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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black白夜

[转帖] 大唐狄公案《柳园图》-危局时刻,狄仁杰独守京师(完结)-作者:高罗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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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10-12 0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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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4-3-11 09:43:16 | 显示全部楼层
    十七

    “据我看来,梅夫人身为家中女主,举止极为得体。无论以前是否沦落风尘,须得说气度高贵。”陶干谨慎地说道。

    狄公并未答言。此时天色已晚,二人坐在梅府西厢的平台边,这平台高出花园两尺左右,正宜凭栏赏景。园内几条小径蜿蜒交错,两旁花树夹道,一直延伸至青苔密布的后墙。墙外是旧城的屋顶与塔楼,在铅灰的天幕中映出黑色剪影。

    二人身后便是前厅,从里面传来嗡嗡的吟诵声。一众僧人坐在高大的灵柩前,正敲着木鱼为死者念经超度。梅亮的堂兄弟已接待了几名吊客,多是梅亮捐助的慈济会所里的头面人物,还有几位名流士绅。梅夫人端立于后方,一身白色丧服,愈发显得身材颀长窈窕。高高的房梁上悬着一块巨幅素幛,用大字写有赞颂死者品德言行之语。灵柩前摆着香案,案上一只硕大的铜香炉,狄公已添了一撮香灰进去,算是对逝者致以最后的敬意。那天竺熏香的气味太过浓烈,狄公只觉隐隐头痛,过不多久,便带着陶干走到花园平台上。此处虽与厅内一样闷塞,好在清静无人,令人顿觉心神一爽。

    狄公忽然开口说道:“就在二十天前,我与梅亮曾在此处饮茶,想来好生古怪。他说这花园的布局,乃是他亲自设计而成,真是一个多才多艺之人。那几丛修竹种得极具匠心,与后面长满绿苔的石头相得益彰!”又抬头望着几棵杏树,只见树上正盛开雪白的杏花,散发出一股清香,不禁说道:“陶干,死亡之城里开满鲜花,看去颇不相宜。”说罢长叹一声,手捋长髯:“你方才提起梅夫人,不错,她确是一个出众的女子,不知如今有何打算。我曾提议她关闭此宅,搬到山间别墅去。”

    “寺卿,我想梅夫人已打算迁去外乡。那堂兄弟带来了几名女仆,她们正在整理梅夫人的私物。”

    “梅亮在几乎每座都市大埠中都置有宅院,梅夫人自然可以随意选择。”狄公思忖片刻,又道,“我本打算几时去瞧瞧梅亮出事的地方,既然已到此处,不妨这便去看,更何况梅夫人预备要离开京城。大多数吊客即将告辞,并且……”忽然住口不语,按住陶干的手臂,屏息说道,“你看!”随即抬手一指。

    只见几朵白色的杏花从枝头飘下,缓缓落在汉白玉栏杆上。

    狄公站起身来,伸手试探一下:“确实略有一丝微风!”

    陶干眯起两眼打量空中:“一点不错,寺卿!那边的乌云看似挪动了一点点!”

    “老天保佑变天在即!我们这就去寻管家。”

    二人走入室内。仍有几位吊客站在庭院前方,三五成群低声交谈。管家正在门口逡巡,狄公径直上前,命他带路去东厢大厅。老管家引着二人穿过一条长长的廊道,行至厅堂中。这厅堂极其宏大,正中一道宽阔的汉白玉石阶,直通二楼长廊,旁边的朱漆栏杆上镶有精美的槅扇。更高处有一拱顶,上方横贯两根粗重的横梁,梁下悬着一盏硕大的红灯笼,将整个厅堂照得通明。台阶的样式甚为古朴,看去十分陡峭,旁边的扶栏只有二尺来高,每隔一段距离,便竖有一根高柱,柱头雕刻成菡萏花蕾状。两侧的粉白墙壁上悬着大幅丝绸壁挂,绣有神话传说图样,另一侧开了一扇月洞门,槅扇上蒙有雪白的薄绸,门旁立一张乌木雕花高几,上面摆着一只花瓶。

    管家指着左边阶脚处的柱头,悄声说道:“回寺卿,我家老爷当时就躺在此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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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4-3-11 09:44:11 | 显示全部楼层
    狄公点点头,抬头打量石阶,说道:“看去着实陡峭。想来梅先生的书房就在楼上?”

    “正是,寺卿。书房在右手边正对楼梯处,是廊上最大的一间。其他屋子都要小些,主要用来存储家什器物。”

    狄公饶有兴致地伸头打量着大红灯笼,只见两侧各写着“福”“禄”二字,不禁好奇地问道:“你们如何点亮那灯笼?”

