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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云雾飞舞

《古董局中局3:掠宝清单》[完结]-关于古董鉴定收藏、造假设局的百科-作者:马伯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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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29 10:44:58 | 显示全部楼层
这是付贵背着黄克武跟小学徒交代的,说如果看到那“金蟾出水”的牌子最底下多了这么一行字,记得一并抄下来,但要写在背面,淡淡地写,不要跟黄克武讲。
这是许一城跟付贵事先约好的,只有他们两个才知道的秘密暗号。
黄克武虽然是个可信任的人,但他毕竟年纪还小,性子又不够沉稳。更何况,有些事情,许一城觉得不适合让黄克武知道。
比如现在付贵要做的事情。
此时夕阳西下,太阳在地平线上只留一抹余光。很快这一抹余光也被吞噬,大地陷入到一片让人窒息的黑暗中。付贵换上一身几乎紧贴在身上的灰色短装,弓着腰,双脚轻移,轻捷如同一头狸猫,很快就挪到了平安城的城下。
平安城盘查确实很严,但王绍义安排再如何严谨,也不可能把城里每一个人都监视到。城防一定会有漏洞。上次付贵到平安城,可不是白来的。他的一双鹰眼已经把全城的布局构造和布防都摸得清清楚楚。
平安城是座清代修建的城池,不知过了多少年了,青灰色的城墙年久失修,墙皮剥落,那些土匪也不可能花精力在这上头。付贵记得上次勘察的时候,其中一段城墙已经坍塌了一截,形成一个凹口。王绍义懒得修葺,就派了几个兵,每到晚上就守在这儿。
这几个兵三个守在明处,一个守在暗处,正百无聊赖地聊着天。话题关于最近马团长和王团副调动兵马,东陵计划还没公开,但底下人多少都猜到一些,这些士兵都兴奋地遐想着如果开了墓,自己能分多少财宝,能买多少亩地,能娶几房媳妇。
付贵伏在附近静听了一阵,等到他们面露倦意,昏昏欲睡之时。他飞快地摸到暗哨所在,一招就锁住那兵丁的喉咙,五指运力咔嚓一声,那小兵当即软软倒在地上。没了暗哨,明哨就容易躲了,付贵没费多大力气就攀上这半边城墙,轻轻落在城里。
付贵不是善男信女,闯城少不得要杀人见血。许一城不希望黄克武沾上这些杀孽,所以付贵才会等他离开以后才行动。黄克武的拳法是武学,付贵的手段就只是杀人。只要能达成目标,他不在乎其他。
平安城外紧内松,加上夜里无光,付贵的潜入没引起任何波澜。他游走于屋顶巷间,避开了数队巡逻,还望见整个城里唯一仍旧灯火通明的建筑,那应该是马福田、王绍义的住所。想来他们正在忙于规划如何盗墓。东陵那么大,若是一窝蜂乱闯进去,可不知要挖到何年何月,怎么也得有个统筹。
不过那不是付贵的目标,他刻意绕过那片灯火,很快来到了城中最黑暗的地方——城隍庙。
城隍庙此时庙门紧闭,空无一人。付贵没进主殿,而是从矮墙跳进去,来到庙后那座阴森恐怖的阴司间前。就在一个月前,许一城在这里赢得了为王绍义走货的资格,同时也有两条人命在这里彻底交待。黑夜之中,阴司间那间屋子上瓦下砖,又高又窄,墙皮都是红色,如同一只染了一身鲜血的无常矗立。
付贵一靠近那里,就看到一名女子站在阴司间前,正在翘首等待。女子听到脚步声,转过身来,付贵不由得一怔。
无常见珠。无常就是阴司间,而珠自然就是海兰珠了。
女子是海兰珠不假,但当初她来平安城的时候,明明是一身洋装,现在却换了一件乡下的枣红碎花衫子和宽纹绣花裤,头上盘起一个鲍鱼头发髻。
“怎么,认不出来我了?”海兰珠冲付贵轻轻一笑。“一城他被人监视得紧,只能让我来了。”
付贵停下脚步,眉头紧皱,海兰珠的语气让他觉得有些不爽。而且她前两天还是直长发,现在居然在头上盘了个发髻,这是新婚小媳妇才干的事情。
海兰珠似乎没觉察到他淡淡的敌意,习惯性地用手去摸了摸脑后的发髻:“真亏他想得出来,让咱们安排在这么个阴森恐怖的地方碰头。上次我在这里可吓得不轻,你在隔壁关着,可不知道那儿有多吓人。一城那个人呐,什么都好,就是这个太不讲究。”
付贵听她一口一个“一城”叫得亲热,心中生厌,便冷冷道:“你为什么还会留在平安城里?许一城不是把你换出去了么?”
海兰珠道:“一城他是想用他把我换出去。不过王绍义起了疑心,反复盘问了他很久,质疑我们两个的关系。我看这样下去要出事,就说服一城演了出戏。说我俩自由恋爱,只因家里父母反对,所以恋情不能公开,演了一出生离死别的苦情戏……”说到这里,她面带羞色,伸手去摸了摸头上的发髻,“大概是戏演得太好,王绍义不只相信了,居然还感动了,而且大包大揽,说要做一回红娘,就在平安城里给我们把喜事办了……”
听到这里,付贵肌肉一僵。应付王绍义确实凶险,但为了瞒天过海,许一城居然和海兰珠办了喜事,这可实在太不像话了……
海兰珠继续说道:“一城这个人,真是天生操心的命,我留下来了,他又惦记去救那个日本人木户有三。他朋友明明死于日本人之手,他倒挺会以德报怨。好说歹说,王绍义才把那个日本人给放了,可真是横生波折……”
付贵打断了她的喋喋不休:“好了,这么晚让我进城来,到底有什么事情要交代?”
海兰珠站在原地:“王绍义要对东陵动手了,一城的消息你们已经看到了吧?”
“黄克武已经去通知孙殿英和宗室了。”
“很好。一城把你叫进来,是要告诉你,姜石匠的下落已经搞清楚了,他希望你尽快赶到他身边。”
付贵没露出惊讶表情。从许一城“金蟾分水”牌子的变化就能知道,玉玦没有了,料姜石还在。难怪王绍义决定七月初兵发东陵,掌握了姜石匠,就等于掌握了地宫钥匙。
“他在哪里?”付贵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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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29 10:45:04 | 显示全部楼层
“据我打听,他并不在城里,而是在离这里二十里之外的刘家村里。老头已经七十多岁,风烛残年,经不起折腾。所以王绍义派了一队人去了刘家村,监视着姜石匠。等到平安城的大部队出发以后,他们到东陵与主力会合。”
“这么说,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付贵不动声色。如果姜石匠在城里受到严密保护,那他几乎没机会救人,如果是在村里被小股人马看守着,那么还有那么一点机会。
“是的。不过一城的意思是,不能救得太早,太早就会被王绍义觉察。要等到他的部队进入马兰峪伏击圈无法后撤,再把姜石匠救走——在必要的时候,不妨一劳永逸。”海兰珠说最后一句的时候,下意识地点了一下头,语气着重。
付贵微微抬起下巴:“这是你的意思,还是许一城的意思?”
