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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black白夜

[转帖] 《手掌上的黑暗》录像带引出凶杀案,作者:藤原伊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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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慵懒
    2025-4-4 17: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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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3 天前 | 显示全部楼层
    “即使以我如此贫乏的知识来分析当今风云变幻的政局,也猜得出来,只要在比例代表选区排进前三位,当选就十拿九稳了。看与田亮介的人气,得票总数在比例代表选区胜出易如反掌,甚至在东京选区一带也极有可能因公认或推举直接入选。当然,这些都是干事长该操的心,也就是说,或许这一切,都是身为干事长的佐藤则夫为了提拔与田亮介,才一手策划的一出好戏。”

    “别忘了我们现在所说的不过是猜测。首先,佐藤是政党的干事长,他是搞政治的,恐怕想不出这种主意。”

    “那,如果我们的猜测都是真的,”大原语气一变,追问道,“到底会是谁出的主意?”

    “如果一切属实,那么毋庸置疑,除了石崎董事长还能有谁?”

    她惊讶地张大了嘴巴:“董事长?”

    “如果不是市场营销方面的专家,绝对想不到这么绝妙的主意。不过,董事长也没理由主动为他们出这种主意,如果我猜得没错,董事长一定是被逼的。”

    她歪着脑袋感慨道,原来如此,我明白了,说着轻轻点了点头,又字斟句酌地小心补充道:“一定是有人知道了加贺美顺子的存在,知道了董事长夫人还健在时他们两人的恋情,以此来要挟董事长的。董事长迫于压力,不得不帮他们出主意。后来被课长您指出了CG伪造的漏洞,片子无法上映,他们就命令董事长取回您复制的录像带,销毁证据。而董事长怕事情败露会使公司陷入危机,所以才选择了自杀……”

    “我开始也这么想的。不过,加贺美顺子的事还是说不通。首先,董事长完全可以和加贺美顺子正式结婚,他们曾经也确实想过要结婚的。还有,他们的关系是过去的事了,实在不足以成为威胁他伪造那么一盘录像带的把柄。这两点疑问不解决,我始终不敢肯定我的揣测对不对。”

    “我倒是愿意赌上全部身家相信您。”

    “依据呢?”

    “因为实在想不出别的可能啊。以排除法来说,CG制作的目的,除了帮与田亮介博取声望外再无其他。到底是谁说过,不可思议的事报纸上每天都会发生,看都看腻了?至少我们现在的推测在逻辑上都讲得通吧。”

    “谁知道呢,不过我劝你要赌的话,赌赌我今天的啤酒钱也就够了。说起来逻辑上似乎也有个显而易见的疑点。你别忘了,还有一个人能证明那段录像是伪造的。”

    “您是说佐伯小姐?”

    “没错。”

    “不过,她可能也是他们想要加害的目标之一呢?或许董事长正是考虑到了这一点,才让她暂时住到酒店的,不是吗?并非像她说的,是为了躲避媒体的烦扰。”

    “或许吧,我也不知道了。”

    “您怎么忽然变得消极了?”

    “我只是说了我的猜测,不管最后是不是事实,无法验证就没有意义。况且就算得到了证实,也无法肯定这是否就是董事长自杀的的原因。而我最想知道的,其实唯有这一点,其他的国家政权什么的,我真的全无兴趣。我长这么大就从来没投过票。”

    “想要验证的话,有没有办法和他见一面?和与田亮介。”

    “我给他打过电话了,他当时说他和董事长没见过。我实在编不出什么理由再打一次了,而且,我想他也抽不出时间来见一个就要下岗的落魄职员。”

    大原拿起放在吧台上的与田亮介的简历看了起来:“东京大学经济系毕业。1981年就职于日邦物产,1988年辞职,留学于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取得博士学位。1995年起任江东大学副教授,出版多部经济学著作,并活跃于电视荧屏,积极谈论经济问题……嗬,履历可够漂亮的。”

    “就算是再白痴的专家,履历也大多完美得无可挑剔。不像我,要写履历都无话可说。”

    这时,迈克慢慢走到吧台对面:“喂,你们说的话我没听见多少,可我能插句闲话吗?”

    “你不说我倒忘了,我有件事要问你,很重要的事,我就是为了这个才过来的。”

    “先等我说完,没准你们都感兴趣呢,否则你们当闲话听听也无妨。我爸爸以前在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当过经济学教授,一直到1990年还在那儿。说起来他当时年收入还不及现在的百分之一。”

    大原喜出望外地看着迈克,不过很快她的目光又转为了失落:“不过,与田亮介留学的时候正值泡沫经济顶峰,当时日本在职人员去留学的为数不少,好多企业只要条件允许,都会大批派遣员工去美国读个MBA什么的。”

    我插嘴说:“迈克,你父亲的朋友们,有没有人还在伯克利教书的?”

    “或许有吧,要我打电话问问吗?”他看了眼手表,“现在那边应该还不到夜里十二点。”

    “如果不麻烦的话,请你一定帮我问问你父亲。看看他的熟人有没有认识与田亮介的。光看电视节目,实在搞不清他是个怎样的人物。”

    迈克点点头,去取无线电话。我趁机喝干了杯中的酒。

    这时,大原说:“像我刚才说的,您还是别抱太大期望为好。”

    “那也未必。美国的学术系统,和我们这里大相径庭,不是按部就班地读完硕士自然就能读博士。他们那里,一两年就能读完的MBA,和要花五六年工夫才能取得的学术博士学位,完全不可同日而语。能在美国读到PhD的日本人,和读MBA的人相比,恐怕还不到百分之五,和啤酒的酒精含量差不多。况且,报考博士的人本来就少得可怜,最后真正被录取的还不到一半,所以大学教授能接触到的日本的博士留学生估计也没几个。顺便说下,在美国,如果不是学术博士学位的话,是不能在大学里当教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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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5-4-4 17: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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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3 天前 | 显示全部楼层
    “嗬,想不到课长您知道这么多。”

    “我现学现卖罢了,都是柿岛教我的。”

    “柿岛董事?”

