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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black白夜

[转帖] 《清明上河图5》一幅旷世奇局徐徐展开--作者:冶文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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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慵懒
    2024-10-12 0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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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18-12-11 10:09:54 | 显示全部楼层
    “言语过耳忘,墨字百年新。你若真心实意,咱们就立个约、定个契。这样,不论谁想食言,都反悔不成。”

    “咱们两个还需弄这些个?”他不禁笑起来。

    “要。你若不怕反悔,就跟我立约。”

    “我怕个鱼鳅,定就定!”

    于是莫裤子让他立即磨墨,自己提笔写了两份约书,随后签下自己名字——

    游智与莫甘二人今日共立此约,今生不论钱财、田产、身体、亲眷,均不分彼此。富贵同享,患难同担。若违此誓,人神共弃。违约一方所有财产尽归另一方,此约书为见官凭证。

    他读过后,忙问:“身体也要同享?”

    “这个极要紧。倘若有天我摔断了腿,行不得路——”

    “我也得敲断腿?”

    “你得问我,我若说你敲断,你便得敲断。我若想让你留着腿,你便留着。”

    “这?”

    “又不只有我会摔断腿,人世无常,你若摔断了腿,也是一样。”

    “我自然不会让你敲断腿。”

    “多谢。不过,你腿坏,我腿好,我自然会照管你,日日扶你行路,直到老死。这便是君子之约,终生不忘。”

    “这很好!”他笑了起来,但随即又问,“那亲眷呢?”

    “亲眷首先是双亲,我们一个若先死了,另一个便得替他孝敬父母,养老送终。其次是儿女,一样,一个若先死,另一个替他抚养成人——”

    “嗯,这个越发好。不过——”

    “妻子?”

    “对啊,妻子如何同分共享?”

    “我今天来,正是要说这事。我爹嫌我日日在外边游荡,已替我说了一门亲事。这个月二十,便要成亲。”

    “啊?”

    “我们两个原本该一同成亲。可如今,父亲逼得急,我只得先听命。这两天,我细细想了想,今天才想明白。你我从小到大,哪样不一起分享?妻子为何就不能了?因此,我定下个主意,我这妻子你也要来分享。”

    “这个如何分享?”

    “到我成亲之日,你来了便知。我只问你,这约书,你签不签?”

    他觉着其中似乎有些不对的地方,一时却想不清楚。莫裤子连问了两回,他怕伤了兄弟之情,便说了声“签”,随即抓起笔,在两张约书上都签下自己名字。莫裤子笑着收起一张,折好揣进怀中,隔着衣裳拍了拍,而后说了句“成亲那天你早些来,我得赶回去,家里有几万桩事候着我——”说罢,便转身走了。

    游丸子瞅着那纸约书,既有些欣慰感慨,又微觉有些好笑,更好奇莫裤子所说的分享妻子。

    好不容易等到二十那天,天不亮,他便匆忙起来,带着备好的一份厚礼,骑了马赶到莫裤子家。那宅院里挤满了人,莫裤子一身锦衣,帽插一朵鲜花,被人围拥着前去娶亲。游丸子根本没有说话余地。娶亲回来后,院里更是拥嚷不堪。直到晚间筵席上,莫裤子才走到他身边,悄声说了句:“你躲到我床下去。”

    他一听顿时笑起来,他们两个自小混闹惯了的,隔窗偷听过许多回新人夜床,却从没钻过婚床下。他顽性大起,瞅空儿偷偷溜到洞房那里,门关着,窗纸映出烛光,窗户开了道缝。他扒到窗下,往里偷瞧,见新娘盖着盖头,坐在床边。屋里还有三个丫头婆子,站在床边说笑。一对红烛正摆在窗边的桌子上。那时正是暑月,天热无风,他来时带了把折扇。他从腰间抽出扇子打开,对着那道窗缝,朝里猛扇了几扇,蜡烛被扇灭,里头顿时嚷起来。他忙走到门边,贴墙躲着,一个丫头急忙忙开门出来,去寻火种。里头丫头婆子仍在叫唤,他已听准那几人大致方位,蹑脚溜进房中,贴着墙轻移到床边,从床头下面小心钻了进去。刚趴好,那丫头取了火种回来,重新点亮了蜡烛。他趴在床底下,一动不敢动,听着那丫头婆子说笑唠叨。

    等了许久,一群人才簇拥着莫裤子进到洞房,众人嬉闹起来。游丸子在床下早已趴得浑身酸痛,忙趁乱翻转身子,平躺下来。那些人又闹了许久,才哄笑着散去。屋里顿时静下来,他侧耳细听,先是莫裤子脚步声,而后是闩门、关窗、脱衣、吹熄蜡烛的声音,屋里顿时黑下来,越发寂静。他屏住呼吸,听着莫裤子走到床边,心不由得跳起来。莫裤子似乎在扯新娘的衣裳,新娘似乎躲了几躲,随后便停下来,又是一阵脱衣、挂衣声,之后两人上了床,床板吱吱嘎嘎响起来,接着便是莫裤子喘息声和新娘强忍的嘤嘤声。游丸子听得顿时血脉偾张。

    半晌,床上忽然停了下来,接着,莫裤子下了床,伸脚朝床下踢过来,正踢到游丸子的腿。莫裤子又弯下腰,伸手探进来,扯住他的衣裳,拍了拍。游丸子知道他在示意自己出去,顿时有些怕,不由得咽了口唾沫。莫裤子又用力拽了拽,游丸子心一横,忙爬了出去,才半站起身,莫裤子伸手将他往床上推。他慌得直喘粗气,神志随之昏乱,略一犹豫,经不住莫裤子连连推催,心又一横,爬到了床上,伸手摸到新娘的小腿,顺势便要趴过去。新娘却似乎察觉,猛地一颤,随即拼命往墙边缩去。他也不由得打了个哆嗦,略停了片刻,再受不得,慌忙跳下床,推开莫裤子,奔到门边,拔开门闩,逃了出去。

    院子里还有许多仆役在忙着搬抬收拾桌椅,幸而天黑,他躲在暗地里,急急奔到马厩,寻见自己的马,解开缰绳,急牵出院门。守门的老仆人认出是他,笑着问讯,他却顾不得答话,骑了马,便朝家里奔去。那一刻,他才清楚知道,这世上有一些东西,绝难与人分享。

    回去后,他久久都难平息。第二天下午,一个消息传来,那个新娘半夜上吊死了。

    他听到后,忍不住惊呼了一声。传信人又说,新娘的家人闹将起来,莫裤子被官府的人捉了去。他越发慌怕,却不知该如何是好,更怕旁人看出自己心思,忙躲回到屋里,不敢出去。可莫裤子出了这等大事,他这般躲着,旁人更会生疑。他慌乱半晌,索性躺倒在床上,装作中暑着病。

    这一躺,躺了五六天。他从仆人口中听到消息,官府查验,那新娘是自家上吊,莫裤子当夜吃醉了酒,睡死过去,并无罪责,因而释放了莫裤子。他怕莫裤子来寻自己,只能继续装病。可是,莫裤子并没有来。他又惴惴躺了几天,莫裤子仍没有来。他实在躺得难挨,只得起来。

    原本他和莫裤子心意相通,可这时竟再感不到莫裤子心思,只隐隐觉着,莫裤子恐怕再不会来了。

    果然,莫裤子真的再没有来寻他,他也不敢去见莫裤子。他心里说不出是何等滋味,却只能如此,任其中断。有天,他从书册中取出那纸约书,看着上头的字句和两人的签名,竟忍不住落下泪来。

    这桩事让他转了性,再不愿出去游耍,整日坐在家中,无聊时,习习字,翻翻书。他不时听到莫裤子消息,莫裤子比以往越加放浪,已经嗜赌成性。他听了,心里极痛惜,却不知能做什么。

    偏生那时他父亲中了风症,躺在床上,动不得。他便肩起理家重任,那时他才知道其间的繁难琐碎,整日被各样杂事拖扯,再顾不上其他,连莫裤子也难得想起了。

    过了几年,家计才渐渐理顺,他也稍稍从容了一些。他听说莫裤子几乎将家里田产赌尽,惋惜之余,竟有些厌弃,庆幸两人断了往来。但随即便想起那纸约书,不由得开始担心莫裤子拿了那约书来寻他。

    可就在那时,莫裤子的死讯传来。他一听,忙备了份奠仪,前去吊唁。经过那块界石时,无数往事顿时泛起,悲意翻涌,泪水止不住滚了出来。可快到莫家时,远远望见那院门,他心中又生出些畏意,停住马,远远望了一阵,终不敢过去。长叹一口气,拨转马头,回到界石那里,将带的纸钱,烧在了界石边。

    此后,他虽不时会念起莫裤子,也再没有与人这么深交过,时常会觉着寂寞,但毕竟人亡物换,除了笑着叹息一番,也再无他念。

    谁知,过了十八年,莫裤子竟会出现在桃花宴上。那模样神情虽已大变,游丸子仍一眼认出是莫裤子。莫裤子笑着走过来,笑着唤他“丸子”。这绰号已经多年没人唤过,他听了有些不适,却也感到几分亲近。可笑着寒暄了两句后,他发觉,眼前这人其实无比生疏,尤其是那目光,虽笑着,却藏着些冷意,再寻不见当年那个率性热切的莫裤子。

    他正在暗自伤怀,莫裤子忽然拍了拍自己怀间,笑着说:“当年那份约书,你可还留着?我的仍揣在这里。”

    他一听,顿时一寒。莫裤子盯着他,笑瞅了片刻,随即转身走了。他怔在那里,心里一阵慌乱。若是当年那个莫裤子,他情愿拿出一半家产来分,可眼前这个莫裤子——他急急思忖,却想不出任何主意,只觉着怕。

    怕了两个时辰,莫裤子竟死在茅厕里。望着莫裤子尸首,他不由得苦笑起来。他却没想到,更大的怕在后头。王豪丧礼上,王小槐凑近他,低声说:“莫裤子尸首埋在那块界石下,怀里揣着那张约书,那可是杀人罪证。”

    他没想到一个孩童竟能如此可怕,而这孩童口中所言,若是实情,后头的麻烦将更加可怕。当晚,他忙带着人要去挖尸,到了界石,却见其他几个豪富也都聚在那里,他们不愿移动那界石,他更不愿。后来姓裘的提议,杀了王小槐,他也极赞同。

    可王小槐死后,竟还魂闹起鬼祟,他家院里清早落了许多栗子。游丸子本就惴惴难安,这时更慌怕起来。

    听说三槐王家请了相绝陆青驱祟,他忙去求教。陆青冷眼盯了他半晌,才慢慢说:“此乃睽卦,同中生异,异中求同。同志之人,虽异不乖。离心之合,始同终违……”他听着,心中顿时泛起一阵感慨。最后,陆青教了他一句话,更是令他心生悲凉:

    “曾经多少同路人,如今唯余一孤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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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12-11 10:10:0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章




    蹇,险阻之义。险在前而止,不能进也。

    前有险陷,后有峻阻,故为蹇也。

    ——程颐《伊川易传》

    齐多心从来不信任何人,有时连自家都不信。

    九个豪富中,齐多心是最年轻一个,只有三十八岁。他原名齐甄,只因这多疑,被人们起了这个绰号。

    他父亲是乡里大户,家境虽丰足,却缺了子嗣这一福缘。正室不成,便纳妾,前后连娶了十来个妾,诸般求神拜佛、方术灵药的法子使尽了,都始终不见身孕。直到娶了齐多心的娘,才终于怀了胎。那时他父亲已经年近六旬,意外得子,惊喜过度,在酒宴上吃多了酒,不慎摔下石阶,竟摔死了。那正室抵死不认齐多心是齐家骨血,自家过继了一个侄儿,将他们母子逐出了家门。

    他娘只能带着他回到外祖家,外祖不服这冤,便去县衙告状。那边正室也召集亲族,上下嘱托,极力相驳。这官司前后打了十一年,都未能打赢,银钱却耗了上百贯,外祖也为此气病身亡。

    齐多心从小便瞧着这些险恶纷争,每见一回,心里便生出一道暗坎,见得多了之后,那些沟坎层层叠叠、幽幽暗暗,如同万千山岭沉埋海底,连他自己也无从察觉。

    外祖亡故后,几个舅舅怀愤已久,一起将他母子撵到桑林边两间草房里,再不肯管顾。幸而他娘擅养蚕织丝,便带着他去给那些富户帮工,倒也能养活他母子两个。齐多心自小便是在蚕室织机边长大,他不爱言语,却心细手轻,四五岁起,便开始帮着娘做活儿。