海兰珠咯咯一笑,随即掩住檀口:“一城怎么会这么说呢?他那个人心地太善良。不过这对他、对咱们是最好的选择。”
他们的目的是保陵,不是盗墓,如果唯一知道墓门所在的姜石匠死了,那是最好不过的做法,只是太过残酷。付贵可能会这么干,但许一城绝不会。
付贵没想到的是,这个看似弱不禁风娇滴滴的海兰珠,思路居然跟自己一样。
付贵禁不住多看了一眼海兰珠,目光冷峭,海兰珠没把眼神移开,表情如常:“我自作主张,其实是为他做一个他知道好但不敢做的决定,他不必因此而被良心谴责,东陵也能消除最后一个隐患——何况我们也并没说一定要灭口,那是最后的手段,不是吗?”
“你到底是什么人?”付贵问。
海兰珠此时表现出的样子,绝不是一个正常女孩。付贵能够在她身上嗅出一种和自己非常类似的味道,冷静、精明、无情。
看到付贵起了疑心,海兰珠嫣然一笑:“不管我是什么人,您放心好了,我是不会对一城不利的。”
付贵“哼”了一声。他就知道宗室安插这么一个人在许一城身边,没那么简单。难怪她一个人失陷在平安城,毓方却不闻不问。
“在这个城里,我会是一城最好的帮手,他的耳目。很多事情男人不方便打听,女人一勾就出来了。”海兰珠道。付贵仿佛没听见这句话似的冷着脸道:“没其他事情的话,我就先走了。”
“对了,一城让我谢谢你,谢谢你为他做的一切。”
“这种话,让他当面对我说,别找个娘们儿传话。”
海兰珠一点也不着恼:“他现在被监视嘛,我也只能到晚上才能跟他偷偷说句话。”
听这句十分暧昧的暗示,本来已经转身离去的付贵又把头转回来:“我就一句话,许一城的老婆快生了,你提醒他一声。”
海兰珠笑意盈盈地解释:“这我知道呀。一城都跟我说了,我还准备了礼物呢。”
“你不必跟我解释。”
“不过呢,其实他进城的时候,我还真有那么一点点感动。想想看啊,一个男人为了救一个女人,不顾生死,独闯敌营,在大英帝国,这就叫作罗曼蒂克。”海兰珠用手指尖抵住下巴,优雅地看向付贵,“中国男人里,明白这一点的实在太少了。他们都是些自私、自大,只把女人当成附属品和生育机器的猥琐家伙。一城和他们可不一样,就算用最严格的定义,他也可以算是个绅士呢。”
她说完以后,发现付贵已经消失在夜幕中,阴司间门前只剩下她一个人肃立。海兰珠撩起几丝头发,眼神闪动,刚才的媚意飞扬一下子收敛起来,长长呼出一口气,也朝外面走去。
就在平安城里暗流涌动时,京城也好不到哪里去。
留守北京的刘一鸣最近不安感越发强烈了,姊小路永德自从逃走以后一直没有出现,可刘一鸣非但不觉得轻松,内心反而愈加不安。姊小路永德是一个典型的军人,他没有带人回来报复,只能说明他还有更重要的事在忙。
那件事一定和东陵以及九龙宝剑有关,刘一鸣对这一点很笃定。问题的关键是,他们会怎么做?
他总觉得线索就在眼前飞舞,可一伸手却倏然消失了,捉不住到底是哪里不对劲。这种似近还远的无力感,让他非常难受。他的身体现在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正常活动都没问题,可心情却一点都没好转。
刘一鸣让药来去街上探听消息、收集报纸与号外,天天在家里看,试图从中看出一些端倪来。身前身后,堆满了各种资料。药来不只一次抱怨,说你这都成了垃圾堆了。刘一鸣记得许一城说过,鉴定古董如果拿不定主意,就反复地看。读经百遍,其义自现。
北京城这段时间还真挺热闹。在度过张作霖遇刺的短暂混乱后,随着国民革命军的进驻,城里慢慢又恢复了和平景象,宵禁取消,集市重新开了,戏园子又抬出水牌要上大戏了。老百姓们陆陆续续地返回,让京城添加了几分人气。蛰伏起来的各种社会团体,又纷纷在报纸上发表意见。昨天是商业联合会发布公告拥护北伐,今天是燕大清华师生要求清算“五四”血债;还有各式广告、个人声明、讣告以及最新政治动向的号外,铺天盖地。
毓方也亲自撰文,在《时务报》上发表文章说欣闻蒋主席即将莅临京城视察,恳求关注京城周边帝陵修葺治安事宜,冀望文物得到保护,勿使后人垂泣云云。可惜的是,现在整个北京都拼命在新格局中寻找自己的位置,谁会关心前朝皇帝的坟修得咋样。在这一片喧嚣中,东陵只是一个被遗忘的老朽,一个不起眼的小点。没人关心,也没人关注。
毓方组织了一批遗老遗少,打算多写几篇,可惜这阵宣传攻势很快被一枚重磅炸弹打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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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29 10:45:11 | 显示全部楼层
国民党在六月下旬召开了一次中央政治会议,宣布从七月开始,北京更名为北平特别市,归国府直辖。
这个消息一传出来,北京各界全傻眼了。自从明成祖从南京搬来北京以后,这几百年北京首都地位从未有过动摇。想不到五月那一场皇煞风不光刮跑了张作霖,连整个北京的皇气都刮没了。要知道,一国之都,汇聚天下之财,北京降格成北平,失去的可不光是名望和地位,还有无数的商机和发展机会,逐渐泯于凡城。所以消息一出,市面上一片哀叹不平之声。
在这种情况之下,东陵之事更是没人顾得上关心了。
这事对五脉影响也十分巨大,不过刘一鸣并不在意。他真正留意的是关于日本的消息。消息不少,不过大多是外交和军事方面的,且都与奉天有关。让他警觉的是今天看到的一条新闻,说日本外交官照会南京,说希望政权交接不会影响到两国贸易以及日本货物在华北市场享有的特权。
刘一鸣眼神闪动,一翻身,从另外一摞报纸里抽出几张,上头有则新闻用朱砂笔点了个记号。那标记过的广告是说,芹泽株式会社招雇船运工。本埠还有一张报纸,是个法国传教士写的华北亲历,说吸毒者与日俱增,呼吁政府成立更多戒毒机构云云。
刘一鸣记得芹泽会社就是那个从大连往北京运烟土的商会,他们抓住姊小路永德就是在这商会城南的货栈里。刘一鸣一脸阴沉地抬起头来,把药来叫到跟前:“谭温江这次运来的是鹰牌对吧?”
