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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云雾飞舞

[短篇小说] 《惊奇物语》在线阅读,南派三叔、雷米、老家阁楼、轩辕小胖、王雨辰、宝树短篇小说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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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8-5 07:59:3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61章 负猫(3)

年轻人微笑着不说话,走到那只从奶的嘴里出来的猫咪前将它抱起。灰猫很顺从地伏在他怀里,眯着眼睛,摆动着尾巴。

“这个村子以前有很多猫,上点儿年纪的人应该还记得吧?”

40岁以上的村民们脸上都露出忌讳的表情,但大多还是点了头,年轻如我这般的后生却完全不明白。我挺喜欢猫的,但一直不懂为什么只有我们这里一只猫也没有。

“惧怕,厌恶,欲望,捕杀。”年轻人抱着猫朝他们走过去,人群朝后退却着。

“为什么要害怕?它们是温顺可爱的动物,来摸摸看。”年轻人冲着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女娃喊道,她是小晴,村支书的女儿。

小晴的辫子又黑又长,眨着眼睛盯着猫,猫也睁着眼看着她。

“别摸,别摸啊!闺女。”她娘想把她拽回去,但小晴仿佛着魔一般朝猫走了过来,慢慢伸出食指碰了碰猫的脑袋,接着又摩擦着它的下巴。灰猫满足地抬起头,享受小晴手指的逗弄。

“哈哈,这猫好软。”小晴笑着。身后的年轻人也都慢慢走过去围着猫。

我也想过去,但娘拉住了我。

“够了!我不知道你在变什么戏法,但请你离开这里吧!不养猫是我们村子的传统。”周老师冲过去驱赶着孩子们,这和他一贯的态度反差太大了,他以前一直都鼓励学生多接触新鲜事物。

年轻人怀里的猫突然睁开眼,挣脱了怀抱一跃而起,整个身体扑到周老师的脸上。周老师惊恐地号叫着朝后退着,一个踉跄没站稳摔倒在地上,脑袋磕在奶房间的门框上。

我们想去扶他起来,但被年轻人阻止了。猫并没有抓他,而是趴在他的脸上一动不动。

“别看热闹了!都走,都走!”四叔烦躁地驱赶着门前的村民,大家慢慢散开。小晴一直看着猫,最后还是硬让她爹拉走的。

“李卫国,你们家最好给我们个交代,到处闹猫妖的谣言成何体统?”村支书赶走了大伙,自己却坐了下来。李卫国是我爹的大名,村长比我爹也就大个两三岁,但一直都连名带姓地吼他。

爹低头敬了杯茶给村长,然后自己苦着脸蹲在地上抱头不语。其他人都散了,只留下我们家几个。趴在周老师脸上的猫没有离开的意思,周老师也一直躺着不动。

“他没事吧?”我冲着年轻人问。

年轻人走过去抱起猫来,我们发现周老师其实是醒着的。他慢慢站起来,扶着门框,似乎很虚弱。娘和我搬了条凳子给他坐下。

“我说过了,我在追一只猫,它会满足人的愿望——当然,会在特定的时候满足特定的人。我知道这里有人遇见过它,20年前许下过愿望,->小说下栽+wRshU。CoM<-整个村子才会出现名为负猫的妖怪。”

#文#年轻人抚摸着猫的脊背,所有人都沉默着。

#人#“有谁想说吗?”

#书#周老师叹了口气,他望向四叔。

#屋#“我一直以为,那天是做梦。”四叔坐了下来。

“原来你也知道那只大猫。”年轻人笑着,拿出一枝猫薄荷丢到一边,灰猫立即扑了过去。

“是你说,还是我来说?”四叔问周老师,周老师摘下眼镜,紧闭着眼,最后说了句:“还是我来吧,这事本来就和你无关——”

周老师又回到了平时上课的音调,就好像给我们朗诵课文一般。

“那年我还没春生大。”

他这样说道。

20年前,我娘死了,是病死的。她做姑娘的时候就多病,我奶常埋怨我爹娶了个下不了地割不了麦子的媳妇,光长得好看有屁用。她不知道,爹在打仗的时候认识了我娘,那时我娘还是学生,她抛弃了家里优越的环境投身革命,打完仗又跟着我爹来到县里工作。我爹总觉得对不起她,我娘身子不好,也觉得对不起爹。所以他俩相处得很谦让,感情很好。我的启蒙知识还是娘教的。

那年我爹在县里主持革命大会,大家都在革命,娘晒了腊肉就去睡了。临睡前她嘱咐我包几块肉送给村子里的奶。我找不到纸,就从爹的书桌上随意抽了一张包着肉出去了。那时候村子里养着很多猫,很黏人也很放肆,一只大花猫可能闻到了肉香,冲过来叼走了我手里的肉。我追着它正好撞到革命队伍,我爹领着头,那只猫看着人多扔下肉就跑了。肉散在地上,所有人都呆了。

原来我不知道,包肉的纸反面就是毛主席像!我当时真的傻了,不知道翻过去看一下。肉油浸透了纸面,毛主席的头像上一片油花。

那天下午,我爹从革委会主任变成了蓄意侮辱伟大领袖的反革命分子。以前就有很多人不喜欢爹从不徇私的个性,这下终于逮着机会报复他。娘听说爹挨斗,着急受了风寒,撑了一个月就去世了。我爹在牛棚里听到我娘死了,也想不开上吊了。后来的事你们都知道了,我奶哭瞎了眼,但还是撑着身子带着我,我是靠吃村子里的百家饭长大的。

从那天起,我就讨厌猫,我知道那是我的错,但我就是讨厌。我爹娘都死了,村子里的孩子欺负我,他们知道我之前在城市里读书,长得白净,于是经常在我身上涂满猫薄荷,然后扔上十几只猫在我身上。我身上被猫抓伤那是家常便饭。奶眼睛瞎,我忍着痛自己上药,怕她知道难受。甚至我开始害怕回去,因为奶也养了只猫,很漂亮,它总想亲近我,但我却很烦它。我有时候欺负奶眼瞎看不见,把那只四蹄踏雪的小黑猫扔得远远的,但它总是执着地跑回来。

日复一日地被那些孩子折磨、欺辱,我几乎认命,也慢慢把怨恨转移到了猫身上——谁叫他们家都养着猫,都喜欢猫。

我记得那天是在雷雨季,我抢着割完麦子,人都快散架了。后来想起衣服落在田里就又跑了回去。田里人都走光了,我到处找自己的衣服,却没想到看见了它。

我当时吓蒙了,从来没看过那么大的猫,纯白色的,眼睛瞪得人发慌,尾巴很粗,拖在地上。它不知道从哪里走出来的,然后趴在我跟前舔着毛,我也不知道逃走,反而坐了下来看着它。

我自己都很奇怪,明明一直以来都讨厌猫,但却没法移开眼睛,突然间我有种奇怪的感觉,这只猫好像在等我说什么。

“说出愿望来。”

它喊了一声,明明是猫叫,但我却感受到这种意思。

“村子里的猫,都死掉吧。”我哆嗦着说出这句话来,“一只都不要,永远不要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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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8-5 07:59:5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62章 负猫(4)

我的话音刚落,白猫猛地站起来,全身原本平滑的毛一根根竖立着,体积猛地增大了。我以为它发怒了,毕竟它也是只猫啊!

那只白色的猫尾巴竖立起来,这时候我才发现为什么那尾巴看起来粗得过分,原来是好几条尾巴在一起,一开始我没发现而已。猫发出了嘶鸣,接着起了一阵大风,暴雨下了起来,等我能再看清楚东西的时候它已经不见了。

我现在想起那一幕都感觉是在做梦,回到村子后我生了病,第二天早上醒过来就找到自己唯一的朋友锤子说这事,(“锤子就是你四叔”,周老师看我疑惑,于是解释道)我以为他会不信,但他却一脸恐慌地看着我。

“你真的不知道昨晚出啥事了?”锤子这样问我。我当然不知道,淋雨回来我换了衣服就躺下了,睡得像死人。

我问锤子,锤子摇头说不出话,只是拉着我去了村东边,那里是村子每年宰猪的地方。

我当时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一只只被剥去皮的猫倒吊着,森森的粉红色的肉露在外面。猫大张着嘴,铁钩穿过喉咙,地上一片未洗净的血迹。旁边堆放着一堆堆猫肠子、猫内脏,苍蝇飞舞。剥下来的猫皮也挂着,等风干。

旁边还有两个人,猫的前爪绑在铁钩上,一个人扶着,另一个人扒皮,一张猫皮剥了一半。我认得那只猫,那身黑色的皮毛扎得我眼痛,它好像还未死,眼睛睁得大大地瞪着我,那身皮仿佛脱衣服一般被扒下来,滴血的瘦弱身子在半空中晃荡。

