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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black白夜

[转帖] 《大宋悬疑录:貔貅刑》,北宋历史为谜题的悬疑小说,作者: 记无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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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聊
    2025-8-8 18: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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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5-8-13 09:19:5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章 彩戏法




    云济自幼丧母,和父亲云深一起生活。云深是京郊递铺一名传递文书的铺兵。云济九岁时,云深在一次呈送马递21进京途中碰上一场火灾。京中街巷屋舍都是木制的,每次火起都让军巡铺和潜火队心惊肉跳。云深有递送任务在身,本不该多管闲事,但就在他路过时,听见火场中有人呼救。

    呼救声传出的位置,是一家已经烧了大半的酒楼。众多潜火兵都去了街巷另一头,那边屋舍相连,火情更为紧急,就连民众也都自发去那边救火了。附近没有其他人,若放着酒楼中呼救声不管,便等若见死不救。

    按照规章,任何事都不能耽误马递,但云深稍作权衡,还是冲进了火场。

    呼救的是名潜火兵,大腿被一截坍塌的横梁压着,一时动弹不得。场中烟气滚滚,潜火兵身披的防虞蓑衣已经破烂,露出灰黑一片的火背心22。火背心里,竟还裹着一只被烟气毒晕的狸猫。

    见有人进来,潜火兵不由大喜过望。云深二话不说,寻了根未烧完的椽子,拼尽全力将压在潜火兵身上的横梁撬开。潜火兵挣脱出双腿,艰难站起身来,扶着云深的肩膀,一瘸一拐逃出火场。

    脱离险境后,潜火兵瘫躺在地上:“兄弟仗义,敢问高姓大名?”

    “什么大名不大名,鄙人……”云深话说到一半,脸上表情突然一僵。他刚刚伸手往怀中一摸,装信件的匣子竟然不见了。

    云深浑身一个激灵,他在冲入火场前,还专门将信匣往怀中稳了稳,只能是丢在火场里了。

    “兄弟,你……”潜火兵喘着粗气,目瞪口呆地看着云深再度冲进火场。

    过不多久,云深狼狈不堪地从火场出来,头发和衣服焦黑,却浑然不觉。他手里拿着烧了一半的信匣,失魂落魄地走到潜火兵身前,突然站立不稳,向前扑倒在地。

    潜火兵惊叫一声,这才看见他后背上触目惊心的烧伤。眼见云深跌倒后再无力站起,潜火兵想要去扶,但自己也受了过多烟熏,才一起身,就觉头晕目眩,顿时昏迷不醒。

    第二日,云深从一家医馆醒来,顾不得伤势,连忙去查看盛放马递的信匣。

    拨开烧损严重的半截匣盖,里面只剩一丝灰烬,云深不由面色一片惨白。

    身为呈送马递的递铺铺兵,他受到的训诫不下百遍——马递一日三百里,稍有耽搁迟滞,都会被再三责问,如今竟然在自己手中损毁,这是何等罪责?

    浑浑噩噩中,云深赶到宫城,向通进司汇报,而后失魂落魄般回到家。

    他和儿子就住在递铺分的一间不足六尺见方的屋舍里,床只三尺宽,儿子每晚只能挤在他怀里入睡。经年累月之下,床架已经松垮,每次翻身都“咯吱”作响,也不知哪日就会塌了,他想要修一修,但还没来得及请木匠。床上只有一张重衾,年纪比儿子还大,已经又硬又薄,去年冬天儿子接连两次发烧,多半就是被子太薄着了凉。他打算给儿子换衾芯,但卖木棉的小经济这几日一直没上门。儿子天性爱学,递铺的书早被他翻完了,上次有位住宿的官人夜读《范文正公文集》,儿子听得十分振奋,却只能巴巴看着,前几日他才打听到孙老二那里可租到坊印本,可还没来得及去找……

    听着儿子细细的鼾声,云深躺在床上没能入睡,对儿子的亏欠就像被单上大大小小的补丁,一层叠着一层,怎么数都数不清。

    翌日,官府来人将云深带走;又隔二十余日,被关押多日的云深终于等来判决,被刺配延州。虽说信件是因为救人被毁,但法不容情,责罚比想象中还要严重。

    边州苦寒之地,向来被视为狼窝虎穴,这一去前路茫茫,九死一生,还不知有没有命回来。他将儿子托给递铺的老友,驿丞看在他多年劳苦的份上,也答应照拂一二。

    那日两进火场,云深肩背处被烫伤,一直不得细心医治,一月来反而更见严重。但负责押解的公人又岂会管他身体如何?云深不得不拖着伤病上路,一路披枷带锁,只出城走了二十里,就觉头重脚轻难以支持。好不容易撑到打尖的酒肆,云深瘫坐在地上,昏昏沉沉中,他看见一个瘦小而熟悉的身影走过来,清瘦的脸上挂着两道泪痕。

    是儿子。

    是儿子云济!

    太聪明的孩子,往往不能让父母省心。云深已经嘱咐过多次,自己要出远门,让儿子乖乖待在递铺。但云济还是从再平常不过的话语中,听出了不同寻常,他偷偷离开递铺,追上了押解队伍。

    云深不知道,九岁的云济是怎么打听到他们的行程,又是如何偷偷一路追上来的。但他已经没法再赶儿子回去了。这孩子自小一肚子主意,一旦拿定了一件事,别人说什么都不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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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5-8-8 18: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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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5-8-13 09:20:03 | 显示全部楼层
    刺配的行程无比漫长,路上的艰辛远远超出了父子的预料。云济出行前典卖了家中细软,换来的钱都用来买烧伤药。但烧伤难治,巴掌大的灼伤几度溃烂,云深连日发烧,浑身酸软无力。在递铺干了多年,云深也知道该给公人使钱,但他又哪里有余钱?就连吃饭,也得靠公人手里开支。是以这一路上,没少受公人责难。

    就这么坎坎坷坷行了五百里,云深伤势越来越重,伤处溃烂发臭,烧伤药已全然无用,几度耽误行程,引得押解公人动辄发怒。浑浑噩噩间,云深知道生命走到了尽头,他抓着儿子的手,满腹都是不甘和歉疚。

    只有他知道,不足十岁的云济怎么跟着押解队走了这五百里路,磨破了几双鞋,脚掌起了多少水泡:只有他知道、每天夜里,云济都要给他擦洗伤口,哭着割掉溃臭的烂肉;只有他知道,为了避免公人的责骂,云济每次都只吃半个馒头,几乎瘦脱了形……

    “济儿,教书先生说,你是难得一见的天才,将来必中进士……可爹犯了这等重罪,你这辈子都考不了科举了。爹每一日都在后悔,如今去了九泉之下,都不知如何面对你娘,你……你怪爹吗?”

