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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化不肥

[转帖] 《真相推理师:凶宅》(完结)是凶灵在作祟,还是有人制造凶宅?-作者:呼延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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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奋斗
    2024-10-11 15: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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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5]常住居民I

     楼主| 发表于 2019-7-1 05:44:57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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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濮亮把落汤鸡一样的赵怜之提溜进了一层客厅,聚集在这里的人们纷纷把鄙夷的目光投向他,好像在看一个被开除后回来收拾东西的职员。赵怜之那身长袍上沾满了泥污,完全看不出原来的白色,枯瘦的身体萎靡成七扭八歪的形态,仿佛濮亮一松手就会彻底散了架。他的头发上挂着草棍和树枝,血红的眼睛里放射出仇恨并恐惧的光芒,嘴巴一张一张的仿佛在不停地告饶,最引人注意的是他那凸出很高的颧骨,不停地抖动着,简直要刺破薄薄的面皮……这一切都显示,他在极度的惊恐和重压之下,精神已经处于崩溃的边缘。
      “你,上去!”濮亮一指双弧形楼梯,“三楼,赵洪波的书房,有个人在里面等你。”
      “我……我的腿摔断了。”赵怜之指着自己的腿,哀求着。
      “少他妈废话!”濮亮在他背后搡了一把,“你就是爬也得给我爬上去!”
      这一搡,把赵怜之搡了个狗啃泥,他一头栽在地毯上,哎哟哎哟叫着,扭了半天屁股也爬不起来,罗谦和赵隆忍不住笑出了声,倒是汤米看不下去,上前把他搀扶了起来,赵怜之紧紧地抓着他的袖子,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似的,汤米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说:“你老大不小了,有些路必须一个人走。”说着轻轻地推了他一下,赵怜之无奈地扶着双弧形楼梯的栏杆,一步一步向上走去。
      等赵怜之走上去了,濮亮走到蕾蓉身边,压低了嗓门说:“你们那大侦探到底找赵怜之什么事儿啊?”
      蕾蓉摇了摇头,不禁想起刚才呼延云对侦破赵洪波案件自信满满的回答,苦笑道:“我也不知道……估计他大显神威的时候又到了。”
      赵怜之好不容易爬上三楼,站在楼梯口,哈着腰,拄着膝盖,呼哧呼哧地喘气,抬起头的时候,忽然发现窗外的雨停了。
      雨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停的,好像有人拿遥控器按了一下,就“唰”地不下了,闪电和滚雷也都成了很遥远的事情。天空中没有一丝云,但也全无月光和星光,就那么黑屏似的挂着,让本来湿冷的空气变得阴冷。万籁俱寂,偶尔传来房檐上的雨滴落下的滴答声,清晰得令人心惊肉跳。不知谁把整个三楼楼道里的灯全都灭掉了,东西两头都黑得像蟒蛇的肚子,一种诡异而恐怖的气氛弥漫开来,让赵怜之瑟瑟发抖,他求救一样看了老半天,才发现楼道最西头的那间书房,门虽然关着,门缝底下却露出一线灯光,黄澄澄的宛如幽灵的衣摆……
      不知怎么的,他突然想起了养父,那天晚上,当陈一新走上楼去见他的时候,一定也见到相同的一幕景象……
      巨大的恐惧顿时攫住了他的心,他想往后退,但黑暗中一双无形的手攥住了他的脚腕,将他往书房门口拽,恍惚间他搞不清自己到底是陈一新还是赵怜之,只能一步一步向前走,楼道那冰冷的墙壁上突然浮现出养父那狰狞而病态的白色脸孔,挂着鲜血的嘴角向上扬起,他死了,可他依然在笑!
      笑声……
      赵怜之从嗓子眼里发出了一种像婴儿啼哭似的抽泣,他佝偻着身体,好像一个将要登上绞刑架的侏儒,与其说是在走,不如说是在跪行。
      终于来到了书房门口,关于自己到底是赵怜之还是陈一新的雾团,在脑海里愈发混沌,他咽了很久的唾沫,才战战兢兢地举起手,敲了敲门。
      “砰砰砰!”
      没有回应,屋里寂静如死。
      养父死在这里,陈一新死在这里,还有那六个清洁工,他们遍布这座别墅的尸体迄今还历历在目,那一地浓稠腥红的鲜血,那一双双死而不瞑的眼睛,而这一切都是因为……
      赵怜之想逃,想不顾一切地拔腿就逃,但是任凭他使尽了力气,冥冥中抓住他脚腕的那双手,就是丝毫不松。
      我明白了,我还没有做完应做的,所以绑束我的咒语无法解除。
      赵怜之已经变成了一只鸟嘴下的虫子,挣扎乏力,他举起手,木然地又敲了三下门。
      “砰砰砰!”
      屋里还是无声无息。
      放过我吧……
      他在心里苦苦哀求着那些纠缠不休的凶灵。
      放过我吧,我并不是主犯,只是个被毒瘾操控、不能自已的帮凶,只是一只早晚会在某个阴沟里无声无息地死去的可怜虫,放过我吧……
      奇迹般的,脚能动了。
      也许是祈祷起到了效果,他庆幸地长出了一口气,正迈出一步准备离开,突然听见那扇门的后面传来一声巨大而凄厉的惨叫——
      “啊!”
      是养父的惨叫声!
      养父还活着,他来向我索命了!
      赵怜之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不停地往后躲,后背猛地撞在了对面房间的门板上!
      这时,传来一阵“噔噔噔”上台阶的声音,只见吴管家、汤米、赵隆、罗谦、苏苏和童丽都从一楼赶了上来,跑在最前面的是蕾蓉和濮亮。
      濮亮冲上来一把薅住赵怜之的脖领子:“谁在叫喊?问你话,谁在叫喊?!”
      赵怜之抬起胳膊,哆哆嗦嗦的手指头指向书房那扇紧闭的房门:“我爸……我爸他在里面!”
      濮亮目瞪口呆,突然他转过身来,一拧门把手,推开了房门!
      赵洪波死在这间房子里面时,房门就是他和胡岳合力踹开的,那以后,门锁的锁钮就一直是坏的,先后两批清洁工来清理时,不知是谁将劈裂开来的锁舌复了位,所以这道门只能关不能锁,濮亮这一推,屋子里的恐怖景象,瞬时间全部呈现在了众人面前!
      赵洪波殒命那一晚在场的所有人,都不禁毛骨悚然!
      世界上最恐怖的莫过于恐怖至极的事情一模一样地发生了两次——
      只见昏黄的台灯照射下,一个人侧卧在书桌前面的地板上,手里攥着一把尖刀,喉咙里发出“喀喀喀”的可怕声音,在因为巨大痛苦而佝偻得更加弯曲的身子下面,已经汇聚起了一湾猩红的血泊……”
      只是这一次,躺在地上的不是赵洪波,而是呼延云!
      “呼延!”
      蕾蓉大叫一声,就要往里面冲,谁知已经打开的门,好像中了魔一般,“呼”地一声自动关上了,蕾蓉疯了一样地对着门板又是推又是拍,但那扇门像后面顶了块泰山石一样怎么都不动。
      而赵怜之已经彻底崩溃了,他跪在地上哇哇大哭,一边哭一边把脑袋咚咚咚地往地上撞,撞得额头上一片血,还不停地大叫着:“爸爸,您饶了我!爸爸,您饶了我吧!”
      吴管家他们几个人一时间手足无措,不知道该帮蕾蓉撞门呢,还是该劝阻赵怜之入魔一般的哭喊……屋子里那具和赵洪波一模一样的死尸,让他们不约而同地想起了曾经在枫之墅里发生过的数起血案……一个个活生生的生命葬身于此,现在又多了一个……这到底是恶鬼作祟?还是恶人行凶?抑或别墅本身就是一个嗜血食人的恶魔?他们抬起头,仿佛看到无数白色透明的凶灵正在这座巨大的凶宅里飞舞着、盘旋着、缭绕着,发出歇斯底里的狞笑与悲号……
      童丽忍不住捂上耳朵,闭上眼睛。
      就连一向莽撞的濮亮也呆若木鸡,不敢再一次推开那扇房门。
      然而就在这时,房门却自动打开了。
      眼前的景象让所有人都如坠梦中——
      台灯依旧将昏黄的光芒洒向地面,但地上干干净净,一丝血迹都没有,呼延云靠着那张书桌站立着,手里还捏着一把锋利的刀子,嘴角挂着谜一样的微笑。
      从门的后面走出了侯继峰。
      “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蕾蓉完全被搞糊涂了。
      呼延云走到门口,对着众人说:“我想问一下,赵洪波死亡那一天的晚上,你们撞开门的一刻,看到的是不是就是刚才第一次打开门时的景象?”
      楼道里响起一片“对”“没错”“是这样”的声音。
      现在这些人看他的目光,不再是他走进一层客厅时像防贼一样了,更像是一群观众在看一个魔术师在舞台上表演。
      呼延云又往前一步,站在了赵怜之的面前:“现在你可以认罪了吗?”
      虽然隐隐约约,对杀死赵洪波的真凶早有所料,但众人依旧困惑不已,赵怜之跪在地上,嘴唇颤抖着不肯说话,他是在用最后的一点意志力维系着谎言。
      “您好……”童丽突然来到呼延云面前,“很抱歉,我连您的姓名都还不知道,但是您说赵怜之杀死了我的丈夫,我想我有权利知道真相。”
      “是啊,呼延先生。”濮亮也瓮声瓮气地说话了,“赵洪波遇害那天晚上,我们这些人都在场,当时我们听到楼上传来一声惨叫之后,是跟赵怜之一起跑上楼的,撞开门的时候,赵洪波已经倒在地上,满地鲜血了——赵怜之没有杀死他爸爸的时间啊。”
      汤米也开了腔:“这一点我也可以作证,赵怜之确实没有作案时间,他是在赵洪波遇刺之后,才扑到他爸爸身边的——”
      呼延云打断了他:“你错了,恰恰相反,赵怜之是扑倒在赵洪波身边之后,才捅了他爸爸一刀的。”
      “这不可能!”赵隆摇摇头,“我们才是在场的目击者,你连看都没看到——”
      “目击者看到的假象,有时候比真相还要多。”呼延云说,“你们只是被‘过度包装’蒙蔽了眼睛。”
      “过度包装?”——这个词汇让站在门口的所有人都露出了诧异的表情。
      呼延云看了一眼依旧畏缩在地上的赵怜之,慢慢说道:“我侦破过不少刑事案件,在这些案件中,存在着一条不成文的法则:案情越是诡异,作案手法就越是简单——恰恰是因为作案手法容易被一眼看穿,所以罪犯才需要营建出非常古怪的、离奇的、超自然的气氛,来迷惑警方,扰乱侦查方向,不知道你们当中有没有人看过绫辻行人的‘馆系列’推理小说,每一部都有毛骨悚然的气氛和新本格那奇思异想的诡计,但如果沉下心来,你就会发现,每一个诡计,无论绕了多远的路,使用多少障眼法,归根结底,杀人方法还是‘两点之间最短距离是直线’。以《黑暗馆不死传说》为例,开头大段大段描写江南孝明开车穿过大雾的场景,尤其提到大雾是通往黑暗馆必须穿越的异次元通道,无非是想向读者证明,那里即将发生的是非自然力所致的凶案,可是在解答篇你能看到的最终答案呢?我就不泄底了,隆重推荐诸位回头看看那本书——包括你赵怜之。”
      一个喃喃的声音在楼道里突然响起——
      “在这深山老林的某个地方,有着无人知晓的时空裂缝,这大雾从那里悄无声息地流出……这是通往那座宅邸所必须穿越的异次元隧道,说不定那座建在山岭对面森林中的湖中小岛上的宅邸正是这大雾的源头,在那宅邸的最深处,或许有通往破灭世界的时空裂缝……”
      众人不禁汗毛倒竖,循着声音望去,看到汤米阴郁的眼神和兀自蠕动的嘴唇。
      呼延云知道汤米在低声吟诵的是《黑暗馆不死传说》第一章第一节里的词句,对于他看过这部书并记得这么牢,呼延云一点也不吃惊。
      然而众人却听得发痴:山岭、湖中小岛、宅邸……怎么都像是在描述枫之墅。雨后的河面不知何时开始升腾起大雾,乳白色的大雾一团团翻滚着弥漫开来,从书房的窗前飘过,将每个人都沉入一种无力自拔的虚幻感之中,仿佛随着枫之墅一起浮上了云间。
      呼延云摊开手,继续说道:“我们置身的这座枫之墅,从建成到现在,毋庸置疑,变成了一座不折不扣的‘谜之墅’。谜一样的事:挂在客厅的凶画、一把丢失的手枪、浑身蛛纹的红疹、令人发疯的书房、刀痕累累的墙面;谜一样的人:病态的主人、忠心的管家、颓废的养子、鸠占鹊巢的恶棍以及一群居心叵测地聚在一起的‘朋友’;还有谜一样的案件:养老院里接连死去的老人、深夜女仆遭到追砍、赵洪波死在门窗反锁的密室中、特种清洁工全体遇害……还有刚刚发生不久的枪杀,是的,一座凶宅,一座充满不祥之气的、凶灵出没的凶宅,一切一切都在向我们证明,这座别墅已经被拿着长柄镰刀的死神掌控,它要在这里建一条通向黑暗与死亡的快速通道。”
      “但是,我倒更加同意赵洪波说过的一句话——”呼延云停下来,看了看面前这些神情僵硬的人们:“有欲望,就会有凶宅。”
      有欲望,就会有凶宅。
      “蕾蓉告诉我,已经故去的刘捷在勘查这座别墅的时候,总感到屋子里好像存在着一些并不存在的人。而我却认为,正确的说法是‘屋子里存在着一些不可告人的欲望’,正是这些欲望,让许多生命葬身于此……人的欲望是无限的,不可捉摸的,正是千奇百怪而又交叉重叠的欲望,让枫之墅里发生的每一起案件都变成了不解之谜,穷究每个人的欲望,只会让人越陷越深,就像陷入窗外的大雾一般不能自拔,所以,重要的不是搞清每个诡异现象的谜底,而是把每个诡异现象,像对待过度包装的盒子一样撕开、扔掉、置之不理……换言之,正确的侦破手段不是细勘,而应该是——拨冗。”
      “拨冗?”蕾蓉有些不解。
      呼延云点点头,把目光投向其他人:“刚才我已经说得很明白了,这座别墅里没什么凶灵、没什么死神、没什么见鬼的超自然力,它只是一座集聚了太多充满欲望、又用极端的方式将这些欲望表达出来的人。所以,烦请诸位把脑子里飘游的那些没有脚的白色幽灵统统赶走,然后告诉我,在赵洪波死亡的那天晚上,站在这座书房的门口,你们的眼睛到底都看到了什么?”
      所有人都还没有解冻似的沉默着,最先在脸上挤出笑容的是罗谦,他刚要开口,却被呼延云呵斥住了:“你是后来的目击者,让别人先说话!”吓得他赶紧缩回了头。
      濮亮摸了摸红鼻头,低声嘟囔着:“还能有什么……我先踹了门两脚,没踹开,胡岳踹了第三脚,踹开了,然后就看见赵洪波被杀死了。”
      “你怎么能确认他是被杀死了呢?”
