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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black白夜

[转帖] 《手掌上的黑暗》录像带引出凶杀案,作者:藤原伊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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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5-4-4 17: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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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4 天前 | 显示全部楼层
    “那是因为……”,她刚要开口却又停住了,神色有些发呆,“那是因为,他以前从来没给我们拍过,从那孩子出生起,一次都没有过。他倒是好几次兴致勃勃地说要拍拍我们母子俩,我都说算了吧,所以一直没拍成。”

    听起来像是再普通不过的问答,仔细想来却未必如此。大部分人买相机都是为了记录孩子的成长过程,而石崎正是在三年前,购入了一部同样型号的新相机。虽然他并非孩子的父亲,可他换相机很可能就是因为这个孩子。毕竟他同佐伯贵惠的关系如此亲近,况且她刚才自己也说了,石崎曾经几次三番想给他们录像。至于她一直拒绝的理由,恐怕是因为她内心的自卑吧。

    我看着她,她表情空落落的。一瞬间,我突然开始怀疑自己,我来这儿究竟为了什么,干吗一直问这种无聊的问题,我这是怎么了?可一边怪自己一边又脱口而出:“您儿子今年三岁了吧?”

    “您是听门卫说的吧,”她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笑意,可她笑得十分诡异,更像是自嘲,“不过,您尽可以问得更极端些。”

    “更极端?”

    “比如说,我孩子的父亲是谁。”

    “要是能问出这种问题,我也未免太无耻了些。”

    “要是我说的话有失礼之处请您多见谅……”

    “您想说什么?”

    “我觉得堀江先生您,可不像是会客气的人。”

    我点点头:“确实如此。我一向不是谨慎多虑的人,要是有什么想问的,我一定会直言不讳的。可到现在这个年纪,好歹也懂得了些分寸火候,今天和您到底是初次见面,要问什么还是有所节制的好。”

    “是因为我刚才说,那孩子是我随便生下来的吗?”

    “不,”我摇摇头,“我不是人道主义者。说起来我还没告诉您今天来找您的目的,我想找出董事长自杀的原因,虽然不知道有没有可能,可我总觉得自己无法置身事外。我的目的只有这一个。刚才您已经说了,您的孩子和董事长没有任何关系。如果您说的是事实,那关于您的孩子我实在没必要知道得更多。如果您是骗我的,我因此查不到真相那也只能如此。硬要朝着别人最柔软的痛处戳下去,最后很可能只是为了满足自己卑鄙的好奇心,我讨厌那样的自己。”

    她埋下了脸,可很快又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眼底闪着迄今为止从未在她脸上看到过的光芒:“我终于明白了。”

    “明白了什么?”

    “明白了石崎自杀那天,为什么会对我说那样的话。他说,万一你以后遇到什么困境,如果我不在了的话——他用了不在这个词——我公司市场部有个叫堀江雅之的人。你可以把一切都告诉他,请他帮忙,什么话都可以告诉他。他就是我以前跟你说的那个挺有意思的年轻人。他那天就是这么说的,我当时还奇怪他怎么突然说这种话,现在想来才明白其中的理由。”

    她的表情恢复了生气:“堀江先生,您说您想知道他自杀的原因,我也一样。我之所以打电话给您,除了因为石崎说的那番话,也有这个目的。要不然我刚才也不会把种种内幕讲给您听。本来我还对石崎的话半信半疑,可现在我完全明白他的意思了。所以请您一定别再多虑,想问什么尽管问吧。”

    “……好。那我就如您所愿,不客气了。不过有一个问题已经有答案了,本来我还在想,您为什么要把自己感情问题的细节都说给我听,毕竟我和您才第一次见面,又是个中年男人。我一边听您讲,一边觉得疑惑,现在终于明白了。恕我冒昧,您是位十分聪明的女性,确实如您所说,我一直回避的尖刻的问题,或许对查明石崎的死因意义重大。所以,请问您孩子的父亲是谁?虽然您说了名字我也未必认识。”

    “我也不知道他的名字。”

    我看着她,她的表情毫无波澜,缓缓说道:“那孩子出生前一年,我一个人去了东南亚的某个国家,就只说某个国家吧,一个人去旅行。那天我住在他们首都的一家酒店里,结果深夜,有个男人偷偷闯进了我的房间,好像是酒店的侍应。我住的是那里一流的酒店,可居然会发生这样的事。第二天,我去当地的警察局报案,可他们根本就不理会我。我回国后,才发现自己怀孕了。也就是说,那孩子是我被强暴生下来的。”

    像是不想等我发问,她很快又补上了下文。说她本来并没打算把孩子生下来,她把事情告诉了石崎,石崎当然也赞成她不要孩子……

    “可当时,我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后来想起来,真是噩梦一般的念头。我当时想,要是我把这个父亲是东南亚人的混血儿生下来,虽然我都不知道他是谁……或许某些事情会有所改观。石崎没有孙子,要是我身边有个孩子,或许他心里就不会只有姐姐了。我别无他法,只能用一个特别的存在去对抗另一个特别的存在……

    “是我自己太蠢了,”她语气平静地继续说道,“我真是个可笑的女人,没半点儿聪明之处。当我说我要把孩子生下来时,他看上去难过极了,他对我说,要是你想这么做的话我只好尊重你的决定。孩子出生后,他确实对他很好,像疼爱自己的孙子一样疼他,一点儿也没因为他父亲而轻视他。可他对我的感情,却丝毫没有改变,我只能一个人吞下我愚蠢的想法造成的恶果。不过……我不恨那孩子,他是我的亲生骨肉,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是,我现在就是这么想的。这就是我孩子的故事,说到这儿就足够了吧?”

    我想我知道她为什么只说是某个国家了,不过我没有挑明,只是答了一句:“嗯,我没什么可问的了,不过我倒是有点儿嫉妒董事长。”

    她轻轻地笑了,仿佛脸上的阴云终于被抹去了似的。

    “不知道是不是年龄的关系,我近来记忆力差得很。您刚才给我说的话没准我转身就忘了。”

    “您恐怕还真能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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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4 天前 | 显示全部楼层
    “我们还是换个话题吧,别说我了,”我说,“听了您刚才的话,我还有许多疑问。最大的疑问就是,董事长和加贺美顺子小姐……也就是您的姐姐,为什么不结婚呢?按您说的,他们十年前就完全可以自由地在一起生活了,不在一起反而是怪事。或许我这么说不礼貌,可董事长的夫人一离世,他们之间不就再没什么阻碍了吗?”

    她摇了摇头:“这一点我也想不通。我甚至无数次自私地想过,如果他们一直这样就好了,这样我就永远不会失去石崎。可就算我在他身边,也总是能感觉到姐姐的存在。他们从来没有分开过。我好几次想问他,都开不了口。”

    “您姐姐现在在哪里?”

