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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black白夜

《清明上河图密码6·醒世大结局》作者:冶文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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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10-12 0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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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0-10-3 20:11:07 | 显示全部楼层
    五、园监
    陆青骑马出了南薰门,赶了五里地,来到玉津园。
    玉津园乃汴京四大御苑之一,相比琼林苑、宜春苑和金明池,玉津园胜在地势平阔,景致舒朗,林木繁茂,号称青城,又辟出大片农田,每年夏收,天子来此观刈麦。苑东北畜养大象、神羊、灵犀、狻猊、孔雀等珍禽异兽。苑南则是祭天之坛,三年一次冬至郊祀便是在此。
    玉津园只在清明前后开放,任都人游赏。此时已经闭园,园门前冷冷清清,不见人影。陆青下了马,走到边上小门,抬手叩门。一个老门吏开了门,斜眼瞅了过来。陆青郑声道:“请老伯通报一声,相士陆青前来拜会园监。”“相士陆青?你莫不是相绝?”“是。”“陆先生稍等,我立即去禀告园监。”
    半晌,老吏踮着脚跑出来,请陆青进去。院门内是宽阔青砖地,迎面一座青峻假山,覆满花草青苔,两边绿柳荫围,令人一见心神顿振。陆青跟着老吏来到旁边一排房舍,一个绿锦公服的男子立在厅外,五十出头,身材瘦小,右手手指不住搓捻胸前胡须,望见陆青,目光陡然一亮。本要举步迎上来,脚尖微动,又旋即忍住,显然是心怀期盼,却又自顾身份。
    陆青走近,躬身拱手致礼:“陆青拜见郑园监。”
    那园监忙也抬手还礼:“我这点微末职分,哪里当得起陆先生大礼?陆先生请进。”
    陆青走进那小厅中,又谦让一回,才在客椅坐下。园监忙吩咐身边一个小吏点茶。随即身子前倾,笑着问道:“听闻陆先生闭关隐居,不问世事,不知今日缘何到此?”
    “在下是来打问一事。”
    “哦?何事?”
    “前几天,汴京十二奴中,花奴、舞奴两位相继来玉津园会客,不知那贵客是何人?”
    园监面色顿变,忙回头瞅望,见那小吏已经出去,这才压低声音,小心问道:“陆先生为何要打问此事?”
    “受人之托。”
    “哦?什么人?竟能请得动陆先生?”
    “郑园监,我观你之相,面色怀忧,心焦难宁,必是遭逢难事。徒往不来,非相交之道,不如这般,郑园监若能答我此问,我便为郑园监指一路径。”
    园监皱眉低眼,搓捻着胡须寻思,额头竟渗出汗来。他忙从怀里掏出一张帕子拭汗,是张鲜绿新丝帕,帕角坠了根鲜红同心穗。他用这帕子在额头轻按了两按,便又小心折起,抬眼见陆青瞅着,脸一红,忙将那帕子揣了回去。陆青瞧见,心中越加确定。
    第一眼望见这园监,陆青便知他正遇难事。忧分内外,由气可见,气凝于额顶,眼神上倾,是外忧;气凝于胸下,目光内沉,是内忧。这园监捻须时,目光下沉,显然是心怀内忧。
    内忧又分忧事与忧人:忧事时,神虽乱,却烦聚于中;忧人时,神分两处,彼牵此扯。这园监目光左右游扯,是在忧人,且不止忧一人,目光向左时惧,向右时怜,到中间时则焦,看来,是夹在两人之间。这两人虽一强一弱,使他目光微倾,却未有决然辈分高低之别。而且此人头微低倾,举动小心,嗓音发紧,手指虚软,显然是个惧内之人。
    他虽焦虑,却仍能小心爱惜那丝帕,看来这正是心焦之源。丝帕上坠着同心穗,应是年轻女子相赠。他一生惧内,不敢娶妾,临老却在外头有了私情;被妻子察觉,却又割舍不下那外头妇人;想要强纳进家,却怕越加难处;动了休妻之念,却无胆量道出……
    陆青见他极为犹豫,几乎要将胡须捻断,便笑着说:“让郑园监为难了。你恐怕也不知那客人身份,我写两字,是主使人姓名,若对,你只须点头便可。”
    郑园监又犹豫了片刻,才低声说:“好。”
    陆青伸出食指,蘸了些茶水,在几上写了两个字,抬头望向郑园监。郑园监走过来探头一瞅,随即点了点头。
    陆青站起身,抬手拜别:“多谢郑园监,在下回赠一句话。”
    “陆先生请讲。”
    “一身绝难两处安,只问此心归何处。”
    郑园监听了,顿时愣住,微张着嘴,那双细窄浊眼颤个不住,显然是心事被一语戳中。
    陆青不愿多瞧,转身离开那小厅,出了院门,翻身上马,望城东郊赶去。他要去寻一个人。
    那人姓刘,是汴京三团八厢中空门团团头。几年前,这刘团头遇了事,来求陆青,陆青替他解开心结,顺利化解一难,因此许诺,无论陆青有何事相求,他都绝不推辞。
    刘团头宅院在宋门外快活林边上,十几里地,不多时,便已赶到。绿柳丛中一座宽敞宅院,陆青见那院门开着,里头一些仆人庄客在忙碌,搬桌摆凳,似乎是要办宴席。他下了马,将马拴在门外,径直走了进去,见刘团头正站在廊下高声喝骂分派仆人。
    陆青走过去唤了一声,刘团头一瞧是他,立即收起怒容,大步赶过来,笑着抓住他的手,不住摇动。那双手沾满了猪油,陆青忍了片刻,才抽了回来。
    “刘团头,我来是有一事相求。”
    “陆先生说!”
    “这里不好说话。”
    “怕什么?这些人都只有嘴,没有耳朵,吼百声也听不着一句。”
    陆青只得放低了声音:“我想请你差个人潜入李彦宅子,在他卧房墙上写一句话。”
    “哪个李彦?”刘团头粗声问。
    “宫中东头供奉官。”
    “噢!那个没鸟货?写什么?”
    “若再凌虐娇奴,揭你玉津紫衣。”
    “什么?”
    “可有纸笔?”
    “有!”刘团头转头大叫,“拿纸笔来!”
    一个仆人忙从屋中取了纸笔过来,陆青在旁边一张桌上写好,递给了刘团头。
    刘团头不识字,瞎瞅了瞅说:“得寻个识字的去办这差事,今晚便去办好。蘸了猪血写可好?”
    “如此更佳。”
    “好!吃不吃酒?”
    “不吃。”
    “好!慢走!”
    陆青告别出来,心才稍安。
    王伦身穿紫衣上了那船,陆青去问那船主时,船主说供奉官李彦已派人来问过。杨戬死后,括田令由李彦接替,这紫衣客的差事,恐怕也被他接了去。据花奴所言,玉津园凌虐她的人耳朵穿了耳洞,戴了耳环,陆青猜测,那人应当是紫衣客。而命令花奴、舞奴、琴奴去服侍紫衣客的,则应当是李彦。刚才,他在玉津园蘸水写下“李彦”二字,那园监点了头。
    看来是李彦为了讨那紫衣客欢心,才接连送三奴过去,供其凌辱,剩下几奴恐怕也难逃此劫。眼下尚不知紫衣客身份来历,其间隐情更是未解,不能急于行事。陆青想起王小槐那栗子之法,便想到这个主意,先警吓住李彦,保住琴奴及其他几奴。
    他心中暗祈,唯愿琴奴能安然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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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0-10-3 20:12:0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章 静待
    狂夫之言,圣人择焉。
    ——宋仁宗·赵祯
    一、旧业
    赵不尤又回到了书讼摊。
    昨天听了赵不弃所言,自己动向被蔡行查得一清二楚。除去蔡行,这背后不知还有哪些人在暗中觑探。他便定下这主意,佯装收手,回书讼摊暂理起旧业。昨晚回到家,跟温悦也只说再查不出什么,只能先撂下。温悦听了,自然有些不信,却也多少安了些心。他心里暗疚,唯愿能早日查明这梅船案,一家人重回安宁。
    今早出门后,赵不尤先寻见那跑腿送信的乙哥,低声交代了他一桩事,而后才前往香染街。到了一瞧,那书讼摊已荒了近一个月,桌凳架在棚子下,积满了灰。墨儿却极欢欣,忙去后边解库借桶,到井边打了水,将那桌凳摆好,擦洗干净。等晾干后,将笔墨纸砚一一摆好,这才笑唤赵不尤入座。
    赵不尤坐下后,身心顿时一阵舒泰安适,如同回到家了一般。周围那些人见他重又开张,纷纷来问候,旋即便有人来请他写讼状,一桩宅界争执,是非极易判别。片时之间,他已写好讼状。接着又有几人抢着来相求,他本要分两个给墨儿,那些人却只信他,他只得叫他们排好次序,一一亲自问询。这等情形,墨儿原先极在意,今天却始终乐呵呵,在一旁研磨递笔铺纸,像是头一天来一般。
    一天之间,竟接了十几桩,都是些民事纷争,皆有律法条令可依,并无繁难,其中几桩并无争讼之由,赵不尤当即便劝退了那几人。其他讼状皆都一一写好,叫墨儿先后带了那些人,拿着讼状去厢厅投状。由于讼状写得分明,案件又小,其中大半厢厅即可判理,小半则由厢厅上递至开封县,等候审理。
    快到傍晚时,见再无人来,赵不尤才叫墨儿收起文房四宝,去王员外客栈买了一壶茶来,兄弟两个在夕阳下坐着吃茶,等候乙哥。墨儿打开钱袋,仔细点算过后,笑着说:“闲了这些天,今日一气竟得了一千三百七十文!嫂嫂这一向连菜里的肉都减了,鱼更是许多天没见了。今天回去,必定要添一尾肥鲤鱼,嘿嘿!”
    赵不尤听了,也甚觉欣慰,不由得想起孔子曾叫弟子各言志向,其他弟子皆言如何施展才干、治理国家,独有曾皙说:“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赵不尤少年时初读此句,十分纳闷,孔子为何独独赞叹这等寻常之语?这几年,他才渐渐明白,其他弟子尚在途中,曾皙之志,则已归于那最终处。
    无论何等抱负、何等伟业,这人间至善之景,无过于富足与安宁。衣食既足,无他烦忧,方能人人得享安闲和睦之乐。老少亲朋,春游远足,浴春水,沐春风,此唱彼和,欢咏而归……这恐怕才是人间至乐,如此寻常,又如此难得。自古以来,历经多少王朝更替,何曾有一个朝代,真能让天下百姓普享此乐?即便是万口称颂之大唐开元盛世,那富盛之下,多少倾轧、多少强横、多少困苦、多少哀哭无告?这世间不知到何时,才能息止纷扰、免于困穷,家家闲适、户户安乐?
    他正在喟叹,见乙哥从西街快步行来,便支开墨儿,让他去厢厅瞧一瞧那些讼状理得如何了。
    墨儿刚走,乙哥便疾步跑了过来:“赵将军,问到了!”
    “轻声。”赵不尤见他满头大汗,拿备好的空碗斟满茶给他,“先坐下喝口茶。”
    乙哥一气喝尽,嘴一抹,把头凑近低声说:“那大官人姓邓。”
    “还问到什么?”
    “我照着您说的,忍到下午才过去,买了两串纸钱,去了那黄主簿家。见了他家娘子,说黄主簿当年曾救扶过我爹一把,才听见这噩耗,我爹卧病在床,动不得,却扯着嗓哭了一大场,引得旧症又犯了,险些哭死过去,忙请了大夫,拿簪子撬开我爹的牙关,灌了一大碗救心汤,才回过气来。一睁眼,便命我赶紧替他来灵前祭拜恩公。那主簿娘子听得落下泪来,说如今这世道,尽是忘恩负义、薄情寡耻之徒,只把人当棒槌使,不中用了,便随手丢进火膛里,难得见到一个记恩之人。我听她这般说,倒有些难为情,想再套问两句。她却哭得止不住,捂着胸口,越哭越伤心,竟哭得昏厥过去。我悔得几乎一头撞死,早知她这么易哭,便不该说得那般伤心。黄主簿丢下一个八岁的孩儿,那孩儿见娘昏死,也只会哭。他家中只请了一个仆妇。我忙帮着那仆妇把那主簿娘子搬进房里,那仆妇寻来救心丸,碾碎了冲成药汤。我拔下那主簿娘子头上的铜簪子,撬开她的牙关,硬将那药汤灌了进去。半晌,那主簿娘子才回过气来,只差吩咐我去给谁吊孝。我见她躺着不动弹,哪里还敢再多问,只得出来。想着那两串纸钱既已买了,没处用,便烧给黄主簿吧,算是给他赔罪。
    “慢慢烧罢,见那仆妇走了出来。我想着这纸钱不能白烧,便凑过去悄声问那仆妇,黄主簿是如何死的?那仆妇悄声说是被冤魂施法追讨了去。我装作极吃惊,那仆妇原不想多说,见我这样,顿时来了兴头,将我拽到厨房里,又低声讲了起来,说那紫衣妖道如何在院外摇铃作法,黄主簿在这书房里跟着便倒地身亡。她又说那妖道寻错了冤主,黄主簿只是听命行事,那吩咐他的人才是真冤主,如今却仍活得自自在在。我忙问那真冤主是谁,她却不说了。我见她说得口干,路上买的党梅没吃完,便抓了几颗给她。随口又激了一句,你怕也不知道那真冤主是谁。她含着党梅歪嘴笑了笑,说这宅里还有我不晓得的事?如今主人家死了,说出去倒也算替他报仇,我告诉你吧,是他那上司,他把黄主簿当人牙使,又是觅女,又是寻男。我问那上司是谁,她说,工部侍郎,姓邓。”
    “好,辛苦你了。接下来还有两桩事劳烦你,办完之后,一总算钱给你。”
    “您一定是在办大事,便是没钱白跑,我也欢喜。”
    赵不尤笑了笑,取出一封信,让乙哥揣好,仔细吩咐了一道,乙哥边听边点头。这事说罢,赵不尤又交代了另一桩事,乙哥听了一惊,眼睁得溜圆。
    “其他你莫多问,只照着去行便是。”
    “嗯!我都死死记着了!”
