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蔽嫌疑人》社会派推理，凶案背后的恐怖真相，作者：陈浩基

black白夜

逝者的告白．Ⅳ
　

　

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在没有准备之下的死亡。

我至今仍然会梦见那个地狱。

梦中老是重演著相同的一幕，我拉扯著阿远，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烟中，强忍著喉咙和鼻腔的刺痛，一步一步往楼梯下方逃跑。

和现实不同的是，楼梯没有尽头，我们没能找到出口。呛人的毒烟愈来愈浓，背后传来地狱般的灼热，然后我看到脚边有一具具烧焦了的尸体。

每次从噩梦中惊醒，我总会产生幻觉，觉得眼前的一切正在燃烧。那股恐惧从心底油然而生，就像被无形的怪物紧掐著脖子，令我窒息。

有时我想，这都是那混帐的四流学校害的。

铭中参加了某个慈善团体的保健计划，学生们验眼配眼镜能拿津贴，不过要到指定的眼科诊所，于是我和阿远某天课后就按规定去了九龙佐敦的嘉利大厦。天晓得那正是灾难降临的一天。

我对事后的印象稀薄，有没有被送到医院接受检查也忘掉了，只记得后来回到家里，当时仍在世的外公比我妈还要紧张，老叮嘱我一旦觉得不适便要去看医生，说怕有后遗症。外公在翌年的夏天猝逝，我有时不由得想，外公会不会经常向上天祷告，宁愿自己折寿也要保佑子孙平安，所以我才能渡过一劫，而他就得付出性命。

“所以啊，保险就是很重要嘛，天灾横祸总是突如其来……”

那时候舅舅有回家探望我，当然又一次和外公闹得不愉快。他没有再提起什么“富盈”投资计划，但向外公和妈推销说人寿保险和医疗保险如何管用。

“你们想想，这次柏宸幸运躲过一劫，但祸事就是无法预测的嘛！万一他吸太多浓烟，要长期留医，保险便能保障──”

“大吉利是24！阿虎你给我住口！”外公毕竟是位老人家，对触霉头的事很敏感。

“我只是就事论事，天有不测之风云，人有旦夕之祸福，既然现代社会可以为人命标签一个价码，那怎说比起白白死掉，购买保险还让在世的家人有一笔补偿……”

我忘掉后来外公还骂了什么话，总之舅舅被他赶跑了。

舅舅和我变得熟稔是我中五毕业后的事。

阿远头脑好，中五会考成绩优异，到一间有名的书院念中六，我就没有继续学业，在一间补习教育机构当见习生。工作满枯燥的，基本上是影印教材、整理教学用具、扫描文件、核对并输入学生资料等等。薪酬不高，但好歹是文职工作，比起挨家挨户推销商品或顶著大太阳搬运货物来得轻松。

某天晚上九点多下班，我拖著疲累的身子打算坐地铁回家时，却遇上舅舅。

“难得碰上，去喝一杯吧？”

“我薪水低，没钱买保险。”我先旨声明。

“我没打算向你推销。”舅舅笑著拍了拍我的肩膀。“你投身社会大半年，我这个当舅父的还没有和你庆祝，择日不如撞日。吃了晚饭没有？”

虽然外公的警告言犹在耳，我却抵不住辘辘饥肠的催促，跟随舅舅到餐厅吃饭。

用餐期间舅舅只是跟我闲话家常，我其实有点意外他真的没有向我推销保险。饭后告别时又说有空再约我，看在既可以省钱又能吃到好料份上，我没有不答应的理由。

那之后的两、三个月，舅舅不时来找我，一个礼拜总会碰面一次，我渐渐觉得外公或许对舅舅心存偏见，对他产生误会。舅舅经常跟我谈职场的求生窍门，他将一些商界传闻说得绘影绘声，揭露办公室政治的黑暗与狡诈，为我这个社会新鲜人指点前路。

“柏宸，你在那间公司当见习生，未免大材小用。”某次见面舅舅对我说。

“大公司都看学历，我只有中五毕业，这工作算是合理吧。”

“我当年学历还只有中三啊，你看我现在不是风风光光吗？”舅舅故意拨一下领口，我知道他的西装是名牌货。

“我又不是你。”

“人家说‘外甥多似舅’，我办得到，你也该办得到。”

“你说我该去进修？”

“不是那么遥远的计划啦。”舅舅笑了一声。“我有工作可以介绍你。我有一个朋友在颜氏集团的人事部工作，我拉点关系，你便可以进颜氏当个文员，薪水至少是你现在的一倍。”

“有这种好事？”我大吃一惊。颜氏是上市公司，业务繁多，是有名的大企业。

“当然。不过呢，既然我帮你这个大忙，作为交换，你替我办一件小事也该没问题吧？”

“什么小事？”

“你现在工作的教育机构刊登了招标告示，他们原有的保险计划到期，正找新的保险公司为员工购买医疗及人寿保险。我想你复制已收到投标文件给我，就是这么简单。”

“你要我偷──”

black白夜

“嘘，”舅舅压下声音，“不是偷，只是打听情报而已。商场如战场，探听情报乃兵家常事，没有什么稀奇的。正所谓知己知彼，我的上司知道这情报，就能瞧准弱点，提出更吸引的投标条件……”

“可是这不是犯法吗？”

“柏宸你别这么死脑筋，就算我们投了有利的标书，也不见得人家一定选中嘛，我又不是要你牵线让我贿赂某位经理。而且万一失手，你顶多只会被炒鱿鱼，反正我已为你找到退路，你便无后顾之忧。商业社会就是这样运作的，你要是墨守成规，只会一辈子当见习生啦。”

虽然我知道舅舅是在危言耸听，但我的确对他的提案很感兴趣。要是能够在颜氏就职，前途一定比现在明亮得多。

我该接受这龌龊的提案吗？

那时候，我忽然想起大飞在地上掩面翻滚的样子。

对啊，这世界就是弱肉强食，安分守己只会让自己被吞吃掉──这念头在我脑海里闪过。

或许正如舅舅所说，外甥多似舅。

我答应了他的要求，翌日趁主管不注意，偷偷打开电脑，找出他们已收到的六份标书，列印出来。没有人在意我印了什么，一般公司缺乏资讯安全考虑，我猜我将所有学生的个人资料复制一份，也不会有人察觉。