“是啊。”
“我记得你说过,‘一颗金丹’出现以后,鹰牌就很少有人去碰了。”
“也不能这么说。‘一颗金丹’是高档货,贵,鹰牌好歹比它便宜不是?不过两个牌子口味那真是差太多了……”药来一说起这个来,就滔滔不绝。
刘一鸣脸色略微一变,说咱俩赶紧出门,找一趟谭温江去,有点事我得确认一下。
药来不明所以,但还是跟他一起出门了。十二军在北京设了办事处,就在南城教子胡同,是一个大敞院儿。院子里非常宽敞,里面堆满了烟土,用苫布盖着。他们到了一问,发现谭温江已经返回马伸桥镇了,这里只留了十来个士兵留守,被一个上尉管着。
上尉当日跟着谭温江见过药来,知道这是孙军长的贵客,态度颇为客气。药来嘴皮子利落,一块大洋送过去,没几句就把上尉哄得高兴,邀请他们进屋坐坐,吆喝手底下人去倒茶。
屋子里一股烟气腾腾,显然这一伙兵也在抽大烟,个个都带着萎靡神色。上尉踢了一脚,其中一个才懒洋洋地爬起来。三个人坐下说话,上尉也不怎么隐瞒,那几大车确实是鹰牌烟土,运到北京是为了打点关节的。
过了好半天,那小兵才端上来三杯茶,沏得敷衍了事。刘一鸣盯着他看了半天,不知在看些什么。药来则跟上尉有一搭无一搭地攀谈,上尉抱怨说现在京城物价忒贵,烟土卖不上价,光养这些人都好大一笔花费,又抱怨说军中没啥补贴,孙老总没事就发烟土顶账,再这么下去,他还不如回乡下种地算逑。
说到这里,上尉一伸手,愤怒地挥舞了一下。药来脸色一下子变得颇为古怪,刘一鸣问他怎么了。药来悄声说:“我爹来过。”刘一鸣眉头一皱,怎么这又有药慎行的事儿了?他问药来怎么看出来的,药来说你看见上尉手指上那个扳指了没?那个是武扳指。
扳指分为文武两种,文的是多是玉制或犀角、象牙,纯粹是八旗子弟的装饰品。武扳指是真正战场上用的,是用驼鹿角做的,呈浅褐色。因为大清武备废弛,八旗堕落,所以真正驼鹿角的越来越少。药慎行手里有这么一个,是满清在关外时某位王爷用的,后来这位王爷后人吃上铁杆庄稼,不思进取,这东西就流落到了五脉手里。
这东西说不值钱吧,其实颇为珍贵;说值钱吧,跟玉石扳指比还真不容易叫上价去。所以这一类玩意儿,在古玩行当里叫敲门货。意思是适合送给不太重要但需要打通关节的人,既体面,又不至于太过贵重。
现在这武扳指到了上尉手里,显然是药慎行送的礼了。刘一鸣说武扳指又不是只有一个,你怎么确定是你们家的。药来说那扳指我偷过,不小心给磕缺了一角。我爹给赎回来,还把我痛打了一顿。三十棍子的记性,绝对错不了。
药来旁敲侧击地打听,上尉果然说前不久有个人来拜访谭师长,两人谈了很久,但具体内容就不知道了。一问形貌,果然是药慎行。
这可就太奇怪了。药慎行之前跟姊小路永德在城南货栈接触,是为了《支那骨董账》的事;这次他又跑来跟谭温江碰头,又是为了什么?那次城南有“一颗金丹”,这次又堆满了鹰牌。怎么他去的地方每次都堆着烟土?
离开十二军办事处以后,药来和刘一鸣两个人面色都不太好看。药来是因为发现自己爹的行踪越发诡异,他简直无法解释,刘一鸣却想得更多。
药来走出去两步,缩缩脖子,自己絮絮叨叨:“这些人,来历都不简单呐。我爹跟他们混到一起,这是要开烟馆了吗?我还只是偶尔吸两口,这老子总不能比儿子还浑吧?”
刘一鸣眉头一皱,停住脚步:“你刚才说什么?”
“这老子总不能比儿子还浑吧?哎,我这可不是骂我爹啊……”
“不是这句,再往前。”
“这些人来历不简单?”
“对,他们怎么不简单了?不就是孙殿英的兵吗?”
药来一听又进入自己专业领域,立刻眉飞色舞起来了:“这刘哥你就不懂了,你注意到给咱们端茶那个士兵的手没有?”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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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29 10:45:20 | 显示全部楼层
“那个人的右手指头上都是老茧,可老茧的位置却十分奇特。最厚的茧是在小拇指和食指上,中指和无名指却几乎没有。”
玩古董的人,眼光都特别犀利。药来虽然纨绔,可好歹家学渊源,这双眼睛不是一般的毒。刘一鸣听他一说,顿时就明白了。正常的手艺人比如铁匠石匠之类,手拿掌握,老茧均匀分布在五指之上,不可能有这么奇怪的分布。这一定是一个极特殊的职业,才会形成这样的茧形。
药来看到刘一鸣也被难住了,大为得意:“说到烟土,我都能给许叔当老师。我告诉你,这是鸦农的手。罂粟花成熟以后,会结出罂粟果,割开以后有白汁流出来,搁干了就是生鸦片膏子。采汁的时候,鸦农会把一柄特制的小刀绑在食指上,用小拇指勾住一个小罐。这样他伸出手去,食指一划,小拇指一摆,汁液就会流进罐里。每朵花最多割三次。这叫兰花指,也叫勾花式。”
“就是说那个士兵其实是鸦农?”
“岂止他,那一屋子人除了少尉都是鸦农。”
刘一鸣想着上尉的话、士兵的手、报纸上的新闻以及药慎行离奇的出现。这些散碎的片段逐渐汇聚在一起盘旋,形成了一个清晰的看法,一个令人浑身战栗的猜想。
“不好!许叔有危险!!”