    云济摇头,泪如泉涌。科举是庶民出人头地的唯一出路,他很小就知道。

    “爹真后悔啊……”云深长长叹息一声,又叮嘱了最后一句,儿子瘦削凄苦的面容被装进充满眷念的最后一瞥里,随着天边灿灿金光无力地坠落,被沉沉垂下的眼睑关在了另一个世界。

    生死相别的这一日,连日阴雨的天气突然转晴,阴湿潮气也被一扫而空,天上云收雨霁,四野春意盎然。阳光不可一世地明媚着,百花肆无忌惮地芬芳着,鸟雀旁若无人地欢闹着,一切都晴朗得让人憎恶生厌。一颗颗泪珠从云济眼眶里挣脱坠落,却倾不尽一肚子凄风苦雨,所有的温暖和美好都变得遥不可及,只有浩瀚如海的苦难汹涌着流向自己。他抓着父亲的手不肯放开,却怎么也留不住他手心里渐渐散去的暖热。

    自此之后,晒着晴日却感觉不到温热,看着胜景却体会不到美丽,所有的美好都无法直接感受,需要“算”出来。他茕茕孑立于熙熙攘攘的人间,只有苦难能轻而易举地触动他。

    对于死在半道上的罪犯,押解的公人没有半点怜悯,丢下一死一生父子俩继续上路。客死他乡的可怜之处,不仅仅是无法落叶归根,更窘迫的是无地安葬。触目所及都是有主之地,连三尺埋身之所也寻不到。云济乞讨六七日,才终于碰到好心人,用驴车将云深拉到荒郊埋葬,那时尸体已经臭了。

    小小年纪便举目无亲,云济在父亲坟边舍不得离开,流连了七八日,山果野草抵不得饿,终于晕死过去。幸在被好心人所救,送到了一家官办的慈幼院,总算没有饿死在荒郊野岭。

    这家慈幼院共养育着二十几个孩子,云济算是有了栖身之所。照顾孩童的是四个妇人,日常事务由四十余岁的张娘子主持。云济年岁较大,不仅需要照料更小的孩童,还会被张娘子支来唤去,每日入夜还要被单独训诫。在十岁的年纪,他每日都过得战战兢兢,忧患重重。

    慈幼院是当任知县的德政,全靠县衙支钱维持,拨款没有定数,孩子们吃穿用度时好时坏,难免饥一顿饱一顿。两年后知县履新,新任知县对前任政绩不置可否,慈幼院没有进项长达半年之久,几名女使相继离开,张娘子责令云济带着其他孩子上街讨钱过活,反倒成了孤儿们做乞儿养着慈幼院。张娘子暗做手脚,将年岁稍大的孩子先后卖出。当时云济害了病,按理说难寻买主,但他长得清秀,又聪明伶俐,竟很快被好娈童的富户相中,眼见要被卖出为奴,一位东京来的官人找到了慈幼院。

    这位官人姓王名旭,是东京城左一厢厢巡检23,专为云济而来——他就是当年云深在火场中所救的“潜火兵”。

    距离云深损毁马递信件获罪,已经三年有余,当年王旭还是厢典。他本是潜火队教头出身,却因意外被困火场。被云深救出后,就因中炭毒而昏倒,全然不知云深的姓名,更不知他因此获罪一事。这次火情后,王旭因功被擢升为厢巡检。他的炭毒和烧伤共治了三个多月,伤愈后就四处打听恩公消息。但云深获罪、流放、病亡等经历甚是曲折,押解队又直达边州,王旭虽升了厢巡检,也费了极大功夫,才辗转打听到云深父子的下落。

    离开慈幼院后,云济凭着惊人记忆,带着王旭去荒野里寻找父亲埋尸之处拜祭。孰料原以为的荒郊,竟也是有主之地,只是三年多前尚在荒废中,此时已被垦成农田,而父亲的尸骨,也不知被抛去了何处。

    父亲的坟寻不到了,他连根都没有了。

    云济被王旭带回东京时,已经十三岁。王旭收他作义子,供他吃穿,送他读书,对他视如己出,让他脱离了忍饥挨饿、日夜忧惧的日子。

    近十年来,王旭官运亨通,一路做到了军巡使。然而东京城鱼龙混杂,罪案频发,王旭职责所在,整日被繁务所困,好在云济聪颖过人,帮了他不少忙。

    此次云济主动提出来陈留一趟,一是为寻找郡主出一份力,二是为王旭担一份险——来陈留之前,眼见王旭着急上火,嘴角生了好大一个燎泡,云济怎能无动于衷?但陈留之行一无所获,还惹得挚友郑侠几乎跟他反目……



    这段陈年往事在云济口中淡淡道来,听得狄氏兄妹唏嘘不已。郑侠虽早就知道云济不能考科举,却不知其所以然。他刚才和云济置气,恶语出口伤人,心下已然后悔,此时却硬着一张嘴道:“知白,原来你儿时这般命苦。令尊去世前再三叹惋,可见悔不当初。朝廷所定的法律规章,既然明知于心,就该严格遵循,岂能因私情而废法?”

    众人都知郑侠借喻什么,狄依依虽然也对高公洁被轻易放过耿耿于怀,但见他这般训导的语气对云济,就没来由满心烦躁,反驳道:“法规要求驿卒一切以马递为重,难道就该见死不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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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5-8-8 18: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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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5-8-13 09:20:33 | 显示全部楼层
    郑侠摇头道:“马递一旦发出,就该直陈通进司,其重要性不言而喻。信中所述之事,或能救万民于水火,一人的性命,岂能与之相比?”

    “马递所送的信件,也未必……”狄依依刚说了一句,就听云济说道:“介夫兄,你可知家父故去前,所留最后一句遗言是什么吗?”

    郑侠诧然摇头,云深的临终遗言,他怎么会知道?

    “他说:‘爹每一日都在后悔,但后悔的是没把马递保护好,而不是后悔冲进火场去救人,你须记着了。’”云济抬头望着天边淡淡云影,“这话就是我爹揣在我心里的马递,这些年来,我一时半刻都不敢放下。”

    狄依依怔怔望着云济,突然明白他“救急教授”的名头因何而来——那日在姜宅园子冷嘲热讽骂他一通,他就带着这许多人奔赴陈留,她原以为是自己无意中激将成功,现在才明白,他看似很听人劝,擅长知错而改,其实心中自有坚持。“救人之急”是因为“不忍见人急”,很听人劝则是因为别人正好劝中了他的意。

    郑侠想说什么,却终于叹了口气,和云济拱了拱手。君子和而不同,既然观念有别,各有所执,那么彼此尊重就好。

    几人策马扬鞭,向东京城行去。

    熙宁六年的冬月还未燃尽,熙宁七年(公元1074年)已经款款而来。



    爆竹声中一岁除,

    春风送暖入屠苏。

    千门万户曈曈日,

    总把新桃换旧符。




    这首《元日》写成于熙宁二年,当时王安石初任参知政事,被赵顼委以重任,主持变法。他意气风发,踌躇满志,作了这首七绝,豪言要以“新桃”换“旧符”,立志更新万象,澄清寰宇。

    如今五年过去,变法初见成效,大宋府库充盈,军需齐备,各军上下焕然一新。

    然而也引起了滔天巨浪,越是穷乡僻壤,越是推行不利。新法仅仅出得京师百里,便已然变味——官吏苛收税务,只求政绩;富绅勾结抵制,阳奉阴违;黔首黎民反而倍受压榨,苦不堪言。

    熙宁七年元日,鞭炮声时不时响起,王安石策马而回,百名元随前呼后拥,护卫在他身侧。大朝会好不容易结束,他带着一身疲倦,坐在马背上,正在沉思。新法的种种弊端,他心中早已有数。但新法之纲如军中大纛,丝毫容不得动摇,更容不得更改。只能竭尽心力,从细节上修补完善。

    “又卖完了?”

    “也太贵了吧!”

