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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black白夜

[转帖] 《莫言的奇奇怪怪故事集》完结,莫言的脑洞带你一起去人性深幽处探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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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慵懒
    2024-10-12 0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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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3-7-31 09:51:18 | 显示全部楼层
    发完这个古怪的誓言,他就挥舞着菜刀扑上前去。治保主任的儿子见事不好,转身就跑。赵大婶的儿子在后边穷追不舍。他们俩奔跑的速度几乎一样,所以他们俩之间的距离既没有拉长也没有缩短。我感到有些无聊,不由得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我看到无聊的表情也出现在那些小妖们的脸上。事情总是在无聊到极点的时候发生有趣的转机:一个浑身黑色的人仿佛从地下冒出来似的,凸出在菜刀队与棍子队之间的沙地上。这个人穿着黑色的紧身衣服,脸上蒙着一块黑色的面纱,背后还拖着一条长长的披风,脚上自然是黑靴子,手上戴着黑手套。他的身上唯一裸露的是头发,头发自然也是如墨一般黑。这人从一出现就开始冷笑,他的笑声仿佛一群夜猫子在白杨树间飞翔。他慢慢地往河堤上倒退着,一直退到了我的面前。我闻到了他的身上散发出一种昏天黑地的气味,站在他的背后,我感到暗无天日,好像到了世界的末日。我挖空心思,想猜出他的真面目,但我的脑子里是一团漆黑,连一线光明也没有。终于,他开始说话了。他的腔调很怪,声音好像从井里发出,他说:

    「孩子们,你们应该上树,你们为什么不上树?!」说完了这句话,他继续冷笑。

    治保主任的儿子四肢扒住一棵光滑的树干,简直就是一条壁虎,噌噌地上了树。赵大婶的儿子原本就是爬树的高手,紧随着主任的儿子,他也噌噌地上了树。他爬树时只用了一只手和两条腿,他那只没用来爬树的手里高高地举着那把菜刀。新的追逐在树上展开了。治保主任的儿子爬到顶梢,眼见着到了穷途末路,赵大婶的儿子举起菜刀,果断地剁下去,主任的儿子身体一转,从树干的另一侧,一滑到地,动作流畅,无半点儿挂碍。赵大婶的儿子怎甘示弱?他用力把菜刀从树干上拔出来,也是一滑到地,好像炮弹滑入炮筒。但等到赵大婶的儿子一滑到地时,主任的儿子又沿着树干噌

    >>>噌地爬了上去。赵大婶的儿子自然又跟着爬了上去。

    站在我面前的黑色人从袖子里抽出一面黑色的令旗,在阳光下展开。他将黑旗一挥时,菜刀队里的孩子与棍子队里的孩子就疯子似的向对方扑上去。他们很快就找到了自己的对手,一个对一个,正好配成了十对。

    他们决斗的方式与治保主任的儿子和赵大婶的儿子的方式一模一样,没有一丝一毫的区别。也是先像斗鸡一样相互瞅着,瞅到懈怠时,拿棍的往前一戳,几乎戳到拿刀的肚皮,拿刀的握住棍子,挥刀乱砍,接下来也一样,恕不重复。最后,他们都在树上追逐,你上我下,我下你上。他们的追逐游戏把十几棵大杨树弄得生气勃勃。就这样过了很久很久,杨树上的叶子由绿变黄,胶河里的水由黄变绿,秋风从河对岸吹来,一行大雁从天空飞过,雁声嘹呖,我打了一个寒战。黑色人一挥令旗,把树上的孩子全都定住了。拿菜刀的都举起刀,对准了头上那些孩子的屁股,我知道只要黑色人一挥手,就会有十几块屁股落在沙地上,那么,我们村子里就有了十几个半腚孩子,那么,我们村子里就永无安宁之日了。

    黑色人转过脸,尽管我看不见他的眼睛,但我非常清楚地知道他的眼睛在盯着我。我知道,严峻的考验摆在了我的面前。我的心里有一些紧张,但我努力克制住自己,装出了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静静地等待着。他说:「现在,这些孩子的命运,就系在了你的身上!你是愿意让他们变成残废,然后疯狂地报复这个社会呢,还是希望他们健全地成长,长成健全的青年?」

    我想了想,坚定地说:「先生,我别无选择,您说吧,需要我干什么?」

    「你什么样的苦难都愿意承担吗?」

    我点点头,算是对他的回答。

    「你应该知道,」他冷如寒冰地说,「我们中国有几句俗话,一句叫作『开弓没有回头箭』,还有一句叫作『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我虽然看不到他的眼睛,但我知道他那两只肯定也是黑如煤球的眼睛一定在黑色的面纱后边死死地盯着我。尽管我心中怀着大恐怖,但我还是抱着一种悲壮的精神,坚定地说:「先生,您什么都不要说了,我已经做好了牺牲自己的准备。这样做并不是我有多么勇敢,也不是要为了什么理想来献身,我只不过是自己厌倦了自己罢了。」

    他点点头,说:「很好,你的话甚至让我有了一点儿微微的感动。几十年来我听了许多慷慨激昂的话,但事到临头,总是要大打折扣,所以我宁愿相信低调的无奈诉说,也不愿再听高亢的誓言。」

    我说:「先生,可以开始了。」

    他说:「是的,可以开始了,第一行秋雁,已经从我们头上飞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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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7-31 09:51:31 | 显示全部楼层
    他把身后拖着的长长的斗篷挥舞起来,让它如同一面涨满海风的黑帆。他随着斗篷旋转着,也可以说是斗篷随着他旋转着。然后,就如变戏法一样,两块方形的、状如门墩的石头出现在我面前的沙地上,紧接着,一块青色的石板落在那两块石墩上。随即,在石墩之间和石板之下,一堆木柴燃起了黄色的火焰。一股十分好闻、让我心情愉快的松木的香气猛烈地扑进了我的鼻子。我看到,那块被强劲的松木火烧烤着的青石板渐渐地改变了颜色。先是由青变黄,继而由黄变红,最后由红变白。我知道,石板上的温度已经非常之高了,如果把新鲜的羊肉放上去,立即就会冒出白色的油烟,随着那白烟的散发,白杨树林间马上就会弥漫烤羊肉的香气,如果再撒上点儿孜然粉、辣椒粉,如果再打开两瓶子啤酒,野餐会就可以开始了。

    「请吧,先生,请您坐上去吧!」我听到黑色人在我身后客客气气地催促着。

    我的心脏猛地就收紧了,眼前飞舞着许多柳絮状的东西。我想起了自己方才说过的话,感到后悔无比。但男人的自尊心不容我退却。我硬着头皮挪到火堆前。猛烈的火烤着我的肌肤,我感到脸皮紧缩,头发直竖起来。我低下头,往石板上吐了一口唾沫。只听到刺啦一声响,唾沫缩成了一个珍珠般的小球,在石板上兴奋地跳动着,转眼就消逝得无影无踪。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仿佛亲眼看到了屁股坐到石板上时猛然蹿起的那圈白与黄夹杂着的烟雾,我的鼻子也闻到了那股难闻的气味,同时我的屁股也感受到了痛苦。

    「请吧,先生,坐下去吧,这是一个让你顷刻间便能成为英雄的宝座,您如果横下一条心,一咬牙,一闭眼,也就坐下了。人生一世,这样的机会并不是很多,就像俗话说的那样,『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家店了』。」

    我知道,把我逼上这条路的,并不是身后的黑色人,更不是那些倒悬在树上的孩子。把我逼得进退两难的,是我自己发的誓言。而逼着我发出那些誓言的,是我的所谓的良心。

    「当然,我不会硬逼你坐到这热如炮烙的石板上,我更不会运用超自然的力量把你放到这石板上。尽管我完全可以把这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放到这石板上。」他在我的身后冷静地说着,「我想让你明白,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就是『话语』。你千万别想借说话的机

    >>>会来表现你的所谓个人风格或是雄心壮志,古往今来,有多少英雄豪杰像你一样被自己的话逼上了不归之路。我想,你是个比较聪明的人,总不会不明白我的意思吧?」

    我回过头,感激地望着黑色人那张被黑纱笼罩的脸。我说:「大师,您真是善解人意。您法力无边,所以您才能如此宽容。」

    他说:「你又在重复刚才的错误了。你不知道,当面吹捧任何一个人,其结果与乱发誓言是一样的,都将受到话语的惩罚。你难道没听说过这样的话?吹捧一个人,不如吹捧一头奶牛,因为吹捧一头奶牛可以让奶牛多下奶,而吹捧一个人,却什么都得不到。我的话你明不明白?」

