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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black白夜

《清明上河图密码6·醒世大结局》作者:冶文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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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天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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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0-10-6 19:49:4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章 收束
    事不可不勉也。
    ——宋神宗·赵顼
    一、香袋
    赵不尤又赶到郑居中府上。
    郑居中原本便是汴京人,神宗末年进士及第,被时任宰相王珪榜下择婿,蔡京更荐他有廊庙器。初登仕途,可谓两脚青云,然而,神宗病薨,王珪辅佐哲宗继位后,也旋即病卒,郑居中由此失了依傍,只能本分为官。二十余年间,循资迁转,到当今官家继位时,始至礼部员外郎。
    他见宫中郑贵妃得宠,遍查族谱,寻着个远缘,自称是郑贵妃从兄。郑贵妃家室微贱,也正需个依傍,便两下默认,互为借势。郑居中由此连连骤迁,五六年间,便升任知枢密院。郑贵妃宠冠后庭,为避嫌,郑居中曾被罢贬。两年后,又再拜枢密。
    其间,蔡京变乱新法,天现彗星,官家将蔡京贬往杭州居住,却又暗生悔意。郑居中从内侍那里得知官家心思,便极力赞扬新法:“陛下建学校、兴礼乐,以藻饰太平;置居养、安济院,以周拯穷困,何所逆天而致威谴乎?”官家听了大悟,旋即召回蔡京,再次拜相,加封鲁国公。
    郑居中企望蔡京回报,蔡京却以秉公之名相拒,两人从此交恶。蔡京再次被贬,郑居中以为必得相位,却被官家察觉。恰逢郑贵妃又册封皇后,为避嫌,郑居中再次被罢。
    蔡京则三度复相,总领三省,越发变乱法度。郑居中屡屡向官家进言,官家也开始厌恶蔡京专行,便拜郑居中为少保、太宰,命他伺察蔡京。郑居中便严守纪纲、恪守格令、排抑侥幸、振拔淹滞,士论因之翕然。去年,三度还领枢密院,连封崇国公、宿国公、燕国公。
    赵不尤对郑居中并无好感,却也无恶意,至少此人为官以来并未作恶,直至此次梅船案。
    他驱马行至郑居中府宅那条大街,今天正好初十,旬假休沐日,朝中官员皆不视事。他先打问到郑居中在宅中,便仍先寻了个小厮递了一封信,等了一阵,才去登门投帖,郑居中果然也召见了他。
    这郑府比邓宅,多了些庄穆宏阔之气。穿过前庭,进到厅中,赵不尤一眼先看到了那封信,丢在檀木方几上,虽未撕碎,信笺却也起皱,显然是揉作一团后,又展开来。再看郑居中,原本生得气宇轩昂,却阴沉着脸,胸脯微微起伏,自然是才发过怒。
    “你来做什么?”郑居中冷着脸,也不命坐。
    “不尤是来禀告一事。”
    “何事?”
    “宋齐愈。”
    郑居中目光微颤,却并未作声。
    “不尤此来,是替宋齐愈谢罪。”
    “谢什么罪?”
    “此前郑枢密特赐青目,怎奈他家中父母已先替他相中一女子,不得不婉拒郑枢密盛意。至今,他仍抱憾不已。”
    “哼!他憾不憾,是他自家事,何须叫你专程来说?”郑居中面色稍缓。
    “并非他叫我来说,他也知郑枢密海量胸怀,岂肯为此等事怪罪于他?不尤与他为友,见他心中抱憾,故而越俎代庖、擅自多嘴。只望将他心中不宣之敬、未言之谢,转诉予郑枢密。”
    “好了,我已知晓。你还有何事?”
    “清明梅船案。”
    “哦?”郑居中目光一颤。
    “宋齐愈无缘无故搅进了那梅船案,在下已经查明,此事皆由林灵素主使。如今,林灵素已中毒身亡,梅船案也便告终。”
    “此案既已告终,他又啰噪什么?”郑居中面色顿缓。
    “自始至终,宋齐愈对此事毫不知情,却有人以此为由,诬陷于他。他起自穷寒,虽得中魁首,在京中却无一人可傍。如今朝廷之上,位尊者多,望重者少,德高者尤稀,唯有郑枢密,三者皆备,为国家砥柱,天下士人共仰。因此不尤才唐突僭越,代友求告,还望郑枢密能庇护一二。”
    “他既然清白,我自然不会坐视诬言乱行。”
    “拜谢郑枢密!”