    “真他娘坐地起价,当心生儿子没屁眼!”

    ……

    路边街角突然传来一阵吵闹声,王安石眉头大皱:“怎么回事?”跟在一侧的瘦侍卫连忙应声:“回相公,胡记米行的米卖完了,没买到米的正在闹事呢!”

    “胡记米行?又是囤货居奇的奸商?”

    “爹,这可有几分错怪胡记啦!”说话的是王安石的长子王雱,他也是一身齐整的官服,策马随在王安石身旁,“自旱灾以来,粮价节节攀升,开封府号召平价粜米,粮商们无人响应。等市易司限制粮价,那帮奸商则立马闭门锁仓,升斗小民甚至有钱都买不到粮。胡记已经算得上有良心。据儿子所知,他们这几日来,每日放出一百石粮食,虽不是平价,已比市价低得多了。”

    “东京人口百万,一百石粮食,杯水车薪罢了,又济得甚事?”

    “粮商这行当的水极深,胡家低价粜米,等同于和其他粮商作对。若粜得多了,怕要引起公愤。每日一百石,已是十分不易。”说起其中干系,王雱愤愤道,“这些吸食民脂民膏的臭虫,若依我看,通通捉来杀头也不为过!这帮粮商在京中势力盘根错节,尤其与宗室、外戚牵扯不清。这些宗室子弟空有官衔爵位,整日里游手好闲,大把精力放在倒卖商货上,净给大宋添乱!”

    王安石摇了摇头,他这个儿子才智卓绝,但总有一丝少年得志的轻狂。治大国如烹小鲜,政事之繁杂,岂是喊打喊杀就能理顺?

    “爹,如今已过了年关,该考虑再开常平仓啦!自去岁以来,常平仓粜米已有两次,都不过小打小闹,算不得动真格。您总说常平仓是京畿安稳的定海神针,不能轻动。现在东京城外饿殍遍地,可不能再容那帮粮商猖狂放肆了。”宋太祖时设常平仓,以平抑粮价,赈济灾荒,后来各州郡均有设置。

    王安石伸手在马鞍上轻敲三下:“常平仓前度已经开了两次,三开常平仓势在必行,这次需如决堤放水,摧枯拉朽般荡涤污垢。提举常平司的刘煜大腿上生了恶疮,短期内无法处理公务……开仓放粮之事,也需慎之又慎。寻常人我不放心,就劳烦沈存中走一趟吧。你递个帖子给他,请他明日来府上一会。”

    “沈存中么……”王雱捂嘴轻笑,“爹明日邀见他,岂不平白叫他为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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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8-13 09:20:45 | 显示全部楼层
    王安石一怔,神情诧异。

    “爹难道不知?元月初二是要拜岳父的,沈存中这一遭要是不拜妥帖了,家宅不安不说,想出门都难。若儿子猜得不错,他定然在大朝会之后,就已经收拾好东西出门啦。”

    沈括惧内的名头早已传遍京城,王安石哑然失笑:“也罢,给他留个帖子,事毕后立马来见。这几日老夫跟政事堂几位通通气,先出个章程来,再上报官家。”

    父子俩正说着话,行伍突然停下,一辆失控的驴车横冲直撞过来。元随们急忙封堵,好不容易将驴车拦住,驴车上忽然跳下一人,蓦然冲进队伍。

    那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身穿一袭皱皱巴巴、黑袖白底的长袍,头上一顶软脚幞头,却戴得歪歪扭扭。这人猛地冲进王安石的仪仗队伍,元随们大惊失色,纷纷攒聚阻拦。呵斥声接二连三响起,只听一人大吼:“小心!伞!”众人侧目望去,见前方惊了马,扛着团扇的元随受到冲撞,手中长柄横斜,打在青罗伞上,顿时将那顶青罗伞撞倒过去。

    一阵劲风吹来,眼见青罗伞即将倒地,王安石身边的瘦侍卫见机甚快,慌忙舍身往前一扑。身子卧倒在地,险而又险地将伞托起。即便如此,伞盖还是沾到了地面灰尘。

    一时间,不论是打伞的元随,还是避路的百姓,都惊得目瞪口呆。

    青罗伞是只有宰执才能使用的仪仗礼器,整个大宋加起来也不过两手之数,但凡一把青罗伞倒地,整个华夏大地都要抖一抖。青罗伞受人冲撞,还是大宋开国以来的第一次。

    “竖子何人?竟敢冲撞相公的仪仗!”胖瘦两位侍卫扶起青罗伞,怒斥那年轻后生。

    “我……”那后生看着那顶迎风招摇的青罗伞,不由两股战战,双膝一弯,跪倒在地,“禀相公,学生……学生郭闻志,家父郭护,生前曾是常……常平司管勾,还担任过延丰仓仓监,学生有天大冤……冤屈,上诉无门,只求王相公替学生做主!”

    郭闻志面如冠玉,相貌颇为不俗,然而此时在宰相驾前,却唯唯诺诺、战战兢兢。见他这副姿态,王雱难掩心中厌恶,冷哼一声:“原来是郭护的儿子?我知道你的父亲,小官巨贪,恶心人的蠹虫!你居然敢……”

    王安石骑在马上,挥动马鞭,制止儿子:“什么冤屈,状告何人?你且说来!”

    “学生……学生状告……”郭闻志伸手入怀,却又顿了一顿,抚着胸脯道,“学生状告……东京粮商胡安国,他……他嫌贫爱富,背信弃义!学生和他女儿自幼定有婚约。家父去岁因事获罪,他撒手离世后,胡安国翻脸不认人,不仅背弃婚约,还当众羞辱学生……”

    郭闻志话未说完,王安石拍马便走。

    这人拦住日理万机的宰相,竟只为了这等家长里短的小事,王安石怎能不怒?王雱也啐了一口,急忙跟上。

    胖侍卫疾走几步,问道:“相公,这厮冲撞仪仗,不拿他下大牢吗?”

    “正值元日,何必这般戾气腾腾?”王安石摇了摇头。

    郭闻志跪在路中,俯着身躯,眼看着元随的脚步一个个经过,终于人潮散去,这才松了口气。他正要抬起头来,面前突然出现一双奇大的脚,穿一双沾满尘土的旧芒鞋。

    他刚抬起头,那人“呸”的一声,一口浓痰“啪”地砸在他脸上。

    身前是个穿着百衲衣的乞丐,一脸失望鄙夷地望着他:“真是不中用!你爹怎么死的?还指望着你替他争口气呢,憋了这么久,就憋出个屁来!”

    郭闻志顶着脸上的浓痰,讪讪僵笑,擦也不是,不擦也不是。



    云济等人终是在年前回到了东京。

    云济虽已独自居住,但每年都会回义父家过年。只是王旭公务在身,尽管开封府狱里塞满了干黑活的人牙子,偏偏郡主的下落还是毫无头绪。王家这个年过得忧虑重重。

    一连几日,云济都在帮王旭梳理案件卷宗。经过几番筛查,被抓的俱已排除嫌疑,王旭只能再次扩大范围搜捕。然而他们心里有数,人贩拐了富家女子,必是卖到外地去,若从人牙子口中掏不出消息,再想查出郡主的下落,怕是比大海捞针还难。

    而狄家兄妹在伯父狄谘家中过了元日,但觉规矩太多,急在京中另租住处。云济家中有空房,正打算寻租,于是腾出两间客舍,请他们来自己家住。两间客舍久不住人,房门长锁,老仆不慎把钥匙弄丢了,云济只好叫鲁千手来开锁,重新配了钥匙。

    大年初十,云济和狄家兄妹正围炉清谈,鲁千手风风火火地冲进云宅,高声叫道:“教授教授!出来啦,咱做出来啦!”