    二、疆界
    冯赛在岳父家中等候消息。
    昨天,他赶到孙羊店,想再打问打问冯宝的事。二月初,冯宝曾与一官员模样的中年男子在孙羊店吃酒,那店里大伯只听到二人谈及应天府,之后冯宝便去了应天府匡推官家,被刺了耳洞,穿了紫锦衫,送上了梅船。冯赛原本想赶到应天府,去问那匡推官,但此事重大且隐秘,匡推官自然是受了别人指使,贸然前去,恐怕一个字都问不出。而孙羊店那中年男子即便并非主谋,也是紧要之人。他想,孙羊店的人记不得那中年男子,孙羊店周围的人或许有人曾见过。
    他到了孙羊店,挨次去四周店里打问,可时隔两个月,没一个人记得。一圈问罢,冯赛只得弃了这念头。正在街头思忖,忽听到有人唤,抬眼一瞧,是那三个闲汉,管杆儿、黄胖和皮二。
    三个人抢着问话:“冯相公,那些钱你追回来了?”“八十万贯全追回来了?”“有人说,那些钱一直放在烂柯寺里,可是真的?”“剩余二十万贯在哪里?”
    冯赛原不想睬这三人,却忽然想到他们人虽滑赖,却最善钻探,曾帮孙献打问到过许多隐情,便笑着说:“那事已经揭过,你们又全都知晓了,便无须再说。眼下,我另有一桩事,你们可愿帮我?”
    “什么事?”
    “打问一个人,那人中等身材,微有些发福,胡须又黑又浓,说话斯文,似乎是个官员。二月初他和我家弟弟冯宝曾在这孙羊店里吃酒。这三贯钱,你们一人一贯,作脚钱。谁若能打问出那人,我再加三贯。”
    三人原本还要耍嘴,见到那三大串钱,嘴顿时咧开,各抢了一吊,忙争着分头去问了。
    冯赛一直不喜拿钱驱使人,如同用肉逗狗一般,不但贱视了他人,连自家心中待人之情也随之凉薄,但偏偏有许多人,只能拿钱打动,并将此视为世道当然。之前,冯赛对此至多报以叹息,经了这一场大难后,心似乎柔脆了许多,看着那三人各自奔到孙羊店及四周店铺里,拽住人问个不停,哪怕被人厌弃,也赔着笑不肯罢手。他心里涌起一阵哀怜,却不知该如何才好,也不愿多看,便上了马,转身离开,心头却随即升起一个疑问:此事你能转头离开,那些避不过、转不开、离不得的事,又当如何?
    他闷闷回到岳父家里,关起院门,独坐在檐下,一边等候消息,一边不住寻思那个疑问,却心头茫然,始终寻不出个正解,又停不住,痴症了一般,直坐到天黑。夜气升起,身子微寒,他才醒转。忽而记起儿时在村塾里,常向那教授问些没边际的话。那教授被扰得焦躁,便翻开《论语》,指着其中一句,大声念给他:“吾尝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思,无益,不如学也。”并说:“这世间道理,都在这些经史里头,好生习学,读遍了它们,天下便没有你不知的!”
    回想当时情景,冯赛不由得笑叹了一声。天地万物之理,倒还好说,不知,并不搅扰人心,也不妨碍存活。这人间之事,不知,便寸步难行,而且,人心莫测,世事万端,经史所记,哪里穷尽得了?如苏东坡,世间之书,哪怕未读尽,却也胸藏万卷,论学识,本朝当属第一。他读书读到这地步,依然仕途坎坷,解不开那些人间烦难艰困。
    不过,许久没有读书,去翻一翻,或许能得些启发?他便起身走到后头邱迁的书房里。邱迁虽无心应举,平素却爱读书,特地在后院辟了这间书房,里头藏了几架书。冯赛点亮油灯,照着寻看架子上那些书,看到有一部东汉许慎《说文解字》,便拿下来,坐到桌边翻寻。心想,我既然在问“又当如何?”,便先看看“当”字该如何解。他翻了一阵,寻见了“当”字条:
    當者,田相值也。
    许慎是从字形来解,有些费解。冯赛细想了想,才大略明白其中意思。“值”有值守之意,田必有界,划界分明,方能分清你田与我田,各自值守,互不侵界,才不会错乱起纷争。“值”还有价值之意,划界必有尺寸,有尺寸才能衡量价值,才好交易。看来这个“当”字,源于田界与尺寸,引申出正当合理之意。人人各守疆界,互不相犯,对等交易,便是正当。
    冯赛心下似乎豁然,其实不必多虑“又当如何”?事来时,先辨清疆界,疆界分明了,是非长短也随之清楚。那时,当争则争,当卫则卫,当容则容,当让则让。
    自己以往为求和气,时常模糊了疆界,自然留下许多隐患。比如柳碧拂,自己与邱菡夫妻多年,虽未明约盟誓,彼此却已有共同疆界,这疆界不容第三人侵入。自己却将邱菡不言语视作默认,引了柳碧拂进家。如今看来,邱菡不言语,其实是无力争执,只能默守住心底那疆界,自己则是侵疆越界、毁约失信。自家的田乱了疆界,旁人自然会趁机侵占,李弃东便是由此乘虚而入。
    想到此,冯赛一阵愧疚,越发渴念邱菡母女,但捉到李弃东前,绝不能去见她们母女。过往难追,只能尽快了结眼前这事,重新修补好这疆界。
    于是,他收束心神,重又细细回想李弃东前后经历,尤其是顾盼儿之死,在其中找寻线头。
    他正在凝神默想,忽听到前头有人敲院门,出去开门一瞧,昏黑中,一个身影如同一根扫帚上挂了件旧衣裳,是管杆儿。
    “冯相公,我问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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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0-3 20:13:00 | 显示全部楼层
    三、卖姜
    梁红玉提着一篮子姜,来到望春门祝家客店附近。
    之前扮紫癍女时,她头一次装旁人,一言一行都格外小心。随后却发觉,越小心,人便越留意你。她便给那紫癍女定了“二轻一低”,话语轻、手脚轻、眉眼低,心里只记着这三条,其他便一概不去多想。试了一两天,便渐渐熟络,俨然活成了另一个因貌丑而自卑的女子。
    今天是扮卖姜的村妇,她在路上便想了另三条:身子疲、神色哀、脚步缓。她演练了一番,发觉只须肩头一塌,三条便一齐到来,便记住这个“塌”字,慢慢进城,走了两里路,已经觉着自己魂魄附到那村妇疲累身躯中。
    这般假扮旁人,不但有趣,也让她体味到另一番心境。从将官家娇女儿,骤然配为营妓,曾叫她羞耻无比,头一天夜里便想自尽,凭一点傲气,才熬了过来。后来假扮紫癍女,走到人群里,她才发觉,世间更苦更惨的女子比比皆是。甚而让她纳闷愤恼,你们已到这般地步,为何还要苦苦求活?后来,她才渐渐发觉,即便那些看似卑贱麻木之人,心底里其实也存着一些心念,各有因由与不舍。让她不由得感叹,不论高低贵贱,恐怕都得熬过一道又一道艰难苦痛,能活下来的,每个人都值得敬叹。
    就如她此刻扮的卖姜村妇,一篮姜即便卖尽,也不过几十文钱。许多人日日便是为这几十文钱而奔命,容不得停歇,也没有气力再想其他。哪怕如此,她也有她心底之念,或是寡言少语却能顾惜她的丈夫,更或是瘦小乖觉、爱之不及的孩儿。即便孤身一人,也定然有所念盼。比如清明时节去父母坟上祭一碗汤水,或是慢慢攒钱买那最爱的吃食,甚而只是疲然独坐,回想一两桩曾经乐事……
    念及这些,梁红玉不由得想起梁兴,梁兴是那等心肠大冷过的人,至今眼里都时常会结冰,可冰下面那颗心,却始终滚热。自从进到红绣院,梁红玉自家心里也冻了厚冰,到了梁兴身边,心里那冰竟融化了许多。尤其昨天,她逼他讲那些过往,他虽不情愿,却不忍扫了她的兴。他讲起来时,话语虽滞拙,心底里藏的那些暖热,却如春水从枯石堆里涌出,忆起父母,他竟涌出泪来。梁红玉一眼看到,心魂俱动。
    那一刹,她忽然明白父亲当年为何说,上千上万的字里,“仁”字第一。幼年时,父亲教她认这个字,说二人为仁,仁便是我顾惜你,你顾惜我。她只记住了这话,却未解其意。直至昨天,看到梁兴眼里那泪水,她才终于明白:再勇再强,人心若少了这一点仁,便只是猛兽或铁石;再卑再弱,若有这一点仁,便始终是个人。
    梁红玉极感激梁兴,给她松了绑,让她冻硬的心活转过来,从营妓又回复到人。只是,看着梁兴那双眼,她能望见那心底里有一块冰,几乎冻成了铁,无论如何,都难融解。回想那目光,她不由得叹了口气。这便是他,或者说,这才是他,若没有这块冰,他便不是他了。
    她不喜黏滞,不愿多想,便笑了笑,继续塌着肩,慢慢来到望春门外那祝家客店。
    到那里时,日头已经高高升起,怕是来晚了。她有些懊悔,路上应该走快些。不过再一想,那明慧娘并非寻常女子,若不在途中演练熟,急急赶来,怕是一眼便会被她瞧破。既然已经寻见她这藏身处,宁愿晚一两日,也不能惊动她。
    她一扭头,见客店斜对面街边靠墙站着个年轻男子,穿了件旧蓝绸衫,拿了把青绢扇,直直盯着那客店门,一眼便能瞧出是张俊派的人。她心里不禁暗骂,你这般直愣愣硬瞅,盲人恐怕都能觉察。
    她便慢慢走过去,见那男子旁边墙角有个石台,便过去坐了下来,将篮子搁在腿前,捡起块姜,抠抹上头的泥土,见左右无人,便装作自言自语:“小哥,张都头叫你回去。”那男子听到一愣,转头望了过来。梁红玉忙催促:“莫看我,走。”那男子忙扭回头,迟疑了片刻,才抬脚走了。
    梁红玉继续塌着肩,不时望向过往行人,让自己真的成了个卖姜村妇。有人来买姜,她便专意去卖,只用眼角暗中留意那客店门。
    一直等到过午,仍不见明慧娘出来,那篮姜倒是卖去一半。
    梁红玉有些恼,莫非是明慧娘发觉了那个愣眼男?不知这客店有没有后门?明慧娘若是真的察觉了,恐怕再不会回来,但眼下无从断定,又没替手的,只能再等等看。
    她觉得有些饿了,便从篮子里抓起一个布卷,里头包了张饼。她掰了一块,咬了一口,慢慢嚼起来。她于吃上,一向极挑拣,这时在大日头下嚼着干饼,咽了几回,咽不下去。幸而篮子里还备了一个陶瓶,里头是她昨夜熬的姜蜜水。她搁下饼,拔开木塞,喝了一大口,才将那坨饼咽了下去。她便就着那姜蜜水,吃了一小块饼,勉强填住了饥。
    下午,她继续一边卖姜,一边等。她怕路上提着累,姜只装了大半篮。快傍晚时,那些姜竟全都卖尽,只剩了几块缺烂的。她心里暗骂,又不天寒,又不过节,这些人争着买姜做什么?明天不卖姜了,只卖石头!
