弄她下来,凡事总得有个了结。」

    老太太说:「爷爷,就拜托您给操持了。」

    铁山老汉道:「这样吧,一是派人去胶州北乡把她娘、她哥,还有杨花,都叫来,她要不下树,咱就留住杨花不回去。二是回去造些弓箭,修些长竿子,实在不行,就动硬的。三是去报告乡政府,她和洪喜是明媒正娶,受法律保护的夫妻,政府兴许能管。就这样吧,洪喜你在树下守着,等会儿让人给你送面锣来,有什么变化,你就敲锣。我看她这模样,多半是中了邪,回去还要杀条狗,弄点儿狗血准备着。」

    众人匆匆走散,分头准备去了。洪喜的娘死活要跟儿子待在一起,铁山爷爷说:「老嫂子,别痴了,你待这儿管什么用?万一有点儿事,跑都跑不及,还是回去好。」铁山爷爷一说,她也不再坚持,让人扶上驴背,哭哭啼啼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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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7-30 09:16:51 | 显示全部楼层
    吵吵嚷嚷的松树林子里突然安静下来,一向以胆大著称的高密东北乡的洪喜被这寂静搞得心慌意乱。红日西下,风在松林里旋转着,发出呜呜的吼声。他垂下头,揉着又酸又硬的脖子,寻了一张石供桌坐下,掏出纸烟,刚要点火,就听到头上传下来一声冷笑。他的头发被激得竖起来,感到浑身冰凉,慌忙灭了火,退后几步,仰起脸,大声说:「甭给我装神弄鬼,早晚我要收拾你。」

    他看到夕阳的光辉使燕燕的胸衣像一簇鲜红的火苗,她的脸上闪闪烁烁,仿佛贴上了许多小金片。没有任何迹象表明适才那声冷笑是由燕燕发出的。成群的乌鸦正在归巢,灰白的鸦粪像雨点般落下,有几团热乎乎的落在他的头上,他呸呸地吐着唾沫,感到晦气透顶,松梢上还是一片辉煌,松林中已经幽黑一片,蝙蝠绕着树干灵巧地飞行着,狐狸在坟墓中嚎叫。他又一次感到恐惧。

    松林里似乎活动着无数的精灵,各种各样的声音充塞着他的耳朵。头上的冷笑不断,每一声冷笑都使他出一身冷汗。他想起咬破中指能避邪的说法,便一口咬破了中指。尖锐的痛楚使他昏昏沉沉的头脑清晰了。

    这时他发现松林里并不像刚才所见到的那般黑暗,一座座坟墓、一尊尊石碑还清晰可辨,松树干的侧面上还涂着一些落日的余晖,有几只毛茸茸的小狐狸在坟墓间嬉戏着,老狐狸伏在野草丛中看着小狐狸,并不时对他龇牙微笑。仰脸看时,燕燕端坐树梢,乌鸦围着她盘旋。

    一个很白净的小男孩从树干缝里钻过来,递给他一面锣、一柄锣槌、一把斧头、一张大饼。小男孩说,铁山爷爷正在领着人们制造弓箭,去胶州北乡的人也出发了,乡政府的领导也很重视,很快就会派人来,让他吃着饼耐心等待,一有情况就敲锣。

    小男孩一转身就不见了,洪喜把锣放在石供桌上,将斧头别在腰里,大口吃起饼来。吃完了饼,他举起斧头,大声说:「你下不下来?不下来我要砍树了。」燕燕没有声息。

    他挥起斧头,猛砍了一下树干。松树哆嗦了一下。燕燕无声无息。斧头卡在树里,拔不出来了。

    洪喜想,她是不是死了呢?他紧紧腰带,脱掉鞋子,往松树上爬去。树皮粗糙,爬起来很省力。爬到半截时,他仰脸看了一下她,只能看到她下垂的长腿和搁在松枝上的臀部。他十分愤怒地想:本来现在是睡你的时候,你却让我爬树。愤怒产生力量。树干渐上渐细,有许多分杈,他手把着树杈,纵身进了树冠,脚踏树杈站定,对着她,悄悄伸出手去,他的手触到她的脚尖时,听到了一声悠长的叹息,头上一阵松枝晃动,万点碎光飞起,犹如金鲤鱼从碧波中跃出。燕燕挥舞着胳膊,飞离了树冠,然后四肢舒展,长发飘飘,滑翔到另一棵松树上去。他惊恐地发现,燕燕的飞行技术,比之在麦田里初飞时,有了明显的提高。