      “明摆着啊,他躺在书桌前面,胸口插着一把刀,两条腿还在那里抖啊抖的,嗓子里还发出痛苦的哼叫。”
      赵隆指着书桌上的台灯补充道:“当时那盏灯也开着,虽然照明不是很亮,但还是能看清里面的情况。”
      呼延云道:“难道你们就没有怀疑赵洪波也许是在演戏装死吗?”
      “没有!”汤米说,“毕竟地上流着一滩血,任谁也不会想到是演戏。”
      “假如血是假的呢?”
      濮亮摇摇头:“犯罪现场勘查表明,地上流出的一滩血确确实实是赵洪波本人的,而且是从伤口里刚刚流出的。就算当时赵洪波弄了个拍电视剧用的血浆洒在地上,血液和血浆掺杂在一起,法医在后来的检测中也能发现。”
      “如果你说赵洪波先弄了袋血浆洒在地上,赵怜之扑到他身边后,擦掉地面的血浆,又给了他爸一刀,也做不到的。”赵隆说:“当时众目睽睽之下,虽然局面有些乱,但我可以保证,我没有看到赵怜之擦拭过地面——没有人能在那么短时间把那么一大滩血擦干净。”
      “那么——”呼延云伸出胳膊指向书房,“刚才你们看见我躺倒在地时,身子前面的那一滩血,去哪里了呢?”
      一句话,登时问得所有人哑口无言。
      “一个多么简单的戏法,居然骗倒了所有人!”呼延云感慨道,“并不是每个人都想当演员,但每个人都活在自己和他人营造的剧情里,只要舞台合适、道具逼真、演技高超,人们甚至会为了剧情自动配乐呢……是啊,是啊,你们认定这座别墅是一座凶宅,你们坚信这里面一定有着科学不能解释的东西,你们认为赵洪波的发疯和自杀互为因果,你们把看到的一切都不假思索地归因于凶灵,可是你们就偏偏忽视了一件事:人的血液也许都是红色的,但红色的不一定都是人的血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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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10-11 15: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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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5]常住居民I

     楼主| 发表于 2019-7-1 05:54:28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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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不可能!”
      楼道里死寂片刻之后,蕾蓉第一个出声反驳,“我在跟刘捷探讨赵洪波遇害案时,确实假设过地板上的血液掺假,还说过一句‘反正是个红色就行’,但那只是假设,以目前的刑侦科学,血液里掺入任何颜料或染料,都会被轻而易举地检测出来!”
      “我补充一句。”濮亮面带讥讽地说,“我进入现场后,搜了个底儿朝天,也没在这间屋子里找到一盏能在地板上打出红色灯光的射灯。”
      呼延云朝侯继峰使了个眼色,重新把书房的门关上,然后突然对罗谦说:“刚才我没让你发言,是因为你并非第一时间赶到现场的目击者,现在我想问问你,既然你后来赶到时,亲眼看到陈一新在局面一团混乱时溜进了隔壁的套间,你认为他是去干什么了?”
      罗谦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蕾蓉,吞了口唾沫,老老实实地说:“那个……我觉得他是去销毁罪证。”
      呼延云惊讶地瞪圆了眼睛,看了他三五秒,才微笑道:“这么长时间,我总算听到了一句有真见地的话——说说你这样推测的理由好吗?”
      罗谦得了赞许,顿时就有点眉飞色舞:“您想啊,别说杀人了,就是打个架,正常人肯定要围在附近,一边假装劝架一边看热闹,只有心里有鬼的人才会逃离或者躲开,赵怜之跟陈一新勾结在一起,是人人都知道的事,假如赵怜之杀了他爸,陈一新肯定是帮凶啊,他去套间,又没有从套间的门进入书房,那么也就是说……也就是说……”
      罗谦突然明白了什么,可是又不敢确信,支支吾吾地怎么也说不下去。
      呼延云鼓励他道:“不妨把你的真实想法讲出来。”
      罗谦这才低声道:“也就是说,他是去套间拿走那个制造了密室杀人的关键性证据。”
      楼道里顿时响起一片轻声的“啊”,很多人的脸上都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就在这时,呼延云轻轻地推开了书房的门。
      台灯昏黄的光芒所笼罩的地面上,再一次出现了一滩血迹,但是这一次因为呼延云打了“招呼”,所以人们都瞪大了眼睛盯住细看,才发现由于角度和光线的原因,站在门口很容易出现视觉上的偏差,那“血迹”其实只是一滩不规则的、比起真正的血迹缺乏质感的红色。
      濮亮实在按捺不住好奇心了,大步走上去,一脚踏在红色上,鞋面并没有出现红色光芒投射出的光斑,他用鞋底在红色上碾了几下,也没有碾掉分毫,顿时傻了眼:“这……这红色是哪里来的?怎么用力擦也擦不掉啊?”
      呼延云没理他,继续说道:“刚才罗谦的话,听起来荒谬不堪,但恰中靶心。赵洪波死后,陈一新为什么不惜一切代价买下这栋正常人都会敬而远之的凶宅,只有一个理由可以解释,那就是他虽然拿走了重要的犯罪物证,但有些物证是虽然警察勘查不出,他却也带不走的。我起初想不明白到底是什么,后来有两件事情启发了我:第一件是为他装修书房的冯浪‘被自杀’;另外一件事则是很多人忽略了的,为什么第一组凶宅清洁工在打扫枫之墅后全都要死,而第二组凶宅清洁工则平安无事,后来还是蕾蓉给了我答案,这个答案让我醍醐灌顶一般,意识到了犯罪手法到底是什么。”
      “我?”蕾蓉指着自己的鼻尖,“我说了那么多,到底是哪一句给了你提示啊?”
      呼延云说:“你告诉我说,在屠宰厂开会时,秦局曾经讲过,经过短时间的集训,第二组凶宅清洁工对这一工种的五大业务:清理垃圾、清除痕迹、消除气味、杀虫灭菌、简单装修,‘除了最后一项,他们都可以说毫无问题’——也就是说,第一组清洁工出事,很可能就在于他们工作时,在‘简单装修’这道程序上发现了那个致命的物证,引来了杀身之祸,而第二组清洁工因为并不掌握这一技能,反而幸免于难。”
      “装修?你的意思是陈一新在装修这座书房时动了什么手脚?”汤米抬起头,环视着书房,“当时我被陈一新放大假,主持装修这里的是冯浪,可我看不出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啊……”
      濮亮喷了两下鼻子说:“呼延大侦探,你别嫌我嘴臭,警方勘查这间屋子时,不说挖地三尺,也差不到哪儿去,没发现什么特殊的地方啊?”
      “特殊的地方么,就在你的脚下。”呼延云说。
      濮亮低头一看,居然跳了起来:“哎呀,那……那滩血迹怎么又没了?!”
      站在门口的人们一看,也都大吃一惊,刚才濮亮用皮鞋又踩又蹭的那滩红色,居然再一次消失了踪影,平整的瓷砖地面上,见不到一丝红色!
      “呼延!”蕾蓉实在忍不住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呼延云轻轻地拍了拍巴掌,提高了嗓门说:“小唐,你可以出来啦!”
      书房通向套间的门忽然开了,唐小糖笑嘻嘻地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大团塑料布,塑料布很薄很薄,纱一样轻,呼延云接过塑料布的一头,跟唐小糖一起展开,只见那块布的面积几乎跟书房一模一样大小,在中间有一块深浓的红色印迹。
      “我临时用红墨水涂的。”唐小糖有点不好意思,“过去学过画画,所以色泽什么的,还挺像块血迹的吧。”
      “非常棒,将来如果拍《真相推理师》的电影或网剧,我一定推荐你去做道具师。”呼延云朝她伸了伸大拇指,转头对门口那群两眼发直的人们说:“这是一个简单至极的诡计。地板砖看上去是一块一块的瓷砖铺起来的,其实在铺好之后,在上面又铺了一层透明的强化玻璃——利用踢脚线下面的垫高,玻璃与底下的地板砖形成了大约五厘米左右的空隙,肉眼根本看不出来。需要时,可以打开套间与书房之间那道门下面的金属收口条,把塑料布塞入,事先在塑料布的四个角和一些把边的地方,用订书器钉上几枚书钉,再用吸铁石在有机玻璃地板的上面一边吸一边拓展,塑料布就会完完全全打开,成为地板砖的‘背景’了。”
      蕾蓉、濮亮、汤米、赵隆、罗谦、童丽、管家老吴,不约而同地走上前来,抚摩着那块塑料布,神情恍惚,好像查看一块刚刚从木乃伊身上解下的绷带。
      “这就是为什么装修工人不小心把水洒在书房和套间那道门的附近时,陈一新大发雷霆的原因。”呼延云对汤米说,“因为书房比套间的地板高了五厘米,所以水会缓慢地流向套间,这个高度差很可能会让陈一新利用装修制造出的诡计彻底暴露。”
      “这么短的时间,你们是从哪里找到一块塑料布的啊?”蕾蓉问呼延云。
      “当然是在嫌疑最大那个人的房间里找到的喽。”呼延云一指赵怜之,“这个家伙的屋子壁橱里有好多呢,都是按照书房的尺寸‘量身定做’的,如果我没猜错,他就是奉了陈一新的旨,利用这些塑料布,导致赵洪波渐渐出现了幻觉——”
      “我明白了!”蕾蓉猛地醒悟过来,“就像‘哈尔科夫奇案’中的那对母子一样!”
      汤米扬起眉毛:“什么是‘哈尔科夫奇案’?”
      蕾蓉解释道:“俄罗斯哈尔科夫市郊区的一栋独立的两层小楼,装修极为奢华,最值得一提的是,每个房间到处都布满了令人眼花缭乱的花纹:楼梯扶手、窗帘、桌布、沙发套的花纹颜色都五彩斑斓、各具特色:有的是简洁的几何图案,有的是美丽的碎花图案,有的是繁复的花纹,甚至连大小家具和壁橱上都涂满了各种色彩的纹饰。2006年,一位母亲带着儿子租下了这栋小楼,谁知住下没多久就发生了十分可怕的事情:他们发现无风的时候窗帘会自己飘动,沙发会自动挪移,深更半夜的墙壁上,一张张人脸时隐时现……后来儿子发了疯,母亲也跳楼自杀,警方在母亲留下的日记里,发现了她对发生在屋子里的各种诡异现象的记叙。”
      “怎么会有这样的屋子?”罗谦忍不住叫了出来,“真是见了鬼了!”
      呼延云接着蕾蓉的话说:“后来的犯罪现场勘查表明,房子中所有的装饰图案,都不是普通的花纹,而是我们小时候流行过的那种‘三维画’,也叫‘错觉图像’——在人心理高度紧张时,会产生图案在高速运动甚至浮出人脸的错觉。”他看了一眼唐小糖,唐小糖又拿出几块塑料布展开,放在台灯下面,“这几块塑料布也是从赵怜之的壁橱里找到的,看起来无色透明、实际上在昏暗的灯光下暗藏波纹,赵洪波一场大病后,脊柱有点弯曲,总是佝偻着身子,视线长期注视着地面,看到铺了这些塑料布的地板,就会产生地面在倾斜、移动、摇晃的错觉,好像总是生活在扭曲变形的世界里,自然而然地就出现了精神上的异常,他用刀剐蹭地面和墙壁,就是为了寻找出那些暗藏在平面背后的恶魔,自救逃生,可是无论怎样努力,他都找不到答案,挣脱不了幻觉……”
      那个身穿白色睡衣,骨瘦如柴,唯有眼睛凸鼓得宛如活鬼的男人,光着脚蹲在地上,一边搔抓着身上如蛛网遍布的红斑,一边用已经崩了刃的钝刀子,在墙面上刮着、划着,突然他绝望地跳了起来,抡起刀子对准墙面一下一下地猛砍着,在白灰飞舞,渣石迸溅之中,他的虎口被震裂了,流出了鲜血……
      蕾蓉又想起了自己在独自勘查这间书房时出现的幻觉。
      他是一个囚徒,真正的囚徒,被囚禁在这间屋子抑或这栋别墅里,受尽摧残,他想逃离,但是怎么都逃不出去,他的所作所为完完全全是一个越狱者在试图打开通往外部世界的出口,但是无论他怎样努力,都没有用……
      “可是……”汤米突然说,“他为什么不离开这座别墅呢?”
      呼延云说:“我想,也许是因为他已经失去了离开这座别墅的勇气和力气。”
      “此话怎讲?”
      “一个人退隐,意味着和社会的割裂,意味着放弃原来拥有的权力、地位和关系网,对于唯利是图的商场而言,隐居枫之墅的赵洪波,就像退位的李尔王一样毫无价值,不再是一个利益的提供者,只能被众人厌弃,所以那些只对追腥逐臭感兴趣的苍蝇,就迅速集结在陈一新的身上。赵洪波出精神病院的时候,没有一个老部下来接他,就是明证。”呼延云叹了口气,“何况,从他住进枫之墅那天开始,就走进了陈一新布置的各种杀机之中:因为污染物超标而患上呼吸系统疾病,没完没了地咳嗽和咽痛;不停地吃各种泻药,喝排毒茶,搞得身体越来越虚弱,后来他身上出现的大量蜘蛛样红斑,恐怕也是身体虚弱和建材污染导致的严重过敏;同时,对性行为无节制地放纵,大量服用春药,必然导致虚火上升,浑身燥热,不管多么寒冷的天气,他都喜欢在冰凉的地板上趴着,而‘地板’却又暗藏玄机,再加上产生迷幻作用的水源——”
      “等一下!”蕾蓉拦住了呼延云的话头,“什么迷幻作用的水源?”
      “单凭一个铺着三维画的地板,恐怕还无法让一个正常人陷入云里雾里的幻觉之中。”呼延云说,“你要知道,一个人之所以对‘错觉图像’敏感,一定是因为他是精神上的易感人群,说得再明白一点,在他周围应该存在着某个不仅是平面、而且是立体的‘致幻氛围’。据我了解,赵洪波不喝酒、不吸毒,他的疾病又总是在夜间发作,偏偏住在枫之墅的其他人都没有他的那些症状,这说明两件事:第一,除了地板之外,陈一新还给赵洪波设置了某些‘迷幻剂’;第二,这个迷幻剂只在赵洪波夜间居住的房间起作用——小郭先生徐冉在查看悬崖边上的水箱时被人推了下去,这让我怀疑陈一新是在水箱里单独给赵洪波房间供水的输水管道上动了手脚,比如,放上一种定时的给药器,只有晚上赵洪波独自在房间里洗漱的时段,会自动打开……”
      管家老吴瞪圆了眼睛:“给药器能往水里输送什么药,让洪波五迷三道的?”