舅舅对我达成任务十分高兴，大赞我聪明长进，我也如愿加入了颜氏集团。只是那边的工作并不如意，职场更多阴险小人，我后来找到另一份工作，便辞掉原职。新公司是一家只有六名员工的小企业，规模远不及颜氏，但胜在令人安心。

只是我没想到后来的遭遇，或许我该留在颜氏，甚至当初不答允舅舅的要求，在那家补习教育机构继续当见习生就好。

反正一切都变得毫无意义。

-----------------

24 粤语中原为吉祥、顺利之意，后多用来回应对方的不怀好意，避免触霉头。

black白夜

第八章

“这个人毫无疑问是谢昭虎。”

翌日早上许友一召开会议，家麒、阿星和小惠都提早上班，因为他们昨晚已收到许友一的讯息，得悉阚致远在监视影片中有所发现。众人反复细看，认同影片中的男人很可能就是谢昭虎，而更重要的是影片中他以手推车推著比行李箱还要大几倍的纸箱。影片来自丹青楼对面利亨银行大门的监视器，虽然拍不到谢昭虎消失在画面右方后的去向，但再往前一点有行人安全岛，从那边横过马路便是丹青楼楼下。

“拍摄日期是今年一月六号星期五，时间是晚上七点零五分。”许友一向部下说明目前已确认的资料。“可惜的是我们无法在同时段的其他影片中找到目标人物，就只有这短短的数秒。”

“里面是尸块标本？放得下全部吗？”家麒凝视著手推车上的纸箱。纸箱看起来有点陈旧，像是搬家用的大型瓦楞纸箱；箱子以数根弹力绳固定在手推车上，虽然无法从影片判断重量，但从谢昭虎推车的动作来看，内容物有一定重量。

“虽然只拍到一次，但他有可能分批搬运。”许友一回答，再指向白板上的地图，“从路线来看，他可能将车子停在筲箕湾东大街那边，穿过公园，推著手推车到丹青楼。”

“他用计程车来运尸？”小惠问。

“可能是，毕竟那是他开工的时间，他身上也是开车的装束。”许友一指了指那个蓝色胸包，计程车司机每天都要准备找续用的纸钞零钱，自然会有随身的腰包或胸包。

“我觉得有点奇怪，为什么要将车停在那边？景峰花园停车场也有时租车位，更接近丹青楼。”阿星问。

“收费停车场有监视器。”许友一答道。三名部下顿时理解上司的意思──谢昭虎没在其他监视器影片现身，很可能就是刻意避开镜头，事实上利亨银行正门的监视器也只是刚好拍到马路对面，才捕捉到这身影。许友一记得当天向银行经理索取影片时，那个口若悬河的男人夸口说影片纪录一定能协助警方破案，又说那镜头曾经拍到诈骗犯离开银行的样子，是歹徒的克星云云，没料到对方居然言中，像是老天爷故意开玩笑。

“假设谢昭虎真的是当天搬运尸体到谢家，那谢美凤便应该知情，是共犯之一？”家麒问。

“我昨晚已经和阚致远讨论过这一点，他提出了反证。”许友一将一封列印出来的电邮放在桌上。“我当时便指出假如谢昭虎不是趁早上谢美凤上班时行事，谢美凤就脱不了嫌疑，阚致远瞪著画面左下方的日期时间沉思片刻，再翻看他手机的日程纪录，说有一月六号晚上谢美凤不在家的证据──年初政府撤下防疫社交限制，各餐厅纷纷推出优惠吸引顾客，阚致远说一月谢柏宸托他提款给谢美凤时，要求他顺道列印餐饮套票转交母亲。这便是下载套票的电邮及收据。”

家麒、阿星和小惠趋前一看，发现那是一间位于九龙城、名为“粤荟轩”的中菜馆的“星级龙虾晚宴”优惠套票，图片中的菜色虽然是中菜，摆盘却像法国餐，每道菜都是个人分量，看起来十分矜贵。电邮中有说明如何使用票券，一位用的价格原本是五百九十八元，特价只要三百二十八，而下方的付款资料显示购入了两张，留座日期正是一月六号。

“阚致远一口咬定这是谢昭虎设下的圈套，唆使外甥以此慰劳母亲，用意是调虎离山，好让自己用诡计栽赃嫁祸。”

我还特意在美凤姨面前夸赞柏宸关心她，为他说好话──许友一记得阚致远说话时一脸恶心的样子，像是不甘于间接地被谢昭虎利用。

“谢美凤和姓阚的当晚去了这家菜馆？”家麒问。

“不是阚致远，他说谢美凤应该是找了她的朋友祥嫂作伴。他说那一晚他好像也是外出用餐，但事隔太久无法确定，只是就算他在家也没察觉任何异样，毕竟房子的隔音很好。”许友一转向小惠说：“小惠妳负责联络粤荟轩，确认谢美凤当晚的不在场证明，我中午也会到谢宅直接问讯──假如谢昭虎真的趁对方离家时放置尸体，谢美凤归家可能发现异样，她的证言十分重要。”

小惠点点头，用纸笔抄下中菜馆资料，阿星则说道：“所以现在首要问题是谢柏宸是自愿跟舅父合作，还是被威胁下就范，协助藏尸？”

“大作家上次还说谢昭虎可能讹称尸体是电影道具来欺骗外甥，除非谢柏宸的智力只有小学生的程度，否则谁会相信？”家麒一脸鄙夷地翻旧帐。他自知口才不及阚致远，只能在对方不在场的会议中一吐怨气。

“队长，昨晚你们有没有讨论过这一点？”小惠问。

“阚致远一口咬定谢柏宸是被害者，但我仍然十分怀疑。”许友一摇摇头。“无论是唆使、欺骗甚至是威胁，都无法合理解释往后谢柏宸为何自杀。谢昭虎是有可能故意让外甥当代罪羔羊，一石二鸟一并盗取房子的业权，但他真的有能力诱使对方自杀？假如用上强迫手段，抓住了谢柏宸的把柄，令对方选择自杀，这把柄又是什么？为什么谢柏宸不选择反抗？而且假如谢昭虎掌握了外甥的某个致命弱点，他根本不用让尸体曝光，直接威胁外甥交出房子就成了。过往的案件中，犯人都是因为无法消除‘死者出现’这事实，才将罪名推在第三者身上，可是这次只要谢柏宸不自杀，天下间无人知晓丹青楼藏著两具被分尸的尸体，我们甚至没有失踪报告，恐怕再过十年，案件也不会浮出水面。我就是搞不懂这点。”

“会不会是催眠？”阿星忽然说道。

“催眠？”