    她保持着方才的姿势坐在另一棵树的树梢上。她的脸正对着西天的无边彩霞,像盛开的月季花一样动人。

    洪喜哭着说:「燕燕,我的好老婆,跟我回家好好过日子去吧,你要不回去,我也不让杨花给你哑巴哥哥睡觉——」

    一语未了,他的脚下嘎吧一声响——松枝压断,洪喜像一块大肉,实实在在地跌在地上。好久,他手按着腐败的松针爬起来,扶着树干走了两步,发现除肌肉酸痛外,骨头没有受伤。他仰起脸寻找燕燕,看到天上挂着一轮明月,光华如水,从松树的缝隙中泻下来,照亮了坟丘一侧、墓碑一角和青苔一片。燕燕沐浴在月光里,宛若一只栖息在树梢上的美丽大鸟。

    松林外有人高声喊叫他的名字,他大声答应着。他想起石供桌上的锣,摸到了,却怎么也找不到锣槌。嘈杂的人声进入了松林,灯笼、火把、手电筒的光芒移动到林间,把月亮的光芒逼退了。来人很多。他认出了燕燕的老娘、燕燕的哑巴哥哥和自己的妹妹杨花。还认出了身背弓箭的铁山老爷爷和七八个村里的精壮小伙子。他们有的持着长竿,有的扛着鸟枪,有的抱着扇鸟网。还有

    >>>一位身穿橄榄绿衣服、腰扎皮带的英俊青年。他认出英俊青年是乡里的猎户。

    铁山老爷爷见他鼻青脸肿,问道:「怎么弄的?」他说:「没怎么弄的。」燕燕的娘大声叫着:「她在哪里?」有人把手电的光柱射上树梢,照住了她的脸。下边的人听到树梢上哗啦啦一阵响,看到一个灰暗的大影子无声无息地滑行到另一棵松树上去了。燕燕的娘恼怒地骂起来:「杂种们,你们一定是合伙把俺闺女暗害了,然后编排谎言糊弄我们孤儿寡母。俺闺女是个人,怎么能像夜猫子一样飞来飞去?」铁山老爷爷说:「嫂子,您先别着急,这事儿如不是亲眼看见,谁也不会相信。我问您,这闺女在家里时,可曾拜过师?学过艺?结交过巫婆、神汉?」燕燕的娘说:「俺闺女既没拜过师,也没学过艺,更没结交过巫婆神汉,我眼盯着她长大,她自小安守本分,左邻右舍谁不夸?怎么好好个孩子,到你们家一天,就变成老鹰上了树?不把话说明白,我不能算完。不交还我燕燕,我也不会放掉杨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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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7-30 09:17:15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black白夜 于 2023-8-4 18:23 编辑

    猎户说:「大娘,先别吵,您注意看树上。」猎户举起手电筒,瞄准树上的暗影,突然推上电门,一道雪亮的光柱正射在燕燕的脸上。她挥舞手臂,飞起来,滑行到另外的树梢上去了。

    猎户问:「大娘,看清了吗?」

    燕燕的娘说:「看清了。」

    「是您的女儿吗?」

    「是我的女儿。」

    猎户说:「大娘,我们不想动武,闺女最听娘的话,还是您把她唤下来吧。」

    这时候,燕燕的哑巴哥哥兴奋地嗷嗷乱叫,双手比画着,好像在模仿他妹妹的飞行动作。

    燕燕的娘哭着说:「不知道前世造了什么孽,别人碰不上的事都叫我碰上了。」

    猎户说:「大娘,先别忙着哭,把闺女唤下来要紧。」

    「这闺女自小性子倔,只怕我也叫不动她。」燕燕的娘为难地说。

    猎户说:「大娘,您就别谦虚了,快叫吧。」

    燕燕的娘挪动着小脚,走到梢上栖着女儿的那棵松树下,仰起脸,哭着说:「燕燕,好孩子,听娘的话,下来吧……娘知道你心里委屈,但这是没有法子的事……你要是不下来,咱也留不住杨花,那样的话,咱这家子人就算完了……」

    老太太放声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把脑袋往树干上撞着,树梢上传下来 之声,好像鸟儿在摩擦羽毛。