    我说:「似乎有点儿明白,但好像什么都不明白。您也许不知道,我小时候,因为得不到足够的营养,把大脑饿坏了。尽管到了后来,我吃了许多鸡鸭鱼肉,进行了恶补,但我的大脑已经停止了发育,鸡鸭鱼肉只是让我的体内积存了大量的脂肪,一丝一毫也没有增添我的智慧……」

    「你的话让我感到厌恶!」黑色人说,他的声音仿佛青色的刀刃在秋风中颤动,「你应该知道,真正的愚蠢并不是智力低下,真正的愚蠢是抱怨,是诿过于他人、诿过于社会。这就像俗话说的那样,『拉不出屎来怨厕所不正,不会游泳怨鸟挂藻菜』。你们这样的人,虽然活着,但其实早就变成了行尸走肉!」

    我感到自尊心受到了巨大的伤害,一股怒火在胸中酝酿,像窖藏的老酒一样,终于成熟。我说:「请您不要教训我了,我豁出屁股,坐在这被鬼火烧红的石板上不就行了吗?士可杀而不可辱,这道理您应该懂!」

    说完这句话,我就抱着必死的决心,一屁股坐到了那被烈火烧烤得泛白的石板上。但是我的屁股并没有感到灼痛,我的眼睛也没有看到腾起的烟雾,我的鼻子也没有嗅到烤肉的气味,我的耳朵听到了黑色人响亮的大笑。定睛一看,我已经坐在了胶河的大堤上。阳光照耀着白杨树林,树干上的孩子像一个个丰满的宝葫芦在闪闪发光。那石墩那石板那烈焰都在,只是我莫名其妙地远离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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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7-31 09:51:43 | 显示全部楼层
    黑色人站在河堤下,因为他的身体高大无比,所以他的脸与我的脸在一个海拔高度上。尽管我还是无法看到他的眼睛,但我感觉到他的眼睛里放出了一丝丝温情,宛如明亮的蚕丝在微风中飘摇。他把面纱掀开一点儿,露出了下巴和口唇。我惊异地发现,他的下巴光滑得如同一只老牛的角,而他的嘴唇鲜红如樱桃,与我想象中的样子大相径庭。他一定看出了我的惊异,我从他的红唇边角上看出了嘲讽之意。他说:「这是对你的奖赏!多少年来,还从来没有人看到过我身体上的一丁点儿皮肤,更甭说看到我的下巴和红唇。我在这河堤上等待了半个多世纪,见到过将军也见到过士兵,见到过贵族也见到过平民,见到过英雄也见到过无赖,但还没见到过一个像你这样的敢一屁股坐到石板上的人,尽管我知道你是带着情绪往石板上坐,但这就让我十分地感动了。你已经基本上完成了英雄壮举,社会只看结果,不看目的。但我不忍心毁了你的一生。你难道没有看到,对面,正在进行一场争论,争论的焦点是,一个男孩,屁股被烫伤后,是否就必然地丧失了生儿育女的能力。为了不让你在将来也陷入这无聊的论争,所以,在你的屁股即将接触到石板时,我把你提起来了……」

    我感到温热微咸的泪水流进了嘴角,我的心中充满了对黑色人的感激之情,还有对自己的满意之情。我终于在最容易动摇的时刻,下定了牺牲的决心,从此后我就可以问心无愧地活下去了。

    「从今后我就可以问心无愧地活下去吗?」我问黑色人。

    他拉下面纱,蒙住了红唇和下巴,天空中顿时布满了阴霾,好像随时都会落下冻雨。他说:「恰好相反,这个世界上,问心无愧的永远是流氓和强盗,而不是良民和圣徒。也就是说,问心无愧的人无论做了什么,他都是问心无愧的;问心有愧的人无论做了什么,他都是问心有愧的。这就和『狼生下来就要吃肉,狗生下来就要吃屎』是一个道理!」

    黑色人的话,宛如一股严肃的西北风,吹散了我心中刚刚滋生的温情。温情散尽,我也就明白,温情是一种害人不浅的不健康情绪,很多事情就坏在温情里。这就和「狼走遍天下吃肉,狗跑遍天下吃屎」是一个道理。

    黑色人分明是看透了我的心,他说:「你果然是个聪明人,尽管你少年时脑子缺了营养,但总起来看还算发育正常。你已经基本上明白了人生的小道理,人生的小道理就是没什么道理,如果你非要把原本就没道理的事说出一点儿所谓的道理,你要么是圣人,要么是蠢驴。」

    他的话我越听越糊涂,但我却伪装出大彻大悟的样子,虚伪地说:「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真是『如坐春风,如沐春雨』,真是『打开两扇脑门骨,一瓢醍醐灌顶来』!」

    他说:「既然如此,那么,就请你去帮我买一包香烟吧!」

    我说:「小事一桩,愿意效劳!」

    我爬下胶河大堤,手掌上扎满了酸枣刺,膝盖上扎满了

    >>>蒺藜。其实我完全可以挺直腰板,堂皇地走下河堤。没人逼我爬下河堤,但我却像一条狗似的爬下了河堤。我头朝下臀朝上爬着下河堤时,感到许多血液流进了脑袋,头晕眼花,但我并没有感到这下河堤的方式包含着侮辱的意味,我只是到了河堤下站起来时才感到内心屈辱。我用牙咬掉了手掌上的硬刺,泪水如雨点般乱纷纷地落在了手上。我挥挥手,把泪水甩掉。回头望望高高的河堤,我看到黑色人像一棵松树,挺立在河堤上。我还是看不到他的脸,但我还是仿佛看到了他脸上的笑容。我心里有委屈有恼怒,但充满胸怀的是一种感恩戴德的情绪。我记得自己飞快地向着农场的小卖部跑去,小卖部里卖一种味道很臭的三棱形香烟,据说是出口转内销的东西。出口转内销的东西往往就是好东西,譬如说出口转内销的干电池就比不出口转内销的干电池电力充足,经久耐用。

    我冲进小卖部时,恰好有一束金色的阳光照耀着售货员的脸。这是一张葵花盘子般的圆脸,颜色自然也是金黄,上边还挂着厚厚一层花粉。有几只蜜蜂在那张脸旁嗡嗡地飞舞着,其意图十分明显。但那张脸的主人显然是误解了蜜蜂的意图,她也许以为蜜蜂要蜇她,所以她的那只粗大的手不时地挥舞起来,把蜜蜂打得像子弹般钉在墙上。

    我可顾不上去抢救蜜蜂,与挂在树上的那十几个孩子相比,几只蜜蜂算什么?但我刚这样一想,耳边就传来黑色人阴险的声音:

    「我对你真感到失望,谁跟你说过孩子就一定比蜜蜂重要?难道是我对你这样说过吗?」

    「您的意思是让我把蜜蜂抢救出来?」

    「我说过这样的话吗?我会说这样混账的话吗?」

    我为动辄得咎感到恼火,心里想:去你妈的,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我抬起一只脚,把一只正在地上团团旋转的蜜蜂一脚蹍死,然后怒冲冲地拍了一下柜台,大喊:

    「买烟!」

    那张葵花脸在阳光中睁开了一条细缝,一些金黄的花粉掉下来。我听到一声比蚊子哼哼还要细弱的声音,从葵花脸上传出:

    「没有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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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7-31 09:51:55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black白夜 于 2023-8-4 18:24 编辑

    我把头往前探出去,分明地看到一盒出口转内销的香烟端正地摆在货架上。

    「那是什么?」我用手指着那盒烟,愤怒地说,「是什么?!」

    葵花脸扭转,看看那盒烟,回转过来,对我说:「那是一盒香烟。」

    我说:「就要买那盒香烟!」

    葵花脸说:「没有烟了……」她的声音比蚊子哼哼还要细弱。

    明明货架上摆着一盒香烟,她却说没有香烟。我感到怒火中烧,回头望望,空旷的小卖部门前看不到一个人影,只有几只鸭子在摇摇晃晃地散步。于是我就一纵身蹿进了柜台。葵花脸气急败坏地提高了嗓音:

    「你干什么?你想干什么?」

    现在她的嗓音沙哑而高亢,我估计三里之外都能听到她的吼叫。她伸手扯住了我的胳膊,用力把我往她的胸前拉,我嗅到了从她的嘴里发散出发酵饲料的气味。起初我认为这种气味很难闻,但一会儿工夫,我就陶醉了。我感到脑袋微晕,好似喝多了老酒。尽管我心里还在惦记着香烟的事,模模糊糊地还想挣脱她的牵拉,但事实上已经丧失了反抗能力。即便还有反抗能力我也不一定反抗了,因为那股甜丝丝的糖化饲料的气味实在是太醉人了。然后我们就如一对老朋友似的坐在了一起。

    我与她对面而坐,在我们之间安着一个竹编的茶几,茶几上摆着一套精致的紫砂茶具,浓郁的香气从壶嘴里散发出来。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从壶嘴里溢出的袅袅热气,盼望着她能倒一碗茶水给我品尝,可是她全然没有倒茶的意思。她坐在我对面,大大咧咧地劈开着两条腿,还用双手很有节奏地拍着膝盖,一些前言不搭后语的话从她的嘴巴里吐出来,就像碎草从铡草机的出草口喷吐出来。我听了好久才听明白她似乎是在对我讲述自己的家史,她的两边嘴角上,各挂着一朵小泡沫。我早就听说,嘴角挂泡沫的女人讲起话来比万里长江还要长,如果我听完她的话再喝茶,那这壶茶将变成白毛苍苍的老人,空将香气四溢的青春浪费。古人早就教导我们,不要暴殄天物,那么,我自己倒一杯茶润润喉咙,不但不是不懂礼貌,而且是遵循了古人的教导,干了一件替天行道的好事。想到此我就提起茶壶,往茶碗里倒水。我看到茶汤金黄,好像琥珀。一盏入口,先是有点儿苦头,但几分钟后,就有一种奇特的甘甜充满了口腔,甘甜过后是润滑,那感觉好似口腔里挂上了丝绸。我一连喝了三杯茶,便义无反顾地站起来,顺手从货架上拿起那盒香烟,大摇大摆地走出店门。我沿着长满荆榛的小路向前走,把河滩上那群打糊涂仗的孩子抛到脑后,把那个神神鬼鬼的黑色人抛到脑后,把那嘴角上挂着泡沫的女人抛到脑后,把一切的一切抛在了脑后。我只要向前走,我只为向前走,我只是向前走,我只想向前走,哪怕前面是地雷阵,或是万丈深渊。



    3 节 铁孩

    有一年,村里修筑了一条八十里长的铁路。铁路的上端连接在胶济铁路干线的高密站上,下端插在高密东北乡那片方圆数十里的荒草甸子里。

    那时候我们只有四五岁,生活在与「公共食堂」一起建成的「幼儿园」里。幼儿园里只有一排五间泥墙草顶的房子,房子周围圈着一些用粗铁丝连接起来的碗口粗的树干,有两米多高,别说是三四岁的孩子,就是年轻力壮的狗,也跳不过去。我们的父、母、兄、姐……凡是能拿起铁锹铲土的,都被编进民工队伍里去了,吃在铁路工地,睡在铁路工地,我们已有很长时间没见到他们了。

    我们被圈在「幼儿园」里,有三个很瘦的老太婆看管着我们。三个老太婆都是鹰钩鼻子眍?眼睛,我们认为她们长得一模一样。她们每天熬三大盆野菜粥喂我们,早上一盆、中午一盆、晚上一盆。我们都把肚子喝得像小皮鼓一样。

    木栅栏上抽出一些嫩绿的枝条。有柳树枝条、有杨树枝条。有的树干腐烂了,不抽枝条,生出一些黄色的木耳或是乳白色的小蘑菇。我们喝完了粥就扒着木栅栏看外边的风景,用手掰着木杆上的小蘑菇吃着,看到栅栏外的街道上来来回回走动着一些外乡口音的民工,一个个蓬头垢面,无精打采。我们在这些民工中寻找亲人。

    我们哭咧咧地问:「大叔,你看到俺爹了吗?」

    「大叔,你看到俺娘了吗?」

    「看到俺哥了吗?」

    「看到俺姐了吗?」

    …………

    民工们有的像聋子一样,根本不理睬我们;有的歪过头来,

    看我们一眼,然后摇摇头。有的则恶狠狠地骂我们一句:

    「狗崽子们,钻出来吧!」

    那三个老太婆坐在门口,根本不理睬我们。木栅栏高约两米,我们爬不出去。木栅栏间隙很小,我们钻不出去。

    我们透过木栅栏,看到村外的田野上渐渐隆起一条土龙,听木栅栏外边的民工们说,那就是铁路的路基。有时候,土龙上会突然插起千万面旗帜,更多的时候什么旗也不插。后来,土龙上闪烁着许多亮晶晶的东西。栅栏外边的民工们说:「要铺设铁轨了。」

    有一天,木栅栏外走过来一个黄头发的青年,他个子很高,我们觉得他只要一伸胳膊就能摸到木栅栏的尖儿。我们向他打听亲人的消息,他竟然走到木栅栏边,蹲下来,很亲热地摸我们的鼻子,戳我们的肚皮,拧我们的小鸡鸡。这是我们召唤来的第一个大人。他笑着问我们:

    「你爹叫什么名字?」

    「俺爹叫王富贵。」

    「噢,王富贵,」他摸着下巴说,「富贵我认识。」

    「你知道他什么时候来接我吗?」

    「他来不了了,前日抬钢轨时,他被钢轨砸死了。」

    「哇……」一个孩子哭了。

    「你见过俺娘吗?」

    「你娘叫什么名字?」

    「俺娘叫万秀玲。」

    「噢,万秀玲,」他摸着下巴说,「秀玲我认识。」

    「你知道她什么时候来接我吗?」

    「她来不了了,前日搬枕木时,她被枕木砸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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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7-31 09:52:08 | 显示全部楼层
    「哇……」又一个孩子哭了。

    …………

    最后,所有的孩子都哭了。黄头发的青年人站起来,吹着口哨走了。

    我们从中午一直哭到黄昏。老婆子们让我们去喝粥,我们还在哭。

    第二天我们还是扒着木栅栏望外面的风景。半晌午时,有几个民工抬着一扇门板急匆匆地走过来了,门板上躺着一个血肉模糊的人,分不清是男是女,一滴一滴的黑血沿着门板的边缘,「吧嗒吧嗒」滴在地上。

    不知是谁带头哭了起来,大家一齐哭,好像那门板上躺着的就是自己的亲人。

    喝完了中午粥,我们又趴在木栅栏上,看着有两个端着大枪的黑大汉押着那个我们熟识的黄头发青年走了过来。黄头发青年双手背着,手腕子上绑着绳子,鼻、眼青肿,嘴唇上流着血。走到我们面前时,他歪着头看看我们,对我们挤眼弄鼻子,好像他心里挺高兴。

    我们齐声喊叫他,一个黑大汉用枪筒子戳戳他的背,大声说:「快走!」

    又是一天上午,我们扒着木栅栏,看到远处的铁路上,突然又插满了红旗,并且响起了敲锣打鼓的声音,数不清的人在铁路上吆喝着,不知为什么那么高兴。中午喝粥时,老太婆们分给我们每人一颗鸡蛋,并且对我们说:「孩子们,铁路修好了,下午通车了,你们的爹娘就要来接你们回家了,我们也伺候够你们了。每人一颗鸡蛋,庆祝通车典礼。」

    我们高兴起来,原来我们的亲人没死,是那黄头发青年骗我们,怪不得把他捆起来哩。

    我们很少吃鸡蛋,老太婆告诉我们要剥了皮才能吃。我们笨拙地剥鸡蛋皮,鸡蛋壳里都藏着一只带毛的小鸡,一咬叽叽叫,还冒血水。我们吃不下去,老太婆们用棍子打我们,逼着我们吃,我们都吃了。第二天上午,我们趴在

    >>>木栅栏上,看到铁路上的红旗更多了。半晌午时,铁路两边的人嗷嗷地叫起来,有一个头上冒着黑烟的大东西,又长又黑的大东西,呜呜地叫着,从西南方向跑过来。它跑得比马还快。它是我们看到的跑得最快的东西。我们感到脚下的地皮打起哆嗦来,心里很害怕。有几个穿着白衣裳、戴着白帽子的女人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来,拍着巴掌叫着:「火车来了!火车来了!」