    她正恼着,一个妇人走了过来,瞅了瞅她篮里那几块烂姜,停住脚说:“两文钱,我全拿走,你也好回家。”她不由得笑起来:“这些姜烂了,不好卖的。”“正是烂了,我才要。我那儿子头上生了疮,大夫说拿烂姜擦抹便能好。”那妇人摸出两文钱,塞进她手里,迅即抓起那几块烂姜,揣进了布袋里,转身便笑着走了。梁红玉盯着空篮,苦笑一下,如今真卖净了,不能再呆坐下去。
    她刚要起身,却一眼瞧见,一个年轻妇人从街那边走了过来,面容清秀,正是明慧娘……
    四、那人
    范大牙回到家时,已是深夜。
    虽然累得拖不动腿,他心里头却十分快慰。这一阵连连参与侦破重案,自己起到了许多用处。尤其今天,那般快便查问出阿翠常去的三十八家官户。这是个天大的隐情,连程门板眼里都微露出些笑,朝他点了点头。虽然那一丝笑,如同一大锅汤里,只漂了一点油花,范大牙却知道这有多稀罕难得。
    胡小喜不在,程门板便将那三十八家分了一半给他。范大牙已经跑了八家,从门吏或仆妇口里打问到,这三四个月里,阿翠都再没去过那些家,实在累得跑不动了,范大牙只好将剩余的留到明天。
    慢慢挪回家时,他见铺门关着,门缝里也没有灯光。娘已经睡了?他有些纳闷。每晚,他不回家,娘便一定不肯睡,即便关了铺门,也在里头点着油灯,编制假髻,等着他。尤其是自从那人来过两回后,娘睡得更晚,半夜时常听见她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娘的魂,被那人勾飞了。
    念及此,范大牙不由得又恨起来。这几天,只要上街,他便四处留意,却始终没见那人的影儿。这叫他既庆幸,又有些失望,更有些说不清的滋味。即便找见了那人,能说什么,能做什么,范大牙不晓得。
    他不由得深叹了口气,来到铺门前,抬手轻轻敲门,连敲了几回,里头都没有回应。娘恐怕真是睡了,这一向她的心实在太焦乏。
    范大牙抬头望了望檐顶,正在琢磨如何爬上去,里头忽然传来娘的声音:“谁?”他忙答应了一声。娘立即开了门,小声说:“快进来!”他有些纳闷,却被娘一把拽了进去,门迅即关起闩死。黑暗中娘低声说:“他来了!”
    范大牙心顿时一颤,他自然知道这个“他”是谁,血也顿时涌上脑顶。
    “儿啊,你千万莫要乱动气。他是来赔罪的,说明天就要走了……”娘仍拽着他的袖子,说着竟抽泣起来。
    范大牙怔在那里,心里翻腾不止,由着娘将他拽向后院。出了那门道,他一眼见娘的卧房亮着灯,一个身影立在门前,正是那人,范大牙顿时站住了脚。娘一边抹着泪,一边狠命拽他,将他强拽了过去。
    那人龇着一对门牙望着他,眼里竟闪着泪光。范大牙只匆忙瞅了一眼,迅即将头低下。那人却唤了一声:“望儿。”
    范大牙一听,眼泪顿时涌了出来。娘说,“望”这个名儿是那人给他取的,那时娘才怀上他,那人正在应考,说盼着这孩儿能带来些名望。范大牙从小便极想听父亲唤自己这名,这时听到这干哑微颤的喉音,与自己当年所想,全然不同。如一双粗手摩过心头,无比陌生,让他极不自在,却又牵动魂魄,叫他浑身发颤。
    娘又将他强拽进屋中,他趁背过去时,忙伸手抹掉泪水,站在墙边,低头不看那人。
    那人坐到了桌边,抬头望着他,半晌才缓缓开口:“我对不住你们母子。这次进京,我原本想挣些银钱留给你们,谁知时运不济,事没做成,唉……”
    范大牙猛然想到心头那疑问,不由得抬起眼,直望过去。油灯光下,那人瞧着异常疲惫痛悔,像是深秋将枯的老树,丝毫不见自小想望的那等强健温厚。他心中顿时生出一阵厌鄙,冷声问:“你做什么事?寻那紫衣客?”
    那人目光一颤:“你知道了?”
    “你女儿并没有被那些人劫走。”
    “女儿?”他娘在一旁忙惊问。
    那人忙说:“我是独自来京城,说女儿被劫,只为便于查找那——”
    “你为何要寻那紫衣客?”
    “只是一桩差事。我在淮南时,在一位官员府里做宾幕。这官员升迁,调回京城,我便随他一起来到汴京。他领了这桩差事,交托给了我,办得好,能有一千两赏银。我原想将这一千——”
    “那紫衣客究竟什么来由?”
    “我也不清楚,我只奉命寻见他。”
    “那官员是谁?”
    “我不能透露。”
    “他又是领的谁的命?”
    “那人已死了。”
    “谁?”
    “杨太傅。”
    “杨戬?”
    “嗯。清明那天,杨太傅死在虹桥上,这桩差事便也没了主。过了两天,那官员便叫我停手。我却念着你们母子,又无其他生财之途,心想杨太傅当初既然能许一千两银子,那紫衣客自然不同寻常,若能寻见他,即便杨太傅已死,恐怕也能设法换来些钱——”
    “我们不要你的钱!你今天来这里,说这些,不过是想从我嘴里套出些话,好寻那紫衣客!”
    那人忙要开口辩解,娘却在一旁抢过:“儿啊,你爹是实心挂念我们,他自家并没有多少钱,将才却给了我十两银子!”娘说着,转身从柜子里取出一锭银铤,跑过来给他瞧。
    范大牙一把夺过那银铤,走到那人面前,丢到他怀里:“这银子你拿回去。我从小没使过你一文钱,这辈子也绝不会用你一文。你也休想从我这里套到话!这些,你都休要再提。我只问你一句,你打算如何对待我娘?”
    那人捏着那块银子,抬头望着他,目光闪颤,忽而又泛出泪来,他忙用手背拭去,垂头半晌,才沉声说:“我的确没说真话,杨太傅虽死了,李供奉接了他的职,他不知从何处得知我领的这差事,叫我继续寻那紫衣客,赏银涨了五百两……”
    “宫中供奉官李彦?”
    “嗯。你千万莫要说出去。此事我虽瞒了你,但若得了那赏银,我一文都不留,全都——”
    “你莫再说银钱,我们不要!紫衣客的事,我也绝不会透露一个字给你。我再问你一句,你打算如何对待我娘?”
    “我在淮南并没有妻小,虽娶过一房妻室,但那妇人家中颇有财势,见我连考不中,强逼我写了休书。这些年,我一直单身一人,依附于那官员,讨些衣食钱。我始终念着你们母子,可自家又这般落魄无能,没有银钱,无颜来见你们。因而想尽力做成这桩差事,置一院房舍,将你们母子接过去。你娘辛劳这么多年,我亏欠她太多,想好生赔罪,让她享几年安闲……”
    娘在一旁听着,顿时哭了起来。那人再说不下去,垂头又抹起泪来。范大牙则怔在那里,一句话都说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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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0-3 20:13:51 | 显示全部楼层
    五、棋局
    陆青从东水门进城,想到王小槐,便顺路又去问了一道。
    莫裤子并未回王员外客店,香染街那些店家这一向也未见王小槐的舅舅。他只得驱马离开,到街口时,见赵不尤坐在讼摊上,四边围了许多人,正在忙碌。他便没有打搅,沿着汴河向西慢慢行去。
    行了一段,忽见一年轻男子迎面走来,身穿半旧绿绢袍,风神洒落,是萧逸水。两人相识已经多年,初见时都才十七八岁。那时陆青跟随师父游走四方,行至杭州,寄住在灵隐寺。萧逸水和母亲两人则在寺边赁居,门前摆了个茶摊,卖些旧书。陆青无事时,便去那里吃茶看书。两人年纪相仿,便偶尔言谈两句,虽未深交,却彼此适意。后来陆青到了京城,竟又偶遇萧逸水。两人仍是话语不多,也不彼此寻访,遇着便闲话几句,分开也各自不念。
    走近时,陆青下了马,彼此拜问过。萧逸水说许久未见,邀他去旁边酒肆吃几杯酒。陆青心中有些郁郁难宣,便一同走进那酒肆,选了个临河的座儿,面对面坐下来。两人都不善饮,只要了两瓶酒,随意点了几样菜蔬。
    饮过两盏,萧逸水问道:“我刚见过诗奴,他让我帮着找寻琴奴下落,并说你也在为此事奔走?”
    陆青有些意外,他和萧逸水是闲云之交,从未共处过何事。他点了点头,简要讲了讲。
    萧逸水听后叹道:“此事竟藏了这许多隐秘。我那义父、义妹都牵涉其中,如今连你也被引动进来。”
    “你们仍住在烂柯寺旁?”
    “嗯。”
    “你仍天天去烂柯寺煮饭?”
    “我只煮早饭,夜饭那弈心小和尚不肯让。”
    萧逸水在杭州时,便天天替他娘去灵隐寺煎茶煮饭,服侍寺中一个和尚。萧逸水是他娘与那和尚私生,那和尚一时动性破戒,事后极为痛悔。萧逸水他娘却痴心不移,独自抚养孩儿,至死并未嫁人,并始终挨近那和尚,在寺旁赁居,却也并不去搅扰。
    等萧逸水长到几岁时,他娘便叫他去寺里替那和尚做些活儿。那和尚受不得,便迁往他寺。萧逸水他娘却一再寻见他落脚之处,如影随形,绝不放手。
    灵隐寺是最后一处。陆青随师父离开不久,萧逸水他娘便一病而亡。临死前,他娘命萧逸水发下重誓,不论那和尚去哪里,萧逸水都得寻见他,并在寺旁赁居,去那寺里替那和尚煎茶煮饭,到那和尚死为止。
    那和尚便是乌鹭,此事只有陆青知晓。
    他不由得问:“那和尚如今不再避你了?”
    “他早已明白,逃也逃不开。他天天替我娘念经超度。”
    “果真是一念系一生,一行牵一世。你也不再怨恨他?”
    “自因种自果,彼此各了缘。”
    “好,来饮一杯。”
    萧逸水放下酒盏,笑着叹道:“我娘的结并未解尽,他又迷于棋道,为一着棋,竟帮那蔡行劫掠妇人。”
    “讼绝讲了此事。”
    “这是一件,还有一件,外人并不知晓。”
    “哦?”
    “烂柯寺里住了个老和尚,那老和尚也教了他一着棋式。”
    “什么棋式?”
    “梅花天衍局。”
    “他不是已从蔡行那里得了?”
    “这棋局一式共有五着。蔡行只教了他一着,那个老和尚又教了他一着。”
    “那老和尚有何来历?”
    “他俗名邓洵武。”
    “前枢密邓洵武?他不是在正月间暴病而亡?”
    “他是诈死。”
    “哦?他为何要诈死?”
    “缘由不知。几天前夜里,他儿子邓雍进身穿便服,偷偷来探他。那和尚师徒两个在做晚课,我正巧在隔壁清扫禅房,听见他们父子说话,才知晓他身份。”
    “邓洵武精于棋道,梅花天衍局是他所创?”
    “不,是一瓣梅花。”
    “梅花?”
    “正月初,官家召邓洵武进宫对弈,棋到中盘,演作僵局。官家思谋良久,都未寻到解局之法。不想棋枰旁瓷瓶中插了一枝梅花,其中一瓣飘落下来,落到棋枰上,其位恰是一手妙绝之招,顿时解了那僵局。”
    “难怪叫梅花天衍局。莫非是官家不愿叫人知晓,这妙着儿由梅花偶然指点?邓洵武自然也迅即觉察,为避祸才诈死?”