    “做出什么啦?”狄依依瞬间从折背样24上蹦起。

    只见鲁千手捧着一只铁锁,锁体铸成憨态可掬的犬形,献宝一样呈到三人面前,面有得色地道:“在这儿在这儿,正是此物!教授总说咱生来是个匠人,创制不出什么有用的物件。哈哈!此物一出,教授定得收回这话不可。”

    狄依依一把抓过铁锁,诧然道:“这不就是把锁吗?”

    鲁千手摇头晃脑:“非也非也!咱这可不是寻常的锁,这是一把不怕丢钥匙的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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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5-8-13 09:20:59 | 显示全部楼层
    “不怕丢钥匙的锁?”

    “正是正是!你们住的那两间房,老仆弄丢了钥匙,不得不找咱开锁。当日回去咱就来了主意,创出这把锁,用任何一把钥匙都能打开。若哪日丢了钥匙,只需随便寻一把钥匙,甚至是一根草叶,只消能塞进锁眼,就能开锁。”鲁千手一边喋喋不休,一边掏出一串钥匙,将其一个接一个捅入锁眼,果然每把钥匙均能开锁。他一脸得意地望着云济,如同等待父母夸奖的稚童。

    “任何一把钥匙都能开锁,那……还要锁作甚?”

    鲁千手满脸笑意顿时僵在脸上,喃喃道:“还要锁作甚?还要锁作甚……”

    眼见鲁千手失魂落魄的模样,狄家兄妹都是诧然不解,一把锁而已,何至于此?云济苦笑着解释,若论世间能工巧匠,鲁千手已是凤毛麟角。只不过“制”和“创”不同,他所造器具多是前人所创,只能称为“制”。这些年鲁千手倒也“创”出不少奇技淫巧之物来,只可惜虽制作精良,却偏偏没半点用处,个个都是堪称鬼斧神工的无用之物。因此,创制有用之物,就成了他的心结。

    鲁千手固然心情低落,云济也是愁眉不展。王旭的办案时限只剩三日,所有卷宗均已查完,筛出来的几个销赃大户,他们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有什么结果。如今算来,倒是陈留高家最为古怪。

    “是不是漏了什么?”云济正自言自语,胡安国派人来请,说是请了戏班子唱堂会,特邀云济等人去看。

    狄钟一直对胡惜雪念念不忘,收到邀请大喜过望。狄依依虽一心盼着找到真珠,但见云济整日愁眉苦脸,也不禁劝慰他:“你案卷都查完了,光在这里空想有什么用?‘以逸待劳,兵之利者也’。若不懂有劳有逸,又怎能成就大功?走走走,去喝几杯‘胡家酿’,给脑子开开光,没准就想明白了。”云济推脱不过,只得依她。

    胡家宅邸大气雅致,中堂招待贵宾,后堂招待女客。狄依依被婢女接入后堂,云济和狄钟在中庭寻了处位置坐下。桌上早已备好茶盏酒杯,陈列着七八碟果子蜜饯。旁边的铜炉里,兽炭烧得正旺。

    小厮为宾客们斟酒,胡安国满面笑容,迫不及待地举杯:“新春佳节,诸位亲朋能赏光,是胡某人的荣幸。话不多说,咱们先用餐,后看戏,晚上安排了素斋,望各位都能尽兴!”

    去高家这一趟,有好几桩怪事都和雪柳有关,虽已从陈留回来,但云济忍不住时时琢磨,愈发觉得其中藏着蹊跷。他本想找机会询问雪柳被退回一事,却见胡安国一杯酒浅尝辄止,跟众人告了个罪,便匆匆回了内宅。

    云济双眉一动,问向左右道:“胡员外有什么急事吗?”

    在旁边陪客的管事悄悄解释了一句,胡安国最近得了病,身体抱恙,不便长时间陪客。

    很快,饭菜上桌。冒着腾腾热气的羊羔肉被摆在正中,然后是石锅烧山鸡、冬笋狍子、豆瓣鲫鱼……各味山珍接踵而至。一张张餐桌已经放不下碗碟,一道道新菜还在接踵而来,小厮只能将没吃完的旧菜换下——城外饥荒遍地的惨象,在这里寻不到丝毫痕迹。

    尽管桌上都是玉食珍馐,云济和狄钟两人还是食不知味。云济是因为习惯了什么东西都整整齐齐,但凡有丝毫凌乱,便觉浑身不自在。这桌上杯盏交错,碗筷横斜,菜蔬参差零落,云济如坐针毡,有一半时间都在整理碗筷,另一半时间在揣摩胡安国的病症。狄钟则是心不在焉,一直惦记着胡惜雪,两只眼珠子转来转去,对后堂那道看不见的倩影悬悬而望。

    饭未吃完,胡小胖从后堂窜了出来,拽着云济道:“瘦饭桶,走走走!跟我去看戏!”云济无奈,只得叫上狄钟。狄钟不情不愿跟着二人来到戏台前,依稀看见了胡惜雪,登时双眸一亮,急急赶上两步:“惜雪姑娘,你也来看戏,好巧啊!”

    “这就是惜雪家,还巧什么巧?”狄依依半躺半坐在一张竹椅上,手中抓着只酒壶,膝盖上搭一张羊绒毯,穿着牛皮靴的脚一跷一跷。

    胡惜雪雪靥酡红,不着痕迹地绕开狄钟,向云济款款一礼,脸颊发烫地指着戏台,道:“云教授别见怪,都是小胖胡闹。台上是家严请来的杂耍班子,据说两名彩戏师颇有神通,马上便要上台啦。”

    千呼万唤中,彩戏师终于上台。先亮武活,什么接飞刀、抡大斧、举石鼎、爬刀山、蹈火海,都是实打实的硬功;然后是文活,什么“吞刀吐火”“划地成流”“金刚连环”“三仙归洞”,炫目多彩,看得胡小胖目不转睛。

    眼见几个戏法结束,胡小胖激动得脸上肥肉不停颤动,抓着云济的胳膊道:“以前我以为你已经够厉害了,现在才知道什么叫真厉害。我的娘老子爷哎,天底下还真有神仙啊!”

    “什么真有神仙?”

    “你看这两位大仙儿,这个能吞刀,那个能吐火!吞刀的这个好生厉害,两尺多长的刀都能吞进肚子里,当然吐火的那个也不差,能把核桃变进碗里。”

    云济莞尔道:“这只是障眼法罢了。吞刀戏师吞的长刀是假的,刀刃一触碰,便收缩回去。吐火戏师戴的面具内藏着火油,触发机关喷火浇油而已……”

    胡小胖的嘴巴越张越大,看看台上,又看看云济,满脸的兴奋渐渐淡去,不由将信将疑起来。

    此时耍戏法的是个身高七尺的汉子,头方脸阔,肩宽身窄,行话叫作“使活的”。另有一个五短身材的侏儒,尖嘴猴腮,负责帮衬,行话叫作“量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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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5-8-8 18: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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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5-8-13 09:21:16 | 显示全部楼层
    使活的汉子双手捧着一只白玉瓷壶,满脸堆笑道:“各位官人,诸位娘子,咱家这壶酒唤作‘醉美人’,乃是两百年前,钟离权来家师的洞府做客时,喝剩下的半壶残酒。猫儿喝了能变虎,蛇儿吃了能化龙,就连又丑又矮的三寸丁吃了,也能变成亭亭玉立大美人儿!”话说到这儿,那量活的侏儒顿时两眼冒光,垂涎欲滴地盯着白玉瓷壶。

    胡小胖顿时叫出声来:“胖子喝了能变瘦吗?”