      “这我就不知道了。”呼延云摇摇头说,“我只是猜测水箱里可能安置着一个定时给药器——”
      赵隆说:“我现在就去水箱那里拆开看看,如果存在着那个给药器,我就做个初步检测,看看是什么致幻药物。”
      “不用急。”蕾蓉把他拦住,“刚下过雨,悬崖那边湿滑得很,有一定危险,水箱又上了锁,打开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还是等天亮了之后,由警方处理和检测吧。”
      老吴痛苦地闭上了眼,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看了看四周,终于找到了那个可以宣泄心中愤怒的出口,他冲着童丽吼叫道:“你不是请专业人员到家给套间和书房做过检测吗?你不是告诉我说从墙面到地板,从家具到石材,从卫浴到水质,没有发现任何环保问题吗?”
      呼延云劝阻老吴道:“这个你不能怪童丽,童丽请人检测的时候,由于赵洪波已经出现了身体伤害,陈一新装模作样地更换或清洁了污染物超标的装修材料,还假惺惺地给赵洪波道了歉,当然检测不出来,至于水质,就是为了防止检测这一招,所以给药器才设置成只在夜间向水中排放致幻药……”他叹了口气接着说:“何况我刚才说了,陈一新所布设的杀局,不是平面的、单一的,而是立体的、全面的,好像在赵洪波脚下布置了一个缓慢沉降的沼泽,他意识到自己将有灭顶之灾时,已经无力挣脱……我相信赵洪波最终是清醒地明白了一切的,但一环套一环的戕害,终于导致他肉体和精神上的双重病态,他走出枫之墅就是个孤魂,留在枫之墅活像个野鬼,他又能怎样?”
      轻轻地,传来了童丽的抽泣。
      “你说得对,走出枫之墅就是个孤魂,留在枫之墅活像个野鬼……可是这不仅仅是在说赵洪波,更是在说我。”
      突然,一直跪在楼道地毯上的赵怜之说话了,声音细弱而颤抖。沉默了这么久,大家差点已经忘记了还有这么个人,当把视线纷纷投向他的时候,才发现他比之前更加衰老,一件污迹斑斑的长袍像裹尸的竹席般覆盖着他的躯体,披散的长发中竟添了几缕白丝,完全看不出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好像一块被榨干很久、早已枯黑的果皮。
      “我知道,你们每一个人都把我看成鬼,可我不是,我顶多是个半人半鬼的玩意儿,真正的恶鬼是陈一新,是胡岳,是赵洪波……赵洪波,我的养父,十几年来一直骑在我头顶的暴君,他随便吼一声都能吓得我肝胆俱裂,他喜欢玩弄所有人,他把操纵别人当成一种巨大的乐趣,他养我不像养狗,而是养猪,给我吃最好的食物,给我筑最好的猪圈,与此同时每天都要叱骂我、讥讽我、打我……我恨他,恨之入骨,这一点他很清楚,而他更清楚的是,我早已失去了独立生活的能力,离不开他的饲养,所以他就更可以为所欲为地欺负我、侮辱我,我和童丽都是他泄欲的工具,唯一不同,只是童丽满足他变态的性欲,而我则他满足变态的控制欲和暴力欲!”
      “陈一新比赵洪波更加阴毒,更加险恶。他教我吸海洛因,白粉那玩意儿,看上去是你吸它,其实是它吸你,你的灵魂就那么慢慢全部交给了魔鬼,变成不折不扣的行尸走肉……我本来已经逃离了枫之墅这个魔窟,谁知刚出虎穴,又进狼窝,陈一新用毒品控制了我,逼我回来,给他做害死赵洪波的卧底,赵洪波这时发现了书房地板的秘密,他不知道我离家出走那段时间投奔了陈一新,于是让我跟他合演一场戏,撤走地板下面那块让他产生错觉幻象的塑料布,换成一块在中间涂抹了红色颜料好像血迹的,然后在宴请宾客的当晚,装成在密室里被杀,再突然‘活过来’,当众撕下陈一新的画皮——到死他还是喜欢用恶作剧捉弄人。直到我扑倒在他身前,他还朝我眨巴眼睛,满脸狞笑,以为大功告成,我看着他的笑容,仿佛看到了那些他凌虐我的狞厉岁月,暴君永远不明白,比起邪魔,他更加招人痛恨,所以直到我攥住他握紧刀柄的手,把刀子插进他心口的一刻,他脸上的笑容还凝固着,仿佛不能相信,一辈子把全世界玩弄于股掌之上的他,最终却玩掉了自己的性命!”
      “按照我和陈一新事先的约定,他迅速走进套间,打开金属收口条,把塑料布撤出,这时赵洪波的血已经流到地上,哪里还有人分辨得出原来的‘血迹’是假的。赵洪波终于死了,没人知道真相!我戴了十几年的枷锁终于解除了,我是那么的高兴,我终于获得了自由,如果不是那天傍晚我开车到枫之墅去取衣服,也许我还会把美好的梦继续做下去……”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个场景,走进一层的客厅,那么空旷,那么安静,黄昏的光芒透过窗户,洒在地板上,地上躺着两具尸体,一个吐着舌头瞪着眼睛,脖子上有一条深深的红色勒沟,另一个胸口被戳了一刀,流了满地的血,比我杀死赵洪波流出的血更鲜、更红、更浓、更稠……我害怕极了,我想转身逃走,可是两条腿却不听使唤地继续往楼上走,我才知道原来恐惧也是有吸引力的,于是我看到了更多的尸体,尤其是一个小女孩,死在楼梯口,我的脚腕碰到了她一动不动的小手指头,我才看到了她,她眼睛睁得大大的,恐惧的目光还没熄灭,她的小脸很白,很好看,她的上半身被刀子戳得稀烂,像个烂掉的番茄,太惨了,太惨了,我捂着嘴干呕了好几下,想吐却吐不出来,不知什么时候脸上全都是泪水,正在我觉得自己快要疯掉的时候,我看到了站在楼道里的那个双手沾满鲜血的凶灵!”
      “那个凶灵,那个陈一新的保镖,那个名叫胡岳的人,就那么远远地看着我,他的目光像眼镜蛇的毒信子,慑得我一动都不敢动,我知道,只要我叫一声或者跑一步,他会毫不犹豫地杀了我,我就那么僵硬地站在原地,弯着膝盖,几乎要给他下跪的样子。他拿出手机,打了个电话,我知道他是给陈一新打的,问该怎么处置我,之后他挂上电话,像个幽灵一样突然消失了……我跌跌撞撞地离开了枫之墅,开着车落荒而逃,后来我才明白,陈一新之所以不杀我,绝对不是出于慈悲,而是他要想买下枫之墅的产权,必须通过我和童丽这两个赵洪波继承者的签字,如果杀了我,继承权就全都落在童丽一个人手上,想买下就不容易了,可是我知道,为了掩盖赵洪波被杀的真相,早晚陈一新会杀我灭口的……我这一辈子,始终是一块用完就会被人扔掉的破布……”
      枫之墅的三楼楼道里静悄悄的,环视着赵怜之的目光既有鄙夷,也有憎恶,还有一些怜悯和同情。
      “所以你就在今晚开枪打死了陈一新?”濮亮突然问道。
      “不,不是的!”赵怜之像一只已经被捆紧四蹄的猪,突然不甘就毙地挣扎了起来,“我没有杀死陈一新,杀赵洪波的事情我认罪了,杀人偿命,已经是个死,要是我杀的陈一新我一定承认,但那真的不是我干的!”
      “那你大半夜的跑到假山上去做什么?”蕾蓉问,“我可是亲眼看见你的,你不要抵赖。”
      赵怜之望着她,声音沙哑地说:“我爸爸——赵洪波死后,警方勘查现场,却没有找到他那支放在套间保险柜里的手枪,我一直怀疑是胡岳拿走了,昨天晚上吃饭时,有人提到了枪的事情,被我听到了,我害怕极了,我怕自己最终会死于那支枪射出的子弹,所以当众叫喊了起来,被胡岳挟到楼上狠狠揍了一顿,他还威胁我,如果再敢胡说八道就马上要我的命。我在自己的房间里愁得不行,伤口又疼,就吸了一包粉儿,飘飘忽忽的,不知怎么就走到了外面,突然下了一场急雨,打在燥热的身上,让我觉得每个毛孔都张开了,舒服得不行,我看天上乌云密布,恐怕还会有一场更大的暴雨马上要下来,就想不如站到整个枫之墅最高处的假山上面去,痛痛快快让大雨浇个透……”
      “那么,后来你又为什么突然往假山下面跑?并且一直滚下台阶摔坏了腿?”蕾蓉问,“我感到你当时好像看到了什么十分恐怖的事情。”
      赵怜之呆呆地,虽然睁着眼睛,神情却好像睡着了一样,嘴里喃喃出的每个字,都像是在说梦话:“我看到陈一新站在窗口,胸口突然出现一个血糊糊的大窟窿,就好像有个凶灵在他的身后,猛地用电钻钻透了他的背脊,钻穿了他的胸腔……他的神情惊讶极了,就像赵洪波被我捅了一刀一样的惊讶,像他们那样的人,好像永远都不会相信自己有会死的那一天……透过他躯干上那个巨大的窟窿,我看到了无边无际的黑暗……”
      直到被戴上手铐,押下楼的路上,赵怜之梦呓一般的声音还在楼道里回响:“透过他躯干上那个巨大的窟窿,我看到了无边无际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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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7-1 05:54:51 | 显示全部楼层
    6
      凌晨四点,恰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分。人们三三两两地散开,各回各的房间休息去了,虽然这一夜发生的恐怖事件以及后来被揭开的惊人真相,让任何人都卧枕难眠,但一阵阵困意袭来,他们还是渴望小憩片刻,等到天亮以后,得到警方的允许再开车离开,并再也不回到这见鬼的枫之墅了。
      汤米也一样,他穿着睡衣,打开房门,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伸手“啪”地摁亮了墙上的电灯开关,眼前的景象让他大吃一惊!
      所有的柜门和抽屉都被打开了,就连床架子也被高高抬起,露出下面的箱子。衣架上的衣服明显被人拿下后又皱皱巴巴地挂了回去,皮包也被翻过,里面的各种东西:钱包、墨镜、钢笔、手机充电器、古龙香水、电动剃须刀、一本迈克尔·康奈利的《血型拼图》……被摊了满满一桌子。
      这是遭了贼么?哪里来的贼这么大胆,居然跑到发生过命案且驻扎着警官的凶宅里偷东西?!
      汤米正准备出门去找濮亮报案,转身却是一愣,只见那个名叫呼延云的家伙正倚在门口。
      “你有什么事?”汤米冷冰冰地问。
      呼延云微笑道:“没什么事,专门来跟你道个歉,没经过你的允许,就把你的房间翻得乱七八糟。”
      汤米全身的血顿时涌到脸上,怒气冲冲地说:“谁给你权力翻查我的东西?!”
      “没人给我权力。”呼延云说,“陈一新被杀,凶手还没有找到,所以我们只能对重点嫌疑人的房间进行搜查。”
      “重点嫌疑人?”汤米几乎咆哮起来,“你把我当什么?!”
      呼延云看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当然是把你当成杀死陈一新的凶手。”
      汤米气急败坏,双手哆嗦着,看那样子,要是抓着块砖头当时就敢拍在呼延云的脑门上。
      呼延云却神情坦然,走进屋子,关上门,坐在椅子上,指着侧面的另外一把椅子说:“请坐,我们聊聊吧。”
      “聊什么?我跟你有什么好聊的!”汤米咬牙切齿地说,“请你马上滚出我的房间!”说着伸手就要去拉开房门,呼延云不慌不忙地指了指字纸篓:“请原谅我问一句,你为什么要换下那双一次性拖鞋?”
      汤米顿时愣住了。
      “昨天的晚宴上,童丽跟陈一新争吵时,因为陈一新揭发了她和赵隆的事情,气得她一杯红酒泼了过去,还要上去撕打陈一新,被你们几个拦住,当时那杯红酒,有一些洒到了你的拖鞋上,而陈一新遇害后,蕾蓉将你们集中到一层大厅里的时候,细心的她发现你的拖鞋干净极了,上面一滴红酒也没有,请问这是为什么?”
      汤米沉默片刻,神情阴沉地说:“我有洁癖,不喜欢拖鞋上有一丝一毫的污渍,发现沾了红酒就换了双拖鞋,不可以吗?”
      呼延云一笑,走到字纸篓前,将那双拖鞋拎了起来:“既然不喜欢拖鞋上有一丝一毫的污渍,你对鞋底这满满一层又黑又黄的湿泥又怎么解释?”
      汤米瞪着他,不再说话。
      “还有一点,我想请你证实一下。”呼延云把拖鞋扔回字纸篓,“我听蕾蓉说,陈一新遇害后,你曾经指出她也是犯罪嫌疑人之一,对吗?”
      汤米一昂头:“怎么?不可以吗?既然是在这栋别墅里发生的案件,既然在案件发生期间并没有其他人进出枫之墅,那么犯罪嫌疑人必然是枫之墅中的人之一。难不成蕾蓉是警官就可以免受怀疑?难不成就因为我指出这一点,你们就要公报私仇,说是我杀了陈一新?”
      呼延云摆摆手:“别激动,别激动,我不是说你指出她是嫌疑人不对,而是好奇另外一件事,当时你的原话,是不是大致这样说的:‘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有杀人嫌疑,加上案发前后一直有罗谦和赵隆‘守望’着别墅的唯一进出口——院子大门的缘故,所以枪杀陈一新的真凶一定还在这栋别墅里。’”
      汤米想了想,然后很肯定地点了点头。
      “这就奇怪了。”呼延云盯着他的眼睛说,“据蕾蓉回忆,她把大家召集到一层大厅之后,确实告诉你们陈一新遇害了,但绝对没有提他是怎样遇害的——你怎么知道他是死于枪杀的呢?”
      仿佛被雷击中一般,汤米的表情顿时石化!
      呼延云依旧盯着他的眼睛,不说话,房间里静得能听见汤米“怦怦怦”的心跳声。
      “我……我没有杀老陈,老陈不是我杀的。”
      “我得说,这两个疑点恐怕让你到警察那里百口莫辩,最合理的解释就是:昨天晚上,你跑到三楼楼道枪杀了陈一新,这时最需要处理掉的是凶器,于是你迅速下楼,从楼的侧门溜出去,穿过花园,来到悬崖边,把枪扔进河里,然后再回到这间屋子里。因为那时刚刚下过一阵急雨,所以你的鞋底踩了很多湿泥,于是你换了一双拖鞋。当蕾蓉叫你们到一层客厅集合时,你无意中说出了只有你才知道的真相——陈一新是被枪杀的。”
      呼延云看着汤米越来越难看的脸色以及沁出豆大汗珠的脑门,再一次把字纸篓里那双拖鞋捡了出来:“最初我确实是这么认为的,不过就在看到这双拖鞋的时候,我突然明白,我的推理是错误的,你并不是杀害陈一新的凶手。”
      突如其来的逆转,让面无人色的汤米身子一震,脸上紧绷的肌肉慢慢地放松下来。
      呼延云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的花园说:“一阵惊风密雨之后,自然是枝折叶摧花满地,假如你真的穿着这双拖鞋穿过花园,鞋底不可能只沾上湿泥,而一根草、一片树叶都没有。而这样色泽一致、细密程度一致的湿泥,我认为只能出现在很少人涉足的平台上,于是我的推理是,昨晚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你登上了枫之墅的楼顶,当你准备回到楼内时,突然发现楼道里人影憧憧,好像出了什么事情。出于某种直觉,你认为下到楼道会染上嫌疑,于是你顺着排水管道一点点下去——这对常年做建筑设计师并经常出入工地的你而言,是小事一桩——由于排水管道就在陈一新毙命的书房旁边,你下去时刚好听到蕾蓉在和苏苏、侯继峰他们分析案情,于是你得知了陈一新的死因,这使你更加相信自己当时没有下到楼道里是对的,你继续往下,一直到一层,那里正好是餐厅,管家老吴关窗时,有一扇没有关严,你推开后钻了进来,拎着拖鞋跑回了这间屋子,所以在别墅内的地板和地毯上都没有发现你鞋底的印迹……不知道我说得对不对?”