    “恐怕不止,我听他父子提及了紫衣客。”
    “紫衣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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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0-4 19:56:0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章 拆解
    夫缄默苟简者弗惩,则端良敏济者无以劝。
    ——宋英宗·赵曙
    一、摹写
    这两天,赵不尤日日都去书讼摊,写讼状、理纷争,无事一般。
    他心里记挂侯琴,其兄侯伦一死,家中便断了禄钱,不知如何营生。他让温悦和瓣儿备些柴米菜肉,去探望探望。她们回来说,侯琴日夜替人刺绣,父女两个倒也粗粗过得。她唯一忧虑,是董谦。她还不知晓董谦扮紫衣妖道的事,只说董谦先还不时托人送钱送米,这一向却断了音信。另外,那位大官人也命人给她送去钱帛,她百般推不掉,只有锁在箱子里,一钱一线都不肯碰。
    赵不尤听了,越发担忧起董谦,却只能等乙哥回音。
    第一桩事乙哥当天就办妥了。回来避开人悄悄说:“我将那封信送了过去,而后立即赶到那周家客店,躲在那门边候着。没等多久,便有一个穿蓝绸衫的男子去那店里打问姓古的住客,店主解释了半天,那绸衫男子才半信半疑地走了。”
    赵不尤听后,心里又落了一块实处,便叫乙哥仔细盯好第二桩事。
    直到第五天早上,赵不尤和墨儿去书讼摊的途中,乙哥快步追了上来。赵不尤叫墨儿先走,和乙哥走到边上无人处。
    乙哥忙不迭地说:“那桩事也问清楚了!昨天夜里我便想告诉您去,您又吩咐过莫要轻易上门,因此才忍到今天早上。她那丈夫好赌,欠了几十贯赌债,被债主天天追上门讨要,家里略值些钱的什物,尽都搜走了。清明过后没几天,不但债全还清了,还添置了许多新桌新床。她却一直不回家,我也急得没法。直到昨天晚上,才见她终于回家了,我忙偷偷跟了上去。半道上,她绕进城,走到定力院,在那门边黑地里站了半晌。有个人从院里走了出来,她忙跟了上去,和那人说了一阵话。我不敢凑太近,没听见说了些啥,而后,她便转身回去了。那个人则骑了马,往城北行去。我便又偷偷跟了上去,一直跟到榆林巷,那人下马进了一院宅子。我忙去街口打问,赵将军您猜,那人是谁?”
    “秦桧?”
    “咦,您原已知道?”
    赵不尤只微一笑:“你最后再替我做一桩事,偷偷去唬一唬那妇人,说你已知情,却莫要说破,问她讨要封嘴钱,莫讨多了,一二百文即可。”
    “这我最在行!”乙哥答应一声,乐呵呵走了。
    赵不尤却站在那里,凝神细想,两桩事都被自己猜中,却毫无可喜,如今已知背后这几人,不能再耽搁。他便没有去书讼摊,就近赁了匹马,赶往城中曹家书坊,去寻墨子江渡年。
    幸而江渡年在,赵不尤先在附近文墨铺里买了几张上等学士笺、四个信封、封套,花色各不相同。又请江渡年带上文房四宝,邀他去了附近一间茶楼,茶楼里尚未有客人。他们两个到楼上,选了角落一间清静阁子。
    经了梅船一事,简庄又猝亡,江渡年满面颓丧、神采尽褪,这时见赵不尤行事古怪,又眼露疑惑。
    赵不尤无暇繁絮,径直道:“今天来见江兄,有一事相求,要借助江兄绝技。”
    “要我做什么?”
    “抄写四封信。江兄可曾见过太学学正秦桧笔迹?”
    “见过。他极器重章美,师生之间常有信札往还,我见过许多次。他那书法,根于二王,精习欧体,后又研摹蔡京笔致,却更舒朗蕴藉。”
    “你自然能仿得来那笔迹?”
    “你要我仿他作甚?”
    “此事极紧要,恕我暂不能相告。不过,事关梅船,更为救人止祸。”
    “好。我替你写。”
    赵不尤立即研墨,提笔在草纸上写了四封短信。他在途中斟酌已熟,片时便已写好,便请江渡年仿照秦桧笔迹,誊写在新买的信笺上,又让他在四个内封、外封上分别写四个收信人名址:太师蔡京、少保蔡攸、枢密郑居中、侍郎邓雍进,并落款“桧谨封”。
    江渡年见到这四个名字,顿时惊望过来。
    “这便是我不能详说之因。你只管抄写,其他与你无干。”
    江渡年犹豫半晌,才小心提笔,照着写好。赵不尤一一对应,仔细封好四封信,装在袋里,这才和江渡年起身下楼告别。他见江渡年满眼忧疑,又安慰了一句:“放心。此事绝非邪行恶念,只因正道直行难以奏效,才不得不行此权变。而且,也决然牵扯不到你。”
    “我信你。”江渡年拱手一揖,随即转身回去。
    赵不尤看着他走进曹家书坊,这才骑了马,赶往城南去见邓雍进。
    邓雍进祖父名叫邓绾,神宗年间,王安石变法,邓绾上书极力推崇,得王安石重用,官至御史中丞。王安石失势,又转而阿附吕惠卿。同乡人都笑骂他,邓绾却说:“笑骂从汝,好官须我为之。”王安石复相,他又揭发吕惠卿之短,并上奏天子,应重用王安石子婿,并赐第京师。王安石听后,却说:“绾为国司直,而为宰臣乞恩泽,极伤国体,当黜。”天子也谓其“操心颇僻、赋性奸回”,将其斥知虢州。
    邓雍进父亲邓洵武,邓绾次子,进士及第。当今官家继位之初,旧党韩忠彦为相,其父韩琦为两朝顾命定策元勋,神宗年间也曾反对新法。邓洵武上奏:“先帝行新法以利民,琦尝论其非。今忠彦为相,更先帝之法,是忠彦能继父志,陛下为不能也。”并献上一本《爱莫助之图》,按新旧党分了两列名单,右边旧党数百人,左边新党则只有四五人。邓洵武极力推崇当时被贬的蔡京,说:“必欲继志述事,非用蔡京不可。”官家正是听了此言,才重用蔡京。蔡京得势,邓洵武也因之节节高升,五年前,知枢密院,又拜少保,封莘国公,恩典如宰相。
    邓洵武极善弈棋,今年正月间,官家召他进宫对弈,特加封赏。回去后,邓洵武却得了急症,一病而亡。邓雍进并未应举,靠恩荫得官,去年才升任工部侍郎,却遭父亡,只能离职,丁忧守服。
    赵不尤从未见过邓雍进,更不轻易褒贬人物。然而,仅凭侯琴一事,对此人,他未见先已生厌。
    远远望见邓府那轩昂门楼,他告诫自己:正事要紧,莫要轻易露出厌憎……
    二、门客
    冯赛先去街口食店切了半只炕鸭,买了几只胡饼。
    他提着回去时,见管杆儿仍立在院门边,伸着长脖子在等望。他说肚皮饿,得填些肥鸭肉,才有气力说话,冯赛只得依他。尚未走近,管杆儿便已嗅出气味:“是炕鸭?炕鸭好!油水不漏,全包在皮里!”
    冯赛唤他进到堂屋里,点起灯,摊开了油纸。管杆儿一见那鸭肉,顿时吸溜起口水,搓着手笑问:“冯相公,可有酒?这肥鸭得配些羊羔酒才不亏待。”
    冯赛只得去厨房寻到一小坛酒,给他斟了一碗:“没有羊羔酒,只有香桂酒。”
    “我说差了嘴,正是要香桂酒。这鸭油经桂香一催,才润透卤顶!”管杆儿端起碗长吸了一口,咂咂嘴,伸出瘦长指头,便去撕那鸭肉。
    冯赛发觉那鸭子一条腿已经不见,油纸也被撕去一片。管杆儿忙讪笑道:“今天为了你这事,跑到天黑。我那娇妻独个儿在家,怕是早已饿慌了。我便给她留了只鸭腿,她心头最好的便是这一口肥鸭油,嘿嘿!”说罢,便两手并用、大嘴开合,如同一只瘦大蜘蛛,急嚼急吞,油滴口水四溅。
    冯赛原本也有些饿,但见他这般吃相,哪里还有半点食欲?实在看不过,便借口去烧水煎茶,躲了出去。听着那吧嗒吸溜声停了,才拿了张热帕子进去,递给管杆儿,叫他拭嘴擦手,又忍着呕,将那桌上残骸收拾掉,擦净桌子,倒了两杯茶,这才重又坐下。
    管杆儿几口喝尽了茶水,连打了几个响嗝,才开口道:“那人不是个官员,只是个门客帮闲。”
    “叫什么?”
    “杜坞。”
    “还有呢?”
    “嘿嘿,我既已打问出他姓名,自然也知道他住哪里。不过,冯相公是不是该先拿出那许好的……”
    “他真是我要寻的人?”
    “若差了,我连那一贯钱和半只鸭都给你吐出来。”
    “你先告诉我,你是如何打问到的?”
    “您是牙绝,岂不知,宁赠千金,不让一门。这门路若说出来,您自家便行过去了,我这双细腿儿不是白耗了那些辛苦?”
    冯赛见他如此执意,只得进去取了三贯钱,堆在他面前。
    管杆儿那对皱皮眼顿时闪得灯花一般:“此人住在西水门便桥南巷。”
    “你从哪里打问到,他真是我要寻的人?”
    “嘿嘿!这便是独门本事。冯相公自然是先各处都打问过了,才来寻我们。这好比捉贼,瞧着两个贼溜出房门逃了。两贼若是旧相识,认得一个,另一个自然也好捉寻,怕只怕两个只是临时结伴。黄胖和皮二想不到这里,只在孙羊店门前使呆力,抓着人便没头没脑乱问。我却是倒回去想:两人进孙羊店之前,在哪里碰的面?他们要说机密话,自然是就近寻一个清静所在。这东水门内外,只有两家酒楼,可在楼上清静阁子说话,一处是孙羊店,另一处是十千脚店。他们选了孙羊店,自然是在城门内见的面,因此,碰面之前,冯三相公恐怕是在东水门内某处,离孙羊店不远。那人有要紧事相商,自然也不是偶遇,而是特地去那里寻见了冯三相公。
    “冯三相公平日只好闲耍,他去那东水门内一带,自然是寻耍处。孙羊店这边,香染街尽是丝帛香料店铺,那便只有汴河大街进城方向。从孙羊店向西,走不多时,有一家正月才开的酒肆,后头藏了间赌坊。我便去那里打问,冯三相公果然去过许多回,进到二月后,便再没去过。这前后时日不就对上了?
    “我忙又打问。那酒肆门边有个卖水饮的老妇,说冯三相公爱喝她熬的甘豆汤,每回进去前都要先喝一碗,出来又喝一碗,钱也常多给几文——”
    冯赛听了,心里一动,此人应该正是冯宝。他们在家乡时,母亲常爱熬甘豆汤给他们喝。
    管杆儿继续讲道:“那老妇记得清楚,二月初九,惊蛰那天,那赌坊里特地兴起赌虫,寻些虫子,扣在碗底下猜赌。那天冯三相公也去了,出来时满脸笑,照例到她摊子上喝了碗甘豆汤,抓了一大把钱给她。刚转身要走,却被一个人唤住,是个小厮。那小厮将冯三相公请到街对面,那岸边柳树下有个男人,穿着身青绸衣,牵着匹马,微有些胖,大约四十来岁。老妇没瞧清面目,却记得那人下巴上一团黑浓胡须。冯三相公过去和那人说了两句话,两人便朝东边行去了,他们自然是去了孙羊店——”
    “你如何能确证?”
    “那人死了。”
    “死了?何时?”
    “十几天前。”
    “他如何死的?”
    “从马上摔下来跌死。”
    冯赛不由得苦笑:“跌死的便是我要寻的人?”
    “若咬不定,我敢吃您的肥鸭香桂酒?敢收您这些钱?”
    “好,你继续讲。”
    “那老妇虽不认得那黑须男子,却认得那小厮。”
    “哦?”
    “那小厮与她城外祥符县的外孙同住一条巷子,常在一处耍。我得了这金贵信儿,忙赁了头驴子,赶到祥符县,寻见了那外孙。那外孙说那小厮这两年一直在京城里给人做僮仆,那家主人姓杜。我问到住址,忙又赶回了城里,寻到那杜家。一问,那人名叫杜坞,十几天前死了。幸而那小厮还在他家中。我便假作他舅舅,唤出那小厮,问出了许多内情——
    “头一桩,那天请冯三相公去孙羊店的,正是他家主人。那小厮在楼下看着马,并没上去,因此不晓得两人说了什么;第二桩,他家主人那天傍晚骑了马回家,他在旁边跟着,途中一个紫衣道人走了过来——”
    “紫衣道人?”
    “嗯,我也听说了紫衣妖道的事儿,不过那小厮说,那紫衣道人瞧着并无异常,只是走过来拦住了马,对他主人说,你有大灾厄,眼下将至。他主人听了,惊得张大了嘴。那马却忽然怪嘶一声,狂跑起来,跑了十来步,他主人摔下马背,跌到地上,扭了一阵,便咽了气——”
    “尸首可有仵作查看过?”
    “仵作自然是验过,尸首脸色发青、口鼻出血,似乎有些中毒症状,却查不出哪里中的毒。那紫衣道人又不见踪影。小厮当时就在旁边,街上还有些人也亲眼瞧见,并未见那道士做了什么。他家娘子先还闹了一场,过了两天也便住了口。”
    “尸首现在何处?”
    “过了头七,已经烧化入殓了。这其中怕有古怪,不过,你只要我寻出这个人,我已寻到,这桩事便结了。其间古怪,冯相公若还想查探——”
    “不必了,多谢!”