    每年蚕簇上的蚕蛾破蛹时,便要忙着收蚕种。尖细的是雄蛾,肥圆的是雌蛾,得成对择取。时日早晚一定得齐,这样出蛾才齐,蚕也才匀整好养。

    雌蛾出蛹后,伏着不动,雄蛾则飞振求偶,遇见雌蛾,即相交配。两蛾相合一半天,雄蛾精竭而死,雌蛾则开始产卵。这时,便要将雌蛾轻放到布上。齐多心自小爱齐整,每回都排放得匀匀齐齐。每只雌蛾能产二百多颗卵,那些卵粒粘在布上,自行均匀排列开。这时得将这些蚕种布轻轻张挂在竹架上,疏排在房中,不能见风日。又得用薄绵遮盖,以防飞蝶绵虫咬噬。等到腊月,要将这些蚕种用牛尿浴过,大雪天铺在雪地上,让雪压一日,又重新晾挂到架上。这些活儿,齐多心六七岁时便已惯熟,尽都由他来做,好让母亲腾出手,多织些绢帛。其他人户若缺了蚕种,便可以拿去卖,一斤最好时能卖到二三十贯钱。

    二月二十,蚕种将生未生,便要浴蚕。采来菜花、蒿花、韭花、桃花、豆花,糅到温水中,将蚕种轻轻拨到水中,浸洗一番。水不能凉,也不能过热,要大致如人身体之温。齐多心到八九岁时,才渐渐测得准了。

    这时得扫净蚕室,封好墙缝,不能漏风。燃糠取温,也要不冷不热,如春三月。蚕种则仍晾在架上,等蚕虫将出,细切嫩桑,铺匀在一张白纸上,接在下头,蚕嗅到叶香,便纷纷掉下。齐多心最爱的便是这一节,瞧着那些蚕虫萌动,他心里又痒又喜。

    第二天便开始喂桑叶,得用桑刀将桑叶切细,昼夜五食。到第九天,蚕虫不食,叫作初眠。又喂七天,再眠一回。之后昼夜六食,七日后三眠。三眠之后,便得把蚕分养在竹箔之中,一箔约一斤。

    这时白天喂三道,桑叶不必再切。但蚕怕湿气,得头一天将桑叶晾在干爽房屋内。喂食时,得仔细分辨蚕色:蚕虫身子透白时,便是欲食了,得及时喂;发青发皱时,是饿了,得多添桑叶;发黄时,便已饱了,不能再喂。

    蚕既怕冷风,又怕湿热。人穿单衣到蚕室中,己身觉寒,蚕便寒;己身觉热,蚕便热。得备好一只小火炉,火在外间烧熟,不能有烟焰。随时搬进搬出,让蚕室始终温爽。蚕还怕脏、怕闷,须时时清除粪砂、开窗透风。蚕又怕吵、怕生人,时时得静闭。

    快到结茧时,蚕虫要登簇。簇用麦秆搭成伞状,先将早熟的捉十几只放到簇顶,其余的便相继会跟爬而上。结了茧子后,七日便要摘下,迅即剥去外头茧衣。茧子细长莹白的,丝细;粗大晦青者,丝粗。

    齐多心生性敏细,到十一二岁时,蚕室全由他一人照管,比他娘更精细。他头一回见莫裤子,便是在蚕室中。

    他自小便帮着母亲养蚕,极少跟其他孩童玩耍。起先毕竟年幼,见到其他孩童追逐玩闹,难免眼馋,却不能丢下活计。等长了几岁,心头这渴,渐渐转而变为厌,总是远远避开,不愿与其他孩童说话。十二岁那年,他跟着娘去莫家帮工养蚕,蚕室在他家大庭院西头的一个僻静边院,院里有座小门直通外间的桑园。有天,他去桑园采桑叶,抱了一大筐回来,刚进小门,就见一个身穿蓝绸衫的男孩儿扒在蚕室门边,探头朝里觑望。那时蚕才刚过三眠,最怕生人,一旦被惊扰,便会纷乱不安。

    他忙要喝止,却怕惊到里头的蚕,四处又不见娘,只得赶紧过去,将筐子放下,伸手碰了碰那男孩儿后背。男孩儿吓得一哆嗦,忙转身望过来,他才认出是莫家的二儿莫甘,他见过两回。莫甘比他高半个头,听说一直寄住在帝丘乡一个姓游的豪户家读书,不知为何回来了。

    莫甘眯着一双细长眼儿,傲声问:“你就是朱嫂那个哑儿子?”

    “小声些,惊到里头的蚕。”

    “你不是哑子?”莫甘声音仍然极高。

    “小声些,小员外……”

    “这是我家的蚕,我想高声就高声。”

    他一听,顿时丧了气,不敢再劝阻。莫甘却转身推开门,要进去。他一急,伸手扯住了莫甘衣袖。莫甘用力一挣,“哧啦”一声,竟将那绸衫腋下撕开了一道口子。

    “哈哈!”莫甘竟笑起来,“被你撕破了,看你如何赔?”

    他顿时惊住,望着那衣衫裂口,不知该如何向娘交代。

    莫甘却仍眯着眼,笑瞅着他,半晌才又开口:“汉哀帝有断袖之宠,你扯破我袖子,莫不是也想做我的男宠?嗯……我瞧你秀秀溜溜的,倒也像,你若答应做我男宠,我便不叫你赔这衣裳。”

    他虽未听懂,却隐约觉察出其中意思,顿时红了脸,忙垂下头。

    “哈哈,往后我便叫你宠儿。宠儿,你多大了?”

    他低头不答,心里羞愤之极。

    “你若不说,我便告诉我娘去,今晚就撵你们走。”

    “十二……”

    “比我小两岁。你爱吃什么?”

    他答不上来,想了半晌,想起去年来莫家,员外娘子赏了几颗蜜弹弹,便低声说:“蜜弹弹。”

    “果然是宠儿,爱吃这些甜臜臜的腻物。你爱耍什么?”

    “我……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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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12-11 10:10:19 | 显示全部楼层
    “不知道?哈哈,我知道,你是专爱扯断别人袖子,做人宠儿。嗯,你等等,我想起件事——”莫甘说着便跑了。

    他站在那里,呆望了半晌,心里有种说不清的滋味。无论如何,至少莫甘似乎不叫他赔那绸子衣裳,也不来惊扰那些蚕了。他抬起那筐桑叶,搬进旁边的叶室里,将桑叶捧到木架的簟席上,细细摊开。才捧完,外头传来莫甘压低的唤声:“宠儿,宠儿!”

    他听了一惊,想躲起来,可又怕莫甘大声嚷,惊到蚕。只得走了出去,却见莫甘兜着衣襟,正在四处张望,一扭头看到他,立刻笑着走了过来:“这是给你的!”他低头一瞧,那衣襟里兜了一大捧蜜弹弹。

    他大为意外,忙望向莫甘。莫甘眯眼笑着说:“快接着。你既然做了我的宠儿,自然得赏些你心爱的物事才对。傻宠儿,快接着——”莫甘用一只手扯起他的衣襟,将那些蜜弹弹全都倾倒进去。“抓紧,撒了!”他只得伸手抓住衣角。“我得去帝丘乡,瞧游智去,明天再来寻你玩。你记着,往后只许做我一个人的宠儿。哦,不,只许做我和游智的宠儿,不许生了别心,哈哈——”莫甘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脸,而后笑着跑了。

    他顿时又红了脸,等莫甘跑远后,才低下头,瞅着那些晶亮橙黄的蜜弹弹,像是刚做了场又怪人、又羞人的梦。这时,他娘提着只篮子回来了,见到那些蜜弹弹,忙问哪里来的。他低声说:“小员外赏的。”“怪道我远远瞅见一个绸衣影儿跑过来,又跑走。这小员外最会欺顽人,如何想到赏你这些?难道是员外娘子差他来的?”他娘纳闷絮叨起来,他忙将那些蜜弹弹倒到娘的篮子里,转身去蚕室看蚕了。

    那些蚕身子有些发青,饿了,他忙端过一筐桑叶,一边抓桑叶撒在蚕箔里,一边不由得想着莫甘方才那些话,自己原本该羞愤,却似乎愤恼不起来,而且并不是由于怕莫甘。那是为何?他想了一阵,却想不明白。念及莫甘最后那句“明天再来寻你玩”,他有些怕,却又不想躲开,甚而有些想见。旋即想到,莫甘那等豪富顽劣子弟,只会欺耍人,还是躲开为好……他默默想着,可毕竟只有十二岁,略多想一会儿,便想昏了,只好丢到一边,闷闷抓桑叶喂蚕。

    这一向,他开始跟娘学织绢。娘说这是妇人的活计,他一个男孩儿家学来做什么。他却不忍心看娘每日从早累到晚,而且自家也想学。莫家有几台织机,他娘拗不过,想着旁人也瞧不见,便教了他。才学了十来天,他便已大致学会。吃过晚饭,便和娘一起去织绢。他娘拿了两颗蜜弹弹,一人一颗含着,各自织起绢来。那蜜弹弹委实香甜,他慢慢吮着,又不时念起莫甘。

    第二天醒来,他已忘了昨天的事。出去采桑叶,回来进到小门时,才猛然又想起莫甘。忙四下瞅了瞅,莫甘并没来,他心里略有些空落,却没有介意。直到傍晚,莫甘仍没有来。他便真的空落起来,闷闷吃过饭,坐到织机边,有些出神。看到娘进来,才忙开始织起来。他娘又给他喂了一颗蜜弹弹,他含在嘴里,发觉那香甜似乎散淡了许多。

    一连许多天,莫甘都没来。那些蜜弹弹也全都吃完了,他也便渐渐丢下了此事。有天,他正在蚕室里喂桑叶,门边忽然传来低唤声“宠儿……”,扭头一看,莫甘从门边探进半张脸,笑望着他。他先愣了一下,随即竟忍不住笑了一笑。

    “我能进来不?”莫甘低声问。

    他忙摇摇头,赶紧放下桑叶筐,转身走了出去。

    莫甘手里拿着个油纸包,仍压着声音,笑着说:“这些天,我的宠儿想我没有?那些蜜弹弹都吃完了吧?莫尽吃那些甜腻腻的物事,这回我给你带了些蜜姜豉和咸辣味,不那般腻人。给你,接着啊——”

    他只得伸手接了过来。

    “这里说话,做贼一般,不爽快。走,咱们去桑园里耍耍。”

    莫甘伸手揽住他的肩膀,便向外走。他身不由己,跟着一起走了出去。莫甘边走边讲,说自己去帝丘乡,如何召集了一班少年,如何埋伏在村外,帮游智惩治了他那后娘的弟弟,说得极得意。他只是听着,那些事于他而言,远得丝毫摸不着边际。唯一觉得,莫甘肯为朋友如此热心出力,至少是个聪明热诚人,他心里不由得增添了几分敬慕。

    “对了,我把你的事告诉了游智,游智不想要男宠。既然如此,往后你便是我一人的宠儿,记住了吗?”

    莫甘紧紧搂了他一下,又伸手勾了勾他下巴。他的脸顿时又红了,莫甘看到,哈哈大笑起来。随即,又跟他吹嘘起自己和游智许多英豪事迹。他又只低着头,默默听着。

    莫甘说了一阵,说乏了,抱怨起来:“先前,我以为你是个哑子,那天发觉不是。今天看来,你仍是个哑子。跟你在一处,不好耍——不过,跟哑子说话,也有个好处。不似和游智说话,我说一句,他要抢两句。好了,我娘恐怕又在让人到处寻我,我得回去了,明天再来找你。小宠儿,乖乖等着寡人来宠幸。”莫甘伸手拍拍他的脸,哈哈笑着走了。

    自那以后,莫甘每隔几天,便要来一回。每回来,都要带些新鲜吃食。而后揽着他,去桑园里走走坐坐。始终都是莫甘吹嘘,他来听。熟络后,他才偶尔点点头,或应一两个字。

    过了大半年,他们母子替莫家养完蚕茧、织完了绢,得回去了。他们走之前,莫甘来过一回,说自己和游智商议好,要一起读书考县学。他听了,心里一阵空落,却不敢流露。

    那之后,他便数年都没再见过莫甘。其间仍旧和娘一起四处给人养蚕织绢,时日久了,也渐渐忘记了莫甘。

    直到十九岁那年,他和娘又受雇去莫家。那时他已是乡里闻名的男织工,人们见他生为男儿,却能织得这般好,又赞叹,又觉好笑。他却早已生成孤硬性格,不管旁人笑不笑,自家谋自家营生,而且他是真爱这织绢手艺。妇人们通常一年只能织四十匹绢,他却能织六十匹,且织艺极精,两匹抵得上旁人三匹的价,因而远近乡里的富户尽都争着雇他。

    那天,他正在莫家边院里织布,一个人忽然走进来,高声说:“听闻我那宠儿,如今已是天上织女下凡了?哈哈!”