    “回寺卿,简单得很!每晚戌初时分,我上楼走到廊内,用一根带钩的长竿将灯笼拽下来,去掉燃尽的蜡烛头,另换上几支,全是庙里用的粗大佛烛,可一直燃到午夜前后。”

    陶干伸出枯瘦的手指,摩挲了半日阶脚处的柱头尖端,说道:“即使梅先生不曾将头撞在这里,单是摔下来也足以丧生。从如此高处滚下,头撞在台阶边缘,或是碰在这石板地上,都会有性命之虞。”狄公点点头,瞥了一眼悬在月洞门上方的木匾,只见刻有“雅逸园”三个大字,不禁赞道:“好个书法。”

    “那是先夫的手迹。”说话者柔声细气,正是梅夫人。柳大夫站在一旁,对狄公躬身一揖。

    “夫人,这台阶十分陡峭,扶栏又过于低矮,若是有人失足滑倒,实在不易抓住。”

    柳大夫说道:“回寺卿,即使扶栏再高些,怕也救不了梅先生的性命。他在跌倒前定是突然中风,很可能头颅撞上柱头之前便已断了气。”

    狄公转而对梅夫人说道:“夫人,我们可否去一趟梅先生的书房?本官很想看看他读书写字的地方。”

    此话虽说得客气,陶干却发觉狄公眼中闪过一丝冷峻,不禁猜测寺卿方才究竟是听到或看到了何事,忽然警觉起来。

    “自然可以,寺卿!”梅夫人口中说着,对管家示意一下。

    管家引路顺阶而上,走入长廊时,对狄公提醒道:“寺卿当心!那边地上仍有些蜡迹,是我家老爷掉在地上的蜡烛留下的。”随即胆怯地瞥了一眼跟在后面的梅夫人,又道:“小人本应亲自擦拭干净,奈何发了病……”说罢摇一摇头,推开双扇门,引着狄公与陶干走入一间大房。

    书房里十分幽暗,借着厅堂内大红灯笼发出的亮光,狄公模糊看见左右两旁皆是光亮的乌木古董书架,后墙处立着一张乌木长榻,榻上铺有厚密的苇席,还有一只白丝枕头,上方悬着一幅硕大的卷轴,画有天宫仙苑,纸面已年久发黑。

    地面上铺着深蓝绒毯,一张乌木雕花书案摆在正中央。狄公走到近前,坐在宽大的圈椅中,对面便是房门,左手边有一盏高高的落地灯台,上方是梨形白纱灯,又见案上摆着一本翻开的书册,拿起一瞧,却发觉从门口透入的光亮不足以看清字句,便对管家说道:“将这灯台点亮。”

    老管家掏出火镰,点亮纱灯。狄公翻看了一回,放下书册,见梅夫人与柳大夫仍立在门旁,说道:“夫人,梅先生热心公事,此乃又一明证。这是他生前读过的最末一本,却是关于如何对付疫病的医书,真是一位仁人君子!”

    狄公俯下身去,仔细打量案上陈设的所有器物。小小的石砚呈长圆形,厚约一寸,边缘处刻有细小的梅花图样,狄公拿起赏鉴,又轻抚表面,发觉十分洁净,称赞了一句品质上佳,再看旁边雪白崭新的毛笔、翡翠镇纸与白瓷水盂。虽然似是随意之举,陶干却看出狄公实则在搜寻什么东西,于是反剪两手,从后方紧盯着狄公的一举一动,却仍是没能猜出其中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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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3-11 09:44:51 | 显示全部楼层
    狄公终于站起身来,最后环视一眼室内,满意地说道:“此处的一器一物,无不流露出古风雅韵。”陶干对狄公已是知之颇深,从其态度观之,显然在书房中遍寻无果。

    众人走下汉白玉石阶,重又站在大厅内,梅夫人说道:“寺卿,堂兄弟正等在前面,茶点也已备好。还请寺卿能许我告退,小妇人……”狄公似是听而不闻,指着月洞门,对管家问道:“那边的房子作何用处?”

    “回寺卿,那是府内最好的客房,却很少有人住过,只为我家老爷的至交好友而预备,地方虽不甚大,却十分僻静,有一扇门通向旁边的花园,园内另有一扇小门,出去便是外面街中,因此客人可随意来去。”

    “带本官去看看。”狄公断然命道。

    梅夫人劝阻道:“那里十分凌乱,寺卿!这一阵子从没用过,家中侍女……”

    狄公已走到月洞门前,推开槅扇,立在门口,手笼袖中朝四下打量。只见左手边一副硕大的乌木雕花床架,高高的架顶接近屋梁,蓝缎帐幔直垂到汉白玉地面,一旁立着衣架,另一旁是面盆架,上有一只黄铜盆,对面靠墙处一张梳妆台,旁边一扇小门。狄公径直走上前去,陶干紧随其后。