“我在网路上看过，有些催眠大师能控制他人的行为，说不定谢昭虎下了一道心理暗示，指令一旦郭子宁被杀一事曝光，谢柏宸便自杀顶罪，只是因为某种原因那暗示提早发动……”

“怎么阿星你也当上作家啊？”家麒忍不住吐槽反驳，“催眠这种东西只出现在故事里啦，现实中哪有这回事！”

black白夜

“不，现实也有，心理治疗师也有用上催眠技巧，而且一九八五年的宝马山双尸案和九三年的屯门色魔案也有证人在催眠下回忆起重要线索，有实际例子可循……”

“治疗或唤醒记忆跟操控目标行为层次上完全不一样啊！”

正当许友一打算调停部下们的争论，手机传来震动，他瞄了一眼，发现是汉华传来讯息。

──队长，你有没有看到这个？

简短的文字后附上一个YouTube连结。

由于汉华只会在公事上联络自己，所以许友一没细想便点下影片连结，却被影片标题慑住。

“阿星，把笔电拿过来。”

阿星和家麒看到上司神情有异，便不再执著于口舌之争，连忙按指示将笔电移到许友一面前。许友一在YouTube网站首页便看到那支影片，虽然只上传不到一个钟头，已基于演算法登上热门推荐之列，而家麒他们此刻也看到那耸动的标题。

　

揭秘！隐青屠夫受害者闺蜜现身说法　预言“迟早遇上变态杀手”

　

影片来自八卦杂志《八周刊》的YouTube频道，详细资料中还有指向杂志网站的连结，而预览图则是一个长发女生的背影，并且在角落附上警方先前发放的郭子宁拼图。许友一按下播放，头三分钟都是复述已公开的案情，内容毫无新意，但之后有一位化名“阿Ｙ”、自称曾收留郭子宁的二十岁女生受访。声音经过变声器处理，而内容比怪异的声调更刺耳。

　

“那时阿宁无家可归啦，我就好心收留她。她当时应该出来‘卖’了不久，我有一个熟客出高价玩‘三人行’，他在网上约的另一个女生就是阿宁。那时我也只有十六岁，不过一看就知道阿宁比我还小，她分明就谎报年龄……那个客人怎会不知道？大家都不说穿罢了。”

“她跟我住了大约一个月吧，很孤僻少话的女孩子，不过听说她老妈也是干我们这一行的，老爸早跑掉了，似乎混黑道。她那时候不知道从哪儿找来人家的身分证，搞不好是偷来的吧，毛都没长齐就说自己十八岁，鬼才信呐。”

“我之前没报警是不确定死者是不是阿宁啦，我认识她时她只有十二、三岁，样子变化很大。况且我该怎么跟警察说明？告诉他们我也是出来‘卖’的吗？我想阿宁的顾客也没有报警吧？因为那不就承认自己‘衰十一’25，要坐牢的喔？”

“我那时有好好照顾她，好歹我是前辈，不过她很顽固，我劝她的她都不听。例如我跟她分析，说包养其实不划算，两、三万一个月好像出价很高，但只要勤奋一点，不用半个月便赚到了，她却觉得被一个男人包养更好。我叮嘱她千万不要跟客人回家，在宾馆交易安全得多，她又一再接要求上门的客人。我那时就警告过她，说香港有很多变态，十几年前不就有个援交妹被杀害肢解吗？那凶手还将骨头混到菜市场去，多吓人……妳上门接客就冒这种风险，迟早遇上变态杀手，被人间蒸发也没有人留意啊……”

“唉，结果不就是这下场啰？隐居的宅男都是变态，阿宁肯定是受不住利诱，害自己丧命……依我看，那个宅男凶手不是晚上偷偷外出杀人，而是阿宁自己送上门才被杀的，凶手老母九成是共犯，搞不好那变态错手杀死阿宁，是他老母帮忙碎尸。对无业的四十岁儿子没意见的女人本来就不正常，就算警察因为凶手已死而拿他没办法，也该拘捕那个老母嘛。纵子行凶，不是和凶手一样大罪吗？我知道长官办案不用我们这些小市民指点，但两个月来警察都没干实事，凡事无可奉告，又不容许人家批评……冤有头债有主，至少该要共犯负点责任啊……”

　

“阿Ｙ”还发表了不少个人看法，然后记者又找来曾在电台节目说中女死者是援交女生的名嘴，再度陈述他指责郭子宁咎由自取的主张，作为这影片的总结。

“呸！外行人就是爱说三道四！我们就有调查过谢美凤，确信她不知情啊！”家麒抢先砲轰。

“只同住过一个月便是‘闺蜜’？”小惠对哗众取宠的标题用词感到不是味儿。

“队长，我们要找这个‘阿Ｙ’来问话吗？”阿星问。

“不用，我担心的不是这边。”许友一边说边站起，“记者们今天可能会因为这报导围攻谢美凤，我怕他们愈挖愈深，留意到谢昭虎与郭子宁的关系。假如谢昭虎有所提防，我们的调查就可能遇上更多障碍，我们必须先发制人。”

四人离开办公室，开车前往丹青楼。许友一的预感完全准确，谢家门外已有多名记者守候，而他们看到负责的重案组警官到场，自然一拥而上，伸出麦克风和录音用的手机，抢著发问。许友一向记者重申警方已经进行深入调查，不会放过所有嫌疑者，但同时表明目前没有拘捕任何人，暗示《八周刊》受访者的指控并无凭证，谢美凤并非嫌犯。回答过部分问题后，许友一以防止骚扰住户为理由要求记者离开，家麒和阿星便守在丹青楼大门，记者们则继续留守大楼之外，期待能够抓住采访“屠夫母亲”的机会。

记者退去后，许友一按下谢宅门铃，可是无人回应。

“是不是上班去了？”小惠问。

正当许友一打算回答，走廊另一端却传来开门声，他后退两步一看，只见阚致远从门后探头，与他打个照面。

“记者被你赶跑了吗？”阚致远问。

black白夜

“没有‘赶跑’，我是很客气地‘请求’他们离开。”许友一故意将重点缓慢地说出。“谢女士在你家？”

“不，”阚致远指了指身后，“但你们先进来再说吧。”

许友一明白对方对记者有所提防，于是和小惠重临阚宅客厅。

“我今早留意到《八周刊》的影片，及时告诉了美凤姨，劝她请假避避风头。”阚致远说。

“她在哪儿落脚？你该知道我们打算今天询问她一月六号晚上的事。”