我当场就吐了,锤子吓了一跳。

“昨晚杀了一夜的猫,全杀绝了。”锤子说。

“我吐得头昏脑涨,勉强听到锤子叙述,原来昨天晚上村里的老人同时犯了病,像瘟疫一样,他们口吐白沫,指甲变长,到处抓东西,嘴里还发出猫叫,整个村子被弄得恐怖万分。有人说这是猫瘟,就类似狂犬病一样。背地里大家都传是猫妖,一种叫负猫的猫妖,可以让养猫的人变成猫的妖怪。

大家恐惧了,这时候不知道哪里来的说法,说杀掉猫,吃掉猫肉就可以断绝瘟疫,治好病,于是那些平日里宠爱猫的人对猫发起了屠杀。本来机敏的猫根本没有防备,全被捆起来送到刀下。孩子们号哭着,但丝毫没有办法。大家等着宰猫、扒皮、分肉,然后着急送回去给家里的病人吃。

就这样,一夜之间,村子里的猫绝迹了,一声猫叫都听不到了,而吃下猫肉的人病也好了,人们就更加坚信了猫妖的说法。从那以后整个村子再也没人养猫了。

我的愿望,真的达成了。

但我感觉到恐惧,几乎每晚我都能听到猫叫声,别人都听不到,只有我会。更可怕的还在后面。

(周老师突然停了下来,眼睛里瞳孔收缩着,如同猫一般。)

我开始发现,家里的东西莫名其妙地多了很多爪痕,自己的书也被咬烂,床头多了几根猫毛,黄色的猫毛。

有次晚上起夜,我突然听到门外咔嚓咔嚓的声音。那是以前猫爱干的事,猫如果回来太晚,主人锁了门,它们就会不停地使劲儿抓门。

我蒙着被子吓得哆嗦,过了好久声音没了,我慢慢打开被子,却看到瞎眼的奶站在我面前。她的眼睛冒着绿光,双手蜷缩着,跪在地上抓着我的床脚,那声音就像刨木头一般,刺耳得很。我这才记起,那天分了猫肉,有好心人也送了些给奶吃。

我吓坏了,要离开奶,离开村子。正好那时候我娘家里的人想带我去城里,他们可怜我娘就我这一点骨血,不忍心我在外流浪。之前他们也被斗得很惨,现在刚刚好点就立即来接我了。

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临走前的那天,奶坐在小竹椅子上一声不吭。我知道她怪我,我也知道我走了她真的就孤苦伶仃一个人了,但我那时候小,我太害怕了。

直到我走远,她也没说一个字,就是一直流眼泪。

半年后我考取了高中,同一天我打算拿着通知书去告诉奶,但她已经过世了。这以后我和村子最后一点联系也断了,只有锤子偶尔来县城做生意我才和他聊聊。

对村子的内疚让我大学毕业后拒绝了去机关单位,而是留在县城教书,对村里的娃我尤其关心。那些孩子的爹妈还以为我是念及旧情,老来城里答谢我,还为以前欺负我的事道歉。

我没敢告诉任何人。杀猫这件事一直纠缠着我,特别是听到最近几年又出现了猫妖的事,我愈发害怕起来。

我本来打算这辈子也不会回来,但那天我又遇见了20年前许下愿望的那只猫。我不明白它干吗要回来,干吗要来找我。是来向我索讨实现愿望的代价,还是代那些冤死的猫向我报仇?我走到哪里都能看到它。

后来锤子找到我,说春生家又出事了。春生是我班里最聪明、最有希望考上大学的孩子,马上就要高考。我真不希望他受到这种干扰,我不想再连累其他人了。所以我听了锤子的话来村子,如果负猫真的要报仇,就冲我来好了,别再牵连其他人。

周老师说得很慢,他说话时间不长,声音却渐渐嘶哑,平时他连续讲课几小时都精神很好,声音洪亮。

“你真的以为,这都是猫的复仇吗?”年轻人走到周老师面前。

“难道不是吗?因为我的自私和憎恨,让那么多猫惨死,让村里人受折磨,这都是我的错。”周老师捂着脸。

“如果真是这样,为什么那只为你偿愿的猫又回到了这里?”

周老师抬起头。

“你有没有想过,猫妖每次骚扰村子的日子?你真的忘记了吗?”

在一旁的四叔突然“啊”了一声。

周老师近乎呆滞地思考着,然后无法置信地望着我们,他从我们脸上的表情明白了什么。

“不会的,这不可能!”

“死去的猫就死去了,真正变成负猫的不是猫,而是人,那个每日坐在家门口流着眼泪希望你回来的人。”

“别再说了——”周老师的眼泪涌出来滴在地上,一旁的灰猫忽然走到他脚边,用颈蹭着他的小腿。

“强烈的情感会让人化为妖怪。这种情感会吸引那家伙出现,向你索求欲望。换言之,实际上你满足的不是自己,而是那只为你偿愿的猫。我找它很久了,没想到它又回到了这里。”

年轻人抓起猫,猫咪不满地叫了一声。

“为什么那只白色的巨猫会出现在这里,你也该明白了吧!因为按照老人的愿望,只是希望你回来而已,但她如猫一样无法表达出来,所以每年村里闹猫妖的日子,其实就是你的生日。”

不小心被关在门外的猫如果回到家发现大门紧闭,主人睡着,它会发疯般抓着门,希望被人发现。

我突然觉得周老师的奶奶很可怜,儿子儿媳没了,孙子远走,连唯一能陪着她解闷的猫也被杀死了。

“我不会再离开了,永远不会。”周老师跪在地上,双手按着腿,不知冲着谁说话,带着哭音,又像是自言自语。

“愿望也算达成了吧!不知道那家伙又要跑去何处了。”年轻人笑了笑把那只灰色的猫放进自己口袋,只留出一个毛茸茸的脑袋看着我们。

“打扰你们了,饭菜很可口,真想留下来多吃点儿。不过我还得去追那只猫,以后这里不会出现猫妖了,喜欢养猫的也可以养几只。”年轻人整理了一下行装。

“这只可以给我养吗?”我鼓起勇气说,指了指那只猫。

“好的。”他把灰猫拿出来放在我手上,我第一次触碰到这种感觉,温暖柔软。

书上说,人的心也是温暖而柔软的,所以当你抚摸到这些小家伙,它们便能感觉到你的心。

我抱着灰猫,它不再抗拒我了,而是缩成一团眯着眼,安静地躺在我怀里。

那以后再也没看到这个年轻人出现,在收完麦子的麦田里,那只巨大的白猫我也从未见到过了,我甚至怀疑是自己的幻觉,但又如此真实。

村子里开始出现了久违的猫叫,周老师也留在村里的小学。四叔和爹都问他是否太委屈,他说比起他奶,根本不算什么。

后来我如愿考上了大学,城市里养猫不太容易,但我尽力养了一只。我很想再见见那个年轻人,和那只拥有好几条尾巴的巨大白猫。

它是猫妖吗?还是说,它是猫神?

谁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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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8-5 08:00:0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63章 江东之女(1)

江东苏大老爷家中有一个女儿,是江东一带出了名的美人。苏大老爷虽然家财万贯,到头来也没有个继承家业的人,只好盼望能给女儿招个好夫婿,将这家业一并放心托付。

苏小姐终于到了出阁的年龄,于是招婿的事情张罗开来。城里的媒婆隔三差五地登门,王家大公子才情了得,李家小儿子聪明非凡,西城赵家富可敌国,东城张家门当户对……柬帖如雪花一般纷至沓来,苏府上下一时好不热闹。

胡是一介贫寒书生,家住在苏府的后面,与气派的大宅院相比,他的家简直像草房那样简陋。他是后迁至此,原本住在江西那边,父母双逝,他变卖家产,葬了二老,独自来到江东,寻了一间房屋便住下,平日为周围邻居写个书信,换几个铜钱聊以为生。他人生得秀气,待人也客气,礼数周到又不显生分,大家都喜欢与他相处。

因为苏府大小姐的婚事,他们这些住在后面的小户人家也不得安生。往来提亲的使者在府上遭遇白眼,当场不敢发作,只好跑到后面来叫骂一番。还有骑着快马飞奔而来的,卷起滚滚尘土,刚刚晾出去的衣服转眼就落上灰尘。