    “不知道。我姐姐下落不明了。”

    要再加杯咖啡吗?听到女侍应问我,我点点头。接着,我们俩都没有说话,默默听着咖啡倒入杯子时发出的细微的声响。

    直到侍应离开,她才深深叹了口气,接着说道:“昨天下午,我突然想到,搞不好姐姐也许还不知道石崎的死讯呢,所以就给她打了个电话。结果语音提示说,我拨打的电话是空号。我最后一次和姐姐通话,已经是半年前的事了。为了谨慎起见,我去了一趟她在麦町的公寓,结果发现她的名牌从信箱上取走了。一问前台,才听说姐姐大概一个月以前就搬出去了,也没说自己搬到哪儿。”

    听她说到前台,我开始有些奇怪,可稍加考虑就明白了。加贺美顺子住的应该是我这种人望尘莫及的配备大堂的公寓,比她妹妹的住处更为豪华。这么看来她过得还不错。

    “没留下新家的地址是有些不合常理,”我一边伸手拿起咖啡杯一边说,“不过这样一来我倒明白您为什么要从外面打电话给家里的门卫了,是问您姐姐有没有过来找您吧?”

    “没错。我查了好几遍留言信箱,都没有姐姐的口讯,就打回去跟门卫又确认了一下,结果却得知您来找过我,后来我马上听了您的留言,当时真够吃惊的,因为不久之前石崎才刚刚告诉我你的名字。”

    “媒体呢,找上您了吗?”

    “目前还没什么动静。”

    “说起来,您姐姐这些年都在干什么?似乎最近都没怎么见她活跃在电视上了。”

    “她七八年前就退出了演艺圈,后来在六本木附近开了家小餐馆,毕竟是加贺美顺子开的店,起初人气颇高呢,可听说没过多久就关门了。之后我们也没怎么联系过,我也不知道她怎么生活的,不过她手上还是有些钱的,想来应该衣食无忧,总不至于为生计发愁。我刚才也说了,我们是那种从来都不怎么接触的姐妹,上一次,也就是半年前通话的时候,还是我有事想请她帮忙才打给她的。”

    她狠狠咬了咬嘴唇。光看她的动作,大致也能猜到她打电话给加贺美顺子是为了什么。我沉默地等待着,终于她又开了口:“或许您也猜到了吧,我说的有事其实是为了借钱。其实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姐姐可以说是我的情敌,不过我实在是走投无路了。当时我已经五个月没还公寓的贷款了,又实在不想再跟石崎伸手。两天之后,就有一千万日元打到了我的账户里,正好是我开口借的数字,一分不少。我打电话向她道谢,姐姐说钱什么时候还都行。我们就说了这些,那是我最后一次和她通电话。”

    “或许我这么说很残忍,可她极有可能也是跟董事长借的钱。”

    她又低下头。这时,一群外国游客一边大声吵嚷着,一边走进了酒店大堂,听他们说话像是亚洲人。她终于又开了口,声音低得几乎要淹没在周围的嘈杂里。

    “或许吧。要真是那样的话,就算您觉得我是故意兜圈子我也无话可说。其实最近我正在考虑把现在的公寓也卖了,搬个更小的住处,就能把钱还给姐姐了。不过不知道您是否能理解,不管结果是不是一样,可要我自己直接向石崎开口借钱,我是无论如何做不到的。”

    “我想我明白。下面我要问的问题也是无礼至极,您恨您姐姐吗?”

    “我也不知道。老实说,这么多年以来,我心底一定隐约恨过她吧。可如果恨她的话,我自己不是也成了伸手向仇人借钱的自私自利的女人了吗。不过,如果说原本我对她只是隐隐的怨恨和忌妒,现在我对她则是痛恨至极。”

    “为什么?”

    “石崎先生的自杀,一定和她有关。”

    我沉默了一下,又喝了口咖啡,不过品尝到的却是冰冷的苦涩。

    “董事长还像从前一样提起您姐姐吗?”

    “不,我甚至感觉他最近似乎总在故意回避这个话题。”

    “那我就不懂了,为什么您刚才又说董事长和您姐姐的关系从来没断过呢?有什么迹象吗?”

    “是我的直觉。”

    我没有说话,于是她接着说道:“绝对不会错的。石崎先生肯定最近还和我姐姐接触过,我敢断定。甚至一直到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时,他们一定也联系过。虽然我从没问过他,可我就是能感觉出来。”

    听了她的话我不禁愕然。她讲述的姐姐的形象,和我之前认识的加贺美顺子判若两人。唯一相同的一点就是,妹妹向她借钱的时候,她慷慨地倾囊相助了。不过,也许是我以前根本不了解她。我不知道她们姐妹之间的感情到底怎么样,而且她们彼此心知肚明对方是自己的情敌,更何况,我认识加贺美顺子的时候,她比现在在我面前的妹妹还要年轻。我认识的是二十年前的她了。人总会变的。

    “关于您姐姐的话题,看来我们只能聊到这儿了,”我压抑着内心的起伏,强作镇定地说,“我们换个话题吧,您认识一个叫与田亮介的人吗?”

    “与田亮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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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4 天前 | 显示全部楼层
    “嗯,是个经济学家。”

    “啊,就是常在电视里看到的那个学者吧?他和石崎先生有什么关系吗?”

    眼下没必要告诉她录像带的事。从她目前的反应看来,石崎应该什么都没对她讲过。“这段录像是我的耻辱。”既然石崎自己已经深感羞愧,我实在不必再对佐伯贵惠揭穿他的耻辱。

    “我也不知道。也许是个无关紧要的人吧。我只是想到一件事就随口问一下,您不必放在心上。不过还有件事,却是令我非常好奇。”

    她略略侧着头,一脸询问的表情。

    我看着她接着说:“您刚才告诉我的事情都十分详尽。用您的话说,就是把您的家丑都一五一十地说给我这个外人听了,对我很有参考价值。不过有一点我十分在意,我发现您和我有相通之处。”

    她脸上写满了不解:“什么相通之处?”

    “省略。”

    “省略?”

    “对。其实对自己过去的经历一概不提,也是我一直以来的习惯。您刚才讲得那么详细,却一句都没谈到过自己成长的家庭环境。我就不怕什么忌讳,直奔主题了,您父亲的大名,是叫佐伯达夫吧?”

    她的神情惊讶不已:“对……没错。不过他很久以前就因病去世了。”

    “是心肌梗死之类的心脏病吗?”

    “您又猜对了。我并不觉得我的家庭环境有什么可耻的,不过我确实在有意回避。被人知道了难免徒增误解。不过,您是怎么知道的?”

    “我父亲也是黑道上的。”

    她的表情更加困惑。

    我没有理会她:“所以,我几乎从没对别人说过我小时候的事。我和您不同,从前的生活我深以为耻。我不如您坚强。”

    她微弱地笑了笑:“您看起来和黑道完全不沾边。您认识我爸爸?”

