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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朦胧的晨光

[转帖] 《铁鹤书》唐朝背景下的克苏鲁小说【完结】,作者:永恒的夏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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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无聊
    2024-10-27 08: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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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0-12-11 08:08:5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四节【尾声】

        周问鹤在车上做了一个梦,梦里他漂浮在华山的上空,俯瞰着空无一人的太极广场。三清殿,老君观,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的破落与凋敝,仿佛时间已经静止了,一切都凝固在了一片灰色中。周问鹤忽然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纯阳教已经不存在了,华山那些熟悉的人再也不会回来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寂寞感排山倒海地将他淹没。他想下去,他想降落到那个熟悉的地方,哪怕那里没有人,没有任何温热的活物,至少还有熟悉的房子可以抚摸一下,可以找回一些过去的触感。但是他下不去,道人身不由己,他只能孤零零地悬挂在半空,那灰蒙蒙的对岸就好像是他永远回不去的岁月,触不及,逃不掉。

        忽然,一声低沉而婉转的轰鸣从天际传了起来。周问鹤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声音,像是一只夜莺从无底的深渊中传出的歌声,朦胧得像是来自于另一个世界。道人循声望去,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一只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庞然大物横亘在华山之巅的上空。像是一条嘴特别大的鲶鱼,但是它没有胡须。身体也不是长条。周问鹤曾经在一本书中看到过,这是鲸,是鲲的同类。只是,他没想到这东西竟然这么大,只要它嘴一张,就可以将纯阳宫囫囵吞下,它要是落在地上,绵延数里的身躯足可以覆盖从山门到太极殿的整条山道。

        那骇人的怪物摇动着足以遮天蔽日的尾巴,在遇真宫头顶盘旋,发出时而震耳欲聋,时而幽怨凄婉的叫声,每一声之后,都在周问鹤耳畔留下了久久挥之不去的隆隆回音。而当它面对道人的时候,道人忍不住去把视线投向那那张深不见底的巨口,仿佛那里可以直通大洋最深处的尽头,某个阳光,热量甚至时间从未光顾过的地方。

        不知为什么,道人下意识里觉得自己能够领悟到这条鲸鱼的情感,那是一种悲伤,无法抑止,没有穷尽的悲伤,仿佛头顶这片天幕上所有的星辰诞生之前,这悲伤就已经在苍茫的虚无中缓缓流淌了。千亿个千亿年之中,无数的太阳诞生过,无数的生命存在过,然而即使是最灼热的太阳,它的灼烧也沉浸在这股哀伤的洪流中,它拂过每一个大脑,剥离那些盲目的骄傲,自欺欺人的幸福,让那些物种看到真实的自己,不过是一堆被悲伤一触即溃的尘埃。

        不知不觉,道人脸上早已淌满了泪痕,他忽然觉得那条鲸鱼就是他自己,摇晃着巨大的身体,笨拙而无目的地徘徊着,在永无止尽的悲伤寂寞中拼命抵挡,然而它满眼所见的只有无尽的虚空,张口吞下的只有透骨的寒冷。

        当周问鹤在摇晃的车厢中醒来的时候,阳光已经从门帘的缝隙里射了进来。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偶尔有几声鸟鸣从马蹄声的间隙传过来。一夜的休息的回报比他预期的还要好,虽然左手,肋下以及嘴角还在痛,但是从程度上讲,已经可以忍受了。道人的心情一下子雀跃了起来,他小心翼翼地坐起身,手脚并用挪到门口,撩开车帘,用愉快的声音问:“距离碎花铺还有多远啊,兄弟?”

        “我们不去碎花铺。”那个赶车的人说。

        早晨明媚的阳光柔和地洒在周问鹤身上,在他眼角,余光所及之处打出几率缤纷的虹色,但是道人之前的喜悦忽然没有了,反倒生出一种身坠冰窟的奇寒,好像心脏被浸在了某个又黑又冷的深潭中。原本赶车的那个邋遢的中年人不见了,现在的车夫衣服不但干净,简直是一尘不染。太阳照在他那光头上,反射出的光线锋利得可以割开瞳孔。在这样一个早晨,阳光没有给他带来丝毫的温暖,反而好像穿透了他,普照了一切,却把这个人留在了一片他自己创造的幽冥中。

        鬼和尚,刘给给。

        刘给给打了一下马,对道人说:“你躺回去,你的伤需要多休息。”

        道人下意识地一摸怀中,果然剑谱还在,但是那张人皮不见了,他叹了口气,放下帘子,但是下一刻又把它掀开了:“我们去哪儿?”

        “茅桥老店。”和尚说,语气像是在说一个经常会去下的馆子一样。

        附录:隐元年鉴天宝八载【节选】

        “枪皇”黎丹词条:此人原本为今上假子王忠嗣之家臣,忠嗣死后因哥舒翰引荐入天策府。从骑曹任起,最后官拜录事参军。其间朱剑秋一直怀疑其包藏祸心,几番辗转终于找到机会将其迁往折冲府,任果毅都尉,三个月后,其神策底细被揭露,一日之间以一杆长枪连杀御前侍卫马宁,左翎卫中郎将田檀,神武军总教头孙维道,重创天策府教习杨宁,藏剑山庄三庄主叶炜以及少林寺澄字辈的两位高僧,最后在前往朱雀门的路上力竭而亡。“枪皇”之名自此不胫而走。【天宝九载追注:】黎丹祖上乃是迁居华夏的粟特人,其人一双蓝眼睛,世人皆道一望而醉。【追注二:】其枪法来历不明。

        “铁皮和尚”刘僧定词条:少林寺道字辈弟子,然而其法号为何至今不得而知。他从不和师兄弟接触,甚至很多少林弟子在拜入山门后多年之后,对这个人的存在依旧半信半疑。传闻他是菩提院澄理,达摩院澄正和戒律院澄信三位高僧的亲传弟子,但是他真正的师父很可能是行踪飘忽的澄隐和一直隐居在少林旧址废墟中的渡法。十六年前刘给给烧毁木佛,合少林全寺之力亦不能擒下他。之后有一天,澄如禅师忽然抱回来一个皮肤黝黑的婴儿,几个澄字辈的高僧找到少林寺最隐蔽的角落密谈了一天一夜。最后决定将少林所有已知的绝学悉数传与这个昆仑儿,被为其取名刘僧定。他的人生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捉拿叛僧刘给给。天宝七载,刘僧定最后一次出现是在玄正大师禅房的门口,之后便再也没人见过他。又:在他失踪前的一个夜晚,几位澄字辈高僧曾悄悄把他带入少林藏经阁,没有人知道那一晚,在那些记载着佛家机辩和晦涩智慧的故纸堆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们只知道从那之后,他的人和武功都变得鬼神莫测。

        (第四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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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聊
    2024-10-27 08: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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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0-12-11 08:09:15 | 显示全部楼层
    特刊:第三次座谈会

        (周问鹤,聂定,宇文铁车(年轻人),陈狐悲(年长者),柳公子,藤原妹子,黄蝉,田玉子,刘给给,黎丹)

        周问鹤:时间过得真快,又到了大家喜闻乐见的座谈会时间了。

        聂定:我说你真的不打算解释一下第十节和第十一节之间那么长时间的拖稿吗?

        周问鹤: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本故事终于到达茅桥老店的章节了。

        刘给给:-_-!真是好消息……

        宇文铁车(年轻人):陈头领,真没想到我们的全名最后终于有机会亮相了……

        陈狐悲(年长者):麾下,这件事本身已经很悲伤了,请不要点破它……

        周问鹤:我认为我们的小说应该增加一些增添人气的内容,你们说呢?

        藤原妹子:(举手)关于这个,我有一个提议。

        周问鹤:请说。

        藤原妹子:不要去胡思乱想这种根本不可能出现的东西,写你自己的小说就行了。

        周问鹤:额呵呵呵,您真是幽默啊。

        田玉子(悄悄对黄蝉):他是不是已经领悟到了自己终究只能是一个搞笑人物,所以彻底的自暴自弃了?

        柳公子:我们来聊聊剧情吧,在这一章里,主角破天荒地武功被废了。

        周问鹤:这样构思的时候其实我也承受了很大的压力。

        柳公子:对于这样的设计我们大家都表示很高兴。

        周问鹤:?

        柳公子:看了很爽。

        周问鹤:!!

        陈狐悲:伤成这样估计以后不太可能用剑了吧。

        周问鹤:会有很长一段时间无法施展武功,好在茅桥老店和忆盈楼的故事中并没有暴力的成分。这样设计是受《刺客正传》和一部名叫《四分之一鹤谋杀案》的推理小说的影响。

        藤原妹子:那之后的故事里还会有你重伤的情节吧?大家都盼着哪。

        周问鹤:-_-!

        黄蝉(悄悄对田玉子):没错,他果然已经彻底自暴自弃了……

        刘给给:说实话,作者,你受重伤那段是整个故事中你唯一体现出存在的地方,在其他的场合好像你都很多余……

        周问鹤:(咳咳)不如聊点别的吧……其实我有想过,如何增加女性读者的人数。

        黎丹(欣然):这我倒是有兴趣听听……

        周问鹤:方法是增加小说中的耽美基情内容。

        黎丹:我收回刚才的话行吗?