    使活的汉子哈哈一笑:“由胖变瘦,再简单不过,小少爷您尽管来试!”

    胡小胖看了云济一眼,半信半疑道:“我不来,你又在骗人!”

    “小少爷不信吗……得嘞!今天这三寸丁可真占了大便宜,来来,第一口酒,赏给你喝啦!”使活的汉子说着,斟了一盅酒递给侏儒,那侏儒迫不及待一口喝干。众人目不转睛盯着他,都在想他怎么变成美人。这时使活的汉子一拍手:“要施展变化之术,总须转上三圈,你且进来!”

    台上恰有一个柜子,高三尺,厚两尺。下面装着轮子,柜顶乃是圆形,顶上装有一个把手。使活的打开柜门,众人都看见里面空空如也。侏儒猫腰钻进柜子,使活的汉子将柜门关上,手拽着柜子顶上的把手,原地转了起来:“一圈……两圈……三圈……急急如律令,变!”

    他伸手将柜子门打开,里面的侏儒当真变成了个窈窕美人,一弯身从柜子中钻了出来,向众人款款致礼。这美人着一身粉色的高腰襦裙,皮肤白皙,腰肢柔软。虽不及狄依依姿容绝世,但眼儿媚,声儿娇,身姿又极是妖娆。狄钟两只眼睛直勾勾望着,忍不住咽了口口水,魂魄都被勾走了。

    “好!”众多看客大声叫好。

    胡小胖瞧得目瞪口呆,歪着脑袋看向云济:“这下总不会是假的了吧?这三寸丁当真变成美貌姐姐啦!”

    云济还没说话,狄依依便嗤之以鼻道:“这只是障眼法,哪有真正的变化之术?我看哪,根本不是锉子变成了美女,而是锉子被换成了美女!”

    “可那箱子是离地的,下面又有轮子,绝无地道相通。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他又是怎么换的人?”

    “这……”狄依依自己也一头雾水,被胡小胖一问,顾左右而言他道,“就这点雕虫小技,我都懒得解释,三杯倒教授,你来说给他听!”

    云济没有答话,而是呆呆地看着台上出神。

    戏台上,从柜子中钻出的美人正俯首弄姿,给众人表演柔术。她身上襦裙齐胸而束,腰腹以下竟自侧线开衩,稍一扭身,便露出半截粉光致致的大腿,腰细腿长,臀丰乳挺,举手投足尽显妩媚,一颦一笑极尽诱惑。男客们看得聚精会神,狄钟更是魂不守舍。

    狄依依顺着云济的目光往台上一看,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上牙轻咬下唇,狠狠往他脚上踩去:“登徒子,跟你说话呢!”

    “啊!你……”云济猛然惊醒,“那柜子里并没有换人。”

    胡小胖道:“我就说嘛!”

    云济紧接着又补了一句:“他换的不是人,而是柜子!”

    “换的是柜子?”胡小胖双眸一瞥台上,哈哈一笑,“瘦饭桶,咱们都盯得清清楚楚,连人都换不了,那么大的柜子怎可能换得下来?”

    “换下来?谁说柜子是换下来的?”

    “没换下来?难道戏台上藏得了两个柜子吗?那汉子的大褂也遮不住啊!”

    云济摇了摇头:“根本没有藏,从一开始,咱们看到的便是两个柜子——两个背对背的柜子!那美女早就藏在背面的柜子里,只不过柜子是一体的,从中间一隔为二,我们看不到背面,以为只有正面的柜子。矮子从正面的柜门藏进去,使活的推着柜子转几圈,最后却将柜子背面对着我们。他打开的是背面的柜门,出来的当然便是这个美女了!”

    这次狄依依站到了胡小胖一边:“不可能!我看得清楚,那柜子只有两尺宽、两尺厚,现在柜门也打开着——你们瞧瞧,里头起码也有两尺深,怎可能背面还有暗格?”

    “那只是看着有两尺而已!你以为那两格柜子是方方正正的吗?错啦,这矮子身长不足五尺,肩宽不过一尺,钻进柜子后却斜拧着身子,两手抱着腿弯,脑袋埋在裤裆里——这姿势占不到半个柜子,他何必如此委屈自己?那美女就更明显了,她腰肢柔软,两肩瘦削,斜弓着身躯,在柜子右侧约莫入柜一尺半深;她双腿近乎三尺长,两个膝盖上下交叠,右腿叠在左腿上,下巴支在右腿膝盖向下方六寸处,按这个姿势,在柜子中间位置只占了一尺深浅;她两脚并拢,两手抱着脚踝,在柜子左侧只入柜不到五寸。”云济一边讲述,一边摆出姿势,“据此可得出尺寸,柜子内部右侧进深一尺半,中间进深一尺,左侧进深半尺。即这柜子是被斜斜隔开成前后两个邪形柜25,每个邪形短畔半尺,长畔一尺半。”

    众人听得呆了,胡小胖更是咋舌不已:“可为何……柜门打开时,看着还是有二尺深?”

    “因为柜子中间的隔板是用多面铜镜拼接而成,柜子内侧又用毯子遮掩了镜子的边角,在镜子的反照下,看上去便足有两尺深。”

    听他这么一说,狄依依手撑下巴道:“就你眼睛最贼!不过……我们都眼睁睁看他转了三圈啊,怎么就调换成背面柜门对着咱们了呢?”

    “这才是这把戏的精妙之处,那柜子究竟转了三圈,还是两圈半,你们当真看明白了吗?”

    众人听得莫名其妙,云济却又开始怔怔出神,浑然没做半句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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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5-8-8 18: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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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8-13 09:21:29 | 显示全部楼层
    胡小胖突然冲上台去,推开那柜子边的美人,叫嚷道:“我来瞧瞧你们的柜子!”说罢伸手拽住柜顶上的把柄转了一圈。这次他仔细盯着柜体,登时发现柜顶和柜体并非完全连在一起,而是由机轮咬合。两者同时转动时会微微错开,柜顶转了一周时,柜体的转动还不足一周。只不过柜顶是圆的,柜体是方的,因此,彼此错开时旁观者难以发觉。

    “原来如此!”不仅胡小胖明白过来,其他人也都恍然大悟。

    眼见他揭开这柜子的秘密,耍把戏的汉子和美人登时急了。但他们知道这是雇主家的公子,打不得,骂不得,一时间面面相觑,笑得比哭还难看。

    “云教授一眼就看出其中门道,真乃神人!”胡惜雪仰慕地看着云济,一双剪水双眸中几乎要迸出光来。

    狄依依对她甚是了解,只消情绪激烈起伏,耳朵就极易变红。看见她透红的耳垂,狄依依心里莫名不痛快,忍不住讥讽道:“他也就这点小聪明了。”

    她们两人一夸一贬,云济却仿佛没有听到,反而怔怔地道:“我知道高士毅那一柜子宝贝是如何被偷的了。”

    狄依依诧然:“怎么又扯到高士毅了?”