    “不认识,我只知道他的名字。毕竟您父亲在那个圈子里是声名远播的人物。”

    “说得难听点儿,是心狠手辣吧。”

    我没有回答她,因为事实的确如此。在那个世界里,流传着这样一句话:千葉土,佐伯组。1964年,警察厅开展第一次巅峰作战时,一举击破了当时不少帮会,佐伯组也曾一度濒临解散。不过,最终他们顽强抵抗,留存了下来,也因此而驰名全国。佐伯达夫的经历,在我从小成长的环境里,是被当作传奇反复讲起的。据说警方试图解散佐伯组时,曾以近十项罪名起诉他,其中一项更是指控他教唆他人杀害警察。不过最终这项罪名被判不成立。后来,他因其他几项犯罪事实被判处三年有期徒刑,不得假释。我上高中的时候,他刑满出狱,重新主持帮会大局,佐伯组成了当时有力的武斗派。

    同属黑道,他和我父亲似乎也有所往来,不过倒没听说过他们有什么争斗。当时,不管是多厉害的武斗派,都不敢招惹我父亲,否则等待他们的只有暴尸街头的宿命。

    她脸上仍旧写满了疑问,目不转睛地等着我的解释,我只装作视而不见。她们姐妹俩如此执着地忠于少女时代的梦想,恐怕背后还有一个更为强大的动力——誓要脱离自己的成长环境。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有个姓胜沼的男人,您认识吗?我不知道他叫什么,不过从年龄上来看,应该是您小时候,您父亲的手下。”

    “不认识。我和我姐姐都不和爸爸一起住。关于爸爸的身份,小时候家里人都刻意隐瞒,我一直是被蒙在鼓里长大的。直到十几岁,懂得了人情世故,才大概知道了真相。您说的人我或许听过他的名字,不过实在不记得了。您为什么会问起他?”

    “没什么,您别在意,只是我个人有点儿好奇而已。”

    “真的?”

    “真的,”我骗了她。看了看时钟,已经一点半了,“恕我多嘴,这个时候了,您儿子恐怕快要醒了吧?”

    她也看了眼时间,随后温和地笑了:“我真是糊涂,或许我当妈妈也不合格。”

    当妈妈也……我想了一下对她说:“佐伯小姐,我看您还是暂且在这里住一段时间为好。店里恐怕也会受到影响,不如最近停业几天吧。”

    “我也是这个打算,毕竟这也是石崎先生对我最后的眷顾。今天劳烦您特意过来一趟,真是太感谢您了。”

    “哪里,这话该我说……”这时,不知为何,在我心中压抑了好久的话脱口而出,“您当我自言自语好了,其实,我都不知道我的亲生母亲是谁。”

    她刚要站起身来,听了我的话,她小声说了一句“偷听别人自言自语可不是个好习惯”,随后她停顿了一下,朝我微笑着:“今天见到您真好。要是您知道了什么,请一定和我联络。”

    “一定。”

    “还有石崎先生自杀的理由,如果您查到了结果,也请全部告诉我。”

    “我会的。”尽管不确定自己是否会失言,我还是郑重地答应了她。

    她带着笑容,说了声多谢,然后转身离开了。后背挺得笔直,风姿绰约。

    我目送着她远走的背影,自己也站起了身。

    虽然还是有些头晕,可已经不像刚才那样高烧不退了。现在的状态上班去应该没什么问题。我一边想着,一边茫然地望着酒店的自动门开开合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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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3 天前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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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刚走进市场部所在的楼层,身边就不断有人过来打招呼:感冒好了吗?不发烧了吧?怎么不好好多休息几天?我一路应对着扑面而来的关心,终于走到了自己的座位。这时,我眼前出现了一个人,一声不吭,眼睛睁得溜圆盯着我看,正是大原。

    我扫视了一圈,发现真田不在座位。而几位课长的位置只有富泽那里空着。

    桌上堆着一大摞报纸和杂志。作为负责广告制作的课长,一般只要投放的广告上刊了,媒体或广告公司都会寄来一份样刊。看来他们的习惯还未变,只是我一时想不出公司近来投了什么广告。稍加思索之后,我才恍然大悟,原来刊登的是石崎的讣告。

    我按下了笔记本的电源。等待开机的时间里,我盯上一份全国性报纸,粗略扫了一眼占据了社会版四分之一版面的石崎的讣告。虽说主旨都大同小异,可这篇讣告必要的信息交代得简洁明了,而且充分考虑了石崎的死因,用语恰当得体。真怀疑日野企划是不是人手一本万能指南,随时提供应对各种事态的行文范本。

    为了进一步确认版面位置和刊载的环境,我索性把整份报纸都通读了一遍。拿过报纸时,中间夹着的增刊掉了出来,散落了一地。我捡起它们,想放回原位,却无意中看到了一则篇幅很小的报道,刊在紧接着社会版的那两页上,是我平时会直接跳过的那种内容,介绍的都是政坛动态之类的。我正专心地读着,耳边听到有人叫我。

    是大原的声音:“课长,您脑子是不是也烧坏了?”

    “快了。”

    我没理会她,仔细读完了全文,才抬起头来。只见她一张凶神恶煞的脸逼近我眼前,一副要把我生吞活剥的表情。幸好她对周围的环境有所顾忌,终于压低了声音:“咱们不是说好了吗,您今天出门之后,就乖乖回家休息。我似乎还听哪个浑蛋说过,明天才上班。”

    “不好意思,我昨天因为发烧的关系一直晕晕乎乎的,对你说的话我没什么印象了。”

    她一时被噎得说不出话来,脸色愤怒异常,以前我从没见过她这样。接着,她强压着怒火放低声音说:“那么,您烧退了吗?体温多少?”

    “我刚才在出租车里量过的,已经退到38.5℃了。放心,死不了人的。”

    她夸张地吐了口气:“被您打败了。您烧成这样,随时会昏厥倒地的,您有没有常识啊?就算有再重要的事……”

    我打断她:“我找它有事,”说着,我弹了弹电脑屏幕,“所以才来公司一下。你也看到了,我家里没有电脑。”

    她的脸色终于有所改观,不再那么愤怒了,音调又压低了些,问我:“您用电脑干吗?”

    “这个嘛,不先查下怎么知道。”在她发起新一轮的攻击之前,我赶紧妥协说,“不过,大原,我们的约定我也总还记得一些。我不是说过,今天外出听到的事会告诉你吗,晚点儿,晚点儿我一定讲一部分给你听。”

    “我昨天可没听到‘一部分’这个词。”

    “是吗?不过我也没说过要全告诉你吧。我这边马上就好,你稍安勿躁。”

    “难缠的上司……”她嘟囔着,不过情绪似乎已经回复到了正常状态,“那么,我也有件事要汇报。今天早上又召开了一次紧急董事会议,跟着又开了紧急部长会议,所以现在公司乱成一团了。当然,我们这些屁民是一无所知了。”

    “哦?最近咱们公司的大佬们似乎很喜欢搞紧急事件嘛。”

    “董事长出了那样的事,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或许吧。反正和我也没什么关系了,”我回答说,忽然想起了另外一件事,“对了,你也不知道那家店的确切地址吧?”