        周问鹤:大家觉得自己和谁耽美比较好呢?

        柳公子:不耽行不行?

        周问鹤:这是人类发展的必然趋势。

        宇文铁车:末将认为这个趋势真讨厌。

        陈狐悲:年轻人,老夫认为……就算吸引到了那样的女读者,好像也没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黄蝉:我觉得耽美应该落实在那个美字上,可你看看我身边这些货色有万分之一可以引起耽美的条件吗?

        周问鹤:在真爱下即使是矮穷挫之间的故事也是可以让人硬起来的。

        黄蝉:我提议把作者烧死吧。-_-!

        田玉子:我觉得黄蝉说得对,你应该多写点高富帅。

        周问鹤:没有高富帅吗?你们是怎么看待我的?

        众人:**丝。

        周问鹤:-_-!

        刘给给:无药可救的宅男。

        周问鹤:-_-!

        柳公子:龌龊的妄想狂。

        周问鹤:-_-!

        聂定:毫无存在感的主角。

        周问鹤:啊~~~~~

        藤原妹子(指):你们看,叫你们省着点玩主持人,被你们玩坏了吧。

        黎丹:正好,既然主持人都不在了,那我们下班吧。

        (众人纷纷站起身去拿包和外衣)

        刘给给:这场面怎么这么眼熟?

        (于是,第三次座谈会就以某人的与世长辞画上了圆满的句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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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聊
    2024-10-27 08: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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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2-11 08:09:3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章第一节【茅桥老店】

        (写在前面的话)

        最近有位读者在我的个人博客上留言,他提到在山西临汾大墓的发掘队当中,来自复旦大学的胡教授毫无疑问是领导发掘的不二人选,但是另一位负责人林磊教授他以前却是闻所未闻,不知为什么会选中他来主持这次用他的话来说是“划时代“的发掘工作。虽然那位朋友没有明言,但是我还是从他的字里行间读出了担心的意味。毕竟,在如今的唐史学术界,有一些学者对“白衫郎案”并不是特别友好。所以我觉得我有必要花一点时间为大家介绍一下这位来自西安交大的林教授。林磊教授是一个土生土长的西安人。笔者曾经到过西安,个人感觉,这些在古城的废墟上诞生的人,几乎生下来就是半个唐史专家了。作为一位著作等身的学者,林教授也对“白衫郎案”有所涉猎,读者们可能不知道,他曾在2001年底发表过两篇关于“白学”的重量级论文,其中《游走的虚无》一文是业界少见的以花秋空作为研究对象的专题成果。论文中对于这位周问鹤好友,“白衫郎案”的主要推动者,林教授做了非常精彩的分析与推论(见《中国论文期刊2001-5-102099》).只是后来,林教授把他的工作重心移到了府兵制的研究上,他才渐渐淡出了“白学”爱好者们的视线。写了那么多,我只是想告诉大家,林磊教授是一个我们可以绝对放心地把大墓的钥匙托付于他的人,我相信在他与胡教授的共同努力下,随着更多“白案”的细节被揭开,会有更多的社会资源开始关注我们的领域。

        2012-6-17

        第四章第一节【茅桥老店】

        天已然过了晌午,暴虐的阳光倾泻这片一望无垠的沙海上。如同一个疯子正用皮鞭肆意抽打着一具早已气绝的尸骸。黄沙上方的空气在炙烤下蒸腾起来,透过它,远处过来的那些人看起来就像是几缕飘渺的幽魂。

        来的一共有五个人,为了防备脱水全身都严实地裹了起来。其中四个人骑着马,还有一个人驾着一辆简易的板车。打头的那个人首先停了下来,斗笠下面,他的整张脸都用布条蒙着,只留下了眼睛和嘴两处缝隙。“大人”他他拉下遮脸的布条,朝后面的人喊,“就是这儿吧。”

        后面那个人也停了下来,他四处张望,还有些犹豫不决。他身边一个人凑上来:“这儿离苦峪城够远了,埋在这儿,不会有人找到的。”那个大人用袖子擦着额头,他沉吟片刻,终于下定决心般地点点头。

        第一个人于是翻身下马,招呼走在最后板车的停下。另一匹马上的人也跳了下来,来到板车旁,罩袍下,他和板车上的人都是一副公差打扮。大人也下了马,快步走向板车,另外两个人则跟在那个大人身后,那个大人身上挂着晋昌县正堂的官印,另两个看起来则是吏人。

        板车上静静躺着一样东西,约莫四尺长,通身都被卷在一团白布里。大人厌恶地看了那东西,擦了擦脸上的汗水,然后挥挥手。两个衙役立刻从板车上取下两把铲子,在板车前方十五步的地方挖了起来。大人和两个吏人静静站在板车旁,看着公差默不作声地把铲子掘进松散的沙砾中,神态肃穆得如同在参加自己的葬礼。

        除了沙子被挥起落下所发出的嗤嗤声,天地间没有任何声音,仿佛连声音都已经被这片存在了亿万年的沙海吞噬了。大人看着那两个人机械的动作,汗水还是一刻不停地从他的额头渗出。挖开沙层就好像是剖开了一个巨兽早已死绝的尸体,他有了一种错觉,是不是在这片沙漠的边缘,就连时间也已经朽烂,崩坏分解成了这细小的沙粒了呢?

        沙坑很快就挖好了,比大人预期的还要深。两个衙役走回板车,从车上抬下那白布卷着的东西,小心翼翼地走回沙坑附近,然后把东西扔了下去。那东西毫无生气地落在里面,像是一段木头,僵硬地翻了一个身,便不动了。两个衙役的样子忽然轻松了许多,他们对望了一眼,重新拿起铲子,一铲一铲地把黄沙填回去。大人木然地看着这一切,时不时又擦拭一下流过脸颊的汗水,头顶的太阳像是一个绝望的赌徒,把最后的热量都吐了出来。他已经分不清自己是冷还是热了,好像始终有一股恶寒盘踞在他心肺间,他想打冷战,想伏在地上呕吐一番,然而他身体回答他的只有流汗,不停地流汗。

        从挖掘开始,这五个人谁都没有开口,像是谁都没有胆量惊动那被埋下去的东西,即使是当沙子完全填平,他们还是不敢说话,舌头像是被麻痹了,胆怯地躺在口腔里,纹丝不动。

        两个衙役看了看他们的成绩,然后转头望向大人,他没有什么可以抱怨的,这块沙地平坦得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大人最后看了一眼那一小片让他胆战心惊的金黄色,他仿佛看见沙砾下那不见天日的黑暗中,那团白布下面伸出了一只苍白干瘪的手,正拽着他的魂魄往下陷。他不敢再看下去了,咽了一口口水,他听见自己用沙哑的嗓音说:“上马。”

        一行人再次消失在晃眼的日光中,只剩下了那片沙地阴沉地躺在这灼热的一片死寂中。世界又回到了杳无人烟的状态,只有狂躁的风,有时送来一些沙子,有时带走一些。

        许葫芦在鸡叫前就匆匆起床了,事实上,昨晚他几乎没有睡着过。他吃了一个他家母鸡刚下出来的生鸡蛋,便拿起了昨晚已经准备好的包裹。他女人看着他忙这忙那,有好几次开口想要提醒些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做声。出门前,许葫芦又去床边探望了一下他的儿子。许小押还是紧闭着双眼,一张蜡黄的脸上毫无血色,嘴唇却苍白得像是打过霜一样。他最后嘱咐了女人几句,就赶在太阳上山前跨出了家门。

        瓜州的太阳很毒,从晋昌走到三道沟外差不多需要一天的时间,所以他必须加快赶路。之前他告诉他女人会在明天日落后回来,语气不容置疑。

        在路上他遇上了几个同路人。他们一开始对他都很友好,但是当他们听说许葫芦是要去三道沟外的万人坪时,防备的神色立刻增加了。之后没有人再主动找他说话。对此,许葫芦求之不得,背上包裹里面的东西还是值几个钱的,他不愿意和陌生人走得太近。

        当天中午和傍晚许葫芦都没有进食,只有在中午太阳最毒的时候稍微休息了一下,期间他谢绝了同伴递上来的干粮,也没有要把自己的食物同别人分享的意思。当天开始擦黑的时候,他们一行人到达了苦峪城,往那个方向再走一个时辰就是塔儿寺了。同伴们纷纷向他告别,一个心地善良的同伴还特别叮嘱要他小心一些。

        挥别了这些临时的伙伴,许葫芦继续前进,一天的艰苦跋涉后,包裹里的东西变得格外沉重,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能不能完成今天的任务。

        最后一丝余晖被收进了地平线以下,天空变成了一种纯粹至极的深蓝色。而天顶方向,黑幕已经悄无声息地压了下来。徐葫芦允许自己停一下,拿出一些干粮。因为没有水,吞咽这些山药干变得异常艰难。等他胡乱将就了几口之后,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群星在深邃的天幕下睁开眼睛,冷漠地看着这个孤独的旅人。