    火车轰隆隆响着朝东北方向开过去了,我们的眼睛追着它的尾巴,一直到看不见了还在看。火车开过去后,果然有一些大人来接孩子。狗被接走了,羊被接走了,柱被接走了,豆也被接走了,最后,只剩下我一个人。

    三个老太婆把我领到栅栏外,对我说:「回家去吧!」

    我早就忘记了家门,哭着央求老太婆们送我回家。老太婆把我推到一边,便急急忙忙地关上了木栅栏大门,门里边还锁上一把黄澄澄的大铜锁。我在木栅栏外哭、叫、求情,她们根本不理。我从木栅门缝里看到,三个一模一样的老太婆,在木栅门里边支起一只小铁锅,锅下插上劈柴点着了火,往锅里倒进一些浅绿色的油。火苗子呼呼地响着,锅里的油泛起泡沫。一会儿泡沫消散了,一些白色的烟沿着锅边爬上去。那些老太太打破鸡蛋,用木棍把一些带毛的小鸡扔到油锅里去,炸得啦啦响,扑棱扑棱翻滚。一股焦焦的香气溢出来。老太婆们又用木棍把油锅里的小鸡夹出来,吹几口气,就把小鸡塞到嘴里。她们的腮帮子时而这边鼓起来,时而那边鼓起来,嘴里呜噜呜噜响着。她们在吃小鸡时都闭着眼,我啪嗒啪嗒滴着眼泪。任我怎么哭叫,她们也不开门。我眼泪干了,喉咙哑了。我看到一株黑油油的树旁边有一汪混浊的水。我走过去喝水。我喝水时看到水边有一只黄色的蛤蟆。我还看到一条黑色的、脊梁上有白花的蛇。蛤蟆和蛇在打架,我很害怕,我很渴。我忍着怕,跪下用手捧水喝。水从我指头缝里哗哗漏。蛇咬住蛤蟆的腿,蛤蟆头上冒出一些白水。我感到水很腥。我有点儿恶心。我站起来。我不知道该到哪里去。 我想哭。我哭了。我干哭,没有眼泪。

    我看到树、水、黄蛤蟆、黑蛇、打架、害怕、口渴、跪下、捧水、水腥、恶心、我哭、没有眼泪……哎,你哭什么?你爹死了吗?你娘死了吗?你家里的人死光了吗?我回头。我看到那个问我话的小孩。我看到他跟我一般高。我看到他没有穿衣裳。我看到他的皮上生着锈。我觉得他是个铁孩子。我看到他的眼是黑的。我看到他跟我一样是个男孩。

    他说你哭什么木头?我说我不是木头。他说我偏要叫你木头。他说木头你跟我做伴儿到铁路上玩去吧。他说那里有很多好看的、好吃的、好玩的。我说蛇快把蛤蟆吞了。他说让它吞吧,别动它,它会吸小孩的骨髓。

    他领着我我跟着他朝铁路那儿走。铁路好像离我们很近可总也走不到,走走,望望,铁路还是那么远,好像我们走它也走一样。我们好不容易走到铁路边。我的脚很痛。我问他叫什么名字。他说你愿意叫我什么名字我就叫什么名字。我说我看你像块生锈的铁。他说你说我是铁我就是铁。我说铁孩。他答应了一声并且咧开嘴笑了。我跟着铁孩往铁路上爬。铁路路基很陡。我看到了两道铁轨像两条大长虫从一定是很远很远的地方爬过来。我想只要我一踩它就会扭动起来,它还会用长得没有头的木尾巴把我缠起来。我试探着踩了它一下。我感到铁很凉,它没有扭动也没有甩尾巴。

    我看到太阳就要落山了。太阳很大很红,有一些白色的大鸟落在水边。我听到一声怪叫,铁孩说火车来了。我看到火车的铁轮子是红的,几条铁胳膊捣着它转。我感到车轮下有吸人的风。铁孩对着火车招手,好像它是他的好朋友一样。

    晚上我感到很饿。铁孩拿来一根生着红锈的铁筋,让我吃。我说我是人怎么能吃铁呢?铁孩说人为什么就不吃铁呢?我也是人我就能吃铁,不信我吃给你看看。我看到他果真把那铁筋伸到嘴里,咯嘣咯嘣地咬着吃起来。那根铁筋好像又酥又脆。我看到他吃得很香,心里也馋了起来。我问他是怎样学会吃铁的,他说难道吃铁还要学吗?我说我就不会吃铁呀。他说你怎么就不会呢?不信你吃吃看,他把他吃剩下那半截铁筋递给我,说你吃吃看。我说我怕把牙齿崩坏了。他说怎么会呢?什么东西也比不上人的牙硬,你试试就知道了。我半信半疑地将铁筋伸到嘴里,先试着用舌头舔了一下,品了品滋味。咸咸的,酸酸的,腥腥的,有点儿像腌鱼的味道。他说你咬嘛!我试探着咬了一口,想不到不费劲就咬下一截,咀嚼,越嚼越香。越吃越感到好吃,越吃越想吃,一会儿工夫我就把那半截铁筋吃完了。

    怎么样?我没骗你吧!我说,你没骗我,你真是好人,教会了我吃铁,我再也不用喝菜汤了。他说人人都会吃铁,他们不知道。我说早知这样谁还去种粮食?他说你以为炼铁比种庄稼容易吗?炼铁更难。你千万别告诉他们铁好吃,要是让他们知道了,大家一齐吃起来,就没有咱俩吃的了。我说为什么你要把这个秘密告诉我呢?他说我一个人吃铁没意思,想找个做伴儿的。

    >>>我跟他踩着铁轨往东北方向走。因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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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7-31 09:52:27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black白夜 于 2023-8-4 18:24 编辑

    学会了吃铁,我一点儿也不怕铁轨了。我心里说:铁轨铁轨,你放老实点儿,你要敢不老实,我就把你吃了。因为吃了半根铁筋,我的肚子一点儿也不觉得饿了,脚和腿都有劲。我和铁孩每人踩着一根铁轨往前走。走得很快,一会儿就望到前边红彤彤的半边天,有七八个大炉子呼呼地冒着火苗子。我闻到好香好鲜的铁味儿。他说,前边就是炼钢铁的了,没准儿你爹娘在那里呢。我说我一丁点儿也不想他们了。

    我们走着走着,铁路忽然没了。四周都是比我们还高的荒草,荒草里有一大堆一大堆的生满红锈的废钢铁,有好几辆火车歪在荒草里,车厢都砸扁了,里边装着的废钢铁都倾了出来。我们又往前走了会儿,发现这儿有很多人,蹲在钢铁堆里吃饭,炉子里的火把他们的脸映得通红。他们正在吃饭,吃的什么饭?大肉包子地瓜蛋。他们吃得那么香,那么甜,都把腮帮子撑得鼓了起来,好像生了痄腮一样。但是我闻到从那些肉包子里、地瓜蛋里发散出一股臭气,比狗屎还要难闻,我感到恶心得很厉害,便赶紧跑到上风头里去。

    这时有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忽然从人堆里站起来,大声呼喊着:「狗剩!」

    我被他们吓了一跳。我认出了那是我的爹和娘。他们跌跌撞撞朝我跑来。我忽然觉得他们很可怕,像「幼儿园」里那三个老太婆一样可怕。我闻到了他们身上那股子比狗屎还要难闻的臭味。在他们伸手就要捉住我的时候我转身逃跑了。我跑,他们在后边追。我不敢回头,但我觉得他们的指尖不断地戳到我的头皮。这时我听到我的好朋友铁孩在我的前边喊我:「木头,木头,往铁堆里跑!」