    “昨天去的奈美的店?”

    “对。”

    “我知道哟,我有名片。当时我不是和迈克一起,有幸把一位濒死的家伙抬回家吗,就是那时他给我的,说我有兴趣的话可以随时和他联系。”

    我深深叹了口气,看来到了二十世纪末的今天,在这个国家的年轻人中间,漂亮姑娘依然是享受特权的阶级。我问她能不能让我看看那名片。她走回座位从包里拿出名片给我:独特的店名logo旁边,写着迈克·Y.威廉姆斯的名字,职位是经理。单看名片实在想不到他还是未成年人,不过直截了当的示爱方式,倒像是十八岁的所作所为。

    我把店里的地址和电话抄在便签上,把名片还给了她:“我晚点儿再找你。你等我一会儿。”

    “好。那您赶紧弄完您的事。”

    下达了命令之后,大原扭头就走了。

    我抓过了鼠标,眼前的电脑屏幕忽然模糊了起来,好像又有些发烧了。不过,敲敲键盘应该不成问题。我打开电脑里的数据库,调出民间信用机构的企业信息来看,只要不在乎高昂的查询费用,在这里可以找到全国几百万家企业的基本信息。很快,我查到了加贺美大厦的所有者,公司名叫吉永地产,电话也记录在案。公司的业务构成颇为奇妙,主营业务是土木建筑,副业是不动产代理中介。注册资本金一千二百万,职员六人,法人代表正是之前迈克提到的杉野邦夫。公司业绩嘛,单看主营业务的话,处在全国约一万四千家同类公司的中间水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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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3 天前 | 显示全部楼层
    数据库里还登记了杉野在川崎市的住址,于是我索性把当前的页面打印了出来。然后我又用之前查过的与田亮介简历的数据库,搜索到了几则近日来有关他的新闻报道,同样打印了出来。

    我看着手中的打印件,想知道的事情还是毫无头绪。如果把这些材料都交给会计,估计他们能交出一份极为详尽的报表来,可我眼下既没有这样的权力,也没有时间可浪费。我照着刚才从大原那张名片上抄来的电话号码打过去。现在才下午两点多,估计店里应该还没开始营业。果然,电话没人接。不过,能帮我解决疑问的专业人士,公司里也有一个。

    我用内线拨了个号码,那边很快接起了电话:“你好。我是柿岛。”

    “是我。”我说。

    “嘿,是你啊,”他语气有些惊讶,“你昨天烧成那样,怎么今天又来上班了?”

    “没有,我只是过来办点儿事。你忙着呢吧,我就耽误你一分钟,有件事想问你。”

    “嗬,还挺客气。多久都行,有什么事?”

    “我去哪儿能借阅到不动产的登记簿?”

    “你以前好歹也买过房子吧,怎么这种事都不知道?”

    “以前这些事都是我老婆操心的,或者就直接委托给司法人士了。”

    “去大手町的法务局看看吧,”他当即告诉了我,“不过法务局在市内有好几个办事处,你或许不用跑那么远。”

    “好。那我打查号台问问电话。不说了。”

    我刚要挂断电话,柿岛在那边笑了起来:“等等,堀江,你知道吗,借阅这个词现在基本是死语了。”

    “什么意思?”

    “时代在变嘛,现在政府部门也都是网上办公了,估计整个二十三区加起来,现在还能借阅到硬本登记簿的地方,也就两三个吧。现在一般都是你交一份申请书,他们把登记事项的复印件给你。”

    “嚯,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啊。”

    “是你什么都不知道才对。”

    “请叫我正常人。”

    他又轻轻笑了起来,接着他语气有些吞吞吐吐,不过终于还是开口了,“如果你要在港区找的话,神谷町的俄罗斯大使馆附近就有一个法务局的办事处。你参考看看吧。”

    “……为什么是港区?”

    “喂,堀江,我现在确实没时间,不过我有些话想和你详谈,我刚才听你说只是过来公司办点儿事,那你明天上班吗?当然不是强求你,还是要视你身体状况而定。”

    “上班。”我说。

    “那,明天我找你吧。今天你赶紧回家躺着吧。毕竟咱们都不是能逞强的年纪了。”

    “我也这么打算的。”我说的是实话,刚才我就一直这么想的。

    “唉,真的,我们也都老了,”我从来没听过柿岛这么丧气的语气,“对了,顺便告诉你件事,是今天董事局会议刚刚决定的。”

    “这种事告诉我合适吗?”

    “没关系。在紧急部长会议上已经公布过了,具体指令也都下达了。大致情况我以前也和你说过,就是那件事,公司要展开大规模的人事变动了。来龙去脉你都清楚吧,由于自愿退职的人达不到公司预期的数量,接下来开始要对特定的非合同员工,主要是管理层,实施指名解雇了。”

    “这是简单用人事变动就能概括的吗?不过这么一来,你很快就得偿夙愿了。”

    “我也不清楚。当然,对很多员工来说,这绝对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其实现在,各部长应该已经开始和列出名字的员工一一面谈了。劳动基本法规定,解雇员工必须提前至少三十天告知到当事人,所以不得不赶紧行动起来。估计被面谈的人很快就会有反应了。老实说,我现在心里也有些不安。”

    “或许我没资格置喙,可就算你们要出杀手锏,也该考虑考虑时机吧。眼下董事长刚刚去世,还是那种死法,公司上下本来就人心惶惶的。”

    “不,其实董事长的死反而成了加速这项举措的导火索。田所总经理在记者会上提到了公司的财报预测,你知道吧?”

    “不知道,怎么回事?”

    “是股价。昨天,收盘价格已经接近跌停了,今天也一直在持续下跌。所以,董事会才不得不决定紧急执行一直悬而未决的指名解雇方案。”

    “是为了大股东的利益?”