    他抬头认了半晌,才认出是莫甘,比少年时倜傥俊逸了许多。莫甘盯着他也瞅了许久:“已变得这般模样了?若是路上撞见,哪里认得出来?不过,若是换一套齐整衣裳,倒也是位风流子。”

    他一听,脸顿时又红了起来,忙站起了身,低声拜问了声:“小员外。”

    “哈哈,你这脸红倒是一丝没变。到处人都传你,织绢织得如何如何好,我来瞧瞧。”

    他越发难为情起来。

    “旁人看得,偏我看不得?哈哈,算了,不为难你了。许多年没见,咱们就坐着说说话。”莫甘坐到旁边一只小凳上,“这些年,你过得如何?你也坐下。”

    他只得坐下,低声应了句:“还好。”

    “娶妻了吗?”

    “没。”

    “莫不是因为我,才不成亲?哈哈。”

    他没有答话,脸又有些微红,忙低下了眼。

    “说说我。我这几年,过得极自在,又极不自在。在外头自在完,回家便被父母絮叨。嗐!”莫甘连声抱怨起来,讲了许多不如意、不痛快。他始终低头静静听着。讲累后,莫甘站起身,“好了,今天就说到这里,改日再来寻你。对了,你如今爱吃什么?”

    “都好。”

    “都好,便是没一样好。你仍是那般半哑巴,半痴怔。哈哈。”

    莫甘笑着走了,他坐在织机前,怔了半晌。

    几天后,莫甘果然又来了,不过这回带了个仆人,提了一个食盒、一坛酒,叫摆在那小院的小桌上。而后笑着对他说:“你如今不是小孩儿了,咱们就吃酒说话。”

    他不好推辞,可又不敢和东家贵子同坐,站在一边,不知该如何应对。

    “怕什么?你我也算多年之交,来!坐下来!”

    他只得走过去,犹豫半晌,才局促坐下。莫甘斟了酒,给他递过一杯,他忙欠身双手接住。

    “你若再这么畏畏怯怯,我便要恼了!我不过比你多些钱财,钱财算得什么?不过一堆烂铜,恰巧这时多堆了一些在我家。谁知来年又会堆去哪里?说不得哪一年,我得去你宅里做雇工。”

    他听了这番话,大为感动,忙端起酒杯,恭恭敬敬道:“小员外。”

    “这才对。”

    莫甘笑起来,边吹嘘,边抱怨,边不住地劝他吃酒。他从没吃过这么多酒,吃得大醉,连莫甘何时走的都不知晓。

    从那以后,莫甘不时带酒菜来,和他对饮说话。仍是莫甘说,他听。但他极爱听。在那些话语间,他渐渐看清了莫甘,虽说有些骄纵放任,却心热性直,不遮不掩。相交愈久,便愈觉可亲。

    有一回,莫甘忽然跟他说:“你这般到处做雇工,难有个好收场。我听闻江南有些富商,自家并不织布,去乡村里包买织户的绢帛,贱收贵卖,也能致富。你自小养蚕,又会织绢,比别人更懂其中深浅。不如我借你些本钱,你也照那法子,养一些蚕种,佃几片桑林,买一些织机,给那些织户,教他们替你织,你总收起来,拿去县府批卖,不是个好出路?”

    他哪里敢想这些,更何况他已听说,莫甘这些年将家中田产赌去了不少,因此忙连连摇头。谁知莫甘竟极认真,说完之后,立即拿来五十两银子,又逼他将自己家那片桑林佃下来,催他母子两个去寻织户。他们母子抵不过莫甘这番热诚,便试着去问了一些农妇。那些农妇大半不信,但仍有一些听说白给蚕虫、桑叶和织机,又包收绢帛,不由得动了心。

    这时,他才当真,和娘细细盘算了一番,不敢贪多,只和十家先立了约,一家定了二十匹绢。他们母子则辞了工,天天去那些织户家授艺监看。半年之后,全部完工收齐,他借牛车拉到县里绢帛铺批卖。一匹绢,除去本钱,能得二百多文利,总共赚了四十多贯,比他们母子给人佣工,至少多十贯钱。若是再多寻些织户,不但很快便能还清莫甘的那五十两借银,从此也再不必低声下气做人。

    莫甘听了之后,也极欢喜,忙极力鼓舞他们母子。他们心里有了底,便全力兴办起来。其间,莫甘又借给他们一百两银子加作本钱。辛苦几年后,他们已经增定了近百家织户,一年能有五六百贯利。

    就在那时,莫甘要成亲了。他听了这消息,心里忽然极不是滋味,但莫甘是自己大恩人,他迅即清除了这念头。将借的一百五十两银子封好,又拿了一百两银子做贺礼,一起送去交给了莫甘。莫甘见了那些银子,笑道:“你把一年的辛苦钱全都搬来了。”

    他忙说:“这算不得什么,便是要我性命,我也得给。”

    “哈哈!寡人果然没有白宠你。那我就收下了,多谢!”

    莫甘成亲那天,他吃得大醉,第二天中午才醒来。这时却听到噩耗,莫甘的新娘上吊自尽,莫甘被县衙捉走。他忙去县衙打探,莫甘被关在牢狱中。他拿钱打点了狱卒,带了饭食去探视。莫甘坐在监牢中,似乎老了许多岁。见到他,惨然一笑,只说了声“多谢”,便再无言语。他也不知该说些什么,默立良久,只能告辞。第二天,他又去探视,莫甘一直靠着土墙坐着,见到他,只点点头,便垂下眼,再不看他。他仍每天都去,直到莫甘被无罪开释。

    出了牢狱,他便再没见过莫甘,只听人说莫甘将家产全部赌尽,随后,便传来莫甘死讯。他先不肯信,见到莫家办丧,才站在那院门外,呆立良久。他没有进去,绕到旁边那片桑园,坐到他和莫甘当年坐过的那棵桑树下,偷偷哭了一场。

    十八年来,他再无他想,只一心置产,买了许多桑田,包了许多织户,成了宁陵县第一绢帛庄主。他听从母亲安排,娶了妻,生了子。

    他娘临终前,偷偷告诉他,他的确不是齐家骨血,嫁入齐家之前,她刚刚怀了身孕,他父亲是个走乡串村的货郎。他听了,竟笑起来,发觉自己从头到尾,没有一处是真。

    王豪那桃花宴,他虽年年都去,却只因不愿费心寻些借口推托。他万万没有料到,去年桃花宴上,莫甘竟会活着现身。第一眼看到莫甘,他便立即认了出来,身子不由得抖了起来。

    莫甘笑着朝他走过来,面孔虽有些沧桑,笑容却仍如当年:“我如今该如何称呼你?齐大员外?”

    他使尽气力,才勉强露出些笑,声音却在抖:“这些年,你去了哪里?”

    “流放崖州。”

    “哦?为何?”

    “不过一些小事端。听说你已得了‘宁陵买绢找齐家’的名头?”

    “这些家业都是你的。”

    “哈哈!多谢!你先留着,寡人自有大债要收。”

    莫甘转身又去问候其他人,他的目光一直跟着莫甘,再没有离开,直到莫甘去了角上那道竹篱的茅厕。他望了许久,都不见莫甘出来,正要过去看,却见王豪的管家老孙走了过去,他只得停住脚。片刻,老孙慌张出来,他顿时发觉情形不对,却没有想到莫甘竟死在了那里。

    等王豪引着他们去到那茅厕,一眼看到莫甘的尸首,他头一晕,几乎栽倒。那几个豪富商议遮掩此事,他不好反驳,心里却在急急思寻凶手。然而,那茅厕被竹篱遮挡,当时这边众人又杂乱喧闹,根本无从查寻。这令他心里一片悲冷,这恐怕便是人世真相——从无真相。

    过了一阵,王豪病逝,他去吊唁,其实不是为吊唁王豪,而是吊唁莫甘。然而到了那里,王小槐却偷偷告诉他:“莫裤子的尸首埋在那块界石下头。”

    他不知王小槐为何要告诉他,但他最想知道的正是此事。当天天黑后,他忙带了把铁锹,自己驾了辆车,赶往界石那里。然而,到了一看,那几个豪富已带人守在那里,他们都不愿动那界石。他也只得作罢。

    后来,那几人商议杀了王小槐,他想,王小槐一死,便能移动界石,便点头赞同。王小槐死后,他才后悔不及——王小槐一死,连同真相也一起带走。

    王小槐还魂闹祟,他丝毫不怕。他去见相绝陆青,反倒期望陆青能让他与王小槐阴魂相见,好问明那真相。

    陆青见了他也有些诧异,注视了半晌,才缓缓说道:“此卦为蹇,险阻之象。皆叹途难,谁知心艰。百痛千忧,能与谁言?”他听了,心底一颤。陆青又教了他一句话,他听后,心中更是一片酸凉:

    “从来情深人难解,明月孤心独往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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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12-18 11:01:2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章




    物无终难之理,难极则必散。解者,散也。

    ——程颐《伊川易传》

    简淮心里有个结,大半生都解不开:他舍不得钱。

    桃花宴九个豪富中,简淮的田产不是最多,钱却最多。他唯一舍得花钱的地方是藏钱。

    简淮原是淮南人,出生那年家乡闹旱灾,他娘将他生在逃荒路上,全家只剩他母子二人。一路乞讨,来到襄邑。直到八九岁,他都从没好生吃饱过一顿饭,因而生得极瘦小,脸上、身上到处骨头都尖耸着。他头一次吃饱是九岁那年,襄邑一个富户家生了儿,办百岁酒。他娘被唤去后厨帮工,简淮坐在厨房边的小凳上,有装碟多余的果子、切肉剩下的零碎,他娘便偷偷给他抓一些。简淮知道这般痛吃再难遇见,娘给什么,他便吞什么。他的肚皮似乎也知道,因而极争气,始终填不满。他便一直吃,一直吃,从早吃到晚。到了晚间,席上撤下来的剩菜极多,更没人管,简淮便趴在剩菜桶边,用手捞捡里头的鸡羊鱼块,狠命往肚里填,填到后来,胀坐在桶边,张着嘴,瞪着眼,再动弹不得。他娘急得哭起来,却又不敢碰他,生怕戳爆了他。有个厨妇取来化食药丸,要喂给他。可他连一粒粟米都再咽不下,嘴也闭不住,那药丸只能放在他舌面上,等它慢慢溶散。

    简淮就那般张瞪着嘴眼,坐了一整夜,第二天,他娘才借了块板子,又央求了一个人,将他扳躺到板子上,抬回了寄住的那间破庙里。躺了三天,简淮眼珠才能转动,能略略灌两口水。又过了两三天,身子才能微微动弹,躺在那里屙了一大摊稀,才“哇”的一声哭出来,随即又呕吐起来,由于躺着,倒呛回去,险些呛死。他娘忙将他身子扳转过来,他才顺畅吐了一阵,这才活转过来。自那以后,他再碰不得肉食,一见便要呕,只能一直吃素。

    没过两年,他娘便病死了,简淮只能乞讨为生。那庙里来了个行脚和尚,打算住下来,将那破庙兴作起来。简淮便日日跟着那和尚四处化缘。和尚遇到一对烧香求子的夫妻,便说动那两口儿,收养了简淮。他去了那家,才得了安稳。可只过了一年多,那妇人竟生下个孩儿,便给他塞了几十文钱,将他又送回那破庙。和尚又寻了一对年过六旬、再不能生育的无儿老夫妇,将简淮又过继到那家。老夫妇待他极严苛,但毕竟有饭吃、有屋住。简淮服侍了几年,老夫妇相继过世,那家便成了他的家,由他独自做主。

    老夫妇留下了几十亩地,简淮自种一半,佃出去一半。除了粗饭菜蔬和一身布衣裳,其余的他一文都不多花。剩出几贯钱,便立即去寻买田地。后来,有个富户信了堪舆术士的话,相中他那几十亩地,要买去做墓田。简淮却抵死不卖,那富户直出到五倍的价,他才松了口。