    猎户说:「继续,继续。」

    哑巴挥动手臂,对着树梢上的妹妹吼叫。

    洪喜大喊:「燕燕,你还是个人吗?你要有一点点儿人味儿,就该下来!」

    杨花哭着说:「嫂子,下来吧,咱姐妹俩是一样的苦命人……俺哥再难看,还能说话,可你哥……姐姐,下来吧,认命吧……」

    燕燕从树梢上飞起,在人们头上转着圈滑翔。一阵阵的凉露下落,好像她洒下的泪水。

    「都闪开,都闪开,让她落下来。」铁山爷爷大声说。

    人们纷纷退后,只留下老太太和杨花在中央。

    但事情并不像铁山老爷爷想象的那样。燕燕滑翔良久,最终还是落在树梢上。

    眼见着月亮偏西,已是后半夜,人们又困又倦又冷。猎户说:「只好来硬的了。」

    铁山老爷爷说:「我担心她受惊飞出树林,今夜捉不住,以后就更难捉了。」

    猎户说:「据我观察,她还不具备长距离飞行的能力,飞出树林,会更容易捕捉。」

    铁山老爷爷说:「只怕她娘家人不依。」

    猎户说:「我来处理吧。」

    猎户走上前去,吩咐几个小伙子把哑巴和老太太领到树林子外边。老太太哭痴了,丝毫不反抗,哑巴嗷嗷叫,猎户举起枪在他面前晃晃,他也乖乖地走了。树林里只余下猎户、铁山老爷爷、洪喜和一个持棍棒、一个持扇鸟网的小伙子。

    猎户说:「枪声惊扰百姓,不好,还是用弓箭射。」铁山老爷爷说:「我老眼昏花,看不清楚,万一伤了她的要害处,就不好了,还是由洪喜来射。」

    他把那张用大竹弯成的弓递给洪喜,又递给他一支尾扎羽毛的利箭。

    洪喜接过弓箭,沉思片刻,忽然醒悟般地说:「我不射,我不能射,我不愿射。她不是我的老婆吗?她是我老婆。」

    铁山老爷爷说:「洪喜,你好糊涂呀,抱在怀里才是你老婆,坐在树上的是一只怪鸟。」

    猎户说:「你们这些人,黏黏糊糊的,什么也干不成!把弓箭给我。」

    他把枪放下,接过弓箭,左手拉弓,右手扣弦,瞄着树梢上的影子,脱手放了一箭。只听得扑哧一声响,显然是箭镞钻入皮肉的声音。树梢上一阵骚动,他们看到燕燕腹部带着箭飞起在月色中,沉甸甸地砸在近处一棵矮松上。她的身体分明失去了平衡。

    猎户又搭上一支箭,瞄着横陈在矮松上的燕燕,喊一声:「下来!」声音出口,利箭脱弦,树梢上一声惨叫,燕燕头重脚轻,倒栽下来。

    洪喜哭着骂起来:「操你妈,你把我老婆射死了……」

    躲在松林外的人打着灯笼火把围上来,一齐焦急地问:「射死了没有?她身上是不是生出了羽毛?」

    铁山老爷爷一言不发,拎起一桶狗血,浇在燕燕身上。



    2 节 白杨林里的战斗




    爬上农场后边的胶河大堤,一眼就看到了河滩上的白杨树林里,有一群英俊的少年,追逐着另一群英俊的少年。他们像走马灯一样在我的眼前转来转去,转得我头晕眼花。过了片刻,我的眼睛适应了,才发现说他们英俊是很不妥当的。他们一个个都是小短腿、大脑袋、红脸蛋,腮帮子鼓得溜圆。他们的小模样还算可爱,但他们嘴里发出的声音却很凶残。杀杀杀,杀杀杀,杀声震耳,从他们嘴里喷出。前面那队少年,身后都拖着木棍;后边那队少年,手里都攥着菜刀。追逐了几圈之后,拖棍的少年突然都立住脚,转回头,端起木棍,瞪着眼,张大口,呼呼地喘着粗气,摆出一副严阵以待的架势。后面那队少年,都有些刹不住脚,像一堆球似的挤在一起碰撞着,脑袋发出嘭嘭的声响。持棍的少年们并没有趁持刀少年们立脚未稳时冲杀上去,而是很耐心地等着他们将队伍排列整齐。