    梳妆台上摆着一面光亮的圆形银镜,立在黑漆镜架上,狄公匆匆看过后,却对一排小巧的瓷盒来了兴致,一一打开盒盖,查看里面的香粉与各色胭脂,似是全然忘却了梅夫人与柳大夫,那二人正站在床边,茫然注视着狄公的一举一动。狄公又着意打量镜旁的一套描眉之物:一方硕大的四方形砚台,足有五寸见方,厚逾两寸,一支细细的眉笔,一块墨条放在小巧的木头支架上,还有一只银水盂,用来在磨墨之前添水。那砚台表面有一层干凝的墨汁,笔尖上也沾有黑色。狄公转身走到床边,掀开蓝帐,只见床席上蒙着一幅起皱的白绸,一只大红织锦枕头被推到角落处,隐隐有一股陈腐的脂粉气味。梅夫人对站在门外的管家示意一下,恼怒说道:“叫丫鬟把这屋子立即打扫干净,并开门通风!”

    管家急忙走入房内。“遵命,夫人!莫非哪里不对,寺卿?”说罢惊讶地看着狄公。

    狄公正欲合起床帷,忽而停手不动,僵立在地,两眼盯着地面,随后弯腰揭起帐幔的左边接缝处,细看厚重的狮爪形床腿一侧的石板地,又直起身子,对陶干说道:“你看地上那些灰色污斑!”

    陶干蹲身下去,濡湿了食指指尖,揩擦一下斑点,立起说道:“寺卿,那是墨汁留下的旧印,虽然已被擦去,但是渗入了石头里面,应用沙子研磨,才能完全不留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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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3-11 09:45:35 | 显示全部楼层
    狄公手中仍提着帐幔的接缝处,此时拉到眼前细瞧,又翻转过来,缓缓点头,指给陶干看背面的一块黑褐色污斑。

    狄公松手放下帐幔,两眼直盯着梅夫人,冷冷说道:“夫人,梅先生死于这间房中,被人谋害了性命。”

    梅夫人的面色陡然变为惨白,退后几步,朝柳大夫靠去。柳大夫呆立在地,如同泥塑木雕一般。

    “梅先生确是遭人谋害,被梳妆台上的厚重砚台击倒,碎裂的头颅就落在这床腿旁,石板地上沾染了鲜血和黑墨,因为那砚台在充作凶器之前,里面刚刚研过墨汁。污迹虽被擦去,不过墨汁却留下了印子,床帷的接缝处也溅上了血污,只因落在背面,所以不曾被人发现。”狄公说罢,转头对柳大夫又道,“这顺便也可解释为何死者面颊上沾有几点墨汁。”

    梅夫人默无一语,双目圆睁直盯着狄公,似是无法置信。柳大夫紧张地开口说道:“寺卿方才所言之事,小民至少可以想出十来种其他理由!寺卿一向以断案如神而著称,不当以如此薄弱无力的证据来贸然作结,令梅夫人心烦意乱吧?”

    狄公轻蔑地瞥了柳大夫一眼,镇静说道:“本官自然不会草率行事。在此处发现的几事,只不过是二手证据,要紧的是关于梅先生死于何时,你与梅夫人都对本官说了谎话。你曾声称大约亥正时分,梅夫人在大厅阶脚下发现了梅先生的尸身,这便意味着他是在亥正之前跌下楼梯,若是如此,他离开书房下楼时,为何手中要举着一根燃着的蜡烛?那时大厅与长廊皆被大红灯笼照得通明,直到午夜,灯火才会熄灭。”眼见梅夫人与柳大夫听得目瞪口呆,于是交叠双臂,开口命道:“梅夫人,柳大夫,本官将拘捕你二人,罪名是谋害梅亮。陶干,叫那几名抬轿的兵士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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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3-11 09:46:11 | 显示全部楼层
    十八

    晚衙开堂前两刻钟,陶干助狄公在前厅内换过官服,又递上乌纱帽,说道:“寺卿,我对那柳大夫从无好感。”

    “所见略同。”狄公淡淡说罢,在冠镜前小心地整整乌纱帽。这冠镜形制特别,嵌在收藏乌纱帽的黑漆匣中。

    “寺卿去梅先生的书房,可是为了寻找凶器?”