    简淮从中瞅见了厉害,得了那些钱后,他一半拿去买田,一半拿来笼络了县里几个堪舆术士,专一用风水玄学说动那些富户,重价来买他的田。几年之间,他便有了上千亩田产。县里那几个术士已经没人再信,简淮又去应天府和汴京陆续请来一些有名的术士,与他联手,买卖田产。术士有名望,他田又多,说合起来,越发顺手。及至这勾当渐渐被人识破,简淮已有了近百顷田产。

    虽已豪富至此,简淮却依然不肯枉费一文钱。他只吃素,即便有了妻儿,家里也常年不许见荤。养的鸡羊猪,全都拿去卖钱。妻儿只有去别家赴宴时,才能吃些肉食。吃过饭,他怕碗碟脏了,洗得重,会磨去瓷釉,便先用舌头舔净,才让拿去洗。妻儿也都如此,每天吃过饭,一家老小先各自捧着碗碟舔。

    简淮有张帕子,揣在怀里,却只在官府或豪富酒宴上用一用。揣了十几年,帕子都朽了,颜色瞧着却仍似新的。常日里,吃过饭,简淮都是去院里摘片叶子擦嘴。因而,他家院里种了几株木芙蓉,芙蓉叶大且软韧,正好擦嘴。而且芙蓉长不高,家里孩童伸手也能摘到。他家老小都将木芙蓉唤作“擦嘴树”。冬天没了树叶,便存些芦苇须来擦,唤作“擦嘴绒”。

    他家的衣裳,外衣破了,改作内衣;内衣破了,改作袜子;袜子破了,改作鞋底;鞋底破了,剪成方形,一块块贴在墙面上,夏吸潮气冬防寒。

    简淮唯一舍得的,是藏钱所花费的钱。最先,他在自家卧房底下挖了个钱窖,让匠人打制了一只铁箱,每满一贯钱,便穿好锁在铁箱中,钥匙则随身带着。一只铁箱存满,便再打制一只。直到那钱窖全都藏满,他便将窖洞扩为暗室,先用厚砖砌墙,后来怕有人钻洞来偷,又在墙上包了一层铁皮。时日久了,铁皮受潮发锈,他又换成铜皮。一间暗室装满,又挖第二间。如今他卧房底下已是一大座钱库,房套房,一共九间,里面全都堆满了钱。

    直到遇见莫裤子,简淮这半生心结才终于解开。

    二十年前,莫裤子有块田要卖,寻见了他。这两乡中,简淮最恨的人正是莫裤子,莫裤子从来花钱如同泼脏水,生怕泼不尽一般。他只是听着莫裤子那些耗钱败家的行径,便已疼得筋都要拧起来。可他又知道,莫家的田都是好田,便跟着莫裤子去相看那田。

    那块田在睢水对岸,过河只有一根独木桥,那时正是盛夏,才下过一场暴雨,河水暴涨,急流凶猛。莫裤子走在前头,简淮小心跟在后面,颤颤巍巍走到桥中间,眼一晕,脚一滑,顿时栽了下去。幸而紧急间,抱住了桥梁,才没掉进河里。莫裤子忙过来将他扯了上去,扶拽到对岸。到了岸边,他腿一软,坐倒在地上,顿时哭了起来:“我的钱!我那些钱!”

    将才摔下去,简淮猛然间瞅见一个景象:他死后,妻儿们打开那钱库,将那些钱一箱一箱搬出来,肆意花用,而他,则变成个穷魂饿鬼,只能干瞧。

    莫裤子听见,顿时笑起来:“你死不死,你那些钱都锁在地底下,你放心,一文钱都少不了。”

    “我若死了,那些钱便守不住了!”简淮想起收养自己的那对老夫妇,也是百般节俭,死后,那些田产钱财全都白归了他。他还能节省,能把那些家产增到百倍、千倍,可自己那些儿女,背地里天天抱怨他苛吝,自然是盼着他早死,好痛快花用。念及此,他哭得更痛了。

    “你把那些钱全都封起来,不就能守住了?”

    “怎么封?”他忙哭着问。

    “就如秦始皇那般,生前造个陵墓,将财宝全都藏在里头,布满机关,又将那些工匠全都杀死。旁人便碰不得那些财宝了。”

    简淮一听,立即动了心。可旋即想到,自己只是个财主,哪里能和秦始皇比,即便修了陵墓机关,也不敢杀死工匠,那秘密仍会传出去。

    莫裤子又笑着说:“我教你个好主意,比那些皇陵更轻省,还难被人偷盗。”

    “什么法子?莫老弟,你快告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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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12-18 11:01:41 | 显示全部楼层
    “你挖个大墓坑,再建几座大炉,烧熔了铜铁水,厚厚浇进坑里,造一座铜墙铁壁墓室。而后将你那些钱箱全都搬到里头,箱子间留些缝,摆一层,浇一层铜铁水,将那些铁钱箱浇铸成一整块。这样,即便盗墓贼凿开墙壁,也砸不开那钱箱。等你死了,便躺在上头,那些钱不就能陪你万万年?”

    简淮细细一寻思,果然不错,忙站了起来。莫裤子那块地也没心去看了,转身便往家走去,过那独木桥时,竟也不怕了。莫裤子在后面连声唤他,他也如同没听见。回到家后,他立即唤来替他记账的管家,让他细细算了一回。而后便召集庄客,去买好的墓地挖大坑。接着,从钱库里搬出几十箱钱,拿去造高炉,买铜铁,请铁匠。花了三个多月,将钱库里那些钱箱,全都搬到那个墓坑里,厚厚浇铸成了一整块,便是金刚也凿不开。简淮在一旁看着那些钱被深埋起来,心里这才安稳了。

    那年,他刚满四十岁。他听人说四十不惑,自己果然再不惑了。

    秋后,收了租,总共有几千贯钱。再看到那些钱,简淮心里忽然松活了许多,觉着死后的钱已经埋好,活时的这些钱是该拿来花用花用。于是,他买了几十匹上等锦缎,又请了几个裁缝,给全家每人缝制了几套上好衣裳,妻儿穿上后,全都喜得笑眯了眼。他又让人宰了几只鸡羊,让妻子烹制好,满满摆了一桌,自己虽吃不成,但瞧着妻儿吃得那般欢畅,心里也大是快慰。

    渐渐地,简淮爱上了花费,只要听见有好物事,都要买来用一用、尝一尝。可是,哪怕在县里,能使钱的去处也只有那些。他很好奇莫裤子是如何花用那些家财的,便去寻见了莫裤子。那时莫裤子已将田产几乎荡尽,一听他问如何花钱,顿时笑起来:“这个好说,你带足钱,我带你去汴京!”

    “多少才够?”

    “至少得带五百两银子吧。”

    “好!”

    简淮立即回去收拾了五百两银子,怕不够,又添了三百两,加起来有一千六百贯,拿个小箱子装到车上,而后唤了莫裤子,一起去了京城。他从没到过京城,透过车窗见到那等繁华,顿时眼花头晕,大张起嘴不住惊叹。

    莫裤子说:“这汴京有句童谣——‘周家衣,庞家饭,银钱尽在秦家店’。你这一身村衣,去了哪里都招人耻笑。我先带你去周皇亲家,置办两套衣裳,这样才好走动。”简淮看着路边人物富雅、楼店繁盛,早已呆住,哪里还有分辨力,唯有不住点头。

    莫裤子给车夫指路,他们径直来到一条大街拐角的一家锦帛铺门口,下了车。简淮见街边尽是两三层楼高的各色店铺,家家门额高阔,漆色炫目,进出的人也全都衣着华贵、样貌风雅,不由得又连声啧叹。再瞧那间锦帛铺,朱红门窗梁柱上绘满鲜色纹样,门边树立一大面雕花泥金木牌,上头写的字,他只勉强认出一个“周”字。莫裤子引着他走了进去,里头更是宽阔,四壁挂满成匹锦帛,中间排了十几张雕花长条桌,上头齐整摆列着各色衣衫冠帽。

    一个身穿蓝锦长褙子的中年男子迎了上来,上下扫了他们几眼,眼中顿时显出几分轻视。莫裤子高声说:“给我这位大哥选一身上等衣帽鞋裤,要见成的,即刻便要穿。”

    那人满眼轻慢,懒洋洋问:“上等也分内造、江南、西蜀、洛阳、河北,你们选哪等?”

    “内造的。”

    “全都要内造的?这双丝鞋便是内造头等,绫锦院新造织金缎,文秀院作首绣制,一双五十贯钱,要吗?”

    简淮不由得“啊”了一声。那双鞋瞧着的确极金贵,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出竟要这么多钱,抵得上六七亩上田。那人瞅了他一眼,目光越发鄙夷。莫裤子却说:“鞋便选这双。其他衣裳裤儿呢?”

    那人略一诧异,旋即冷回了脸,引着他们去选幞头、褙子、衫子、裤子、腰带。每选一样,简淮都要惊一回,通身算下来,总共竟要一千一百贯,五百五十两银子。店里那经纪竟还说,其中几样见成的只有这一等的,若要头等的,得叫裁缝新制。莫裤子却浑不介意,当即让车夫从车上取来银子,又叫那经纪带他到后头房里通身换掉。他换了那套新衣裳,果然触手细滑,浑身轻爽,猛然间觉着自己身量都高胖了些。

    莫裤子笑瞅着说:“这才像些模样。天色不早了,咱们去汴京第一正店潘楼吃饭去。”

    外头暮色已升,街上灯笼烛火渐次亮了起来,瞧着比白天更加繁丽绚亮。车子来到潘楼,下车抬头一瞧,三层楼店,灯火明耀,彩绸飘摇,门前店内欢笑熙闹。莫裤子引着他进去,店里大伯迎上来,打量了一眼他的穿戴,顿时露出笑脸,连声恭迎。莫裤子要了楼上一间阁子。上楼进去一瞧,那阁子里,一套乌木雕花桌椅,墙上挂满字画,旁边一副大朵牡丹绣围屏,瞧着极华奢雅贵。

    莫裤子知道简淮只吃素,便点了些素菜。那些菜一一端上来后,简淮更是连连咋舌。盛装的碗碟全都碧莹莹、晶亮亮,而那些菜不过是乡里常吃的茄子、冬瓜、藕、茭白等菜蔬,可瞧着全变了模样,一道道或如碧玉浸在清泉里,或似琥珀映在霞光中,或像珍珠撒在白雪中,哪里是菜肴?分明是天下第一等玉工雕琢的奇景。他抓起那双镶银雕花的细箸儿,试着夹了一片藕,那藕切得极薄,细纱一般,放进嘴里一嚼,又不由得惊叹起来,天下竟有这等鲜爽清甜的藕!

    那一顿吃罢,总共花去三十两银子,在乡里够中等人户一家五口吃一年。简淮忽然想起幼年时,在街头听人说书,说到天宫仙宴。这一顿,便是那时心里想见的仙宴。

    出了潘楼,莫裤子又说:“这汴京奢贵,无非一吃二穿三娇娥。这娇娥说的是行院里那些名妓。汴京如今行首名妓叫姜柔柔,宫里每年赐宴,召歌妓进宫献唱作乐,姜柔柔都是引头第一位,连当今官家都赞叹无比。咱们去会一会?”

    “好,好!”

    他们又驱车来到一条巷子里,下车走到一座院落门前。院门开着,门首灯笼下,斜摆了一只条凳,坐着一对中年绸衣男女,正在剥榛子吃。简淮朝院里望去,一道影壁遮着,瞧不见里头院落,只见有座小楼,楼上几面窗纸亮着灯光,却不见人影,也听不见人声,只闻到一丝说不出的幽香。

    莫裤子走到那对男女跟前:“姜行首在吗?我们想会一会。”

    那男子抬头扫了一眼:“你们是哪里来的?”

    “襄邑。”

    “哦,好大的地界。”男人鼻孔里笑了一声。

    妇人说:“你们请回吧,我家姐姐不轻易见人。”

    “二百两银子见一面,也见不得?”

    “二百两?哈哈!”男子又笑起来,“二百两只好见见厨房里的大姐儿。”

    “那要多少银子?”

    “一盏茶,五百两银子,你可拿得出?”

    “稍等,我们商议商议。”

    莫裤子拽着他走到一边,悄声问:“你银子只剩了二百多两?你想不想见姜柔柔?”

    听到那钱数,简淮早已惊呆,可一想,当今官家都宠幸的人,不知娇贵到何等地步,若能见上一面,恐怕五千两银都值,不由得点了点头。

    “那咱们拿你那二百两去赌一局。若输了,咱们就回家;若赢了,我便进去求他家的老娘,让你见一见姜柔柔。”

    “好!”

    “若赢得多了呢?”