    “算是吧。堀江,企业是有生命的,生长在瞬息万变的环境里。一口气上不来,就只能等死。算了,我明天再联系你吧。”

    他挂断了电话。

    我握着听筒,看向富泽空荡荡的座位。脑中不觉浮现出石崎去世的第二天早上,手捧洁白的水仙花站在他桌子前的总经理田所的身影。不知道董事局会议上有没有人反对。考虑到公司近来的动荡,虽说是为了股东的利益,可最终决定实施指名解雇方案的,恐怕正是田所吧。我实在无法把眼前过于理性无情的他,和在石崎桌前的那个身影联系在一起。企业是有生命的?每天都要呼吸?一口气上不来就只有死路一条?真的是这样吗?像石崎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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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发了一会儿呆,暂且不去想柿岛说的话,给查号台打了个电话,问了去港区的法务局办事处的地址和路线。那里下午四点钟就要下班,时间不多了。

    我撕下刚才读过的报纸上的那则新闻,和刚才打印的那几页纸一起装进兜里,随后叫道:“大原,来会议室一趟。”

    我走进会议室,里面已经恢复了往常的整洁,再看不到胡乱散放一片的摄影器材。我就是从这里,给石崎打了最后一通电话。许多个深夜,我也是独占这里,通宵加班的。不过,恐怕我以后再也不会到这里来了。不知为何,我脑中闪过一点儿都不像我的感慨,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等我回过神来,大原已经坐在我对面了,一双写满了惊讶的大眼睛盯着我,像是想看穿我恍惚的表情背后的思绪。她敏锐的目光或许已经察觉到了什么,或许她已经猜到了我暗暗做出的决定。我在心里告诉自己,像这样和她两个人单独聊天,今天是最后一次了。

    不过,她还是温柔地笑着,先于我开了口,语气和平时还没什么两样:“课长,您上午去见女朋友,没有晕倒吧?”

    “就快了,”我的回答也一如往常,“不过不是感冒的关系。”

    “是个美人?”

    “和你不相上下。”

    “是吗?那我倒不是完全不能理解了。”

    “不过,你的忠告也不无道理,眼下我还是不适合外出,现在头疼得要命。”

    “那有什么话我们以后再说也行。”

    “不,没关系,我们约好了的。不过时间不多,我长话短说吧。”

    我把从佐伯贵惠那里听来的话简单说给她了听。有些部分,我做了适当的省略,但和石崎有关的内容,我都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可她还是一语道破了我试图遮掩过去的玄机,在我说话的中途,她仅有一次打断了我,问我,佐伯小姐的孩子,父亲到底是谁?我说不知道,我没必要问人家,况且即使我问了想来她也不会说。接着我又补充道:“没准是哪家的公子哥儿吧。”

    “课长,您想法未免太简单了吧。”她感慨道。

    “或许吧。”我说。

    等我大概说完了,她歪着脑袋,若有所思地问:“她有没有说谎的可能性?或者她说的话可能或多或少修饰过?”

    “应该不会,”我说,“至少重要的事情,都没有。”

    “可是,不管谁对您多么掏心掏肺,您总该考虑考虑对方有没有说谎吧,就算她再美也不例外。”

    “佐伯贵惠可以信赖,我对她的印象就是如此。大原,你确实洞察力敏锐,不过偶尔有些敏感得过分。这对于一个上班的人来说,有时不见得是好事。”

    她张了张嘴唇,不过什么都没说。难得一见地没有反驳我。

    “顺便说一句,她很聪明,也有她自己的自尊。如果她不是开诚布公的话,完全可以对她父亲是黑道老大的事情守口如瓶。况且,要是我有所怀疑,她说的很多事我一查便可验证真假。虽然我没有问,不过比如她说的自己工作过的青山附近的那家蛋糕店,我稍微打听打听店名和地址就会有结果,”说着我掏出佐伯给我的名片,“既然她直截了当地对我坦白了身份,应该不会骗我。她是位想法很成熟的女性。”

    大原看了看名片,小声说:“代官山的这家餐厅,我知道的。”

    “很有名吗?”

    “我以前常去的。我这个年龄的女孩,基本都知道。菜品特别,味道也好。后来一直被杂志报道,人越来越多,我就不怎么去了,”她说着深深叹了口气,“唉,那里也要关门了呀。”

    “连餐饮业都开始显露出泡沫经济的后遗症了。现在这个社会,太多事情都变得疯狂了。”

    “是啊,确实什么都越来越奇怪了。……事情就是这样?抱歉我刚才说了多余的话。”

    “并非多余。反而让我更清楚了佐伯贵惠的立场。”

    “可我听了您的话,却还是想不出头绪。不管是董事长自杀的理由,还是那盘CG录像带。似乎难以理解的事情越来越多了,您不觉得吗?”

    “或许吧。不过对我来说,真正难以理解的,是女性心理。”

    我一说出口马上就后悔了,害怕大原会想到昨天晚上发生的事。不过很快我就发现是自己杞人忧天,她接下来的话还是她一贯的口气,没什么异样:“确实是在这个时代难以想象的单恋,真的像古典小说一样,我都有点儿羡慕了,”她绝无讽刺的意思,“不过,她和昨天埋伏您的人,到底还是有关联的,是吧?”

    “称不上是关联吧……”

    “所以,为了进一步判断,现在得请您交作业了。”

    “作业?什么呀?”

    “课长您小时候的事啊。”

    “以后再说吧。”我说。

    “我最近总算是明白了,您知道这个世界上最不可信赖的是什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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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么?”

    “课长您的‘以后’。”

    这时,门啪的一声开了。我回头一看,一脸严肃的真田正站在门边,眉头紧皱的脸看起来和平时有些微妙的不同。

    “怎么回事,你在这儿呢啊。”他的话不是对我说的,“大原,我有话跟你说。”

    “什么事?”

    真田没有直接回答她,而是把目光移向了我:“你今天不是感冒休假了吗?”

    “是,我是来医务室拿药的。您如果有事的话,我这就给您让地方。”

    “那有劳你了。”

    “等等,部长,”大原对他说,“您有什么话我们能回头再说吗?我现在正在和课长说非常重要的事。”

    “我也有非常重要的事。”

    我想起了柿岛说的,指名解雇针对的是非合同员工。大原是合同雇员工,至少这点不用担心了。

    我站起身来:“对不住了,大原。我又有些发烧,这就回家了。”

    她悠悠地看了我一眼:“好吧。那晚点儿再说。不是以后,是晚点儿。”

    真田不解地来回看着我和大原。

    我对她轻轻招招手,走出了会议室。到了办公区,只见富泽的桌子还是空无一人。我没有回座位,径直走向了电梯。

    走到外面,午后的阳光异常刺眼,气温也不再如早春时节那般清冷。公司办公楼和隔壁大楼之间有一个小广场,还摆着几条长椅。虽说是工作日的下午,可依然能看见几个职员模样的男男女女坐在那里,悠闲地沐浴着春日的艳阳。眼前惬意的情境,和刚才柿岛说的话形成了极为鲜明的对比。看来纵使春光无限好,也总有照不到的阴影。

    阳光里,我看到了一个独自坐在长椅上的男人的身影——正是富泽。他正全神贯注地看着什么,并没有注意到我。

    我站在路上,看着这一幕,忽然觉得眼前失意的男人和和煦的春光,此刻看起来竟如此荒诞。他呆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他眼中,一定有什么我看不到的东西。

    我无暇久留,又继续向前走去。



    俄罗斯大使馆附近戒备森严,警察随处可见。在日比谷线神谷町出口那里,刚好贴着我要去的地方的地图,不过比我想得要远些。这时,我的头又有些晕乎乎的,估计是一大早就到处奔波的原因,也可能是在大太阳下走得累了。

    过了俄罗斯大使馆,走下狭窄的缓坡,我的手机响了起来。我接起电话,大原的声音从对面传来:“课长,您现在在哪儿?”