    冯赛心头发寒,不由得想起同样猝死街头的胡税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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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0-4 19:57:17 | 显示全部楼层
    三、冷脸
    梁兴又白跟了一天。
    那疤脸汉清早出来,仍去那食摊上吃了碗面,而后骑马绕着内城,又一座城门、一座城门挨着走停,每一处也仍有汉子到他跟前回报。不同的是,疤脸汉今天焦躁了许多,开始瞪着眼责骂。自然是那些手下仍未找到楚澜。
    梁兴躲在远处望着,心里暗暗叫苦。若寻不见楚澜,便得一直这么跟下去?这计策虽让自己和梁红玉抽出了身,却也将线头抛远了。不知梁红玉那边如何,方肥那等智谋,恐怕也不易追踪。
    想到梁红玉,他心里又一荡,先前这心念还有些模糊不清,他自己也有意不去细想。这一荡,梁红玉那杏眼芳容顿时浮现眼前,明艳如画,他才猛然醒觉,顿时怔住,心头乱纷纷,风吹荒草一般。半晌,他才回转神,沉了沉气,郑重告诉自己:不成。
    才说罢,心底便生出一阵不舍。他将手里那扁担朝石板地用力一杵,再次告诫自己,不成便是不成,莫再啰唆!
    他这一杵,发出一声重响,惊得旁边几个人全都望了过来。他忙低头走到一边,再向那边茶肆望去时,疤脸汉竟已不见。他越发懊恼,忙向四周急望,却寻不见疤脸汉踪影。难道被他察觉了?
    他忙定了定神,见日头已经半坠到城墙沿儿上,昨天这时,疤脸汉从东边的望春门往南,去了丽景门。他忙抓着扁担,大步往南赶去。路上来来往往,尽是归家人。追了一阵,一眼望见前头一个骑马身影,在余晖中缓缓前行。他忙用手遮住夕阳,仔细一瞅,正是疤脸汉。他这才放了心,略放慢脚步,跟了上去。
    快行至丽景门时,另一个骑马人从南边迎向疤脸汉,走近时,两匹马一起停住。梁兴见疤脸汉在马上躬起身,露出敬惧之意,对面那人显然是他上司。只是离得有些远,看不清那人面容,只能望见身形僵直,极傲冷。冷脸汉?
    两人没说几句话,那僵直身形便驱马向这边行来,疤脸汉则侧身回望了一阵,再继续向南。梁兴见那人迎面而来,这是条直路,不好躲避,他只得微低下头,照着梁红玉所言,转头不转眼,靠着路边慢慢继续前行。幸而沿路都有行人,他跟在一个瘦高个儿身后。不久,那僵直身形便行至近前。梁兴一眼都不敢看他,仍微低着头,望着前头瘦高个儿的后背。僵直身形的目光也极僵,骑马经过时,丝毫没瞅梁兴。梁兴这才放了心,继续行了一段,他才偷偷回头,见那僵直身形照旧僵直着身子,望北面缓缓而行。
    梁兴不敢大意,先停住脚,假意在路边等人,确信四周并无可疑之人后,才转身向北,却不敢行得太快。幸而路上车马不多,始终能远远望见那僵直头影。望着那人快到望春门时,梁兴这才加快了脚步,那里进出城的人多,而且路口纵横,极易跟丢。他追到离那人几十步远时,才又放慢了脚步。
    那人头戴一顶黑绸头巾,身穿浅褐缎衫、黑绸裤,脚上一双黑皮靴,看衣着,虽不显眼,却甚精贵。马边斜挂一柄刀,仅看刀鞘,便是上等精工之器。到了望春门,那人驱马拐向东边牛行街。转头时,梁兴才看到他侧脸,三十出头,脸庞瘦长,胡须不多,但极黑硬,尤其那目光,阴沉铁硬,狼眼一般,应该正是冷脸汉。
    牛行街直通皇城宣德门,路上车马行人极多,梁兴松快了许多,一路不紧不慢跟着。快到外城新曹门时,那人折向南边一条小街,行了不远,又拐进西边一条巷子。梁兴忙加快脚步,到那巷口扭头一瞅,却不见了那人身影,只听见左边第二个院子的关门声。那人应是进到了里头。
    他在巷口站了片刻,见旁边院里走出个老者,他等那老者来到巷口,忙上前询问:“老人家,劳问您一声,左边这院子的主人是什么人?”
    “那主人姓铁——”
    梁兴心里一惊,猛然想起施有良被火烧死前连声嘶喊:“救我妻儿!贴职!”施有良话语带有山东口音,那“贴”其实是说“铁”?正是指这姓铁的?
    那老者继续言道:“他去年才典了这宅院,常日里并不和我们这些邻舍往来,也并未娶妻,只有个小妾。那妇人说,他是殿前司将官。”
    梁兴忙谢过老者,见斜对角有间家常三刀面馆,自己也已经肚饿,便走了过去,要了一大碗面,坐到门边,边吃边瞅着那院门。
    姓铁的是殿前司将官,此前却并未见过,他为何要染指梅船案?他手下那群狠劣之徒,难道都是禁军兵卒?不对,那些汉子手脸并未见刺字,应该都是市井闲汉、江湖盗徒。
    梁兴理不出头绪,吃过面,他先走进那条巷子。经过那院子时,见院门紧闭,里头隐约传来一个女子娇怯声音,还有一阵马打鼻响声。他没有停步,继续前行,走了十几家后,见前头路断了,心想,如此便好,只须守住那边出口。巷子里极安静,他不敢停留,转身慢慢走了出去,再次走过那院门时,里头响起一声男子怒喝,接着便是碗盏跌碎声,自然是那姓铁的焦躁使气。让他如此焦躁的,恐怕是楚澜。那小妾也着实可怜,随了这样一个冷心冷脸人,怕是不好挨。
    出了巷子,来到小街上,他左右望望,这街上人也少,站久了,怕会有人起疑。他记起街口有间茶肆,便返回到街口,拣了最靠边的座儿。坐下后,扭头将将能望到那巷口,于是要了碗煎茶,坐着歇息觑望。
    一直坐到天色暗下来,他才起身,在那小街上,慢慢来回走了两遭。街南头有座小小寺院,从那寺门前也能望见那巷口,他便坐到寺门边台阶旁的暗影里,即便被人瞧见,也只会当他是个乞丐。他缩在那里,不由得暗乐。
    但坐久了,夜气升起,便觉得骨头酸痛。好在夜色渐深,街上已少有行人,起身贴墙走动走动,也没人发觉。
    将近午夜时,他几乎睡着,却被一阵蹄声惊醒。睁眼一瞧,淡月下,一个黑影骑马拐进了那个巷子,瞧着有些紧急。虽只一瞬,梁兴见马上那身影后背有些佝偻,是那疤脸汉!
    梁兴忙从地上爬了起来,快步走向那巷口……
    四、打问
    程门板疲然回到家中时,天早已黑了。
    一对儿女见到他,欢笑着迎了上来。这一向都是这般,儿子总要扑到他身上,女儿虽仍不敢靠近,却也不再那般怕他,笑着唤声爹,便跑去给他端盆打水。今天他虽然累极,却也尽力笑着,一把抱起儿子,任由他摸拽自己下巴上的胡须。穿过店铺,走到后院,妻子已从壁上摘下拂尘,含笑等着他。他放下儿子,从袋里取出个小油纸包给了她,里头是今天在茶楼吃剩的干果。杏仁被王烩全部吃尽,他掏出身上仅余的二十来文钱,又添买了一小把。这些天回家前,他都要给儿女买些小吃食。
    妻子走过来,轻轻替他掸去周身灰尘。见他一脸疲惫,忙叫他洗过脸,摆上了酒菜,让儿女莫要扰他,劝他多吃几盅酒消乏。他笑着点头坐下,看着桌上酒菜,心头一阵暖,乏气也随之散了许多。
    夜里回到卧房,妻子才问:“我瞧你不只是累,怕是遇到为难事了?”
    他点了点头。原先他从不与妻子谈论公事,这些天却渐渐愿意说几句。
    张用让他查阿翠常去的那三十八家官员,他虽分了一半给范大牙,自己却仍得跑十九家。多走些路,他倒不怕,怕的是这些官员职阶都不低,不好径直去问。此事又得隐秘,不能惊动那个阿翠,得私下里悄悄打问才成,他却一向最拙于与人攀话。
    他去的头一家是位兵部侍郎。他到了那宅院前,见院门开着,便朝里轻唤了两声,有个男仆走了出来,见他身穿公服,便问:“你是哪里差来的?”
    “开封府。”
    “有公干?”
    “私事。”
    “何人差你来的?”
    “无人差使,本人有件私事向你打问。”
    “什么事?”
    “有个叫阿翠的年轻妇人,她常来府上售卖首饰,你可见过?”
    “没见过。”那人砰地关上了院门。
    程门板又窘又恼,愣了片刻,却毫无他法,只得转身离开。
    他走了十几里地,又接连问了三家,情形都大致相同,那些一听是私事,都立即掉下脸,哪怕听完,也都摇头说不知。他又累又愤,看天黑了,只得回家。
    妻子听完,却笑起来:“若是其他公事,倒也没法。这是私下里打问人,那便好办多了。”
    “嗯?为何?”
    “我啊。”
    “你?”
    “这事我在行,我去替你问。”
    “这哪里成?”
    “有何不成的?你既然要装作打问私事,便该装得像些。那阿翠是女的,我去打问才更便宜。”
    程门板犹豫起来。
    “怕什么?你要的不过是一句话,我把这句话替你讨问来便是了。”
    第二天清早,妻子不由分说,换了身新鲜衣裳,头上的插戴也拣了几样精贵的,将铺子和儿女交代给雇的那妇人。去对面租了头驴子,让他带好纸笔,催着他一起出门。
    程门板一想到倚仗妇人去公干,心里便极羞窘,但看妻子兴致那般高,一副手到擒来的气势,不忍拂了她的意。再想到自己昨天连遭四回冷拒,只得强忍不情愿,扶妻子上了驴,自己牵着。看单子上最近的是左司谏府宅,便先往那里赶去。
    快到那左司谏宅门前时,妻子下了驴,叫他牵到一边等着,而后脚步轻快往那院门走去。程门板怕人瞧见,躲到路边一棵大柳树背后,装作歇息,不时偷偷瞅望。见妻子走到那院门前,抓起门环敲了敲,里头出来个中年仆妇。妻子双手比画着,不知说了些什么,而后又拔下头上的簪子,给那仆妇瞧。接着又说了几句,这才笑着转身离开。
    他仍躲在柳树后,妻子寻了过来,一脸得意:“记下来,阿翠最后一次到这府宅,是去年腊月初十。”
    “你将才说了些什么?”
    “我说我家郡君夫人买到几根假银簪,里头混了锡。听说那卖簪子的也去过她府上,因此来寻问寻问。”
    “她没问是哪家的郡君夫人?”
    “自然要问,我记得你那单子上有个兵部刘侍郎,便说是他家。”
    “你不怕她家夫人去刘侍郎家问?”
    “怕什么?我问完之后,才说不是一个人,去我家卖簪子的是个老婆子。”
    程门板愣了片刻,才想明白,不由得笑了起来。
    “如何?”妻子也笑起来,“你莫只顾着笑,快拿纸笔记下来,一共十九家,问多了便要乱了。”
    他忙取出带来的笔和本,垫在驴背上,记了下来。小心装进袋里,扶着妻子上驴,又赶往下一家。
    “到了下一家,你还是这般说?”
    “那得看人。有人喜咸,有人好酸,借着喜好,才好搭话。”
    “猝然相见,你如何能辨出他人喜好来?”
    “这便是本事。我常年守着那簟席店,主顾进来,你得立即看明白,这人想不想买?打算买哪一等的?吝不吝啬?有没有主见?当不当得家?好不好说话?”
    “一眼便能瞧出这许多?”
    “若瞧不出,白累死,也卖不出几张簟席。”
    “你见了我,也一眼能瞧透?”
    “那是自然。若瞧不透,我肯嫁你?你来相亲,我在后面偷瞧。我爹娘见你板着身脸,都有些不喜。我却跟他们说,你只是不善言语。君子言贵,男人家何必多话?太会耍嘴,只会招人厌。我相中你,是为你这对眼睛。”
    “我的眼睛有何好?”
    “你进门后,一直端坐着,目不斜视,是个没二心的人。”
    程门板听了,既震惊,又感喟,再说不出话来。
    他抬眼望向妻子,妻子也正望着她,满眼爱悦。他心魂一荡,忙避开了眼,心中暖涌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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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0-10-4 19:58:12 | 显示全部楼层
    五、梁山
    陆青微带着些醉,慢慢步行回到家。
    暮色中,见有个人站在他院门前,看身影是个中年男子,走近些时,才认出来,是莫裤子。陆青顿时醒过来,快步走了过去,莫裤子笑着叉手拜问,陆青还过礼,忙开了门,请莫裤子进去。想起屋中都是灰,便搬了张椅子出来,拿帕子擦净,请莫裤子坐在檐下,又准备去烧水煎茶,莫裤子却笑着说:“陆先生莫要多礼,我是来替小槐捎话,说罢就走。”
    “哦?你见到他了?他在哪里?”