    “嗯,那家伙当时读的是纽约的哥伦比亚大学,据说曾经还想辞职继续读个PhD来着。”

    迈克一边握着听筒说着英语,一边走回我面前。我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终于,他挂断了电话,说:“他说在伯克利还有两三个熟人,马上问问他们看。”

    “麻烦你了。”

    “哪里,千万别放在心上。”

    “反正也要等着,我先问你个问题。营业执照副本的事我不懂,不过你可是不动产方面的权威,怎么事先没想到要调查一下今天拿到的房产登记证呢?”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不过是个理论派,实际要怎么操作我还差得远呢,之前忘了这茬了。”

    “所以拜你所赐,我今天才遭遇了不得不搭你姐姐车的天灾人祸。”

    “古话不是常说,福兮祸所致吗?话说回来,你已经看过了?”

    “嗯,看过了。大厦的固定抵押权最初设定为一百零五亿,和你推算的一样。”

    “没错,不过还有一点我不太明白,大厦债权人写的是提欧埃夫,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也搞不懂。不过,国家规定公司名字登记时不能使用罗马字母,必须写成音译的假名,甚至连点啊圈啊都不能出现。我想提欧埃夫没准是TOF的音译吧,明天我用公司的电脑查查企业概要就知道了。”

    “你们说了半天说什么呢?”大原问。

    迈克替我回答了她:“今天我们查到了这栋大厦的房产登记证,尽管大厦目前的所有者是吉永地产,但在1990年,大厦刚建成时,债权人是一家叫提欧埃夫的公司,固定抵押权为一百零五亿。不过仅仅过了三年,原本的数值就作废了,债权人还是提欧埃夫,可固定抵押权摇身一变涨到了一百三十亿。按说当时是1993年,地价已经开始大幅下跌了呀。”

    “那究竟是为什么呢?”

    “这点,我也正想问迈克呢。你也觉得这种变化有些异常吗?”

    “简直堪称诡异。如果我没记错,那时应该已经开始通货紧缩了。”

    “所以,你觉得到底是怎么回事?”

    “坦白讲,我觉得其中有犯罪的嫌疑。二十五亿日元不知去向,我只能这么理解。”

    是啊,我点点头。这时,电话铃响了起来。迈克一边简短地应对着,一边在便签纸上飞快地写下了一串数字,最后道了声谢,挂断电话,转过脸来看着我:“找到了,有一位顾问,用这边的话说就是主任教授,说他认识与田亮介。他叫泰德·艾姆兹,是我爸爸的一位好朋友,说会一直等我们的电话。怎么样,你现在打过去问问他?”

    “别开玩笑了,我的英语怎么张得开嘴。”

    这时,从旁伸过来一只手,是大原,“那我来打吧,我多少比迈克了解内情。”

    我惊讶地看着大原。迄今为止,我从未听她说过英文。她一边看着便签纸上的数字,一边一脸轻松地拨着号码。

    电话接通之后,她的英语流利得让我目瞪口呆。

    迈克笑了笑,“她要是考托福的话,拿个八百五十分不成问题。”

    “我觉得能到九百九。一般在职人员留学考试的平均分都有七百多呢。”

    大原一边说着,一边不时发出笑声,看来他们已经在用英语互开玩笑了。看她貌似还要聊好久的样子,反正英文对话已经全权委托给她了,我便抓紧机会,又要了一杯啤酒。

    “喂,迈克。”

    “怎么了?”

    “你这年轻人,热心起来简直令人毛骨悚然。”

    “你过奖了,不过我可不是对谁都这样。”

    “那你为什么对我们这么好?”

    “怎么说呢,总觉得你们和我是一个种族的,气味相投。”

    “种族?”

    “没错。我和这个国家的人肤色不同,而你也和我一样。当然我不是说你外在的肤色,是心的肤色,你心的肤色和周围的人不一样。”

    我又加了一杯啤酒,他也给自己的杯中倒满了酒。我们都没有再说话,只有大原流利的英文像是背景音乐一样流淌着。

    良久,迈克终于又开口了:“他们好像说完了。”

    我看着挂断了电话的大原,第一个问题就是问她在哪里学到的英文。

    她淡淡地说只是上过英语会话学校罢了,估计这类学校的开办者听到她的回答,都要欢喜得热泪盈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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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5-4-4 17: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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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3 天前 | 显示全部楼层
    “艾姆兹教授是个非常热情又幽默的老头,从头到尾讲了好多事给我听。他从1991年开始,连续三年担任与田亮介的主任教授,他对与田亮介的印象是极为优秀,极为开朗,对周围的事物有极强的接纳能力,且喜恶不行于色,总的看来,是个十分了不得的人物。我问他如果与田亮介进军政坛,他怎么看。他说,日本政坛如果真有了这么一号人物,至少水准会稍有提升。因为教授的个人看法是,当今混迹在日本政坛的人,素质普遍不怎么样。”

    “我个人也没什么异议。”

    “不过,他说还有一件事给他的印象特别深刻。”

    “什么事?”

    “1992年在路易斯安那州不是发生了一起大学留学生遭枪击的事件吗,当时被害的留学生因为万圣节拜访时走错了门,被错进的那家住户射杀了。虽然民事裁决在两年后判处死者的家属获胜,但在最开始的刑事诉讼阶段,持枪杀人的住户被判无罪。这件事当时引起了轩然大波,包括CNN在内的三大网络都争相报道日本舆论对美国持枪自由的声讨。可与田亮介的表现却出奇地平静,艾姆兹教授非常熟悉日本的国情,所以当他听说与田亮介小时候玩过枪时,极为震惊。可这确实是与田亮介本人亲口告诉他的。”

    “有点儿意思,”我把手伸向她,“电话借我用下好吗?”

    “您想打给谁?”

    “我想还是有必要跟与田亮介先生好好聊聊。”

    “为什么?”

    “你说得没错,最近真是超级震惊秀啊。想不到我身边和黑道有瓜葛的人,比我想象的比例要高得多嘛。要以酒精度数来说的话,恐怕这回不是啤酒,而是伏特加了。”

    注释:
    日本参议院共有242个议席,议员任期6年,每三年改选一半。参议院选举分为小选区选举和比例代表选区选举两部分,在小选区,选民直接对候选人进行投票,而在比例代表选区,选民对各政党进行投票,并根据得票多少,按一定比例给各政党分配议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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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5-4-4 17: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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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昨天 11:18 | 显示全部楼层
    15
    我一边看着吧台上他的简历,一边往江东大学总台打了个电话。接线员的声音响起,现在为您转接研究室。我心想,恐怕很难找到他,多半是白费功夫,结果却意外听到像是他助手之类的人叫他,与田教授。想来他在学校应该是一本正经的。很快,他本人的声音就从对面传来:“我是与田。”

    我自报家门,他听我说起公司名,很快就做出了反应:“啊,石崎董事长离世的时候您给我打过电话吧……”

    “对,上次真是太失礼了。”

    “哪里。您今天又有什么事吗?”