    赵不尤心里又一松,见郑居中也松缓不少,便拜别出来,驱马赶往礼贤宅。
    到了礼贤宅,一打问,蔡攸也在府中,他又施故伎,先递信,后投帖。蔡攸也立即命人引他进去。
    赵不尤初次来这礼贤宅,这宅院年岁与大宋相当,至少已历百五十年。只看院中那些苍茂古木,幽雅深蕴,便远胜邓府、郑府,画栋雕梁更是极致精丽富奢。
    门人引着赵不尤穿廊过庭,来到一间精雅书房。赵不尤一眼先见到那碾玉装莹洁檐角上,挂了一大张蛛网,极刺眼。再一瞧,中间四根主线曲折,拼成了个卍字。赵不尤不由得暗暗一笑,这自然是赵不弃的功劳。
    他行至门前,见一个中年男子身穿卍字金线纹青罗衫,背着手,在房中踱步。那人听到脚步,回过头来,正是蔡攸。四十来岁,面白肤净,几缕淡须,一身贵雅之气,目光却浮游不定,透出些焦恼。他手中捏着一个信封,正是那封信。他见到赵不尤,忙将那封信随手夹进紫檀书桌上一册道经中。
    “你是赵不尤?”
    “是。”赵不尤躬身一拜。
    “你有话说?”
    “在下冒昧登门,是有一桩小事,来求助蔡少保。”
    “何事?”
    “在下这一向追查清明梅船案——”
    蔡攸目光微颤,却装作无事。
    “如今罪魁祸首林灵素已畏罪服毒,只是,还有一个小物件——”
    “什么小物件?”一个声音从身后陡然响起,赵不尤回头一瞧,是蔡行,也穿了件卍字纹罗衫,不过罗色鲜翠,卍字是由银线织成。
    “蔡殿监。”赵不尤拱手一拜,又回头望向其父蔡攸,“林灵素此次秘密来京城,暗中招聚了几个门徒,这些门徒尽已被他施妖术害死。其中一个名叫朱阁,也已中毒身亡。在下查到,朱阁死之前得了一个小香袋,他当时借用了贵府车子,不慎将那香袋遗落在那车子中。那香袋是林灵素兴妖作乱之证据,能否请蔡少保命人查一查,那香袋是否仍在那车上?”
    蔡行却立即嚷道:“什么香袋?你从哪里听到的?朱阁亲口告诉你的?”
    “行儿住口!”蔡攸立即喝止,“赵将军寻问到此,自然并非胡乱妄测。你去叫人寻一寻。”
    “可——”
    “快去!”
    赵不尤见蔡攸声音虽陡然冷厉,目光中却藏了些暗示之意。蔡行也迅即领悟,便住了嘴,转身出去了。
    蔡攸放缓了语气:“如此说来,那梅船案算是了了?”
    “嗯,寻到那香袋,便可告终。”
    “那香袋中究竟藏了何物?”
    “一对耳朵,林灵素杀人证据。”
    “哦……”
    蔡攸不再言语,赵不尤也便默不作声,屋中顿时冷寂。蔡攸干咳一声,转身拿起那卷道经,压到旁边一叠书册下,拿起顶上一卷,假意翻看起来。赵不尤不再看他,扭头又望向檐角那蛛网。忽而发觉,不论蔡攸父子,或是自己,都是蛛网粘住的小虫,即便卍字高悬,却都安危难测……
    半晌,书房外才响起急促脚步声,蔡行用两个指尖拈着个香袋奔了进来:“寻见了,落在垫子缝里——”
    一阵腐臭从那香袋里散出……
    二、旧布
    傍晚时,冯赛又赶到芳酩院。
    顾盼儿若真是西夏间谍,那么,是谁杀了她?李邦彦?不论有意无意,他将那铜管密信落在顾盼儿房中,那隐秘由此泄露出去。信中密文十有八九事关梅船紫衣客,因此,李弃东才一边忙于那百万官贷,一边又腾出手去劫夺紫衣客。眼下虽不知梅船紫衣客究竟有何来由,但目前看来,远重于百万官贷。如此重大机密泄露出去,李邦彦自然要设法逃责,顾盼儿一死,便再无对证。
    不对,知晓这铜管密文的,除去顾盼儿,至少还有盏儿和李邦彦亲随,李邦彦若真要遮掩此事,当日便不会派那亲随,只会自家亲自去寻。即便那亲随信得过,也该先悄悄去问顾盼儿,而不是引得芳酩院中其他人尽都知晓。由此看来,李邦彦并不太介意此事,至少不至于去杀顾盼儿。
    那么,顾盼儿是谁杀的?