    看到这些排队列阵的孩子,我的心兴奋得怦怦乱跳,我情不自禁地大声喊叫:「喂,你们要干什么?是演戏吗?你们哪一帮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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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7-30 09:17:51 | 显示全部楼层
    但没有人理睬我。两队少年之间,是一片平整的沙地,沙地上生长着一些瘦弱的黄草。一只拳头大小的野兔蹲在一束黄草根上,紧缩着身体,一动也不敢动。我心里明白,它是被众多的人声给吓住了,它蜷缩在那里,抱着侥幸心理,希望能躲过这场灾难。还好,少年们暂时还没发现它。如果少年们发现了它,它的小命绝对难逃。我不知道这些小家伙今天为什么打架,但我绝对知道,他们尽管腿短,但奔跑起来比成年的野兔子还要快。我心里为小野兔子祈祷着,愿万能的上帝保佑它。小野兔子泪眼婆娑地望着我,我感到它对我充满了感激之情。我在为野兔子祈祷的同时,心里想着:这些像水银珠儿一样好动的小子们,为什么要这样一本正经地打仗呢?他们都是喝一条河里的水长大的,他们的父母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邻居,他们之间绝不会有你死我活的矛盾,值得这样动刀动棍吗?他们的棍不是一般的棍,而是那种从东北森林里砍伐、用火车运进关内、光滑笔直、摆在供销社里高价出售的柞木棍。这种棍子,像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擂到头上,肯定要头破血流,弄不好很可能要脑浆四溅,我亲眼看到我们村里的大队长用这种棍子将孙四的脑袋打破。再说这些菜刀吧,都是好刀,寒光闪闪,能斩钉截铁,更别说切菜剁肉。这种刀是我们县唯一的部优产品,行销海内外,尽管价格昂贵,但也不是轻易能够买到的。想到此处,我感觉到今天这场战斗,不是一般的顽童打架,而是一场小型战争。

    棍子队里,跳出了一个下穿红裤头、上穿绿背心的黑小子。他的额头上有一块明亮的疤痕,见到了这块亮疤我马上就认出了他。他是我们村治保主任的儿子,他额头上那块疤是被赵大婶家那头嘴尖的毛驴子啃了一口留下的。当时我正在街上玩耍,阳光照耀得许多东西闪闪发亮,其中最亮的就是赵大婶家那头黑叫驴,黑叫驴身上最亮的地方是它的圆滚滚的屁股。这头驴在我们村子里大名鼎鼎,它一身好活儿,无论是拉磨还是拉犁,一头驴胜过两头驴。它唯一的毛病就是嘴尖,爱好咬人,被它咬伤的人前后有二十几个,但是它的活儿实在是太好了,就是那些被它咬过的人,也坚决不同意把它卖到杀驴铺子里。那天我看到治保主任的儿子在黑毛驴面前转圈,心里就感到要出事,忽听得一声惨叫,黑驴一口就把主任儿子的脑袋给啃破了。黑驴龇着白色的大牙笑,主任的儿子咧着红色的大嘴哭。我当时就想:黑驴,你这次死定了,你这次要是不死,才是天大的怪事!

    但事情的结局却出乎我的意料,黑驴不但没死,反而受到了隆重的礼遇。据我所知赵大婶家已经把黑驴送到了杀驴铺,杀驴铺里的掌柜围着黑驴抓膘估价,正在这危急关头,治保主任飞马赶到,把黑驴从死亡线上营救出来。至于主任为什么要把咬破儿子脑袋的黑驴救出来,我们都猜不出原因。后来还听说了他给黑驴镶金牙的事,镶金牙是夸张,但他给黑驴镶了一颗铜牙倒是真的。治保主任的儿子左手拄着棍子,右手指着菜刀队骂阵:

    「你们哪个不服?哪个不服就跳出来比画比画!」

    一语未了,就听到菜刀队里尖啸了一声。只见一个小家伙双腿并拢,像传说中的独脚兽一样,一蹦两蹦三蹦,蹦到了队伍前面,与治保主任的儿子只隔着三尺的距离。这小家伙白皮肤吊眼睛,双耳生得怪异,好似两扇蚌壳。我当然也是一眼就认出了他是黑驴主人赵大婶的儿子,这小子有个外号,叫作猴子阮英。我很久都不知道猴子阮英是谁,去年才听说猴子阮英是长篇鼓词《小八义》中的一个人物。猴子阮英有什么本事我不清楚,但赵大婶的儿子的本事我十分清楚。这小家伙从小就不省油,在同年龄的孩子里出类拔萃,打架敢动狠手,与他家那头驴一样,爱好咬人,村子里被他咬过的人,比被他家的驴咬过的人还要多。除了善咬人,还善于爬树,参天的大白杨,县里的电工脚上戴着螳螂刀,半天还爬不上去,他赤着脚,转眼间就爬到了顶梢,站在一根柔软的细枝上,好像一只怪鸟。他跳出来了,与治保主任的儿子四目相对,有那么一星半点儿仇人相