    “我无意间听到了一些奇妙的传闻。”

    “奇妙的传闻?”

    “我听说与田教授您今年夏天准备进军政坛,参加参议院的选举。”

    他高声笑了起来:“您是在哪儿听说这些毫无根据的传闻的?确实,最近有不少媒体也来问我相同的事,不过这完全是捕风捉影、不负责任的流言。”

    “我是听一个熟人说起的。”

    “是吗,什么熟人?”

    “这我就不便透露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问道:“当然,我只是假设,假设您认为您刚才问的都是事实,那您为什么要特地打电话给我?”

    “我太崇拜您了,所以想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上忙的,石崎先生生前也很欣赏您的。”

    “您的话我十分感激,不过老实讲,这种传言对我来说实在是种困扰。我不过是个学究,从没想过要在政坛有所作为。”

    “是因为广告不能上映了吗?”

    “……您什么意思?”

    “本来那段CG伪造录像,不是要改成广告上映的吗。好不容易做出来的。”

    他再次陷入了沉默。不过和上次不同,他只短暂停顿了一会儿:“失敬,抱歉我没时间听这些莫名其妙的话。我先挂了。”

    “我还听过更莫名其妙的传闻呢。”

    “我听说现在的教授您,过去可是和黑道关系密切呢……”

    他啪地挂断了电话,听筒里只留下忙音刺耳地回响着。看来这位学究先生应对电话的常识也极度匮乏。

    我想起了在董事长办公室看到的那盘8mm录像带。最后一个画面里,与田的脸庞映着朝阳闪闪发光,那是一张无与伦比的俊朗的笑脸。可他刚才挂断电话的方式,却和录像中完美的画面处理形成了巨大的反差。他的反应比我想象得还要狼狈。

    “课长,您刚才为什么那么说?”

    “虽然是一通简短的电话,可我总算搞清了一件事情。果然,我们这位教授先生是个不得了的人物。”

    她还要继续追问下去,可这时,奈美出现在了吧台对面:“喂,你们都怎么了?”

    “没有,”我说,“我们在探讨学术问题。”

    “哦?这孩子已经把那件事告诉你们了?”

    “什么事?”

    迈克面露难色,可奈美毫不理会他,自顾自地说下去:“他最近打算回美国继续进修经济学呢,你们不是在说这个吗?”

    迈克噘起了嘴:“这大叔胡说八道呢你也信,这件事我从来没和别人说过。”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不过我不是早就说了吗,没关系的,你想回就赶紧回去吧。”

    他抬头看着天花板,深深叹了口气。我这才发现,在奈美面前,他永远是一副小孩子的表情。

    “喂,”大原开口了,似乎她也有和我相同的疑问,“我想问个问题,不会太失礼吧?”

    “关于我们的吗?”

    “对。”

    “觉得失礼的事情还想问,已经算失礼了。”

    大原不好意思地红了脸:“抱歉,实在是看你们两个人关系好得很。”

    “我开玩笑的啦,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明明和大原年纪相仿,可奈美的语气却听起来却没有丝毫的不自然,“因为我们两个肤色不同,很多人都不好意思打听,就算知道我们是姐弟,一般也都不再细问究竟。其实这种迟钝的家伙才更让我火大呢。”

    “我也是个迟钝的家伙,所以才一直没敢问,而且,这世上本来就有各种各样的姐弟组合。不过感觉你们背后的故事应该很不同,你能跟我讲讲吗?”

    奈美看了我一眼,露出近似苦笑的表情,“其实平凡无聊得很,哪里不同了”,她淡淡抛出了前言,开始了讲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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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5-4-4 17: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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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昨天 11:18 | 显示全部楼层
    据奈美所说,很久以前,她母亲在日本离了婚之后,就带着年岁尚小的她直接去了美国。那是二十五年前的事了,她母亲是一位勇敢的知识女性,到了美国之后,又重新进入大学读书,毕业后就职于旧金山的一家金融机构。就在那时,她认识了还在大学教书的叫威廉姆斯的黑人男子,很快两人结了婚,过了几年又生下了弟弟迈克。不过这段跨国婚姻几年前也走到了终点。母亲从当时还在当教授的父亲那里得到了一大笔补偿金和赡养费,回到了日本。丈夫为了支付补偿金,辞去了大学教授的职位,开始了金融事业,回国后,母子三人还算衣食无忧。但母亲后来死于一场交通事故,一年后姐弟二人开了一家酒吧,店里放着母亲生前经常哼唱的老歌。开店的资金,不过动用了遗产的一小部分。可最近,弟弟只要一有空,就开始捧着经济学原著看个不停,或许是继承了父亲的天赋,也可能是时常和父亲电话邮件往来受到影响,姐姐大概也能猜到弟弟在想些什么,所以近来二人之间才出现了迈克回美国读书的话题。

    奈美的话说完了,她语气简短平淡,一共也没花五分钟。既未提到她母亲的名字,也没交代她自己的全名。以她的叙述方式,任何人的生活都可以变得平淡无奇、波澜不惊。这就是她一贯的讲话风格。

    我不知为何想到了加贺美顺子和佐伯贵惠姐妹,她们之间年龄的差距恰好和眼前的姐弟相仿。

    “不过我确实觉得,这孩子适合回美国继续读书。”

    听奈美这样感慨着,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迈克也没有说话。这时,一个白人女孩走进店里,跟奈美打招呼说店长好,奈美也跟她问了好,就径直走到厨房里面去了。

    我看了看时钟,还差十分钟六点,店里马上就要开始营业了。我把吧台上的打印件收好,放回口袋里,然后对迈克说:“吉永地产的地址就在防卫厅对面,乃木坂一带,对吧?这时候他们应该还没关门呢吧。”

    “嗯,他们七点关门。怎么?你打算现在过去吗?”

    “好不容易来六本木一趟,万一运气好他们的总经理在店里,我还能见见杉野到底是什么模样。”

    “您现在都烧到39℃了,究竟想什么呢?”大原插嘴说,“您现在不回去安安静静躺着,真的会死人的。”

    “只怕他回去了也没法好好休息。”

    听迈克这么说,大原追问道:“什么意思?”