    狄公转头说道:“我去书房,首先是为了证实梅亮在出事前曾提笔写过东西,那面颊上的几点墨汁总令我放心不下,你曾说过可能是他用砚台磨墨时偶然溅到面上的。但我发现他只看过书,砚台和毛笔都十分干净,于是明白他的头定是被另一方砚台砸破,不但又大又重,而且就在当作凶器前不久还派过用场,因此里面仍有墨汁,结果终于在楼下客房里寻到了凶器。”说罢朝窗外望去,面露忧色,“天气到底还是未变。”

    “寺卿是何时开始怀疑梅先生被人谋害的?”陶干急急问道。

    狄公交叠双臂:“之前我只是隐隐觉得哪里不对,直到听管家说厅堂里的灯笼会一直燃到午夜方熄,才确定其中有诈。陶干,若是真出了意外,不大会像此事这般可以完完全全地倒推出来。想想掉在台阶上方的蜡烛,落在半路的鞋子,柱头上的血迹,还有靠近柱子的死者头颅!这一切未免太过细密了,反而似是刻意为之,一步一步布下此局,让人以为是如此这般发生的意外。还有,梅夫人出身娼门,梅先生的年纪比她大了一倍,自然会令人想起熟悉的套路:老夫少妻还有情郎。我并未怀疑梅夫人,是由于对梅亮的品格才智十分赞赏,以为如他那般之人,定会择一贤妻,可惜竟是大错特错了。”

    “楼下的客房,果然是男女秘密幽会的好去处。”

    “正是因此,听管家说房内有一扇门通向花园和外面街中,我便提出前去一看,果然找到了所有想要的线索。梅夫人亲口道是客房已有大半个月未曾住人,但是明明不久前有一女子动过梳妆台,白瓷妆盒的盖子上仍留有指印,画眉之物也被用过。有人曾在床上就寝,地板和床帷上的污迹更是杀人的铁证。那天午夜或更晚时候,梅亮惊醒了一对情人,其中一人抓起沉重的砚台砸在梅亮头上,使他当场丧命,另一人则从旁相助,过后将尸体挪到阶脚处。当时大厅内一片漆黑,故此二人才会犯下错误,伪装成梅亮手持一根蜡烛。”

    狄公略停片刻,敏锐地瞥了陶干一眼,接着又道:“想要制造一起过于天衣无缝的命案,是许多凶手都会犯下的错误。他们试图加上一些多余的细节,引得勘案者误入歧途,却没想到正是因此而露出破绽。在此案中,蜡烛、便鞋与柱头的血迹皆是多余。你我站在大厅内时,你曾说过对于梅亮那样的老者而言,从如此陡峭的台阶上跌下便足以丧命,说得一点不错。任何人看见他躺在阶脚处且头颅碎裂,都会以为是意外身亡。正是多余的细节弄巧成拙,使得凶手自我暴露。”说罢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接着又道:“柳大夫犯了两次错误。第二次是当易夫人自尽后,我与他同在易府,询问梅夫人是否曾做过歌伎。方某人已经说过确有此事,我之所以问柳大夫,只是为了套出他的话来,结果证实他与梅夫人果然交情不浅。我当时仅是隐约觉得梅亮一事有些不对,柳大夫大可只答复说对梅夫人的身世一无所知——若是如此,便会令我毫无进境。然而他断然否认梅夫人曾做过歌伎,还编造说她出身显赫,不顾父亲反对而嫁给梅亮云云,纯属无稽之谈。我由此得知柳大夫深知梅夫人的底细,他平白多说了一通谎话,分明是想要保护梅夫人不会因为出身歌伎而被人怀疑犯下通奸之罪。正是他的谎话,坐实了我尚且模糊的疑问,并从此开始……”忽然住口不语,转头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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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3-11 09:47:06 | 显示全部楼层
    只见门扇忽然开启,马荣急急奔入:“启禀寺卿,蓝白正在楼下的公廨里,说是有话非得对寺卿讲不可。”

    狄公迅速一瞥,见马荣面色激动,便徐徐说道:“我也很想与她谋面,只可惜如今没有工夫,立时便要升堂理事,不能耽搁,乔泰正在那边等候。”

    “她说有十分要紧的事,寺卿!”

    “那就叫她暂等一时。走吧!”

    狄公降阶而下,马荣陶干跟在后面。经过底层的公廨时,马荣溜了进去。

    众人在门楼前正要坐上肩舆时,马荣追赶过来,沮丧说道:“寺卿,我叫她先等着。她看去很是气恼,不肯告诉我究竟有何要事。”“这姑娘极有主见。”狄公说着迈步登上,待肩舆起动后,又道,“马荣,那些收尸人后来如何?”

    马荣抬手一拍前额,恼怒地自语道:“全被我忘在脑后了!回寺卿,事事顺利。官兵捉住了大约六十人,后来查明只有两个罪魁祸首,一个曾做过强盗头子,另一个则是还俗的道士。他们曾打算纠集众人发动一场暴乱,打着信教与对抗官府的旗号,意欲占领旧城、肆意劫掠,然后带着抢来的财物远走高飞。这二人今晚就会人头落地,其他人则被我们狠狠训斥了一顿,管保他们会铭记在心,然后便统统打发回去了。须得说柳大夫对此事全不知情,着实让我觉得可惜。寺卿不妨猜猜,他为何要与那些无赖时常混在一起?只是为了让收尸人一旦发现显出异状的死尸,便可立时告知与他!我实在搞不懂这厮的心思!”