        “不远了。”他自己对自己说,像是在打气,其实是因为他想听听人声。接着,他继续前行。不久之后,一道向上倾斜的土路横亘就横亘在他面前了。万人坪,这个名字真讽刺。那个土坡甚至挤不下一百个人,而自从命案之后,去过那里的人加起来总够也不会超过一百个。土路的尽头,一个模糊的黑影矗立在夜色中。如果再走近一点,他会看到朽烂的台阶,断裂的门框,直指向天空的圆柱,躺在杂草下的条凳残骸,还有各种让人不快的动物:老鼠,蝙蝠,甚至还有蛇。

        这里就是茅桥老店,在命案发生后没多久,县令曾经打算把整栋建筑拆了,但是不知为什么,最后这件事不了了之。后来有人上报说,这里变成了蝙蝠的窝,于是县令又派了一队役夫来拆除废墟,之后好像发生了可怕的意外,活下来的役夫纷纷逃离了那里。接下来,有很长一段时间,再也没有人敢靠近这里,丁丑年,也就是开元二十五年的时候,这栋房子发生了一次不算大的火灾,可能是某些大胆的外乡人引起的,火灾烧毁一些房间,但房子没有坍塌,就像是一具火化了一半的朽尸,被虫蛀得千疮百孔,尴尬地躺在了这荒郊野地。

        但有一件事很奇怪,恐惧似乎产生了意想不到的副作用。愚昧的村民们相信那栋房子有强大的力量。战战兢兢的人们开始在那栋废墟附近摆上香炉,献上贡品,许下一些见不得人的愿望,然后飞也似地逃回家。对此,县里也曾经想过办法,但最终只能听之任之。据说这种迷信最昌盛的时候,茅桥老店前面几乎每晚都能看到一两点忽明忽灭的火光,在这个仿佛阴阳交界点的地方游弋。后来听说又发生了命案:两个仇人在同一晚来此献上贡品。这件事似乎又唤起了附近的人对于甲戌年那场件骇人凶案的回忆,拜访这里的人开始越来越少了。

        许葫芦跪在土路上,虔诚地奉上了他的贡品。凉酒,猪蹄,油炸过山药。这些东西放在豁口的盘子里,看上去比他本人还要寒酸,但是他只有这些。许葫芦不是那种可以培养出野心的人,他来此只是为了他的儿子。许小押被蜱虫咬了,随后被找来的大夫告诉六神无主的父亲,绝大部分的蜱虫并不致命,但是很不幸,这一种例外。

        周围的草丛里还有打翻的香炉,烧尽的蜡烛,以及几个劣质烛台,不知为什么,那栋房子的五十步以内寸草不生,但是除了那个范围后,荒草的长势简直可以用疯狂来形容。

        只有他一个人,他不知道该不该庆幸这一点。许葫芦点燃了自己的蜡烛和香,想象自己只是一个不韵世事的小孩,站在强大的未知面前,听任对方发落。一炷香烧完了,他觉得自己的腿已经不属于自己。“不管怎样,如果这栋房子里真的有什么东西,它也好像并不想害我。”他自言自语说。

        然而就在下一瞬,他的嘴猛地长大,喉咙里发出一种像是被气管收紧一样的声音,他那双充血的眼睛也瞪得大大的,整个人向后跌坐在地上。

        老店里有火光,一团幽暗的橙黄从一扇窗口黑暗的虚无中浮现了出来。看到这束光线从窗内映出,许葫芦就仿佛是看到了一束光从一个骷髅空洞的眼窝里投射出来一样。他筛糠一样抖着身体,像滩烂泥一样,手脚并用地朝土坡下爬去,他不知吃了多少口干涩的黄土,小便浸湿了他整条裤子。他想叫,但是声带已经痉挛了,只能发出微弱的“咔咔”声,像是一只蜱虫在摩擦着他的牙齿。一直等到他翻滚着爬下了土坡,魂灵才稍微回来了一点,包袱还在上面,但他已经顾不上了,他踉跄地战起来,飞也似地朝苦峪城的方向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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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10-27 08: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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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0-12-11 08:10:0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节【不期而遇】

        中年男人是今天上午来到老店废墟的。他到达苦峪城的时候骑着一匹马,但是他把马留在了那里,步行来到万人坪,随身只带了铺盖和少许必要的物品。老店的破败的状况比他预想的要好上一些。他在二楼找到了几间尚算完整的客房。捣毁了一个蝙蝠窝和两个鼠窝。接着他找来了一些木板,把四壁上大一点的缝隙统统钉了起来,只要不是太挑剔的话,那样就能够睡人了。不过中年男人最后还是决定睡在大堂里。那里有几张勉强可以立着的方桌,拼凑一下就能做出一张床来。

        等中年男人忙碌完毕,已经是深夜了,他手持油灯又在老店二楼转了一圈,也就在这个时候,他把可怜的许葫芦吓了个半死。当一切准备停当,他走到废墟的门外,现在这个季节,瓜州的夜晚不太好熬过去,里面太闷,外面风又太大。他清理出一小块空地,又捡了一些枯柴摞在上面,从怀里拿出火镰,又打开火镰袋里取出几片艾叶铺在石头上。在黑灯瞎火中用火镰捶打艾叶是一件苦差事,他提醒自己下记得带上火折子。

        反复尝试了几次后,火堆终于被点燃了。火焰在风中狂野地乱舞起来。中年人心满意足地坐在地上,取出冷酒和腌牛肉,一口一口吃喝了起来。茅桥老店,他人已经到了此处,这里有许多谜题需要他一一解开。

        就在这时,一股危险的电流忽然掠过他的大脑。有人,两个,武功都不弱。

        中年人默不作声,继续一口酒,一口肉,一边偷眼留意着四周的动静。狂风肆虐的高岗上,除了这一团跳跃着的明黄,一切都仿佛溶进了伸手不见五指的稠墨中,中年人甚至有点分不清楚,他到底是在人间,还是已经坐在了地狱的入口。

        不久,一道人影出现在火光的照耀范围之内,那是一个年轻的道士,脚上穿着一双滑稽的红靴子,一脸风尘朴朴的样子,火光在他脸上投下几率倦怠的金黄。

        “劳驾,”他问,“这里就是茅桥老店吗?”

        中年男子装模作样地回头看了一眼,那漆黑一团的废墟依旧森然地伏在自己身后。“没错。”他说。

        “那么我能在里面洗澡吗?”道人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

        中年人指了指西面:“那是葫芦河,要洗澡你可以去那里,不过哪儿水流太急,我建议你天亮再去。”

        道人掩饰不住心里的失望,不由自主地轻叹了一声,中年人则微笑着递过去手里的酒和牛肉:“新鲜的牛肉,还有烧刀子。”他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谢谢,我刚吃完,而且这辈子都不想再喝酒了。”那道人一本正经地说,看他说话的样子,像是不久前刚吃过宿醉的苦头。

        这时,另一个人也紧跟着出现了,他是一个魁梧的汉子,一袭白衣,飘逸出尘三绺长髯,眼神中说不尽的风雅与寂寞。白衣汉子和中年男人对视了一眼,都有些吃惊。然后中年男人一拱手:“王谷主好。”那白衣汉子也一拱手:“谢盟主好。”再然后便是漫长而尴尬的沉默,只有火舌焦躁地舔着四周的黑暗,野地的狂风在三人之间流窜,惶恐地拉扯着白衣男子和中年人的衣袂。最后浩气盟盟主谢渊打破了僵持,他说:“外面风太大,进去说话吧。”

        三个人默不作声地清理了火堆,缓步走进茅桥老店。废弃的木屋内还是那么闷热,空气里弥漫着朽木和老鼠尿的气味。恶人谷谷主王遗风用火折子点上了油灯,他把油灯举高,四下望了望,显然他也对这栋房子的状况颇为满意。大堂里已经没有桌子可以拼床了,不过他们两个还能睡到楼上的房间去,耗子,蝙蝠甚至蛇的威胁依然存在,但总比谁在外面好得多。

        “谢盟主为什么会在这里?”王遗风忽然冷笑着问。

        “应该和你来这里的原因一样吧。”谢渊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茅桥老店命案中,有两个死者是昆仑山上下来的药贩子”谢渊说到这里抬起头,一双潭水般沉静的眸子逼视着恶人谷主,“他们是恶人谷中出来的人吧?”