“她到祥嫂家暂住，就是我昨晚说跟美凤姨作伴去吃那龙虾晚宴的朋友。”

“我记得她是谁，小惠也见过她，就在谢柏宸的丧礼上。祥嫂住在哪儿？我亲自跑一趟。”

“马鞍山。美凤姨有写下地址，请等等。”阚致远走到大门旁的鞋柜旁，柜子上放了一些杂物，还有几张便条。

就在许友一伸手要接过便条时，阚致远忽然缩手，收起纸条。

“让我同行吧。”阚致远要求道。

“警方办案──”

“我在场，美凤姨较好说话。”

许友一想了想，觉得对方也有道理，而且假如谢美凤真的想起某些线索，可以直接向阚致远求证，不用一来一回浪费时间。

“好吧。”许友一边说边伸手打开大门。

“慢著，你不是想这样子大摇大摆地走出去吧？记者只会尾随我们，找上美凤姨啊。”

“你不是要我们乔装吧？”

阚致远笑了笑，指了客厅的另一边。“丹青楼的单位有后门嘛。”

三人通过后门和后楼梯，打开铁闸，来到丹青楼后方的窄巷。许友一抬头一看，跟刷成灰白色的工业大厦外墙相对的就是铺设了水管和电线管的丹青楼平台，往左能看到谢柏宸房间的窗户，而另一端则大概是阚致远的家。

“你家也能看到这巷子吗？”许友一问。

“嗯。谢宅有房间朝向大街，我家另一面却只是对著大厦，家里每一扇窗子都没有景观可言。”

“假如有人开关铁闸，你会听到声音吧？”

“我在那个房间的话才会听到。”阚致远指了指窗户。“那是你上次到过的书房，如果你想问谢昭虎会不会半夜利用后门出入，我可帮不上忙，我没有趴在书桌上睡觉的习惯。”

许友一其实想试探阚致远的反应，他心里想的不是谢昭虎，而是谢柏宸。他仍未完全放弃谢柏宸有偷偷外出接应谢昭虎的想法，心想假若这时丢出这问题，阚致远有意隐瞒的话，自然会察觉问题背后的意思，答复可能会略显迟疑，或是高调反驳；可是对方很爽快地假设自己问的是谢昭虎，让许友一觉得阚致远是由衷地深信真凶是那个狡诈的男人，柏宸是被害者之一。

三人避过记者，绕道来到重案组ＳＵＶ所在的景峰花园停车场，许友一指示小惠用电话通知家麒留守在丹青楼大门多一会，引开记者，并且让阿星带车匙过来。

“不如我来开车吧，你们的车子留给同僚用，我们见过美凤姨后，我再送你们回警署。”阚致远提议道。许友一觉得可行，于是小惠便将情况告知家麒，三人再走到阚致远白色丰田Camry的车位。

车子经东区海底隧道往沙田方向前进。许友一坐在副驾驶席，小惠则坐在后座。

“你们跟美凤姨谈过后，便会逮捕谢昭虎吗？”阚致远一边驾驶一边问。

“暂时还不可以。”

“为什么？谢昭虎搬运尸体的影片便足以证明他有嫌疑吧？加上他和郭子宁的关系……”

“律政司会问及谢柏宸在案中的角色，我还没有一个合理的说法可以提供给他们。”

“我就说是谢昭虎操控了柏宸嘛，他能够操控郭子宁母亲，那就可以当成证明。”

“假如我们现在就起诉谢昭虎，我只能跟检控官说明谢柏宸是协助藏尸的共犯。证明他们同谋，比起证明谢柏宸被舅父操控更容易说服陪审团。”

“这不是事实！”阚致远声调提高。

“我们根本无法证明哪一个是事实，一旦将谢昭虎送上法院，那就是控辩双方的战争，到时焦点不再是找出事实，而是找出哪个说法最能服众。”

“即使那是谎言？”

“即使那是难以实证的说法。”许友一故意回避了“谎言”二字。

“这样的话，我也可以证明柏宸无辜，只要说法有足够说服力就行了。”阚致远噘噘嘴。“例如我可以说柏宸被舅父长期洗脑，将他塑造成屈服于邪恶亲人的可怜形象，毕竟他并不如坊间所想是个无业宅男，财政上可以证明他是个‘家居工作的投资者’；又或者主张他被谢昭虎催眠，无意识下协助了对方藏尸……”

“你不是想说谢昭虎还下了一道自杀的指令，因为意外发动才令谢柏宸烧炭身亡吧？”许友一不自觉地用上阿星的说法。

“对啊，这说法很好，只要我找到心理专家背书，陪审员相信就解决了，嘿。”

“催眠才不可能逼人终结自己的生命吧？”

“大概是，但正如许督察你说的，案件上了法院，事实便不再是焦点。”

连小惠也察觉到气氛有点不对劲，可是她无法介入，而许友一和阚致远之后便不发一语，车厢中弥漫著一股令人不快的沉默。数分钟后，阚致远似是有意缓解三人之间的尴尬，按下面板萤幕上的按钮，让音响播放音乐。

black白夜

“David Bowie？”许友一听到歌声，顺口问道。

“哦，你是歌迷？”阚致远反问。

“不，只是我在朋友家中听过好多次，所以才认得那声音，我倒没听过这首歌。”

“这是二○○三年的大碟《Reality》，我最近开车都听这片。Bowie推出这专辑后便十年没有新作，直至二○一三年推出《The Next Day》。”

“所以你才是歌迷。”

“也不算是，英伦摇滚我比较喜欢披头四……”阚致远顿了一顿，“这是柏宸最喜欢的专辑，所以我最近都在听。”

“他是乐迷吗？我记得他房间里只有少量唱片，小说、漫画和电玩光碟反而更多。”

“今天听音乐都用串流平台，ＣＤ已被淘汰了，而且他只是对这唱片情有独钟，尤其喜欢第四首歌。”

“是有名的歌曲吗？Bowie的歌曲我只知道七○年代的，像〈Space Oddity〉或〈The Man Who Sold the World〉之类。”