他抓住药来的胳膊,急切地大吼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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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29 10:45:2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章 东陵前,马兰峪,黑吃黑

七月的天气,就如同眼下这京城的局面一样变化无常。这天早上还艳阳高照,过了中午,变成了个阴阳天,天色半明半暗。京城方圆几百里内都被一层薄薄的卷云罩着,云彩上端描着一层金边,云底却涂着厚厚的铅灰颜色。阳光透不下来,只有热力穿过云层直落地面,闷得无边无际。行走在外,人如置身阴阳交界,头顶黯淡无光。
一过午时,平安城的城门隆隆打开,先出来的是二十几个骑士。他们出城后就散开成一个扇形,飞驰而去。紧接着出城的是一长队步兵,约莫有四百多人。这些士兵动作懒散,神色却很兴奋,边走边跟同伴肆无忌惮地大声谈笑,整个队列松松垮垮。他们的武器杂乱无章,有的扛着汉阳造,有的拿着辽十三式,有的居然只别着一把虎头大刀。穿的军服也是乱七八糟,奉军的、国民革命军的、皖系的、山西商号的黑袍、蒙古牧民的长摆,甚至还有光着膀子的,一身油亮油亮的腱子肉,透着野蛮与凶悍。
夹杂在这些土匪之间的,是十来辆马车,马车上都是空的,只有其中一辆上头有人。许一城双手抱在胸前,端坐在车上闭目不语,海兰珠亲密地靠着他,给他剥着橘子。
王绍义纵马来到车前,皮笑肉不笑:“新婚燕尔,两位挺腻味的嘛。”海兰珠甜甜一笑:“还没顾上给王老爷子敬茶,真是不应该。”
王绍义看向许一城道:“许先生,你这闭着眼睛,在想啥呢?”
许一城缓缓睁开眼睛,吐出两个字:“东陵。”
王绍义大笑,扬鞭朝队伍一挥:“这里几百号人,哪个不想?这辈子能有机会看见东陵墓开,这得是多大福分。等会儿开了慈禧墓,你可得把眼睛睁大点。”他停顿片刻,见许一城不动声色,眉头微微一皱:“我知道你有怨气,把你关在城里头十来天不让出来,那也是为了保密起见。再说我可没亏待你,好酒好肉侍候着,你说放人我也就放了,连姨太太我都给你撮合了一房,够不够意思?”
许一城忽然一指天空:“王团副,你可知道今天是什么天?”王绍义问他是啥,许一城肃容道:“这叫阴阳天,也叫九泉翻地。云遮日光,晦暗不明,天蓄雷雨,地涌九泉,此时阴阳两界的界限混淆,若是走错了路,极容易一脚踏错下了阴间,上了黄泉路,再回来可就难了。”
王绍义脸色一沉:“你什么意思?”
许一城道:“人在做,天在看。有些事情,还得三思。”
王绍义不屑道:“你说得没错。人在做,天在看——不过老天爷现在就只能看着,啥也干不了。”他发出一连串嘎嘎的笑声,转身离去。
许一城的态度,让王绍义有些扫兴。若依以往的脾气,早就一枪把这个不识趣的小子崩了。不过许一城在拘押这十几天里,替平安城上上下下鉴定了不少宝贝古董,确实是高手。王绍义还指望他在京城替自己出货,暂时还留着有用。
王绍义走远以后,海兰珠轻轻握住许一城的手,柔声道:“布下这么大一局,不就是为了今日么?怎么你突然做起好人来了?”许一城冷冷一笑:“王绍义这个人疑心太重,我若催他出发,他容易起疑心。我在这里推三阻四,他反倒就要一门心思奔东陵去了。”说到这里,许一城叹了口气,身子朝后一靠,“你不知道,古董行当里,有三劝之说。哪怕是拿赝品骗人,对方临要买前,骗子得劝上三回,以示不负良心。劝了三回,对方还不醒悟,那就是自己作死,命中注定要被我骗了。”
“真的假的?谁会干这种拆自己台的事情?”
“嘿嘿,你别说。行骗之人越是如此,买家越不虞有诈,反而以为卖家有反悔之意,无不急忙掏钱。”许一城看海兰珠一脸惊讶,笑道,“三劝本是劝人向善的规矩,结果到后来,反成了欲擒故纵的伎俩。所以你看,鉴古鉴古,根本鉴的是人心呐。宝越珍贵,鉴出的人心越可怕。东陵这个宝库鉴出来的,真不敢想象会是什么……”许一城眯起眼睛,朝前望去。远处群山之间,就是这一切的源起之地。
正好王绍义在队伍旁边,纵马高呼:“兄弟们,走快点。慈禧那老娘们儿已经躺平了,等着咱们呢!”
他的话引起了土匪们的一阵哄笑,士气大振,吆喝声、口哨声抛上半空,整个队伍朝着东陵方向跑得更快了。
在这群悍匪前方二十里,是一座大山,名叫府君山。此山雄踞东陵东侧,中间被一道风水墙相隔。府君山的山势崎岖,千折百转,与附近丘陵、沟壑构成一个狭窄的隘口,叫作马兰关,附近还有秦代修建的长城,是马兰峪的枢纽所在。
正当王绍义全速前进的时候,在府君山上一处隐蔽指挥所里,谭温江放下德制双筒望远镜,回头对孙殿英道:“军座,咱们的人都进入埋伏阵地了。”
孙殿英摘了军帽,坐在一个小马扎上,顶着个大光头在啃西瓜。他脚边搁着个水桶,里头全是井水,泡着三四个绿油油的大西瓜。谭温江报告完,他一挥手:“等王绍义那小子靠近阵地两里,再汇报——他奶奶的,这天真是热出花儿来了,人都快成油了。”抱怨完他又狠狠啃了一口西瓜瓤,噗地吐出几枚黑籽去。
他一抬头,看到黄克武站在旁边,满脸都是汗,却一直保持着张望的姿势。
“哎,你也来吃一块吧。”孙殿英招呼黄克武。
黄克武却摇摇头,开口问道:“孙军座,他们会来吧?”
孙殿英啃着西瓜:“说王绍义今天来马兰峪的,可不是我,是你传的话——你也看到了,我们已经宣布这附近要进行演习,划为军事禁区,所有老百姓都给撵走了。现在是万事俱备,只等东风啦。就看我那义弟,是不是真有本事把老王给骗过来。”他说着说着,哼起来戏文里借东风那段。
黄克武还是有些担心:“许叔还在队伍里,等一会儿打起来,会不会误伤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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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29 10:45:38 | 显示全部楼层
孙殿英道:“子弹无眼,伤到谁伤不到谁,这可都是不保准儿的事。”黄克武一听,急了,连忙说我得下去。孙殿英也不拦着:“小娃娃,我告诉你,打仗可不是好玩的。你以为你是罗成呢,还是李元霸呀?”