        “那么你也是为那两个人来的?”王遗风不答反问。

        “在下只是想要确认一下,恶人谷的人死在瓜州,这是有预谋的呢,还是仅仅是一次意外。”

        “那么我们可以一起确认这一点。”王遗风说,“这都是王某入谷以前发生的事了,前些日子肖药儿告知王某这件事,而他则是听沈老丐说的。”

        “那你呢?”谢渊忽然转向那个道士。

        “我……”那个道士颇为为难,“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到这儿。”

        王遗风笑了,他指指道人:“纯阳派的周问鹤,于睿真人的高徒,我表弟。”

        谢渊点点头:“原来是铁鹤道爷,失敬失敬。”

        然后王遗风又指指谢渊:“我的旧相识,浩气盟主谢渊。”

        周问鹤忙不迭伸出三指,口念慈悲,其实在门外的时候,道人早已猜到了他的身份。实在是没想到,这两个死对头会在这样一种场合见面,江湖上这些年,浩气盟和恶人谷已经杀得天昏地暗,要是那些死去好汉们看到眼前的光景,不知作何感想。

        “有一件事或许你们应该知道,”谢渊忽然说,“到这里之前,我在瓜州听说了一些有趣的事:林金秤并没有像其他死囚一样葬在苦峪城中,她的尸体被埋在了沙漠深处。”

        林金秤死后,尸体由官衙收敛,结果当天晚上就发生了怪事。有人声称听到殓房有一个女人的声音,反反复复在喊着“林金秤冤枉。”也有人说在城外看到一个小孩,耷拉着缝上去的脑袋走在苦峪城到茅桥老店之间的路上,当初逮捕林金秤的两个捕快,一个失踪了,另一个发了疯。各种荒诞的流言像是伤口上的脓一样扩散开来。最后又发生了一件让人作呕的天大的奇事,终于让县令胡伯忍无可忍,在大约五天后的一个夜晚,他带着四个人连夜离开了苦峪城,并带走了林金秤的尸体。

        他们把尸体用粗布裹着,放在一辆马车里,连夜来到了苦峪城和玉门关之间的沙漠某处。五个人中,两个衙役苏衮和王老六负责挖坑和掩埋尸体。另外还有三个见证者,分别是县令胡伯,县委曹秋和县丞路乾风。埋葬的具体位置,也只有这五个人知道。

        “后来,胡伯因为是姚崇一党,被贬死在南蛮,曹秋于五年后死于一场大病,路乾风因为和嫂子私通,于天宝元年被问斩,两个差人中,王老六跟随朋友去了西域,不知下落,但是苏衮还活着。”说到这里,谢渊顿了顿,“他说他还记得当初埋葬林金秤的地方。”

        周问鹤忍不住插口:“那你去找过了吗?”

        谢渊摇摇头:“说是记得,其实在大沙漠中找一个地方谈何容易,沙丘每时每刻都在变,可能今天沙暴搬来了一座沙山压在她身上,明天却又把她从山下吹了出来,连人带沙丘刮去别处。我根本无从找起。”

        王遗风点点头,他又问:“你刚才说,又发生了一件天大的奇事让胡老爷忍无可忍,究竟是什么事?”

        谢渊的表情变得有些为难,像是要开口说一个非常难以让人相信的故事:“就是林家林家长女,林金秤的尸体……”

        刚说到这里,只听得楼上传来“噗通”一声。三个人不由同时握紧了兵刃,这声音太大了,绝不可能是老鼠发出的,谢渊和王遗风对望了一眼,便小心翼翼地摸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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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2-11 08:10:1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节【梦境】

        谢渊走在头里,周问鹤拿着油灯紧随其后,断后的则是王遗风,三个人悄无声息地沿着老朽的木质楼梯拾阶而上——这楼梯距离彻底坍塌只有一步之遥,中间一段只有抓住朽木攀爬才可以通过。

        刚踏上二楼,漆黑的走廊尽头又传来“碰”一下,接着就只剩下大风吹开窗户的吱呀声。王遗风此时已经抢上前,与谢渊并肩,九成凝雪功灌注手臂,谢渊也提起了长枪,气势就像一只准备弓身扑食的猛虎。周问鹤也很想拔出铁鹤剑,无奈这条长廊只容得下两人并肩,他只能心有不甘地被挡在了后面。

        黑暗中传来了脚步声,“卡拉”,“卡拉”,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机械地重复着,好像是一个人趿拉着鞋子,正一步一步朝这里走过来。王遗风和谢渊的呼吸变慢了,像是不愿意搅扰四周的空气。那个声音已经移动到到油灯照明范围的边缘了,道人右手持灯,左手按住剑柄,觉得胸口擂起鼓来。

        就在下一瞬,一只穿着破旧草鞋的大脚映在了众人眼中,接着从黑暗中浮现出来一个胖胖的和尚。“啊?”他大大咧咧朝三人一抱拳,“贫僧这厢有礼了。”这个一脸福相的和尚大约三十岁左右,一脸漫不经心的模样,除了那双肮脏的大脚,他全身上下最抢眼的,莫过于那颗锃亮的光头了,灯光照耀下,仿佛是一个被擦拭了无数遍的铜球,足可鉴人。

        “大师好雅兴,天这么黑了还出来游玩。”王遗风冷冷地说,“请教大师贵上下呀。”

        “呃~不敢不敢,贫僧法号叫……呃……不漏。”那和尚装腔作势地说。

        谷主和盟主几乎是同时发出一声冷哼。“无漏。”谢渊冷冷纠正说,“峨眉山大宝光阁,三十三层天外天的无漏禅师,人的名,树的影,这么大的影子,我们怎敢不认识。”

        那和尚故作惊讶说:“贫僧……有……这么大的名头?”

        王遗风在一旁说:“‘菩提十界,名动八方’,还有比这更大的名头吗?”

        “岂敢岂敢,请问这三位施主……呃……”和尚说到这儿便停了下来,像是等有人接下去。三个人于是分别报了姓名,无漏和尚再次一一合十做礼。

        “禅师,下面聊吧。”谢渊朝楼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呃~好!好!哈哈。”那个和尚说着已经第一个撩起长及脚踝的纳衣,摇晃着他的大脑袋呼哧呼哧地跑下去了。看他这样子,周问鹤实在难以想象他就是当今天下身法第一快的无漏和尚。

        谢渊和王遗风也转身下了楼,朽烂的楼梯再次发出一连串不堪重负的“吱呀”声。周问鹤松了口气,提着灯打算跟在他们后面,然而,就在他转头前的一刹那,他忽然隐约看到,漆黑的走廊里似乎还有东西。

        那只是一瞬间的事,他仿佛看到一个模糊至极的轮廓,他依稀能辨认出,那是个跑堂打扮的人,手捧着一个茶盘,朝自己走过来,他走得不急不慢,不慌不忙,仿佛这一条走廊,他已经走了无数遍,早已习以为常了。接着,在下一瞬间,他就消失了。残破的走廊又重新浸入了稠密的黑暗之中

        “我眼花了?”道人自己问自己,然后,他也走了下来。

        下楼之后,谢渊像是没了聊下去的兴致,只是匆匆催促三个人早点休息。周问鹤和王遗风落脚在二楼一间情况还不算太糟的客房里,至于无漏和尚,他早在翻窗户进来的时候就已经挑中了心仪的房间——就在周问鹤隔壁。

        “我们说话的时候要不要提防着点谢渊和无漏僧?”在睡觉前道人问他“表哥”。

        “提防?”王遗风淡然反问,“在谢渊睡着觉的房子里,你觉得有必要提防谁隔墙有耳吗?”周问鹤明白了他的意思,谢渊本身就是用甲胄和兵刃写就的“高尚”二字,他绝不会允许自己有丝毫的不高尚,也不会容忍身边出现任何的不高尚。道人有些悻悻,这样的高尚可有些乏味啊。然后他便吹熄了灯。

        等到道人从房间里走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他从二楼往下张望,大堂里坐了两桌人,其中一桌的三个人是关中打扮,另一桌看起来则像是昆仑山的藏民。白色的水雾从厨房里飘了出来,空气中弥漫着新煮馒头的香味。道人有些饿了,他信步走下楼梯,来到了一张桌子前。

        “几位爷,饭菜马上就好了。”一个年轻人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道人循声望去,看到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堂倌站在自己身后,他个头不高,脸长得也难看,但是一副精明麻利的样子,让人看了打心里喜欢。此刻,他正满脸堆笑地朝大家拱手。

        关中人笑着点点头,另一桌的两个藏人则不置可否,依旧在低声交谈。

        道人忽然觉得眼前的堂倌身形有些眼熟,思索片刻,他猛然间想起来这就是昨晚上他在走廊尽头一瞟之下看到的那个轮廓。

        那人又同客人寒暄了几句,便径自走进了厨房,想来是去催促厨子了。道人不假思索地跟在他身后,一并走了进去。

        厨房实在不能算大,摆上一个灶台后几乎就是连转身的空间都没有了。道人看到灶台前站了一个约莫十四五岁的姑娘,一张蜡黄的脸,看起来姿色平平。

        “袁坤六呢?”堂倌问。

        “刚出去。”灶台前的姑娘低声回答,她说话的时候并没有停下手里的活计,也没有抬头望堂倌一眼,道人觉得她似乎有些怕那个小个子。

        “好哇,总算让我逮着他偷懒啦。”堂倌说着,一脸得意的表情,冷不防伸手在女娃枯柴般的腰间捏了一把,女娃吓得跳了起来,一双无神的倒吊眼睁得老大。看得出她似乎想避让,然而这么小的方寸间实在躲无可躲。堂倌坏笑着已经把女娃拉到自己怀里,伸长脖子,撅起嘴吻在了女娃那干瘪粗糙的双唇上。女娃的样子狼狈至极,但是她并没有过多挣扎,只是如同一只不小心走入大户人家房内的野猫,脸上写满了惶恐和不知所措。