    “都归你。”

    “那算不得什么。这汴京城能拿得出五百两银子的,恐怕有上千上万,但凡有些钱的,哪个不想会一会姜柔柔?若是有钱便能见,他家的门槛恐怕早已踩平了百十回。可你没瞧见?他家院里冷冷清清的,一个客人都没有。”

    “那你说如何才好?”

    “你为见姜柔柔,最多愿意出多少钱?”

    “嗯……多少都成,哪怕十年的田租。”

    “那好,我若让你见了,你十年田租分我一半,如何?”

    “这……成。”简淮刚才在潘楼吃得半醉,已几无神志。

    “言语过耳忘,墨字百年新。我们先去订个契,而后我立即替你去赌钱。”

    “成。”

    莫裤子便带他去了巷口一家茶铺,借了笔墨,写了一纸契书,他昏昏然便在上头画了押。莫裤子揣起那纸契书,让他坐着吃茶,自己带了那二百两银子去寻赌坊。简淮等了一个多时辰,酒意都快散尽,莫裤子提着两只沉甸甸的包袱回来了:“赚到了,走。”

    简淮忙跟着一起到了姜柔柔家院门前,莫裤子对那门前的男子说:“银子有了,五百两。”

    那男子慌忙站起来:“便是有银子,我家姐姐也不见客。”

    “这算什么话?我进去找你家妈妈说去!”

    那男子忙要拦,莫裤子已直冲了进去。那对男女一起追了进去,里头旋即响起叫嚷声,之后又静了下来。半晌,莫裤子笑着走了出来:“成了,进来吧。”

    简淮忙抬腿迈过门槛,走了进去。跟着莫裤子绕过影壁,黑暗中瞧不清那院落,只见一座三层小楼,楼前堂屋门开着,里头灯火明亮。他们走到堂屋门前,一个锦衣老妇人迎了出来,瞅了他两眼,神色极冷淡:“进来坐吧。”

    堂屋里头极宽敞雅静,异香扑鼻,中间一张深红雕花大圆桌,摆了一圈绣墩。后面一排博古架,上头列着些古器花瓶,两排落地铜烛台上烧着高烛,映得两边张挂的银线帷幔莹莹闪亮。简淮跟着莫裤子坐到那张大圆桌边的绣墩上。那老妇人朝旁边冷唤了声“奉茶”,一个绿绣衣少女用个朱红托盘端着两盏茶出来,面容娇媚,像是画儿上的仙姑一般。她盈盈走到桌边,将两盏茶轻轻放到两人面前,而后便轻步退下了。

    老妇人又朝楼上唤道:“请姜姐姐见客。”

    简淮忙抬头朝楼梯那边望去,可是被帐幔遮着,瞧不见。半晌,楼上传来一阵轻细脚步声,一级级下了楼梯,简淮忙睁大了眼睛。帐幔一掀,一位女子走了出来。烛光下,猛然见到那女子,简淮顿时惊呆,不敢信世间竟有这等绝美。那女子一身锦绣,头戴花冠,身形纤袅,面容莹润。两眼微微低垂,并不瞧人,却能觉到那目光水一般清莹。浑身似乎蒙了一层光晕,叫人不敢直视。她停住脚,微微侧身屈膝,低首朝这边道了个万福,随即便转身掀帷,进去了。

    简淮微张着嘴,呆在那里,魂魄早已不知飞去了哪里,耳中猛听见那老妇高声唤了句“送客!”,他才惊醒过来。莫裤子在一旁拽了拽他,他才慌忙站起身,跟着朝外走去,边走边连连回头,朝楼上瞅望,却再不见那女子身影,脚下险些被门槛绊倒。

    离开了那行院,莫裤子又带他去汴京瓦子里游耍,他却一路上都恍恍惚惚,全然看不见周围喧闹景象。至于当晚住在哪里,第二天又去了哪里,第三天如何回去,他都若有似无,全不记得。

    过了几个月,简淮仍念念不忘姜柔柔。他又去寻莫裤子,却见莫家在举丧,莫裤子掉进水里淹死了。

    后来,简淮又带了一千两银子,去汴京求见姜柔柔。到了那院门前,却被拦住。看门人说,便是一万两也不见。他只能怅怅而归,过了两三年,才渐渐放下。从那以后,他再没了花钱兴致。人间万般享乐,都不及见姜柔柔那一眼。他只能感慨,至少自己还见过一眼。

    这心念,让他看淡了许多,每日虽照旧掌管家计,却再不计较什么。人都说,他那回去汴京,怕是染了仙气。

    直到去年桃花宴上,莫裤子猛然现身,惊愕之余,简淮又猛然想起了姜柔柔,虽已将近六十岁,脸却不由得红了,幸而旁人并未发觉。可当莫裤子走到他面前,笑着问:“姜柔柔已老,如今汴京名妓,无过念奴十二娇,居首的是唱奴李师师,简大哥可还想会一会不?”他的脸顿时又红了起来,随即有些嗔恼。莫裤子却继续笑着说:“简大哥若想见,兄弟我仍愿再效一回力。”

    “你莫说笑。”

    “这哪里是说笑?我是当真。”

    他心里却忽然想,当年姜柔柔瞧着不过二十来岁,算来如今也才四十岁,若能再见一回,不知会是何等情形?

    莫裤子似乎瞧破了他的心思,笑着说:“姜柔柔下落我也知道,简大哥可想再会一会?”

    他不由得笑了笑。

    “你若想见,我便去安排。不过,咱们该把前一笔账结了。”莫裤子说着指了指自己怀里。

    他这才猛然想起当年那契书。那次回来后,他才后悔自己发昏,竟和莫裤子签下那等契约。十年田租的一半,至少二万贯。听到莫裤子死讯,他才松了口气。莫裤子这时竟重又提起。简淮这些年虽已看淡钱财,但猛生生拿出二三万贯来,依然极难消受。幸而,莫裤子迅即又死在茅厕里。

    王豪死后,简淮去吊唁,王小槐竟偷偷跟他说,莫裤子埋在那界石下,怀里揣着契书。他重又惴惴不安起来。王小槐死后,他有些负疚难安。王小槐还魂闹祟,他更是惶惶不宁,前去向相绝陆青求告。

    陆青见了他,微露笑意:“此卦为解,冰坼雷动,春来雨至。宽怀路坦,知悔人新。”随后教了他一句话,他听了,顿时怔住:

    “心中一点暗,眼前唯见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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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12-18 11:01:5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章




    人之所损,或过,或不及,或不常,皆不合正理。

    ——程颐《伊川易传》

    对于莫裤子,路缺牙都不知该恨,还是该谢。

    路缺牙本名路德升,少年时因磕缺了小半颗门牙,便一直被人嘲唤作这个名儿。这是他一生大憾,万贯家财,却换不来一颗整牙。

    路缺牙生来便有些胆小怕生,他父亲极严厉,只要见到他,常要寻他的不是,训斥一番。几个兄弟又一个比一个会争先讨宠,他从来敌不过,因而,除了在母亲跟前,他极少说笑。

    八岁那年,王豪婚宴,派仆人送来了请帖。他父亲出门赴宴,原本只带长子或幼子。那天临出门时,他大哥闹肚子,幼弟又不知跑去哪里玩耍,寻不见。跟前只有他一人,他父亲只得带了他去。到了王家,有许多孩童都在三五成群玩耍,他却只能站在一边瞧。看着那些孩童那般欢畅,难过之余,他更有些恨,因而不愿多瞧,便独自在那庭院里到处走看。不知不觉走到厨房那边,一眼瞧见鸡笼边有两个孩童,比他略小一些,一样装扮,都是蓝锦银绣衣裳,乍一看,像孪生兄弟一般。后来,他才知道那是莫裤子和游丸子。

    他见那两个鬼鬼精精的,忙躲到一边偷看,那两个竟用竹篾片挑了鸡屎往厨房汤锅里丢,来来回回丢了几次,见人来了,才一起嬉笑着跑开了。他瞧着,心里羡慕无比,这正是他极想做,却从来不敢做的。前院那群憨玩傻闹的孩童,那些高仰鼻孔、满脸假笑、从不肯瞧他一眼的大人,他们全都该喝鸡屎汤。

    他站着望了一阵,见那厨房门前的仆人们又都走了,里头空无一人。他犹豫再三,还是壮着胆子过去,走到鸡笼边,折下一片竹篾,刮了一坨鸡屎。左右看看,仍没有人,便拈着那竹篾,迈过门槛,进到厨房,小心走近灶台。气促心跳得几乎要抽筋,强撑着才伸直了手臂,刚要把鸡屎甩进滚汤锅里,身后忽然响起个声音:“你做什么?”他吓得猛一颤,头皮都要飞走,慌忙丢掉那竹篾,转身就跑,却被脚下一片菜叶滑倒,重重栽了下去,牙齿正磕到门槛上,疼得他几乎昏过去。他却顾不得那些,拼力爬起来,疯了一般逃离那厨房,一直奔到前院,躲到花坛后,见没人追来,才急喘着气停了下来。嘴皮碰到牙齿,一阵钻心之疼,他不由得尖声痛叫起来。引得旁边几个孩童全都望过来,一个叫道:“他流血了,牙破了!”

    虽然疼得心都揪搐起来,他却猛然想到,父亲若见了,必定痛责。他忙闭起了嘴,用手背去擦嘴唇,一瞧,果然有许多血。他越发怕起来,忙忍着剧痛,跑到后院井边,将木桶甩下去,吃力打上来一点儿水,用手捧着漱口。冰水一碰到牙齿,顿时又一阵钻心痛,他顿时被疼哭,边哭边强忍着痛,急漱了两口,吐尽血水,把嘴唇和手洗净,而后躲到墙根一棵香樟树背后,偷偷继续哭了一阵。幸而他父亲并没发觉,出来后只骂了句:“来人家做客,斜嘴苦脸,做出这般丑相做什么?难成器的东西!”不过,几天后,父亲仍一眼瞧见,又痛责了一顿。

    他原本就不多笑,自从缺了这门牙,便越不愿笑了。旁人瞧着他是乡里巨富之子,常日间又温温静静,都羡叹不已。他却始终闷闷不乐,既无玩伴,又没有可说话的人,心里始终念念不忘那鸡屎,一直想着,能做些这等事情,该有多好。可直到十八岁,他都没做成一件这样的事来。

    十八岁那年,他考入了县学,可没想到莫裤子和游丸子竟也一起考中。他只敢安心读书,那两个却整日偷懒使奸,无所不为。他瞅着那两人,心里既厌又羡。教他们读经的那老教授,嗓音刮耳,为人又急躁,常常责骂学生。路缺牙一见这教授,便想起父亲,不由自主便憎怕,却只能小心听命。那老教授骂得最多的便是莫裤子和游丸子。

    不过,那老教授有两样可笑处,一是爱犯困,二是爱背着人用食指掏鼻屎。有一回教完一段《春秋》,他让学生们默写,自己坐在椅子上,又打起盹来。路缺牙发觉莫裤子和游丸子偷偷比画了一阵,随后莫裤子轻轻走到窗边,探出身子,窗外是一片菜园,种了一畦芥菜,已经开始结籽。他揪了一把嫩种子,回来放到桌上,用砚台将那些种子碾烂。芥籽极辛辣,他不由得打了个喷嚏,幸而忙捂住嘴,没惊醒老教授。他将那些芥籽汁抹到指肚上,而后拿着《春秋》走到前头,拍醒老教授,指着书问:“这句怎么解?”老教授高声讲解了一番。路缺牙一眼瞅见,莫裤子拍醒老教授时,将芥籽汁迅即抹到了老教授食指上。过了半晌,老教授装作看窗外景致,又掏起鼻屎,随即便猛打起喷嚏,一个接一个,声音尖厉之极,几乎要将自己那干减肥体嚏散。路缺牙不由得咧嘴笑起来,全忘了自己缺牙,心里对莫裤子也越发赞佩。

    莫裤子见他笑,似乎很中意,偷偷问他:“我们要去瓦子耍,你去不去?”他忙摇了摇头,莫裤子顿时败了兴,他也暗暗后悔不迭。

    后来,莫裤子和游丸子被逐出了县学,他始终没能跟着去做一件那等事,望着那两副空桌椅,心里惆怅之极。

    不过,没过半年,他父亲病逝,他也休了学,回家奔丧守孝。他的兄弟们随即争闹着要分产析户,他也正盼着能出去独住。兄弟们将睢水边那片田和几间草房分给了他,那片田离得最远,亩数又最少。他倒极中意,只是被兄弟欺负,又争不过,心里始终有些不平。

    他去看自己分的那片田,那田正在界石边。那块界石有一人多高,立在睢水岸边,两面分别凿着襄邑和宁陵两县县名,下头小字又是帝丘、阳驿两乡乡名。由于外形似一棵古柏枯干,乡人都唤它古柏石。界石向南,一条土路直通到几十里外的汴河。

    他正瞧着,却见莫裤子走了过来。莫裤子已经听说了这事,笑着问他:“被兄弟欺负,你就这般白受着?”他苦笑着摇摇头,不愿多说,便岔开话头:“那等事,你是如何做得出的?”