    “走了——”莫裤子从袋中取出两锭银铤,搁到小桌上,“一百两银,小槐让我给你,说他毒死了那假林灵素,若是官府罚铜,便替他将这银子交上去。一百二十斤铜至多不过四十贯,便是多罚五倍,也够了。”
    “他没说去哪里?”
    “他要先回皇阁村,典卖家里田宅,散尽后,便去寻座好山修仙。”
    陆青不由得叹口气,既欣慰,又惆怅。
    “除了银子,他还有些话说一定捎给陆先生。”
    “哦?”
    “那天我也在清风楼,他见到我后,并没说陆先生也在那里,只说自己在寻王伦,要我相帮。我见他独自一人,便带他离开。王伦我已寻了许多天,根本不见踪迹。他却说欠了陆先生的情,自己离开前必须得还清。钱物陆先生又不要,他便发心一定要替陆先生寻见王伦。”
    陆青听了,又叹了口气。
    “他说王伦曾跟他提过一个处所,南郊玉津园——”
    “玉津园?”
    “陆先生莫惊,小槐也说到了舞奴之死,王伦与那事无干。王伦去年告诉小槐,若是到京城,便去玉津园寻他。玉津园北侧小门内有几间房舍,极清静,常年没人去那里。那看门老吏与王伦相熟,他常去那里寄住。”
    “你们去那里寻见王伦了?”
    “嗯。我们到了那里,那老吏不让进,我便塞了些钱给他,说带孩儿进去瞧瞧景便出来,那老吏才让我们进去。进去后,我拉住那老吏攀话,小槐偷空跑开,溜到那几间房外,一间间寻。果然被他寻见,王伦躲在最边上那间杂物房里。王伦只得出来见我们,他双耳穿了耳洞,神色瞧着极委顿。小槐吩咐他来见陆先生,他却执意不从,只叫我们带话给陆先生,让陆先生莫要再追查此事,并说,他做这些事,是为报效国家。至于内情,他一个字都不肯吐露。”
    “你说舞奴与他无干?”
    “嗯。小槐质问他舞奴的事,他极愕然,说自己一直躲在那屋里,深夜里才悄悄出来,沿着那边院墙走一走,从不敢走远,并没见任何人,更没见过舞奴。我看他那神情,并未说谎,便带小槐离开了。”
    “他恐怕也立即躲往他处了。”
    “嗯。我们离开时,他说莫要再寻他,便是寻也寻不见。”
    “小槐随即也走了?”
    “没有。他说只得了这一点点,不够还陆先生的情。他又要我帮着寻一家包子铺。”
    “包子铺?”
    “他说,跟着假林灵素那另一个小童有回讲到,自己有个姨娘,在京城开了间包子铺。这两天,我们便在京城四处寻这家包子铺。既不知店名,也不知店主姓甚名谁,比去湖底寻枚铜钱还难。小槐却执意要寻,说陆先生为替他寻出杀父仇人,一连许多天,替几百人看相,自己也得寻几百家,才抵得过。我见他如此至诚,便陪着他一家家寻过去,虽说未寻上百家,却也有几十家。没想到,竟被他寻见了。我们走到城西新郑门,小槐一眼瞅见,那小童在一家包子铺前玩耍。
    “小槐说陆先生一直在查那梅船,那小童的父亲是梅船上船工。我便进去寻见了那父亲,一个粗猛汉子,见了我,便要动手。我忙退了几步,大致讲了讲来意,他才略放了些心。小槐也进来问他,你不想知道自己妻子是如何死的?不想替她报仇?汴京五绝正在追查这案子,我是替相绝来问你。
    “那汉子犹豫了半晌,才讲起那梅船来由。他名叫张青,原是个菜农,浑家叫孙二娘。他们夫妻两个原在孟州十字坡上开了家包子铺,偶尔做些不尴尬的勾当,被官府追捕,便带着孩儿逃到梁山泊,去投奔远亲。谁知到了那里,那八百里水泊尽被杨戬括田令括入公家,湖边渔民不论捕鱼捞蟹、采藕割蒲,都要课以重税。那些渔民被逼得没了生路,有个叫宋江的便聚集了一伙人起而抵抗,张青也入了伙。他们一共三十六人,横行河朔,转战青齐,攻陷了十来个州县城池,又攻占淮阳,乘海船到海州。不想那海州知州张叔夜并非一般庸懦文臣,年轻时便驻守兰州,清除羌人之患,极有谋略。他设下埋伏,大败宋江,捉住了副帅吴用,又焚其舟船、断其后路。宋江只得投降,受了招安,其中有十一个不愿归顺,各自逃走。
    “他们二十五人被押解进京,行至应天府。有个官员自称得了诏令,接管了他们,并吩咐了一项差事,由一个六指人带他们去梁园湖泊僻静处,训练他们划动一只船,套进另一只空船壳中。演练了半个多月,精熟之后,让他们上了一只客船,那船帆上绣了朵梅花。之前逃走的那十一人中,有个叫蒋敬的,本是要去投奔方腊,说无人引见,故而重又回来,也上了那船——”
    “蒋敬?”陆青顿时想起,梁兴曾言,清明那天,他赶到钟大眼船上去寻一个叫蒋净的人。上船后,他唤那人,那人点头答应,看来是名字重了音。
    莫裤子继续讲道:“他们驾着这梅船,清明那天上午来到汴京,在虹桥下演了那场神仙降世、大船消失。张青和吴用当时跳下船、奔上桥,去假作丢绳拉船。梅船消失后,吴用和他去了岸边霍家茶肆,要了碗茶坐着等消息。那六指人当时吩咐,梅船套进那空船壳后,船上人各自喝下一瓶迷药,假作昏死。他们等了半晌,却见有官吏奔上那空船壳去查看。吴用发觉事情似乎不妙,正在犹疑,有个人凑过来和他们攀话,那人是太学学正秦桧。
    “秦桧极热忱,强邀他们去家中暂住。吴用也正想寻个安稳处暗查动静,两人便住进了秦家。第二天,秦桧说那船上二十四人全都中毒身亡,他们两人听后,没能忍住,顿时落泪哭起来。秦桧立即猜破了他们两人来历,说愿意帮他们查出背后那些真凶。秦桧先查出了几个帮凶,让他们暗中一一用毒烟杀害,其中有耿唯、武翘、简庄,还有个彭影儿,他们找见时,已经死去。
    “最后,秦桧又查出林灵素藏在杀猪巷内一个小道观中。张青忙赶了去,却发觉林灵素已经中毒身亡,幸而他儿子还活着,他便将儿子接回到秦桧家中。秦桧置办了许多酒菜庆贺。吃罢回到房里,吴用腹中忽然绞痛起来,发觉自己中了毒。张青父子也觉到灼痛,幸而他带儿子回来的路上,吃了许多东西,在席上并没有吃几口,因而中毒不深。他忙要冲出去寻秦桧,却被吴用忍痛死死拽住,叫他们父子快逃,随即便断了气。张青只得含泪抱着儿子翻墙逃了出来,躲到了妻妹孙三娘包子铺里……
    “张青还要寻秦桧报仇。我劝他莫要妄动,如今京城里寻他父子的,绝非秦桧一人。该为孩子着想,先到外路州去避一避。便替他们雇了辆车,趁夜送走了。”
    “那应天府接管他们的官员是什么人?”
    “朱勔。”
    “供奉花石纲那朱勔?”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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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0-4 19:59:2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章 破疑
    天下敝事至多,不可不革。
    ——宋神宗·赵顼
    一、邓府
    赵不尤跟着门吏走进了邓府。
    这三世贵勋之家,门庭果然深阔富盛,虽办完丧事不足三月,庭中花木却新翠鲜茂,檐宇绘饰杂间彩装,繁丽奢耀,丝毫不见哀戚之气。偶尔见仆婢在廊边往来,也都衣饰精洁、步履轻畅。看来小主人当家,让这宅院焕出了新气象。
    赵不尤走进前厅,里头极高敞,一色乌木桌椅,背后一架唐宫仕女屏风,雍容典丽。两壁挂满书画,尽是当世名家手笔。一个年轻男子斜扭着坐在主椅上,穿了一身素服,浑身溢满骄慢之气。他原本生得白皙雅逸,脸却泛出铁青色,口鼻也微拧着。再看他脚边,散落了一些碎纸。赵不尤一眼瞧出,正是那封信,不但外封、内封,连信笺都撕作几片。
    刚才行到街口,赵不尤先寻见一个小厮,给了他十文钱,叫他将这封信送到邓府。他则骑马在附近略绕了绕,这才来求见邓雍进,如他所料,邓雍进果然立即让仆人唤他进来。
    邓雍进见到赵不尤,尽力将脸上怒色收住,只微欠了欠身:“赵将军,一向无缘相晤,怎么今日忽践鄙宅?”声音仍隐隐有些气颤。
    “在下冒昧登门,是听闻了一些事。虽是传闻,不足为凭,却恐怕会有玷邓侍郎清誉,甚而损及贵府三世盛名。”
    “哦?什么事?哦!你快请坐!”邓雍进顿时坐正身子,抬手相请。
    “不必。只几句话。”
    “赵将军请讲!”
    “在下接到两桩讼案,都是告同一人,那人名叫董谦——”
    邓雍进面皮一颤,忙迅即掩住惊慌。
    “董谦扮作妖道,使邪术连杀两人,之后逃逸不见——”
    “此事与我何干?”
    “有人说邓侍郎将董谦藏匿起来。”
    “什么人敢如此大胆?胡乱栽赃!”
    “在下原也不信,但那传说另有隐情——”
    “什么隐情?”
    “说邓侍郎热孝之中,包占了董谦的未婚之妻。”
    “胡说!胡说!”邓雍进连拍扶手,脸顿时铁青,口鼻又拧了起来。
    “邓侍郎息怒。在下一向听闻邓侍郎孝名远播,岂能甘冒重罪,做出这等悖逆礼法、踏践人伦、欺贫凌弱、强辱贞洁、玷污门庭、遗恨父祖、寡廉鲜耻、禽兽不如之事?”赵不尤将心中愤厌一气道出。
    邓雍进则被这一串语雹砸得脸色青一霎、红一霎,虽强行抑藏,不敢流露,手却抖个不住。
    半晌,他才低声问:“这可如何是好?”
    “此前,在下见过董谦,他对此事一毫不知。昨天,在下又特地去问过董谦那未婚妻——”
    “哦?”邓雍进又一颤。
    “那小娘子也说并无此事。”
    邓雍进登时松了口气。
    “此事一定是怀恨之人嫁祸邓侍郎,唯有寻见董谦,才能解邓侍郎违礼、匿罪之嫌。”
    “可我哪里知道那董谦藏在何处?”
    “邓侍郎自然不知。在下四处找寻,也未能寻见。如今怕只怕,董谦一旦落入邓侍郎仇敌之手,自然会诱逼董谦编造供词,将罪名强加给邓侍郎,甚而会杀死董谦,将尸首或罪证设法藏匿于贵府,那时便再难洗脱这罪名了——”
    邓雍进低下头,眼珠急转。
    赵不尤忙加力:“若是能抢先寻见董谦,他杀人之罪,铁证昭昭。在下也绝不许他胡乱攀扯,即便他说受人指使,杀人之时,并无旁人在侧,他堂堂一名进士,杀或不杀,岂不能自主?在下一纸讼状,必得判他个死罪,好替那两家苦主申冤报仇!”
    邓雍进似乎得了救命符,顿时抬起眼,目光却仍犹疑不定。
    赵不尤放缓了语气:“我听得董谦似乎还卷入了另一桩事,那事更加重大——”
    “哦?”邓雍进目光一紧。
    “邓侍郎可听过那清明梅船一事?”
    “嗯……我只约略听了一些,却并不知详情,也并不介意那些妖妄之语。”
    “嗯,在下料定也是如此。不过,邓侍郎仇敌若是将此罪也嫁祸于邓侍郎,那便越加难洗难脱了。”
    邓雍进重又露出慌意。
    “贵府三代,皆是国家栋梁,邓侍郎自幼受父祖训教,应不会做出那等祸国害民之事——”
    “那是自然!”邓雍进声量陡升,身子也顿时挺起,“我父祖一生皆倾心竭力、尽忠为国,我虽年轻,却也知道臣子忠心、国家大义,便是粉身碎骨,也愿捐躯报效,甘心无悔!”