这天叫骂声与马蹄声一直不停,读书也读不下去,好在初春的天气温暖怡人,胡在小院子里摆上一张椅子,躺在阳光下面,若有所思地看着这些叫骂的人与飞奔的马。

苏家大小姐他只见过一次,还是三个月前他刚刚搬到这里来时的事情。那天见到苏府的人兴师动众,排成长队出门去,中间有两顶轿子。问邻居他们是做什么去,隔壁邻居告诉他,这是苏府去庙里上香,每三个月一次,早上去,当天晚上回来。

果不其然,天刚刚擦黑就看见苏府如长龙一般的仆人队伍浩浩荡荡地归来。回想起来,当时的天色十分诡异,是透着蓝的灰色,云很重似的,贴着远方的地平线,动也不动。冬天的寒冷还残留着,一到晚上就悄无声息地蔓延开来作威作福。小路两旁的树都掉光了叶子,枝丫狰狞地张牙舞爪,像一双双手,伸向路边走过的人们。

大概是因为劳累了一天,失去了早晨时候的精力,队伍里的每个人都木讷着一张脸,没精打采的,好像人回来了,魂魄却不知道丢在哪里了。这样庞大的队伍却悄无声息的,走到哪里,哪里也静默下来。

忽然没来由地吹起一阵风,吹动了天上的浮云,吹断了脆弱的树枝,枯萎的荒草随风摇摆,发出沙沙的声音。正是人们生火做饭的时候,滚滚白烟弥漫到空气里,模糊了视线。

说这风没来由不无道理,胡刚从集市上回来,行走一路,没有一丝风吹草动。事后想想,仿佛是空气中有一双手,故意要撩开轿帘,让胡看到坐在里面的苏小姐。

苏小姐的容颜自是不负盛名,她低着头坐在轿子里,微微垂着眼,仪态静好,风华万千。胡是定当不会忘记这阵诡异的风带给他的惊心动魄。站在院里愣了好久,直到队伍走出很远,周围重归寂静的时候,他倏然醒神,被惊得出了一身冷汗。

他是被苏小姐的美惊到,同时也恐惧于她这般绝世的美貌。这般的美是不应当属于人间的,它的灵性超越生命本身,仿佛自成一体,已无拘无束,肆无忌惮,凡人又怎能镇得住这上天入地的美。

轿帘掀开的那一瞬间,苏小姐的侧脸就烙印在了胡的脑海里,当日他辗转反侧,终不能眠,一合上眼睛便能看到坐在轿子里的苏小姐。倒不是因为这一眼埋下了情种,他自然想过苏小姐早晚有一天是要嫁人的,可自己这般家境,索性懒得再去多想。

只是忽然想到家乡那山上狐妖的传说,恐怕就算狐妖,也没有这般鬼魅迷人吧。

下午的天气实在暖和,他在不知不觉间睡去,到傍晚时分感觉到一丝凉意才醒过来,看一眼落下去的太阳,准备回房。

在他转身的时候突然传来一声响动,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掉进草堆里发出簌簌的声音。他感到诧异,回头去看,隔着一条小路就是苏府的院墙,失去叶子的树枝从里面伸出来,墙根下的草有齐腰那么高,与树枝一起遮挡了大半的风景,将院墙之下的风景挡得十分阴沉。

枯黄的杂草摇摇摆摆,无风自己摆动起来。他诧异地望着,看见从里面站起个人,是苏府家丁的打扮,穿着棕黄色的褂子,里面是草黄色的短衫,大概是翻墙出来掉进草堆里,衣衫不整的,还有些地方挂着杂草。

看到了胡,那人张口说:“请问,去集市要走哪个方向?”是女子的声音,好像银铃似的,叮叮当当撞得人心一颤。

胡一眼就认出那正是苏家大小姐,即便她改了不合身的男人装扮,也还是能认出来。苏小姐脸上挂着浅浅的笑容,脸色相比于胡的记忆要红润许多,眉目如画,顾盼生辉。她走近了,看胡发着愣,又问了一遍。

胡诧异地问:“苏大小姐?”

“咦?公子怎认得我?”苏小姐很是惊诧,睁大了眼睛,“我还以为没人会认得我呢。”

胡微微苦笑,摇了摇头:“苏小姐的大名在江东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公子可别这样恭维我,试想一个根本没有人见过的人,她是怎样的容貌和才情,又是怎样的性子和德行,真正有几个人了解?”

苏小姐叹一口气,转过身,看着自家的院墙接着说道:“那是我家,四周都用高墙筑起来,我看不到外面,外面也看不到我。平日父亲大人又不准我出门。所以我想,也许这里的人也没有一个人认得我吧。他们光知道这个院子里有一个大小姐,可是她长什么样他们都不知道。”

被苏小姐这样一说,胡也觉得自己的话实在虚伪,一时尴尬无语。苏小姐的目光越过他,看向他身后的院子:“公子住在这里?”

“小生三个月前刚刚从江西搬到此处。”

“从江西来的?”苏小姐的视线收回来,上上下下重新打量了他一遍,“我连这城里的集市都没去过,想不到公子从江西就来到我眼前了,真是有缘分。”

胡有些不好意思,抿起嘴角微微笑了笑,问:“苏小姐是要去集市?”

苏小姐点头:“听家里的仆人说城里来了大戏班,想去看看呢。父亲大人不准,我只好偷偷翻墙出来。想不到在这里见到公子,真是失了体统,公子莫要见怪。”

“不会不会,”胡连声说道,沉默一下,最终还是鼓起勇气说,“此处去往集市路途不算遥远,如果苏小姐不介意,就让小生为小姐带路吧。”

苏小姐自然高兴:“那么有劳公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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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8-5 08:00:1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64章 江东之女(2)

胡将椅子收进房子里,晚上天气转凉,他取了棉披风给苏小姐披上,而后两人同行。苏小姐看他穿得单薄,本有推辞之意,但在胡的坚持下还是将棉披风披在肩膀上,于胸前打了一个结。她走在胡的身边,微微落后于胡,不时地抬眼从后面打量,看他白净秀气的脸庞,不知怎的,觉得这披风真是暖和。

苏府距离集市不算远,但是略显偏僻,人烟稀少。天色渐渐暗下去,远方的天空呈现墨蓝色,将天底之下的茅屋瓦房都映成漆黑的颜色,仿佛剪影似的,只有微微灯火摇曳,稍稍点亮了夜的宁静。吃过晚饭的人大概都去集市上凑热闹了,他们一路上并未见到几张面孔,显得有些沉闷。

一阵夜风吹过,胡问苏小姐:“冷吗?”

“不会,公子的披风暖和着呢。”苏小姐摇头,看胡笑起来,又转过头继续往前走,她也想问胡冷不冷,但是却问不出口。

又行了一会儿,终归是要说点什么,苏小姐左思右想,唤了一声:“公子……”

胡回头看向苏小姐:“怎么?”

“我听闻江西山水秀丽,犹如仙境,是真的吗?”

“呵呵,确有这种说法。”

“那山上真的有狐妖吗?”

胡愣了一下,想不到苏小姐会问到这个:“小姐是从哪里听说的?”

气氛稍稍缓和了一些,苏小姐笑笑,快走两步与胡比肩而行:“是我家中有仆人来自江西,见我平日沉闷,便讲一些民间的奇闻异事给我听。他说江西的南山上有两只狐妖,修炼千年,得道成仙。奈何天神不容,派神将下凡与之大战百回,将两妖重伤,困在南山之上,往后每十年都要受蜕皮换骨之苦,除非他们自愿被打回原形,不然这痛苦将伴随他们永生永世。”

“小姐家的仆人也见闻甚广啊。”

“这是真的吗?”

“倒是确实有此传闻,但是山上究竟有没有狐妖,谁也说不清楚。”胡摇摇头,“江西城邻山而建,关于那山的传说众多。小生还听说南山之上住的其实是一位名叫摩迦的神仙,神通广大,法力无边,只要虔心朝拜,即可达成心愿呢。”

“怎样的心愿都可以吗?”

“听闻如此。”

“若我想如神仙一般长生不老,也可以?”

又是一愣,胡诧异地看向苏小姐,看她眼含期盼,觉察出苏小姐的疑问并不是无心之语,便问:“小姐怎会这样说?”

苏小姐叹了一声,似是想起了难解的心事,细眉微垂,眉头紧锁:“实不相瞒,我所住的地方,房门前便是一处花园,我每日看得最多的便是窗外的景色。那些树木在春天发芽开花,夏天花朵凋谢,绿叶成荫,秋天的时候叶子也枯黄坠落,到了冬天已腐烂成泥,埋在冰雪之下。其实人不也正是如此?我们便好像是在春季降生,夏日成长,秋时衰老,到了冬天已是白骨一堆。公子,你觉得呢?”