黄克武双手一抱拳:“我答应过许叔,要保护好他,可不能食言。”说完他转身下去了。孙殿英自讨没趣,悻悻朝谭温江挥了挥手:“派几个人跟着他。我这个义弟呀,为了救个人,搞出这么大阵仗,还把自己性命不当回事,真不知道怎么想的。”
谭温江趁机恭维道:“这说明许先生讲义气呀,要不您也不会和他结拜不是?”孙殿英扔开瓜皮,一拍大腿:“可不是!要说义气,还得是咱们汉人。其他人……那词儿咋说的来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哼……”他露出颇为气愤的神色,稍现即逝。
黄克武离开隐蔽指挥部,匆匆下山。他走到府君山下,突然停下脚步。他看到在附近的一处山沟里,聚着几十个人,有老有少,都穿着前清的号坎儿,附近有足足一个连的士兵把守。
黄克武虽然没见过,但凭相貌和穿着能猜得出来,那是海兰珠的父亲、宗室负责守墓的翼长阿和轩。
“他们不待在东陵,怎么跑这里来了?”
黄克武心中疑虑,走过去问。士兵却不允许他靠近,说因为要搞军事演习,得清空附近场所,所以把阿和轩与仅存的护陵兵丁都赶出来了。他们不愿意远离,就在这山沟里聚起来了。
“奇怪,毓方没通知他们吗?”黄克武觉得奇怪,不过这几十号人连件火器都没有,都是腰佩蒙古弯刀,就算是提前做准备,也没什么用。黄克武一心想赶到前线,顾不得这许多,于是转头走了。
在孙殿英卫兵的指引下,黄克武来到了埋伏阵地的最前沿,这里有一条拱起的山体褶皱,跟一条被子似的,正适合藏人。褶皱之下正好是一条大道,直通马兰关。黄克武猫下腰,蹲在一处掩体里,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大道远处。此时虽然阴云密布,视线倒不受影响,大道远处隐隐腾起灰尘,似乎有大军临近。卫兵好心,递过来一把驳壳枪,黄克武摆了摆手,他没用过那玩意,还是更信任自己的双拳。
黄克武深吸一口气,心脏跳得比往常都快。他按在胸口,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等待之时,最易沉思。王绍义的队伍还没抵达,在这百无聊赖的等待中,黄克武陷入了沉思。
在平安城前,他跟付贵狠狠吵了一架,黄克武至今并不觉得自己错了。付贵只是一个凶狠的警察,而他则是一个爱古董成癖的人。木户教授那句“国家的兴亡只是几十上百年,文物的存续却是数千年的事业”,真正打动了他的内心。那么多古人留下来的宝物,与其在本国乱世中毁于战火,为何不运去别国留存呢?
想到这里,黄克武眉头微微皱了一下。他唯一害怕的,是许一城的态度。
和刘一鸣不同,黄克武对许一城接掌五脉一事没那么执著。黄克武仰慕他,追随他,是因为他面对古董时那种发自己内心的喜爱,那是一种不带有利益的纯粹的爱。黄克武觉得,许一城是自己最想成为的那种人,有许一城在前,他也不介意去学学考古。
第一次离开平安城的时候,他委婉地透露过一点想法,结果被许一城批评了。这让黄克武有些心虚,不知道自己的想法到底是对是错。
不管怎么说,先把许叔的命保住再说。黄克武把这些疑惑拼命驱赶出脑海,再度抬起头朝远方望去,队伍已经近了。
黄克武不知道,在同一时刻,还有一双眼睛在窥视着那支队伍。
付贵拨开草丛,面色一如既往地阴沉。这么热的天气,他的额头却一滴汗水也没有,仿佛整个人仍旧处于冰冷的状态下。
他眼前的目标只有一个,就是眼前的一个小队,准确地说,是小队中的老人。
那个老人满头白发,身体佝偻着,走起路来踉踉跄跄。他手臂只能在一个很小的幅度摆动,肩膀却一直僵着,熟悉的人一看便知是年轻时砸石头留下的伤。在他两旁是七八个头戴礼帽、别着盒子炮的兵丁。这些人显然是王绍义去接姜石匠的人。他们大概知道姜石匠的价值,态度还算不差,但绝对不算多么恭敬,一路推推搡搡地赶着老人朝前走。老人一脸无奈,可他没有反抗能力,只得任他们摆布。
付贵离开平安城以后,立刻来到刘家村,没费多大力气就锁定了姜石匠的住处。王绍义的人已经先到了,就住在姜石匠家里,全天十二个时辰一直盯着,连睡觉都要把他的腿用绳子拴住,生怕逃走。可怜姜石匠当年侥幸逃生,以为再与东陵没什么关系,想不到年到七十,又被这档子事给缠上了。
姜石匠的家里要住士兵,所以其他人都被赶了出来,敢怒不敢言。其中姜石匠的小儿子和儿媳妇,就暂时借住在村头一户人家里。付贵没费多大力气就找上他们,几块锃光瓦亮的大洋砸下去,他就成了姜家的一个远房三外甥。
士兵们不禁止姜家的日常活动,只是不许姜石匠走出院子。于是,这位远房三外甥拎着烧酒和一串鱼干来探望他。姜石匠年纪大了,记不得这门亲戚也不奇怪,旁边小儿子一劝,也就似乎想起来了。三外甥时常来探望,今天过来带点吃的,明天捎匹布,跟姜石匠聊得很开心,后来两人不知发生什么事,大吵了一架。三外甥怒气冲冲地离开,再也没回来。
王绍义的命令下来以后,士兵们驱赶开姜家人,“护送”着姜石匠朝马兰峪而来。临行之前怕他精力不济,还强迫他吸了两口大烟。
他们一离开刘家村,付贵就紧紧追在后头。
之前都安排妥当了,现在只能适当的时机动手。不能太早,太早了王绍义会觉察有诈,不钻进圈套。也不能太晚,太晚了姜石匠被送进王绍义的主力部队,到时候再想动手就来不及了。
其实如果他不顾忌姜石匠生死,根本就不用这么麻烦。只要王绍义进了埋伏圈,他的生死都无所谓。从这一点上来说,付贵很赞同海兰珠的看法。也只有许一城这样的家伙,才会多此一举,特意叮嘱尽量不要伤害姜石匠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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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29 10:45:46 | 显示全部楼层
但既然许一城这么嘱咐过了,就一定要做到。
付贵没那么多废话,也没那么多思绪。他现在整个人已经进入临战状态,肌肉充分收束,呼吸调节到了最佳的节奏,杀气正慢慢地从他身上浮现,头脑却如同一块冰那样冷静。
当姜石匠到达某一个特定地点时,他就会骤然暴起,干掉眼前这七八个人,把姜石匠活着保护起来。付贵现在眼里就只有这一件事,没有任何多余的想法。
和付贵相比,此时在刘一鸣的脑子里,充斥了各种想法。可是他却无暇顾及。
他此时正骑在一匹洋灰色的高头大马上,药来从后头抱住他的腰,吓得大呼小叫,刘一鸣却仿佛没听见似的,只是一味奋力扬鞭狂奔,朝着马兰峪的方向疾驰。他本身偏向文弱,骑术不算高明,可此时却如同关公上身一样,驭马之术行云流水。