      汤米听得目瞪口呆,半天才喃喃道:“我的天啊……你怎么像亲眼看到一样。”
      呼延云再一次坐在椅子上,伸出右手示意他坐在旁边的椅子上:“请坐,现在我们可以好好聊聊了吧。”
      这一回汤米没有拒绝,爽快地在那张椅子上坐下:“你为什么没有怀疑我是扒着排水管下去时,从窗口给了陈一新一枪呢?”
      “你的臂展不够,排水管和书房窗户间有一定距离,你抬平胳膊,手指头也只能摸到窗户的侧边。”呼延云严谨的回答令汤米不禁一笑,“好啦,我的问题只有两个:第一,你大半夜的不好好睡觉跑到楼顶去做什么?”
      汤米叹了口气,慢慢地说:“对于一个建筑师而言,每一栋房子,都是他的孩子,这一点,相信你能够理解。”
      呼延云点了点头。
      “那么,没有任何一个人希望自己的孩子被别人说成是畸形、怪胎,对吧!枫之墅在我的作品中,即便不算是出类拔萃的,也是我付出了很多心血的,我不希望自己盖的房子总被人说成是凶宅,我这辈子只想做一个优秀的建筑师,而不是一个为生存和死亡两界构筑隧道的通灵者。”汤米愤愤地说,“赵洪波遇害的时候,我在场,我也觉得他死得蹊跷,但是没有往灵异的地方想,虽然此前曾经传出过赵洪波在这栋别墅里精神失常的诡异传闻,但这是我自己盖的房子,有没有鬼怪,我还不清楚么?后来六个清洁工死在这里,业界哄传我盖了一座凶宅,有些媒体甚至把我称为‘中国的中村青司’   ,这让我非常生气!与此同时,我也不免犯起了嘀咕,因为固然这座别墅是我全程设计并监督施工的,但其中有一间屋子,却是陈一新将我排斥在外后装修的,我能保证枫之墅的其他房间绝无问题,但三层那间书房么……”汤米说到这里,停下来,摇了摇头。
      片刻,他继续说道:“我感到非常苦闷,干脆把此前从来没读过的各种跟密室和凶宅有关的推理小说都读了一遍,其中就包括‘馆系列’,越读我越想亲自来枫之墅看看,尤其查查那间书房到底有什么问题,是不是真的被陈一新设计了什么机关,可这毕竟是发生过多起命案的宅子,警方把守得很严,第二批特种清洁工进入打扫,据说还是陈一新动用了关系得到的特批……因此,当陈一新邀请我来参加晚宴时,我知道机会来了,而且这恐怕是我搞清‘凶灵’真相的最后机会。晚上,我估计大家都睡得差不多了,就悄悄地溜出了屋子,我想,赵洪波死后,警方已经把那间书房仔细勘查过了,所以即便是有机会,也应该设置在室外而不是室内,所以我就跑到房顶上查看,后面发生的事情,就完全如你所说了。”
      呼延云说:“我的第二个问题是:当你在房顶查找机关时,从你所在的视角有没有看到什么奇怪的事情,或者听到什么特殊的声音?”
      汤米想了很久,才摇摇头:“没有看到什么奇怪的事情啊,要说特殊的声音么……那阵子风很大,不停地打雷,满耳朵都轰隆隆的,我还害怕自己站得太高被雷电劈中呢……哦,对了,我听见楼下的庭院里有赵隆和罗谦聊天的声音,他们好像在喝酒,一边喝一边天南海北地胡聊……”
      呼延云沉思了片刻,站起身:“我没有其他问题了,打扰你休息了。”
      他刚要往外走,汤米突然说了一声“谢谢”。
      呼延云觉得好笑:“你谢我做什么?”
      汤米道:“谢谢你对我的信任,帮我洗清了疑点。”
      “你错了。”呼延云说,“我帮你洗清了疑点这并不假,但是我并不信任你,在这栋别墅里,你还是比其他人更像杀死陈一新的真凶。”
      汤米脸色顿时又变得很难看:“你为什么这么说?”
      “虽然杀死陈一新的动机我还不清楚,不过对于他这样作恶多端的人渣来说,杀死他无疑意味着替天行道,所以我倾向于杀他的凶手是一个正义感很强的人。”呼延云说,“蕾蓉告诉我,当濮亮把赵怜之推搡进了一层大厅并摔了一个跟头的时候,所有人都在嘲笑他,只有你上前扶起了他……扶起一个被众人唾弃的小丑,比扶起一个摔倒的老人,更需要勇气和正义感,所以,我对你的怀疑,并不是没有道理的。”
      汤米愣了很久,脸上才慢慢绽开了笑容,他大步上前,伸出了手:“谢谢你对我的怀疑,呼延……嗨,我还不知道你到底叫什么名字呢。”
      “呼延云,我是一位推理者。”
      呼延云微笑着,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好像久别重逢的老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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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7-1 05:55:07 | 显示全部楼层
    7
      呼延云走出汤米的房间,蕾蓉正站在楼道里等他,两个人相视一笑,就什么都明白了。
      这时,警方的大队人马已经赶到,刑警、法医和犯罪现场勘查员都往三楼涌去,恰好濮亮从旁边经过,被蕾蓉一把拉住问道:“你看见唐小糖没有,我怎么一直没有找见她?”
      濮亮说:“她啊,在我的警车里睡着了。”
      “怎么回事?”蕾蓉有点吃惊,“她怎么跑到你那里去了。”
      “那小姑娘怪怪的,专门来找我,挺严肃地跟我说,在侦办过程中最好忽略掉童丽和赵隆之间的那件事儿,提取口供时不要提及,尤其对媒体发布相关案情时注意避免泄露……我问她为什么,她说每个人都有不堪回首的过去,不站在当事人的角度,很难说出谁对谁错,所以最好不要触碰那些伤口,更不能交给公众去审判和裁决,因为每个人都有告别往事、重新开始的权利……反正她那小嘴巴拉巴拉一通说,把我彻底搞昏了头。”
      “看,我们家小唐长大了。”蕾蓉高兴地说,“那么濮亮,你是怎么回复她的呢?”
      濮亮摸了摸红鼻头:“我说我忙得很,跟案情无关的事儿我一律不想管,也不知道,然后小姑娘就很满意地缩在后座上睡着了。”
      蕾蓉笑着点点头:“谢谢你啦!”她目送濮亮离开,一扭头,发现呼延云低着头似乎正在思索什么,便幽幽地说:“放心吧,思缈不会有事的。”
      “啊?”呼延云一愣,继而反应过来,“什么跟什么啊,思缈在医院,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我是在想陈一新被杀的案子呢。”
      “你都想到什么了?”蕾蓉笑着问道。
      “起初我听了你说的那两条疑点,以为凶手十有八九是汤米,但是现在看来他洗清了嫌疑,那么会是谁呢?”他哐哐哐地敲了敲脑瓜,“用脑过度,想得我头疼。”
      “得啦得啦,你到我那屋去歇会儿吧!”蕾蓉挽着他的胳膊,往自己的房间走去,打开了门,昨晚去三楼书房勘查前没有关的台灯依旧亮着,蕾蓉指着床说:“你去迷瞪一会儿,我的困劲儿过了,做点儿热水泡杯茶喝,把今晚的案情在纸上划拉划拉,看看有没有什么没有注意到的疑点……呼延,你怎么了?”
      只见呼延云蹲着,仔细地查看地毯上的黑色鞋印:“这是什么?”
      蕾蓉也有点糊涂,那鞋印一共两对四串,从门口一直延伸到室内,她看到呼延的鞋底有点儿黑,提起脚看到自己的拖鞋下面也是黑色的,打开门,发现原来是他俩走到门口时,踩到了昨晚不小心洒在地毯上的当做提取指纹用的磁性粉替代物墨粉,便笑着说了句“虚惊一场”,给呼延云解释了一番。
      没想到呼延云听完她的解释,不但没有释然,脸色反而变得形同死灰。他站起身,走到楼道里,看着洒在地毯上的墨粉,墨粉成不规则的条形状,横在蕾蓉所住房间门前的过道上,与房门恰成直角,除了他和蕾蓉走过时踩踏和拖曳的痕迹外,没有任何其他人走过的痕迹。
      他目光呆滞而恍惚,口里不停地念叨着:“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蕾蓉困惑地问:“你怎么了?什么可能不可能的?”
      “如果是这样的话,只可能是一个人做的,而这个人刚刚已经被我排除在嫌疑人之列了啊……”
      “你说的是谁啊?”
      呼延云沉默了片刻,站起身,看了看楼道两侧的壁灯,昏暗的灯光催人欲睡。他跑到楼梯口,然后从东往西一直走,走到那道墨粉前站住,又转身回到楼梯口,继续往这边走,走了约莫四五趟,终于像放弃什么似的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蕾蓉和呼延云自幼相识,对他再熟悉不过,看他此时此刻眉头皱得像在两眼之间打了块楔子,知道他正在高度紧张和集中思考着什么,也不打扰,就站在他身边默默等待着。楼道里死一样寂静,很久很久,呼延云如梦初醒般打了个寒战,低下头看了看地毯上那块墨粉,又仰起头看了看被壁灯照得明暗交晦、怪影幢幢的天花板,最后将视线茫然地投向了另一头的楼道,目光中流露出一丝恐惧,仿佛在看着一个可以吞噬一切光线的黑洞……
      “蕾蓉!”他重重地叫了一声,然后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请你仔仔细细地回忆一下,并确凿地告诉我:陈一新遇害时,这栋别墅里的每个人究竟在做什么,你知道多少就说多少,哪些是你亲眼看见的、哪些是听别人转述的、哪些是可靠的、哪些是可疑的,我要最真实、最准确的答案!”
      蕾蓉看他这一副要怼命的架势,本来可以轻松说出的事情,反倒踌躇和犹豫起来,在脑子里重新过了一遍之后才慢慢地说:“好,我接下来的话,我可以对每个字负责!”
      呼延云点了点头。
      “首先是侯继峰。我发现陈一新遇害后马上打电话给他,电话响了很久他才接听,像是梦中被吵醒的口吻,他说他一直在屋子里睡觉。”
      “他的腿不是昨天下午跟胡岳打斗时受了伤吗?有没有可能他的伤势没有他表现出的那么重?这样他不仅能够上三楼枪杀了陈一新,还能迅速撤回二楼自己的房间?”
      蕾蓉摇摇头:“绝无可能,他受伤后,我亲自给他做的理疗,敷的药,你别忘了我是法医,法医不仅负责验尸,还有验伤,伤势重与否我一眼就能看出来,侯继峰受的伤,勉强爬上爬下三楼还没问题,但是如果说开枪杀人之后撤退,你找只乌龟都比他跑得快。”
      蕾蓉看了看呼延云不说话,继续说道:“侯继峰去我这屋的隔壁,叫醒的苏苏,苏苏今晚和童丽睡在同一个房间,据苏苏说她睡得迷迷糊糊的,不知道半截童丽有没有出去过。”
      “侯继峰敲开门时,有没有看到童丽在房间里?”
      “有,而且是童丽开的门。”蕾蓉说,“但侯继峰找的是苏苏,她就把苏苏叫起来,然后接着睡觉去了。”
      “也就是说,案发时无论苏苏还是童丽,都没有不在场证明。”
      蕾蓉一愣,接着慢慢地点了点头:“然后是管家老吴,老吴是被苏苏拍门叫醒的,他说他跟厨娘一起收拾了餐厅,准备了一下第二天的早餐,又检查了一遍凡是上锁的房间门窗有没有关好,最后看了一下别墅的院门,确认从里面上了门闩,才回到自己的屋子睡去。”
      “又一个没有不在场证明的。”呼延云说,“对了,那个厨娘是什么情况?”
      “厨娘是老吴临时叫过来的,我们查过她的背景,她确实跟这座别墅里的人一点关系都没有,案发时她在佣人房里呼呼大睡呢。”
      “好吧……”
      “汤米和赵怜之……就不用说了吧?”
      呼延云想了想说:“不用了。”
      “最后是赵隆和罗谦,他俩整晚都坐在别墅北边的窗户根下面喝啤酒,我勘查陈一新毙命的书房对面那间屋子时,听到他俩在楼底下污言秽语的。”
      “汤米在屋顶时也听到楼下传来这俩人喝酒聊天的声音了,这两个家伙的不在场证明倒是十分完美……”呼延云嘀咕道,“等一下,蕾蓉,恐怕你刚才说的‘最后’是不对的,还有一个人你没有提到。”
      “谁?”
      “胡岳啊,他有没有可能是杀死陈一新之后,离开枫之墅,赶去滨水园小区行凶杀人呢?”
      “呼延你糊涂了?”蕾蓉说,“根据赵隆和罗谦的证词,胡岳早在陈一新遇害前就已经离开了枫之墅啊!”
      呼延云拍拍脑门:“我晕菜了,被这个案子彻底搞糊涂了。”他怨恨地看了一眼地毯上那块呈不规则条形状的墨粉,好像选秀歌手被淘汰后看了一眼观众席。
      “别墅里这么多人,只有侯继峰、赵怜之、汤米、赵隆和罗谦五个人有不在场证明,也难怪你发愁……”
      呼延云沉默了一会儿,拉着蕾蓉的胳膊说:“你跟我一起把案发时每个人所在的位置都走一遍吧!”