    我看到他的暗红色的身影在铁堆里一闪就不见了。我冲向废铁堆,踩着那些锅、铲、犁、枪、炮等铁器爬上了堆积如山的废铁堆。铁孩在一个圆的铁管子里向我招手,我一斜肩膀就钻进去。铁管子黑乎乎的,弥漫了铁锈的香味。我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见。有一只凉森森的小手拉住我的手。我知道那是铁孩的手。铁孩小声说:「别怕,跟我走,他们看不到我们。」我跟着他往前爬。铁管子曲里拐弯,也不知通向哪里。爬呀爬呀,爬出了一线光明。我跟着铁孩钻出去。铁孩领着我手把着一辆破坦克的履带爬到炮塔上。炮塔上涂着一些白色的五角星。一根锈烂得坑坑洼洼的炮管子斜斜地指着天。铁孩说要钻到炮塔里去。炮塔的螺丝都锈死了。铁孩说:「咬开它。」

    我们跪在炮塔上,转着圈啃那些生锈的螺丝。一边啃一边吃,一会儿就啃透了。炮塔盖子被我们掀到一边去。炮塔上的铁很软,像熟透了的烂桃子一样。我们钻进坦克肚子里去,坐在那些软绵绵的铁上。铁孩帮我找了一个孔,让我望着我的爹娘。我看到他们在远处的铁堆上爬着,噼里啪啦地翻动着那些铁器,一边翻动一边哭叫着:「狗剩,狗剩,儿呀,出来吧,出来吃大肉包子地瓜蛋……」

    我看着他们,像看着两个陌生人一样。当听到他们让我出去吃大肉包子地瓜蛋时,我轻蔑地笑了。他们找不到我,回去了。

    我们钻出坦克,爬到炮筒上去骑着,看远远近近的那些冒火的大炉子和炉子周围忙忙碌碌的人。他们把一些铁锅抬起来,喊一声「一——二——三」,抛到半空中去,掉下来跌破,再用大铁锤砸得稀巴烂。我嗅到了铁锅片儿的焦香味儿,肚子咕噜噜地响起来。铁孩好像猜到了我的心思,说:「木头,走,拿口锅吃,铁锅好吃。」

    我们避避让让地走进火光里,选中了一口好大的锅,抬起来就跑。几个男人被我们惊吓得连手中的铁锤都丢了,有的还撒丫子就跑,一边跑还一边叫:「铁精来了——铁精来了——」这时我们已跑到铁堆的顶上,一块块掰着铁锅,大口大口吃起来,铁锅的滋味胜过铁筋。我们吃着铁锅,看到有一个腰里挂着盒子枪的瘸子走过来,用枪带子抽着那几个喊「铁精」的男人,骂道:「浑蛋,我看你们是造谣言搞破坏!狐狸能成精,大树能成精,谁见过生铁蛋子能成精?」那几个男人齐声说:「指导员,俺们不敢撒谎。俺们正在砸铁锅,从黑影里蹿出来两个小铁人,都生着一身红锈,抢了一口铁锅,抬着就跑,一转眼就没影了。」

    瘸子问:「跑到哪里去了?」

    那些人说:「跑到废铁堆上去了。」

    「胡他娘的造谣!」瘸子说,「荒滩荒地,哪来的孩子!」

    「所以俺们才怕了呢。」

    瘸子掏出枪,对着铁堆「当当当」就放了三枪,枪子儿打在铁上,迸出了一些金色的大火星子。

    铁孩说:「木头,咱把他那支枪抢来吃了吧?」

    我说:「就怕抢不来。」

    铁孩说:「你在这儿等着,我去抢。」

    铁孩轻手轻脚地下了铁堆,趴在荒草里,慢慢地往前爬,光明里的人看不到他,我能看到他。我看到他爬到瘸子背后时,就在铁堆上抄起一块铁叶子,敲打起铁锅来。

    那几个男人都说:「听听,铁精在那儿!」

    瘸子刚举起枪来要放,铁孩从背后一跃而起,一把就下

    >>>了他的枪。

    男人们大叫:「铁精!」

    瘸子一腚就坐在地上,嘴里喊着:「救命啊——抓特务——」

    铁孩提着枪爬到我身边,说:「怎么样?」

    我说你真有本事。他高兴极了,一口咬下枪筒子,递给我,说:「吃吧。」

    我咬了一口,尝到一股子火药味。我呸呸地吐着,连声说:「不好吃,不好吃。」

    他从枪脊上咬了一口,品咂着,说:「果真不好吃,扔给他吧!」

    他把枪身扔到瘸子身边。我把被我咬了一口的枪苗子扔到瘸子身边。

    瘸子捡起枪身和枪苗,看了看,嗷嗷地叫着,扔掉破枪就跑了。瘸子跑,歪歪倒,我们坐在铁堆上笑。

    半夜时,西南方向一道耀眼的光柱射过来,并且传来了「咣当咣当」的巨响。火车又来了。我们看到火车跑到铁路尽头,一头就扎到另一辆火车身上,后边拉着的车厢呼隆隆挤上来,车厢里的铁哗啦啦地泻在车道外边。

    从此以后再也没有火车。我问他火车上有没有特别好吃的地方,他说车轮子最好吃。后来我们吃过一次铁轮子,吃了一半就不愿再吃了。我们还去炼铁炉边找那些新炼出的铁吃,那些铁反而不如生锈的铁好吃。

    我们白天钻到铁堆里睡觉,晚上出来和那些炼铁的人们捣乱,吓得他们胡乱跑。

    有天晚上,我们又去吓唬砸铁锅的男人。我们看到明亮的灯火里摆着一口锈得通红的大铁锅,便一起奔那铁锅而去。我们的手刚触到锅沿,就听到呼隆一声响,一面用麻绳子结成的大网把我们罩住了。我们用嘴咬绳子,下多大的狠劲也咬不断。他们高兴地喊:「抓住了,抓住了!」后来,他们用砂纸擦我们身上的红锈,好痛,好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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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7-31 09:52:42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black白夜 于 2023-8-4 18:25 编辑

    4 节 夜渔

    经过很长时间的缠磨,九叔终于答应夜里带我去拿蟹子。那几年每年都涝,出了村庄二里远,就是一片水泽。

    吃过晚饭后,九叔带我出了村。临行时母亲一再叮嘱我要听九叔的话,不要乱跑乱动,同时还叮嘱九叔好好照看着我。九叔说,放心吧嫂子,丢不了我就丢不了他。母亲还递给我们两张葱花烙饼,让我们饿了时吃。我们披着蓑衣,戴着斗笠。我拎着两条麻袋。九叔提着一盏风雨灯,扛着一把铁锹,出村不远,就没了道路,到处都是稀泥浑水和一棵棵东倒西歪的高粱。幸好我们赤脚光背,不在乎水、泥什么的。

    那晚上月亮很大,不是八月十四就是八月十六。时令自然是中秋了,晚风很凉爽。月光皎洁,照在高粱间的水上,一片片烂银般放光。吵了一夏天的蛙类正忙着入蛰,所以很安静。我们拖泥带水的声音显得很大。感到走了很长很长时间,才从高粱地里钻出来。爬上了一道堰埂,九叔说这就是河堤,是下栅子捉蟹的地方。

    九叔脱了蓑衣摘了斗笠,又脱掉了腰间那条裤头,赤裸裸[图片]一丝不挂,扛着铁锹跳到那条十几米宽的河沟里去,铲起大团的盘结着草根的泥巴截流。河沟里的水约有半米深,流速缓慢。一会儿工夫九叔就在河水中筑起了一条黑色的拦水坝,靠近堰埂这边,开了一个两米的口子,插上双层的高粱秸栅栏。九叔把马灯挂在栅栏边上,便拉我坐在灯影之外,等待着拿蟹子。我问九叔,拿蟹子就这么简单吗?九叔说你等着看吧,今夜刮的是小西北风,北风响,蟹脚痒,洼地里蟹子急着到墨水河里去集合开会,这条河沟是必经之路,只怕到了天亮,捉的蟹子咱用两条麻袋都盛不下呢。

    堰埂上也很潮湿,九叔铺下一件蓑衣,让我坐上去。他裸着身体,身上的肉银光闪闪。我觉得他很威风,便说他很威风。他得意地站起来,伸胳膊踢腿,像个傻乎乎的大孩子。九叔那年十八岁多一点儿,还没娶媳妇。他爱玩又会玩,捕鱼捉鸟,偷瓜摸枣,样样都在行,我们很愿意跟他玩。

    折腾了一阵儿,他穿上那条裤头,坐在蓑衣上,说,不要出动静了,蟹子们鬼得很,听到动静就趴住不爬了。我们安静了,一会儿盯着那盏放射出温暖的黄色光芒的马灯,一会儿盯着那个用高粱秆栅栏结成的死城。九叔说只要螃蟹爬到栅栏里就逃脱不了了,我们下去拿就行了。