    “就在半个时辰前,我已派人将柳大夫拿下。”狄公说罢,对马荣讲述了一番在梅府的见闻,随后抬眼望天,面色焦灼,摇头说道,“乌云看去比先前动得更快了些,湿气也比午时更重。我仍未放弃希望,但愿终会降雨。”

    肩舆停在京畿军营的高大正门前,三人走下地来。由于京城中实行军管,审案全都移至此处,而并非是在京畿衙门或大理寺。几名守卒手持兵器,一名浑身戎装的百长引着狄公行至花厅,乔泰上前相迎。

    乔泰请狄公坐在一张简朴的茶几旁,又引见过那名百长,此人将负责公堂审案。狄公一边饮茶,一边听百长详禀议程,听去与地方官府大致相同,只是大为简略。将近子初时分,马荣乔泰引着狄公与陶干走入大堂。

    依照军营的规矩,大堂内点起许多火把。后墙处立着一排长戟短矛,前方有一高台,上面摆着一张案桌,桌上铺有红布。十来名兵士立于左右,手中刀剑出鞘。墙角处有一张小桌,桌上放着空白文卷与笔墨等物,两名充作书办的勤务兵对面而坐,等待记录审案过程。乔泰引着狄公走上高台,搬出案桌后的高背扶手椅。狄公上前坐下,马荣乔泰分立左右,陶干坐在案桌一侧的矮凳上。

    乔泰冲那百长喝令一声,百长走到案桌前行了个礼,说道:“启禀寺卿,一切就绪!”

    狄公拿起惊堂木。“本官临危受命,代理京畿道节度使一职,如今开堂。”说罢一拍案桌,“今日审理大商人梅亮被害一案。首先传人犯柳大夫上堂。百长,带他上来!”

    百长传令下去,两名兵士从左边的拱门大步出去。

    狄公看看面前的空白格目,全是专为眼前的危急情势而备,每一页上已预先盖过当朝宰相的大红印章,且标有数目。通常来说,每一桩死刑都须上报朝廷,由圣上亲自核准后方可最终定案。然而如今情势非常,允许当即判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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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3-11 09:48:08 | 显示全部楼层
    两名兵士引着柳大夫走到案桌前,柳大夫双膝跪下。狄公说道:“柳大夫,你做过两次伪证,先是说梅亮死于晚间亥正前后,后是说梅夫人并未做过歌伎,且出身于世家大族。你明知这些皆是假话,为何要如此行事?如今控告你与梅亮被害一案有所牵涉,劝你道出实情。”

    柳大夫抬起头来,面色惨白,说话时却依然语声平稳:“小民与梅先生被害绝无牵涉,不过对于说谎一事供认不讳。小民一时糊涂,轻信了梅夫人编造的假话,虽然深知她曾沦落风尘,却相信其人秉性诚挚,深爱其夫,还——”

    狄公一拍惊堂木:“本官想听你依次道来。你说过在出事的当晚,曾与梅亮共用晚膳,梅夫人亲自出来侍奉,接着往下说!”

    “回寺卿,小民向梅先生道别后,确实去了管家房中。给他开了一服药,不过认为并无大碍,过后便回家去了。”

    “如此说来,你所说的听见梅夫人在东厢尖叫一声、自己奔去云云,全是扯谎了?”

    “正是,寺卿。小民在此诚心领罪。次日一大早,小民要去看另一个病人,路过梅府时,只想看看老管家可否好转,明知府里只剩下他一名家仆,难免放心不下。梅夫人亲自出来开门,对我道是管家一切安好,午时便可下床走动,不过她看似十分沮丧,带我走入一间厢房内,道出了一件惊人之事。

    “她说入夜之前,亲眼看着梅先生上楼去了书斋,便打算在楼下的客房内自行就寝,只因担心梅先生的身体,想要守在左近,以备他万一需要什么东西时好去照应。午夜过后不久,她从梦中醒来,却见梅先生就在房内,道是无法入睡,只觉身上不适。梅夫人正想起床为他沏一杯茶,梅先生突然抓住自己的喉头,拼命喘息。梅夫人来不及上前扶住,梅先生已跌倒在地,头撞在一条雕花床腿的棱角处。她赶紧上前一看,发现人已经断气了。”

    柳大夫略停片刻,抬头望着狄公,急急又道:“寺卿明鉴,小民果然相信了她的话。小民深知梅先生心力衰弱,近来又忙于公事,劳累过度。不料梅夫人接着说如果道出实情,生怕众人会生出流言蜚语,由于他们夫妇从不用那客房,心思歹毒之人便会私下里议论定是梅先生撞破了梅夫人的幽会,结果被那奸夫打倒在地。我心想这未免太过牵强附会,提出要看一看死者,梅夫人却说她已将尸身挪到大厅的阶脚下,问我能否帮她一个忙,告诉仵作梅先生用过晚饭后跌下了楼梯,事后她当即唤我前来。我心中犹豫,奈何她……寺卿明鉴,她巧舌如簧,很能使人信服,到底将我推出门去,还说:‘这就去叫仵作,若是拖延太久,会令他生疑的!’”