    云济拿起一块莲子糕放进嘴里,喃喃道:“可是……还是不对,那么多宝贝,是怎么运走的?”

    “神神道道的,在说什么呢?”狄依依大为不满,总觉得这厮有十万心思,却总是藏着掖着,别人问一句,他才吐露一句。

    云济惊醒过来,敷衍地笑了笑:“没什么。”

    此时胡小胖已拽着柜顶转了三圈,柜体转了两圈半,背向的柜门又转回了正向,他高声道:“哈哈!让我揪那锉子出来!”

    说着在柜子上踹了一脚,用力扯开柜门,他刚往里看了一眼,突然惊叫一声,一个屁墩向后跌出。胡惜雪等人坐在前排,望着柜子里钻出的东西,有一个算一个,都猝不及防地打了个冷战,一片人仰马翻。

    原来柜门一开,里面竟钻出一只怪物,须发如针,骨头外露,青面獠牙,满面狰狞。这怪物身材短小,躯体并不十分清瘦,却偏有瘦骨嶙峋的骇人模样。胡小胖跌跌撞撞滚下台,扑向胡惜雪,吓得眼泪与鼻涕齐飞。

    “莫怕!莫怕!”台上的鬼怪竟也是手足无措,尴尬不已。

    云济强忍着受到惊吓后的不适,蹙眉道:“旱魃?”

    “公子说得不错,是旱魃!不不不……是那三寸丁!”使活的彩戏师急忙解释,“诸位看官莫怕,这是咱们要演的下一出戏,唤作‘天女打旱魃’!”

    原来“醉美人”和“天女打旱魃”两出彩戏是串起来的,量活的矮子藏进柜子里后,就立马开始变装,在醉美人表演时,用藏好的贴脸软面具,将自己扮作旱魃,准备“破地而出”,谁知被胡小胖突然打开柜子,众人都吃了这一惊。

    在他解释之下,众人才明白过来,狄依依兴致勃勃,催他们继续。

    台上的美人向众人款款致礼,抬起头时,原本的妩媚神情已然消失,满面庄严肃穆。只一招手,一件霓裳羽衣被掷向空中,她纵身一跃,临空将霓裳穿在身上。那广袖上缠着两根披帛,迎风一抖,袅袅舒展到半空,如烟霞漫天。妩媚妖女瞬间化身为仙气飘飘的天女。

    “旱魃”凶相毕露,张牙舞爪向“天女”扑来;“天女”广袖一抖,掏出一条长鞭,向旱魃打去。一时间“旱魃”“天女”一丑一美,激烈交锋,台下乐声激昂,叫好声随之响起。

    旱情已持续两年多,即便东京城中百姓也惴惴不安。“打旱魃”这出戏最是应景,加上“天女”身姿之美,光辉夺目,宾客们一个个看得兴致盎然。

    过不多久,旱魃落败,横“尸”当场,“天女”娉娉婷婷得胜而回。

    一阵喝彩声中,狄钟目送那“天女”身影转到台后,才终于恋恋不舍地把双眸收了回来,转到胡惜雪身上。却见她香腮胜雪,痴痴盯着云济侧颜,眉宇间尽是崇拜之情。狄钟肚里泛酸,问云济道:“云教授,你在看什么?”

    原来云济也痴痴盯着台上,似乎“天女”已去,他还依旧翘首而望。被狄钟一问,他回神道:“突然想起京中闹旱魃一事,传闻当时有孩童坠入铁瓮,瓮中水不烧而沸,等孩子救出时,已化为旱魃……我在想,那旱魃会不会是孩童乔装而成的?”

    胡小胖睁大眼睛凑上前来:“听说水不是被蒸干了吗?那坠入瓮中的娃娃早就被煮熟了,还怎么乔装?”

    云济一时无法回答,在座诸人对闹旱魃一事都只是听说,不曾亲眼见过,当日发生之事也是人云亦云,细节处早已被以讹传讹,有多种说法,根本无从知晓详细经过。

    转眼到了傍晚,堂会终于唱罢,宾客已走了大半,剩下的人被迎进后堂,一道道素斋端了上来。

    一见这些菜,狄依依便觉眼熟。还没来得及想明白,就听云济叫住了上菜的丫环:“这些素斋,可有名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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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5-8-8 18: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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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5-8-13 09:22:16 | 显示全部楼层
    丫环致了万福,指着桌上佳肴道:“这道素烩唤作‘罗汉荟萃’,用的是鲜蘑菇、板栗、冬笋等十八种食材制成,暗喻佛祖尊前的十八罗汉。这道菜叫作‘孤云出岫’,选取上佳的莴笋一分为二,伴上老醋和葱花,好似山谷深渊……”

    还没等她说完,狄依依顿时想起,这桌菜和高家那顿素斋十分相似,连菜名和说辞都相差无几。

    云济淡然一笑,佯做好奇道:“这一桌素斋卖相极佳,名头更好,我猜是出自贵府某位才女之手吧?”

    提到“才女”,丫环不自觉看向自家小姐。胡惜雪赧然摇头:“云教授猜错了,说甚才女,奴家可不敢当!这素斋的名字不是奴家所起,而是铛头自己带到府里来的。”

    云济一愣:“贵府果真是钟灵毓秀,居然连铛头都这般风雅。”

    “云教授说笑了,”胡惜雪迟疑一下道,“这位铛头师傅姓李,原本是安定郡王府的铛头,做得一手好素斋,不知什么缘故,被赶了出来。因为德水书坊印制的书出了岔子,家严亲自去郡王府致歉,恰好碰上被赶出门的李铛头,便将他请到了寒舍。”

    “安定郡王府的铛头?”云济顿时来了精神,“吃了这般雅致的素斋,小生实在心痒难搔,想要见见这位铛头,不知可否方便?”

    “哪里话,这有甚不便的?”胡惜雪当即着人去请,很快那位李铛头赶了过来。这人腰背挺拔,着一袭灰布长袍,浓眉大眼,仪态端庄,果真是郡王府出来的管事气度。

    云济问道:“李铛头,敢问你为何离开郡王府呢?”

    李铛头憨然一笑,向胡惜雪瞥了一眼,压低声音道:“不怕云教授笑话,小的是不慎触怒了王爷,才被赶出来的。”

    “哦?”

    “郡王府王太妃信佛,每逢元日,都要吃素。当日小的做了这一桌素斋,结果王太妃看后连连垂泪,王爷也勃然大怒,推翻了一桌子菜,命人将小的痛打一顿,赶出了门。唉……其实也怪小的太笨,不该触了王爷的霉头。”

    狄依依大为好奇:“一桌素斋而已,怎就触了霉头?”