        就在这时,帘子忽然被一只粗胖的手挑了起来,房内的两个人像是当头有一盆开水浇下来一样朝两边缩身。一个三十来岁,高大壮实的男人走了进来,他看到了堂倌,一张黑脸立刻涨红了:“你,你来这里干什么!”他逼视着堂倌。

        “你还不上菜,客人等得都心焦了,我进来催催。”堂倌说完,乘黑脸人还来不及追问,立刻夺门而去。只留下了那个看来是厨子的粗胖汉子,站在原地,气得浑身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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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2-11 08:10:3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节【老店与怪客】

        道人紧跟着堂倌离开了厨房,刚回到大堂,就听见有人在高声吆喝:“来了您哪,道爷,里面请啊。”周问鹤一愣,还以为堂倌是在招呼自己,转头看门外才发现,有一个身材瘦削的游方道士站在门口。

        那个道士穿着一身脏兮兮的道袍,袖口和衣领早已褪成了灰色,十来块大大小小的补丁点缀其间,衣服下摆上满是泥土,道靴也早已看不清颜色。他的脸及其消瘦,脸颊上几乎没有一点肉,尖尖的鼻子,尖尖的下巴,尖尖的颧骨,整个脑袋好像一个木匠尽最大的努力在一块材料捉襟见肘的圆木上刻出来的。那老道自顾自走到两个藏人身后的一张桌子旁,一屁股坐下,不知是不是他习惯这样了,一张嘴抿成了“门”字型。

        堂倌急忙过来招呼,在走出厨房的一刹那,他已经抹净了脸上的坏笑,又换成了之前那个精明,勤快,惹人喜爱的店小二。

        周问鹤也找了个位子坐了下来,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两张桌子外的道士。忽然,他发现道士的神色有些异常,一只手正伸在怀中摩挲着什么。周问鹤不由得伸长脖子,好看得仔细一点。道人怀中藏的,一定是一把兵刃,因为他摩挲的时候,望向两个藏人后背的目光也变得如同兵刃一样的锋利。

        周问鹤忍不住站了起来,一边张望一边向道士缓缓走去。没错,那是杀人的眼神,就好像潜伏在水面下的鳄鱼,静静审视着岸上那些浑然不觉的温热血肉。周问鹤继续向那个道士靠近,他几乎可以数出那张焦黄的脸上皱纹的数目,那阴沉而浑浊的眼神,下巴上凌乱的胡茬,还有那张像是永远都合不拢的漏风的嘴,这些仿佛都在向周问鹤提示着某个名字,某个他应该知道的名字。

        周问鹤同那个道人几乎是面对面了,他的视线从上方掠过对方的衣襟开口处,出乎他意料,衣襟里藏着的东西并不像是兵刃,它看上去是青绿色的,似乎还有一些蓝色的锈斑。周问鹤不由得又凑近了几步,依稀辨认出那好像是一尊手掌大的佛像,青铜材质,似乎已经有些年头了。

        周问鹤正打算细看,天地忽然为之一暗,面前的老道,身后的堂倌,包括门外斜照入内的夕阳以及厨房飘散出来的白雾统统如一缕青烟般从他的眼前消散了,青烟的后面,闪着星点的寒光,似乎是一件铁片点缀的衣服。朽坏的木桌,倒卧的横梁,倾斜的楼梯夹杂着朦胧的夜色,在猝不及防之下,迎头撞在了他的视网膜上,空气中馒头的香味,耳边熙熙攘攘的人声也一并从他已经熟悉的环境中被抽走。

        黑暗中,他发现自己正朝着那件铁衣凑过去,还未等他回过神站定,一只强有力的手已经按在了他的肩膀上,把他扶住了。接着,他听到了一个冷冷的声音:“周道爷,大半夜的你下楼来干什么呀?”

        道人有些尴尬地抬起头,看见谢渊正低头盯着自己,眼神中充满了戒备。

        “我……呃……我……梦游了。”道人听到自己嗫嚅般地说。这时他身后响起了开门声,他转过头,看见“表哥”已经走到了二楼的走廊上,默不作声地看着他们两个。因为距离太远,道人实在辨认不出王遗风此刻的表情,只有他那一袭白衣在黑暗中映着淡淡的月光,像是某个早已被世间遗忘的鬼魅。谢渊转头看了恶人谷主一眼,刚毅的脸上闪过一丝愠怒,周问鹤忽然感到,眼前这个人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杀气像是电流从他脚底下直窜头顶,仿佛片刻间,他随时都能对任何人给出巅峰状态的一击。

        但是那杀气只维持了一个弹指的世间,接着浩气盟主的全身忽然都放松了下来,他笑着拍了拍道人的肩膀:“梦游可能是你太疲劳了,再回去睡吧。”

        道人如闻大赦,伸出三指轻念了一声无量,就逃命一般地回了二楼。王遗风还站在门口,默默地与谢渊四目相对,一动不动,挺拔得如同一块白色的石碑。周问鹤路过他身边,他只是轻声说了句:“快进屋去!”

        道人虽然很想帮忙,但还是知趣地进了客房,走廊和大堂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让人觉得几乎空气都要被崩断了,隔壁无漏和尚住的房间却传来了打雷般的鼾声。“他真的睡着了?”周问鹤问自己,但是眼前形势容不得他分心寻思这些,铁鹤道人一手按上剑柄,一棵老松般静静候在房内。

        不久后,王遗风不疾不徐地回到屋中。他看到周问鹤,只是淡淡说了一句:“表弟,你的轻功不赖啊。你离开房间的时候,我这个做哥哥的一点也没发觉。”

        道人想要辩解两句,但是嘴张开半晌都不知从何说起。最后只能尴尬地笑笑。王遗风倒像是一幅全然不往心里去的神情,他一跃坐上了用木板支起来的临时床,倒头睡了,举手投足看起来还颇为愉快。

        周问鹤也坐到床沿边,表情就像是无意中吃到了一只很苦的杏仁。莫名其妙就招惹上了谢渊这号人,他心里十分的不是滋味。吧唧了几声嘴后,他也只有无可奈何地吹熄了床头的油灯。

        一炷香的时间很快过去了。道人还是坐在床沿边,像是丢了魂似的一动不动。那个在厨房中动手动脚的堂倌,显然就是沈推子。半路冲进来的矮胖男人一定是袁坤六,至于那个邋遢的老道……周问鹤在黑暗中锁紧了眉头,那老道是谁?他怀里的佛像又是怎么回事?道人将脑内一团团的乱麻捋了又捋,仔细翻找着那个名字,但是他什么也没想起来。也就在这一刻,他看到了屋子里的第三个人。

        那个人站在屋子中央,两手无力地垂在两侧,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看到这个人的第一眼,道人心中就涌起了一种奇怪的荒诞感觉。这个人太苍白,这苍白不仅仅是说皮肤;他的头发,他的衣服,他身上的一切,都仿佛在水里漂洗了无数次,从头到脚都失去了颜色。

        此刻的屋中,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只有这个人浑身被一团苍白失真的光团包围,游离在这片漆黑之外。道人忽然有了一种奇怪的直觉,这不是人,这是一个影子,是一个打在这片黑暗中的白色影子。

        然后,道人认出了他是谁,他是那三个关中布商中的一个,确切地说,是最年轻的那个。那个人木然地看着道人,眼神空洞得像是一尊泥塑。他有一张俊俏的脸庞,直挺挺的鼻梁,线条柔和的下巴,两颊微微有些肉,一副涉世未深的样子。然而现在,他的脸罩上了一层死尸般的白色。五官看上去僵硬得如同在湿牛皮上雕刻出来的一般,他站在那里,让人联想到某个绑在刑具上任人宰割的死囚。

        忽然,他脸上的肌肉牵动了一下,接着嘴角神经质地翘了起来,但是他不是在笑,因为两行泛着白光的水痕迅速淌过了他的面颊。他是在哭,道人心想,然而什么人会有这样的哭相呢?是恐惧?是哀伤?还是愤怒?都有,但好像又都不是主要的。那张脸在白光里迅速地扭曲了起来,五官纠结成一团,就好像皮质的面具在开水里泡得变了形。然后,他忽然抬起了右手,手上拿了一把同样不真实的匕首,像是体内的疯狂彻底决堤一般,他猛地向周问鹤扑去。

        道人惊慌之下伸手格挡,但是那个白色的影子只是穿过了他的身体,在他眼前消失了。周问鹤定了定神,环顾四周。他还是坐在那间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屋子里,破败,但是真实。他“表哥”躺在他对面,发出均匀的呼吸声。道人自己都不知道该不该松一口气,他决定把所有的问题都扔给明天的自己,当下他只想躺下来睡觉。

        但是那个白色的人又出现了,就在周问鹤打算躺下的前一刹那,他的脸几乎就要贴到周问鹤脸上,在这样近的距离看一张脸,原本就是会失真的,何况又是这么一张扭曲到极致的脸,周问鹤觉得那张脸皮几乎要从当中被崩开来了。