“似也没错。”胡微微皱眉,细听着苏小姐继续说。

“再美的花也终有凋谢的一天,那个时候还有谁记得它曾经的美呢?要是我啊,宁愿做那山顶的狐妖,忍受蜕皮换骨的苦楚,也不想有一天零落成任人踩踏的泥土。”说着她又长叹了一声,笑容略带苦涩,看向胡,问,“公子是否觉得小女子不着边际,痴心妄想?”

胡沉默不语。

“我们终究是要老去的吧,不论是绝世姿容,还是奇丑无比,最后总在衰老中慢慢死去,是吧?”苏小姐抬眼望向胡,在灯火的映照下,她的脸庞柔和俏丽,眉似远山,眼如星辰,娇艳的红唇好似夏天里新鲜的樱桃,色泽动人,美轮美奂。

沉默了许久,胡只是轻叹一声,讷讷重复道:“是啊,人终究是要苍老衰亡的。”

此时已经走到集市上,行人如织,两边叫卖的商贩,有卖馄饨、汤圆、面具、布鞋的,有卖对子的,还有卖糖画的。话说到此,本是为这些热闹而来的苏小姐也没了欣赏的心情。无趣地打量着从身边走过的路人,他们脸上挂着莫名的笑容,好像体会不到人世间的疾苦似的,一直这样欢乐,往后也会这样欢乐下去。而体会到了的人,时时刻刻将忧愁锁于眉间,即便想痛痛快快也很难笑出来。这漫长的一生,终究托付给了忧愁。

一群打闹的孩子突然冲过来,呼啸着过去了。苏小姐回头望一眼,无奈地笑,又看向好像心事重重的胡:“公子?”

胡像没听到似的,继续茫然向前。

“公子?”

醒过神,胡应声:“嗯?”

苏小姐疑惑地问:“公子在想什么?”

沉吟一会儿,胡说:“听小姐一席话,小生也觉得人生实在是短暂,若能长生不老自然是好,但是光想一想就能如神仙一般,世间哪有这般便宜的事?这残酷的人世间,无论想要达成怎样的心愿,可都是要付出代价的啊。即便是传说中的狐妖,想要有如人生一般短暂的快乐,也付出了千年修炼,且天地不容的代价。”

苏小姐坚定道:“若这是一生一世的期待,对于我来讲,付出怎样的代价都是值得的。”

“这……”胡欲言又止。苏小姐看出其中必有缘由,便抓紧机会问:“公子,可是有什么说法?”

胡看了看苏小姐,摇摇头,长叹一声:“既然小姐是真心想见那摩迦之神,小生倒是知道一个办法……”

“真的?”苏小姐脸上有了神采,双手攥着胡的胳膊激动地问。

“但是,”胡略有为难,继续说道,“这个方法实在是艰苦,怕小姐千金之躯,难以承受。”

“怎么个艰苦法?”

“说来倒也不难,南山的北边方向有一条崎岖小路,真心想拜见神明的人从这条路上山,每三步一跪,至九步一拜,登至山顶。摩迦感其虔诚之心,便会现身为其达成心愿。”

“这有何难?”

“小姐殊不知,山北一边乃是缓坡,是上山道路之中最长最远的一条。道路不平,山中栖息着野兽,可谓是凶险万分,不知多少为见真神之人在半路成了野兽的餐饭,丢了性命,化作白骨一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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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8-5 08:00:2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65章 江东之女(3)

苏小姐低下头,思量了一会儿,下定了决心似的对胡说:“既然人总有一死,我宁愿为了自己这个心愿而死,也不想在这世上虚度年华,最后苍凉而终。”

胡不解地问道:“小姐为何认定自己最后会苍凉而终呢?”降生在苏府,已经注定了此后荣华富贵的一生,他实在很难理解为何苏小姐会是这样悲观的态度。

苏小姐说:“公子住在我家的后面,这些日子往来提亲的媒人使者想必也是见了不少。这些人没有一个人见过我,他们光是听说苏家的大小姐如何美貌便提着重金前来提亲。不论最终父亲大人将我许配给谁,这场婚事也不过是一个用金钱买美貌的交易。现在将我娶回了家倒还是可以看,若我以后老了呢?待我衰老,我那相公岂不是要觉得自己白白送出金银珠宝,换一个人老珠黄?到时候还会有人看重我?怎还会有现在这般热闹?难保我不会在一个寂寞的庭院里,独自寂寞地死去吧?”

说着实在是悲凉,胡不免要同情这样的富贵小姐,年华终究是要逝去的啊,到时候她还能剩下什么呢?谁也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正因如此,恐惧才会存在啊。

“既然小姐执意要完成这个心愿,小生愿意奉陪。只是从此去江西南山需要三日路程,况且小姐家家规甚严,恐怕难以成行呀!”

见胡答应了,苏小姐的眼珠一转,说:“公子不必担心,明日又是我家去寺庙祭拜的日子,我跟父亲说身体不甚舒服,在家休息,待他带着家丁离开之后我就可以去找公子了。”

“这……”胡有些迟疑,“可行?”

“可行可行!”苏小姐连连点头,“我离开之前会给父亲大人留一封书信,请他不要担心,我几日之后便会回来。等到回来之后再跟他解释这一趟行程,到那时啊……到那时……”苏小姐瞟了一眼胡,含羞低头,不往下说了,“总之,到那时就好说了。”

胡未得要领,只好暂时点头应了:“那好吧。”

戏台上的精彩表演似就是那么一下子,还未尽兴就已经结束了,但苏小姐为明日的计划已是激动万分,甚至有些迫不及待了。

回到苏家后院,院子里寂静无声,想必是苏小姐偷出大宅的事迹还未暴露。胡从家中拿出椅子,让苏小姐踩在上面翻过墙去。他仰头对苏小姐说:“苏小姐一定也是天底下最会翻墙的大小姐了。”他笑,月光照亮了他的脸庞,仿佛白玉雕刻的五官展现在苏小姐面前,夜色也沾了光,变得剔透起来。

苏小姐双手扶着院墙,低头看他一眼:“那公子明天可要在这里等我。”

胡点头:“明日小生一定备好车马,待小姐出来之后我们即刻起程。”

“一言为定。”

胡看着苏小姐纵身越过院墙,又站了一会儿,感觉有些寒冷,想收了椅子回房准备睡下,又一想,将椅子留在了原地,独自回房内。

清晨醒来,胡出门去集市上借了一辆马车,回来时正见苏大老爷的队伍浩浩荡荡走过他家门前。果然如苏小姐所说的一般,队伍中只有一顶轿子。

不一会儿苏小姐从墙后探出头来,踩着胡昨日留下的椅子跳下来,三步并作两步跑到胡的身边:“公子果然信守诺言。”

胡牵着马,笑道:“既然答应了小姐,小生怎敢食言,我们路上再说吧。”

“好,”苏小姐一边上车一边说,“我昨夜回到家里还想着,要是今天出来见不到公子可怎么办,或是公子突然说不去了……”

胡也坐上车,驱动马匹前行,笑着问:“小姐如此不信任小生?”

苏小姐赶忙解释:“是我实在不敢相信,真的有一天,会有人带我去见神仙,实现我的愿望。不瞒公子,昨夜我回到家中,整晚都不敢合上眼睛,生怕醒来发现是梦一场,一切都烟消云散,公子也不知去处。”

“怎会,我就住在小姐家的后面啊。”

“我真怕待我醒来,出门一看,外面的人都说没有公子这个人呢。”

“为何?”

“不清楚,说也说不清楚。”苏小姐摇摇头,似是叹息,“我总觉得公子不甚真实呢。”

“这又是为何?”

“公子就好像是神仙派来,带我去实现心愿的使者。”

胡被苏小姐说得哈哈大笑:“小生真是万分荣幸。”

苏小姐在车中,看着胡的背影,微微笑了一下,低头不语。

依照胡的安排,他们晚上刚好行到江边,找了一家客栈,要了两间上房。舟车劳顿,两人互道晚安后各自入睡,一夜无梦。第二日雨停,他们搭船过江,又是一天的行程。江上风大浪急,苏小姐被摇得昏头晕脑,呕吐不止,下船的时候已经浑身无力,两腿发软,还是胡背着她下船,找了一家客栈暂时住下。

苏小姐服下郎中开的药后便一觉睡到天明,最终醒在从窗外照耀进来的阳光里。

阳光晃得她一时看不清眼前,依稀记得胡公子昨晚照料自己到很晚,困极了就伏在茶案上睡去。用手遮挡了光,四下看去,未见到胡的身影。

她坐起来,将空荡荡的房间看了一遍,确定胡不在这里,心中不免惊慌。她下床推开房门,走到胡的房门前,犹豫再三,抬手轻轻地敲了敲门。

过了很久也没有人开门,胡肯定是不在里面,但她还是站在门前,似乎一定要等到这扇门被打开似的。

有脚步声走上楼,店小二端着一盆热水,见到苏小姐咧嘴一笑:“姑娘醒了?”