阚致远没有回答，只伸手按了三下萤幕上的双箭头按钮。喇叭传来阴郁且凄美的钢琴声，然后便是那动人的嗓音。

“〈The Loneliest Guy〉，‘最孤寂的人’。”阚致远淡然地道出歌名。

许友一没想到谢柏宸会喜欢这种音乐──刹那间，他觉得有点理解阚致远坚持谢柏宸无辜的原因。懂得欣赏这种旋律的人，不像是会作奸犯科的坏蛋，歌词中的那股无奈和愁苦，就像一个历尽沧桑的孤客，对自身不幸的慨叹，然后拚命挤出一丝苦笑。假如谢柏宸真的协助舅父藏尸，很可能就如阚致远所说，是谢昭虎以某种手段做成，而自杀就是他唯一能做出的反抗，对宿命的反抗。

二十分钟后车子抵达马鞍山，阚致远先致电谢美凤，然后按指示找到祥嫂居住的居屋26锦禧苑。祥嫂本来住在筲箕湾，八年前丧偶，女儿和女婿不忍心她寡居，于是接她到马鞍山的家同住，但她经常到筲箕湾探望旧街坊。

“许、许Sir，我真的毫不知情啦……请你相信我，柏宸是个好孩子，他不会杀人，我也不是什么共犯……那个女孩子从来没来过我家，柏宸一直待在房间里，没有什么援交女上门……呜……”

“你们警察怎可以不分青红皂白，欺负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家呢？八卦杂志乱报一气，你们就立即来抓人，净是顾面子不做实事，亏你们还说什么公正无私……”

许友一刚进祥嫂的住所，两个妇人就连珠砲发，一个哭哭啼啼在求情，一个就挡在好友身前挺胸怒骂。

“两位稍安毋躁，我们没有打算拘捕谢女士，只是有一些事情想问一下。”许友一指了指阚致远，“谢女士，我们还让阚先生同来，假如是逮捕的话，我只带军装警员就行了，妳说对不对？”

谢美凤紧张地瞥了阚致远一眼，看对方点头微笑，她才稍微放松，祥嫂也退下来让双方好好说话。

“这位是祥嫂吧？谢谢妳让谢女士暂住，丹青楼那边有不少记者，就怕警方也无法好好和谢女士沟通，扰乱调查。”许友一说。

“相识多年，阿凤遇上困难当然要帮忙啊！我外孙今年上大学住宿舍，家里还有空房间，女儿都很支持我接阿凤过来。”

“妳的女儿和女婿都上班了？”

“嗯，他们一个在中环上班，一个在尖沙咀工作，哎，还好他们的老板挺有良心，疫情期间没有裁员，不过听说景气还是上不去，就怕来年还是要另谋出路……”

许友一确认房子里只有谢美凤和祥嫂两人，就放心发问，不怕情报外泄。

“谢女士，我来是想问一下今年一月六号晚上的事情。”

“隔了几个月，我未必记得起来……”

“那是星期五晚上，而且阚先生说妳去了吃龙虾晚宴。”

许友一的话让面前两个妇人表情同时亮起来，从反应他知道那是事实无误。

“啊，对，对。那家粤什么轩……就在九龙城……”

“粤荟轩！啊呀，他们的龙虾真的美味啊，虽然分量是小了一点。”祥嫂插话道。“唉，我就说大众都误会柏宸了，虽然只躲在家里，但还是关心老妈的‘孝顺仔’嘛！我家女儿虽然接我回来住，却从来没有请我吃龙虾晚餐，老人家不是贪小便宜，只是偶然要有实际行动，我们才能知道那份心意……”

“那天妳几点离家？”许友一向谢美凤问。

“大概六点半吧？因为我怕迷路，约了祥嫂七点半在九龙城的宋皇台站，再一起到那中菜馆。”

“只有妳们两人吗？”

“嗯，因为套票只有两张嘛。”祥嫂答。

“妳们用餐到几点？”

“大约九点？”谢美凤侧起头像是在回忆。

“是九点没错，我记得很清楚，因为我跟女儿说十点前便会回家，从九龙城坐地铁回来要四十五分钟。”祥嫂补充。

“谢女士，当天妳回家后有没有察觉有什么和平日不同？”

“不同？没有吧……”

“妳回家后有没有跟谢柏宸说一声？”

black白夜

“我记得当时他房间隐约传出喇叭的声音，不知道是在打电玩还是看电影，我就没有骚扰他，平时我在他忙碌时敲门，他都会大发脾气……我也明白啦，我听说买卖股票时慢个一、两秒，价位浮动便决定是赚钱还是亏本，所以我都尽量少跟他说话……”

“所以和平时一样？”

“嗯……啊，倒有一件事有点不同。那一晚他没有洗盘子。”

“洗盘子？”

“我离家前准备好咖哩饭，放在他门外，结果回家后看到他已吃过饭，将肮脏的餐具放在门旁矮柜上让我收拾。平日他用餐完毕都会洗好才放出来，或是直接洗好放回厨房，但那天他却没有这样做，可能有事情在做，忙得不能分身吧。”

“那之后有没有察觉任何不寻常的事？”

“应该……没有吧？那之后一直很平常，直到……直到柏宸突然做傻事的一天……”

“谢女士，请问妳家平日有访客吗？”为免谢美凤再度陷入悲伤，影响问话，许友一赶紧改变话题。

“没有，就连祥嫂来探望，我也约她到附近喝下午茶，或到公园聊天……”

“连妳弟弟都没有到访？”

“阿虎？他是会上来啦，大概每两、三个月便会来一次吧，有时也会密一点，像一个月内来两、三次。”

“那家伙每次来找阿凤都是讨钱吧！”祥嫂一脸不屑地插嘴说：“没有正式工作的柏宸反而有家用给阿凤，常常吹嘘自己做大生意的阿虎却当姊姊是提款机，哼。”

“不是啦，阿虎只是周转不灵，这几年疫情嘛，各行各业都赚不到钱……”

“他才不缺钱啦！我本来也不想跟妳说，前阵子解除疫情措施，我和麻雀友到中环鄘记吃烧鹅，就在兰桂坊附近碰到他，五十多岁还装小伙子，衣著时髦，更牵著个年纪跟我外孙差不多的小女生。他只是贪心，利用阿凤妳的善良，每次四、五千的，想榨干妳的积蓄！”

“妳……妳大概是认错人吧。”

“才没有！那家伙在柏宸出事后都没来探望妳对不对？他连丧礼都没来！这种人狼心狗肺，阿凤妳就干脆跟他断绝关系……”

“谢女士，妳弟弟最近都没来过妳家吗？”许友一接过话问道。

“的确没有……但我们有通电话，他不是不关心我和柏宸啦……”

“你们最后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好像是去年十一月还是十二月？”