    “刚才,大叔不是给那位教授打了个电话吗,那是在撒饵呢。”

    我惊讶地看着迈克,这个年轻人有着非比寻常的敏锐触觉。他继续对歪着头一脸不解的大原解释道:“和黑道有瓜葛的人物,一旦被人指出什么丑事,通常都是交给幕后的本尊料理,这是他们的固定模式,特别是像与田亮介这种有头有脸的人。估计现在在大叔的周围,已经有接到与田亮介风声的人在蠢蠢欲动了。还有上次我们见到的那几个人,恐怕也不会善罢甘休,没准又是他们几个。他们一定会事先调查大叔的朋友、住所之类的信息,所以最近这几天,大叔应该都没有安静日子可过了。”

    “也就是说,那通电话是为了引黑社会上钩?”

    他点点头。

    大原惊呆了似的看着我:“您怎么这么傻……到现在我才知道您是这样不折不扣的笨蛋。”

    “我也这么觉得。不过你早就不该指望他能有什么改观,他就是这么个人啊。”

    我打断他们:“听不懂你们在说什么。去吉永地产,打车会堵车吗?”

    “不是堵不堵的问题,是根本就走不动,”他答道,“这个时间,打车去三十分钟,走过去的话十五分钟。”

    “那我走着去吧。”

    “我也一起。”

    我回头看着大原:“这件事和你没关系吧。”

    “不,这是我的工作。”

    “工作?”

    “是真田部长的命令,要我作为负责制作业务的组长,在课长您退职之前,直接接手您未完成的工作。这件事当初是董事长布置下来的,怎么说都是公司业务之一。”

    我叹了口气:“那这么办吧,如果有和公司业务相关的内容,我明天会一一向你汇报。不过现在我还是你的上司,不准你去,是我的命令。”

    “好吧,不过我还是和您一起过去。乃木坂附近有一家我常去的时装店,我突然想过去转转。”

    “这是你的自由,随你的便吧。”

    我站起身来。今天的酒我请了,迈克说。这就是理论派的感情用事,我说着付了钱。他一边无奈地摇摇头,一边老老实实地收了钱。

    我刚要走出店门,他的声音又传来:“估计他们不会这么快就有动作,不过你走夜路还是小心一点儿。不管什么事,都事先考虑一下风险为好。”

    我回头说:“说到风险,恐怕这世上没有比坐你姐姐的车更冒险的事了。”

    “没错。”他微笑着点了点头。

    我推开门,背后响起了熟悉的吉他前奏,是Jim Croce的Time in a bottle。

    走到路上,空气比我想象的寒冷得多,白天的温暖不知藏到了哪里。

    大原像是自言自语似的说:“他们真是一对不可思议的姐弟,感情好得不得了。”

    “是啊,或许因为一直就只有他们两个人相依为命吧,所以弟弟才犹豫要不要回美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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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5-4-4 17: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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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昨天 11:19 | 显示全部楼层
    走到外苑东路,路上果然和迈克说的一样,车道上塞满了一动不动的车。夕阳西下,繁华的夜空下,满眼都是霓虹灯的光亮。隐藏在人工光芒之下的昏暗街道上,只有对面几栋住宅,被残阳染成了红色。不知为何,我被眼前的景象深深吸引,它令我想起了石崎守夜那晚,映在我房间墙壁上的如火光一般的夕阳,不过眼下和那天完全不同,只有低空处隐约可见一丝红光,点缀在霓虹之间。

    我在汹涌的人流中停下脚步,几个年轻人从我身边经过。不知是不是刚才听了奈美的话的缘故,我突然冒出了一种奇怪的念头。世上真的有平平凡凡的生活,我一直以为,自己曾经握住了这种平淡美好,可现在看来,原来是我的错觉。就像奈美说话的口气一样,都是自欺欺人的掩饰罢了。人的生活不管以何种外在轮廓出现,都与内在是否真的平淡美好无关。

    我呆呆地站在路上,目光追随着夕阳落下的轨迹。

    大原不明就里地低声问:“您怎么了?在看什么呢?”

    “夕阳。不过就快下山了。”

    “您喜欢看日落?”

    “不,我讨厌。”

    “为什么?”

    “总是让我想起过去的事。”

    “想起过去什么事?”

    我没有回答,迈开脚步继续向乃木坂方向走去。大原什么都没说,只是跟着我。

    随着离六本木路口越来越近,人流也愈加拥挤,甚至无法直线前行。大家来到这个繁华的所在地,唯一的目的就是忘却工作和奔波。周围像我这样年龄的人很少。看着身边的人群享受着此刻的拥挤混杂,穿梭来往,我不知道他们都要赶去哪里,去做什么,可我清楚地看到,没有一张脸是郁郁寡欢的。我看着人流涌动,景气不景气之类的话题,不知遁形去了何处。

    “喂,大原,”我一边过马路,一边对她说,“没多久我们就要说再见了。”

    “……是啊。”

    横穿过六本木的十字路口,在一片喧嚣和嘈杂中,我对她说:“你说的作业,我现在就可以回答你。不知道为什么现在突然想说说。你不是想知道我的过去吗?”

    “那我们找个安静的地方慢慢说?”

    “没关系,也不是什么大事。告诉你吧,我杀了自己的亲生父亲。”

    她屏住呼息,凝视着我。



    “从哪儿说起呢?”我低声嘟囔着。

    “从哪儿开始都行。”

    于是,我开始了讲述:“我父亲是盐田组第三代组长。”

    “我知道盐田组的名字,”她说,声音已经恢复了平静,“石崎守夜那天,总务部长尾崎和真田的对话我也都听到了。”她又接着补充道。

    “你听到了他们的话,倒可以省下不少麻烦。”

    我在脑中整理着思绪,发现防卫厅已经近在眼前了。我想继续往下讲,可又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像奈美那样高超的概括能力。

    我停下脚步,身体被强烈的疲惫和寒意包围着。防卫厅高墙沿着道路延伸,我在高墙前面的一棵树下坐下。大原也不顾弄脏衣服,坐在了我身边。她没有看我,而是茫然地眺望着对面街道上熙熙攘攘的餐馆和人群。

    我也跟着她的目光看向对面,然后自言自语地开了口:

    我不知道我母亲的名字。我是我父亲年纪很大的时候,和一个女人生的。不过他应该只有我一个孩子。我不知道父亲为什么把我带在身边,也从没听人说起过原委,总之自我懂事起,我就是在父亲身边长大的,我对我成长的环境也从未有过疑问。母亲的事我一无所知,只知道父亲是个严厉的人。他叫堀江秀之,我一直觉得他身上继承了旧时代黑道人士最后的遗风。盐田组是从战后的黑市发迹的,到我父亲接任组长的时候,已经是关东最有势力的帮会之一了。不过与出身大相径庭,盐田组是一个颇尚古风的组织。我常听人说起,我父亲的作风深得上一代组长的推崇,不过他常自嘲,自己不过是个赌徒而已。他对手下很严厉,对自己的儿子更不含糊。我从小到大,记不清被他打了多少次,每次他都把我一脚踢开好远。有一次就因为我扔了一支还能用的铅笔,他就暴打了我一顿,教训我说,要懂得珍惜东西。

    不知道是不是为了让我早点儿懂事,我刚上小学,他就把我送到他朋友开的道场学习剑道。这是当时,父亲为我培养的唯一兴趣。后来不知何时,已经不仅仅是兴趣那么简单了。一大早就要去练习,放学后还要继续,可我都不以为苦。或许是因为刚学了没多久,馆长就夸我筋骨不错的缘故,毕竟我长那么大还是第一次有人夸我。“千万别骄傲啊。”馆长也说。

    不过我确实有骄傲的资本。上小学五六年级时,我就已经开始和高中生一起练习了。即使是和参加过全国高中生比赛的二段选手对战,五局中我至少也能赢两局。不过不管我进步多快,馆长都不肯授给我段位。他总是说,初段最小也得从中学生开始,不管你学了多少年也没用。现在想来,应该是父亲嘱咐过他的。

    升了中学以后,我开始出没于所辖区域的武道场。现在应该也一样吧,每周会对外开放一次,在傍晚时分。在那里,我开始和成人对战,我至今还记得当时有位教候补警员剑道的警队教练对我感慨道,要不是你父亲是堀江秀之,我一定让你当警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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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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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家里,父亲的手下都叫我少爷。虽然父亲早就说过,让我和其他年轻弟兄一样干些杂活,可那时确实没什么小孩子能派上用场的地方。那些手下中的一个,就是已经从一群年轻弟兄中脱颖而出,崭露头角的坂崎康雄,也就是后来的坂崎大吾。我记得他当时不知为何,总是笑着看着我背着塞满衣服的防护具袋和竹刀出门的背影。

    到了中学二年级的时候,有一天我终于忍不住问他,为什么总看着我笑。他说,我一直想当少爷练剑的对手,不过你父亲不同意。我听了大吃一惊,我从来没想过我从小就认识的坂崎精通剑道。那天夜里,有机会和父亲说话时,我问了他原委。父亲听了我的话笑着说,也差不多了,你就和他练练吧。

    第二天一大早,我和他在院子里对战。这才发现我想试试他身手的想法有多不知天高地厚。我把剑举起来,根本无从下手。因为他就像一面坚固的墙,无懈可击。不到十秒钟,我就被他击败了两次,毫无反击之力。居然有这么强大的人。想来他甚至完全没有穿护具的必要,硬套上一身不过是出于对我的尊重。

    失落很快被惊愕代替,我向他低下头:“从今天开始,每天都教我练剑吧。”

    “只要你父亲同意就好。”他笑着说。

    从第二天开始,我们每天早上都在院子里练剑。两年间,一次都没间断过。下雨的时候就在大客厅里练。上了高中,我也没加入学校的剑道部,因为有坂崎每天陪我练剑就已经足够了。

    事情发生在我读高一时,是隆冬二月的一天早上。

    和坂崎练完了剑,上学还尚早,我和平时一样开始干杂活。从前父亲就说过,上了高中起,就和其他的年轻成员一样,每天早上做杂务是必修的功课。我打扫完了洗手间,把抹布挂在走廊里,就去父亲的房间为煤油暖炉加满了油。父亲并不看我,一边抽着烟,一边翻着小矮桌上的报纸。安静的晨光,一切都和平时别无两样。这时,我看到面对院子的拉门上似乎闪过一道黑影,还来不及确认,拉门啪的一声打开了,随后一个男人的身影冲了进来,父亲飞速站起身,同时我耳边响起了砰的一声。

    直到我看到那男人手中拿着的东西,才意识到刚才是枪声。男人两手握住枪,在离我父亲不到一两米的距离扣动了扳机。他连开两枪,可我父亲依然拖着负伤的身体冲上去,一把抱住他,将他按倒在地。男人似乎没料到我父亲的举动,神情错愕,紧接着我听到从他们紧紧扭成一团的身体中间,又传来一声枪响。

    一切都发生在不到短短的一分钟里,而我,只是站在暖炉边上茫然地注视着眼前突如其来的变故。

    父亲慢慢转过脸来看着我,他死死抱着对方,用熟悉的语气对我说,雅之,快把油桶扔过来,把油倒在我身上。我完全无法考虑他在说什么,只是在他的再三催促下,按他的命令如行尸走肉一般挪动着身体。父亲的这种语气,从来都是对我的命令,而我,一次都没违逆过他。

    不过灯油桶中的油还有半桶多,我没力气扔过去。我提着油桶艰难地走到父亲身边,父亲看着我的表情似乎浮现了一丝笑意。随后他说,你走远点儿!等我走开了,我见父亲单手把油桶举过头顶,对准自己和那个男人把灯油当头淋下。男人瞠目结舌,拼命想要挣脱,可却无济于事,父亲正用尽最后的力气,死死抱住他。

    接着,父亲又喊我,雅之,把那边的打火机拿来!一瞬间我不知所措,到了现在,我才真正明白了父亲的打算。快点儿!父亲的声音更大了。这下我没再犹豫,我拿起了小矮桌上的东西,是父亲平时用惯了的Ronson牌的打火机,可现在拿在我手里却好似有千斤重。我把它递给了父亲。瞬间,一种奇特的声音响起,啵的一声,是火苗蹿起的声音。

    火光缓缓燃烧起来,夹杂着淡蓝色的火苗不断攀升,渐渐吞噬了抱在一起的两个人影。

    父亲看向我,神色极为平静。在晃动的火光中,他释然而笑,雅之,你记住,我们的时代已经结束了。从今以后,你的世界不该在这里!我要你把我这个做父亲的话刻在脑子里,刻在心里……他接下来说的话我听不清了。熊熊燃起的鲜红的火焰淹没了他的声音,他的身体。我侧耳倾听着火烧过他的皮肤、他的骨骼发出的声响,闻着煤油的味道,和他烧焦了的肉体的味道。我只是呆呆地看着眼前,呈现出两个人形的红通通的火光。