    “在家里啊,遵照您的命令,我正安静地卧床休息呢。”

    “撒谎。我刚往您家里打过电话,根本没人接。”

    “……你找我什么事?”

    “是超级震惊秀的续篇。刚刚发生了一件难以置信的事,我特地打给您汇报汇报。”

    “你不看报纸的吗?难以置信的事每天都会发生,我早就看烦了。”

    “刚才贴出了内部通知,四月份起,我就是组长了。”

    “是吗,那太好了,恭喜你升职。”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有些出乎意料,随后说道:“我真是服了您了,真不敢相信您语气居然这么平静。您怎么做到的啊?也不打听打听到底怎么回事?”

    “好,那你说说怎么回事。”我确实有些纳闷,一向课长通胀的TAIKEI饮料,原本是没有组长这个职位的。

    电话里听不到周围的噪杂声,估计是大原离开了座位。我听她说了来龙去脉,原来市场部把负责制作的部门,降格变成了部门以下的级别——组。不过虽然规模缩小了,体制还是健全的。唯一不同的是,负责营业与支店窗口的业务管理课,也就是富泽的部门被完全废除了,富泽的两名下属被分配到了其他组,而他本人到四月末会被正式解雇。此外,市场部还有其他两位高龄职员也遭遇了类似的待遇。

    我终于明白了柿岛为什么说今天没有时间,也明白了真田严峻的表情。和下属谈完解雇的事,还能有什么表情。恐怕现在公司里已经乱成一团了,其他部门估计也和市场部情况类似,想来大家此刻正通过内线互通八卦忙得不亦乐乎,还好我及时避开了是非之地。不过,如柿岛所说,看来这次的举措,果然不仅仅是裁员和大规模的人事调动,更伴随着组织架构重组。

    说起来这些早就与我无关了,可我心里却仍然浮起了一种极为复杂的感受。毕竟,这些就发生在二十年来我一直生活的小世界里。也许,哪个角落都逃不开时代浪潮的冲击,也许,对于整个时代来说,这不过是最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可它却勾起了我莫名的伤感,令我无端地想起了独坐在艳阳下的富泽落寞的身影。

    一对主妇模样的中年女人大声交谈着,从我身旁走过。

    我回过神来,对着电话说:“不过对你来说,总归是件好事,毕竟升职了嘛。现在你可是负责制作的老大了,看来部长看人还是有眼光的。”

    “就因为我是个女孩,就总让我帮他复印东西什么的,这种老头哪来的眼光。”

    “不,我一直觉得他有他的专业之处。你就不能坦诚地表达一下兴奋吗?工资也涨了吧?”

    “杯水车薪。而且总数还少了,因为今后不能申请加班费了。”

    “这样啊。不过你总算离你的目标更近了一步。”

    “目标?”

    “你不是立志成为第一位女总经理吗。”

    她深深叹了口气:“喂,课长。”

    “怎么了?”

    “今晚,我再去看您一次吧。比我升职更重要的事我们还没说完呢。”

    “不行。我现在高热不退,生命垂危的,你就让我安静一会儿吧。有什么事明天再说。”说着,我赶紧挂断了电话。

    我一边走一边想着,真田果然有他的专业之处。虽然他有时迟钝了点儿,可该注意到的事情还是都看在了眼里。他提拔制作方面最有能力的人当上了制作组的主管,尽管把原本的部门降格成了组,可也不难理解。眼下,已经没有哪家上市公司的市场部还单独留着制作部门了。只是,恐怕大原以后的工作很难轻松,因为有的下属年纪比她都大。不过相信她一定能行。

    我想着想着,脑袋又昏昏沉沉的。

    终于,我走到了目的地。沿着建筑物簇新的外墙,我向门口走去。门口竖着好几个禁止停车的标示牌,还煞有介事地拉着绳索阻拦车辆,标示牌落款是法务局和警察厅威严的联合署名。

    不过,仍旧有人视若无睹,因为一辆摩托车正赫然停在我眼前。

    像是我曾经见过的那辆。一辆杜卡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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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口的指示牌写着“不动产”在负一层。我正要下楼梯,却差点儿跟迎面跑上来的身影撞个满怀,慌乱之中我一跤跌倒地上。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对面传来:“呃?是你啊,你来这儿干什么?”

    我抬头一看,对方正弯下上半身,一双妙目从我头顶向下注视着我。接着,我看到了熟悉的皮衣,是奈美。她伸过纤细的手臂,好不容易才把我拉起来,我自己都觉得这场面实在狼狈。

    我向她道过谢之后,开口问出了同样的问题:“我还想问你呢,你来这儿干什么?”

    她大眼睛睁得溜圆,盯着我看了一会儿,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明白了,你来这里一定也是同样的目的,是为了这个来的吧?”她说着从兜里掏出几张折起来的硬纸,递给我:“这是我们店所在的大厦的房产登记证,还有吉永地产的营业执照副本。”

    我大吃一惊,回头又看了一眼指示牌,才发现上面写着“企业·法人”类资料在二层。是啊,法人信息当然也归法务局管辖。

    我接过来,一共有两页纸,都打了“法”字的孔。我先扫了一眼房产登记证,发现一处有些疑问。随后又看了看营业执照副本,找到了通过电脑检索没能查到的信息:吉永地产的股东一共有七人,其中一个名字颇有意思,是胜沼英树。我把七个人的名字都抄在本子上,把两页纸还给了她。

    “没错,”我说,“我正是为了这个来的。可你找这些又是为了什么?”

    “是昨天迈克想到的。你昨天昏倒了,他不是把你送回家了嘛。回到店里他悔恨不已,一直说自己怎么就忘了呢,怎么现在才发现什么的,然后今天就拜托我来这儿找这些东西。”

    “他自己怎么不来?”

    “这个嘛,两小时之前他给我打电话时说自己正在吃早饭。他呀,不会骑摩托车,一有这种事准找我。”

    “是吗,我看你车子那么大,以为多数时候是他骑呢。”

    “那孩子对摩托车没兴趣。他总说,在东京会坐地铁就万事大吉了。”

    “这点我倒更赞成他的想法。”

    “好了,不说这个了。倒是你一把年纪了,还逞什么强,我看你都快站不稳了,要不到我店里先休息一下吧?从这儿过去也就五分钟左右,我们六点钟才开门,你可以先躺一会儿。”

    我想了想,这里到饭仓很近,况且现在才三点半。托真田的福,我刚才节省了大把时间。去她店里,不仅可以让筋疲力尽的身体好好休息一下,更重要的是那里有一位不动产方面的权威人士,可以帮我解开内心的疑团。

    “那就听你的吧,我出去打个车。”

    “你坐我的车不就好了。”

    “可你没头盔吧?”