“看！就连过年也不来探望一下亲姊！”祥嫂又插嘴大骂。

许友一回头和小惠及阚致远交换一个眼神，刚才的一番话已让他确认好几个事实──谢昭虎一月六号没找过谢美凤，那之后也一直没再主动接触姊姊，像是故意远离事件中心，避免招来警方注视。

在叮嘱谢美凤暂时留在香港、警方很可能还要找她协助调查后，许友一和小惠回到车上，让阚致远载他们回去重案组办公室。一路上，阚致远没再和许友一讨论案情，因为他们都知道彼此的分歧没有因为谢美凤的供辞而缩小──银行监视器影片加上谢美凤的作证可以当成逮捕谢昭虎的合理疑点，但在谢柏宸的角色上，许友一和阚致远的意见可谓南辕北辙。

“队长，郭韬安方面有消息。”刚踏进办公室，早一步从丹青楼回来的家麒便向许友一报告。“因为邻居曾说郭韬安像黑社会分子，我请当年在黄大仙区反黑组工作的朋友帮忙，找到一个在二○一○年前后担任卧底的同事，他说可能有郭韬安的情报。”

“你约了他见面？”

“嗯，他现在在毒品调查科工作，就在隔邻总部大楼。他说中午可以过来一趟。”

“到时通知我，我想亲自听听。”

中午十二点，一个三十多岁、体格魁梧、一脸慓悍的男人来到重案组找家麒。家麒知道对方绰号叫“阿狗”，可是见面才明白名字的由来──阿狗样貌看起来就像一条凶恶的斗牛㹴，他也想到为什么多年前上级指派他当卧底，毕竟这外表混在黑道中没半点违和。阿狗没料到许友一亲自接见，虽然许友一只是小队长，但职级还是比高级警员的他高上好几级，家麒介绍后紧张地敬礼。

“不用在意，我只是想省下家麒复述内容的麻烦。”在会议室里，许友一让阿狗坐下来，示意对方不用太拘谨。

“你认识郭韬安？”家麒没转弯抹角，直接问道。

“我不肯定那家伙是不是就是你们要找的人，你们有没有他的照片？”阿狗问。他的声线低沉，感觉上比许友一还要年长。

“很可惜，没有。但我们有他妻子和女儿的照片。”家麒边说边从文件夹取出证物照片。

“嗯……”阿狗低头看了一眼，随即点点头。“没错，这便是‘ＧＴ安’的老婆，样子有够漂亮的，当时很多古惑仔很羡慕他。”

“ＧＴ安？他是黑道中人吗？”

“他不是，但有时会替他们开车，听说他车开得很辣，所以给改了这个绰号。”阿狗笑了笑，“古惑仔除了飙真车，也一样会打赛车电玩。”

家麒想了一下才明白阿狗的意思，因为谢柏宸的关系他恶补了一些电玩相关的知识，只是他不知道这儿的ＧＴ是指Grand Theft Auto还是Gran Turismo。

black白夜

“你知道多少关于他的资料？”家麒问。

“不多，当时我是卧底调查黄大仙区毒品交易，只碰过对方两三次，而且那几次都只是古惑仔聚会消遣时碰巧遇上，我对他印象不深，不过因为年龄和住址吻合，我想他或许就是你们正在找的人。”阿狗指了指照片，“况且，那个被杀的女儿和她母亲很像，因为你们公布了死者的名字和照片，我才想起那个ＧＴ安。他当时和一个叫‘猪皮’的大哥相熟，好像说他十九岁便当上父亲，于是靠帮黑道开车赚外快，正职是搬运工。”

“黑道大哥……看来我们想找这个猪皮来盘问一下并不容易哩。”家麒对许友一叹道。

“你们不用找他啦，猪皮四年前死了，就在那场油麻地黑帮火并。”

许友一也记得那事件，黑帮争地盘，谈判破裂后上演全武行，导致四人死亡。

“那你还知不知道谁认识郭韬安？”

“不知道了。猪皮一伙也被吞并了，当年的古惑仔各散东西，很难找出来。”

“你可以形容一下ＧＴ安的外表吗？”面对这死胡同，许友一决定另辟蹊径，从基本资料入手。

“瘦身材，身高大约一米七至一米七五吧。样子挺帅气，有点像台湾明星周渝民。”

身材和高度吻合──许友一想起被分成十四瓶的男死者。

“他还有没有什么特征？”

“唔……我实在想不起来，毕竟我只见过他两、三次，甚至没交谈过。”

许友一向家麒点点头，家麒便从文件夹抽出一叠照片。

“请先有心理准备，这是碎尸案的图片，你看看这会不会是郭韬安。”

阿狗点点头，面不改色地伸手摊开照片，可是看了好一会也没有表示。

“很抱歉，我认不出来，毕竟五官都塌了。”

“不要紧。”许友一回应道。

阿狗将照片叠好归还给家麒时，视线仍盯著最上面的一张不放。

“怎么了？”许友一察觉有异，于是发问。

“这是右手臂吧？我想看看有没有疤痕，可是找不到。”

“疤痕？”

“我刚想起，据闻ＧＴ安曾出过车祸，右手挂彩，我就想说不定会留下疤痕吧，可是看不到。”

“或许碰巧在连接手肘的位置，因为被分尸所以才看不到吧。”家麒说。

家麒的话却令许友一思考起来，他直觉上这可能是案情关键，却无法参透。

“咦，怎么ＧＴ安老婆会和阿虎在一起？”

冷不防地，阿狗的这句话令许友一和家麒大吃一惊──在收起照片的同时，阿狗看到文件夹中那张从郭家找到的三人合照。

“你认识谢昭虎？”许友一紧张地问。

“阿虎叫谢昭虎吗？我不知道他全名。”阿狗指著照片中抱著孙秀卿的谢昭虎说，“这家伙我也碰过一、两次，就在当时那些古惑仔的聚会上。”

“他和郭韬安有什么关系？”家麒追问。

“有关系吗？我没见过他们谈话，不知道他们是否认识。我记得阿虎好像跟猪皮有些合作，但详情我不知道，大概是洗黑钱之类，因为我当时的目标不是猪皮，所以没有跟进。听闻这个阿虎本来从事金融保险，懂得好些手段，他又欠猪皮一笔钱，猪皮才找上他。”