      他们沿着楼道一路往东走,由于绝大部分人都已经回到自己的房间休息,所以呼延云并没有提出进去看一看的要求,只是让蕾蓉说明每个人居住的具体位置:蕾蓉的隔壁是侯继峰,侯继峰的隔壁是苏苏,昨晚童丽也住在这间屋子里——二楼西楼道就住着这几个人。东楼道住着赵隆、罗谦、老吴和汤米他们几个。呼延云走过一趟之后,又上了三楼,沿着东楼道把头的升降式铁梯登上了楼顶,暴雨已经将楼顶那一层灰土打得形同泥沼,看不到任何足迹。
      没有风,没有云,亦没有雨,站在这里,可以看见环绕小岛的河水正在缓缓流淌,波浪翻滚间,每一层都洗得蓝了一点儿,亮了一点儿,抬起头,只见东边的天空泛起了鱼肚白,虽然只镶了银边那么大的一隙,但黑夜正如奔腾的乌骓马一般,从浩大的穹顶奋蹄扬鬃地退却。空气新鲜而清冽,带有一丝丝寒意,一群飞鸟掠过,灰黑色的羽毛振颤着,在半空中发出箭一样的唿哨。极目眺望,省城那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宛如层峦叠嶂的高山,淡淡的薄雾好像山岚似的飘拂着,为千家万户渐次苏醒的窗口罩上了一抹惺忪。
      长夜即将过去,谜题依然无解。
      呼延云揉了揉眉心,跟蕾蓉一起下到一楼,分别去陈一新的卧室和佣人房看了一眼,又来到餐厅。厨房里闪动着厨娘肥硕的身影,随之传出了碟碗锅铲乒呤乓啷的声音。他们走到南边的窗台,很容易就看到了两个沾满黄泥的脚印。
      “汤米昨晚从排水管下来时,从窗口潜入别墅内部,这就是证据。”呼延云说。
      蕾蓉点点头:“走,我带你去看看赵隆和罗谦喝酒的地方。”
      他俩走出别墅的正门,来到院子里,警察们还在忙碌个不停,管家老吴大概是连打个盹儿的时间都没留给自己,正在给几个年轻的刑警端上热气腾腾的咖啡。透过一辆警车的车窗,可以看见唐小糖沉睡的面庞,她的嘴角挂着一缕淡淡的笑,说不出是解脱还是哀伤。
      “希望她一觉醒来,能忘记从前那些不愉快的事情。”蕾蓉仿佛在自言自语。
      “至少她现在睡得很踏实,我想这半年多来,她从没有像现在睡得这样踏实。”呼延云淡淡一笑,“每个人都会成长,只是成长的方式不大一样,大多数人都像树木,从一棵小树苗,缓慢地、渐渐地枝繁叶茂,可总有些人像竹子,破土而出的时候只有那么一点点,笋娃娃总像长不大似的,但一场暴风骤雨过后,一夜之间就百尺竿头了……对了,你说当时赵隆和罗谦坐在哪里喝茶来着?”
      “就在那里。”蕾蓉指着一层楼墙根下面,贴着墙摆有一张圆形石桌,上面横七竖八散落着几个空空如也的啤酒瓶子,一左一右分别搁着一个白色石墩,附近的地面上有好多瓶盖,“看到楼顶那一排外凸的浮雕了吗?能起到一些挡雨的作用,命案发生之前潲过一阵急雨,雨是从南往北潲的,所以没潲到他们,不然那俩人早就被淋成落汤鸡了,哪里还有闲情逸致喝酒赏雨。”
      呼延云只觉得好笑,忽然又认真起来:“对了,你怎么能确定坐在楼下喝酒的是他们俩,而不是其他人呢?”
      一句话,把蕾蓉问呆住了。
      “怎么了?”呼延云对她的反应有点惊讶。
      “你确实把我问到了。”蕾蓉仔细想了想才说:“我当时听到楼下有声音,还特地看了一眼,但只看到两个人的头顶——”
      呼延云大吃一惊:“你是说,你只看到两个人的头顶?!”
      蕾蓉点了点头。
      呼延云站在原地,呆呆地望着贴墙而置的石桌、石凳以及几个空空如也的酒瓶,白净的娃娃脸上浮动着恍入梦境的光芒。一秒钟,甚至更短的时间,我不再是我,我变成了一道光、一束精魂,穿透了厚厚的石壁,走进了枫之墅,这里空无一人,不管死人还是活人,都再没有一个,犹如演员谢幕后的舞台,惟余道具。水晶灯、沙发、《自缢者的房屋》的油画、黑金柚木的楼梯扶手,都蒙着一层雪白雪白的厚布,就连地毯也变成了白色的。地板、墙壁和天花板组成的一个个无色透明的空间,都已经被打扫干净,干净得宛如没有生命来过。被遗忘的岛屿,被遗弃的别墅,被清扫的凶宅,俱已成谜,无声无息。穿过一扇扇或者开启或者关闭的房门,擦拭着时间的灰烬,寻找被覆的真相,终于掘开了罪恶的矿井……刹那间,层层淤积的鲜血、脂肪、脑浆、骨殖,汇成了波涛汹涌的尸浆血海,从深不可测的地底翻涌上来,几欲没顶!于是,所有的寻觅最终都变成了突围,划动着、挣扎着、战栗着、嘶吼着,向上,向下,向左,向右,向前,向后,终于冲到了三层的最东头,沿着升降式铁梯拾级而攀,掀起顶盖的一刻,以为死里逃生的自己能看到黑夜的逝去,光明的到来,谁知看到的却是更加晦暗的非人间,浓重的雾霾发散着刺鼻的烧糊烤焦的气味儿,像从焚尸炉里冒出来一样凝滞于天地之间,令人窒息。站在枫之墅的楼顶上极目眺望,省城那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变成了高耸入云的坟场,千家万户的窗口里,飘出了成千上万的白色凶灵,他们没有躯干,没有四肢,没有名字,面无表情地从半空列队飘过,把死亡变成了一次无所谓真相也无所谓意义的盛大游行。
      日亦夜亦,雨亦雪亦,他们默默地飘过,飘过……为了让这世界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暴力和凶杀,他们清扫着他们,他们又变成了他们,世世代代,无休无止,只是这一次,清扫变成了清算。
      如梦初醒。
      呼延云打了一个寒战,然后,迈开腿,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每一步都仿佛拔出泥潭一般沉重。
      然而竟没有脚步声,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连呼吸声在内,从来没有一个早晨,让蕾蓉如此真切地感受到了什么叫做静谧,原来至极的静谧并非没有声音,而是把宇宙中的一切声音都凝结在了一个点上,而那个点,只是一束精魂的聚焦。
      站在石桌前,他的背影僵硬得像一座石像,一座出现了裂纹并渐渐裂解,但始终凝固不动的石像。
      这不像他,一点儿都不像。
      蕾蓉再了解不过……这么多年来,无论多么复杂离奇的案件,从来就没有难倒过他,而每一次勘破真相的刹那,他要么欣喜若狂,要么悲悯感伤,要么傲然自得,要么荡气回肠,那种大彻大悟时特有的激动,从背影都可以感受出来,唯独这一次……
      “呼延。”蕾蓉小心翼翼地问,“你是有什么新的发现吗?”
      他摇了摇头,喃喃地说:“不可能的……不可能有这么神奇的案件,不可能有这么完美的犯罪,如果真是这样,那么这将是我见过的最不可思议的诡计……”
      “你说什么?”蕾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从小到大,她还从来没有听过这个狂妄自大的家伙,对任何案件做如此钦佩的评价。
      呼延云仰起头,天已大亮,瓦蓝色的天空不再模糊,每一朵白云甚至每一只飞鸟的羽毛都纤毫毕现,于是在这样清晰的蓝天之下,他吐出的每一个字也无比的清晰:“我说,这是我见过的最不可思议的诡计,因为这个诡计把整个世界都变成了一座凶宅,而且——没有任何人是凶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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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7-2 05:50:49 | 显示全部楼层
    推理
      “这整个‘典故’都是胡吹瞎扯——全都是编造出来以耸人听闻的,通过演绎推理,一切都明白了,他的计谋、他的罪行、他的意图……但是我却拿不出一星半点儿的真凭实据,可以让你们定他的罪。”
      ——埃勒里·奎因《希腊棺材之谜》
      1
      淅淅沥沥。
      走出省立图书馆的时候,呼延云忽然感到脸上一冰,抬头看了看湿漉漉的天空,才悟出是下雨了。一个星期以前那场撼天动地的暴风雨,把一个夏天的暑气杀得干干净净,接下来的几场连绵小雨都有了寒意,预示着秋天渐渐临近。
      今天亦是如此。
      早晨来图书馆的时候,天确实有些阴,但他没有带伞,在图书馆一坐就是一整天,查阅资料,直到刚才,一个戴苹果帽的馆员提醒他要闭馆了,他才发现已经是下午四点。离开前,他特地去办了退还借阅卡的手续,戴苹果帽的馆员一面把一百元的押金退给他,一面好奇地问:“这几天你不是每天都要借一堆书回去看吗?怎么,今晚你不借书了?”他笑了笑说:“明天我就回北京啦。”那馆员还是很好奇:“你在省城的事情都办完了?”他点点头:“只差最后一件了。”
      他揣着兜,慢慢往公交车站走去,正赶上晚高峰,省城的市中心和京城一样的车水马龙,拥堵不堪,加上又下着小雨的缘故,地上一片泥泞,车影和人影憧憧交错,喧哗得好像电影院散场一般。一个卖烤豆腐串的小摊贩撑开半透明的塑料棚,用肮脏的手套握住烤架两侧的手柄,轻轻抬起来,查看烤炉里的火势,就这么一瞬间,那金黄的火苗竟成了灰色街景中最明亮、最耀眼的色泽。
      在公交车站没等多久,车子就来了。呼延云上了车,坐在靠窗的一个座位上,车子重新开动的一瞬,随着重重地一下晃动,他的思绪立刻飘逸了起来,好像落在车窗上的雨丝,缤纷而又清晰。
      距离那个惊心动魄的雨夜,已经过去整整七天了,这七天发生了很多事情,此时此刻都一幕幕地回放在眼前。
      先是思缈。刘思缈虽然发着高烧,但天一亮还是拔了输液的针头,跑到警校给张现河他们上了一堂精彩实用的犯罪现场勘查课,之后她又不得不在医院躺了两天,基本痊愈之后坐上了返京的火车。呼延云鼓起全部勇气提出护送她回京,被她冷冷地拒绝了,以前她看他的目光充满了敌意,现在不知怎么还添了一重警惕,防狼似的,当看到她和楚天瑛一起坐上车的时候,呼延云的心里说不出的酸涩和惆怅,那一夜在电话两端的并肩战斗,竟然一丝痕迹都没有留下。
      然后是蕾蓉。因为案情复杂而重大,唐小糖不得不继续留下,配合警方的调查,蕾蓉跟省厅打了招呼,确保唐小糖的食住和安全,才离开了省城,毕竟北京还有一大堆工作等着她。临走前她倒邀请呼延云一起走来着,呼延云却摇摇头:“我要再等几天……”蕾蓉问他等多久,他说等案发之后的第七天,蕾蓉不明究竟,他也不做解释。
      刘捷的遗体被火化了,蕾蓉参加了他的追悼会,为此还特地穿上了久已不穿的黑色警服,在他灵柩前敬礼的时候,蕾蓉想起了那个坐着黑色普拉多前往枫之墅的下午,颠簸的乡间土路,矮小而疏松的道旁树木,坐在高端商厦墙根下的一排流浪汉、残破不堪的棚户区……那阴沉的天幕多像一个预言:好像有万千重浓云在酝酿着什么,又好像纤云皆无,只是一块完整的铁青色液压机正在朝着头顶缓缓落下,只是谁也没有想到,刘捷竟成了后来发生的灾难大片的第一个牺牲者,多少一别匆匆,竟成阴阳永隔。
      不过,警方在后来的调查中,推翻了刘捷死于一场纯粹的意外事故的结论。在陈一新的手机里,发现在出事那天下午他和市民政局秦局长打过两通电话,刘捷的死亡时间恰在两通电话之间。警方迅速对秦局实行了拘捕和突审。秦局交代,由于刘捷把陈一新咬得太紧,陈一新一直想制造一场“意外事故”杀掉刘捷,所以他把刘捷的行动时间告诉了陈一新。秦局还交代,徐冉幸存一事,也是他告诉陈一新的,在屠宰厂听到刘捷不小心对侯继峰说出的安全屋地址之后,他马上向陈一新通风报信,才导致胡岳安排了几个黑道枪手去刺杀徐冉。这大概就是胡岳对陈一新说的“我得手了,可他们失手了”的意思,至于秦局为什么提供给陈一新情报,随后在调查中发现他个人名下的68套房子,或许是最合理的解释。
      还有一件值得一提的事情,根据在滨水园小区的犯罪现场提取的抛射弹壳和弹头显示的枪管来复线特征,与相关记录进行比对,证明那天晚上胡岳追杀唐小糖他们所持的手枪,正是赵怜之一直提心吊胆的那支丢失的手枪。
      正当警方根据秦局长的供词,准备对陈一新生前所犯下的罪行进行全面调查时,一份神秘的快递递到了省公安厅葛连柱厅长的办公桌上,快递的投件人一栏空着,也没有留联系电话,但里面的两份文件则不啻于重磅炸弹。
      第一份是冯浪在精神病院就诊时的口述记录,有主治医师的签名,冯浪说自己在帮赵洪波装修枫之墅的书房时,奉陈一新之命在地板上动了手脚,还在水箱里专供三层套间的供水管上安装了一个定时给药器,每天晚上十点到第二天早晨六点输送可以起到致幻作用的乙醚——这个给药器藏在供水管的一个视觉死角,警方打开水箱仔细寻找后才发现。无疑,赵洪波之死和整整一队凶宅清洁工的遇害,给冯浪造成了巨大的精神压力,出现种种可怖的幻觉也好,去精神病院就诊也罢,“病根儿”就在这里,当然,这也是陈一新派胡岳杀他灭口的根本原因。
      第二份则是一张纸,上面有一个邮箱和密码,打开后发现邮箱里只有一个音频文件,是陈一新在圆满公司高层闭门会议上的讲话,陈一新要求在未来一段时间,各个门店的店长和中介要积极购买凶宅,因为土地供应的紧张,“未来地皮一定比房屋更值钱,所以谁掌握了地皮,谁才掌握了中国”!假如凶宅所在楼宇位于比较好的地段,或者一个小区里有两三座凶宅时,则不妨“尝试用各种办法制造一些凶宅”,并扩散消息,使其在舆论上变成“凶楼”或“凶宅小区”,致使其他住户愿意用较低廉的价格卖掉房子,实现整座楼、整个小区的“全面收购”,占有地皮,然后再高价卖给国家,获得巨额拆迁补偿款,同时用贿赂等方式获取重建的开发权,建设高档商品房销售,一来一去牟取双重暴利——“对于那些混合有廉租房、经济适用房的商品房小区,要特别注意制造凶宅”,大概是讲话那天喝多了酒,陈一新口不择言,一不小心说出了“滨水园小区就是我们制造凶宅的典范”,那口吻好像美国西部片里屠杀印第安人的牛仔一样雄姿英发、理直气壮。
      呼延云认为,这两份文件就是赵洪波生前委托私家侦探调查陈一新的“罪证”,后来童丽曾出高价登门购买,但那位私家侦探却神秘地失踪了。
      如果陈一新还活着,这两份文件即便是提供给警方,恐怕也能被他动用各种势力“压”下去,毕竟它们只是陈一新犯罪的间接罪证,而无法对他构成直接的打击。但现在不一样了,陈一新死了,而且通过秦局长以及赵怜之的供词,他不仅是杀害刘捷的幕后真凶,而且也是滨水园多起凶杀案的制造者,并极有可能指使胡岳杀害了五位在枫之墅工作的凶宅清洁工,因此,警方迅速查抄了陈一新的家和圆满公司,这个省城最大的二手房企业轰然倒地……