    “没关系。反正才五分钟的车程,不会那么倒霉被警察逮住的,就算遇上警察了我也能甩开他们。”

    我不禁笑了出来,想起了她那天一大早在六本木逆行的场景。我点了点头,心中充满了对旧时光的怀恋。三十年前,我也曾整天骑着摩托在路上呼啸而过。想来大使馆附近的警察也无心理会我们是否违反交通规则,他们的职责只在维护安全。

    我们走出门口,她戴上头盔,抬脚跨上杜卡奇,双腿夹住车身,整串动作非常熟练。随着引擎发出的轰鸣,我坐上后座,使出仅存的一点儿力气,环住了她的纤纤细腰。两人同乘摩托的要点就在于,两个人的身体一定要抱成一团。此刻,我紧贴着她的后背,觉得她的身材更像是个尚在青春期的清瘦少年。

    想必这画面一定相当可笑,一个一身皮衣的年轻姑娘,载着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车子开动之前,她回过头颇为意外地看着我说:“嗬,看来你骑过摩托啊。那我就不客气了。”

    事实上,她的确没有客气,更谈不上对我这具病躯有什么顾虑。她握紧油门,车身猛地蹿出,时速一下就上了八十,在市中心车水马龙的道路上横冲直撞。她转弯也毫不减速,左闪右避地穿梭于车流之间,我记得以前,这种车身几乎贴地的过弯技术似乎叫内倾和外倾,不过不知道现在怎么叫。每次她无视车线,都会引起周围一片刺耳的鸣笛声,我坐在后座上一路冷汗直冒,我想我还没摔下来的唯一理由就是过去丰富的经验。

    车子开到加贺美大厦,确实只花了不到五分钟。她停好车,回头问我:“感觉如何?”

    “我只希望你能稍微顾虑一下我这把老骨头,其他的没了。”

    我们走进店里,没有看到迈克。这孩子今天怎么迟到了,奈美一边嘟囔着,一边搬过好几把椅子,摆成一排,又不知从哪儿抱过来一条毛毯,铺在上边,一张舒适的床就出现在了眼前。在她的催促下,我躺了上去,凝结在身体中的疲惫仿佛瞬间溶解掉了似的。你好好躺会儿吧,醒了叫我,奈美的声音在我逐渐模糊的意识中温柔地响起。我好像点了点头。



    睁开眼睛,我条件反射地看了眼手表,放心地松了口气。刚刚四点半,我才浪费了不到一个小时。我想再量量体温,于是伸手去掏兜里的体温计,这时,从吧台传来了一个声音:

    “刚好39℃,我用我买的体温计量过了。”

    我循声望去,大原一个人坐在吧椅上,正一只胳膊肘拄在吧台上看着我,志得意满地笑着。似乎我震惊的表情令她心情大好。

    我坐起身使劲儿揉了揉眼睛,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你怎么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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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您好像之前也这么问过我。课长您最近怎么跟只有一根神经似的,是感冒了智商退化了吗?”

    我慢慢站起身,心想我好像不是近来才退化的,不过却没说出口。多亏休息了一阵,现在觉得身体轻盈多了。

    我走到吧台前,在大原身边坐下:“你什么时候来的?”

    “刚到。外出理由如您所见,是来做店头调查。”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您之前不是跟我要了迈克的名片看吗,还有,咱们说完话之后,我一直不放心您有没有回家好好休息,就给您打了好几次电话,结果都打不通。您平时没有关机的习惯,那一定就是收不到信号咯,这么一想就八九不离十了。我又打电话确认了一下,果然如我所料。“

    我叹了口气:“那俩人呢?”

    “在里面的厨房忙着做营业准备呢,照顾您的重任就托付给我了。”

    “不过,你大老远跑来到底为什么呀?”

    “您忘了,不是您说要告诉我所有的事吗,不是以后,是晚点儿。还有,看了您留下的这个,我实在好奇。”

    大原把登了石崎讣告的报纸展开放在吧台上,正是被我把背面的报道撕下来的那张报纸。

    “其实只要我在公司找找同一份报纸就能知道您撕掉了什么,可惜我立马就跑出来了。您究竟看到了什么?”

    这个大原,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她。我们一起工作才不过短短两年,她就完完全全掌握了我堪称单一的思考和行为模式。虽说我们是上下级,可更像是一对好搭档。所以,我才会把对柿岛也隐瞒了的真相都尽数告诉了她。当然,昨晚的事另当别论。不过我和她的关系,再有半个月也就走到尽头了。只是,现在,我有义务对我的搭档坦诚一切。

    “是有关那盘录像带的事,”我说,“我终于明白为什么要动用CG技术制作那样一盘录像带了。”

    她沉默地等待我继续说下去。

    “事先声明,这仅是我个人的揣测,没有丝毫证据。”

    “您猜到了什么,赶紧告诉我吧。”

    我也把一只胳膊肘支在吧台上,虽然还有点儿发烧,所幸身体的疲惫感缓解了不少,大脑多少能正常运转了。

    “大原,你昨天晚上说,市场营销的根本目的,就是对利益的追求,是吧?”

    “对,我是这么说过,怎么了?”

    “你说得没错,筹划任何事情,往往总伴随着相应的利益追求,广告投放也不例外,也是获取利益的手段之一,要么是为了产品促销,要么是为了提升企业形象。”

    这时,迈克从吧台里面探出头来:“喂,我能在旁边听听吗?感觉挺有意思的样子。”

    “当然,”我跟他打了声招呼,“不过你不知道前因后果,恐怕听了也没什么意义。”

    “那你就跟我说说前因后果啊。”

    我摇了摇头:“这件事的起因,是以某个人的耻辱为前提的,所以我不想让太多人知道。”

    “明白了,”他表情严肃地点了点头,“没关系,我理解那种心情。”

    他说着转身离开,我冲着他的背影叫道:“喂,迈克,能帮我拿点儿啤酒吗?坐你姐姐的车坐得喉咙都冒火了。”

    他转过头来,拼命压抑着脸上的笑意:“哈哈,你勇气可嘉啊。我也有过一次和你相同的经历,然后就再也不想有第二次了。”

    “英雄所见略同。不过我大难不死,估计要多喝点儿压压惊,你要是能一直在这儿帮我拿酒来,我真是感激不尽。”

    大原微微一笑。迈克点点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往玻璃杯里倒满了酒。我一边听着杯子里的响声,一边继续说:“对了,大原,我问你一个再初级不过的问题,如果要量化广告的促销作用,一般会用什么模型?”