    “哪等事?”

    “譬如在学里时,拿芥籽汁害老教授打喷嚏。”

    “那算得什么?”

    “我想做,却始终做不出……”他不由得黯然起来。

    莫裤子笑道:“那等事,做不做有什么大不得的?你若真想做,该做件大的。你这块田亩数不及你兄弟们的,不过有个法子能讨回便宜,只看你敢不敢做。”

    “什么法子?”

    “瞒天过海的大法子,你若真敢做,我才说。”

    “我敢!你说!”生平头一回,他总算坚定说出了一句心意。

    “你看那块界石,这两县丈量田亩,都以它为界。你这田在宁陵县这边。明年是闰年,又要核准田亩。宁陵县来勘量时,你把这界石搬到田地那头去,便丈不到你这里。等那边襄邑丈量时,你再把界石搬回去。那些衙前书吏干办们哪里会晓得?这样,你这块田就如一块布褶子,藏在里头,税籍上便没了名目。这块田有六百亩吧,一年各项税钱便省出来近二百贯,几年便能将你兄弟们克扣去的找补回来了。”

    “这……”

    “我便知道你不敢。”莫裤子又扫了兴,转头要走。

    他忙急急思忖,从小到大,自己从不敢做一件坏事,这般活着,有何意趣?二百贯税钱倒在其次,做一桩这等事,至少也算出一口闷气。于是,他忙追上莫裤子:“莫兄弟,我愿意做!”

    “真的?你若真想做,先不忙。除了田,钱你也分了一些吧?”

    “嗯,将近五百贯。”

    “那便能再买七百亩地,你将你这块田南边的田地尽力都买过来。上千亩地,这事才值得做。另外,两县是以界石向南这条土路为界,向东一里地外,还有一条南北土路,界石搬到那里才更容易蒙混。这中间的大田还有几家,不如将他们全都劝进来,大家一起做,才更好。”

    “这个就难办了,人多心杂。”

    “怕什么?你若真想做,我来替你做说客。”

    “有句话恐怕极冒昧,会冲撞莫兄弟……”

    “什么话,尽管问。”

    “这桩事……莫兄弟为何这么热心?若真做成,不知该如何答谢?”

    “答哪般鸟谢?我只是见不得你受亲兄弟欺负。另外,更见不得到处死潭子一般,又臭又闷,拿石头砸一砸、棍子搅一搅,心里才舒坦。我也不知为何有这怪癖,生来便是这般,哈哈!”

    那天分手之后,他兴致极高,照着莫裤子所言,拿了那五百贯钱,在那两条南北土路间,四处寻买田地,买到了五百多亩。莫裤子果真带着他,先去拜访王豪,一番言语说动了王豪。王豪又去约了两条土路间有大田的六家豪富,说服了他们,将那片地的零碎田产全都买了下来。到第二年重核田亩时,等襄邑这边核完,夜里偷偷将界石搬到东头那条土路口。宁陵县衙吏们来勘量田土,果然只堪到界石土路那里便停住了。

    这样一来,中间这一带田产,几十顷地,便成了无籍无税地,他们几个将这片地唤作“褶子田”。

    做成这事后,路缺牙无比欢欣,对莫裤子更是感激。他听说莫裤子将家中田产赌去了许多,忙将免除的田税拿出一半,换成银子去宁陵县里寻见了莫裤子。莫裤子见到那些银子,笑着说:“想得的钱,我一定设法得来。不想得的钱,一文都不愿沾。这银子你拿回去,汴京有专补牙的医铺,你去把你那门牙补起来,省得每回见我,说不敢说,笑不敢笑,瞧着急煞人。”

    他只得收回那银子,照莫裤子所言,去京城寻见一位牙医,用象牙、白锡、银箔,将他缺了的那块牙补了起来。虽说仔细瞧,还是有痕迹,却终于敢开口笑了。

    回到乡里后,他雇人将那三间草房翻盖作瓦房,砌起围墙,建出一座小小院落,种了些花树,请了一个小厮洒扫、一个老妇煮饭,清清静静、自自在在过起来。闲来无事,他便试着去做些当年想做而未敢做的事:走到人家田边,有意揪几把麦穗;去茶肆喝茶,趁着人多,不给钱便跑;往馒头里填上一大坨芥籽泥,丢给狗,看狗吃了伸舌怪叫;见到妇人在河边洗衣,偷丢块石头在水里,溅妇人们一头一身的水,听妇人们破口嚷骂……每做一件,他都畅快无比,能笑半里路。

    他没料到,有天又去做这等事时,竟会惹出那等祸来。

    他一直记着兄弟们对自己的刻薄,尤其是两个兄长。他大哥有个七岁大的儿子,名叫小角儿,不时跑来他这里讨糖果子吃。他倒是不厌这孩子,不过,一直琢磨着如何羞弄一番大哥。有一天,莫裤子路过他家,进来讨茶吃。他忙请进屋,让老妇煎了茶,两人在屋里坐着说话。他便向莫裤子请教好法子,莫裤子听了,笑起来:“你是想单惩治大哥,还是两个哥哥都惩治?”

    “两个若能一起作弄,那最好不过。”

    “这有什么难!哪天你侄儿来,我做给你瞧。”

    他听了,按捺不住,忙唤那小厮,去村里设法哄小角儿来。小厮跑着去了。吃了两盏茶,院外传来小角儿的声音。莫裤子忙过去闩起了门,而后站在门背后,朝他使眼色,他全不明白,只能愣愣看着莫裤子。

    莫裤子侧耳听着小角儿快跑到门边时,忽然开声说:“这、这事,你、你千、千万莫、莫告、告诉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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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12-18 11:02:09 | 显示全部楼层
    他一听,惊了一跳。莫裤子在学他二哥说话。他二哥说话有些口吃,莫裤子学的声气极像。他忙接过话头:“二哥,什么事?”

    “小、小、小角儿……”

    “小角儿怎么了?”

    “小、小角儿,不、不是大、大哥的儿子。”

    “小角儿不是大哥的儿子?!那是谁的?”

    “我、我和嫂、嫂嫂生的。”

    “你和大嫂?!”

    “嗯。你、你千、千万莫、莫让大哥知、知道。”

    他看到刚才门缝下头一截被黑影遮住,自然是小角儿躲在外边偷听,他们说完后,门缝又亮了。他忙跑到窗边偷瞧,见小角儿飞快跑出了院子,不由得笑了起来。

    第二天,他打发那小厮去两个哥哥那里探听消息。小厮不一时便满脸惊慌跑了回来,喘着气急急回报。他听了之后,顿时惊住。昨晚他大哥先和嫂子闹了一场,接着又冲到二哥家去闹。二哥口吃,分辩不开,愤恼之下,竟抓起一条凳子,将他大哥打破了头。二哥忙骑马去请医生来救时,大哥已经流血而亡。而他大嫂,羞愤之余,也上吊自尽。他二哥已被大保长带人捉去县里见官了……

    半晌,他才回过神,忙问小厮:“昨天下午,小角儿来这里时,你听见我们说话没有?”“没,我去挑水了。”他这才略松了口气,但心头终究慌恐无比,忙骑了驴子去寻莫裤子,幸而莫裤子在家,他忙将莫裤子唤到村外麦田边,急急问:“莫兄弟,你可听说了?”

    “昨晚我便知道了。”莫裤子竟像是没事一般。

    “这该如何是好?”

    “你拿银子,去县里请个好讼师帮你二哥。再疏通疏通,能判轻些,便尽力判轻些。”

    “那我大哥大嫂呢?”

    “他们全是呆蛾子,略见些火苗,便没命扑过去。这回不被烧死,下回人略一逗,照旧会往火焰里扑。你该做的,是往后照管好那几个侄儿侄女。”

    “可是……”

    “可是什么?你一直想着闹些大事件,这回总算如愿了。还想什么?”

    “我们昨天说的那些话,万万不能说出去。”

    “我也担了干系,我会说?”

    “不成,我们得立个约!”

    “好啊。违了约该如何罚?”

    “谁若说出去,他的全部家产便归另一个。”

    “成!”

    于是,他们一起回到莫裤子家,进到房里,关起门,写了契约,签过字。莫裤子将其中一份递给他:“拿去。可放心了?”

    他没有说话,低头折好,揣起来,转身离开了莫家。

    回去后才后悔起来,不签这约,还口说无凭,签了约,反倒落了实据。但那之后,他再没见过莫裤子。过了一阵,听人说莫裤子淹死了,他才松了口气。

    他二哥被判了一千里徒刑,发配到江西。他便依照莫裤子所言,一直照管那些侄儿侄女。如今,那些侄儿侄女早已由他操办各自成家,他因此也得了仁厚叔父的义名,人人赞叹。至于当年那桩事压在心底,几乎忘记。

    他没有料到,十八年后在桃花宴上,竟然重见莫裤子。莫裤子走到他跟前,笑着问候完,指着自己怀里,轻声说了句:“你放心,那约定我一直没忘。”他一听,反倒惊慌起来。

    随后,莫裤子死在茅厕里,他才大松了口气。谁知王豪丧礼上,王小槐竟偷偷说:“莫裤子埋在那块界石下,怀里揣着一张约书。”

    他听后,寒透全身。当晚,他带着小厮,拿了铁锹,头一个赶到那界石边,正要开挖。其他几个豪富竟陆续赶来。那些人不让动界石,他只能不动。又怕别人挖,叫两个小厮日夜轮流守在那里。

    后来,姓裘的说,得一起杀掉王小槐,他立即赞同。王小槐恐怕是唯一知道他那桩隐秘的人。可王小槐死后,他家院里清早落了许多栗子,皇阁村又传来还魂闹鬼的邪事,请了相绝陆青驱祟。

    他忙赶过去求教。陆青盯着他注视片刻,眼里忽闪过一丝笑,他浑身一寒,那笑意极像莫裤子。陆青随即言道:“此卦属损。损人自益,实为自损;自损益人,乃为自益……”最后又教了他一句话,他听了,心里一阵翻腾:

    “一言风推水,一举坡滚石。善恶一粒种,良莠万亩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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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12-18 11:02:1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章




    利者,众人所同欲也。专欲益己,其害大矣。

    欲之甚,则昏蔽而忘义理。求之极,则侵夺而致仇怨。

    故夫子曰:放于利而行多怨。

    ——程颐《伊川易传》

    裘镇时常发狂,尤其是每回遇见莫裤子。

    他脸上生了一张嘴,心底里似乎另有一张嘴,那张嘴无底洞一般,始终张开口,等着吞钱、吞食、吞色、吞名……但凡这世间的好,无所不吞,也从不餍足。他不知道这张嘴是天生的,还是父母教化的。虽然家里良田百顷,他父亲却总望着别家的另一块好田,他母亲则总是恨别家妇人又换了身更时鲜的穿戴。自小,裘镇时时瞧见的,便是这两双馋眼,一双比一双渴,一双比一双烫。他又是独子,父母从来不许别家孩童胜过他丝毫,他也的确极少输过。他生得健壮,又有一股从不让人的悍气。偶尔吃穿玩物上比不过其他孩童,他便去打、去抢,争不到手,命都可以不要,谁敢抵挡?

    然而,他总是输给莫裤子。

    裘镇比莫裤子大三岁,孩童时,三岁能高出一个头。别家孩童都怕他,唯有莫裤子,反倒时时招惹他,见了他便唤他“大滚球”,还编出些溜口话笑他,“大滚球,娘见愁,一脚踢进粪里头”。他若是捏住莫裤子那细颈子,眨眼便能将他捏死,莫裤子根本休想挣开。可莫裤子既像泥鳅,又像兔,他从来抓不住。

    这还在其次,比强、比富、比好,他都不惧。他最恨的,是莫裤子那万事不吝的赖气。他们一年难得见几回,只在乡里豪富家宴上能碰到一处。每回去,裘镇他娘自然让他穿最好的衣裳,他也自然时时强过所有孩童。莫裤子却偏要和他比,而且不比好,只比不好。

    有回,他父亲带他去游丸子家赴宴,他穿了一身销金锦缎小衣裳,浑身金闪闪,走在太阳地里,远远就能耀晕人的眼。莫裤子只穿了件织银线的蜀锦,却偏要和他比。游丸子和其他孩童都围在一边看。他大声笑起来:“一两金子十两银,你那件衣裳,只好拿去擦屎。”

    “那咱们就比一比,你敢不敢?”