苏小姐疑惑地看他,听他的语气好像是在等自己醒来似的。

“胡公子有事出去了,他临走之前吩咐小的照顾姑娘。他走的时候姑娘还在睡,小的也不好打扰,就在下面掐算着时间,估计姑娘这个时候该醒了,这不,就顺道把水给姑娘带上来了。姑娘回房先洗一洗,然后再下楼吃些东西,吃完估计他就能回来了。”

店小二说着往苏小姐的客房里走,苏小姐跟了上去,问:“他可有说是做什么去了?”

“没有,”店小二摇头,把水放下,回身跟苏小姐说,“但是小的猜他可能是去上坟吧。他可是城里远近闻名的大孝子,不声不响走了这么久,回来肯定得去父母的坟上烧炷香吧。”

“哦……”苏小姐应了一声,还想继续问,但见店小二已经躬身退下了,便没开口。

洗漱过后苏小姐下了楼,店小二已经安排好了一张桌子,引着她过去,然后才招呼上菜。早晨客栈里的人不多,不一会儿菜就上全了,苏小姐一个人对着满桌菜肴也提不起兴致,夹了两棵青菜后就放下了筷子。

一直在旁忙活的店小二见了,问:“姑娘怎么不吃了?要是菜不合胃口您直说,小的让厨房再给您换一桌。”

“不必了,我还不饿,不想吃东西。”

“那可不行,胡公子走的时候都交代了。姑娘坐船颠簸一天,昨天晚上来就没吃东西,今天早上再不吃哪里行?”

苏小姐皱着眉头,闷闷不乐地瞟了一瞟店小二,低声嘟囔:“他倒是都交代好了,偏不交代自己何时回来。”

店小二听到笑起来,一边擦桌子一边说:“姑娘别着急,他父母葬在南山脚下,出城再回来,怎么也得小半天。”

听到“南山”两个字苏小姐更加疑惑了:“不是说好一起上山吗,他怎么自己先去了?”她是第一次离家远行,一觉醒来突然没了同行的人,难免感到恐慌,觉得周围都不安全,越发焦虑起来。

“你们要上南山?”店小二张大了眼睛看着她。

苏小姐抬头,已经有些不耐烦:“怎么?”

店小二突然变得鬼鬼祟祟,凑到苏小姐跟前说:“看姑娘的样子不像是本地人,不知道本地的忌讳。那南山邪得很,姑娘要是想翻过山到后面的县城,小的劝姑娘还是绕道走。若没有要紧的事,还是回去好,不是吓姑娘,南山真去不得。”

苏小姐心说:我还就是有要事一定要去南山呢。她往旁边挪了挪,避开贴过来的店小二,问:“怎么去不得?”

店小二更压低了声音,轻声说:“那山上有狐妖。”

“我听那传说了,两只狐妖,被天神困在山顶,永生永世不能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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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8-6 08:18:5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66章 江东之女(4)

“那可不是传说,是千真万确的事情。这些年来不信邪上山之人,十个里面有九个是回不来的,回来了也是疯疯癫癫,每天都嚷着说见到了狐妖。胡公子本应是知道这些的啊,怎么还能把姑娘往山上带呢?”店小二不知是急的还是气的,直跺脚。

可是他夸张焦急的神态却未能打动苏小姐,说得好像是胡故意要陷害她似的,依她看来,还指不定是谁打着什么鬼主意呢。

她脸上未露出嫌恶的表情,反问:“真的有人见到狐妖?”

“小的怎么敢拿这事欺骗姑娘,这城里的人谁不知道南山凶险?姑娘既然听说了狐妖被困住的传说,想必也知道两只狐妖每十年都要蜕皮换骨一次的说法吧?姑娘想想,他们蜕皮换骨,蜕的是什么皮,换的是什么骨?就是人的皮囊和骨头啊!”

“人?”

“皮骨都是肉身,痛也痛在肉身之上,所以他们只要在十年期限之前抛弃原本的肉体,将元神转入另一副肉体中,所要承受的痛苦就会大大地减轻。据说每十年狐妖就会在山上施下海市蜃楼一般的法术吸引过路的旅人上山。如此过去千百年,他们依然在山上修炼,若是让他们修成之时得到适合的肉身,恐怕天神的法术也不能再约束他们。”

“你是说他们将会下山?”

“那是自然,他们原本是山中猛兽,修炼成妖不就是要到人世间享乐?”

苏小姐嗤笑一声:“那你怎知道他们还在山上?万一他们早已经下山,就在这城里,或者,就在你眼前呢?”说着她抬起眼,眸中故意含了抹媚笑,一笑倾城,风情万种,似有顽皮的挑衅,也似有魅惑的引诱。

店小二先是愣住了,而后吓得退了两步,一时琢磨不透苏小姐是有意戏弄还是玩笑之言:“小的是为姑娘好,姑娘若不信,上山遇见妖精可别怪小的没有提醒。”说罢,他草草擦了下桌子,转身快步走开了,因为走得太快,腿还撞到了椅子。

眼见店小二一瘸一拐回到后厨,苏小姐的笑容慢慢消失了。

中午时分胡才从外面回来,见他进门店小二先围过去:“公子,听说你要上南山?”他急急地问,对这件事还是念念不忘,耿耿于怀。

胡十分诧异,反问:“你听谁说的?”

“昨日跟你一起住店的姑娘啊,公子你是本地人,知道山上那些事情,可不能害了她啊。”

胡看着店小二,微微苦笑说道:“你放心吧,南山山路崎岖,地势险峻,山上又丛林密布,危机四伏,想必她见到了就会知难而退了。现在即便是在下,也无法劝阻她,不妨让山来告诉她吧。”

店小二犹豫:“可是她为何一定要去南山?”

“呵,因为人心总有痴妄。”胡回答之后不理发愣的店小二,自顾绕开上楼。

苏小姐在房中等候已久,胡先向她道了歉,而后解释自己先去南山下祭拜父母的原因。他的父母葬在南山东面,而他们此行的目的地是南山北面,要走两条路,而且距离甚远,他想苏小姐舟车劳顿,与其再陪他在山中绕路,不如留在客栈好好休息。

“想要上山见到摩迦,还有好多苦头在等着小姐呢。”胡说笑似的,露出一个笑容。

苏小姐想到什么,问:“公子以前住在江西的时候,可听说过有人见到狐妖?”

胡笑了,说:“自然听过,虽然还有很多传说,但当地人偏偏对狐妖十分热衷。每年都会有四五个人声称见到狐妖,有的说狐妖吃人,说得绘声绘色,有的说沾了仙气,借此招摇撞骗。”

“有这种事?”苏小姐甚是惊奇,这些人,连妖精也能拿来做文章骗人,实在了得,“那公子是不信的了?”

“不信,也信。世间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全凭一颗世俗之心分辨而已。小生信,不见得山上就真有狐妖;小生不信,不见得山上就没有狐妖。”

“那公子凭什么说按照公子的方法就能见到神明呢?”

胡笑了笑,却没有回答。

苏小姐疑惑地盯着他,等了一会儿,又说:“仙与妖本是缥缈虚幻的形态,人所见之,何以区分哪个是妖,哪个是仙?也许他们见到的狐妖就是摩迦之神,也许公子口中的神明就是狐狸修炼成的妖精吧?我不知道他们是怎样见到了妖精,也不知道公子所说的能见到神明的方法从何而来。我不是不信任公子,只是心中的疑惑无法解除,望公子不要见怪。”

胡仍是笑着,摇头说:“小姐多心了,小生只是不想将见过神明的话挂在嘴边,仿佛与那伙骗子为伍了一般。”

“公子亲眼见过?”

“是啊,亲眼见过。”胡点头,当日的情景又浮现眼前,“说来话长,当时小生在山下安葬了父母,在他们的墓前一直跪到天黑。小生没有兄弟,两位老人双双仙逝,便觉得世间好像空荡荡的,连一分挂念都没有了。不知道过了多久,小生抬起头,看到半山腰的地方有一团白光,不知道是什么,也没觉得害怕,莫名地朝着那团光走过去了。”

苏小姐听得入迷,追问:“那就是摩迦了吗?”