    冯赛忽而想到一人,心中随之大惊:牛妈妈。
    牛妈妈开妓馆只认钱,顾盼儿又名列汴京十二奴,哪怕只见一面、吃杯茶,也至少得十两银。牛妈妈自然绝不会让无钱男子轻易见顾盼儿。李弃东却是个特例,他不但常去芳酩院,而且常进到顾盼儿卧房之中。牛妈妈却从不介意——她是有意为之!
    青牛巷那老房主说,李弃东兄弟搬离之前,有个锦衣胖妇去寻过李向西两回。那胖妇难道正是牛妈妈?老人特意说胖妇是去寻那哥哥,当时李弃东在薛尚书府里供职,白天自然不在,因此恐怕没见过那胖妇。胖妇应该是去劝诱李向西为西夏效力,李向西原本心里就存了家族怨念,加之瘫病在床,恐怕极易说服。李弃东却未必,他立即搬离青牛巷,恐怕是为了躲开那胖妇。然而,三年后,他们兄弟仍旧被寻到,他哥哥更被劫走。之后,李弃东去了唐家金银铺,恐怕并非是他接近顾盼儿,而是顾盼儿借着买花冠,去接近他,并诱逼他去做那些事。柳碧拂当年那桩旧怨,自然也是顾盼儿先探到,由此才设下那一连串计谋。
    冯赛见过几回顾盼儿,顾盼儿身上始终有些天真憨玩之气,绝非深机险诈之人。她恐怕是被牛妈妈自幼训教,拿来接近权贵、窃取机密。牛妈妈自然也是有意养护她这天真憨玩气,如此,才不会被人戒备。
    据盏儿言,那几天,顾盼儿为柳碧拂、李弃东,哭闹过几回,她恐怕是真关切、真痛悔。牛妈妈自然怕她泄露隐情,只得舍小保大。先叫顾盼儿向李邦彦求情,将李弃东从大理寺狱中放出。李弃东出来后,势必会先来寻顾盼儿,讨取下一步指令。牛妈妈便派人先杀掉顾盼儿。当时盏儿在厨房熬药,那院里之人偷空上楼,扼死顾盼儿,再从窗户溜走,不易被人察觉。等李弃东来,便可嫁祸于他,加上一条杀人罪名,令他更加听命。事成之后,也可借这罪名,让官府除掉李弃东。谁知邱迁竟接着赶到了芳酩院,牛妈妈见机,便撕住邱迁,让他成了替罪人。
    李弃东一直只从顾盼儿那里得信,恐怕也未察觉牛妈妈身份。牛妈妈放走他,是要他去寻紫衣客和八十万贯。李弃东逃离芳酩院后,牛妈妈必定派了人跟着他。如今知晓李弃东行踪的,恐怕只有牛妈妈。
    但捉到李弃东之前,还不能惊动牛妈妈,冯赛再次赶来,是为了确证两件事。
    他来到芳酩院,径直走了进去。盏儿正和两个女孩儿在院里修剪花枝,见到他,又是一惊,忙要摆手,一个锦衣胖妇从前厅走了出来,正是牛妈妈。冯赛去年替柳碧拂捎送帕子给顾盼儿时,见过一回。
    冯赛见牛妈妈盯着自己,不说话,眼里满是戒备,寒刃一般。他立即明白,自己猜中了。顾盼儿若不是她杀的,见到自己,她可以恨,可以厌,可以怨,可以怒,唯独不会戒备。
    冯赛忙笑着走过去,抬手一揖:“牛妈妈,我今日来,是来报个信儿。”
    “什么信儿?”牛妈妈冷着脸,戒备丝毫未松。
    “邱迁并未杀顾盼儿。”
    “不是他是谁?”
    “邱迁进到顾盼儿房里时,发觉了凶手留的一件证据,他当即偷偷藏了起来。”
    “什么证据?”牛妈妈目光一紧。
    “勒死顾盼儿的衣带。”
    牛妈妈目光又微微一松。顾盼儿是被人扼死,而非勒死。
    冯赛接着又试:“那衣带是柳二郎的。”
    牛妈妈冷着脸,并不应声,眼里有些犹疑,自然在急急暗忖。
    “我来,还有件事要问牛妈妈。”
    “什么事?”
    “我已捉到了柳二郎的三个同伙,另一个叫谭力的已经死了。其他三个交代说,谭力并未和他们在一处,一直在替柳二郎守一件极要紧之物。他怕出意外,将藏匿地址写在一块旧布上,偷偷送到柳二郎原先藏身的一座旧宅院里。他只告诉那三人,信压在院角一块石头下面,却未说那院子在何处。柳二郎杀顾盼儿,应是为灭口,顾盼儿恐怕晓得他一些隐情。不知顾盼儿是否提及过那院子?牛妈妈可曾听到过?”