    河水明晃晃的,几乎看不出流动,只有被栅栏阻挡起的簇簇小浪花说明水在流动。蟹子还没出现,我有些着急,便问九叔。他说不要心急,心急喝不了热黏粥。

    后来潮湿的雾气从地上升腾起来,月亮爬到很高的地方,个头显小了些,但光辉更明亮,蓝幽幽的,远远近近的高粱地里,雾气团团簇簇,有时浓有时淡,煞是好看。水边的草丛中,秋虫响亮地鸣叫着,有??的,有吱吱的,有叽叽的,汇合成一支曲儿。虫声使夜晚更显得宁静。高粱地里,还时不时地响起哗啦啦的水声,好像有人在大步走动。河面上的雾也是浓淡不一,变幻莫测,银光闪闪的河水有时被雾遮盖住,有时又从雾中显出来。

    蟹子们还没出现,我有些焦急了。九叔也低声嘟囔着,起身到栅栏边上去查看。回来后他说:怪事怪事真怪事,今夜里应该是过蟹子的大潮呀,又说西风响蟹脚痒,蟹子不来出了鬼了。

    九叔从河边的一棵灌木上,摘下一片亮晶晶的树叶,用双唇夹着,吹出一些叽叽啾啾的怪声。我感到身上很冷,便说:九叔,你别吹了,俺娘说黑夜吹哨招鬼。九叔吹着树叶,回头看我一眼。他的目光绿幽幽的,好生怪异。我心里一阵急跳,突然感到九叔十分陌生。我紧缩在蓑衣里,冷得浑身打战。

    九叔专注地吹着树叶,身体沐在愈发皎洁的月光里,宛若用冰雕成的一尊像。我心中暗自纳闷:九叔方才还劝我不要出动静,怕惊吓了蟹子,怎么一转眼自己反倒吹起树叶来了呢?难道这是一种召唤蟹子的号令?

    我压低嗓门叫他:「九叔,九叔。」他对我的叫唤毫无反应,依然吹着树叶,叽叽啾啾吱吱,响声愈发怪异了。我慌忙咬了一下手指,十分疼痛。说明不是在梦中。伸出手指去戳了一下九叔的脊背,竟然凉得刺骨。这时,我真正有些怕了,我寻思着要逃跑,但夜路茫茫,泥汤浑水高粱遍野,如何能回到家?我后悔跟九叔捕蟹子了。这个吹着树叶的冰凉男人也许早已不是九叔了,而是一个鳖精鱼怪什么的。想到此,我吓得头皮发炸,我想今夜肯定是不能活着回去了。

    天上不知道何时出现了一朵黄色的、孤零零的云,月亮恰好钻了进去。我感到这现象古怪极了,这么大的天,月亮有的是宽广的道路好走,为什么偏要钻到那云团中去呢?

    清冷的光辉被阻挡了。河沟、原野都朦胧起来,那盏马灯的光芒强烈了许多。这时,我突然嗅到一股淡淡的幽香。幽香来自河沟,沿着香味望过去,我看到水面上挺出一枝洁白的荷花。它在马灯的光芒之内,那么水灵,那么圣洁,我们家门前池塘里盛开过许许多多荷花,没有一枝能比得上眼前这一枝。

    荷花的出现使我忘记了恐惧,使

    >>>我沉浸在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洁白清凉的情绪中。我不知不觉地站起来,脱掉蓑衣,向荷花走去。我的腿浸在温暖的水中,缓缓流淌的水轻轻抚摸着我的大腿,我感到快要舒服死了。离荷花本来只有几步路,但走起来却显得特别漫长。我与荷花之间的距离仿佛永远不变,好像我前进一步,它便后退一步。我的心处于一种幸福的麻醉状态,我并不希望采摘这朵荷花,我希望永远保持着这种荷花走我也走的状态,在这种缓慢的、有美丽的目标的追随中,温暖河水的抚摸,给了我终生难忘的幸福体验。

    后来,月亮的光辉突然洒满河道,一瞬间,我看到它颤抖两下,放射出几道比闪电还要亮的灼目白光,然后,那些宛若玉贝雕琢成的花瓣纷纷落下。花瓣打在水面上,碎成细小的圆片,旋转着消逝在光闪闪的河水中,那枝高挑着花瓣的花茎,在花瓣凋落之后,也随即萎靡倾倒,在水面上委蛇几下,化成了水的波纹……

    我不知不觉中眼睛里流淌出滚滚的热泪,心里充满甜蜜的忧伤。我心中并无悲痛,仅仅是忧伤。眼前发生的一切,宛若一个美丽的梦境。但我正赤身站在河水中,水淹至我的心脏,我的心脏的每一下跳动都使河水轻轻翻腾,水面上泛起涟漪。荷花虽然消逝了,但清淡的幽香犹存,它在水面上漂漾着,与清冽的月光、凄婉的虫鸣融为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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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7-31 09:52:57 | 显示全部楼层
    一只有力的大手抓住我的脖颈把我提出水面,水珠一串串,像小珍珠,从我的胸膛、肚腹、蚕蛹大的小鸡鸡上,滴溜溜地滚落到水面上。我听到河水被两条粗壮的大腿蹚开,发出哗啦啦的巨响。随后,我的身体被抛掷起来,在空中翻了一个筋斗,落在蓑衣上。我想一定是九叔把我从河中提上来,但定睛一看,九叔端坐在堰上,依然那么专注痴迷地吹着树叶,没有一丝一毫移动过的迹象。

    我大叫了一声:九叔!

    九叔叼着树叶,回头看了我一眼,那目光完全是陌生人的目光,并且那目光中还透出几分愠恼,好像嫌我打扰了他的吹奏。有了下河追随荷花的经历,恐惧竟离我而去,我已不太在乎九叔是人还是鬼,他似乎只是一个引我进入奇境的领路人,目的地到达,他的存在也就失去了意义。这样想着,他吹奏树叶的声音也由鬼气横生变得婉转动听了。

    马灯的昏黄光芒向我提示,我们是来捉螃蟹的。一低头,一抬头,就看到成群结队的螃蟹沿着高粱秸栅栏往上爬。螃蟹们的个头很整齐,都有马蹄般大小,青色的亮盖,长长的眼睛,高举着生满绿毛的大螯,威风又狰狞。我生来就没见过这么大、这么多的螃蟹集中在一起,心里又兴奋又胆怯。戳九叔,九叔不动。我很有些愤怒,螃蟹不来,你着急;螃蟹来了,你吹树叶,要吹树叶何必半夜三更跑到这里来吹?我又一次感到九叔已经不是九叔。

    一只软绵绵的手摸我的头颅,抬头一看,竟是一个面若银盆的年轻女人。她头发很长、很多,鬓角上别着一朵鸡蛋那么大的白色花朵,香气扑鼻,我辨不出此花是何花。她满脸都是微笑,额头正中有粒黑痦子。她身穿一袭又宽又大的白色长袍,在月光中亭亭玉立,十分好看,跟传说中的神仙一模一样。她用低沉甜美的声音问我:「小孩,你在这里干什么呀?」

    我说:「在这里捉螃蟹呀。」

    她哧哧地笑起来,说:「这么个小东西,也知道捉螃蟹?」

    我说:「跟我九叔一块儿来的,他是我们村里最会捉螃蟹的人。」

    她笑着说:「屁,你九叔是天下最大的笨蛋。」

    我说:「你才是笨蛋呢!」

    她说:「小东西,我让你看看我是不是笨蛋。」她回手从身后拖过一根带穗的高粱秆,往河沟中的两道栅栏间一甩,那些青色的大螃蟹就沿着秆儿飞快地爬上来。她把高粱秆的下端插进麻袋,那些螃蟹就一个跟着一个钻到麻袋里去了。瘪瘪的麻袋很快就鼓胀起来,里边嘈杂着万爪抓搔、千嘴吐泡沫的声音。一只麻袋眼见着满了,她从脚前揪下一根草茎,三绕两绕,把麻袋口拴住了。另一只麻袋也很快满了,她又用一根草茎封了口。「怎么样?」她得意地问我。我说:「你一定是个神仙!」她摇摇头,说:「我不是神仙。」