这个意外收获让许友一大为振奋，阿狗的证言填补了案情中的空白，加强了“谢昭虎杀人侵吞郭家”说法的可靠性。

因为《八周刊》的报导，许友一不得不开记者会回应舆情，而这天获得的新线索让他松一口气，即使详细内容不能公开，他也能够理直气壮地表明调查有进展，遏止流言扩散，请公众再等待一下。然而在他准备好向媒体说明前，上级蔡总督察先找上他，向他表达关注。

“大Sir对今天的新闻很不高兴。”蔡总督察稍稍皱眉，但语气并不是训斥许友一。他口中的“大Sir”是指港岛总区副指挥官，职阶是总警司，比蔡总督察的上司港岛区刑事部部长更高级。

“他想我们抓谢柏宸的母亲回来审问？”许友一问。

“不，抓不抓人是其次，只是上面的人很在乎这会不会成为另一个攻击警队的话柄。八卦杂志让援交女高调指责警方无能，影片下方留言几乎一面倒同意那论调，高层自然不想小事化大。可以开记者会宣布破案了没有？”

这回轮到许友一眉头紧蹙。刑事案件中假如嫌犯已死，警方只要搜集到足够提告的证据便可以宣布破案，向媒体公开案情，相反证据不足的话就会暂停调查，等待新证据出现才重启。许友一知道上司的意思，基本上在谢柏宸房间里找到尸块，女死者又是会上门的娼妓，综合目前的环境证据已足以起诉谢柏宸谋杀或误杀。男死者方面虽然仍有待侦查，但至少算是解决了其中一起杀人案。

问题是真正的嫌犯谢昭虎尚在人世。

许友一向上司汇报最新的调查进度，蔡总督察听罢眉头皱得更紧，手指捏著下巴陷入沉思。

“所以你认为那个隐青的舅父才是主犯？男女死者是父女？”蔡总督察问。

“对，加上今天扫毒组的同事证言，应该可以证明谢昭虎有杀人嫌疑。”

“ＤＯＪ那边应该不会接纳。”蔡总督察摇摇头。“目前的疑点太零碎，不足以立案，银行监视器影片也只是拍到他搬运‘疑似’尸体的重物，检控官预期辩方有充分理由反驳，他便不会愿意冒险。找不到物证吗？”

black白夜

“还没有，事隔那么久，要找到十分困难。”

“另外既然谢昭虎是真凶，谢柏宸为什么自杀？因为协同犯罪，害怕罪行曝光？”

“目前尚未查出这一点，但我认为他被威胁的可能性很大。”许友一心里苦笑了一下，他没想到自己被阚致远潜移默化，情急之下向上司提出他本来唾弃的说法。

“你解释不了这些关键，表证难以成立，ＤＯＪ不会满意啊。”

“所以我需要更多时间──”

“但时间不等人，舆论继续发酵，那就不是我们能解决的问题了。我顶多替你向上面多挣两天，两天后你要是找不到足够让检控官控告谢昭虎谋杀的铁证，就公布犯人已畏罪自杀，给公众一个说法吧。”

“可是这不是事实──”

“你根本不知道事实，你只是怀疑谢昭虎涉案，没有真凭实据。从常理来看，谢柏宸错手杀害上门的援交女，再碎尸以防走漏风声不是十分合理吗？”

“那郭韬安呢？他和谢柏宸并不相识，只有谢昭虎才有杀人动机啊。”

“我们无法证明男死者的身分，说不定那是某个流浪汉，十数年前谢柏宸一时冲动，在后巷和对方发生争执，同样错手杀人，于是只能将尸体藏起来。葬在沙岭公墓的身分不明死者有过百人，我们要接受这个七百万人的城市就是偶然会冒出悬案和不明遗体啊。”

许友一一时语塞，纵使他想说这牵强的说法无法服众，同时也想到没有证据支持下他的主张在别人眼中也一样荒谬。

“阿一，我们要顾全大局，”蔡总督察拍拍许友一肩膀，“假如这事引爆了另一场公关危机，招致更多市民敌视我们，高兴的只会是那些为非作歹的黑社会、骗子和流氓，你没必要为了这种已成定局的案件为难同袍吧？退一万步而言，就算真凶是谢昭虎，谢柏宸协助藏尸也是同罪，你以谢柏宸召妓杀人作结，总算是透露了部分真相，让犯罪者承担罪责，警队的威望亦能维持，平息民情，这不是面面俱到的最佳结果吗？”

可是靠敷衍塞责所带来的威望只是泡沫──许友一心里如此想。建立在浮沙上高楼并不稳固，如果没有打好地基，建得愈高的建筑倾圮坍塌时伤害愈大，为了短期的稳定而得过且过，距离真正的长治久安只会愈来愈远。

然而许友一没有反驳蔡总督察，静默数秒后答应对方的要求。这有违他的本心，可是他理解身为体制内一分子的职责，而且蔡总督察的话不是全无道理──证据不足下，根本没法证明谢昭虎是犯人，谢柏宸被利用、被威逼而最终选择自杀，也不过是一厢情愿的说法。他向下属转述上级的命令，众人虽然不满，认为难得刚有新线索却不得不放弃深入调查十分可惜，但也只能服从指示，在余下的两天限期内尽力搜证，并作出白费工夫的最坏打算。

“队长，我已联络粤荟轩拿监视器录影，明天便有当晚谢昭虎没有探望谢美凤的证据。今天我先回去了。”

傍晚七点，小惠下班离去，办公室里只余下许友一一人。他坐在椅子上，盯著白板上的一堆照片和文字，聚焦在已移到中央的谢昭虎头像。虽然他答允了上司的要求，他亦明白到四十八小时根本不足够解决卡在调查中的两个阻碍，已经在思考如何向公众陈述谢柏宸的可能杀人经过，但他就是无法释怀。

──就是因为没有人在乎，我才要这样做。死者无法让坏人受到制裁，唯有在世的人能代劳。

当许友一瞧向白板上阚致远的照片，他想起对方的这句话。他想起对方在车上播放谢柏宸最爱的音乐时的落寞语调，想起对方透露自己在火场里被谢柏宸拯救，想起一同发现那银行影片的振奋。

而他两天后便要背叛对方，让一切努力付诸东流。

许友一离开警署后，没有回家。他决定至少该向那个甘愿为故友拚命的男人坦白，让对方不会在两天后看到新闻时被杀个措手不及。

停好车后，许友一向丹青楼走过去，意外在街上看到提著购物袋的阚致远，缓步走在前方。他正想急步追上，对方却忽然驻足，和一个坐在路边、正在伸手乞讨的流浪汉说起话来。流浪汉大约七、八十岁，脸上的皱纹多到令人看不出他的表情，所以当阚致远从购物袋里拿出一袋面包给对方时，许友一不知道那个老翁是在笑还是在哭，是在感谢善心人还是在抱怨阚致远给他的是食物而不是钞票。