    “我没听过,不晓得。”牛妈妈目光隐隐一闪。
    “盏儿呢?”
    盏儿在一旁慌忙摇头。
    冯赛装作犯难,愁望了一阵,才谢过牛妈妈,怏怏告辞。
    离开芳酩院后,他立即上马,赶回到岳父家中去等信。去芳酩院之前,他已安排好三桩事,又分别托付给周长清、崔豪三兄弟、管杆儿三人。
    能否捉住李弃东,只看这一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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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0-6 19:50:23 | 显示全部楼层
    三、围攻
    梁兴躲到巷口边,朝那院门望去。
    疤脸汉下了马,走到门边,黑暗中只隐约辨得出人影。“笃笃笃!”轻轻敲门声,敲了几遍,里头却并无应声。敲门声加重了些,又敲了数道,才听见里头门响,一串男子脚步声到院门边,低声问谁。疤脸汉在外头低应了一声,梁兴只听见一个“鲁”字。院门打开,疤脸汉又低声说了两句,梁兴这回听见“那人”两字。姓铁的“嗯”了一声,随即是脚步声、牵马声。疤脸汉忙上了马,片刻,姓铁的也牵马出来。
    梁兴忙贴着身后店铺门板躲了起来,两匹马随即行了出来,向北拐去,蹄声渐渐加快。梁兴忙握紧扁担,沿着墙根,放轻脚步,追了上去。那两人驱马到牛行街,向东穿出了新曹门。梁兴不敢追得太近,看他们出了城门洞,才加快了脚步。那两人到了城外,骤然加速,沿着护城河向北奔去。梁兴也只得发力急追,不过一直藏在路边树影下,并始终隔开一长段路,加上马蹄声极响,两人应该不会听到他的脚步声。
    梁兴少年时便最爱追马,这一向又始终有些憋闷,这时放开手脚,体内的气力顿时全都醒过来一般,奔得极畅快,始终紧随着那两人。
    那两人奔了一里多路,拐向田间一条土路。梁兴继续紧跟,穿过一片村庄,又奔了近二里地,在田地林子间拐了几道,那两人忽然放慢了马速。梁兴猛然记起,楚澜在这里有一座小庄宅。楚澜好猎,常去东北面那片茂林里追兔射鹿,回来时,便在那庄宅里歇息。冷脸汉一伙人果然还是寻见了楚澜。
    梁兴曾来过这里一回,知道方向,便不再跟着那两人,从林子里绕路,斜穿过去,来到那庄宅附近。
    他躲到草丛里朝那院门望去,这时云雾散开,月光还算明亮。那院门两边各有几个黑影在动。他望了片刻,旁边路上响起马蹄声,冷脸汉两人到了。两人将马拴在不远处,徒步走了过来。门边那些黑影忙都迎了上去,一伙人围在一处,一阵低语,自然是在分派部署。
    梁兴忽有些不忍,楚澜虽会武功,身边自然也有护卫,但恐怕逃不过今晚。再想起楚澜处事虽机诈,但对自己,却只有恩义,并无丝毫亏欠,而且,这些恩义,始终未能回报。
    他正在犹豫,那伙人忽然散开,分作两帮,一帮守在前门,一帮沿着院墙朝后面轻步急奔而去,要动手了。这时,院中忽然传来一声惨叫,随即,叫嚷声连片响起,接着便是兵刃撞击声、厮斗呼喝声——另有一伙人已先抢进了院中,摩尼教徒?
    梁兴再躲不住,楚澜即便该死,也不能死在你们手里!
    他抄起扁担,奔了出去,院门前那伙人正忙着撞门、翻墙,只有一个僵直身影,提着把刀,立在院门前,冷脸汉。他听到响动,转头惊望过来。梁兴却无暇理会,楚澜卧房在后院,他绕过院墙拐角,发足疾奔。片刻间,便已超过前头那伙人,奔到后院位置,见墙边有棵树,高枝伸向墙头。他一把将扁担抛进墙内,纵身一跃,抓住一根低枝,用力一荡,向上翻跃,又抓住了那根高枝,再使力一挺,越过墙头,跳进了院中,就地一滚,旋即站起,摸到了那根扁担。转头一看,已有几个黑影冲到了这后院。
    那后院一排五间房舍,楚澜的卧房在正中间。那几人显然也已探明,他们疾步奔到那门前,其中一个用力一踹,将那房门踹开,几个人立即冲了进去。梁兴忙也飞赶过去。屋里传来女子惨叫声,楚澜的娘子。
    梁兴急奔进屋,里头没有灯,一片漆黑,只听见一阵扑打搏斗声,虽一片混乱,梁兴却立即辨出楚澜的惊唤声。他忙定睛细辨,借着窗纸微光,见床边几个黑影中间,不时现出一片白影,应该是楚澜穿的白汗衫。梁兴忙握紧扁担,走近床边,对准那几个黑影,接连急捣,四声怪叫,四个黑影相继跌倒。还有一个仍在急攻,梁兴又朝他后背使力一戳,那人也惨叫倒地。
    “梁兴?”楚澜惊望过来。
    “走!”梁兴低喝一声,转身忙要出去。
    “等等!”楚澜俯身朝床脚呼唤,“阿琰!”