    柳大夫用衣袖揩揩面上的湿汗,大堂内虽然轩敞,却仍是溽热逼人。只听他接着叙道:“小民这就说最为痛心疾首的一节。先要申明一事,道出此节后,我心知将会被控告隐瞒重要证据,但是必得说出实情。我见到仵作,道是昨晚曾想要找他,此话万无一失,因为我深知他每晚必去焚尸厂。我引着仵作及其帮手走入梅府大厅,一看之下,不禁吓了一大跳。梅先生的头骨碎裂,定是被人从正面狠狠一击,而绝非是撞在床腿上所致。不过,事故现场布置得很仔细,我疑心必是另有同谋,柱头上还沾有血迹!仵作验尸时,我越想越恼,如今才明白梅夫人所谓的众人会传言说梅先生撞破了她与人幽会,其中确有实事,只是稍稍润色了一下而已!我明知自己已陷入困境:梅夫人将我变成了她的同谋!唯一洗脱的法子,便是当即对仵作道出真相,坦承我一时愚蠢,并告发梅夫人,但是……”说到此处,忽然住口不语。“为何你当时不曾道出实情?”狄公问道。

    柳大夫犹疑片刻,干咳几声,方才踌躇说道:“回寺卿,仵作正在验尸时,梅夫人叫我过去,我们……我们在厢房里说了一阵子话。她跪在地上,求我救她一命。梅先生果然撞破了她与奸夫幽会,争吵起来,那奸夫便动了手,本想将梅先生打昏然后逃走,结果发现人已断气。二人吓得心慌意乱,商议了大半日,决定伪装成意外身亡。她还对我说没人会怀疑梅先生从楼梯上跌落,并且……”

    “她的奸夫是何人?”

    “回寺卿,她不肯告诉我。我——”柳大夫突然一跃而起,抬手一拍前额,出声叫道,“天呐!我真是愚不可及!她自然会一口咬定那人就是我!”说罢复又跪倒在地,“寺卿千万不要相信那女人!求寺卿莫要信她!那淫妇十分狡猾,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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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3-11 09:48:50 | 显示全部楼层
    狄公抬手示意,冷冷说道:“柳大夫实在聪明过人!本官从不怀疑这一点。百长,让勤务兵读出此人的供述。”

    那二人大声念出各自的笔录,如同吟唱一般,偶尔停下片刻,订正略有不同的细处。过后百长将文书递到柳大夫面前,让他按下指印。柳大夫还想开口说话,狄公却抬手示意,两名兵士揪住柳大夫的胳膊,将他拖出门去。

    “真是个卑鄙小人!”乔泰对马荣低声说道,“一心想把罪过都推到那女人头上,在大牢里忍耐一时便可脱身。”

    狄公一拍惊堂木,命道:“百长,带人犯梅氏上堂。”

    两名兵士立时转回,同来的还有一名老妪,身穿黑衣,正是主管女犯的牢头。只听她开口说道:“启禀寺卿,犯人梅氏已患病在身,呕吐过几次,正在发烧。小人提议给她叫个大夫来,再申请推迟受审,她却不肯听从,执意要按时上堂回话。不知寺卿意下如何?”

    狄公恼怒地揪一揪胡须,思忖片刻,说道:“如今只需人犯做简短供述,你去带她前来,不过告诉仵作一声,审过后立即为她诊病。”梅夫人缓缓走上公堂,仍是一身白衣,看去愈发纤弱,女牢头想要上前搀扶,却被她断然回绝。狄公看在眼里,不禁面露忧色,见梅夫人正欲跪下,连忙说道:“人犯可以站着回话,本官……”

    “我杀了自己的丈夫。”梅夫人插言说道,语声嘶哑而古怪,双目灼灼直盯着狄公,“是我杀死了他,因为我不能再忍受那老朽无济于事的关怀。我当年嫁给他,只因……”说到此处语声渐低,抬头漫视上方,两只耳环上镶嵌的蓝宝石在火把的照耀下闪闪发亮,“我嫁给他,是因为生活亏欠我太多。十五岁时,我被卖入旧城的妓院,被人打骂凌辱,受尽了折磨,真是……”不禁抬手捂住脸面。