    >>>见分外眼红的意思。他说:

    「老子不服!」

    「你哪里不服?」

    「我哪里也不服!」

    「不服就试试吧!」

    「试试就试试!」

    于是,治保主任的儿子往手心里吐了一点儿唾沫,双手攥紧了柞木棍;赵大婶的儿子把菜刀放在大腿上拍了拍。两边的小妖们连同我都屏住呼吸注视着他们。他们眼睛对着眼睛,身体做着横向的移动,嘴里嘟囔着不知什么话语。就这样过了一刻钟。就这样又过了一刻钟,他们抖擞起来的精神渐渐地萎靡了。众人都长长地出了口气,不知是感到欣慰还是感到失望。但就在这时,情况突然发生了大变化。只见治保主任的儿子仿佛漫不经心地将棍子往前一捣,几乎就捣在了赵大婶儿子的胸膛上。赵大婶的儿子伸出一只手抓住了棍子,然后举起菜刀,对着那棍子的中段,毫不留情地剁起来。刀光闪烁,木屑横飞,两边的小妖一齐呐喊助威。主任的儿子双手攥着木棍,身体往后使力气,想把棍子夺出,赵大婶的儿子把菜刀对着他的手一比画,主任的儿子就撒了手。赵大婶的儿子将那棍子按在地上,一阵乱剁,然后,将菜刀往腰里一掖,拿起棍子,攥住两头,横过来,往膝盖上一磕,就听得咔嚓一声,棍子断了。菜刀队里的小妖们欢呼雀跃,庆祝他们的胜利。赵大婶的儿子有点儿得意忘形,他举着那两半截断棍,好像举着金杯,对着观众炫耀。主任的儿子冷不丁地打出一拳,正正地砸在赵大婶儿子的鼻子上。赵大婶的儿子叫了一声,扔掉棍子,捂住鼻子就蹲在了地上。黑色的血从他的指缝里流出来。菜刀队里的小妖们围上来,有的蹲在他的面前,有的弯着腰站在他的身后,都瞪大了眼睛,连眼皮也不眨,仿佛在数着那些落在沙地上的血滴。一滴,两滴,三滴……血珠落地,立即与黄沙凝在一起。主任的儿子搔着脖子,显出了一些张皇失措的样子,但他的嘴里却说:

    「狗东西,现在你知道大爷我的厉害了吧?实话对你说,大爷我还没舍得用劲呢,大爷我要是舍得用劲,这一拳,连你的两颗眼珠子都会打出来!你以为你们家的驴就白白地咬了我一口?这就叫作父债子还!」

    主任儿子的话让我感到好生纳闷,难道赵大婶儿子的父亲是那头咬了主任儿子一口的黑驴?尽管民间流传着毛驴太子的传说,但我是有一些生物学知识的人,我知道人和毛驴是不可能生出后代的。你要说人和大猩猩生出一个后代,我还能半信半疑,但你要说赵大婶和黑驴生出了这个鼻子流血的小家伙,我是宁死也不相信的。补充几句:民间传说的毛驴太子,是一头唐朝的黑驴和武则天合伙生的,那家伙尽管武艺平平,但因为相貌奇特,嗓音特别洪亮,临阵一鸣,往往能威慑敌胆,所以很打了一些漂亮仗。赵大婶的儿子分明是被治保主任的儿子打败了。由此可见他的父亲也不可能是那头黑驴。但且慢,赵大婶的儿子擦干了脸上的血迹,猛地站了起来。他的眼睛里放射出复仇的火焰,他的牙齿切磨得咯咯作响,好像咀嚼着一嘴玻璃。他从腰里抽出菜刀,说:

    「孙子,你的末日到了!今天,我要为民除害,如果我不把你剁成八大块,我就往自己嘴里连塞八口黄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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