    「那你一定是个狐狸!」我肯定地说。

    她大笑着说:「我更不是狐狸。狐狸,多丑的东西,瘦脸,长尾,满身的脏毛,一股子狐臊气。」她把身体凑上来,说:「你闻闻,我身上有臊气没有?」

    我的脸笼罩在她的那股浓烈的香气里,脑袋有些眩晕。她的衣服摩擦着我的脸,凉凉的,滑滑的,十分舒服。我想起大人们说过的话,狐狸能变成美女,但尾巴是藏不住的。便说:「你敢让我摸摸你的屁股吗?要是没有尾巴,我才相信你不是狐狸。」

    「咦,你这个小东西,想占你姑奶奶的便宜吗?」她很严肃地说。

    「怕摸你就是狐狸。」我毫不退让地说。

    「好吧,」她说,「让你摸,但你的手要老实,轻轻地摸,你要弄痛了我,我就把你摁到河里灌死。」她掀起裙子,让我把手伸进去。她的皮肤滑不留手,两瓣屁股又大又圆,

    >>>哪里有什么尾巴?她回过头来问我:「有尾巴没有?」我不好意思地说:「没有。」

    「还说我是狐狸吗?」

    「不说了。」

    她用手指在我脑门上戳了一下,说:「你这个又奸又滑的小东西。」

    我问:「你既不是狐狸,又不是神仙,那你究竟是什么?」

    她说:「我是人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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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7-31 09:53:11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black白夜 于 2023-8-4 18:26 编辑

    我说:「你怎么会是人呢?哪有这么干净,这么香,这么有本事的人呢?」

    她说:「小东西,告诉你你也不明白。二十五年后,在东南方向的一个大海岛上,你我还有一面之交,那时你就明白了。」

    她把鬓角上那朵白花摘下来让我嗅了嗅,又伸出手拍拍我的头顶,说:「你是个有灵气的孩子,我送你四句话,你要牢牢记住,日后自有用处:镰刀斧头枪。葱蒜萝卜姜。得断肠时即断肠。榴莲树上结槟榔。」她的话还没说完,我便睡眼蒙眬了。

    等到我醒来时,已是红日初升的时候,河水和田野都被辉煌的红光笼罩着,那一望无际的高粱像静止不动的血海一样。这时,我听到远远近近的有很多人呼唤我的名字。我大声地答应着,一会儿,我的父母、叔婶、哥哥嫂嫂们从高粱地里钻出来,其中还有我的九叔。

    他一把抓住我,气愤地质问我:「你跑到哪里去了?!」

    据九叔说,我跟随着他出了村庄,进了高粱地,他摔了一跤爬起来就找不到我了,马灯也不见了。他大声喊叫,没有回音,他跑回家找我,家里自然也找不到,全家人都被惊动了,打着灯笼,找了我整整一夜。

    我说:「我一直跟你在一起呀。」

    「胡说!」九叔道。

    「这是两麻袋什么?」哥哥问。

    「螃蟹。」我说。 九叔撕开扎口的草茎,那些巨大的螃蟹匆匆地爬出来。

    「这是你拿的?」九叔惊讶地问我。我没有回答。

    今年夏天,在新加坡的一家大商场里,我跟随着朋友为女儿买衣服,正东挑西拣地走着,猛然间,一阵馨香扑鼻,抬头看到,从一间试衣室里,掀帘走出一位少妇,她面若秋月,眉若秋黛,目若朗星,翩翩而出,宛若惊鸿照影。我怔怔地望着她。她对着我妩媚一笑,转身消逝在熙熙攘攘的人流里。她的笑容,好像一支利箭,洞穿了我的胸膛。靠在一根廊柱上,我心跳气促,头晕目眩,好久才恢复正常。朋友问我怎么回事,我心不在焉地摇摇头,没有回答。回到旅馆后,我突然想起了那个帮我捉螃蟹的女人,掐指一算,时间正是二十五年,而新加坡也正是一个「东南方向的大海岛」。



    5 节 秋水

    我爷爷八十八岁那年春天一个天气晴朗的上午,村里人都见他坐着大马扎子倚在我家临街的菜园子墙上闭目养神。天晌午,母亲让我去叫爷爷回家吃饭。我跑到他身边,大声喊叫也不见应,用手推去,才发现他已不会动。飞快报告家里人,一齐拥出来,围上去,推拿呼叫,也终究不济事。爷爷死得非常体面,面色红润,栩栩如生,令人敬仰不止。村里人纷纷说我爷爷生前积下善功,才得这等仙死。我们全家都为爷爷的死感到荣耀。

    据说,爷爷年轻时,杀死三个人,放起一把火,拐着一个姑娘,从河北保定府逃到这里,成了高密东北乡最早的开拓者。那时候,高密东北乡还是蛮荒之地,方圆数十里,一片大涝洼,荒草没膝,水汪子相连,棕兔子红狐狸,斑鸭子白鹭鸶,还有诸多不识名的动物充斥洼地,寻常难有人来。我爷爷带着那姑娘来了。

    那个姑娘很自然地就成了我的奶奶。他们是春天跑到这里来的,在草窝子里滚过几天后,我奶奶从头上拔下金钗,腕上褪下玉镯,让爷爷拿到老远的地方卖了,换来农具和日用家什,到洼子中央一座莫名其妙的小土山上搭了一个窝棚。从此后就爷爷开荒,奶奶捕鱼,把一个大涝洼子的平静搅碎了。消息慢慢传出去,神话般谈论着大涝洼里有一对年轻夫妻,男的黑,魁梧,女的白,标致,还有一个不白不黑的小子……陆续便有匪种寇族迁来,设庄立屯,自成一方世界——这是后话。我懂人事时,那座莫名其妙的小土山已被十八乡的贫下中农搬走了,洼地似乎长高,天雨日少,很难见到水,隔五六里就是一个村子。听爷爷辈的老人讲起这里的过去,从地理环境到奇闻轶事,总感到横生出鬼雨神风,星星点点如磷火闪烁,不知真耶?假耶?

    ……我爷爷和我奶奶开荒地种五谷,捕鱼虾猎狐兔,起初还有些提心吊胆,梦里常忆起那几颗血淋淋的人头,日子一多,便淡忘了。我爷爷说,大洼里无兵无官,天高皇帝远,就是蚊虫多得要命。阴雨天前,常常可见到一团团黑烟压着草梢和水面飞翔,伸手过去,能抓下一小把。为避蚊虫,爷爷和奶奶有时跳进水里去,只露出两个鼻孔出气。爷爷还说,潮湿的草中,每到晚间就放出幽幽绿光,连成一片,好像水在流动。泥沼里的螃蟹总是趁着磷光觅食,天明你去淤泥上看,密密麻麻全是蟹爪印。这些蟹子,长成了都如马蹄大。我甭说吃,连见也没见过这些大蟹。听爷爷讲过去的大涝洼子,令人神往神壮,悔不早生六十年。

    夏去秋来,爷爷种的高粱晒红了米,谷子垂下了头,玉米干了缨,一个好年景绑到了手上。我父亲也在我奶奶腹中长得全毛全翅,就等着好日子飞出来闯荡世界。临收获前几天,突然燠热起来,花花绿绿的云罩在大涝洼子上,云团像炸群的牲口一样胡乱窜,水洼子里映出一团团匆匆移动的暗影。大雨滂沱,旬日不绝,整个涝洼子都被雨泡涨了,啰啰唆唆的雨声,犹犹豫豫的白雾,昼夜不绝不散。爷爷急躁得骂天骂地。奶奶一阵阵腹痛。奶奶对爷爷说:「我怕是要生了。」爷爷说:「生就生吧。这熊攮的天气,我恨不得捅它个窟窿。」

    爷爷正骂着,就见那太阳从云缝中钻出来,初时略有些朦胧,立即就射出两三束极强的白光,扫出了几道白天。爷爷跑出窝棚,兴奋地看着天,听涝洼里的雨声渐渐稀少起来,空中尚有少许银亮雨丝斜着飞。大洼子里积水成片,黄草绿草在水中疲劳地擎着头。雨声断绝,大洼子里一阵阵沉重的风响。我爷爷高高地望着他的庄稼,见高粱玉米尚好,脸上有了喜色。随着风响,无数的青蛙一齐鸣叫起来,整个洼子都在哆嗦。爷爷走进窝棚,跟奶奶说云开日出的事,奶奶说她肚子痛得一阵急似一阵,心里害怕。爷爷劝她:「怕什么?瓜熟蒂落。」