骑士策马奔跑之时,忌讳说话,因为上下颠簸很容易咬断舌头。不过刘一鸣没管,他一直在反复念叨着一句话,只有药来勉强能听清楚。
“再快点,再快点,不然来不及了。”
于是,在这个七月初的阴阳天里,每个人都各怀心思,各带目的,朝着东陵这个是非之地汇聚而去。
最初的枪声,来自于王绍义的部队。
他们的队伍已经接近马兰关,士兵们因为一路急行军而显得有些疲惫,队伍拖得有点长,打头的队伍已经穿过关前的古碑,队尾还在山谷外的林子边上。王绍义算算时间,护送姜石匠的队伍也差不多该到了,就下令让队伍停下来休息一下,等姜石匠会合。
队伍中有一个士兵走得乏了,他一抬头,看到一只低飞的喜鹊从林子里飞出来,个头肥大,不由手里发痒。他是个神枪手,便从肩膀上摘下步枪,一拉枪拴,朝天打去。
王绍义的队伍军纪非常差,行军途中随意开枪这种事,居然也无人禁止。这神枪手一声枪响,喜鹊在半空一头栽下来,赢来同伴啧啧的称赞声。
可王绍义的队伍拉得实在太长了,后排开枪,前排根本不知道是在打鸟。他们猛然听到枪声,无不悚然一惊,下意识地握紧手里的武器,缩着脖子朝左右看去,以为两侧的山上有人在伏击。
而孙殿英埋伏下的士兵们,正是神经绷得最紧的时候。骤然听到这一声枪响,他们以为友军已经动手了,纷纷从山上探出头去,恰好与王绍义的兵四目相对。
先是一阵沉默,然后双方都在惊愕和意外中毫不客气地开了火。这一场蓄谋已久的伏击战,就以这么一个略带喜感的误会开始了。
枪声四起,子弹交错飞过,马兰关前霎时陷入一片火海。
孙殿英的兵早有准备,武器精良,又是居高临下作战。所以甫一开战,埋伏部队很快占据了优势,王绍义的兵被死死压制住,死伤狼藉,惨叫和呻吟声绵绵不绝。许多土匪刚刚拔出枪来,就被两侧的子弹同时洞穿,保持着那个姿势扑倒在地;有反应快的抱着脑袋趴在地上装死,可惜孙军根本不瞄准,他们只是尽全力把手里的子弹泼洒出去,一片一片的射击形成弹幕,不分死活,见者有份;有的倒霉鬼已经死了,身体却还在被子弹打得一跳一跳,好似诈尸一般。
不过因为王绍义的队伍拖得太长,真正陷入重围的只有前面一半,后面的队伍没有进入伏击者的火力覆盖区域。这些悍匪毕竟有过跟奉军正面对抗的战绩,在经历了短暂的慌乱以后,居然开始有模有样地打起反击来。
王绍义一直留在后队,不在第一波打击范围内。枪声一响,他就飞快地跳下马来,掏出手枪,朝着府君山上望去,脸色阴沉如才从坟墓里爬出来的僵尸。在王绍义的想象里,他们所能遇到的最大抵抗,也就是阿和轩那几十个前清兵丁,可眼前这射击的密度、进攻的节奏、专业的设伏手法,显然是职业军队。
而在这附近的,只有孙殿英的第十二军。
老子什么时候招惹过他们了?王绍义脑海里划过一丝疑惑。但此时他身在战场,无暇去找罪魁祸首。他挥着手枪,大声让周围的士兵冷静下来,试图恢复秩序。
他的想法是组织两支敢死队,朝两侧的山坡侧面迂回,去兜埋伏部队的屁股。这些土匪好不容易集结起来,在两个小头目的带领下嗷嗷地朝山坡上冲去,可很快一声巨大的轰鸣在队伍中爆炸,五六个士兵和沙土被高高抛起。剩下的人抱头鼠窜,往回折返,不料炮火也立刻延伸过来,准确地在人群中开了花。
四一式山炮?
王绍义的嘴角抽动一下。孙殿英连这玩意儿都带来了?看来这不是遭遇战,他们早有准备,处心积虑等老子上门啊。
山炮的轰鸣,彻底骇破了那群土匪的胆子。他们在正面战场跟奉军对抗,可以悍不畏死。可这些人今天出门,是为了去东陵发财的,现在心理一有了落差,士气顿时溃不成军。迫于“恶诸葛”的淫威,大部分士兵暂时还不敢转身逃掉,可人人都眼神惶惑,他们趴伏或半跪在地上,曲着身子,即像是为了躲避子弹,又像是为了安抚自己越发强烈的惊慌。
“恶诸葛”知道,一旦麾下士兵出现这样的眼神,说明距离崩盘已经不远了。他望着伤亡惨重的前队和士气大挫的后队,心中愤懑,可想而知。他扫视一圈,最后把视线凝在了一辆马车的下面。
许一城环抱着海兰珠,正躲在马车下方的双轮之间。王绍义突然想起来了,刚才枪声一响,许一城立刻拽着海兰珠滚到大车底下。他的反应不可谓不迅速——只是,太迅速了。
正常人碰到这种事,应该先是惊愕、呆滞,去寻找枪声的来源,判断出周围的危险程度后,才会找地方躲藏。而许一城一听枪声,二话不说就朝车下躲,这只能说明一件事,他早就知道这里有伏击。
说不定,根本就是这个混蛋设下的圈套,从一开始合作这个臭小子就没安好心。
想到这里,王绍义眼神里顿时杀意盎然,他“恶诸葛”什么时候被人这么耍过。王绍义磨了磨牙,抄起手里的枪,暴戾之气喷薄而出。豁出去多死几个弟兄,也得先把这一对狗男女弄死——不,不能弄死,而是活着捉回去,让他们生不如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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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29 10:45:55 | 显示全部楼层
战场上依然子弹横飞,孙军的火力朝着这边延伸,马兰关前黑压压地躺着一片尸体。王绍义却不管不顾,迈着大步朝马车走去。许一城一抬头,看到他目露凶光,知道“恶诸葛”已经知道真相了。一个惯称“诸葛”的人被人耍了,那么残留下来的,就只有一个“恶”字了。
“等一下我设法挡住他,你先跑。”许一城对海兰珠说。海兰珠却摇摇头:“要走咱们一起走。”
“他最恨的是我,我留下来,不会有人去追你。”
“我不允许你去做蠢事。”海兰珠紧紧抓住他的胳膊。
王绍义狞笑道:“两位还是那么腻味。”然后他缓缓地抬起了手里的枪。
就在这一瞬间,许一城的身体动了。他刚才刻意调整了姿势,身体前倾,右腿像弹簧一样蜷缩起来。王绍义一举枪,他右腿一弹,整个人迅猛地冲向“恶诸葛”。而今之计,唯有挟持住王绍义,坚持到孙殿英的军队抵达,才是唯一生存之路。
可让许一城大为惊讶的是,他快,有人比他还快。
一个娇小俏丽的身影“唰”地从侧面超过许一城,重重地撞在王绍义的腹部。王绍义只盯着许一城,没料到海兰珠突然暴起发难,而且身手这么敏捷,一下子被她撞得倒退了好几步,手里险些握不住枪。
“好哇,你们可真行!”王绍义气得差点笑了。在许一城身上看错了不说,连这个小娘们儿都看走眼了。海兰珠却不答话,近身缠斗,不让王绍义有出枪的机会。