    直到有人冲进来,我才发现自己一直坐在地上,同时意识到飞溅出来的灯油正在我左手上燃烧,因为我听到了坂崎的叫声。

    我是第二天离开家的。我告诉了坂崎全部的经过,唯独没有说我要离开家的打算。

    父亲的死无法跟警察报案,只是找了一位相熟的医生,写了一纸死于心脏病发的诊断书,交到了区政府。从那天开始,盐田组开始了疯狂的复仇。而我得知这些,并不是听盐田组的人说的。

    从家里带了些钱出来的我,在三轩茶屋一带租了一间公寓,开始打工。最后,我伪装了年龄,一家开在涉谷公园路附近的高档咖啡厅雇用了我。那里只放国外的流行音乐,主要顾客都是一些年轻人,最重要的是,没有黑帮分子出入。

    过了一个月左右,除了盐田组的报复行动之外,黑道上开始流传另一个奇妙的故事:有一个背着木刀的年轻男子,夜里骑着摩托车在路上,只要看到黑帮分子,不问青红皂白上去就开打。和当时日渐猖獗的暴走族不同,这个人从来都是独来独往,好像在找一个熟悉盐田组组长府邸地形的人。

    可不管对方如何回答,骨折之类的重伤总是难免。他下手毫不留情,一旦有所抵抗,他会以十倍残忍的酷刑拷问。即使是两三个人一起碰上他也少有机会逃脱。万一被对方占得先机,他马上跳上摩托车逃走。即使再凶狠的人,面对被这个男子打伤的人的伤口,也不忍直视。当时,关于这个冷酷的男子的传闻,如同湖面的涟漪一般,迅速荡漾开来。

    没人知道男子的身份。记住他摩托车的车牌号也全无意义,因为都是偷来的车。他唯一的记号,就是左手缠着绷带。

    我从被我打伤的那些人口中,听到了许多原本不知道的关于那个世界的种种内幕。然而对于袭击我父亲的那个人,我却始终一无所得。大概过了半年吧,我已变得焦躁不堪。坂崎来到我的公寓,正是这个时候。

    那是一个盛夏的夜里,十点左右,我听到敲门声,打开了门,以为不是送报纸的,就是收煤气费或者电费的。结果出现在我眼前的,是站在昏暗的走廊里的坂崎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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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爷,好久不见了。”一个人独自前来的他微笑着说。他目光像是在问,我能进来吗。我轻轻点了点头。

    他端坐在三张大的褪了色的榻榻米上,看也没看立在墙角的木刀,说道:“我看见外面有辆摩托车,是250cc吧,用来狭路逃生再好不过了。”

    我没有回答。他用平静的口吻继续说道:“事到如今,我实在没脸这么若无其事地来见你。不过,我没法再坐视不理了。失明的一人,落下病根一辈子胳膊残疾的三人,骨折的浑蛋更是不计其数——你不能再这么干下去了。虽说是这个世界的事,可现在连警察都惊动了。最重要的是,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少爷你成为杀人犯。再这样下去,早晚有一天会闹出人命的。”我依然没有说话。

    “或许以我的立场说这种话太大言不惭了,可我理解少爷你的心情。我今天不顾颜面来找你,就是来向你汇报的,我们已经调查出些眉目了。”

    “谁是内奸?”我终于开了口,“要不是有叛徒里应外合,和我父亲一起烧死的那个男人不可能准确无误地摸到堂堂盐田组组长的居所。”

    “不过是个收了钱吃里扒外的败类,”坂崎说,“提他的名字都怕污了你的耳朵。事发后他就逃走了,我们已经在追查那个浑蛋的下落了。”

    “给他钱的是谁?”

    “这个查到了,也是个不入流的小帮会。他们这么做就是为了扬名立万,一帮蠢货,完全没考虑到事情的后果。说到底,不过是一群鬼鬼祟祟的废物,三天之内,我们就让他们全军覆没。”

    “我也一起去。”

    坂崎深深地把头低到榻榻米上,保持着对我叩首的姿势,毕恭毕敬的声音像是从榻榻米上爬出来的似的:“请您一定忍耐一下,这也是我今天来的目的。最近,手下好几个年轻兄弟都说,经常看到有辆摩托车停在宅院附近,是你来监视我们的进展的吧?这比什么都让我着急。所以,我们才派出多方人马四处行动,终于查到了现在这个程度。我之所以不告诉你加害组长的帮会的名字,也是怕你太冲动擅自去报仇。我只求你想一件事,想想当初让我教你剑术的组长,临死前最后对你说的话。那是组长他对少爷你,对自己的儿子最后的遗言,他要你改邪归正啊,你还记得吗?”

    “我知道,”我说,“我会按他说的做的,可得等我了结了这件事以后。”

    他抬起头,目光像两道闪电一般注视着我,那其中还隐藏着其他复杂的情绪。他轻轻叹了口气:“我早料到你会这么说。想让你听我这种人的废话,还早了十年。可我还是恳求你能回心转意。”

    坂崎又对我叩下头。良久,我们都没有说话。

    “好吧,你抬起头来,”我说,“既然你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咱们不如这么办吧,比剑定胜负。要是我赢了,你就带我去,要是你赢了,我按你说的办,绝不反悔。”

    他平静地说:“这里没有竹刀吧。”

    我朝墙角的竹刀抬了抬下巴:“那里有,我还有一把备用的。”

    “一定要拼个你死我话吗?”坂崎用一贯的平静的语调说。

    “我不在乎,”我说,“除非你怕死。”

    “好,”他立即答应道,“去哪里比?”