    梅夫人再度开口时,声音稍稍恢复了几分圆润:“后来,我遇到一个爱我之人,过了一阵快活日子,但我发觉这情爱仍不足以弥补那笔债务,除了爱意,我还想要更多,于是嫁给了梅亮,从此应有尽有……唯独缺少情爱。我有过相好,有过很多相好,大都是蠢笨之徒,令我陷入愈发可悲的境地,至于其他人……或是心怀贪婪的色欲,让我觉得横遭玷污,或是厚颜无耻地索要钱财,让我觉得有失身份。我丈夫发现了这些秽事,他的怜悯让我更觉屈辱,甚至比妓院里最暴虐的毒打更加不堪忍受。杀死他之后,我不得不乞求那下作的柳大夫,不得不答应他那些卑污的要求……我总是想要很多,得到的愈多,失去的便更多。如今才算是完全明白,已经太迟了。”

    梅夫人猛咳一阵,浑身颤抖,又断续说道:“我已彻底厌倦了这一切,彻底厌倦……厌倦……”说着脚底打晃,对狄公凄然望了一眼,昏倒在石板地上。

    女牢头蹲身下去,利落地解开梅夫人的衣裙前襟,忽地起身退后几步,以袖掩口,骇然指向其脖颈与前胸的斑点,百长亦朝后退去。只见梅夫人浑身颤抖,四肢痉挛抽搐几下,随即一动不动。

    狄公从座中立起,倾身朝前,定睛注视死者那扭曲的面容,过后重又坐下,对百长抬手示意。百长喝命门口的兵士,几人快步出去。大厅内一片死寂,忽听远处传来低沉的隆隆声,却似无人留意。众兵士携入一卷芦席,先拉起项巾掩住口鼻,然后用芦席盖住梅夫人的尸身。百长走到案桌前,对狄公禀道:“回寺卿,小校已传令叫收尸人来。”

    狄公点点头,疲惫说道:“带人犯胡本上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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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3-11 09:49:30 | 显示全部楼层
    十九

    两名兵士押着胡本走入拱门。只见他身材粗短,头戴猎人的兜帽,身穿一件褐色骑服,腰系皮带,显然被捉时正预备出门打猎。只因尚无正式指控,虽在狱中,仍可穿自家衣袍。

    胡本略略止步,黯然环顾大堂,被兵士轻推一下,便又蹒跚前行,步态笨拙,不经意地瞥了一眼芦席,直朝案桌走去。

    “跪在这边!”百长喝令一声,用宝剑指向高台一角,尽量远离那芦席遮蔽的女尸。

    狄公一拍惊堂木,肃然说道:“胡本,你被控杀死梅亮,就在梅府的客房内,用一方厚重的砚台击其头颅。”

    马荣乔泰疑惑地对视一下。陶干直直坐在椅中,两眼盯着狄公,似是难以置信。

    胡本抬起硕大的脑袋,阴郁说道:“如此说来,是她供出了我!”狄公倾身朝前,徐徐说道:“非也,她并未供出你。就在昨晚,本官前去府上拜访时,是你自己露出了破绽。”

    胡本直直盯着狄公,开口欲言,却听狄公又道:“你讲述柳园图的真实故事时,显然怀有一腔激情,就好似发生在自己身上一般,而并非是百年前令曾祖的经历。虽说着实令人感伤,但你在家中必已听人反复讲过无数遍了,为何还会被这陈年旧事搅得如此心绪难平?于是本官疑心你也曾为一个歌伎赎身,可能耗尽了最后一笔家财,结果她终是离你而去,另嫁给一个富人。”

    狄公暂停片刻,胡本依然缄默不语,两道浓眉之下,双目郁郁相望。

    “其次,本官对你说易龟龄已死时,你立即追问他的眼睛是何情形。京城中流传着关于梅胡易三家气数将近的童谣,其中提及三种死法,用词含糊而玄妙,倒也十分常见,说来便是‘失其床’‘失其目’和‘失其头’,且并未确指各人到底对应着哪种下场。易龟龄遭到致命的一击,毁去了左半边脸,凶手随即匆忙离去,自然来不及查看是否伤到眼部。令本官吃惊的是你不但立即询问易龟龄的眼睛,同时还说自己可能‘失其头’,这一点颇为古怪,因为此话暗示出你确认梅亮死于‘失其床’,但他明明是跌下楼梯而丧命的!本官当时完全不明就里,也不想做出任何推断,不过却将此事暗暗记在心里。”