        那个人右手高高举着,匕首上滴下的鲜血一样是那么苍白。周问鹤忽然明白了,自己躺的地方以前就是一张床,那个人把躺在床上的人杀了!可是为什么?道人还来不及细想,那个人忽然左右手交叉伸向床头,似乎在做一件很费力的事,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双手,眼珠子像是要滴出血来,双肩胸膛剧烈起伏,好像随时要炸开。道人没有动,是恐惧,还是好奇,他自己也说不清,他只是坐在那里,静静看着白光中那个人疯狂的动作。

        十来次喘息后,那人忽然直起身,右手拿手匕首,左手提着一样东西。他得意洋洋,把那样东西举到眼前仔细端详——那是一颗刚割下来的人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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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2-11 08:10:5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节【三尺云展,野狐说禅】

        那人头耷拉着眼皮,下颌微微打开着,鲜血从他颈项和嘴角滴滴答答地淌下来,那副五官毫无生气地挂在面皮上,完全看不出它曾经是一个活物。但是周问鹤还是认出了这张脸,他也是三个布商之一。

        那个人满意地端详了一下他同伴的头颅,如同一个艺术家在欣赏他的作品。然后,他手一扬,仍凭那血淋淋的首级滚落到地上,便自顾自攥着匕首,头也不回地朝门口走去了,接着,那白色的影子消失了。好奇心催促着道人爬下床,蹑手蹑脚走到门前。王遗风的鼾声还是那么平稳和规律,好像完全没有察觉到什么。周问鹤用手轻轻搭住门板,稍微用力将门提了起来,这样可以缓解门轴在轴眼里的摩擦,进而减小开门的声音。这个办法奏效了,就算门板转动时确实发出过什么声音,也被一旁表哥的鼾声盖过了。

        门打开一条缝后,道人悄悄往外张望,外面是同样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一切都像是浸在了墨汁里。周问鹤心中升腾起一股犹豫,该不该打开这扇门?或许不要再次招惹谢渊是明智的选择,是不是应该把那些疯狂的事全部忘掉,回床上去继续睡觉。蹲在门边的道人渐渐被自己说服了,他忽然无比地珍惜起此刻的和平来。周问鹤心有不甘地朝门外最后瞄了一眼,打算站起身往回走。也就在这个时候,一道白影从门缝里飞掠而过。

        周问鹤几乎没有思考,一手拉开门,人窜了出去。走廊变得不是那么黑暗了,或许它还是一片漆黑,然而倒映在周问鹤眼中,这条腐朽的木质长廊正泛着一种冰冷的苍白色。借着这层白光,他毫不费力地就一眼望到了长廊尽头,那里就像其他地方一样,木质的四壁朽烂变形,地板上有两处明显陷了下去,到处都是凹凸与断裂,仿佛手指按一下就会坍塌。

        周问鹤看到一个人出现在了长廊尽头,他背对着道人,挥舞着手中的拂尘,像是在和什么人搏斗。看他的身形,周问鹤一眼就认出他就是晚饭时候投店的那个老道。那个老道的拂尘越挥越快,几乎变得有些疯癫,周问鹤发现他手中的拂尘有些与众不同,并不是用兽毛或者麻扎成的一束,看起来反倒像是一条已经秃掉的狐狸尾巴。铁鹤道人猛然间心中一亮,他再仔细辨认那个老道的武功路数——没错!虽然乍一看他用的昆仑派的大云阳手,但是如果详加推敲,不难发现他里面到处都夹杂着禅宗的武学。

        周问鹤忽然想到了眼前这个人是谁,“三尺云展,野狐说禅”,这本来是极好辨认的,只不过谁都没想到这个人竟然会脱下纳衣,留起头发,改作道士打扮。

        那人一个踉跄,向周问鹤的方向连退了六七步方才收住脚,他背靠着长廊的一扇木门,身体痛苦地挛缩着。道人这才看见,那个人的胸前,一道血痕从左肩一直贯通到右侧腰际,血沫不停地从**的鲜红道袍上翻腾出来。白光中,他的脸上写满了恐惧,周问鹤甚至觉得自己看到了他眼角正不停地抽搐,像是这人已经完全不能控制面皮下的肌肉。

        那个人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几乎他每喘一口气,嘴角和伤口就会飞溅出少许血沫。忽然,他大喝了一声,双眼如同回光返照一样爆出了凶光。铁鹤道人明白,他这是强弩之末,恐惧到达了极点,就会转化成愤怒,然而这样的愤怒持续不了多久,大多数时候,它唯一的作用就是让事主死得比较容易一些。

        那个人像是一张脱手的弓,猛地向前方弹了过去,在他右足着地的一刻,他前进的方向不可思议地几乎转了一个直角,前冲一下子变成了横切,与此同时,右手拂尘接连点向三个不同的方向,其势如同暴雨一般当头浇下,让人防不胜防。周问鹤万万没有想到世间有这种精妙诡异的招数,这一定是此人暗藏多年的后手,只在最危急的关头才会用出。白光中周问鹤睁大了眼睛,他看不见那人的对手,但是这巧夺天工的一招却已深深烙在了道人的脑海中。

        可惜,这一招并没有救回那人的性命。他整个人在周问鹤面前被拦腰切断,上半截身子重重地倒在了周问鹤的脚前。那张木雕般棱角分明的脸扭曲成一团,一张嘴像塞进了什么东西一样张到了最大,但是,已经没有呼吸了。

        道人静静看着仰躺在脚下的尸体,他知道那个并不存在,只是一道白色的影子,如此清晰,却又是如此不真实。忽然,他发现那具尸体还在动,那如同案板上半截死鱼的身体,它的左手正在缓慢地探进地板靠近墙角的一道缝隙里,它的脸已经变成了青绿色,双眼蒙上了一层灰色,死亡的气息笼罩在他的脸上,血和内脏正潺潺地从腰部以下流出来,它确实已经死了,或者说,它全身只有手还是活的,这是一种多么可怕的意志力!

        它的手还在缓缓移动,手腕已经完全没入了缝隙里,他似乎在摸索什么,好像是要从里面拿什么东西,隔了一个呼吸,他的手又缓缓地缩了回来,但是手里却是空的。那只手离开了缝隙,小心翼翼地被放在了身体一侧血泊中。当这一连串复杂的动作完成之后,那个看似早已死绝的人忽然吐出了一大串的血泡,之后就再也不动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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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10-27 08: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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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0-12-13 07:58:3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节【银鲤金童】

        周问鹤蹲在地上,白光和影子都已经消失了,这条走廊又一次浸泡在了一片没有边际的黑暗中。道人觉得自己的身子在打颤,胸口和后背已经被汗水**了一大片,还有汗珠涔涔地顺着他的眉梢滴下来。这房子太热了,他浑身都热得受不了。但是,他的内里却觉得冷,一种透彻肺腑的冷,从脚底直接贯穿到头顶,冷热交逼,他觉得自己就像是得了疟疾一样,就快要打起摆子了。

        道人脑子里渐渐浮出一个念头,好像黑夜中忽隐忽现的一点光亮,他觉得哪里不对,刚才的影像中,有着一些说不通的地方……是哪里?他有些迟疑地向黑暗中的地面伸出手去,像是要摸索那根本不存在的尸体,一片片零散的画面陆续在他的脑海中浮现又消失。指尖传来凹凸粗糙的触觉,他的手已经触及地板。黑暗中,他几乎看不见自己的手,但他还是用手在地上画了一个圈。“这是头”他轻声说。接着手移动到了圆圈的斜后方:“这是肩膀”。

        他就这样一边回忆,一边用手在地上画着:“血泊一直延伸到这里——这是腰,这是流出来的内脏……衣襟下摆……这是脱手的拂尘……这……”忽然他停下来了,他的手已经在地上画出了那具尸体大半的轮廓,此刻,他停在了死尸左手的位置——就是他之前伸进缝隙寻找东西的那只手。

        他忽然意识到哪里不自然了,那个老道,如果他真是要去拿一样什么东西,当他发现缝隙里空空如也的时候,他要么继续强打精神探寻另一条缝隙,要么就可以彻底死心了,他完全没有必要再把手缩回来,然后郑而重之地平放在身体一侧,好像……好像生怕别人从他的手联想到那条缝隙,好像生怕别人知道了这条缝隙的存在。

        “他不是……他不是要去缝隙里拿什么东西,”道人喃喃自语,肾上腺素像开闸的洪水一样涌进他的血液,周问鹤有了一种灵魂出窍般的感觉,“他是……把一样东西……塞进去了!”