      想到这里,呼延云把视线投到被小雨扑打得湿漉漉的车窗外面,车子已经开出了市区,飞速转动的车轮像拉幕一般,将道路两边的景色毫无预告地不停翻篇:时而是踟蹰在乡间小路上没有打伞的流浪汉,时而是陷身于水塘中默不作声的水牛,时而是一两座铅灰色的烂尾楼茫然矗立在原野上,时而是一洼洼的水田覆着披肩一样躺在山窝窝里……涓涓的小溪、石板的小桥、写意的电线、红色的泥土,水墨画一样的风景中不时出现一摞一摞生锈的钢筋和灰硬的预制板,大煞风景。都市化的进程,对乡土中国的侵袭,既不是蜡染一样的温情,也不是泼墨一样的渐次,更像是在啃着小浣熊干脆面,用最粗暴的下颚咀嚼出最粗野的参差。在这场耗时二十年的新圈地运动中,不知道有多少的王红霞无家可归,更不知道有多少的李文解成了在城乡分界线上彷徨无依的青年,往前走是寸土天价的都市,往后退是早已沦陷的故乡,更加可怕的是,就算分界线也不容许他们滞留,因为分界线本身也是朝不保夕的。
      吱扭了两声,车子突然停下了。
      呼延云猛地意识到,到达目的地了,于是他跳下车,看着屁股喷着灰烟的公交车消失在茫茫的雨幕里。
      那个人好像很爱喝酒。
      他往前走了一会儿,找到一处小卖部,买了一瓶本地产的稻花香白酒,直接拆了包装盒,拎着酒瓶子走回了车站。
      手机显示,现在是下午五点,他四下里看了看,发现在车站的对面有一片松树林,其间蜿蜒着一条青石板的小路,于是便走了过去,沿着小路一直前行,五分钟后,便见到一座残败的白色石门,两侧是掉了漆的一排铁栏杆,门上刻着三个模糊的大字,认了半天才识得是“长归园”。
      他穿过石门,一步之间仿佛跨越了两界,瞬间,一切都沉寂下来,就连雨丝的飘落也无声无息,眼前出现了一片密密麻麻的坟茔,坟茔一俱是长方形的,每个比14寸笔记本摊平大不了多少,石碑都不高,石材很粗糙,上面刻着死者或死者夫妇的名字,有的竟无落款。也许是穷人墓地的缘故,缺乏维护,坟墓和坟墓之间只能将将容得下脚步,而且落脚之处不是泥泞不堪,就是长满了野草,野草俱已枯黄,看上去不过是另一种泥泞……埋在这里的人们,生前和死后一样都居住得狭窄不堪。
      呼延云踮着脚尖往前走,不时传来裤脚擦在墓碑上的窸窣声,费了好大力气,终于在墓地的深处找到了那个人的坟茔。坟前并无纸钱、香炉或鲜花,显示祭拜的人还没有来,这让他更加放心。由于骨灰下葬得不久,加之坟茔石盖边缘的防水胶涂得不够厚密,以至于刚刚落下的雨滴汇成水串,渗进了墓坑里。呼延云叹了口气,掏出几张面巾纸在渗水的地方擦了又擦,但哪里遏制得住……正在他不知所措的时候,突然听见远处传来脚步声,有人来了,他连忙站起身,躲到了不远处一丛侧柏的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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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7-2 05:51:05 | 显示全部楼层
      清代笔记《履园丛话》有云:“始死七日,冀其一阳来复也,祭于来复之期,即古者招魂之义,以生者之精神,召死者之灵爽……”
      今天就是他去世的第七天。
      按照本地的规矩,头七的祭祀是最重要的,所以,他们一定会来的。
      片刻,三个人来到了坟茔前,两男一女,都很年轻。女孩把一大束鲜花放在了墓碑前,有个头发油光水滑的小伙子抱着一摞纸钱,想用打火机点燃,但是下着雨,怎么都点不着火,另外一个面皮白净的小伙子替他撑住伞,遮挡住雨丝,才算烧着了纸钱。金黄色的火苗在那些花花绿绿的纸钱上舔噬着,顷刻间,灰黑色的纸灰就飘落在了地上,大部分像被泥泞粘住了一样一动不动,少许颗粒翻滚了几下,也绝望地停止了挣扎。
      “老哥,这些钱你拿在路上用,要是不够呢就托个梦给我,我随时烧给你……”头发油光水滑的小伙子嘀咕着,声音有些沙哑,“唉,今后想找个人再跟我一起弯弯绕,怕也不容易了……”
      那个女孩突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放声痛哭起来,一面哭一面不停地喊着“老皮叔,老皮叔”……
      “小唐,小唐,你快点起来!”面皮白净的小伙子用尽力气,才把她搀了起来,“老皮叔一辈子乐乐呵呵,可不希望看见你这么个哭法。”说完他狠狠地抹了一把脸,不知道是在擦拭雨水还是泪水。
      女孩还是在哭泣,哭声让正在一点点黯沉的墓地显得更加凄惨……很久很久,她才渐渐化号啕为抽泣。三个人就这么站在老皮的墓碑前,不知过了多久,女孩突然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唉,老皮叔穷困潦倒了一辈子,最后还是埋葬在这么个逼仄不堪的地方……难道就不能给他找一处好一点的墓地下葬么?”
      “穷人就穷命,活着死了都一样,我看挺好。”头发油光水滑的小伙子说,“不然憋屈了一辈子,末了突然来个惊喜,那就是另一个王红霞了。”
      女孩想起了什么:“对了,王红霞的墓地找好了吗?”
      “她是杀人犯,家里又没有旁的人,估计火化了,骨灰都没人领。”面皮白净的小伙子说。
      “这样吧,我出钱,给她找块墓地,好歹也是咱们凶宅清洁工的一员,总不能死无葬身之地啊。”女孩说。
      两个小伙子不约而同地“嗯”了一声。
      女孩慢慢地蹲下了身,低声对着老皮的墓碑说:“老皮叔,我要回北京啦,你放心吧,我会好好的……好好生活,好好工作,好好爱护自己,绝不辜负你的救命之恩……”说到这里她突然又哭了起来,哭了一会儿接着说:“从今往后,每年你的忌日,我哪怕在万里之外,也会赶回来给你上坟扫墓,绝对不会让你孤苦伶仃的……”
      濛濛雨丝笼罩着她,在她的头发上、肩膀上飘起一缕缕青烟。
      不知什么时候,他们离去了。
      暮色更沉,四周静得让人心里发慌,抬头望去,却见雨脚更密,织起一道墨绿色的大网,好像整个世界被浓重的湿气捂得发霉长毛一般。一些幻觉便在水汽的折射中弥漫开来:墓碑好像比最初倾斜了一些,坟坑的盖子绽开了一条裂缝,落在地上的纸灰再一次蠕动起来,泥泞的地面浮现出了一个巨大的人形,仿佛地下的尸骨在匍匐前行……还有,在这根本不该有人问津的时间和地点,忽然传来了轻切的脚步声……
      不,这个不是幻觉,这个是真的!
      呼延云擦了一下睫毛上的雨水,瞪圆了眼睛从侧柏的枝桠间望去,那个人像鬼魂一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老皮的坟墓前,看到纸灰和鲜花时很明显吃了一惊,四下里打量了半天,确认没有人,才把自己手中的一大捧鲜花放在了墓碑前面。
      落雨缤纷,花朵虽美,花瓣却已憔悴。
      那人既不哭泣,也不说话,就那么默默地站立着,穿着黑色风衣的背影在愈来愈浓的夜色中,仿佛变成了黑暗的一部分。
      终于,那人动了一下,正要拔步离开,身后突然传来了一声咳嗽。
      那人一哆嗦,回过头,惊讶地看见一个拎着酒瓶的娃娃脸从一棵侧柏的后面走了出来。
      4
      仿佛一场交响乐的尾声,呼延云沉默了下来,笼罩墓地的雨势也忽然变小了,由刚才筛沙的细密,变成了点滴的顿响,打在墓碑上噼里啪啦的,听起来却更加沉重而惊心。
      徐冉的目光恍惚而迷离,好像站在观众席上,不知道散场后的自己是否行将离开。
      很久很久,呼延云才开了口,声音比刚才低了几分:“陈一新的死,标志着一切已经结束,接下来你们所要做的,只是一些零零碎碎的收尾工作了,这也就能很好地解释为什么后来清洁工们险些被王红霞毒杀,又遭到胡岳的追杀,一场场接踵而来的惊魂大戏中,却再也看不到须叔的身影,因为须叔认为事情已经结束了,离开了滨水园,到一个约定的地点等待和你会合,准备庆祝大功告成了,他并不知道你面临着生命危险——”
      “够了!”徐冉突然抬起头,怒视着呼延云道,“别看你讲得天花乱坠,可是完全是胡说八道!你凭什么说我拿凶宅文化迷惑思缈?你凭什么说我破解须叔留下的暗号是为了将思缈引向射击地点的阴谋?你凭什么说我有过射击经验,好像个神枪手一样?你凭什么说我和须叔合谋杀害了陈一新?全省城的人都知道我小郭先生和他大郭先生是死对头,你凭啥把我和他绑在一起——”
      “指甲有垢者,白梅与肥皂同洗则净,弹琴指甲者薄,僵蚕烧烟熏之则厚……”
      呼延云的一句朗诵,像铁钳钳断了钢丝一般,令徐冉的叱责声戛然而止!
      “你?!”她惊呆了。
      “我应该没有背错吧?”呼延云沉着地一笑,“明末大学者张岱的《夜航船》,在古代笔记中算是数一数二的名著,不知道其中这样一段关于指甲的描述,为什么你初见思缈,她请你解析那枚漂浮在唐小糖刷牙缸里的指甲的含义时,你完全没有提到呢?难道这一句不是更加符合那枚指甲某种烟熏的特征吗?哦,对了,还有清代学者李庆辰所著的《醉茶志怪》这部古代笔记里,有一则名唤‘茔中怪’的,讲一个姓朱人家的祖坟,‘每夜静,有小人高三尺许,身披铠甲,自冢中出,牵白马大如犬’,然后就开始在墓地里跑马,后来被守墓人发现了,设置机关,一举拿获,才发现那小人乃是一只大黄鼠,骑的白马是一只白兔,‘盔则骷髅,甲则以麻索联络人指甲而已’,你看,这也是关于指甲的古代笔记吧,而且更符合单独一枚剥落指甲的特征,为什么你当着思缈也只字未提呢?还有清代学者钱泳所著《履园丛话》写湖州一讼棍,为人阴险,能把黑的说成白的,一生害人无数,‘后得一奇疾,发时辄自咬其指甲,必鲜血淋漓,方得少愈,十指俱破,伤风而死’,你看这也是跟指甲有关的内容,且与死亡有关;还有乾隆时的学者和邦额在《夜谭随录》中,写耿精忠手下一校官,喜欢上了他的一位侍女,耿精忠便使出了华夫人让唐伯虎点秋香的一招,以红棉为步幛,让三十个女孩藏身于后,只伸出一只手在幛外,让那校官找。校官想起心上人‘左手无名指有爪长二寸许’,结果一下子就找对了人;若说到成片的指甲,更合宜的只怕是清代学者阮葵生在《茶余客话》里写的一段古代‘去污剂’的制作法,‘乳香先置壁隙中半日,又取指甲三二片,置钵中擂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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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7-2 05:51:27 | 显示全部楼层
      徐冉不禁目瞪口呆!
      “我想,你绝对不会不知道这几则笔记,既然我泡了一周图书馆就能查到这些记录,想必你更是了然于心,但是你却告诉思缈,古代笔记中,极少和指甲相关的内容,你能想到的只有三则……因为你一旦说多了,那么暗号的指向就绝不仅仅是滨水园小区1号楼4单元701房间里的凶杀案了,受害人就有可能是个琴童、是个养兔专业户,或者律师、军嫂,抑或是个家化厂职员……而在须叔的整个计划中,一切一切的前提,整个案件的第一步,就是要在让刘思缈建立对你的专业知识的充分信任,同时看似完全基于‘对手’留下的暗号,将她带到滨水园小区去,看起来全程你都是‘被动’的而不是‘主动’的,而事实上呢,全程你对自己掌握的博大精深的凶宅文化所做的并不是发散,而是收缩,把每一个暗号的指向都导引到你需要的轨道上去——你必须扮演好‘德克萨斯神枪手’的角色。”
      这是个徐冉从来没有听过的词汇,她扬起了惊诧的眉头。
      “所谓‘德克萨斯神枪手’,就是在大量的数据和证据中只挑选出对自己最有利的,而抛弃掉那些不利的,好像先开了一枪,然后再在子弹的地方画上靶心一样——当然,这恰恰是中国传统文化最擅长的。”不知道为什么,呼延云突然感慨了起来,“对一切未知之事,比如一个自然现象,正确的做法应该是先做研究,再下结论,而中国传统文化多是先下结论,后做解释,完全根据自己的想象或立场,树立起一个理论,然后把九成九的力量用在胡搅蛮缠和强词夺理上!翻一翻经史子集,充斥着这样的糟粕:童谣是谶语,日食是灾异、女人是祸水、天子是真龙,舌头软牙齿硬到老了舌头还在牙齿掉光所以柔弱可以胜刚强,人怕火不怕水因此溺死比烧死的多所以治国应该实施苛政,审案的官员梦见马所以犯人就姓‘马’,黑墨水能掩盖红墨水所以喝了能治肺痨……都是凭空想象然后类比推理,没有人敢于质疑,做个试验,检验一下这些理论是不是靠谱?统计一下是不是溺水的真的比烧死的人更多?几千年的时间里,无论在朝的还是在野的,没几个人在乎真理,谁声音大嗓门粗,谁的诡辩术更加高明,谁就是先师至圣,一部《资治通鉴》,充斥着狗屁不通、逻辑混乱的奏章策论,提到祖冲之的却只有一句话,宋史明史又留了几篇给沈括徐光启?洋人船坚炮利地打到城下了,满朝文武还在想着让妇女亮出阴户堵炮眼,就一个魏源开眼看世界还被逼疯了,直到今天,多少中国人依旧相信吃啥补啥之类扯犊子的玩意儿……”
      一番长篇大论之后,他才回到了正题:“而你那天晚上在滨水园小区所用的,就是这一招,你把对每个暗号的‘命名权’和‘解释权’都牢牢掌握在自己的手里,只保留营建那个‘场’所必需的东西。没错,你和须叔那一夜的所作所为,就是在‘修隧道’,他修天空的隧道,你修人心的隧道,最终确实让一切畅行无阻,但条件是——那条隧道一定是唯一的、排他的,只能通向你要的出口!如果你作案的方法涉及其他现代科学领域,思缈很快就会发现你在以偏概全、偷换概念,但是不行啊,你所使用的文化、涉足的领域,是她完全不知道、不了解的,只能被你牵着鼻子走……”
      见徐冉哑口无言,呼延云继续说道:“当然,你深知思缈的精明强干,所以必须不给她留下一点点思维上的空隙和喘息的时机,事实证明你做到了,整夜的惊风密雨,思缈从来没有怀疑过你,她把全部精力都用在解答须叔出的‘题目’上,而你和须叔利用烧邪、‘魄字法’、化煞术以及对古代笔记中关于凶宅文化的旁征博引,共同营造出诡异、离奇、迷乱、恐怖的氛围,加上‘凶宅’本身所具有的种种超现实的元素,不要说小唐,就连思缈这个科学家也深陷其中不能自拔,虽然她一直试图用科学主义来剖析和解释凶宅的成因与机理,但她不明白一个道理,中国传统文化中的糟粕自成一套逻辑体系,很多东西用科学和理性根本无法解释,其建立的基础就是荒谬的,像一把原地打转、自圆其说的转椅,非要盯着它数转了几圈儿,那一定是盯得越紧,晕得越快……尽管你整晚谨小慎微,绝不暴露自己在案件中的真实身份和目的,但还是有两个地方,一不留神露出了马脚。”
      徐冉神情木然地望着他,片言不发。
      “第一点是,虽然你口口声声说自己没有受过射击训练,那么为什么在和须叔枪战时,看起来笨手笨脚的你,却知道95式自动步枪的保险怎么打开?”