周围的土匪看到自己的首领被打,纷纷鼓起勇气,呼喊着围过来。正在这时,一个人从斜里猛扑过来,出手刚猛迅捷,接连打倒三四名土匪,然后稳稳挡在了许一城的身前。
“克武?”许一城惊讶道。
来的人正是黄克武。伏击战一打响,他就从山坳里跳了出来,冒着枪林弹雨钻入敌人队伍。土匪们猝遇伏击,一片混乱,根本没人注意他。黄克武一边穿行于战场,一边寻找许一城的踪迹。海兰珠冲出来的时候,他恰好赶到这一带,看到许一城要被围攻,毫不犹豫地出手。
“孙军座说他的主力正在迂回,很快就能把这一伙人包饺子。”黄克武兴奋地对许一城喊道。
许一城不知他这是故意虚张声势还是确有其事,但周围土匪听到这一句话,士气都大为动摇。本来跟海兰珠正打得难解难分的王绍义,也有了退缩之意。报仇固然重要,但自己性命更加要紧。
海兰珠突然后退几步,两人顺势分开。黄克武趁这个机会高高跃起,跳到马车上抢过辕马缰绳,大吼一声:“上车!”海兰珠和许一城很有默契地同时爬上车去。黄克武随手拿起一把短匕首插入马臀,辕马哀鸣一声,带着大车发足狂奔。
王绍义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又被骗了。他气得要发狂了,抬枪连连扣动扳机,子弹擦着三人的头皮飞过,险象环生。马车毫不停留,撞开后面的匪兵,向着来路方向急速跑去。王绍义呼喝周围的土匪赶紧开枪,绝不能让这些混蛋逃走!
几名土匪战战兢兢直起身子来,刚要瞄准射击,“哎呀”一声,全都一头栽倒在地。他们身后,枪声越发响亮。孙殿英的部队已经杀上来了。这种兵匪根本没有顽抗的决心,伤亡一大,就成了一片散沙,调头就往外头跑,跑了个漫山遍野。孙殿英的兵虽然战斗力不强,但好歹也是上过战场的,纷纷跃出攻势,去抢夺尸体上的财物。现场一片混乱。
王绍义眼见马车跑远,大势已去,只得咬牙传令撤退。前队的人顾不得了,先逃得自己性命再说。
这时一个传令兵连哭带喊地从后头跑过来,嘴里叫着不好了不好了。王绍义一问才知道,平安城被孙殿英的兵给端了,镇守城中的马福田战死。王绍义眼前一黑,咬牙切齿道孙殿英你好狠毒。他定了定神,说不追了,赶紧走!
他做惯了流寇,这种失败虽然伤筋动骨,但最多是回归盗匪老本行。只有一个疑惑,一直盘旋在王绍义的脑子里。
“许一城到底跟我有什么仇?至于这么算计老子!”
王绍义真是想不明白。承销东陵古董,这是多大的好处!海兰珠那漂亮娘们儿,他力主撮合,替两人捅破了窗户纸,给他们办了事,这是多大的福气!他怎么就这么算计老子呢?他一边逃,一边恨恨地看向马车奔走的方向,眼神里除了愤怒,还带着一丝丝委屈。
王绍义回过头去,看到马兰关那巍峨的城墙,过了这道墙,就是东陵,就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近在咫尺,可又远在天涯。
奶奶的,老子早晚有一天会回来!他心想。
付贵远远听到了炒豆般的枪声,知道孙殿英那边已经动手了。
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押送姜石匠那八个护卫也听见枪声了。他们彼此对望,有些不知所措。这些护卫得到的命令是押送姜石匠到马兰峪的关前,可没说如果打起仗来该怎么办。于是整个队伍停止了前进,八个人在交头接耳,看是先派人去看个究竟,还是按原计划赶过去。
付贵拨开树叶,轻手轻脚,无比谨慎地一步步接近他们。当距离拉近到一定程度的时候,付贵突然跳出来,大吼一声:“姜老头,去死吧!”
那几名护卫看到一个人突然蹿出树丛,大吼着要杀姜石匠。他们定睛一看,原来是姜家的三外甥,大概是因为之前村里吵架怀恨在心,年轻人气性大,这是特意来报复吧?
于是护卫们没有特别紧张,只是下意识地聚在姜石匠四周,想要保护他别被闲人伤了。而姜石匠听了这一声呼喊,却二话不说卧倒在地。
付贵从背上取下一个土喷子,“轰”的一声,一大蓬铁砂铺天盖地朝着他们过去。
这是付贵在村里买的,这玩意儿做工粗糙,精度差,射程近,不过如果拉近距离被轰中的话,就算是野猪也会受不了。那八个人聚在一起,一下子全被铁砂击中。虽然不致命,但这玩意儿打在身上,可以让人疼得在一瞬间丧失反击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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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29 10:46:06 | 显示全部楼层
趁着护卫们痛苦万分不及反应的空挡,付贵把铁喷子一扔,掏出自己的手枪来。这是一把条约版的毛瑟C96,二十响,是他的私藏。枪里早就压满了子弹,他迈步走近人群,抬手就打,弹无虚发,每枪必瞄着人脑袋打,一枪一个。只是十几秒工夫,那八个护卫全都躺倒在地,脑袋上各带一个弹孔,血流潺潺。
姜石匠哪见过这种阵仗,趴在地上瑟瑟发抖。之前这位“三外甥”告诉他,可以从土匪手里救他性命,两人先合演一场吵架的戏,然后约定无论走到哪里,只要一听见“姜老头,去死吧!”这句话,就立刻卧倒。可姜石匠没想到,这位“三外甥”出手这么狠,一会儿工夫就拿走了八条人命。
付贵检查了一圈尸体,确认都死了,然后俯身把姜石匠拽起来。
“跟我走。”
姜石匠抬起头来,含混的双眼满是惊恐。付贵以为他是余惊未消,想再去拽他一下。不料姜石匠颤抖着抬起胳膊,朝付贵身后指去。
下一秒钟,付贵感觉到后脑勺被一个重物狠狠砸中,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黄克武驾驭着马车,在大路上狂奔。周围路上零星还有一些散兵,不过他们要么是已经骇破了胆,顾不上管,要么是以为这马车上的人也是前线溃逃下来的,总之马车一路畅通,无人拦阻。
许一城和海兰珠靠在车后,两个人都大汗淋漓,大口喘着粗气。能从“恶诸葛”手里逃生,也算是件不大不小的奇迹了。
许一城的脑袋被流弹擦中,受的是皮外伤,不过血流出来糊了半个脑袋,看起来煞是吓人。海兰珠从腰间掏出一块布,要给他擦拭。许一城却摆了摆手,从怀里拿出那块大白手帕,捂住了伤口。洁白的手帕上很快就沾满了污血,看上去触目惊心。
“你的身手可真好,比我都强。”许一城对海兰珠笑道。海兰珠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了淡淡的疑惑,微微一笑:“宗室就是这么训练我的。”
“他们为什么要这么训练你?”