    “有啥不敢?”

    “谁要不敢,谁就吃屎。”

    “好!”

    “你等着!”

    莫裤子飞快跑出了院门,他以为是逃走了,忙大声骂起来:“擦屎布,你别逃!”可不一时,莫裤子又跑了回来,手里抓着根树枝,枝子上沾了些人屎,他摇着那屎枝子说:“咱们就往自己衣服上抹,谁抹得多,谁赢!”说着,莫裤子就往自己衣襟上一抹,新新的衣裳顿时沾了一道屎。他看到,恶心得直咧嘴。莫裤子把那屎枝朝他伸过来:“该你!”他赶忙避开,吓得转身就跑。莫裤子在后面一路追着笑叫:“大球子,滚沟子,滚回你娘屎肚子!”

    每回见到,莫裤子总能想出更臭、更烂的主意,裘镇哪里赢得过?因而只能把莫裤子当作一摊臭屎,恨恨避开。

    长大后,他们更难得相见,没想到,有回竟在宁陵一家赌坊撞见了。他家离襄邑更近些,因而常年在那边几家赌坊里耍。他进了赌坊,寻常赌棍全都不敢跟他赌,只有几个富家子弟还能陪他耍几局,他赌得没兴致,才转到宁陵这边。他一进那赌坊,便见中间那张大赌桌边围满了人。有个人盘腿坐在桌上,面前摊开一张图谱,旁边一只陶碗,正在吆五喝六地掷骰子,是莫裤子,和几个人在赌“猪窝”,那图谱上绘有各色名目,与骰子彩数一一对应,掷完后对照谱子计算输赢。

    裘镇一见莫裤子那狂赖样儿,心里顿时腾起火,从随从提的木箱里抓出两锭五十两的银铤,过去推开桌边的人,将两锭银子啪地扣在桌上,高声说:“一局五十两,拿得出的来赌!”桌边那些赌棍哪里拿得出,纷纷抓走自己铜钱和散碎银子,一起退开了半步。莫裤子则仍安坐桌上,笑着说:“我来陪你。你先掷。”

    “你爷我没那些闲肠肚耍这个,爷平生只爱捻钱。”捻钱是掷铜钱,正面为字,背面为幕,字赢幕输。

    “成!仍是你先捻。”莫裤子从腿边一小堆铜钱里摸了三个,丢到裘镇面前。裘镇抓起来,双手合住,用力一摇,随即抛到桌上,两字一幕。莫裤子弯腰伸臂,抓过那三个铜钱,随手一丢,一字两幕。旁边的人全都哄叫起来。

    裘镇大喜:“拿银子来!”

    “再捻两把,一总算。”

    裘镇便和他又丢了两回,两回皆赢。他再不肯让,催着要银子。莫裤子却把腿边那些铜钱推了过来,说:“这些你先收下,剩余的明天给你。”

    “不成!眼下便要。”

    “眼下没有。”

    “你耍弄爷?”裘镇一挽袖子,便要去打。莫裤子却高声道:“慢着!咱们再赌一回,不赌钱,赌个新鲜的,输了,连将才这些钱,当场算清!你敢不敢赌?”

    裘镇猜测他又要拿那些腌臜物来耍弄人,忙说:“屎、尿、鼻涕、呕秽一概不赌。”

    “哈哈,不是那些下作物事,是个绝色美人。宁陵行院新来了个班首,弹得一手好琵琶,唱得一口好曲儿,名叫卓兰儿,你可听说了?”

    “赌她什么?”

    “咱们一起到她门首,她愿意先接哪个,哪个便算赢。哪怕只见一面、只坐一刻,也是赢。”

    裘镇前两天便听说汴京有个名妓来到宁陵,将全县的妓女都比了下去,今天来,也正想去会一会,忙问:“赌多少银子?”

    “这等佳人,赌少了作践风月,咱们就赌个大的,先定张契,各家拿出十年的田租。”

    “两县人都知道你家的田已被你赌去大半,你拿剩余那点田跟我家上百顷来赌?”

    “那我退一步,我拿剩余全部田产跟你家一半地租来赌,田产对田租,敢不敢?不敢便算了,我另寻其他有钱又有胆的赌去。”

    裘镇知道他在激自己,但一想莫裤子身上已经没有钱,哪怕急寻些来,也有限。自己今天特地带了三百两银子,便是去汴京会头等名妓,也宽绰有余。再想到历年受莫裤子的那些辱,便是赌上自家十年全部田租,也该讨回这口积年恶气。于是他高声道:“赌!”

    莫裤子唤坊主拿过笔墨纸砚,随即写了两份契书,内文相同,但各以一人为赢者,都画了押。而后请了坊主和几个赌棍作保,两份契书都由坊主收着,一起去会那个卓兰儿。那些人巴不得瞧热闹,跟着一起到了那门首,莫裤子说:“我欠了你赌资,你先请。”

    裘镇并不推让,大步进了那院门,高声唤道:“卓兰儿在吗?恩客来啦!”一个妇人快步迎出门来,赔着笑说:“这位官人,我家兰儿被知县包断了,这一个月都不许见客。”“什么?你敢在爷面前说谎?”“老婆子哪里敢说谎?您瞧那两位,是知县特地差来看院的。”两个身穿公服的男子一先一后从堂屋里走了出来。见到前头那个,裘镇顿时暗叫晦气。那人他认得,是宁陵知县的堂弟。

    上个月,裘镇和两个朋友来宁陵县吃酒,一个名叫胡欢娘的妓女来陪坐唱曲,他嫌胡欢娘唱得不好,要撵她走,胡欢娘却要讨了钱才走。他一恼之下,将胡欢娘扯到街边,痛打了一顿,若不是三槐王家一个叫王大峥的过来劝住,恐怕已将那胡欢娘打死。没想到,胡欢娘与知县堂弟交好,裘镇的父亲又因一块禄田,与知县有过龃龉,那知县因他父亲财多势强,只得让了半步。得知胡欢娘一事,知县立即秉公严办,差县尉到裘家捉人,将裘镇抓到狱中,打了二十板子。裘镇父亲使了三百两银子,才将他保出。当日来捉裘镇的,便有那知县堂弟。裘镇平生第一回挨打,自然怀恨在心,要寻机报仇。可这时,见到知县堂弟,他却不敢轻动,只得丧气转身,出了院门。

    莫裤子见他出来,笑道:“没会着?该我了。”说着便走了进去,一路高声唤着“卓姐姐”。裘镇忙向里头望去,只见堂屋里走出个美貌翠服女子,笑着迎向莫裤子,两人站在廊下,说了两句话。而后莫甘深施一礼,随即转身走了出来,笑望向裘镇:“我赢了。坊主,请把那两份契书给我。”那坊主忙将两页纸递给莫裤子,莫裤子将自己那张折好揣进怀里,而后笑着说:“这张便撕了。”几下便把那张纸撕得粉碎。裘镇一直干瞧着,胸口几乎燃起来,狠狠踢了一脚身边探头的随从,喝了声“走!”,随即气恨恨大步离开了那里。

    回去后,裘镇不敢告诉父亲,暗暗想该如何夺回那张契书。可没等主意想出来,莫裤子竟死了。

    十八年后,桃花宴上猛见到莫裤子,裘镇惊了一大跳,随即便想起当年那纸契书。正在暗想,隔了这么多年,那契书应该早已丢了。谁知莫裤子过来问候,指着自己怀里,低声说:“当年这契书,裘兄没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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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18-12-18 11:02:31 | 显示全部楼层
    裘镇瞪着眼,顿时哑了口。看着莫裤子又去和那几人说笑吃酒,心里暗暗盘算,该如何将这条粪蛆除掉。没等他想出法子,莫裤子竟死在茅厕里。看到莫裤子尸首,他险些笑出声来,自己在这条粪蛆跟前输了无数回,总算轻轻易易赢了一大场。

    他没想到,王豪丧礼上,王小槐竟将他扯到一边,低声说:“莫裤子尸首埋在界石下,怀里揣着那张契书。”他听了,恨不得一掌拍死那小猴儿。回去后,更是躁得连摔了几只茶盏。等天黑下来,他再忍不住,忙唤了几个仆役,一起去挖尸,可到了那里一瞧,那几个豪富竟也聚到了那里。他忙说:“这界石不能再动!”幸而那几人听了他的话,一起差人守住那界石,并互相监看。

    除了那尸首,知道那纸契书的还有王小槐。他听得宁陵县主簿常来寻王小槐,他和那主簿相熟,便去打探,那主簿说,正月十五王小槐要去京城看灯,并安排了一顶轿子,半夜接了他,出东水门,过虹桥,去办一件要紧事。那轿子上会插一根枯枝。

    裘镇听后,顿时有了主意,忙去跟那几个豪富商议,一起出钱,找人杀掉王小槐。那几人都怨愤王小槐,全答应了。他便收了钱,寻了一个得力仆人,去京城做这桩事。那仆人到了京城,寻见几个同伙,正月十五半夜,装作一群醉汉,候在孙羊正店门前。那轿子果然来了,那仆人和同伙一拥而上,围住轿子,仆人拿着刀,趁乱朝轿子里连捅了几刀。

    几天后,王小槐的死讯果然传来,裘镇这才吐了口恶气。但莫裤子尸首埋在界石下,终归是个隐患。只是他们几家豪富一直互相监看,谁都不能动那界石。裘镇寻思了一阵,忽然想到一个人:王豪的管家老孙。那日老孙是头一个发觉莫裤子尸首的人,裘镇一直回想那天的杀人者,想来想去都想不出来,难道是老孙?

    裘镇忙骑马去王豪家寻老孙,可那院门锁着。他一打问,老孙去了汴京料理王小槐的尸首。老孙的浑家刘氏一个人不敢留在这大院里,搬去了村西自家的小院。裘镇又寻到那小院,刘氏出来开了门。

    裘镇进去后,拿出一锭银铤:“这锭银子给你,我要问些事情。”

    “是不是问莫裤子?银子老身不能要,不过我家丈夫走之前留了话,说小相公已不在了,若是你们来打问,便把实情告诉你们,免得再生冤仇。”

    “哦?你快说,谁杀的莫裤子?”

    “没人杀他。”

    “没人?”

    “莫裤子没死。”

    “没死?!”

    “那是老相公跟他商议好的计谋,莫裤子是假死。”

    “什么?他为何要这么做?”

    “唉!这也是老相公一片疼儿的心。他似乎料到自己活不久,丢下小相公一个人,才这么大点年纪,恐怕会受人欺凌。尤其是你们这几位。”

    “我们?”

    “老相公说,穷的还不怕,拿些钱出来,便好说话。富的只想更富,又最恨人比他富。家里这些田产,小相公独自哪里守得住?于是老相公日夜寻思自己死后,如何保住小相公不受你们侵压。那时,他去县里偏巧遇见了莫裤子,莫裤子说你们几家都有些把柄在他手里——”

    裘镇一听,顿时变了色。

    “老相公便拿了许多钱,买了莫裤子那些把柄,而后跟莫裤子商议那法子。先让莫裤子在桃花宴上把话头一个一个留给你们,而后趴在茅厕里装死。谁料到,莫裤子拿钱偷偷走了,老相公却真死了。临死前,老相公把这些话交代给了小相公,让他留着那些把柄,若是你们敢来欺凌他,就叫他拿那些把柄治你们——”

    “王小槐为何要把事情告诉我们?”

    “唉……小相公那脾性,哪里藏得住心事,老相公一死,他便要捉弄你们。”

    “捉弄?”

    “其实,莫裤子那些把柄不过是一些空话。”

    “空话?”

    “嗯。他说他有些契书,一直揣在身上,可十八年前掉进汴河里,全都被泡烂了,只能拿些空话来吓唬你们。”

    “那界石底下埋的什么?”