      徐冉一愣。
      “楚天瑛记得很清楚,为了让你安心跟刘思缈一起去勘查凶宅,他把95式自动步枪交给你,但你说你只在军训时开过枪,所以他特地把保险关上了,防止你在慌乱中不小心导致枪支走火……按照你的年龄推算,你上学那会儿,学校的军训极少使用95式自动步枪,而你‘第一次’摸这种枪,就能在紧急关头一下子找到并打开保险,这个似乎不大可能吧!”呼延云说,“当然,你可以解释为看过什么国防教育纪录片或当年军训时从教官那里了解到之类的,但是另外一点,则是你无论如何也解释不清的,那就是,当你在北区11号楼2单元1502房间受到‘须叔’的伏击之后,刘思缈拉着你一起去对面的8号楼须叔所在的房间勘查现场时,你按下的电梯按钮为什么不是15层——而是12层?”
      徐冉的脸上浮现出了苦涩的一笑,这一笑,仿佛是伫立战场的将军,看到自己的军队如潮水般无可遏阻地崩溃……
      “整个滨水园小区的南区和北区,被一道城墙,隔分成贫民区和富人区,除了两个区域内的物业管理、园林设置、内部设施存在着诸多不同之外,还有一个显著的区别,那就是富人区存在着‘数字避讳’而贫民区没有。你看南区的8座楼,楼号就是12345678,而北区的8座楼则不然,依序分别是9、10、11、12、15、16、17、18……为了避免不吉利,没有13和14号楼,楼号如此,楼层也是如此,在北区的楼宇中,是没有4、13、14这几个楼层的,所以,北区11号楼的15层正对面的,就是南区8号楼的12层。你射杀了陈一新之后,终于报仇雪恨,整个心理防御都松懈下来,而面对正在发着高烧、神情恍惚的刘思缈,你也顾不上再去防着她,既然她要勘查须叔的埋伏之地,你想都没想就摁下了12层的电梯按钮,我说得对吗?
      “至于你和须叔是不是同谋……我想,不需要拿出什么证明,你今天来到这里拜祭老皮,本身就是证明。老皮加入凶宅清洁工,是你率领的清洁工小组全体遇难之后的事,你跟他素不相识,他的死按理说跟你也没有任何关系……我猜,当初须叔策划谋杀陈一新的时候,你要求他承诺,除了陈一新之外,不要牵累其他任何无辜者,须叔本来以为,当晚他离开之后,唐小糖肯定可以搞定王红霞,却完全没有料到半路杀出个胡岳,导致老皮中枪身亡,所以,他的内心一定对老皮的死充满了愧疚吧,而现在他又不方便抛头露面,只好委托你在头七来墓地拜祭他……”
      不知是雨水的浇洗,还是暮色的渲染,徐冉的面色灰败如死,她昂起头,望着和墓地的泥土一样晦暗的上苍,亿万颗从天而降的雨滴,在她的双眸里铺展开一片晶莹的霰雪,仿佛是冬天在飘落……
      输了。
      我输了。
      我们输了。
      她想。
      一个近乎完美的诡计,一次无懈可击的谋杀,但终究……还是被眼前的这个娃娃脸识破了。
      天意,一切都是天意……
      呼延云从她的神情中,看到了某种卸甲投降后的哀伤,不由得一声长叹,本来想要劝慰她两句,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狠狠地灌了一大口酒。
      徐冉慢慢地伸出了手:“酒还有吗?给我喝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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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7-2 05:51:39 | 显示全部楼层
    5
      烈酒入喉,却也冲开了心锁。
      “那个傍晚,真的就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傍晚,我什么都没有料到,真的,什么都没有料到……”徐冉喃喃地说,“清洁工作已经快要结束了,我们正在收拾工具,小张倩叽叽喳喳地拉着我说晚上要去喝酒撸串压压惊,因为这座别墅里鬼气森森的,我说好,行,我请客。就在这时,李旭光从楼上下来,脸色很难看,我问他怎么了,他跟我说在三楼书房和套间的那道门下面发现了一些‘奇怪的东西’。我有一种很不好的直觉,就让其他清洁工待在一楼,跟他一起上三楼查看。打开书房和套间门下面的金属收口条,发现书房的地板竟是一块悬空的强化玻璃,我一下子就明白了赵洪波死于密室的真相!旭光是老牌的凶宅清洁工,当即对一切也了然于胸,我很害怕,提醒旭光千万不要到外面去乱说,哪知小张倩他们几个不听话,全都上来了,不仅听到了我和旭光的对话,还来回拉书房和套间那扇小门查看金属收口条,在书房地板上蹦跳着,‘试试强化玻璃结实不结实’——他们哪里知道,他们打开的不是一扇普通的小门,而是自己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鬼门关!
      “这时我突然想起,赵洪波发疯的种种症状,除了地板下铺设的三维立体塑料布淆乱了他的视觉之外,很可能陈一新和赵怜之还施放了什么毒气,而我们在清洁过程中丝毫没有发现室内有任何施放毒气的工具或系统,正在琢磨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的视线看到了悬崖边上的水箱,一下子恍然大悟,立刻冲到了楼下,来到悬崖边,我试图打开那个水箱,但是没有钥匙,可是我断定在里面一定安放着某个定时往通向套间的管道排毒的给药器……
      “当我被人从身后猛地推了一把的时候,脚下打了个趔趄,仰面朝天地摔了下去,我永远不会忘记悬崖上面的那张脸,那张像僵尸一样冷酷无情的面孔,那双像毒蛇一样凶狠毒辣的眼睛,我知道他一定会杀掉所有的清洁工,我想祈求他饶过他们,但是不断下跌的我,视线里一片模糊……当我醒来时,不知是日是夜,从额头上涌出的血水糊住了我的眼睛,我唯一还能保持的感觉只剩下听觉,我听到自己浑浊而粗重的喘息声,还听到非常非常辽远的地方传来凄厉的惨叫,那是小张倩的哀号,我知道她一定是被杀死了,我多么想救下那个可爱的小妹妹,可是我使出所有的力气,动也动不了一下,除了头颅,脖子以下仿佛都不再是我的,我自己只剩下一颗人头而已……获救之后,警察给我看犯罪现场的照片时,我看到了小张倩的尸体,看到她血淋淋的伤口和睁得老大的眼睛,我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你知道吗,在黑暗、阴森的凶宅里一起工作,需要的不仅仅是驱凶术和清洁技能,还有彼此之间无条件的信任,我们抱团取暖,彼此鼓励,用戏谑和玩笑驱走恐惧、激发勇气,我们就跟在战壕里并肩战斗的战友一样,可是就一个傍晚,一下子,我的战友们都没了,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在医院里接受治疗时,一开始好怕好怕,整天的眩晕、恶心、难受,可是我就是不敢睡,望着吊瓶、输液管、墙壁和雪白的天花板,不敢闭上眼睛,因为只要睡着了,我就不停地做噩梦,不停!我总是梦见自己回到了枫之墅,空荡荡的别墅里,从地板到家具,都覆盖着白布,一片死寂,就连那死寂也是白色的……我不想往里面走,腿脚却不听使唤,于是我看到了小张倩和其他清洁工们的尸体,散落在别墅的各个地方,他们的鲜血将身子下面的白布染成了一片片可怕的腥红,我浑身发抖,不仅仅是因为我亲眼看到了他们的死亡,更因为我的第六感告诉我,悬崖上的那双像毒蛇一样凶狠毒辣的眼睛,还在别墅里,还在偷窥着我的一举一动,准备再一次杀死我……我怕极了,怕极了,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极限的恐惧开始反弹,变成了一种近乎疯狂的、无所畏惧的愤怒,满腔的怒火如火山爆发一般,充溢了我的身体!
      “你不能理解那种愤怒的!不能!”徐冉的身体突然剧烈颤抖起来,她挥动着手臂,仿佛呼延云就是她的仇敌,“什么是凶宅清洁工?就是一群比普通清洁工还要低贱,打扫的地方比公共厕所还要肮脏和令人作呕的工人,从事的是这个社会的最底层都不屑于从事的工作,身无分文、居无片瓦!什么是驱凶师?说起来冠冕堂皇,什么中国传统文化的传承者,其实我们几千年来都是传统文化的边缘人!传统文化还‘活着’的时候,他们学的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而他们眼中的我们,则是一群装神弄鬼的骗子;传统文化死了之后,我们就是打扫这具尸体的陈尸所,混碗饭吃的乞丐!没关系的,这都没关系的,我们不奢求、不贪求,说到底在中国,从古到今,一官二吏三僧四道五医六工七匠八娼九儒十丐,所有读书人——不管你读的什么书——不都一样是最低贱的一群人吗?所以我们忍耐,我们顺从,我们故弄玄虚,我们怪力乱神,在死人的屋子里烧一只鞋,洒一把沙,跟凶宅清洁工相依为命,可就是这样,他们却像杀死一条狗一样杀死我们,而我们甚至从来都没有想过去举报他们的罪行……”
      说到这里,徐冉说不下去了,她用手不停地擦拭着脸上的泪水,可是滚滚的泪水不停地滚下面颊。
      很久很久,她才抽泣着说:“我要报仇,我发誓一定要报仇,既然我带的所有清洁工都已经遇害,那么我这个幸存者就要成为替他们讨还血债的凶灵!病愈后,在安全屋居住的那段日子,我每天绞尽脑汁思考的只有一件事,就是怎么报仇!我知道胡岳和陈一新拥有何等强大的社会关系网,直接站出来指证他们,使他们定罪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就算他们被抓起来,判不了几年也就放出来了,这不行,血债必须血来还!所以我故意装成失忆,什么都想不起来,好让他们放松警惕,恰在这时,我收到了须叔的短信……”
      徐冉平静了一下情绪,继续说道:“你猜的没错,我和须叔其实是情侣,已经在一起好几年了,但是驱凶师这一行只有制造竞争的气氛,才能抬高价格,所以我们平日里还是装成死对头的模样……我出事后,须叔一直没有来看我,我还纳闷是怎么回事,哪里知道一向城府极深的他,早就构想了一个谋杀陈一新的计策,在短信里,他用只有驱凶师才能看得懂的典故,把诡计给我讲述了一遍,大致就是想办法搞到一把枪,从滨水园远距离射杀陈一新,但这个计划存在着诸多条件,并不是很容易实施。哪知道就在那天下午,当我跟楚天瑛藏在工地里躲避杀手的袭击时,我突然又收到了须叔的短信,他在短信里用简明扼要的语言告诉我:万事俱备,剩下的就是相互配合,引刘思缈到达第三座凶宅,让她亲眼目睹我为了自卫而开枪了。
      “小的时候,我像个假小子,喜欢跟男孩子们一起玩儿打仗的游戏,长大后依然保持着去射击场打靶的习惯,但是真的要杀人,我还是一想起来就双腿发软,可是,自从那些清洁工们遇害后,他们的面容几乎没有一个晚上不出现在我的梦里,有的在笑,有的在哭,有的浑身是血,还有小张倩的哀号……我知道我只有亲手杀了陈一新,才能让噩梦成为过去,才能让凶灵们安息,我没有别的选择!那个晚上,思缈每勘查出一座凶宅的真相,就更加坚定了我杀死陈一新的信念,因为我渐渐明白,清洁工们的遇害,只是陈一新为了牟取房地产暴利而不惜杀人的无数链条中的一环:王红霞是自卫杀人后被他利用,倪兵是因为反对强拆而遭到谋杀,冯浪则是纯粹死于杀人灭口……我不知道这座城市里到底还有多少人死于他制造的凶宅,我只知道,在他的眼里,所有的清洁工,根本不是人!他不在乎他们也有喜怒哀乐,也上有老下有小,不在乎他们是多么的勤劳,勤劳到当上一辈子工蚁也不抱怨,不在乎他们是多么的善良,善良到懦弱可欺,不在乎他们是多么的廉价,廉价到一辈子攒的钱连一间凶宅都买不起——只要阻挡了他的欲望,统统都要死:李旭光、张倩、王红霞,还有——”她看了一眼老皮的墓碑,擦了一下眼角,“也许他们只要一碗饭,一张床,就忍受了,就知足了,但陈一新连一碗饭和一张床也不给他们留下……说什么‘德克萨斯神枪手’,好吧,我确实像你说的那样,为了复仇,在大量的古代笔记中只挑选出对自己最有利的,抛弃掉那些不利的,那么陈一新他们呢?他们为了牟取一己私利,随时可以把每一间房屋变成凶宅,把每一个穷人的性命随意抛弃!那么,请你告诉我,到底谁才是这个国家的‘德克萨斯神枪手’?是我们?还是他们?!”
      呼延云低头不语,徐冉盯着他,很久很久,才慢慢地说:“我承认你说的中国传统文化有很多弊端,但你要知道,在边缘、在缝隙、在传统文化的末梢血管里,还留有一丝忠义和血性!所有的驱凶师,无论大郭先生还是小郭先生,我们的天职固然是驱除凶灵,但我们更要驱除制造凶灵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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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7-2 05:51:52 | 显示全部楼层
    6
      昂首望天,在漆黑的表层,浮动着一些湿润的光泽,正如自己的面庞。
      雨滴洒在面庞上的感觉,冰凉、坚硬、疼痛,滑落唇边还有些许咸涩,仿佛凶灵们释解的泪滴。
      是你们吗?小张倩、旭光、老皮,还有所有遇害的凶宅清洁工们……
      该做的,我都做完了,接下来的,就是对我所做的一切负责。
      不要替我难过,更不要替我悲伤,我只是从另一个意义上做了一次凶宅清洁工,现在我累了,倦了,要回家了,就好像无数个茫茫深夜,清洁工作结束以后,我们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提着水桶,拿着拖把和墩布,肩并肩地走在空旷无人的街道上一样。
      所以,她把目光再一次投向呼延云,口吻和目光一样平静而安详:“是我和须叔一起策划了整个案件,你说得没错,须叔导演了整幕大剧,我来执行,全程我和他只通过两次短信,为了不让警方事后发现我和他有联系,他用的是太空卡,他简明扼要地告诉了我策划方案,我回复他说我身边的警官不是蕾蓉而是思缈,他回复说计划照旧,我说这件事之后,我不知道我们还能不能在一起,他却再也没有回复……剩下的事情,就全都像你说的那样了……现在,你可以叫警察过来了,不过在此之前,我想求你一件事,你……你能不能放过管家老吴?把他只当成一个偶然的开门者,毕竟他只是一位忠心护主的老人,我知道这个世界就是善有恶报,恶有善报,但是——能不能请你例外一次?”