“恐惧。”海兰珠道,“自从溥仪逊位以后,宗室就一直处于恐惧之中,三百年的养尊处优,把这些人养大了架子,养短了眼光。等到这一切都失去以后,他们发现自己已经没办法像正常人一样生活,于是陷入了深深的恐惧之中,缺少安全感。”
许一城敏锐地注意到,她说的是溥仪,不是皇上。
海兰珠道:“所以像我这样的宗室之后,都被送去国外接受特别培训,国内的八旗子弟烂到了骨头里,根本指望不上。”
“指望什么?难道还想再弄出一个张勋?”许一城道。
“怎么可能?”海兰珠轻笑,“他们一直害怕会被打击,会被报复,所以希望能多点自保之力罢了。”
许一城道:“如果他们摆不正自己的位置,不能接受中华民国普通一民的身份,那么发生什么事情也是活该。”
“哎,说起来,他们对一城你如此尽力保护东陵,倒是十分满意呢。我想就算你现在去提亲,他们也会欣然应允。”海兰珠大胆地看着他。许一城把视线转移开:“我所作所为,与宗室无关。只是不想助长盗墓气焰,伤我国文化之本罢了。”
“只是这个原因?”
许一城没有回答,他突然站起身来,朝着一个方向对黄克武说道:“那个人,是一鸣吗?”
黄克武视力好,他瞪大了眼睛一看,骑在马上的果然是刘一鸣,后头还有一个药来,正和马车相对奔来。他连忙挥手呼喊,很快刘一鸣拨转马头,来到马车前。那马跑得浑身是汗,一停住脚步,四蹄一软顿时跪倒在地,口吐白沫。
刘一鸣和药来从马上连滚带爬地下来,一见许一城满头是血,吓了一跳。
许一城宽慰道:“皮外伤,不妨事。王绍义已经被打散了,我们也从乱军中逃了出来,事情已经结束了。”
刘一鸣喘着粗气急道:“不,许叔,还没结束!”
“嗯?”许一城一愣。海兰珠和黄克武也凑了过来。
刘一鸣使了个眼色,药来连忙从怀里掏出一个烟土筒子:“您知道这烟土是谁的吗?是孙殿英的!”
“这我知道。他自己抽,还让谭温江运了一批到北京。”许一城回答道。
“那您知不知道,他不光只是贩卖烟土,还自己生产烟土。这鹰牌,根本就是孙殿英的牌子!”药来道,“这牌子本来叫作殿鹰牌,后来才改的名字!”
药来毕竟在烟土圈里混过,稍一打听,就知道这些事了。许一城听到这里,倒吸一口凉气。生产烟土和贩卖烟土是两个不同的概念,烟土生产成本极为低廉,其耗费主要是在运输上,如果一个人既掌握了生产,又有军队可以贩卖,那么利润将极其巨大。没想到孙殿英手里还掌握着这么一个聚宝盆,难怪可以左右逢迎,屹立不倒。
药来有点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您还记得我最后一次抽的那玩意儿‘一颗金丹’吧?”
许一城点点头。
药来道:“日本人在大连的工厂,一直在向华北倾销‘一颗金丹’。‘一颗金丹’的价格,快和鹰牌平齐了。那玩意儿比鹰牌好抽,价格还差不多……”刘一鸣接口道:“而且主持此事的,正是和支那风土考察团有千丝万缕关系的芹泽株式会社。”
听到这里,许一城脸色一下子变了。他已经听出来刘一鸣话中的含义。“一颗金丹”的倾销,会把鹰牌从市场上彻底排挤出去。鹰牌一失,孙殿英手里最重要的财源就枯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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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29 10:46:11 | 显示全部楼层
他在马伸桥的时候,已经觉察到,孙殿英的军队已经缺饷半年,快要哗变了,要不然他也不会去袭击李德标。孙殿英已经穷到要直接运烟土去北京城里去打通关节,可见手中压货太多,滞销无法变现。
而这些烟土,在北京居然很难出手,只能堆积在办事处院子里——说明市场环境变得十分恶劣。
可以说,孙殿英被日本人的这一手倾销策略打得穷途末路。
在许一城原来的推理中,一直缺失重要一环,找不出支那风土考察团对东陵下手的办法。这不是几个教授能办到的,非得是大批人马才行。许一城本来猜测他们或许会借助王绍义的力量,从现在看来,这个人选应该是孙殿英。
芹泽商社以烟土为武器,断绝孙殿英的财源,然后支那风土考察团再找上门来合作,给这头快饿疯了的恶狼一个希望。看来堺大辅那几次拜访孙殿英,根本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难怪孙殿英一脸不爽,却不敢下重手把他撵走。
许一城想到这里,面色铁青。如果刘一鸣这个推测是对的,那现在的情势,可真是危如累卵了。孙殿英搞定了王绍义后,很有可能会被堺大辅撺掇着去挖东陵。
这才真是豺狼刚去,饿虎又来。
“没事,我们还有机会。我让付贵去救姜石匠了。没有他指引,孙殿英一时半会儿根本找不到墓道的门。现在蒋介石和其他高级官员就在北京视察,他不敢耽搁太久闹出大动静……”
“那我们该怎么办?”刘一鸣紧张地问。
许一城拍了拍刘一鸣的肩膀,抬头望天,那两道刚才在生死之间都不曾颤动的双眉,此时终于拧在了一起。
“维礼已为此牺牲自己性命,接下来,就看我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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