“想不到你有这么好心。”

阚致远离开流浪汉后，许友一便追上对方，淡然地说。

“哦，许督察？”阚致远循著许友一视线望向马路另一边正在嚼面包的流浪汉，“你看到了？”

“你认识那个露宿者？”许友一问。

“不算认识，但街坊叫他昌伯。公园那边还有几个无家可归的老人，我有时碰到他们便会送他们一些吃的。”

“不直接给十元八块？”

“给钱的话，天晓得会不会拿来赌或买酒去。”

“有没有社工跟进？”

“不知道，我没有跟他们深入交谈。你可以当我和那些喂流浪猫狗的市民一样，纯粹是为了自我感觉良好而这样做。”

许友一觉得阚致远故意说反话。

“许督察，今早我们才碰过面，你专程再跑一趟是要我帮忙解决难题，还是有什么新证据想我分析？”二人已走到丹青楼大门前，阚致远问道。

black白夜

“两者都不是，我来是要转告一个坏消息。”

“哦？”

“可以先到你家再说吗？”

阚致远露出疑惑的表情，却没有拒绝要求，示意让许友一先走。

“上层下了命令，两天之内要找到证明谢昭虎涉案的实证，以及谢柏宸被威逼的证据，否则将要以谢柏宸单独犯案、召妓杀人作结。”

二人走进阚致远的家后，许友一进门便如此说道。阚致远闻言扬扬眉毛，再从容地走到放水杯的茶几旁。

“你要喝茶吗？还是白开水？”阚致远一边斟水一边问。

“阚先生，你不在乎吗？警方两天后便要将一切事情推到谢柏宸头上──”

“我当然在乎，只是嘛，我本来就没有期望你们会如实结案。”阚致远冷冷地说。

“我们一直都很认真调──”

“我知道你们有认真调查，但我不是说过吗？就算我相信你和你的部下诚实可靠，我也没有天真到以为警方全体都是如此，体制里每个人都有现实考量，当两个选择放在眼前，选一个风险较少但仍符合自己道德标准的，可谓人之常情。可是，这种平庸的选择只会累积成为‘恶’……不，我甚至不是说汉娜．鄂兰提及的那种缺乏个人思想、制度化之下的‘恶的平庸’，你的上司和你大概判断过，提高破案率、巩固警察的声望是为了大众的福祉，是震慑恶徒不让黑道和贼党猖狂危及良好市民的‘大义’吧，牺牲一个柏宸便可以保障数千数万人生活安稳，事实为何根本毫无意义；但这种打著正义旗号的抉择才不是正义，那只是一种现实主义，是以大义为名施行的恶。”

许友一再次意识到阚致远口才辨给，但这回他没有意图反驳，甚至觉得对方说中要点。

“或许世界就是如此运作，我们的选择只是两害相权取其轻吧。”许友一无奈地回应。

“对，不过那只是‘你’的选择，‘我’还有其他选项。”

“其他？”

“许督察，你来是出于善意，让我提早知道结果，以免我到时觉得被摆了一道吧。”阚致远不怀好意地笑了笑，“那我也回报一下，先让你知道你向公众说明柏宸是杀人犯之后会发生的事情──记者会收到小道消息，指出郭子宁与谢柏宸舅父之间的关系，谢昭虎谋财害命的说法会被炒作成为热门话题，而你们警方便要忙于救火，扑熄种种无能、马虎的指责。”

“你！”许友一没料到对方有此一著，立即换上对抗的语气和阚致远对质：“你没有证据──”

“对，我没有证据，但记者可以跟美凤姨拿到谢昭虎的照片，然后让郭家的邻居们辨认，再来跟郭子宁的老师来场访谈，聊聊她为什么小六成绩变坏，引导大众联想──我会确保这一切进行顺利，而且最有意思的是，对公众而言他们才不管这些是不是事实，只要内容够耸动，虚构的情节更易流传。我想，到时你的上司们应该会后悔，为什么不让这些事情放在法院里讨论，至少法庭上不会失控嘛。”

许友一自觉陷入两难，他知道眼前这个男人并不是虚张声势。

“可是如此一来，公众只会认为谢柏宸是协助谢昭虎杀人藏尸的共犯。”

“对，虽然很无奈，但至少比起要他一个人揹起整个黑锅来得容易接受一点。倒是警方到时面对的麻烦有多大，我就无法预测了。”

“你休想威胁我──”

“威胁？许督察，你弄错了，”阚致远坐到沙发上，“我提出要求、设下条件的话才是威胁，而我完全没有意思这样做，不管你们做什么，我也会公开谢昭虎的事情。我从一开始便没打算假手于人，只是碰巧你们找上我，我才顺水推舟和你们合作。”

许友一倒抽一口气，明白到眼前的困局。假如当初自己草率结案，判断谢柏宸就是“隐青屠夫”，阚致远在搜集谢昭虎的罪证后一样会借用媒体公开真相，而警方就会沦为笑柄──许友一发觉自己该庆幸没有偷懒，为重案组化解一个公关危机。

只可惜这炸弹没有完全被拆掉，只是延长了爆发时间。

“你无论如何都要这样做？”许友一问。

“嗯。没有转圜余地。”

许友一瞪视著阚致远，可是他从对方的眼神知道这是不会改变的答案。

“唉。”良久，许友一叹一口气，拉了旁边一张椅子坐下。“或许这是天意吧。你可不可以在跟记者泄露消息前一个礼拜通知我？”

“好让你知会公共关系科准备应对方案？”

“不，让我可以提早递辞职信。犯错的警官已经离职，上级有借口开脱，我的部下也不用揹黑锅。”

“嘿，很合理的做法。我可以答应你。”阚致远笑著说。“不过我没料到你是个如此轻易放弃的人。”

“轻易放弃？这局棋明明已经被将死了，不服输只是有失风度罢了。”

“假如这是一局棋，你就只是个三流棋手。”

“妈的，你还说风凉话。”许友一不再保持警官应有的风度，纵使没动气也骂了句脏话。

“不是风凉话，换我是你的话，就会垂死挣扎，找寻反败为胜的一著。”

“还有这可能吗？”

“眼前就有一个选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