胡又点头:“小生走到近前才看清那光正是一位穿着白衣之人身上发出的,但却看不清他的模样,只听到他问小生为何在山下久跪,小生说是跪在父母的坟前,他说那又是要做什么呢?难道跪着死去的人就可以复生吗?小生说不能。之后他笑起来,他说小生是第一个见到他的人,他可以实现小生的一个心愿。小生说尚没有心愿,他又笑,便告诉了小生再去寻找他的方法,说如果以后有了心愿,便可以用这方法去找他。”

“公子当时怎么不说一个心愿呢,随便说一个也好啊,也许他真的帮公子实现了呢。”

“也许吧,小生当时的确想说一个的。小生想说:‘如果你真的是神仙,就让在下的父母活过来吧。’”

“为什么不说?”

“因为小生想,”胡轻轻叹气,“即便他们再次活过来,终有一天还是会再次死去。小生怎么能用自己的心愿,使他们承受两次死亡的痛苦呢。”

而后苏小姐不说话了,坐在那里静静地看着胡,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下午他们动身,乘马车前往南山之北。马车走了半天,终于到了南山脚下。

天有些阴,云沉沉地擦着山巅懒慢地移动,小道如蛇一般盘旋卧于山体之上。从下向上望去,大山面色阴沉,威严之势不言而喻。忽有一声不知是何动物的长鸣,惊动一片飞鸟从树林里钻出来,黑压压地往天边飞去。

苏小姐仰头望着,静默许久,问:“这便是南山了?”

胡点头:“是的。”

“从这里上山便能见到摩迦之神?”

胡依然点头,却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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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8-6 08:19:0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67章 江东之女(5)

苏小姐从车上跳下来,又是仰望良久:“真是让人难以置信……”显然这山的险峻与荒凉,远超出她的想象。

沉默一阵,胡说:“小姐若是不想实现那个愿望了,我们现在就乘车回去吧。”

“不,当然要。”苏小姐断然回答道,“既然已经来这里了,哪有退缩的道理。”虽然是这样说着,她还是犹豫了一会儿,问胡:“公子不与我一起上去吗?”

胡摇头:“旁人不好在场,神明怪责下来,恐怕连小姐也不愿见了。”

“这样……那好吧。”苏小姐又是踟蹰了一下,抬头对胡说,“我最后有一个请求不知公子能否答应?”

“怎个请求?”胡有些疑惑。

“从此刻起,请公子背过身去,不要回头看,在我下山回来之前都不要转过身。如果我天黑还没有下来,公子就这样驾车回去吧。待到明天这个时候再来,若是还不见我的踪影,公子也不要回去,就乘着马车去别的地方。”

“为何?”

“我虽给父亲大人留了书信,但是发现我不在了,他一定会派家丁出来寻找。要是他知道我葬身于此,难免要迁怒公子,所以如果我真的再也下不来,公子能走多远就走多远,再也不要回到江东了。”

胡摇头:“若小姐真有个三长两短,小生也推脱不了责任。小生依小姐之言,现在背过身去等待小姐下山,晚上也不会离去。小生会在这里等三天,如果到时小姐还没有下山,小生自会去苏府向苏大老爷请罪。”

苏小姐不忍:“公子……”

“小生主意已定,小姐莫要再劝,还是抓紧时间上山吧,可不要让小生在这里久等。”

见到胡态度坚决,苏小姐反而松了口气。她盯着胡的面庞,微微一笑,点了点头,待胡转身之后,她亦转身,面向威严的大山,深吸一口气,迈开步伐。

山上的道路却是如胡所说,十分崎岖,泥土也就罢了,地面上还尽是棱角分明的小石子,即便苏小姐尽量每行三步寻找平坦的地面跪下叩拜,不出百步也是锦衣染血,膝痛难忍。再加上天气阴冷,风吹得她全身冰凉,仿佛身体里的血液都被冻住了似的。

不知走了多远,苏小姐想回头望一望胡是否还在山下等待着,又恐被神明窥见,责怪其心意不诚,只好捺住性子一步一步艰难前行。周围怪石嶙峋,树木光秃,此时日头已经落山,天昏地暗。苏小姐倚坐在岩石上,看自己磨破皮的手掌,满是泥土的衣衫,污渍之上还有猩红血迹,触目惊心。头发散乱了,想必妆容也是花得不能看了。她的身体又累又疼,就这样停歇下来。

离她不远处的道边有一座巨岩,不知何时一白衣男子手持纸扇站在其上,面容清俊,翩然若仙。他看到苏小姐坐在地上容颜凄惨,走到她的面前问:“姑娘一个人来这里做什么?”

苏小姐答他:“我是来见那名为摩迦的神明的。”

男子说:“摩迦之灵殿位于南山之巅,从这条道上山尚有百余里,路途遥远,何况姑娘这样三跪九拜,想要去山顶简直是登天般,遥不可及。如今姑娘已磨伤了手脚,弄脏了衣衫,夜间有野兽出没,姑娘还是知难而返方才明智。”

苏小姐思量再三,摇头婉拒:“谢公子好意,但是摩迦我是一定要见的。正如公子所说,我已经磨伤了手脚,弄脏了衣衫,即便是为了自己所经受的艰苦磨难,我也一定要登上山顶。”

对方又说:“姑娘自山下而来,一定听到狐妖的传说。姑娘怎知道这山上所住的一定是摩迦,而不是狐妖?”

“虽然众说纷纭,但我心只信一人。”苏小姐坚定道。

“姑娘一定要见到摩迦才肯罢休?”

“是。”

“何以如此坚决?”

“为了完成自己心中的愿望。”

“又是何愿?”

苏小姐抬头看着男子,郑重其事地说:“不求长生,只愿不老。”

似是有些惊讶,男子微微一愣,而后摇头,略带嘲笑:“姑娘的心愿实在是狂妄,殊不知春去秋来,昼夜更替,世间万物随时之流逝生老病死,以轮回之道享人间喜乐悲苦。此乃不可逆转之理,姑娘又何苦苦自身而违天理?”

“公子说的道理我自然懂得。”苏小姐说,“而这世间有仙、佛、人、鬼、怪,何以仙佛鬼怪皆可长生不死,千般变化,人却须经历老死之劫难?我不求如神佛一般永生于世,也不求像精怪一样作乱人间,我只要一张不老容颜,到自己将死之时也能如此刻一般风华正茂,难道算是过分?若修行之苦可达成这个心愿,我甘愿虔心行拜。”

男子稍退一步,上下打量她一番,浅笑道:“姑娘想要不老之身,又打算用什么作为交换?”苏小姐迟疑,不知如何作答,又听男子说道:“佛家有云既得必有失,我现在有方法可达成姑娘的心愿,姑娘又以何回报?”

苏小姐抬头直视明月,悠悠问道:“那么公子,您想要的又是什么?”

夜深,月明星稀,胡坐在马车上,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他回头,见苏小姐走下来,衣冠整齐,鬓插金钗,金钗上面的小珠子摇摇摆摆,发出轻轻的碰撞声。苏小姐面带笑容,缓步移到他的面前。

“你可真是要我好等!”胡埋怨一声,后不禁笑问,“这副身体如何?”

苏小姐笑而不答,径直走上马车。

胡公子微微错愕。

却听苏小姐的声音从马车上飘来:“胡公子,你现在可想好,要许什么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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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8-6 08:19:1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68章 录鬼簿(1)

江州马氏家主马易言娶妻三任,没有能活过二十五岁的,而且都没有留下子嗣。马易言伤感地说:“神算子曾经给我算卦,说我注定命中无子,事到如今,我还是断了这个念头吧。”话虽如此,他却还是怀着侥幸心理娶了第四任妻子。

一日,他的妻子在梦中看见一匹独角骏马,骏马在天空中奔跑,跑了几圈才停下来,最后化成一条赤练钻入了她的肚子。妻子醒来之后将梦中的情形告诉马易言,马易言欣喜地说:“这是吉祥的征兆。”过了不久,果然传来妻子怀孕的消息。

怀胎十月,到生产的那天,马易言在门外忽见一道紫光从房檐上逸走,急得大声呼喊:“我儿勿走!”接着听到一声马嘶般的哭声。接生婆哭着喊着从房间里跑出来,边跑边惊叫:“妖邪降世了。”原来是生下了一个极丑的婴儿,脸长似马,眼睛极大,双手像蹄子一样蜷曲着。

马易言害怕引来灾祸,准备将这个婴儿丢弃到河中,他的妻子却紧紧抱住婴儿,哭着说:“辛辛苦苦生养的孩子,此时却要把他丢弃,这是不符合圣人教导的啊。他除了相貌丑陋,安详熟睡的样子和其他的孩子没有区别。”并以死相逼,用一把剪刀抵住自己的脖子。马易言不得已放下孩子,摇着头走了出去。