    “附近就是多摩川,去河边那里吧。”

    我们坐上出租车,谁都没有再说话。我反复思量着自己刚才说的话,不知道为什么要那么开口。整整两年,两年里我们一起度过的清晨的光景不断在我脑海中浮现又消散。我跟随他学剑,一天都没有间断过。最初,他只是防守,渐渐地也开始反击,到了第二年,三局里我终于能赢上一局了。不过最近半年,我积累了不少实战经验,躲过了无数的匕首,遭遇了太多真正的敌人。实战中不讲究什么面部攻击、手部攻击、胴部攻击,只要找到对手的破绽,狠狠打下去就是了。就算是致命处,也要狠狠打下去。或许我只是想和坂崎再试试身手。

    从家里出来,我们一路都没有说话。到了河边,我们相对而站,他像从前练剑时那样,端坐在地向我行了个礼,我没有还礼。

    四下静谧一片,月光倾照在河面上,只能听到潺潺的流水声。我们脱下鞋,双脚踩在地上,同时举起剑,摆了个起式。这时,我听到坂崎的声音幽幽地传来,像是叹息一样哀伤。“动手吧。”他说。恶战开始了。

    他话音刚落,我便一步抢上前去。如果错过了眼前的时机,恐怕很难再找出他的破绽了。三招过后,我感觉自己的剑尖就要从右侧击中到他头部了,可谁知他迅速挥剑挡开,避开了攻击。紧接着,我的木刀飞向了空中。

    随后,我听到了木刀落地的声音,同时,我脚下一软,屈膝跪在了地上。

    坂崎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承让了。”

    “哪里。我明白了,我永远不可能战胜坂崎你。”

    “那么,如少爷刚才所说,这件事你就不再插手了吧?”

    我点点头:“好,我会遵守诺言的。我会按父亲交代的,金盆洗手。今后的一切,都交给你了。”

    “我懂了,请您放心。不过还有一件事我先声明,从今以后,少爷你和我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了,我们再也不会见面。”

    “嗯,再也不会见面。”

    我听到坂崎的脚步声爬上堤坝,渐行渐远。突然,他停了下来,低声说:“我真怀念冬天,早晨和少爷一起在院子里练剑的日子。甚至能听到脚下沾着的霜一点点化掉的声音。真怀念啊,能和少爷每天练剑,是我最幸福的时光。那时听到的霜化掉的声音,我一辈子都会记得。”

    我低头看着流泻满地的如洗的月光,没有回答他。他的脚步声继续翻过河堤,终于消失在耳边。周围又恢复了寂静。

    从那以后,我再没见过坂崎。一直到石崎守夜那天,我才与他意外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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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我把左手伸到大原面前,“这个烧伤的疤痕,就是我杀死自已亲生父亲的纪念。”

    大概有几秒钟的时间,她静静地注视着我手上的疤,随后目光落在我的脸上。对面的夕阳已经彻底沉了下去,只有耀眼闪烁的霓虹,将面目全非的夜空粉饰成一片太平盛世,歌舞升平。

    大原低声说:“可是,您父亲明明不是您杀死的……”

    “都差不多。虽然不是我直接所为,可我当时清楚地意识到会出现什么后果,只是身体停不下来。”

    “您父亲当时一定是害怕对方会再加害自己的儿子。”

    “或许吧。不过那时的黑社会,就算再不上道,也不会连家眷都不放过,这是最起码的规矩。或者,他可能会误以为我是组里的小兄弟,我父亲没准是担心这一点吧,我也不知道。永远也无从知晓了。”

    “……之后呢,您后来怎么样了?”

    “如你所见,成了你眼前的中年男人了。虽不敢自称是品行方正的模范市民,可至少遵纪守法。我没回以前的高中,自己一边打工一边参加了会考,总算也进了一所大学。后来发现对打工更有兴趣,就退学了。我以前和你说过吧,我当时在一家叫富士制作的广告工作室打工。不过那里很久以前也倒闭了。”

    “前几天偷袭您的人,会不会是您以前打伤过的那些家伙,现在来找您报仇的?”

    “不可能,”我说,“其实我当初也担心过这点。所以虽然没再继续练剑,可有两三年,竹刀都一直放在身边,可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起初我觉得奇怪,后来想来,一定是继承了我父亲位置的坂崎,暗中出手替我摆平了。要不是这样,我这具身体,现在哪儿还能这么奢侈地享受着感冒的痛苦啊。”

    “那位坂崎先生为什么会在董事长守夜那天出现呢?”

    “这点我也不知道。我和其他人一样,也都是偶尔从报纸杂志上看看有关他的传闻。我也已经三十年没见过他了。不过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对方。”

    “当时你们说话了吗?”

    “嗯,简单寒暄了几句。也就两三句话吧,大概谁都没注意到。”

    “那,您为什么现在想起说这个?”

    “可能刚才开始就不正常了。”

    “不正常?”

    “如果不是对方主动说起,迄今为止我从未打听过任何人的过去。比如说佐伯贵惠,当时也是她先开的头,这样当然没问题,符合我一贯的风格。可刚才,我却一反常态,追问起了奈美的经历。”

    “课长,您当时不是为了帮我解围嘛。”

    “谁知道呢。不过怎么都好,总之现在该我命令你了,你可以回去了。”

    大原刚想开口反驳,我制止了她:“你刚才说乃木坂那儿有家常去的时装店,都是骗人的吧?”

    “哟,您直觉挺准的嘛。”

    “三岁小孩都知道,用不着什么直觉。你下次再编理由时,先考虑考虑眼下的时代。现在可是数字信息时代,连不辨真伪的录像都能用CG制作出来。”

    “好好好,下次说谎时我一定注意,”她在昏暗的天色中无可奈何地笑着,“既然您觉得我在这儿也帮不上忙,那我就听您的话先回家了,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总之我一会儿办完事就马上回家休息。”

    “光休息还不够,要吃些有营养的,睡觉时盖暖一点儿。”

    “没问题,都听你的。其实我也知道自己体力的极限在哪里,况且今天也不会有不速之客来扰人清梦了。”

    她一边摇着头一边站起身来,垂下目光看着我:“好吧,我有自知之明。我能再抒发一句感想吗?”

    “说来听听。”

    “不管您从前出身如何,现在的您,除了像个大企业的课长,别的什么都不合适,尽管尖酸刻薄了点儿。以上就是我的感想。”

    我苦笑了一下,真不知该不该对她的评语感激,不过可能事实的确如此。我们所在的防卫厅前面的道路没什么行人往来,而马路对面却人潮涌动,传来阵阵嘈杂声。我抬头看着她静静伫立的身影,不觉开口问出了昨晚开始一直盘旋在心头的疑问:“请允许我问个煞风景的问题,你和你丈夫最近关系还好吧?”