    狄公朝后靠坐在椅背上,缓捋颊须,接着叙道:“后来,本官听到了确凿的消息,得知梅夫人曾在旧城的一家妓院中做过歌伎,被一个不知名姓之人赎出,过后又离开此人,嫁给了家财万贯的梅亮。这些事件与你所述的令曾祖的柳园故事何其相似,也让本官想起了另一桩怪事:梅夫人前去官署时,看见盛放糕点的碟子上绘有柳园图案,禁不住面露惊惶。更有甚者,一个木偶艺人又道是有个名叫蓝宝石的歌伎,多年前曾在旧城的一家妓院中神秘失踪——令曾祖赎出的那个女子就叫蓝宝石!梅夫人显然也对蓝宝石格外偏爱,真是奇异的巧合。不过,本官并不想拿这些事作为证据,以确认正是你赎出了梅夫人,在她嫁给梅亮之后仍然藕断丝连,继而推测梅亮并非意外身亡,而是被你二人合谋杀死。首先,本官并无梅亮被害的证据,也不愿相信如他那般睿智练达之人,竟会娶一个荡妇为妻。本官命人捉你,却是由于你犯下的另一桩罪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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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3-11 09:50:22 | 显示全部楼层
    胡本开口欲言,狄公却抬手示意:“你且听着,告诉你这些,本官自有道理。今天晚上,一切都水落石出,本官已查明梅亮被人残杀,凶手用一方厚重的砚台砸碎了他的脑壳,就在他死前或是死后不久,还对他凶狠地又踢又打。尸体上显出的严重瘀伤,我们起初误以为是滚下楼梯时碰在台阶边缘所致。本官也明白了为何你认为梅亮死于‘失其床’。你将此解释为梅亮由于失其床笫而丧命,即其妻与人通奸,那便意味着你曾是梅夫人的情郎,你二人在客房中幽会时被梅亮撞破,于是动手杀人。如此一来,你对那首童谣如何作解,就全都清楚了。梅亮死于‘失其床’,如果易龟龄之死与‘失其目’有关,那么结果便是你将要‘失其头’。梅亮之死将真相大白,你也将命丧法场。

    “最后,正是由于你当年曾为梅夫人赎身,因此梅亮才要对其妻的出身守口如瓶;这不仅是他的秘密,也是你的秘密,更是日薄西山的旧城魁首之间的一段爱恨情仇。”

    狄公略停片刻,胡本面上紧绷,却未曾开言。

    “本官对你道出这些,只为证明是本官自行查出的真相,而并非是梅夫人出卖了你。方才她就站在这案桌前,不但未曾透露你的名姓,反而坚称是自己杀死其夫,因为已厌倦了梅亮的体贴照顾。”胡本站起身来,用两只汗毛浓密的大手抓住案桌边缘,喘息说道:“她在哪里?”

    “她已经断了气,供述完毕后当场身亡,死于疫病发作。”狄公肃然说罢,抬手一指芦席。

    胡本转过身去,瞪大两眼盯着芦席,浓眉紧皱,口唇翕动,却未能发出声来。此时远处又传来隐隐的雷声。

    突然,胡本压低嗓子嚎叫一声,几如野兽的哀吟,直朝芦席奔去。百长想要上前拽他回来,狄公却摇一摇头。胡本掀开芦席一角,梅夫人的一条玉臂赫然露出。只见他握住那只纤纤玉手轻抚几回,小心翼翼摘下蓝宝石戒指,送到唇边亲吻,又套在自己的小指上,重新盖好芦席,起身走回案桌前,抬头木然说道:“还请准许我戴着这戒指去法场受刑,我为她赎身后,曾以此物相赠。”见狄公点头应允,低头注视着戒指,缓缓又道:“想当年,她还是个妙龄少女……娇小玲珑,惊恐不安,名叫蓝宝石,与曾祖父当年买回的歌伎同一个名字。我对她说:‘这并非巧合,而是天意。你的爱将会弥补蓝宝石过去对我胡家造成的所有创伤。’”说罢摇一摇头,又道:“我们共度了几年快活日子,为何她后来心意有变,莫非是不能忘记我暗地里为她赎身,我并不晓得。她离我而去时,只说过几句话:‘梅亮很富有,你却很穷。生活还亏欠我很多……锦衣玉食,珠宝首饰,许多丫鬟服侍左右……’这就是她说过的话。”

    胡本转动一下手上的戒指,接着叙道:“但是,梅亮的万贯家财并没能使她快意。她有过风流韵事,简直不可胜数。我心里很难过,知道她定是孤独愁闷。有一天,她又来找我,说一直没能忘记我这个为她赎身之人。这话究竟是何意思,我不晓得,我只晓得自己重又心生欢喜。后来,疫病开始蔓延,我让她赶紧离开此地,她却执意不肯,因为家仆皆被遣走,老梅又整日在集市中奔忙,我们可以会面更多。但是在六七日前,她说:‘此事不能长久,我必得离开这满是阴腐之气的京城,想要远走他乡,从头开始。’我问:‘我能不能跟你一起走?’她倦然答道:‘我不知道。我很爱你,但是你总会令我想起过去,那些我想要忘记的过去。’”说罢默然不语。

    狄公坐在椅中,静静聆听半日,此时问道:“那天晚上,究竟发生过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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