婴儿取名马廉,三岁才学会说话,九岁才学会走路,身体孱弱多病,每次生病都很严重,好像随时会死掉,但又奇迹般地活转。大夫都觉得很惊奇,认为这都归功于神灵的护佑。

马廉十二岁时,独自在门口玩耍,一个走索的伶人正好路过,飞快地走上前来,拉着他的手说:“像你这样骨骼清奇容貌奇异的孩子,不去行走江湖,实在是巨大的损失。如果你能够跟随我,学习我的技艺,我就死而无憾了。”马廉说:“这正是我所期盼的。”于是跟随他离开了,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多年以后,成都出现了一个走索王,他的身体像骏马一样强壮粗犷,却能够稳稳地站立在头发粗细的丝线上,在悬崖的两端自由行走。他还能够把绳索抛入天空,绳索笔直地垂下来,就像是绑在云端一样。人们看了,纷纷称赞说:“这是仙术啊。”

有一个年轻人轻蔑地说:“这不过是骗人的把戏,没什么可惊奇的。”走索王笑着说:“既然你不相信,为什么不自己爬上去看一看?”年轻人顺着绳索往上爬了三天三夜,终于爬到了绳索的尽头,却看见绳索系在一个黑面赤发的厉鬼脚上。厉鬼怒斥年轻人的无礼,年轻人大吃一惊,慌忙从绳索上滑落下来,从此再不敢说大话。

后来一个江州茶商认出走索王来,问道:“你不是马易言的儿子马廉吗?”走索王平静地回答:“并没有听说过这个人。”茶商回到江州后,对马易言说:“一个人的容貌会随着时间改变,我的记忆也会模糊,但马廉的容貌太奇异,天底下没有人会和他相似,我见之不忘。”

马易言夫妇于是从江州赶来成都,请求见走索王一面,走索王却紧掩门扉,大声说:“走索这件事,只有全神贯注无欲无求,才能像仙鹤一样站立着,否则会被凡尘羁绊,被绳索抛弃失去性命,这难道就是你们想看到的结果吗?”马易言只好哭着和妻子离开了。

又过了三年,走索王的名声已经在江湖传播开了。他虽然不是武林人士,却凭借高超的技艺位列江湖百大高手的行列,并且收到了华山论剑的邀请。在去往华山的路上,走索王偶遇长白山湖女谷底春。谷底春皓腕凝霜,皎白如月,有出尘之姿。走索王静静地看着她,沉痛地自言自语:“以前为了追求走索的最高境界,我违背孝义,抛弃了我的父母。今天看到谷底春之后,我才知道,我还远远没有做到无欲无求,这是上天对我不侍奉父母的惩罚。”

他战战兢兢地走到谷底春面前,表达自己的倾慕之情。谷底春因姿色出众,被许多大侠所追求,并不将走索王放在眼中,反而嘲笑走索王的容貌,说:“路边丑陋的石头仰望洁白的云朵,这其实是对云朵的侮辱啊。”走索王听后,黯然离去。

华山剑宗离浪山请求走索王为大家表演走索,走索王推拒再三,离浪山仍然坚持,他迫不得已而走上悬崖之间的绳索。走索王一路稳如泰山,轻巧地在绳索上翻飞,灵动得像一只仙鹤,行走的姿态又像是骏马,围观的人们都被他精湛的技艺震慑,无不称赞。走索王走到绳索的中央,忽然刮起山风,将绳索吹得左右摇摆,走索王几次试图稳住身体都没有成功,终于在众人面前跌落到山崖中,死前的惨叫声让人毛骨悚然。

蓬莱仙山的凌虚道长叹息地说:“这都是因为被女子乱了方寸的缘故,是走索王命中的劫数。”命令童子将走索王散乱破碎的尸体装入布袋,带回了蓬莱山。在蓬莱山,凌虚道长用莲藕重塑了走索王的真身,并教授他幻化之术和除妖之术,将他收为自己的关门弟子。走索王感激不已,潜心学习仙术,但离开仙山的想法却一日强过一日。

一日,他对凌虚道长说:“我从小跟着走索的伶人在江湖中行走,像天上的鸟儿一样自由,长时间驻足一个地方,只会让我的双腿萎缩颤抖,没有办法达到走索的最高境界,希望您能让我离开。”

凌虚道长听后大笑三声,以手轻弹走索王的面额:“无欲无求并不是走索的最高境界,过分追求自由已经成为束缚你的枷锁,连人世间的道义都不遵守,谈什么绝顶高手?”

走索王随即大悟,当日赶回江州,侍奉在父母身边,从此隐姓埋名,像普通人一样生活着。他为人至孝,待人温和,虽有绝世的技艺却从不展露,在江州以屠狗为职业。过了五年,马易言夫妇相继去世,走索王悲恸过度,呕血不止,整个人奄奄一息,扶着棺柩顿足大哭,人们无法劝止。葬礼结束后,走索王就离开江州,从此游历江湖,来去无踪,仍旧以屠狗为职业,并降伏了许多妖魔。

山野樵夫说,曾经见过一个容貌丑陋的人在绝壁之间行走,也不知道是不是走索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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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8-6 08:19:2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69章 录鬼簿(2)

过江这种动物,生长在弱水之中,身长九百里,每三千年才长一寸,与天地齐寿,每逢汛期就游入长江,在长江里翻滚嬉戏。人们不知道这是什么生物,只当它是一只巨大无比的银鱼。

因为身形巨大,过江游过时总是会掀起滔天巨浪,将驶过的船只打翻。渔民们深受其苦,听信没有根据的谣言,以为是河神发怒,将年少貌美的女子沉入水中,却并没有消除祸患。

就这样过了很多年,一日傍晚,朝中掌管水利的官员梦到一位颧骨突起的异人,异人自言是弱水的水神,听说百姓被过江所祸害,特托梦教授解决之道。官员这才知道过江才是长江水患的罪魁祸首。异人说,民间有一位青指美人,擅长使用鱼肠剑,用鱼肠剑割去过江的犀角就能够解除过江之祸。

官员醒来后,将梦中所见所闻报告给武皇,朝中的许多大臣都不以为然,认为这是无稽之谈,不足为信。武皇却说:“天底下很多事情是我们所不了解,却必须相信的呀。”于是通告天下,重金寻找青指美人。其间有很多人贪图钱财,将手指染成青色,冒充青指美人,都被拆穿了,处以重刑。前后寻找了十七年,才在会稽找到了真正的青指美人。

会稽简山公子容貌俊逸出尘,右手中指就像用碧玉雕琢而成,在黑夜中也会发出幽蓝的光芒,周围人都引以为异。百姓将这件事情告知郡守,郡守派人送来千两黄金,希望能请简山公子消除祸患,不料简山公子将送钱的仆人赶了出来,愤怒地说:“难道为百姓消除祸患这件好事只能用金钱来衡量吗?道义是不能和金钱紧密联系的!三天之后,我一定会赶到长江岸边,除去过江这只怪物。”

仆人将这番话转述给守君,守君朝简山公子的住处作了一个揖,长长地叹息说:“对万贯金银毫不动心,虽放浪江湖却怜悯芸芸众生,他的心中一定有无比坚定的信念,简山公子果然就是那个消除祸患的人啊。”

三天之后,简山公子果然来到长江岸边,但他并没有跳入水中,而是静坐在江边的大石上,如同一尊佛像。围观的人们等待数月之后纷纷散去,只有一位老人一直守在他身边,简山好奇地问他:“为什么你不和其他人一同散去呢?”

老人回答:“少侠的眉毛像剑一样插入鬓角,双唇紧抿,侠义之心通过相貌显现出来,我为什么不相信呢?”

简山公子说:“老先生了解我啊。我在等我的朋友荣修,他正从关外赶回来。”

老人惊讶地说:“难道是那位徒手杀死四条巨蟒的力士?他的美名已经传到了全国最偏僻的角落。”

简山公子回答:“正是他。”

又过了十几天,还是没有等到荣修。老人说:“听说过江长达百里,翻个身就能腾起巨浪,这样的动物不是凡人所能制伏的。荣修虽然能杀死巨蟒,却未必能够消除过江之患,他是不是已经畏惧了?”