    赵不尤虽有预料,却也暗暗一惊,心下越发明了:“在下正是感于贵府三代之忠,今日才来告知此事,也一定尽力寻找董谦。我已查明,那梅船案主使乃是林灵素,林灵素已中毒身亡,也有确凿证据,可证董谦是受林灵素驱遣。寻见董谦,梅船之乱才能结案,再不能容他有丝毫脱罪之隙、嫁祸之言,否则恐怕会继续伤及无辜,更会伤及贵府忠孝清誉。”
    “我也派人四处去寻,若是能寻见,立即将他交付给赵将军……”
    赵不尤听到这句,心中才终于松落。
    二、宰相
    冯赛清早出门,照着管杆儿所留地址,寻到了杜坞家。
    他没有去敲门,只在巷口瞅望。等了许久,才见那院门打开,一个十六七岁的后生走了出来,样貌衣着和管杆儿所言相似。等那小厮走过来时,他出声唤住。
    “小哥,能否问一桩事?”
    “啥事?”
    “你可认得一个叫杜坞的人?”
    “他是我家主人,你要寻他?他已殁了。”
    “我正是听到这信儿,才来问一问。”
    “你是来吊孝?主母在家里。”
    “许久未见杜老兄,怕有些唐突。不知他这两年以何为业?”
    “他在王丞相府里做宾幕。”
    “王黼?”冯赛一惊。
    “嗯。”
    “杜兄殁了之后,王丞相可曾问过丧?”
    “王丞相自然不会亲自来,不过差人送来了奠礼,沉甸甸几大箱子呢。”
    “哦,多谢小哥。”
    冯赛上了马,心里一阵惊乱。
    杜坞竟是当今宰相王黼的幕客,他寻冯宝去做紫衣客,难道是王黼指使?王黼身为堂堂宰相,为何要做这等事?
    与李邦彦相似,王黼也生得风姿俊美,一双眼瞳金亮如琥珀。虽不好学问,却才智敏捷、巧言善媚,又正逢当今官家重兴新学,十五年前考中进士,与当时宰相何执中之子共事,得其盛荐,由校书郎升迁至左司谏。当时蔡京被贬至杭州,官家却心中牵系,差内侍去杭州赐给蔡京一只玉环。王黼探知此事,忙上书盛赞蔡京所行政事。蔡京复相后,骤升王黼为御史中丞。
    王黼见郑居中与蔡京不和,又与郑居中暗中结交,更极力巴附宫中得宠内侍梁师成,称其为恩府先生,依仗这些权势,他在京城公然夺人宅、抢人妾。前年终于逼蔡京致仕,四十岁升任宰相。数年之间,超升八阶,大宋开国以来从未有过。
    他登相位后,立即罢停蔡京所施方田法、三舍法、医学、算学,淘汰吏人,减去遥郡官员俸禄,蠲除富户科配……四方翕然称之为贤相。官家先后连赠他宅第,赐名“得贤治定”,并为他题写亭堂牌额。
    然而,他随即设立应奉局,自己兼任提领,宫中外府库钱皆许他擅用。他广搜四方水土珍异之物,名为填充宫殿及艮岳园中,供官家赏玩。其实,大半珍物尽都送入自家宅中。他更公然卖官,京城遍传歌谣:“三百贯,曰通判;五百索,直秘阁。”每到宫中,他与蔡攸一同扮歌舞伎人,讨官家欢喜。去年,方腊兴乱,他却一直压住奏报,导致军情延误,让方腊得以连占六郡。
    大宋开国一百六十年,居相位者七十余人,位执政者二百多人,贤愚清浊虽各个不同,却从未出过这般贪渎无节、谄媚自贱之宰相。
    冯赛极诧异,不知王黼为何也插手梅船案、假造紫衣客。
    但细细一想,梅船案牵涉如此深广,王黼自然不会不知,不论缘由何在,他都不会坐视。只是,他为何会寻见冯宝?冯宝不论去应天府匡推官家,还是被李弃东、谭力从梅船劫持,丝毫不反抗,更不逃走,又是为何?
    冯赛百般想不出其中缘由,正在思忖,却见街边一个饼摊边两人在争吵,一个人买了饼,那摊主收了钱,说其中两文是假钱。
    听到他们争吵,冯赛顿时一惊,猛然想起那桩事:二月初,市易务发卖宫中旧蜀锦,他引荐了一个蜀地锦商全部包买下来。那锦商没有现钱,只有蜀地的交子,市易务又只收铜钱,他便去谷家银铺,寻见谷坤,用那些交子兑换了一万贯铜钱,交付给了市易务。而谷坤那时正在倾销假钱,难得有一万贯生意,谷坤必定是在里头混了假钱。市易务收到钱,仔细数检过,才会入库,他们竟没有发觉其中有假钱。
    然而,此时看来,他们恐怕已经发觉,却将此事压住。向官中交纳假钱,这是重罪,王黼恐怕正是以此来胁迫冯宝。
    冯宝是为了帮我脱罪,才去扮紫衣客?
    冯赛顿时惊住,这个弟弟自来了京城,没一日安分,没一事能办得好。无论如何责骂,那双耳朵都像是被油脂糊住了一般,一个字都听不进。让他嫌憎无比,却又无可奈何。但此时想来,自己之所以始终容忍,未将他撵回家乡,不只为兄弟之情,更多是看在冯宝那天性。他行事虽浮浪,心却热善,如管杆儿所言,他总要多给那卖甘豆汤老妇几文钱,这等事,他自小便爱做,早已是顺手常事。
    至于对他这个二哥,冯宝面上虽违逆,心里却始终敬护。有回冯赛与一个漆器商交易,那漆器商性子有些粗傲,言语间对冯赛极无礼,冯宝在一旁听不得,竟将一碗热茶水猛浇到那人头上……这等事也不止一回两回,后来冯赛与人交易,再不肯带他去,因此之故,李弃东趁机才替了冯宝的位儿……
    听了假钱之事,冯宝自然会护着我,替我去赎罪。
    他竟一个字都不曾透露给我。冯赛心里一阵翻涌,不知该如何是好,不由得恨骂了一句,眼中却一热,险些落下泪来。
    必须赶在李弃东之前,寻见冯宝。可到哪里去寻?
    想到李弃东,再念及王黼,他心中忽然一颤,猛然发觉一事:李邦彦!
    既然宰相都插手梅船案,李邦彦身为副相,恐怕也不会闲坐。大理寺放走李弃东,正是他下的令。他将那藏有机密文书的铜管遗落在顾盼儿房中,难道是有意为之?他已知晓李弃东是为西夏间谍效命?但他为何要将那机密泄露给西夏间谍?
    冯赛一阵惊乱,忙在心里连击几掌,停住思绪,长舒了几口气,定了定神,这才又细细思忖起来。
    李邦彦若真是有意泄密,他将那铜管密信落在顾盼儿房中,李弃东却未必能见到,除非——顾盼儿是西夏间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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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0-4 20:00:30 | 显示全部楼层
    三、心念
    梁红玉见明慧娘走进了那家客店。
    她忙环顾左右,见不远处有个妇人在卖葱。她一边留意那客店门,一边慢慢走到卖葱妇那里,见那筐子里,好葱齐整排在上头,底下是些烂葱。她便装作穷寒图省钱,将那些烂葱全都买了下来,装到自己篮子里,提到另一处能望见那客店门的地方,仍旧靠墙坐下,装作卖葱。
    这回好,过往的人看了她篮里那些葱,没一个愿买,她也便专意瞅着那客店。那客店并没有楼,客房在院子里,从这里瞧不见明慧娘去了哪里。她望了一阵,忽见一个力夫抓着条扁担,大步走过街口,是梁兴!梁兴眼睛一直瞅着前面一个骑马的男子,并没有看到她。梁红玉也没敢出声唤他,只瞅着他大步走远,隐没于行人之间。她不由得笑了笑,这人凡事都这般专心专意,念一个人,怕也能念一世,思及此,她心底微有些酸涩,不由得叹了口气,心里暗想,好景恐怕都得隔山望……
    她不愿多想,便专心望着那客店门。可一直等到太阳落尽,天色暗下来,都没瞧见动静。她想,不能一直这么坐着,便起身提起篮子,塌着肩,拖着脚步,朝那客店慢慢走去。
    路过那客店门口时,她没有停步,只微微扭头朝里望了望,见店头摆了几张桌椅,有几个客人坐在那里吃酒,并没见女子。后边一扇门开着,露出里面一片院子,种了两棵树,摆了些花盆,只能瞧见东厢一排房子,其中一间门口站着个男子,再没见其他人影。
    梁红玉不敢多看,继续慢慢往前行去,走了一段,路边有个水饮摊,那老妇正在收拾桌凳,准备收摊。梁红玉那瓶姜蜜水早已喝完,在日头下晒了半天,渴得慌,她便唤住那老妇,摸出三文钱,让她盛了碗卤梅水,坐下来边喝边偷瞅着那客店。才喝了半碗,忽见一个妇人身影,走出了那客店,明慧娘。
    明慧娘往西头走去,梁红玉忙将剩下半碗水几口喝尽,提起篮子跟了上去。明慧娘走得不紧不慢,从背后看,身形纤秀,步姿轻稳。梁红玉不由得暗赞,这女子不但面容生得好,浑身上下都有美人韵,只可惜跟了方贼魔教。梁红玉混入摩尼教那些天,曾见过她丈夫盛力,一个闷朴朴的汉子,瞧不出丝毫特异。梁兴却说盛力武功极好,人也果决,宁愿自尽,不肯被活擒。
    刚才,明慧娘进店之前,梁红玉看她那神情极冷漠,目光中更隐隐透出一股恨意,她恐怕是在恨梁兴杀了她丈夫。梁红玉望着明慧娘背影,不由得笑了笑,你们夫妻来到京城为非作歹,你丈夫去杀梁兴,自家本事不济,没杀成,被活捉,服毒自尽。你没有丝毫自愧自悔,倒反过来去恨没被你们害成的人?
    然而,跟了一段路后,她又发觉,明慧娘的肩头和双手始终紧紧拧挺着,似乎不这般,便要立即倒下。那纤瘦身子在暮色里,瞧着似一炷燃尽的香灰,里头早已没有一丝活气。她这灰心似乎并不只为丈夫之死,比那更深、更透底,没溃散,只因心底那恨。
    梁红玉心中不由得生出些怜意,这女子恐怕遭遇过许多严酷,早已灰了心,遇见丈夫后,才得了些暖,命里那炷香,才燃了起来,如今,香已燃尽,再续不上一星火。
    人得有一分心念,才活得下去。明慧娘若真是报了仇、解了恨,恐怕便再无任何心念。梁红玉想,千万不能让她杀了梁兴。不过,旋即又想,若只揣着这恨,活下去又有什么意味?
    她思忖半晌,不由得笑起来。你何必为她犯难?一人一命,自承自担。她寻梁兴,我寻方肥。各行各路,若是当面逢着,我不能叫她拦住,也不能叫她得手。
    于是,她不再多想,继续小心跟在后面。
    明慧娘走进望春门,向南折去。这时天色已经浓黑,街边店铺亮起了灯笼。明慧娘沿着城墙边的直道,行到一间小店铺门前,那店铺已经关门。梁红玉见她停住了脚,忙躲到旁边一家食店立在门前的招牌后面,偷偷觑望。那小店门前有些暗,不远处的灯笼光微微散过些光亮,只能隐约瞧见明慧娘的身影。
    明慧娘朝左右望了望,这才抬手敲门,敲得极轻,从这里根本听不到。半晌,门才开了,里头探出半个头影。明慧娘又朝左右望了一道,这才走了进去。那门迅即关上了。
    梁红玉心中暗喜,明慧娘这般谨慎,那里头藏的即便不是方肥,也是摩尼教其他大头领。她离开那招牌,走到那小店铺附近,见对面城墙下有一株大树,树下极暗,她忙躲到了那暗影里。
    等了良久,都毫无动静,却别无他法,只能继续等着。她有些累,却嫌那地下脏,不知堆了些什么,不愿坐下,便靠着树身,略作歇息。又等了半晌,那门忽然开了,走出来一个黑影,她仔细一瞧,是明慧娘。明慧娘又左右望望,这才转身离开,朝来路走去。那门也迅即又关上了。
    等明慧娘走远后,梁红玉见左右无人,轻步走到那门前,透过门缝朝里觑望,里头一片漆黑,只有后边隐约散出些灯烛光,却听不到人声。她又朝房顶望了望,并不甚高,左边墙下有一团黑影,她走过去一瞧,是个木桌,恐怕是白天摆货物的,踩着这木桌便可轻易爬上房顶。
    她将篮子放下,从篮子里摸出一个布卷儿,里头裹着一把短剑。她取出那剑,插在后腰衣带上,正要爬上那桌子,忽听到开门声。她忙贴墙蹲下身子,见一个身影从门里走出来,瞧着是个妇人,手里端着个盆子,盆里盛满了水。那妇人端着那盆水,朝城墙根走去,是去泼倒污水。梁红玉暗喜,忙疾步赶到门边,轻轻溜了进去。借着后头微弱灯光,她辨出屋中摆着些矮柜,中间一条窄道,通往后边一扇门,门半开着。身后响起泼水声,她忙快步穿过那窄道,轻轻推开那扇门,外头是个天井,一座四合小院,灯光是从北房窗户里透出。
    她正要轻步走过去,头顶忽然落下东西,盖向她的头顶,是绳网!她忙要躲开,那网却已将她半身罩住,手臂已经伸展不开……
    四、隐情
    黄瓢子回到家里,见阿菊低着头,坐在厨房门边小凳上择菜。
    他轻步走过去,见一把韭菜,只择了一小半,胡乱丢在脚边,不似常日那般,一根根摆得齐整。再看阿菊,双眼直直瞅着墙角,手里捏着一根韭菜,一截一截掐着,得了痴症一般。
    他咳了一声,阿菊才醒转过来,回头一瞧,忙站起身:“你去问出什么了?”