    我一开口就后悔了,可大原却微笑着:“嗯,不错啊。”

    “抱歉,我不该问这么多余的问题。”

    “没事,我明白您的意思。不过就算我告诉他昨晚发生的事,我想他一定也只是宽容地笑笑,不会追究。”

    “你嫁了个好丈夫,配你真是浪费了。”

    “或许吧。就算我跟他说我吻了您,他的态度也不会变。这么好的人配我的确是浪费了。”

    她说完匆匆向我鞠了个躬,快步朝我们刚才走来的方向走去。马上就有个年轻男人向她搭讪,她理也不理。我注视着她,她后背挺得笔直,步伐英姿飒爽,终于,她的身影消失在了六本木路口混杂的人群中。我深深叹了口气,对于我来说,世间无从知晓的事情太多太多了。又或许是我自己,跟不上瞬息万变,令人眼花缭乱的现实了。

    我也站起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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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昨天 11:20 | 显示全部楼层
    我沿路继续向前走,不到五分钟就到了吉永地产,他们的办公室就在一座气派的新写字楼的一层,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公司的物业。位置离地铁站还有一段距离,可似乎电费不花钱似的,灯火通明的。和其他沿街的不动产店铺不同,玻璃窗上没贴着房屋信息,只有灯箱上写着店铺改装、房地产中介的字样。

    我走近店门口,随着自动门打开,从前台传来一声利落的“欢迎光临”。是个姑娘,貌似前台只有她一个人。旁边还有两个男人,正专心致志地坐在工位上。和普通的中介代理没什么两样。

    没等前台开口问,我就率先说明了来意:“请问杉野总经理在吗?”

    两个男人闻言,抬头瞟了我一眼。

    “您和他预约时间了吗?”

    “没有预约。我和他以前认识,今天刚好到了附近,突然想起他了,过来跟他打个招呼。”

    “杉野先生七点以后才会回来。”

    “那,我能在这儿等等吗?”

    “请问您怎么称呼?”

    我递上了名片。

    女孩像是自己拿不定主意,把我的名片拿给了其中一个男人。那男人看完名片,琢磨了半天,终于点了点头。

    她回到前台,一边对我说那就请您在这儿稍候片刻,一边把我引进了挨着前台的一间屋子里。房间正中摆着一张茶几,两张三人座的沙发夹着茶几相对而设,除此之外别无他物。如此简陋的装饰,暂且也算个接待室,不过毫无美感可言。亏了他们的招牌上还有店铺改装这一项,不过这倒让我明白了为什么检索他们公司信息时,主营业务还有土木工程建设这一条。然而,金玉其外的店面下,连装修一间与之相宜的接待室的钱都没有,可见他们是把钱都投在别处孤注一掷了。不过至少不是奈美姐弟那家店里。

    很快,前台的姑娘端了茶上来。随着她走出去关上门,我有一种被禁闭在洞穴里的感觉。

    实在没什么可干的,我掏出体温计量了量体温。39.3℃。先不管常理怎么判断,依照我这几天的热度和奔波的程度看来,现在还远远够不上危险地带。估计今天体温应该不会更高了。

    量过了体温,又再无事情可做。

    有点儿音乐就好了。要是这里像奈美的店里一样,放点儿六七十年代的流行歌曲,我还能猜猜歌词的意思打发时间。虽然我现在英文已经退化得不剩什么了,可还能凭记忆听出一点儿头绪。很久以前,我在涉谷公园附近的咖啡厅打工的时候,有人教了我不少。当时我的前妻久美子,跟我是同一家店里的同事。她当时经常听着背景音乐,一根手指指向空气问我,喂,这首歌什么意思你知道吗?不过她也从来不知道,每天下班之后的深夜里,我带着木刀骑着摩托车四处游荡的经历。

    门打开了。

    我眼前走来两个男人。我早想到会有不止一个人,想必是因为我刚才自称是他的熟人的缘故。

    两个人看上去都快六十了,却是一对对比鲜明的组合:一个人有我两倍那么宽,个子却比我矮二十厘米上下;另一个比我还瘦,个子也比我高。

    “让您久等了。”

    胖子先开口寒暄,语气也还算殷勤。我们按规矩换了名片,刚才说话的正是董事长兼总经理杉野邦夫。瘦子叫大宫正三,是副总经理。这两个名字,我在营业执照副本里都见过。大宫递名片给我时动作很不灵活。

    想来他们刚才应该已经研究过我交给前台女孩的名片了,可杉野又看了好半天,才抬起头来,眼神一本正经,装腔作势地说道,“TAIKEI饮料市场部,堀江课长。我们在哪儿见过?”

    “说以前认识您什么的,都是我编的借口。”

    “借口?”

    空气一瞬间凝固了。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接着说:“对,事情是这样的,我马上就要退职了,为了以后打算,我想开家餐馆什么的。可能是长年在饮品行业工作的缘故吧,我有兴趣的、能想到的也只有吃吃喝喝这些东西。不过在租店面搬进去之前,我总想见见您这边重要的负责人,先好好谈谈,或许这么说对你们的年轻员工太失礼,不过我一点儿经验都没有,又是把身家性命都押上了,不得不慎重一点儿。”

    “原来如此。堀江先生您是看中了加贺美大厦的店面吗?”

    据迈克说,吉永地产手里有不少物业,他们怎么一开口就知道我是冲着加贺美大厦来的呢?我来不及细想,附和着他们说:“这个嘛,我也去那边物色过,好像二层还有个空位?”

    “嗯,有。”

    “那里也是我的候选之一。说到底,开餐馆还是地理位置比较重要。”

    “您说得没错,就是地理位置,”杉野抱着胳膊回答,“不夸张地说,餐馆能不能成功,关键就在于地理位置好不好。”

    他郑重其事的语气实在和他滑稽的长相不配。他不仅不打听我要针对的客户群和价格设定之类的开店概念,对最根本的我要开什么餐馆都漠不关心。我实在想笑,可还是强忍着没有破坏掉认真的表情。

    大宫则在一旁不时配合着点头,表示赞同总经理的意见。不过他的目光却死死盯着我的左手。

    我故作委婉地表示了我家财万贯,不在乎一笔小小的离职奖金的意思。

    可他们的反应却出人意料地平静。鉴于当前环境这么不景气,他们就算欢呼雀跃也不过分,况且店铺出租业的形势尤为严峻,像迈克所说现在不少租户都陆续退租了。可他们却一点儿欣喜的迹象都没有,反而两个人都目光凝重地看着我。我终于明白了,他们对我出身的了解比名片上要深刻得多。何况一般这种规模的小企业,很少会有联名董事的。可惜他们的演技也烂得无以复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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