简山公子指着远处一个高大威猛的人影说:“荣修是个信守承诺的君子。”

老人于是不再言语,默默地走开了,把一片广袤的天地留给两位奇男子。

荣修此番从关外回来,还带来了一种坚韧无比的藤蔓,能够绑住数千斤的石头。简山公子将藤蔓缠在腰间,双臂缠铁索,让荣修站在岸边牵住,自己跳入水中,对荣修说:“我此番前去一定凶多吉少,如果我不幸溺死,一定要把我的尸体捞上来,不要让我的魂魄流离四方。”

荣修应允了。

简山公子于是跳下水去,逆流而上三十里,终于找到了过江。过江全身的鳞片如同铠甲一样不可穿透,月光下闪着银色的光芒,在河里游动卷起大潮。简山公子用铁索将自己绑在过江身上,慢慢地爬到过江的头部,抽出鱼肠刀准备割下过江的犀角。过江拼命摇摆身体,试图把简山公子甩下来,江水立刻溢出,飞溅的巨浪足有十丈高,看见的人没有不惊叹的。

简山公子耗尽了所有力气,但他想到自己与沿岸百姓的承诺,就没有放弃,仍然紧紧地抓住过江,终于将过江的犀角割除下来。过江疼痛难忍,撞上河中巨石,流出的血将整条江都染红了,过了三天红色才被冲刷干净。因为过江挣扎得太厉害,简山缠在腰间的藤蔓也被绷断,荣修收回藤蔓,藤蔓的尽头只有一把鱼肠剑,并没有见到简山的尸体。

此后过江再也没有出现,长江的水患也消失了。

荣修在长江边寻找了三年,始终没有找到简山公子的尸体,终于自杀,死前他大呼:“我是个不守承诺的人啊,答应简山的事情却没有做到。请将我的尸体投入长江,作为没有兑现诺言的惩罚!”

人们将荣修的尸体和简山公子的鱼肠剑合葬在一起,取名“君子墓”,这个坟墓后来埋没乡野,被荒草所掩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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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8-6 08:19:2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70章 录鬼簿(3)

上古有神树,树冠高达百尺,能遮盖住整个村庄,远远看去,就像是一把巨大无比的伞。用刀斧砍它会流出鲜红的汁液,人们都说这是祥瑞的象征,要用琼浆牛羊供奉着。当众人从这棵树下走过时,都会匍匐跪拜,以表达崇敬之情。

一个姓徐的方士听闻这件事情,建议始皇将这棵树移植到阿房宫,并说:“这样的神物难道不是上天赐给陛下的礼物吗?不老不死,接受万民的敬仰,这样的品质和陛下是一样的。”

始皇听信方士的话,准备移植这棵树,李斯进谏说:“神树从岩石的缝隙中艰难地生长出来,餐风饮露,吸收日月精华,早就不同于一般的草木。树根连通的是秦岭的龙脉,如果贸然移动,恐怕会对陛下和国家都造成损害。不如遵循百姓的方法,用最甘甜的酒水和最肥壮的牛羊供奉,派专门的士兵守卫,每年举办祭祀活动,这样才是正确的做法啊!”始皇不听,动用了几万人,将这棵树移植到阿房宫。三年之后,神树果然枯萎了,过了不久,始皇驾崩,人们纷纷说:“这是移植神树带来的祸患。”

唐贞元年间,有一个叫做苦竹的僧人,胡须和眉毛都是白色的,但容貌还是童子的模样。苦竹的剑术已练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整个长安没有比他更厉害的剑客,许多年轻人慕名来到他的山门前,请求苦竹教习剑法。

苦竹谦虚地说:“我的技艺并没有达到通晓天地法则的地步,怎么能够做你们的师傅呢?”众人不肯散去,苦竹只好收下三个徒弟。其中有个资质特别愚钝的,名字叫做荣修。众人都不解,询问苦竹这件事情:“荣修出身寒门,对剑术一无所知,为什么要舍弃那些聪明人而选择他呢?”

苦竹预言说:“这三个人中,其余两人会成为剑术方面的大师,只有荣修会成为宗师。”人们不以为然。

三人苦练几年,其余两人都已达到用剑气就可开山裂石的地步,在江湖中拥有了很高的声望,唯独荣修只学会一些简单的套路,动作笨拙不堪。人们更加认为苦竹之前的判断是错误的。苦竹微笑着不说话,坚持自己的看法。

荣修自感不如两位师兄,于是跑来向苦竹辞行:“我花了三年的时间才达到别人学习一年的水平,这样下去,我永远不可能成为一名好的剑客。与其浪费您的心力,不如把学习世间高妙剑术的机会让给别人。”

苦竹说:“我所看中的正是你这一点。”于是从怀中掏出一块绿色的玉石,放在荣修手上。玉石在荣修手中发出绿色光芒,看起来像冰块一样剔透,但它本身的温度却像火一样灼人。荣修惊奇地问道:“这是什么东西?”

苦竹说:“当年的上古神树被阿房宫一场大火烧去枝干,我那时还只是一名幼童,跟随父母到废墟中搜寻宝物,便发现了这块宝玉。神树是天地中生养的灵物,这块石头就是灵树的灵魂。”荣修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原来苦竹已经一千多岁了。

荣修跪在地上说:“我所期盼的不过是成为好的剑客,并没有想到会收到这样的宝物。”

苦竹说:“这块玉石能够帮助你的修行,但是如果你的德行败坏,这块玉石就会代我取走你的性命。”苦竹说完这番话就闭上眼睛圆寂了。

荣修将“苦竹玉”镶嵌在自己的宝剑中,每天勤加练习。三百斤的长剑在他的手中就如同鸿毛一样轻,他的剑术渐渐超过了两位师兄。因为勤奋和苦竹玉的缘故,荣修后来果然成为一代剑侠,出剑如同风驰电掣,可以做到一剑九孔。他的剑法自成一派,被江湖上年轻的仁侠所推崇。

成名后,荣修仍然保持了谦厚的本性,并没有因为出名而变得轻浮。他始终保持对剑术的好奇,不断研习前辈的剑术,希望能达到苦竹所说的通晓天地的阶段。

北邙山有巨蟒出没,祸害行人,许多侠客跑去铲除它们,最后却被它们吃掉。荣修听说后,骑马仗剑而去。他在树林中埋伏了三天三夜,不活动也不吃喝,和草木没有区别。一条赤色巨蟒从山洞中游出来,正好荣修的马匹走过,赤蟒将马缠死,吞入腹中,荣修却在附近没有动弹。

赤色巨蟒感受到人的热度,向荣修这边游过来,张开大嘴,从荣修脚后跟处开始吞食,荣修也由它去,好像死了一样。赤色巨蟒吞到一半时,荣修忽然抽出剑,割断赤色巨蟒的嘴巴,剑一折,就将巨蟒的毒牙撬了下来。

没有想到山中还有三条巨蟒,它们听到动静后都赶了过来。它们在游动时,树叶发出了沙沙的声音,让空旷的山谷更加诡秘。荣修并不害怕,知道这些巨蟒都是存活了千年的怪物,熟知人的习性,于是干脆抱拳站在赤蟒的尸体旁等待。三条巨蟒齐头并进,巨大的尾巴扫动着,如同三条皮鞭向荣修抽过来,荣修用剑轻易地拨了回去,持剑的手像风一样,划过每一条巨蟒,剑刃在巨蟒的身上刮出银色的火花。荣修的身体像剑一样舞动,已经分不出哪个是剑哪个是人,只看到一团影子在闪现。

没过多长时间,荣修就把这些巨蟒全部杀死,并且撬下了它们的毒牙。他正准备离开时,忽然从山洞中走出一个怒气冲冲的老人,须发皆白,用树叶遮住羞处,大声呵斥荣修:“这些巨蟒都是天地间的神物,你为什么要杀死它们?”

荣修说:“因为它们祸害行人,我只不过是为民除害,并没有做错啊!”

老人盘腿坐下,怒气不减道:“它们并没有祸害行人。这个山洞接通龙脉,所以里面生长的生物都极大,如果杀死这些巨蟒,洞中的巨鼠就会变成人间的隐患。况且,巨蟒平素并不出山洞,只是碰巧被上山的猎人发现,猎人回去胡说八道,说北邙山的蛇怪作恶人间,其实这些传言都不值得相信啊!”

荣修感到羞愧,向老人跪下请求原谅。老人说:“只听信谣言就鲁莽行事,这样是永远没有办法达到天人合一的境界的!”荣修十分惊讶,老人竟然知道他心中的想法。于是,他向老人讨教天人合一的方法,老人说:“你手上的苦竹玉是上古神树的精魄,而我却是上古神树的真身啊!”接着,老人将天地法则教授给荣修。之后,荣修果然大彻大悟,却自此弃剑不用,遁走江湖,很少有人再看见他。至于老人教授给他什么,他也只字不曾提过。

后来,他与会稽简山公子交好,却因为过江之祸,两个人都死去了,苦竹玉从此不知所终。有人说曾经看见狂邪子柳决心佩戴过这块玉石;也有人说这块石头随荣修一起下葬了,江湖上出现的苦竹玉都是假冒的。众说纷纭,皆不足为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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