      呼延云好像刚刚睡醒一样,满脸迷惘:“什么……警察?”
      徐冉抬起头,挂满雨珠的头发沉甸甸地一坠:“如果我没猜错,你已经让警察守在墓园外面了吧,别耽误时间啦。”
      “你把我当成啥人了?!”呼延云一下子生气了,“我只是来向你核实案情,验证一下我的推理是否正确,跟警察有什么关系?”
      这一下轮到徐冉糊涂了:“你今天来……不是为了抓我?”
      呼延云更加恼火了:“我为什么要抓你?你做错什么了?就因为弄死一个杀人无数的王八蛋,反而要被抓,还有没有天理了?我抓你?我叫警察?咱们当着老皮的面把话说清楚,我可不想还没走出墓地就挨雷劈!我是个推理者,我只关心我的推理是不是正确,别的跟我有什么关系!我跟你谈哲学,你说我熬鸡汤,这不侮辱人吗?而且,坦白地说,我还真心佩服你和须叔呢!”
      “佩服我和须叔?”
      “对啊!”呼延云说,“一个晚上,四个小时,从滨水园到枫之墅,半年里的六宗凶案,五千年的凶宅文化,被你们任意调遣,如运诸掌,就在那么个错综复杂、鬼神莫测的局面下,流沙飞火、烧邪冲凶、降符解咒、掩骨除红!丝毫不用现代科技,却硬是营建出一个现代科技都营建不出的‘心理鬼域’,把所有人——包括我在内——全部迷惑,最终生生地穿越时空、打通天地,不仅‘迫使’警方查出了每一座凶宅后面的真相,而且成功地为冤死的凶宅清洁工们报仇雪恨,这真的是闻所未闻、豪气干云的壮举!不错,陈一新无数次地梦想把整个世界变成一座凶宅,可是他做不到,永远都做不到,但是你们做到了——除了清洁凶宅的人们,谁也不可能把这个世界变成一座凶宅!”
      徐冉听得眼眶一热。
      “作为一个推理者,没有什么比破获了不起的对手策划的了不起的奇案,更让人开心的事情了!”呼延云不无得意地说,“不过么,我的推理只是推理,因为没有人证和物证可以支持我的结论,就算那几个疑点,换个角度也是可以解释得通的,比如你会打开95式自动步枪的保险,是因为你平常喜欢射击打靶,你拉着思缈直接跑到南区8号楼的12层,是因为你在此前了解滨水园小区南北区的差异,你和须叔到底是什么关系,说到底这是你和须叔的私事,外人不可妄猜和妄评……迄今也没有找到射杀陈一新的子弹,所以也不能肯定就是你开的那一枪打死了他,依然有可能是当天晚上住在枫之墅里的某位壮士从楼道里开枪射杀他的,退一万步说,就算陈一新真的死于你那支枪里发射的子弹,我觉得用流弹和巧合解释更加合理。当然,无论思缈还是警方,迄今都无法确认站在南区8号楼2单元1202房间朝你开枪的是须叔,不过我得严肃地说一句,私人持有枪支是严重的违法行为,我希望那个持枪者赶紧把枪上交国家——总而言之,今晚我就坐火车回北京啦!”
      说完,他上前一步,紧紧地握住徐冉的手,真诚地说:“谢谢你!”
      然后转身就往墓地外面走去。
      徐冉万万没想到一切会是这样的结果,不禁喃喃自语:“你……为什么要谢我?”
      她呆呆地站了很久很久,突然想了起来:那天晚上,在躲避胡岳的追逐时,她逃到了北区11号楼2单元1502房间,钻进了壁柜,大气也不敢出一口,后来听外面没动静,才蹑手蹑脚地溜了出来,正好看到胡岳站在主卧窗口用枪瞄准了下面,她早已认出,他就是那个将自己推下悬崖,又杀死了小张倩等人的凶手,也知道他此时此刻一定是要射杀从墙头上逃走的清洁工们,所以顾不得危险,踩上凳子,透过螭吻之窗,抓起那根刘思缈为了验证推理是否正确而打开的长长的钓竿,一下子把胡岳捅了下去!
      就像当初他杀死冯浪时一样。
      后来她才知道,胡岳瞄准射杀的目标是刘思缈。
      终于明白了什么,嘴角浮起一缕微笑。
      望着呼延云渐渐消失在雨幕中的背影,她说:“你是感谢我救了你喜欢的女孩,对么?”
      无人回答,雨还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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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10-11 15: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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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7-2 05:52:02 | 显示全部楼层
    尾声
      三个月以后
      我聆听他的脚步声顺着仿大理石长廊走开,过了一会儿声音渐小,终于安静下来。我还是继续听……听什么?莫非希望他突然止步,转身回来,说服我改变心中的感受?算了,他没有。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他。
      ——雷蒙德·钱德勒《漫长的告别》
      本来说好了的,今晚三个人一起到万寿路刷平安夜:先去凯德晶品购物中心购物加用餐,然后到4层的博纳国际影城看电影,最后在12点之前赶到万事达中心南广场,在冰雪嘉年华上玩个痛快……可是快六点时,蕾蓉接到紧急通知,今晚市公安局要召开“元旦-春节”的双节治安强化工作会议,她和刘思缈必须到会,没办法,计划只好取消。唐小糖非常郁闷,下班之后还在撅着嘴在楼道里晃来晃去,直到发现整栋楼里除了她之外,剩下的活人只有传达室值班大叔了,才到更衣室换了衣服,一个人走出了法医研究中心的大门。
      雾霾不算太重,但唐小糖还是习惯性地戴上了那面绘着小猪佩奇的粉色口罩,尽管遮住了小半张脸,但仅仅从眉眼来看,依然不难发现她是一个多么漂亮的女孩,加上修身的白色羽绒服,令她周身散发着可爱的妩媚,引得路上擦肩而过的情侣们也忍不住多看她两眼。可是她却毫无察觉,只是插着兜,低着头慢慢地往前走,一边走一边想着心事。
      三个月前,从省城回到京城的当天晚上,她就要去自己的房子里“办点事”,蕾蓉执意要陪她,她同意了,进门前,她先把自己身上所有红色的东西都取下,让蕾蓉也照做,然后用钥匙打开门,双手合十,虔诚地吟诵了一遍《地藏经》,之后又烧了一炷从李文解那里讨来的“唵叭香”,这才走进屋子里面去,挑了一双李媛生前穿过的鞋,来到她上吊的主卧烧掉,在用细沙掩灭升腾的火焰时,她突然低声说:“媛媛,离开或者留下,都随你,只是你不要再生气就好了……”
      然后她就睡在这栋已经离开半年多的房间里了,蕾蓉怕她一个人孤单害怕,当晚留了下来,让唐小糖睡在双层高低床的下层,自己睡在李媛生前睡的上层。
      直到夜很深很深,蕾蓉还是睡不着,也听到下铺的唐小糖在辗转反侧,便轻声问了一句:“小唐,还没睡?”
      “嗯。”唐小糖说。
      “还是有点害怕吗?”
      “有点儿……不过,其实我一直在想,假如李媛的凶灵来了,我该跟她说些什么,让她知道我们都应该有个新的开始,同时又不要让她觉得我是在替自己开脱。”
      蕾蓉望着天花板想了一会儿,忽然说:“你就告诉她,我已经回法医研究中心工作了。”
      唐小糖笑了,很快,下铺就传来了她清切的小呼噜声。
      第二天,唐小糖跟蕾蓉回到法医研究中心上班了,就这么简单,平静,自然而然。
      省城那一晚,很快就成为了过去,无论她还是蕾蓉,都不再愿意回忆。往事无论多么惊心动魄,也是往事,尤其对于刑侦工作者而言,旧的惊心动魄总会被新的惊心动魄取代,凝结时以为会比冰更加坚硬的东西,化掉时却会无声无息。有些谜团,索性就让它永远成为谜团好了,比如须叔和徐冉的下落,比如击毙陈一心的人到底是谁,再比如那枚掉落在自己刷牙缸里的指甲,到底是怎么来的……
      只有一次……
      那次她和蕾蓉一起去市局刑事技术处,到刘思缈的办公室办理一件公事,恰好送来一件快递,很小的一个纸包,刘思缈正和她们谈事,很随便地撕开了包装纸,原来是一个红色的小锦盒,打开一看,只见里面装着一个嵌有红宝石的圆柱形水晶吊坠。
      刘思缈顿时愣住了。
      她把吊坠慢慢地拿出来,戴在脖子上,然后才看到锦盒的底部有一张卡片,上面画着两个女孩手牵手跑过大雨……
      唐小糖惊讶地看到,刘思缈的眼睛里泛起了一些亮晶晶的东西。
      她怀疑自己看错了。
      这时,刘思缈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到窗口,望着窗外湛蓝湛蓝的天空,久久地,久久地……
      “Jingle bells,jingle bells,
      Jingle all the way……”
      一阵圣诞节的歌声,从旁边的好利来西点屋传来,打断了她的思维。隔壁的链家地产门口,几个穿着黑色羽绒服的业务员正拿着一摞二手房信息单向行人散发,他们挤出的笑容里略带嘲讽,仿佛不得不参与一场共输的游戏。有个卖红玫瑰的小女孩追着她不停地问“美女你买花吗”,直到地铁口才失望地离去。抬眼望去,夜幕初降的十字路口,路灯、车灯,红绿灯,用参差不齐、颜色各异的光柱,交错成一片虚幻得仿佛烟花甫堕的街景,来往的人们行色匆匆,惟有她默默徘徊,于是在这些许伤感的街头,形成一种仿佛她独自担当着慢镜头的奇异现象,而在她的眼中,自己只不过是一不小心误入河心的旅人,茫然地看着周围的一切都在飞快地流逝。
      一阵寒风吹来,不知怎么灌进她的脖领子里,令她打了个冷战。她看了看地铁口那一大排倒在地上的摩拜单车,个顶个都冻得发青,就连上面橘色的轮毂和涂饰都被寒风割薄了几分,连忙快步向台阶下面走去。
      刚刚刷卡进站,就听见大厅里响起了一个浑浊而急促的声音:“保洁人员请注意,保洁人员请注意,速到北大厅,速到北大厅!”接着,几个穿着灰色制服的清洁工拿着笤帚、墩布和水桶什么的,匆匆忙忙地从她身边跑过,差点把她撞一个跟头。
      王红霞?
      那个清洁女工,怎么有点像王红霞?
      唐小糖定睛望去,才发现不是,那只是一个和王红霞一样胖墩墩的、神情麻木的中年女工。
      地铁列车从黑黢黢的洞里呼啸着开了过来,稳稳地停在站台边。
      门开了,她走了上去,找了个座位坐下。
      列车再次疾驰,在晃晃悠悠的车厢里,她的思绪也飘逸起来。
      从省城回京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她没有和凶宅清洁工们联系,但是她几乎没有一天不在想念他们,想念着那个晚上一起清扫凶宅继而出生入死的朋友们,直到大约一个礼拜前,她才鼓足了勇气,给李文解打了一个电话,手机是通的,但没有人接,她又打了好几次,一样是通的,也一样的没有人接。
      于是她又给张超打,这一次,很快就有人接了,话筒里传来的声音,正是那个头发油光水滑、一丝不乱的家伙:“哈,小唐,好久没联系啦!”
      “超哥!超哥!你还好吗超哥?!”她不停地喊着,不知不觉竟流下了泪水。
      “好!挺好的!”张超告诉她,经过了那一晚,自己本来想去做回二手房中介的老本行了,谁知市民政局和公安局专门约谈他,请求他组织起新的凶宅清洁工小组来,承诺给他一个事业单位的编制,“因为整个省城就剩下我一个知道怎么清洁凶宅的了,多多少少我也和须叔学了一点儿驱凶的皮毛,蜀中无大将,只好找我这个廖化当先锋了,没办法,我同意了。”
      “太好了,太好了!”唐小糖高兴地说。
      “哦,对了。”张超的声音低沉了下来,“我已经把王红霞的骨灰下葬了,就跟老皮埋在同一个墓地。”
      唐小糖“嗯”了一声,犹豫片刻,问道:“超哥,你……你知道文解去哪里了吗?我给他打电话,电话是通的,可就是没人接。”
      “我跟他有阵子没联系了,本来我想拉着他一起做凶宅清洁工,可是他说想到处走走,然后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张超似乎也是犹豫了一下,才换了个语重心长的口吻劝她道,“小唐,听我说,别找他了,他要是想和你联系,自然会和你联系,但我相信他不会了,你们的差别太大了……为了你,为了他自己,这都是最明智的做法,还记得我说过的吗,‘假如能够再见,最好视而不见’……”
      假如能够再见,最好视而不见。
      仿佛是为了这段思绪配乐似的,从车厢的另一头飘来一阵歌声:
      “夜空中最亮的星,能否记起,
      曾与我同行的身影,如今在哪里……”
      一位年轻的吉它手,一面弹唱,一面慢慢地向车厢这头走来。
      唐小糖无意中瞥了一眼。
      她惊呆了!
      是李文解!
      没错,就是他,穿着一身蓝灰色的羽绒服,斜挎着个打开口的卡其色挎包,边走边唱,完全不在意车厢里的乘客们有没有往他的挎包里扔钱,只是扬着头唱着歌,瘦削的脸上,一双眼睛里浮动着哀伤而茫然的光芒,仿佛在思念着什么……
      唐小糖猛地想了起来!是的,确实有过这么一回事,去年冬天,大约也是圣诞节前后吧,在下班的地铁上,她听到一个流浪歌手弹着吉它,唱歌唱得很好听,经过身边时,想给他一点钱,但一掏兜,没有零钱了,索性就把一张一百元的钞票放进了他的挎包里。
      “她就是我跟你们说过的,去年我在北京做流浪歌手时,给过我一百块钱的那个女孩……”
      原来,那时他对老皮和张超说的话,不是为了帮我解围的善意的谎言!
      就在一瞬间,他和她的目光相遇了。
      他的歌声一颤,然后迅速将目光转开,好像完全不认识她似的。
      唐小糖望着他,望着他,但他再也没有看她一眼,哪怕从她的身边走过的一刻。
      假如能够再见,最好视而不见。
      “我宁愿所有痛苦都留在心里,也不愿忘记你的眼睛,
      给我再去相信的勇气,越过谎言去拥抱你!”
      列车停下了,到站了,唐小糖慢慢地站起身,走下了车,踉踉跄跄地走了几步,背对着列车,站住了。
      身后,歌声,悠扬,依旧。
      “每当我找不到存在的意义,每当我迷失在黑夜里,夜空中最亮的星,请照亮我前行……”
      车门关上了,歌声好像被剪断一般消失了,在一声犹如叹息的粗喘之后,列车呼啸着开动了,重新钻进了望不到尽头的黑洞里。
      直到很久很久,唐小糖还站在原地,肩膀微微颤抖。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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