    “这一桌素斋,是去岁真珠郡主跟小人一起创制的。真珠郡主不仅锦心绣口,吐属风流,对王太妃更是一片纯孝之心。去岁元日,她专门为王太妃准备了这桌素斋。王太妃吃得身心大悦,直夸郡主孝顺,取的菜名又极有禅意。没想到……去年上元节郡主被人拐走,自此杳无音讯。王太妃几乎哭瞎了眼睛,王爷好不容易下定决心,一口空棺材发了丧。谁知到了腊月,新印制的《周礼义》中冒出一篇郡主失踪实录,闹得东京城里尽人皆知,王爷正窝了一肚子火……也怪小人,前一夜守岁,喝了一肚子猫尿,元日早上都不清醒,居然做了这么一桌子素斋。王爷和王太妃一瞧,难免触景生情……”

    李铛头还在絮絮叨叨,云济已经陷入沉思。事情跟他估算的全然不同,年前在高家这一趟,怪事一件接一件,看似杂乱无章,其实都落在那个被胡安国卖给高士毅的姬妾雪柳身上。高家的胖铛头说那一桌素斋,是雪柳指点的,可在这位李铛头口中,这几道素斋,却是真珠郡主所创。

    一连串的事好似一枚蚕茧,看戏法时刚刚有了一丝眉目,以为就要拨云见日,结果这桌素斋一上,刚整理出抽丝剥茧的线头,顿时被拍得凌乱不堪,将云济重新推进一片雾水之中。



    用过素斋,已是夜色阑珊。

    胡惜雪请几人到池边小亭闲坐。云济有意无意道:“年前那几天,狄九娘办了一件大事,在陈留寿光侯家大闹一场,还碰到跟你们胡家有关的事。听说一年多前,令尊曾将自己的一名美姬卖给寿光侯。后来那美姬被烫伤了脸,居然又被退了回来。”

    云济话头一停,胡惜雪面皮太薄,说得多了难免惹她难堪。

    胡惜雪果然面露尴尬,眼眸一转,正欲岔开话头,胡小胖却抢先道:“你说的是那个狐媚子吗?我娘说,狐媚子生的都是野种,咱们不能跟她牵扯不清!”

    “狐媚子?”狄依依诧然,“她都已经毁容了,还叫她狐媚子?”

    胡惜雪拍了胡小胖一下,对云济等人道:“莫要听他胡说,这孩子嘴上就没个把门的,听得只言片语,就张冠李戴到处乱说,诸位可别误会。”

    胡小胖肥嘟嘟的脸涨得通红:“我哪有胡说?就在上个月,那狐媚子刚生了野种,好多人都知道呢!”

    “住嘴!”胡惜雪向来温雅贤淑,此刻却疾言厉色道,“忘了爹爹怎么揍你了?”

    胡小胖顿时收敛了几分,色厉内荏道:“我怕甚?老头子老是打得我屁股开花,现在终于遭了报应,自己屁股想开花都开不了。”

    眼见姐弟俩针锋相对,云济急忙阻拦:“雪柳竟然怀孕生子了?其实令堂大可不必为此事烦心,雪柳毕竟是被高家退回来的,肚子里怀着孩子,跟令尊又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关系?”胡小胖甚是不忿,“她被送回来的时候肚子平坦坦的,老头子时不时找她聊天,还关着门不让别人听见,后来她的肚子就变大了!别以为我不懂事,男人女人关在一间房,女人肚子才能大起来……”

    “你胡说什么?”胡惜雪羞臊得面红耳赤,伸手去捂他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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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5-8-8 18: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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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8-15 09:18:23 | 显示全部楼层
    狄氏兄妹相顾莞尔。狄依依招呼道:“行啦惜雪!小胖知道这么多,都是大人了,可不能让他太没面子!你说是不是,三杯倒教授?”她转头一看,却见云济手持茶杯,若有所思,杯中茶水已经喝干,却还放在嘴边干啜。

    “你怎么了?”

    云济回过神来:“这里面有问题!去年秋天,高家大娘子吴氏在佛堂受了雪柳的惊吓,病重不治而亡。高公洁因此对雪柳心怀耿耿,想要杀她报仇。”

    “是啊,有什么不对?”

    “按照小胖所说,雪柳被退回胡家时,并未显怀,可见她当时最多只有两三个月的身孕。她生孩子是一个月前,那她被送回胡家的时候,应该是去年四五月间……既然如此,去年秋天,她又怎能在高家佛堂现身,吓得高家大娘子丢了魂魄?难道她有分身术不成?”

    狄氏兄妹面面相觑,被问得哑口无言。

    “定然还有什么不对之处,被我们遗漏了。”云济站起身,向胡惜雪躬身一揖,“胡小娘,事关一桩人命案,不知能否带我们去见一见这位雪柳姑娘?”

    胡惜雪面露为难之色:“这……”

    云济心中了然,苦笑道:“是小生冒失了……”

    “不是的!”胡惜雪看了看四周,轻声道,“这位雪柳姑娘相貌极为出众,比依依都不遑多让。家严或许对她有几分情谊,毁了容后照样待她不错。可是后来,家慈感觉不对,便私下探查,才发现她肚子大了起来。奴家算过时间,她重新被接到胡家是四月,生产之日乃是十二月上旬。按理说那孩子定然不是家严的,可家慈偏生不信,说家严必定早就将她在外面养着,等怀了孩子,才接到家里来,因此和家严闹过不少别扭。”

    说到这里,胡惜雪瞥了云济一眼,低头道:“其实……家慈贤良淑德,不是无德妒妇。她真正介怀的,是家严想纳妾却不跟她通气,甚至孩子都生了,还遮遮掩掩,不肯明说。”

    “这倒怪了。”云济眉头微蹙,“还是方才那句话,小生想要亲自见一见这位雪柳姑娘,不知是否方便?”

    “奴家要说的就是此事,上次家慈让人查探,被家严发觉了,他便让雪柳搬了出去。现在别说是我,即便是家慈,也不知雪柳被安顿到了何处。”

    云济和狄依依面面相觑,没料到竟然是这样的结果。云济心事重重,端起桌上的酒,漫不经心往嘴里一倒,忽而脸色一变:“糟糕,我又喝了一杯!”

    狄依依仰头喝了一杯:“怕什么,你今天总共也就喝了两杯,第一杯还只是抿了一口,剩下大半都偷偷倒了。这等躲酒的把戏,可别想逃过我的眼睛!”

    “晌午时,好像有一道‘西湖醉虾’吧?”

    “好像是有……那道菜可是加了酒的,你吃了?”

    云济点点头,两只眼睛如被胶水糊住一般,睁了两下没有睁开,身子一软,往后一靠。谁料椅子支得不稳,他连人带椅摔倒在地,四肢挣扎了一番,没能站起来,竟这么睡了过去。

    胡惜雪一声惊呼,急忙跑去扶。狄依依见云济摔出这偌大动静,莫名觉得有些心疼,面上却装作不经意,跷起脚尖在狄钟脚上轻踩:“还不去帮忙,惜雪扶得动他吗?”