        周问鹤双手撑地,小心翼翼地趴到了地板上,看起来就像一个荒原上的旅人正舔着地上仅有的一滩水。当他的脸贴近地面,一股陈年木头的腐败味在猝不及防下冲进他的颅内。道人厌恶地皱起眉头,一只手慢慢朝缝隙的位置摸索过去。他觉得自己的手变成了一条肮脏的蛇,正在黑暗中用信子辨别着方向。

        忽然,他摸到了一个豁口,他屏住呼吸,顺着豁口的方向移动手指,他几乎立刻感觉到豁口变宽了,他壮着胆子把手伸了进去。十一年过去了,天知道现在那里面可能住了些什么。在这种情况下,他那只握剑的手就和一只兔子一样的无助。

        值得庆幸的是,这条缝隙里似乎没有什么讨厌的居民,道人的手指在湿漉漉的缝隙里面划了两圈,碰到了一件金属质地的东西。那东西似乎经过人为的雕琢,凭触觉依稀可以感觉到一个人类的轮廓。周问鹤用两只手指轻轻夹住那东西,慢慢把它取了出来。狭窄的缝隙中,要夹住这样尺寸的东西显得异常困难,就像是用一双铜筷子夹起一块抹了油了鹅卵石,那块金属好几次都从道人指尖滑了回去。额头上的汗珠像小溪一样顺着周问鹤的眼角流进眼睛里,道人不得不时常停下来擦拭,他觉得几乎每喷出一口热气出来,四周就变得更热。

        终于,那个东西被手指颤颤巍巍地夹了出来,黑暗中只看得见一个黝黑的轮廓,他大约一个手掌那么长,约莫三根手指并拢的宽度。手感很沉,像是青铜的。周问鹤立刻联想到了那尊放在死者怀中的佛像。道人把佛像放到眼前,佛像几乎贴着脸了,但道人还是看不清楚,他实在没有信心能瞒着表哥把东西带回客房,他也不想把这东西给表哥看,这等于彻底倒向了恶人谷。看起来暂时放回原处是最好的选择,道人心想着,忽然听到背后有人说话:

        “拿过来。”

        周问鹤心中一沉,他慢慢转过身,黑暗中只看得见一个身穿甲胄男子的模糊轮廓。

        “你跟踪我?”周问鹤说。

        “铁鹤道爷,最后你还是卷进来了,不得不说谢某很失望。”谢渊的声音冷得像是刚擦拭完的兵刃,而这辞令听起来更像是两国交兵前的公文,周问鹤明白,他已经彻底把自己看做敌人了。

        有一个声音从谢渊身后响起:“谢盟主,大半夜的为什么全身披挂?”

        谢渊并不回头,反而提高声音:“王谷主,你表弟半夜跑到此处,从地板下起出一件东西,你能解释一下吗?”

        王遗风不说话了,因为谢渊的身子挡着,周问鹤看不见他,但是他能感觉到,表哥对他的信任已经渐渐开始松动,自从到了老店,他不可解释的举动太多了。

        一切归于寂静,就连无漏和尚的鼾声都停了。周问鹤走上一步,在黑暗中极力辨认着眼前这个魁梧的铁甲男子。他就像是矗立在朽木上的一尊铁铸的律法,刚毅,冷漠,无懈可击。仿佛就算用凿子在他身下划出刻痕,他也不会感觉到痛楚。

        周问鹤又踏上了半步,他的脸几乎贴到了谢渊的胸甲上,浩气盟主还是巍然不动,就算他心中生出些许对道人怪诞举动的疑问,他也没有表现出分毫。周问鹤就像是一个老藏客正在鉴赏王羲之的真迹,双眼紧紧盯着谢渊胸甲上的一处图案默不作声。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开口说:“银鲤金童。”

        谢渊一愣:“你说什么。”

        “银鲤金童,”周问鹤重复了一遍,接着说,“你的胸甲上画着银鲤金童,你的火镰上也有这个标记。”

        “道长看得很仔细啊。”谢渊说,“浩气盟成立之初,曾经使用过一短时间这个标记,但现在早就不用了。这火镰乃盟内一个老前辈所赠,至于这件盔甲,它已跟随了我几十年。”

        周问鹤点点头,沉默了半晌,然后用一种斩钉截铁的语气说:“当年命案时,那三个布商中有一个年轻人,他的匕首上也有这个标志。”说到这里他听了一下,仰起头对上谢渊冒着寒芒的双眼,“那三个布商,是浩气盟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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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2-13 07:58:5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节【羊头佛】

        “发生命案的那天,客栈里不但住着恶人谷的人,还有浩气盟的人,是不是?”周问鹤看着眼前这铁碑般的男人,缓缓地问,语气中充满着决然,像是随时准备将自己楔入这块铁碑之中。

        “你怎么知道三个布商中有一个年轻人?”谢渊反问,听声音他正在极力抑制着自己,“你怎么知道其中一个人的匕首上有这个图案?”

        “你只需回答我,是或者不是。”周问鹤眯起了眼睛,他就像一只全身毛发都竖立起来的野猫,战斗的号角已经在他脑内吹响,“我们都知道,浩气盟主谢渊,是不会说谎的。”

        就在这一刻,铁鹤道人仿佛听到了钢铁受到巨力扭曲而发出的“吱呀”声。“那是他的骄傲,”他心里想,“他整个人都是由骄傲支撑着,他的人倒下之前,他不会允许他的骄傲先倒下。”

        这关键一把,周问鹤赌赢了,谢渊紧抿着嘴唇,握拳的双手在黑暗中微微颤动,最后,他终于没有否认。

        老旧的木质地板忽然传来了“咯吱”声,一个风度翩翩的白衣男子徐徐踱到谢渊背后,一只手若无其事地搭到了浩气盟主的肩头。“谢盟主,”他慢条斯理地说,“聊两句如何?”谢渊没有回头,黑暗中,他的一双眼睛还是死死盯住了周问鹤,道人仿佛觉得四周的空气已经变成了流沙,从四面八方向三个人迫来,压得自己一点气都吸不进肺里。

        大约过了五个呼吸,沉默中的谢渊忽然低吼一声,整个身体向后撞去,同时一杆长枪点向道人檀中。周问鹤本知道这是虚招,却还是被逼得连退了四五步,耳畔传来王遗风的声音:“留在屋内,不要出来。”抬头间,只看到一个戎装一个长袍,两道黑影从屋顶的豁口窜了出去。

        周问鹤想起铁鹤剑还留在房中,正打算去取来,肩头被一个人抓住:“道爷,这是浩气盟和恶人谷的私事,我们不便插手啊。”不知什么时候,无漏和尚已经穿戴整齐站在了道人身边,道人一回头,正看见他的大脑袋。即使在这种黑暗中,那颗脑袋也似乎隐隐泛着一层淡光。

        周问鹤急忙伸出三根手指,打个慈悲:“大师,贫道有一事请教。”

        无漏显然没想到面前的人会突然多礼起来,两只胖手在胸口乱摇:“道兄有什么指点尽管开口好了,还请教什么。”

        周问鹤也知道自己现在的举止有些奇怪,无奈他马上要问出的问题实在在要紧,太严肃,太开不得玩笑:“尊师野狐禅师……真的是十五年前便已圆寂了么?”

        无漏和尚僵住了,他那两只原本在乱摇的手停在了胸前,整个人像是一尊拙劣的泥塑。过了许久,他才喃喃开口:“道爷……何出此言?”

        “因为贫道有理由相信,”周问鹤说到这里,忍不住咽了一口口水,“十一年前,凶案发生的那晚,尊师也在这座客店中!”

        “为什么!”和尚惊叫,声调像极了一只受惊的野鹅。

        道人摊开手掌,把佛像凑到无漏眼前:“你有没有见过这个?我刚才在地板下面找到的。”

        四周忽而归于寂静,但是周问鹤却觉得他听到了眼前这个胖和尚牙齿打颤的声音。

        “这尊佛像,可是大宝光阁的收藏?”道人问。

        无漏摇摇头:“不是,”他的声音如同梦呓,“这是二十余年前,我师父从外面带回来的。”说到这里他低下头,用一双肥胖的双手重重在脸上摩挲了两下,才用一种异常疲惫的语气接下去说:“我真希望这东西从来没入过我们宝光阁……还有,这根本不是佛像。”

        “怎么?”道人正待再问,无漏已经点燃了火折子,两人站立的地方顿时蓬起一团橘黄色的光团,摇曳的光芒铺展在和尚脸上,拓下出了数不清的阴影,像是无数跳扭曲的黑虫在泛黄的面皮上虬结。

        周问鹤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手中的东西,只一眼,他就确定,这真的不是佛像。这尊青铜铸像的身体四肢属于一个男性,他打着赤脚,袒胸露乳,一手指天,一手指地,身材匀称修长,总而言之,和一般的佛像无异,区别在于头部,这尊铜像,顶着一颗黑羊头。

        这是一颗很标准,很写实的羊头,既没有什么艺术上的加工渲染,也看不出表情,如果把这颗头按在一只山羊的脖子上,那这就是一头寻常的山羊,不管是让人看到,还是让别的山羊看到,都不会留意到它。然而现在,注视着这颗羊头的周问鹤,不知为什么心中升起了一股莫名的寒意。一阵不可遏制的战栗从他的腰眼沿着脊椎一直传到了脑颅中。和这只羊头对视,他仿佛被吸走了一切的感情,快乐,愤怒,恐惧,哀伤,他都忘却了,只剩下了永久的空洞。他的身体和意识还留在堆腐朽的废墟里,但是魂魄却已脱离了出去,进入了一场永无止境的坠落中,上不见天,下不见底,只有不断将他吞噬的,无边的虚无。

        忽然,他有了一种很奇怪的念头,这个念头是如此的荒唐,但是在道人看来却又是如此的理所当然。它像是毫无预兆之下钻进周问鹤颅内皮层下的,又像是早在他婴孩时期便已然埋入他脑中,如今忽然破土发芽的。铁鹤道人摸索着铜像,喃喃自语说:“凶案发生的那一晚……那两尊被斩首的地藏王像,其实是替身……不管那股力量的源头是什么,它真正要破坏的……”说到这里他又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东西,摇曳的火光在那颗冷漠的羊头上闪烁,看起来,那颗头颅像是在朝他微微颔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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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2-13 07:59:1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节【夜色鬼影】

        无漏和尚一愣:“道兄是说……那两尊菩萨,是因这东西而被削去脑袋的吗?可是……怎么可能呢?”