    “是CSP吗?”

    我点点头。CSP是Communication Spectrum Pattern的缩写,是按照知名度、综合评价、好感度、购买意图的顺序,将广告效果量化的一套简单的模型。厂商生产出来的产品,如果消费者连名字都不知道,肯定不会购买。就算知道名字,可不了解是什么产品,自然也不会购买。最后,要是对产品有所了解之后却没有好感,也很难形成消费。而这三个指标最终分别会多大程度地影响消费者的购买意图呢,就是通过CSP模型实现数字量化的。

    大原不明所以地看着我。确实,我是在故意兜圈子,可我自己也是兜了这么一个大圈子才猜到事情真相的。

    “在CSP模型中,以知名度为首,其他几个指标的比重依次下降,也就是说要达到最终目的,即提高购买意图,知名度是最关键的因素。这是最基本的常识。不过就算知名度接近百分之百,如果好感度为零的话,产品也很难卖得出去。打个比方,有些东西,我可能知道它的名字,却一辈子都不会买,比如说生理用品,作为男性来说,对生理用品别说好感了,连起码的兴趣都没有。”

    “我倒是听说过例外,据说有些痔疮生得严重的男性朋友,也会用上生理用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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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闻言不禁笑了出来。迈克把倒满酒的玻璃杯递给我,脸上也挂着笑意,没准脑中正浮想着大原所说的场景。

    我端起酒杯,一口喝掉了一半:“你说的例外我就不知道了,不过可能是职业病吧,我以CPS模型为基础,想了好久录像带的事。一旦片子做成广告上映了,最大的获益者会是什么呢?”

    “按课长您之前分析的,广告上映倒不见得对UNSICK的销售有多大的促进作用。”

    “如果获益者不是商品,而是人呢?”

    她沉思了一会儿:“原来如此。”接着她又小声说,“是与田亮介。他的知名度会大大提升。难道CG制作就是为了这个?”

    我点点头:“这只是我的推测。CG制作的唯一目的,似乎就在于把挽救了幼小生命的主人公塑造成全民英雄。所以我猜想这一切全是为了与田亮介。”

    “可究竟是为什么呢,为什么他这么急于出名,甚至不惜一切手段?他又不是艺人。”

    “我今天看到了一篇相当有趣的报道。”我把揣在兜里的那叠纸全都掏出来,放在吧台上。

    大原从中翻出我撕下来的小块报纸,匆匆扫了一眼标题后,抬头望向我。我迎着她的目光点了点头:“没错,今年会进行参议院选举,是三年一度的改选半数议员的时机。与田亮介很有可能是候选者之一。”

    她沉默地低下头,继续读完整篇报道,然后一边摇着头一边把目光移回我脸上。



    《欲保参议院选举比例选区排名 新党变革初现争端》

    标题下面,是一段简短的评论:

    与执政党分裂,主张新党变革的佐藤则夫干事长在上周与企业家团体的恳谈会上,明确谈及了已定于七月举行投票的参议院选举。据相关人士透露,佐藤干事长强调,面对即将到来的选举,执政党必须以大胆打开当前的不景气局面为第一原则,并表示为确保在比例选区的排名靠前,必须全力为党内注入新鲜空气,还透露了推举年轻经济学家为候选人的意向。而早前,沼田直树总裁则以巩固组织为优先条件,提出在有政治经验和家族背景的现任人员中推举人选的方针,意在赢得支持团体的强力拥护。得知佐藤干事长的发言后,沼田总裁深表不快,并称目前谈及参议院选举为时尚早,且推举年轻经济学家以赢得代表选区排名的想法过于异想天开。党总裁与干事长各执己见,执政党在选举刚刚拉开大幕之际,内部纷争已初现端倪。截至发稿时,两者之间的摩擦仍在继续。



    “太不可思议了,真有点儿不敢相信……”大原开口说,“不过确实有这个可能。只是,您怎么能断定他说的年轻经济学家就是与田亮介呢?”

    “我也无法断定,所以我才说只是我的猜测。可是,提到年轻经济学家,除了与田亮介,我一时还真想不到其他人。而且,昨天迈克说的一句话也提醒了我。”

    我瞟了迈克一眼,他听到自己的名字出现,居然看都没看我们,只是自顾自地端起啤酒杯一饮而尽,喉咙里发出满足的低吟。

    大原也和我一样注视着他,随后又转回视线看向我:“迈克说的哪句话?”

    “他说他住在LA的父亲,唯一的兴趣就是接受各种财经报纸的采访,你还记得吧?其实不管是金融人士还是企业家,或者经济学家,他们的情况大抵相同,他们想吸引大众注意到自己的存在,唯一可依赖的媒体恐怕就是报纸,很少有机会可以出现在电视台播放的商业广告里。我昨天听到迈克的话时,一瞬间闪过这么个念头。后来又听你说到对利益的追求的理论,然后今天就看到这则报道。”

    “刚才我举了生理用品的例子,可事实上,我再班门弄斧一次,虽说广告是为了产品的知名度,可在拍摄最初,就已经设定好明确的目标人群了,比如年龄、性别等等。如果把广告的主体从产品换成人,又会怎样呢?就算与田亮介在电视上再活跃,可对他艰深晦涩的经济学说教感兴趣的群体毕竟有限,我这么说不是歧视,但恐怕年轻人和主妇层中,知道他名字的人少之又少。可这两大群体,也都握有选举权,而UNSICK的目标客户群覆盖的正是这些人,以及运动爱好者。所以,如果那条广告真能上映,与田亮介能得到的不仅仅是广泛阶层的知名度,还会成为人气爆棚的当代英雄。用刚才CSP模型考虑的话,公众最终的购买意图就可以置换为向他投出选票了。”

    “……也就是说,那段CG录像,正如这篇报道中所说,是为了确保他在代表选区排名靠前,而苦心炮制的绝密武器?”

    “目前完全可以这么推测。如果是真的,那么从时间上来说,他们确实做了最佳安排。一般来说,一旦出演商业广告的明星表明自己要参加选举,赞助方和电视台都会立即中止广告的播出,直到投票结束。不过今年的投票是在七月份,如果按照石崎董事长的指示,广告三月末就会上映,到时候就算要中止播出,可在公示前的比例代表选区排名阶段,与田刚好会达到人气的顶峰。”

    大原看着我不说话,良久才慢慢开了口:“怎么才能验证您的猜测呢?”

    “这个嘛,恐怕很难。”

    “问问这家报社怎么样?”

    “我往读者问询处打过电话了,对方只说除了报纸上刊登的报道以外,其他问题一概不予回答。况且我猜想身为干事长的佐藤也不会提及具体的名字,特别是现在这个时候,谈论参议院选举都还为时尚早。”

    “新党变革的改选席位有多少?”

    我低头看了看撕下来的报纸:“小选区六人,比例代表选区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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