    狄钟如梦初醒,急忙去将云济背了起来。

    胡惜雪伸手搭上云济手腕,眉头微皱道:“脉象不紧不慢,强弱适中,身体应该并无不适……”

    “胡小娘还会把脉?”狄钟又惊又喜。

    “奴家因缘际会,数年前曾在安济坊帮工,随弥心先生学了几年医术,就……咦!这脉象怎生突然变得……阳热亢盛,脉急搏促,快而无规……”胡惜雪正觉奇怪,见狄依依看着她的手,面色古怪,一转念想到男女授受不亲之礼,急急放开云济的手腕。

    “还看什么看?”狄依依恶狠狠瞪了狄钟一眼。狄钟恋恋不舍地对胡惜雪道:“胡小娘,时间不早,我们先告辞了。”

    胡惜雪迟疑道:“云教授脉象甚怪,或有风险,奴家去熬一碗解酒汤,能护肝养胃,舒缓酒意,不如……让他在寒舍对付一宿?”这话说罢,见到狄钟略显错愕的表情,胡惜雪急忙补充道,“今日和依依姐姐相谈甚欢,好生舍不得她,正好请你们都在鄙处暂住一宿。”

    “甚好,甚好!多谢惜雪姑娘!”狄钟顿时眉开眼笑,对狄依依瞪视的目光浑然不觉,屁颠屁颠跟在胡惜雪身后,将云济送进胡家的客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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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5-8-8 18: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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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8-15 09:18:41 | 显示全部楼层
    星光灿灿,时过三更。狄依依酒足饭饱,睡得正香。

    忽听得一阵敲门声,狄依依揉着惺忪睡眼打开房门。却见云济站在门口,手持一盏双鱼琉璃罩小灯:“狄九娘,你既知我怕接触女子,怎的不拦着胡小娘给我把脉?”

    “我倒是想拦,可怎生开口?再说你当时已经醉倒过去,能知道……”狄依依一顿,突然明白过来,“你……你装醉?惜雪说你脉象突然变得古怪,原来是知道她给你把脉,才浑身不自在?”

    “废话!不装醉我怎么在胡家留宿?醉虾我可一只都没吃,区区两杯酒而已,你也太小看我的酒量了吧?”云济傲然一笑。

    狄依依摸出腰间的酒囊:“要不……再来两口?”

    云济见那酒囊,如见毒药,急忙调转话头:“闲话少说,先干正事!”

    “正事?”

    “去佛堂!”

    “佛堂?”

    云济也不多说,招呼她就走。他对胡家宅院已是了然于胸,避开回廊上、路口处的侍卫,轻车熟路便到了佛堂外。

    佛堂院子的门上了锁,云济带着狄依依绕过侧墙,拨开墙角的杂草丛,露出一个狗洞。他弯身钻了进去,冲外面招呼道:“快进来!”然而外面并没有应答声,一抬头,只见她骑在墙头,一脸揶揄地看着他:“三杯倒教授,你狗洞钻得很娴熟嘛!”

    云济苦笑一声,见狄依依从墙头一借力,像一只蝶儿翩跹落在他身侧,当先往前走去。

    两人绕过两株老槐,推开佛堂大门,里面亮着一盏长明灯,云济捧着琉璃盏,一步一顿,仔细打量佛堂内的陈设。

    胡家宅院远比高家高洁雅致,佛堂却不及高家的华贵庄严。殿内三丈多深,两丈多阔,正中是一尊观世音菩萨像,高约一丈出头,身着白色法衣,呈自在天身,左手持莲,右手结印,端坐在莲花台上,两侧立着等身童男童女像。

    “一座佛堂而已,有甚好看?”狄依依抱怨了一句,却见云济紧锁眉头,似是嫌灯光太弱,竟将佛龛四周的灯盏都点亮了。他对着观音像上上下下打量一遍,突然道:“这尊观音像和高士毅家的那尊弥勒像,出自同一人之手。”

    “你怎么知道?”

    “这两尊佛像,从发梢到脚趾,从轮廓到毛发,风格如出一辙,即便师出同门,都做不到这般一致。”

    “手艺精湛的塑像匠人比读死书的穷酸措大稀奇多了,高家和胡家请到同一位工匠造佛像,再正常不过了吧?”

    “此言倒也有理,不过,这佛像有蹊跷。”云济一边说,一边上下摸索,甚至爬上佛龛,伸手敲打观音像。狄依依看着他怪异的行为,正觉奇怪,忽然听到门外一阵响动。云济正在菩萨怀中摸索的手顿时一僵,错愕之中,狄依依将他从佛龛上拉了下来,吹熄双鱼琉璃盏,矮身躲到童男像背后。一股女儿香萦绕在鼻间,云济脸烫心跳,如坐针毡。他轻轻挣开狄依依扯着他臂弯的手,移步藏到童女像背后,悄悄探头往外看去。

    却见一人摸黑从院子里的老槐间穿过,来到佛堂里,并小心翼翼望了眼身后,确定没人后,直奔观音像而来。他的脸被佛龛上的长明灯照亮,竟是宁管事!

    更让狄依依看得目瞪口呆的是——宁管事的动作,竟跟方才的云济一模一样,先是盯着观世音像上下打量,然后伸手在观音像上摸索。许久没有收获,又爬上佛龛,伸手往菩萨怀里摸。由于过于专注,狄依依和云济一左一右,就站在童男童女身后探头张望,他竟浑然不觉。

    宁管事摸索良久,手指抽动菩萨腰间玉带,突然露出一丝笑意,将那玉带往外一拉。整个观音像突然颤动起来,两只手臂缓缓移动,左手下挪到小腹位置,右手化为无畏印,双手仿佛虚抚着肚子,身体往后仰。

    最令人惊奇的是,观音像腰间的玉带忽而往外扩展,下腹部裂开一道口子,两侧边缘向外张开,露出一个幽幽洞口!

    狄依依双目圆睁,险些惊呼出声。

    只见宁管事俯下身,朝洞口里张望,继而整个上半身都探了进去。也不知在里面摸索什么,过了许久,他才又钻出来,将观音像腰带一拽。观音像再度颤动起来,从无畏印变回与愿印,恢复了原本的姿势。

    宁管事叹口气,擦干额头的汗水,整了整衣服,悄然走出佛堂。他和云济一样,取道墙角狗洞离开。

    他一出门,狄依依立马从童男像后闪身出来,就要去摸观音像的玉带:“让我看看,这塑像里到底有什么。”

    云济急忙拦住她:“快,悄悄跟着宁管事,莫要被他发现,这尊塑像我来探查。”

    狄依依习惯地想反驳两句,但想到宁管事这般怪异,也不由大为好奇,当即冲云济点点头,急忙赶出佛堂,尾随在宁管事身后。

    宁管事悄然绕过回廊,穿过虹桥,到了中庭。然后稍稍整理仪容,堂而皇之地从当值护院面前走过。狄依依远远跟着他出了胡家大院,穿过两条街,来到街角最深处的院落。那是一家废弃的熬糖作坊,门上挂着一把锁,他在门前坐下。正月寒风如刀,透肌刺骨,他竟也不寻地方避寒。

    狄依依隐在墙角后面,心中愈发奇怪,他身为胡家的大管事,也算薄有家财,怎么天还没亮,就可怜兮兮地候在门外?就算是他的主子胡安国,也未必能让他这般彻夜不眠,在外恭候吧?

    等了近乎一个时辰,天色大亮,街上热闹起来。宁管事站起身,去街头买了盐豉汤、酥琼叶、环饼、笋肉馒头,这才回到那家废弃的作坊小院,伸手敲了敲门。

    过了许久,一个健壮的仆妇来到门口,隔着门缝往外看了一眼:“宁管事,今天又来这么早?”

    宁管事看着她,有些失落地叹了口气:“小娘子今日可好?”

    “瞧您说的,只是孩子哭闹,每隔个把时辰便醒。好在有老婆子照顾,小娘子也不怎么受折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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