    正说着话,听到四野里响起一阵怪声,隆隆如滚雷,把蛙鸣声挤到中间来。爷爷钻出棚去,见有黄色的浪涌如马头高,从四面扑过来,浪头一路响着,齐齐地触上了土山,洼子里顿时水深数米。青蛙好像全给灌死了。荒草没了顶,只有爷爷的高粱和玉米还没被淹没。又一会儿工夫,玉米和高粱也没了顶,八方望出去,满眼都是黄黄的水,再也见不到别的什么。爷爷长叹一声,钻进棚里。奶奶裸着身子,在草铺上呼呼叫叫,头发上滚满了草屑,白脸上透出灰色。「洪水漫上来了!」爷爷忧心忡忡地说。奶奶于是不再叫,爬起来,挪出棚子望望,立即钻进来,脸上失了色,五官有些挪位。半晌没说话,一张嘴,先放出两声哭声:「嗷——嗷——完了,老三,咱活不出去了。」爷爷扶她躺在铺上,说:「你是怎么啦?咱人也杀了,火也放了,还有什么好怕的?当初就说,能在一起过一天,死了也情愿,咱在一起过了多少个一天啦?水大没不了山,树高戳不破天,好好生你的孩子,我去看看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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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3-7-31 09:53:25 | 显示全部楼层
    我爷爷折了一根树枝,斜着往下走了几十步,把树枝插在乱伸舌头的水边上,又返回土山高顶看水。迎着阳光的一面只能望出去几箭远,便被水面泛起的耀眼的光芒挡住了;背光的一面,却可以一眼望到尽头。眼中全是浊污的黄水,不知从哪儿来,不知往哪儿去,一股一股的,撞上了土山,扭在一起

    >>>,弄出一些大大小小的黑漩涡,时时可见一两只笨拙的蛤蟆直奔漩涡而去,进去了,就再也见不到出来。我爷爷插的那根树枝又被淹没了,这说明水还在急涨。望着这浩浩荡荡的世界,我爷爷也有些惶然。一会儿心里空隙极大,像一片寂寞的荒原;一会儿又满登登的,五脏六腑仿佛凝成一团。发着愣怔的工夫,水又涨了几寸,小土山越来越小,对比着一看,爷爷心里冷了。他仰天长叹一声,见着瓦蓝的天从云缝中大块大块地露出来,挂色的破云被流风驱赶着匆匆奔命。爷爷又在水边上插了一根树枝,松弛着脸回了窝棚,对双腿乱扑腾的奶奶说:「你能给我生个儿子吗?」

    傍晚时,爷爷又出棚看水。一天彩云照着水,红的红,黄的黄,云彩模糊地在浑水中漂。水位停在原来的地方,爷爷顿时松了心。这时,绕着小山周围的水面上,忽闪忽闪飞舞着成群结队的银灰色大鸟。爷爷不认识这种鸟。鸟的鸣叫声刁钻古怪,翅羽上涂着霞光。爷爷看到它们从水中衔上一条条白色的鱼,便感到肚里有些空,走进窝棚去生火做饭。奶奶满脸是汗,但也没忘了问水势。爷爷说水位开始下跌,让她安心生孩子。奶奶立即哭了,说:「老三,我年纪大了,骨缝闭了,怕是生不下这个孩子来啦。」爷爷说:「没有的事,你不要着急。」

    柴草发潮,烧出满棚黑烟。暮色渐渐上来,暮色如烟,缓缓去笼罩水世界,水鸟齐着噪,一批批在小山上降落。奶奶顾不上吃饭,爷爷草草吃了几口,满肚里如塞了烂草,熬了半锅燕麦鱼片粥,终于冷成了团。是夜,奶奶仍不时发阵痛,呻吟声断断续续,我父亲有些固执,迟迟不肯落草。急得奶奶对我父亲说:「孩子,你出来吧,别让娘受洋罪啦。」爷爷坐在草铺前,干着急帮不上忙,心里打着别种主意,说话总难成句,断断续续如同打嗝儿,干脆就不说话。浅黄的月色怯怯地上满了棚,染着我爷爷青青的头皮,染着我奶奶白白的身体。蟋蟀正在棚草上伏着,把翅膀摩得嚓嚓响。四处水声喧哗,像疯马群,如野狗帮,似马非马,似水非水,远了,近了,稀了,密了,变化无穷。我爷爷从草棚里望出去,见月光中亮出满山野鸟,白得有些耀眼。山上生着一些毛栗子树,东一棵西一棵,不像人工所为,树不大,尚未到结果的年龄,白天已见到叶子上落满了秋色,月下不见树叶,恍惚间觉得树上挂满了异果,枝枝杈杈都弯曲下坠,把叶子摇得窸窣响,细看才知树上也全是大鸟。爷爷和奶奶都有些麻木,不知何时入睡。

    翌日清晨,见半锅冷粥已被老鼠舔得精光,棚内还有数十只盈尺的饿鼠在穿梭般跑动。奶奶无心去顾群鼠,在铺上辗转反侧,脸上汗晞了,留下一道道痕迹。爷爷拿着棍子赶鼠,群鼠霸道凶恶,俱有跳梁之意,打死十几只后,才悻悻地退出棚去,散到小山各处觅食。水鸟们已飞去水面捕鱼,山上树上留下了它们的羽毛粪便,白白黑黑斑驳一片。日头从黄水中初冒出来时,血红的一个大柿子,似乎戳一下就会流瘪。后来东半边水天一色,中间夹着个翻转的彻底的红球。一会儿显出金色来,一会儿显出银色来,形状也由狼伉肥硕变得规矩玲珑。日小水天阔。我爷爷查看了一下水势,见昨天插下的树枝依然齐着水边,水已平头,不再见长,四周也没有了那些张狂的大浪,水如平镜,漩涡尚有,但都浅了。水上漂来许多杂物,一层层绕着土山。爷爷拿来一支长柄铁抓钩,脱了光膀子,挺着一坨坨肉,沿着水边打捞漂浮物。箱、柜、房梁、木架、浮树、铁桶,各色杂物在爷爷身后排成了队。奶奶的叫声已不响亮,一阵阵传来。

    爷爷苦着脸,加紧干活儿,好像是要借此把心移开去。有些栗树被洪水淹了,参差不齐地露出大大小小的冠,叶子全是死色了。在栗树附近,爷爷看到一团黑白不甚分明的东西在起伏,便铆足了劲,一抓钩扔过去,听到水里噗噗响两声,水面上洇开两片暗红的颜色,用力拖过来,我爷爷肠胃抽搐成团,吐出一口口黄水来。

    爷爷用抓钩拖上来一个死人。衣服缕缕片片地连着,露出胀鼓鼓的身体。死人挺直双腿,十个脚指头用力张开,肚子已胀成气球状,脐眼深陷进去。再往下看,见死人右手握拳,左手歪扭,只余拇指和食指,其他三指齐根没了。死人脖子细长,肩胛处被爷爷的抓钩凿上两个黑洞,洞里流出的污水把脖子弄脏了。死人下巴上有一圈花白的胡须,凌乱地纠葛在一起。嘴里两排结实的黑牙龇出来,上唇和下唇好像被水族吃掉了。鼻子还挺挺的似尖笋。左眼眶变成了一个深深的窟窿,里边沉淀着淤泥,右眼球由一根雪白的筋络挂到耳边,黑白分明地看着世界。双眉之间有一个圆圆的洞。头发灰白相杂,头皮皱得如吐尽丝的柞蚕。死人立刻招来了成群的苍蝇并散发出扑鼻的恶臭。我爷爷闭着眼睛把死人捅下水去,不忍心再去打捞浮物,用力涮净抓钩,拄着,一路吐着,挨回了草棚。

    奶奶已经精疲力竭,躺着,如一条出水的大鱼,时时做痉挛地一跳。见到爷爷进棚,她惨淡一笑,说:「老三,你行行好,杀了我吧,我没了劲,生不下你的孩子啦。」

    我爷爷攥住我奶奶的手用力一握,两个人眼里都盈出了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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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MT+8, 2024-11-24 19: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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