    “我没寻见陈六,他回家去了。我先回来吃饭,天黑了去他家反倒好寻。”
    “吃过饭,我和你一起去。”阿菊重又坐下,抓起韭菜躁躁地择起来。
    “孩儿们呢?”
    “我嫌他们吵,让他们到外头耍去了。”
    黄瓢子没再言语,进到屋里,倒了碗冷茶,一气喝下,而后坐在椅子上,望着阿菊,心里有些发闷。第二次去寻陈六时,他怕阿菊哭嚷,反倒问不出话,便叫阿菊回来煮饭。来回一个多时辰,她竟只择了那几根韭菜。黄瓢子难得生恼,更难得生阿菊的气,今天心里却真有些恼了。
    他闷闷坐了一阵,见阿菊总算理好了那把韭菜,抓进厨房舀水去洗。常日里阿菊手脚极轻,难得发出响动,今天厨房里却不时传来摔瓢丢盆的刺耳声响。他听着,越发恼起来。阿菊太牵挂那个弟弟,不像姐姐,倒像娘一般。那个弟弟偏生又做出那等事。黄瓢子对人世并不敢多求,只盼一家人能安稳度日。如今,阿菊一乱,这个家也跟着乱起来,这一向,连两个孩儿都不敢大声出气。再这般下去,这个家不知会落到何等地步。
    黄瓢子万般皆能忍,唯独受不得这家被搅乱,他再坐不住,见篮子里有块干饼,便一把抓过,起身向外走去,经过厨房时,也没跟阿菊讲。临出门,一眼瞅见墙边那把刀,那刀是他常日抹泥拌浆用的泥刀,刀刃极钝。他心里一恼,过去抓起那刀,装进背袋里,干嚼着那块饼,气闷闷出了院门。
    他只听过陈六住在五丈河三里桥边,便一路赶到那里,向人打问。他肚里闷着气,打问时,人家也不愿理他。连问了几人,才有个老汉冷着脸给他指了指。他来到那座窄破小院前,透过那篱笆矮墙,一眼瞧见陈六吹着口哨,晃着脑袋从厨房里走了出来,端着高耸耸、热腾腾一盆烧肉。虽隔这么远,那肉香仍直飘过来。黄瓢子不由得咽了口唾沫,心里越发恼恨,从袋里抽出那把泥刀,大步走了过去,一把推开柴门:“陈六!”
    陈六惊了一跳,扭头见是他,慌忙赔出些笑:“黄大哥?”
    黄瓢子走到近前,一把攥住他的衣领:“这回你若是再哄我,我先将你的手剁下来,再揪你去官府!”
    “黄大哥,你莫焦躁。我才烧了肉,你还没吃饭吧,先坐下来一起吃,我再慢慢跟你讲——”
    “吃你个驴囚囊!”黄瓢子一刀将那盆肉剁到了地上,肉块滚得满地,油汤也泼到了他们两人腿脚上。
    这是黄瓢子生平头一回说狠话、做狠事,看着地上碎盆油汤和肉块,他顿时无措。一个老汉拄着拐杖从门里探出头来,黄瓢子见老汉只有一条腿,知道是陈六的爹,看那老汉一脸惊怕,他越发气短。但随即想到,你们父子在这里大盆吃肉,却叫我家宅不宁,心头怒又涌起,瞪着陈六喝道:“你若再不说实话,我一把火将你这破房烧了!”
    “黄大哥,你千万莫动气。不是我要瞒你,是奋哥不叫我说。”
    “他不叫你说?”
    “外头不好说话,你先进屋。”
    黄瓢子见陈六望望左右邻舍,神色有些紧张,便没再动怒,气恨恨走进了那屋子。屋里极窄,只摆了几件破旧桌椅。陈六爹靠在门边,眼里仍满是惊怕。
    陈六进来关上了门:“黄大哥,到里屋说话。”
    黄瓢子跟着走进里屋,里面越发昏暗,只有一张大炕、一个破柜子。
    “黄大哥,我便告诉你实情,但你千万、千万、千万莫要泄露出去。”
    “你说。”黄瓢子心里隐隐怕起来。
    “奋哥并没逃走,他是去办一桩要紧大事。”
    “什么大事?”
    “奋哥不肯说。”
    “你又哄我!”黄瓢子顿时吼起来。
    “轻声,轻声!我真的没瞒你。我最后一回见奋哥,其实是寒食前几天。他提了个包袱,深夜来我家,让我送四封信给彩画行那四家。那时我哪里晓得,这四封信竟会惹出那等祸事?我若知道,一定不会去送。不过,奋哥若是办成那桩大事,这罪或许能免去。”
    “到底什么事?”
    “我真的不晓得,奋哥真的没告诉我!”
    “你!”
    “你听我慢慢讲。那天夜里奋哥来时,我瞧着他似乎哪里有些不对搭,看了半晌,才瞧出来,他两耳耳垂戳了耳洞——”
    “耳洞?”
    “嗯!我忙问他咋回事,他先不肯说。我瞧着他神色不对,便逼着他说。他却打开那包袱,里头竟是齐崭崭八锭银铤,惊得我和我爹险些瞪破了眼。他拿了两锭给我,让我和我爹好生花用,说剩下六锭,等清明过后,送去给你们。他又戳耳洞,又送大银,我自然不肯接他的。他犹豫了半晌,才说他接了一桩大差事。”
    “到底什么差事?”黄瓢子急起来。
    “我问了!他就是不肯说,只说这事极重大,一毫都不能透露。我又问他,这差事是谁派给他的,他仍不肯说。我没有亲兄弟,只有他这一个哥哥,我抓住他的胳膊,死活不肯让他走。他实在没法,才说是当年画奴荐他去做书童的那个侍郎。我瞧着他似乎还在瞒我,便哭了起来。最后,他才说,那个侍郎是受了另一个人的指派。”
    “啥人?”
    “我不敢说……”
    “说!”
    陈六只得凑近他耳朵,说出了个名字,黄瓢子听后,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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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0-4 20:01:21 | 显示全部楼层
    五、讨好
    吴盐儿心里始终惴惴难安。
    她虽耳目极广,却丝毫打问不出花奴、舞奴、琴奴是被何人召去,也不知琴奴如今人在何处。她想,下一个恐怕便是自己了。那三奴都推拒不得,自己自然也一样。
    好在这几天满京城的豪贵们都似在忙乱,并没有人来香漱馆访她,只有一个蜀地巨商,请她去莲花楼游耍了半日。她强打精神,才勉强应付过去,回来路上,在车中忍不住哭了起来。
    从幼年被卖进这香漱馆,她便时时在尽力小心应付,见人总是尽力笑,尽力瞅准人的喜好,尽力讨人欢心,以免挨责挨打。在这京城妓行,若想出头,必得有一两样绝艺,歌舞琴技她都苦练过,却始终难出奇。妈妈无意中见她善烹饪,便重金请了京城名厨,轮流教她。诗书曲词也没有搁下,花了十余年心血,才终于将她扶到如今这地位,成了馔奴。
    她眼中日日所见,不过一个“欲”字,口欲、肉欲、耳欲、眼欲、利欲、权欲、欢欲、雅欲……这些欲如同一张张嘴,她得备好各样碗盏,盛满各样物事,那嘴欲哪样,她便得舀出哪样,小心喂进那嘴里。既得疗饥,又得合口,还不能填得过饱。她有时想,自己哪里是馔奴,分明是喂奴。
    她天生似乎便善喂人,而且发觉,所有欲里头,赞欲最要紧。人千欲万欲,其实都在欲一个赞。你能见得到他的好,并赞出来,比给他千金更贵重。吴盐儿自幼便在尽力寻这些好,并用最合意的法子赞出来。赞得准,自家便能讨到好。她不但厨艺精妙,赞艺更得人心,因此,她又觉着自己该叫赞奴。
    讨好这些人,她从来没觉得有何不妥,只是偶尔会累。直到那天陆青赠了她那句话,“无限繁花遍地寻,何如静守一枝春?”她先还没有领会,细细思量后才猛然发觉:这些年,自己无时无刻不在尽力讨好所有人,可谁又讨好过我?
    她顿时惊住,不觉落下泪来,自己虽时时在笑,可何曾真正笑过几回?又何曾尽兴哭过?
    眼泪流过后,她想,这便是我的命。即便我想改命,又去哪里寻那一枝春?即便寻见,又哪有能耐守住?
    不过,心里虽这般哀叹,人却似乎与从前不一样了。有些倦乏,双眼却似乎亮了许多,看清了许多从前未能觉察到的。譬如那天去莲花楼见那巨商,她便没再像从前一般,尽力去寻好讨好,只照礼数相待。把酒言谈之间,见那巨商略有些口吃,便随口赞了句,说那巨商嗓音沉雄,唱大江东去一定极好。那巨商听了,极欢喜,吃醉后,竟真的唱了起来,说话也顺畅了许多。道别时,额外又赠了两匹上等蜀锦、五两黄金。
    这等好,寻得轻巧,赞得也轻巧,得的好,却胜过以往那般用力。
    她似乎才明白陆青那句话的深意,不是去哪里寻一枝春,这枝春原在自己这里。做人该先自珍自惜,莫轻贱了自家。
    这醒悟给了她许多气力,正要发心改命,却偏巧遇见三奴这祸事,将她的兴致顿时打消。她正在房里心烦,婢女又进来说,有客来了,妈妈唤她出去。她虽极不情愿,却也只得匀了匀脸,换了身衫裙,出去见客。
    那客以前见过,名叫张叔夜,年过五十,是前朝名臣子孙,年轻时曾戍守边关,立下军功,后来官至给事中,为门下省要职,主掌驳正政令违失。政令文书原本得先由相干官员审看过,再填写官名画押,而后发布。朝中官员庸惰,预先签好官名、押字,有政事时,才填写内文,唤作“空黄”,已成惯例。张叔夜屡次上书,革除了此弊,升任礼部侍郎,却遭蔡京疑忌,放至外州。
    张叔夜好酒好食,那几年任京官时,常来香漱馆。吴盐儿见他性情爽直沉厚,从不为难人,心里也生出些亲近,如待叔伯一般。几年未见,张叔夜鬓边竟已泛白。吴盐儿原本无甚情绪,见他陡然显出老态,不由得怜惜,忙去尽心烹制了几道他往常最爱的菜肴,鲜蹄子脍、炒白腰子、炙鹌子脯、石髓羹,又配了几样佐酒果子,开了一坛皇都春。
    她陪着说了些闲话,吃了一些酒。张叔夜甚是开怀,吃得大醉,说在船上一个多月,跟着那些船工,日日只能吃些粗食,连油荤都见不着,肠肚几乎寡死。
    她笑着问:“张大人不是在海州任知州,如何又去船上了?”
    “自招安了宋江那伙人,又得了份差事,去护送那李师师。”
    她听了大惊,忙探问:“张大人见着师师了?”
    “我倒是想见识见识汴京唱奴究竟生得如何天仙一般,却一眼都未见着。登州上船时,她戴了帷帽,又是深夜,进到船舱里,再没出来。从登州到海州,又一路北上,清明才到了汴京。”
    吴盐儿听了,更是惊得发根几乎立起:“师师是一个人?”
    “还有个人。”
    “那是什么人?”
    “这个我说不得,你也听不得。”
    “师师去登州做什么?”
    “这个我仍说不得,你仍听不得。”
    “张大人可曾见过王伦?”
    “船到汴京,他才上来。我叫他钻进柜子里,锁了起来。他是三槐王家子孙,虽及不上先祖,倒也是个人才,人也忠善。我怕他遭遇不测,终究有些不忍心,趁着虹桥大乱,那船主和船工都去望看,便又偷偷开了锁,让他逃了。”
    “师师去哪里了?”
    “船到上土桥,他们下了船,我也便交了差,再管不得那些……”张叔夜说着竟醉倒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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