        周问鹤甩了甩头,他现在脑袋里很乱,各种思绪在他颅内中摧枯拉朽般地横冲直撞,但是他却无法捕捉。心中有一些念想呼之欲出,但他就是不能把这些心念组织起来。他勉强抓住无漏和尚的衣袖,说:“大师,令师十五年前,为什么要诈死?”

        大和尚重重出了一口气,缓缓说:“我不知道……自从这羊头佛进了宝光阁之后,各种耸人听闻的怪事就层出不穷。”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像是强迫自己缓一口气,“有一天晚上,师父明明已经就寝了,谁知到了夜里,他忽然穿戴整齐,提着灯笼走到院子里,面对一堵墙壁孤零零地站了一夜!”

        当弟子们发现野狐禅师的时候,他看上去已经在墙根边站了很久,老人穿着一身崭新的纳衣,披着节庆时候才会拿出来的云锦袈裟,左手提着灯笼,右手放在胸口行掌施礼,嘴一张一合,像是在轻声念诵什么经文。“师父……”无漏和尚战战兢兢地唤了一声,没有回应。大和尚走到野狐禅师面前,只见这个老人面如死灰,一双死鱼般的眼睛茫然地盯着墙面,他显然沐浴焚香过,朽木一般的粗糙的皮肤散发着一股让人作呕的淡淡檀香味。无漏仔细分辨师父口中说的话,有些是不连贯的词汇,而有些,听起来不像任何一种语言。有个弟子又轻声呼唤了一声:“师父”,老人还是充耳不闻。他的上半身开始小幅度地俯仰起来,头时而向前倾,时而向后仰,像是陷入了一种不可解释的宗教狂热中,连口中的祷念也变得有些哽咽起来。最后,老人的声带似乎痉挛了,无漏只能从口型判断出他说的最后四个字。

        “那天过后不久,师父忽然暴毙了,说实话虽然师父的精神在每况愈下,但谁也没有想到他就这样走了,我们几个弟子处理完白事,前前后后又花了一个月时间。然后在一天夜里,已经入土的师父忽然出现在我房中,他告诉我他诈尸是为了离开峨眉山,他要我拿来了那尊羊头佛,只说他要去当年他得到佛像的地方,有几件事,他弄清楚了就回来。我当时极力求师傅带我一块儿去,但是说什么他也不肯,还要我发下誓,永远不踏足那个地方。十五年过去了,十五年我没有师父的一点消息。”无漏重重叹了口气,“其实我早就猜到了,看到他老人家转身离开的背影时,我就知道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周问鹤点点头,闪动的火光中,无漏那颗滚圆的大脑袋看上去有些失真,像是变成了一种扁圆形。道人沉吟片刻,又问:“大师,还有一件事,希望你能如实相告……当初令师……究竟是从何处得来的这尊羊头佛呢?”

        无漏看上去有些为难,他略一迟疑,说:“这个……告诉道长也无妨,只是那个地方穷山恶水,道长恐怕未必听说过……”

        周问鹤并不回答,只是静静听着下文。摇曳的阴影下,和尚那颗脑袋活像是深海中的怪物。许久之后,无漏和尚长舒了一口气,表情像是要亲手打开一只关着巨蟒的笼子。然而,就在大和尚张开嘴的那一刻,一道深红色的光从道人的背后映照过来,把他面前的朽木廊门打成了一片暗赤。“灯笼?”这是周问鹤脑海中闪现的第一个念头,然而这片红色中却没透出丝毫的暖意,即使最黯淡的火光,也比眼前深邃,粘稠的红色明亮。这赤色仿佛是从某个深不见底的血池中映射出来的。

        火折子似乎灭了,道人周围的一切都在这片透不过气的暗红中若隐若现。

        “大师?”周问鹤在这片如血的赤色中喊了一声,却轻得几乎不可闻。仿佛声音都被这团红光吞噬了。

        没有回答,四周静得可怕。

        ,周问鹤环顾四周,这才发现身边一个人也没有,自己正站在废弃的长廊中,面对着一片虚无。

        “大师?”道人又喊了一声,刻意提高了音调。无漏和尚没有回应他,回应他的反而是窗外一个他从未听过的声音:“别去!!你不要去!!”道人转身,两个箭步窜到长廊尽头,年久失修的墙壁上豁开了很大一道口子,红光像是发现了裂隙的白蚁一样迫不及待地从豁口涌进来。

        周问鹤透过裂缝张望,黑夜不知何时已然消退,野地的上空,挂着一轮血红色的太阳。那枚太阳周围镶着一圈灼眼的暗红金边,但是当中却是一团黑色。天幕被它照耀得仿佛是一片倒挂于苍生头顶的血海,野地里的一切,都已经变成了红色。在那让人窒息的赤色中,他隐约看到远处的荒野里有一个人,那个人像是受过伤,左手被绑在胸前,又或者是被吊带吊在胸前,正一瘸一拐地朝老店的反方向走去,道人觉得那个人的背影十分熟悉,却始终想不起是谁,他每跨出一步,一侧的肩膀就要抬高一次,另一侧的肩膀则突兀地沉下去,忽明忽暗中好像是某种扭曲的怪物。然而那人的远去的神态却透露着一丝决然,像是一个赴死的亡命之徒。

        那撕心裂肺的尖叫又响了起来:“你会死的!他会杀了你的,会杀了你的!!”声音带着哭腔,听上去很稚嫩,乍听之下会以为是一个姑娘,但是几句之后,道人就断定它出自一个十岁上下的少年。周问鹤透过口子拼命朝外张望,却看不见声音的主人。

        那个远去的人影已经消失在红幕里,声嘶力竭的叫喊声也停了,时不时会传来隐隐约约的抽泣声,道人也很难分辨。他周身如同浸泡在腐臭的血河里,表情就像是一口气吞下了五六只苍蝇。忽然道人意识到远方有东西,就在刚才那一瘸一拐的人离开的方向,他看了某种庞然大物。它似乎隐藏在一片红云的阴影中,却比周围的黑暗还要黑暗,如同一块不可穿越的帷幕静静伫立在万人坪的尽头。目光触及到它的那一瞬间,周问鹤心中升腾起了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惧与厌恶,那沉默的存在好像是对宇宙间一切生命与自然的无声亵渎,如此纯粹的黑色仿佛来自宇宙中最阴暗的角落,光芒,生命,甚至时间,都被这一道重达千钧的漆黑碾为了齑粉。铁鹤道人觉得自己的手脚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冰凉过,似乎心肺都在打着颤。他注视着远处那巨大的墨影,忽然有了一种错觉,无论是荒野还是红光,眼前的一切都是那么的空洞,那么的虚假,只有那片黑暗才是真实的,如果强行要比喻的话,就好像他眼前摆着一副拙劣的图画,只有在某个地方镂空了一片,他正透过那片仅有的镂空窥视着图画外那片真实的,压倒一切的漆黑。道人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战栗起来,他想要躲开,想要闭上眼睛,想要大声尖叫,但是他做不到,他就像是任人宰割的祭品,无助地被放在了那团不可知的,冷酷而狂暴的黑暗面前。

        就在这时,忽然他觉得肩头压上了一样东西,一瞬间全身的束缚都消失了,他猛地回头,无漏和尚那颗鹅卵石一样滑溜的脑袋正对着他,摇曳不定的火光中他的脸上看起来带着一丝惊疑。“道兄,”他说,开口时上下嘴唇之间的黑暗像是通向某个无底的深渊,火苗在他两只黑洞洞的瞳仁中跳动着,“您怎么了,刚才说得好好的,突然之间就冲过来……”

        铁鹤道人根本没有打算解释,他几乎不用回头就可以断定,此刻如果从身后的裂缝望出去,他将看不到半点红光。周问鹤稍稍调匀了一下呼吸,然后说:“大师,令师得到羊头佛的地方,究竟是在……”

        “家师找到羊头佛的地方是在……”说到这里无漏和尚停了一下,像是极力控制着颤抖的下颚,好吐出那几个字,“珠崖郡……六羊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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