    “老身就不知道了。”

    裘镇觉着自己被大锤子连砸了几锤,惊了半晌,才急忙出门,驱马来到界石边,草棚里八家的仆人仍守在那里。他忙叫那些仆人各自回去唤来自家主人,说一起搬开界石。

    焦急等了许多时,那八人才陆续赶来,他忙将实情讲了一遍,那些人都不信。但还是答应一起唤仆人搬开界石。那界石搬开后,底下埋着一只木盒,裘镇忙俯身打开那盒盖,里面是一张纸,纸上写着四个字:夜半等我。

    他们看了,全都面面相觑,不知何意。然而,才过几天,皇阁村便传来消息,王小槐还魂闹鬼。裘镇家院里清早又落了许多栗子,惊得他寒毛倒竖。他听说三槐王家请了相绝陆青驱祟,忙赶去求教。

    陆青盯着他,眼里似乎有些厌意,让他极为不快,但还是忍住没有发作。陆青冷冷说道:“益卦之益,与损相生。损极生益,益极生损。自损者,有时而益;自益者,时至必损。益人者,终得自益;损人者,同归自损……”最后,陆青教他清明去东水门外等一顶轿子,对那轿子说一句话,他听了,似乎又挨了一锤:

    “自古饕餮称猛兽,终有食尽自噬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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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12-18 11:02:44 | 显示全部楼层
    泽篇

    厨子案





    第一章




    夬者,决也。人之行,必度其事可为,然后决之,则无过矣。

    理不能胜,而且往,其咎可知。凡行而有咎者,皆决之过也。

    ——程颐《伊川易传》

    清明上午,白揽子站在汴河湾榆疙瘩街口,惴惴等着那顶轿子。

    白揽子今年三十七岁,本名白丘,是襄邑一名揽户,专替村户代纳田税。多少年,他都盼着能来汴京,没想到今年竟连来两回,而且两回都是为了王小槐。虽然眼见着京城的繁盛,他却无心去瞧。厢厅门外有个老汉,摆了一摊旧书,在那里跟人讲论旧史新闻。他原先最爱听这些,这时站在人群外,耳朵虽听着,两眼却不时朝东水门那边瞅望,盼着能早些了结这桩冤孽。

    白揽子最怕作决断,可人生于世,处处尽是岔路,时时都得决断,哪里避得过?而且,人之决断,皆是向着好。头一眼寻见的,也皆是好。可这些好背后,藏了多少歹,往往瞧不清、看不透。等你明白时,已被那些好稳稳钓牢。好里藏的歹,则刺骨穿心,让你叫不出,也挣不破。

    白揽子家原本只是个五等小农户,父亲因被官府点差,曾送粮去陕西边关,虽吃尽了苦,却也一路上得了些见识。回来后,便不愿儿子一生只做个农人苦不到头,便竭力勒省些钱粮,求告乡里大户严漏秤,让儿子在他家塾中寄读。白揽子疼惜父母的钱,也知尽力用功,心里却始终不喜读书。

    十二岁那年他跟着父亲去县里缴纳秋税。父亲推着独轮车,上头高高垒着几只麻袋,里头是三石麦、两石粟、一石多豌豆。白揽子才学了些算学,一路上便跟父亲算税钱:“爹,俺家一亩地,税是多少?”

    “官税是十分纳一。照三壤法分,俺们那二十八亩都是中田,每亩一斗二升。”

    “那总共是……三石三斗六升。爹搬这么多粮去做什么?”

    “这些都怕不够哪。官仓粮食被鼠雀偷食了,得缴鼠雀耗,一石输二升;官爷们收税劳累了,还得加些润官的斗面耗,缴多少,得随税吏心意。税吏若是昨晚和娘子拌了嘴,今天便得多扣几升。县里运粮去州府,每石得缴二十文脚钱;搬存粮食有损漏,每石又是二十文。”

    “他们不看好粮仓,少了倒叫我们赔?”

    “他们是官,俺们是民,官说要缴,哪里敢不缴?这些才一半,除去正税,还得缴一成义仓粟。还有哪,每个人盐钱三百六十文,身丁钱七十一文,你年纪小,还算不得成丁,得缴挂丁钱,三十文……”

    “这么多!我都算不清了。”

    “你爹算了半辈子,至今也没算清。除开这些,每年还要新加一两样杂变,前年加了鞋钱,去年是醋息钱,今年还不知要加些啥……孩儿啊,你一定得好生用心读书哪。我听严大户说,读了书,做了官,便再不必缴税,每年几十上百贯禄钱,出门不是车,便是轿,整日搬拿的最重的对象,只有笔和箸,连宅里仆人衣服薪炭钱都是官里出。外头许多人又争着送润手润脚钱,眼不灵、嘴不巧、人不得计,送还未必送得进那官宅门……”

    白揽子那时只低头听着,心里却有些不情愿,爹常年被那些官人欺压,恨得牙能咬出血,却又一心盼我做那等人。等我做了官,不知有多少人恨我?

    这话他却不敢说出来,到了县里税场一瞧,满眼尽是人车驴牛,密密麻麻,挤挤攘攘。一圈木栅围着一大片场子,里头一堆一堆麦山豆岭。许多手力在忙着搬运,一些衙吏则守在场口,看着斗量秤称,记录税簿。外头排的人极多,他们只能等。没想到一等,竟等了六天多。好在他父亲早已料到,带足了饼子。白天还能略走动走动,夜里只能靠着车边打盹。

    到第三天,眼看要排到,却下起秋雨来。那些衙吏立即停了手,不再收粮,转头去呼喝人力们赶紧遮盖搬运场里的粮食。白揽子忙帮着爹展开带来的一张旧油布,罩住车上的粮食,他们父子各靠一边,扯着油布,蹲在车旁。那秋雨一下便不停,油布太窄,大半身全都淋透。白揽子冷得直颤,盼着能喝口热水,可那地方哪里讨热水去?连带来的一小皮袋凉水也早已喝尽,只能接了油布溜下来的雨水喝。夜里便更加难熬,坐在湿地上,缩成一团,虽然困极,却冻得睡不着。那时,他才明白了父亲心意,即便做不成官,至少也得做个富人,买把伞,换身干衣裳,去前头那茶肆里买碗热汤……

    雨下了三天,那三天,如同在水牢里囚了三年一般。见到太阳光从厚云里露出来,满场的农人全都欢叫起来。白揽子也忙从油布下爬出来,眯眼望着云缝里那道金光,又想哭,又想笑,大张着嘴,喉咙里发出些怪异声响。

    那些税吏也慢慢踱过来,重新开始收粮。轮到白揽子父子时,他爹忙将独轮车推过去,报上自家税籍。一个书吏坐在桌边,叫贴司,旁边堆了几摞子簿记,半晌他才翻寻出一本,打开寻到后,报给旁边一个拿算盘的贴司。白揽子瞅着那贴司拨动算盘,算了半晌,才报出数字:“麦六石八斗三升,钱一贯八百六十三文。”他爹忙说:“俺除了麦,还有两石粟米,一石四斗豌豆——”旁边一个监管粮斗的税吏叫斗子,歪着鼻子吼起来:“快些搬过来!”

    白揽子忙帮着爹将车上粮食一袋袋搬过去,两个力役将袋口解开,倒进一个大粮柜中。那斗子用木铲将麦子铲进粮斗里,每斗都装得极满,却不拿木概子刮平,端起便倒进一个木槽中,木槽下头有麻袋兜接,每一斗都至少多出一升粮。白揽子瞧见,顿时恨怒起来,他仰头看父亲,父亲眼里也一阵阵疼,却仍尽力赔出些笑。

    六大袋粮食都称完后,那贴司又拨动算盘:“麦豆同价,粟米每斗多计十八文钱。一石八斗,三百二十四文,折成麦,是二斗八升。粮总共还缺三斗五升——”白揽子爹顿时慌起来:“俺算得足足的,还差这么些?”那算子像是没听见,冷着脸问:“补粮还是补钱?”

    “粮只载来这些,补……补钱。钱是多少?”

    “补四百三文。加税钱,两贯二百六十六文。”

    白揽子爹忙从车上搬过钱袋,从里头拎出两贯整钱、三陌小串,抖着手解开一小串,要数出六十六文,却几道都没能数清。那个贴司顿时吼起来:“快些!你是生吞了鸡爪,得了风症?”白揽子爹一慌,钱串掉到地上,铜钱滚得四处都是。白揽子忙过去一个个捡起来,有几个滚到了贴司桌台底下。他趴到地上,伸长了手去摸,却被那贴司一挪脚,狠踩了一下,疼得他一抽,却不敢叫出声。那贴司却又挪了一下脚,将一枚铜钱踩到了脚下。白揽子只得先将捡到的那些交给了父亲,又爬到地上去看那一枚。那贴司却再不挪脚,填好一张税钞,丢给白揽子爹,随即又唤下一个。白揽子趴在地上不肯走,被他爹硬拽起来,走了多远,都仍不时回头瞅望。那一文铜钱,至今想起来,他都仍有些惦念。

    回去以后,白揽子才开始发愤读书,考了几年,终于考进了县学。换上白布襕衫,笔墨纸砚、吃穿用宿,都由官府供给。月钱虽只有三四百文,于他而言,却已是崇荣之极。他父亲更是乐得满脸皱纹全都舒展开,深一道、浅一道,密密铺散,全是喜气。

    可到了县学之后,白揽子便吃力起来。与那些优异同学比,他文思始终滞重,每回月考季考,都落于下等。要升州学,自然无望。再一想,这县学生便有二三百,州学生数千,全国二十路恐怕得十数万,可朝廷每三年才一大考,每回考中的举子却只有三五百人,哪一年才能轮到自己?

    拼争了几年后,他被县学辞退,黯然回到乡里。父亲的皱纹重又密合起来,脸上那些亮光也顿时消散。他满心愧疚,却也无可奈何,只能重新拿起农具,跟父亲一起去耕田。那些农活儿,他原本便做得不多,丢下几年后,更加生疏。才垦了半亩地,便已累得腰酸肩痛,双手打泡。父亲不歇,他也不敢歇,只能硬挨。几个月后,才渐渐顺手,心里头却越来越苦。

    那年交夏税,他不愿父亲再受累受气,便推了独轮车,载着母亲织好的绢匹,独自去县里缴税。那独轮车他不曾惯习,路上翻倒了许多回,天又热,一路狼狈,全身汗湿,费尽气力才到了县里税场。人仍旧那般多,他只能停放好车子,在一边等。这回还好,等到快傍晚时,便轮到了他。他忙起身推车,一慌,那独轮车又翻倒在地,税台边一个人大笑起来,听着极耳熟。抬头一瞧,竟是县学时的一位同学,名叫施万,是乡里上户子弟,也和他一般被辞退。施万穿了一身皂色吏服,竟已入了吏职。白揽子被他瞧见自己这狼狈样儿,脸顿时红了。又不好装作没见,只得先扳正了车子,而后朝施万拱手一揖。

    施万仍笑着,眼里满是欢嘲:“你好歹也是个秀才,竟去做这等贱活儿——”随即转头朝那几个税吏高声说:“几位老哥,这是我县学同学,你们尺子把宽松些啊。”那几个税吏一起笑着点头,旁边两个手力忙过来帮白揽子搬下绢匹,一卷卷展开去量。施万又回头笑望过来,叹了口气:“你也真是个呆,做不得官,至少也该在衙前谋个体面差事。”

    “可……做了吏人,便应不得举了。”

    “哈哈,你竟还睁着白眼,做那金榜梦?”施万猛地又大笑起来,引得四周人全都望过来。白揽子越发羞窘,垂下头,手不住搓着衣角。施万又说:“我如今是帝丘乡乡书手,莫如你做个揽子,便不算是吏职,却又是样好营生。揽子一张嘴,脚底溜油水。这些税吏都与我父亲相熟,我递句话,他们不好为难你。那些下等税户,我去替你开说,他们不敢不听。如何?”

    “这……”

    白揽子听了,心不禁跳起来。有些下等农户田少税少,每年须缴的粮绢不多,自家背负了跑去县里缴纳,路远耗时,又怕衙吏苛刻作难。乡里便有一些人,叫作揽子,包揽了这些烦难,收齐各家粮绢,整运到县里,一齐缴纳。揽子只收些脚费。

    白揽子也想过这出路,只是做揽子,上得与税吏交好,下得让那些农户信靠。他自小只会读书务农,读了书又增了些清高自傲,寻常难得与人言谈,哪里做得来这等钻上营下、左兜右揽的活泛营生?听施万这么提议,他顿时忐忑起来。

    施万见他低头不语,又说:“做揽子,你只输在这呆性儿上。不过,呆也有呆的好。人见到呆人,心里便少疑忌,反倒会手软几分。”

    白揽子听了,心跳得越发急了,不由得吞了口响唾,知道施万为人一向善变,若是今天推辞,往后便再难寻这良机,忙红着脸,闷憋出一个字:“成。”

    “好,已是饭时了,咱们去那边那间茶肆坐着吃酒细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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