    地上妇人呻吟了一声,楚澜忙将她扶了起来。梁兴过去一把扯下床帐,团了团,抓在手里,先走到门前,见再无他人,又回头催了一声。楚澜扶着妻子,忙跟了出来。那妻子受伤不轻,只勉强拖得动脚步。
    梁兴在前头引路,三人走到墙边,梁兴用力将那床帐撕成几条,绑作一条长绳,绳头递给楚澜:“拴到阿嫂腰上。”
    楚澜刚腾手接过,咚咚几声,几个黑影从墙头跳下。梁兴忙抓起扁担,在膝盖上用力一撅,折作两段,迅即将长绳另一头拴死在短的那截上。他牵着绳子,甩了两甩,用力一抛,那截扁担飞过墙头,卡到外头那棵树的枝杈间。他拽了两拽,卡牢实后,忙说:“你赶紧爬上去,再把阿嫂吊上去!”
    那几个黑影已经发觉他们,一起奔了过来。梁兴抓起另半截扁担,快步迎了上去。那几人都挥着钢刀,梁兴微一俯身,躲过劈面一刀,转腕一戳,将头一个人戳倒在地,顺势一拐,敲中第二人膝盖,那人惨叫跌倒。他又抬手横扫,击中第三人左脸,同时抬脚斜蹬,将那人蹬翻在地。第四个急忙舞刀,向他肩头砍来,他扭身避过,反手一捣,正捣中那人胁下。那人却只闷哼一声,旋即挥刀横砍过来。
    梁兴这才看清,他脸上纵横几道疤痕,是那疤脸汉。梁兴不由得一笑,你追了我一个月,今日叫你知道自家追的是谁。他用那半截扁担一隔,那刀砍中扁担,嵌在了里头。梁兴左臂趁势疾伸,一拳捶向他面门。疤脸汉急忙侧头,拳头仍击中他左颧。他又闷哼一声,用力抽回刀,又斜砍过来。梁兴闪身避过,右手一翻,扁担砸中他右臂,疤脸汉刀险些脱手,他左臂却拼力一拐,撞中梁兴肋骨,气力极大,梁兴不由得也痛叫一声,倒退了两步。疤脸汉见得了手,钢刀连挥,急攻过来。梁兴不敢再大意,一边用半截扁担遮挡,一边手脚齐施,不断寻机进攻。
    那疤脸汉又吃了一脚两拳,越发恼怒,嘶声吼叫,将那把刀舞得风中乱蓬一般。梁兴那半截扁担被连连砍中,终于再难抵挡锋刃,断得只剩半尺不到。梁兴用力一甩,掷向疤脸汉面门,趁疤脸汉躲闪之际,腾空飞脚,踢中他胸脯。疤脸汉一个趔趄,连退了几步,仰天倒在地上。
    梁兴并未赶过去,站在原地等他爬起。身后忽然一阵轻微响动,他忙要回头,后背却一阵刺痛,被利器刺中。他痛叫一声,忙要避开,后腰又挨了重重一脚,背上那利刃抽了出去,他也随之栽倒。
    他咬牙忍痛,忙要爬起,一个人走到他脸前。抬眼一看,月光下耸立一个僵直身影,冷脸汉……
    四、香气
    昨天晚上,胡小喜没有回城。
    他在北郊集市寻了家小客店,那房间又窄又潮,被褥更是臭得熏人,却要三十文钱,一碗寡汤素面十文,喂马草料又是十文。一晚便花去五十文钱,恨得他虽早早醒来,却仍缩在被窝里赖了许久,实在受不得那臭气,才爬了起来。他不肯再吃那寡面,牵了马到旁边一个茶摊上,要了碗粉羹,吃了两个饼,这才上马去查剩下那几处。
    头一处仍是个农舍,也是一对农家夫妇佃了银器章的田,这一向并没有人去过那里。第二处,是瓜田边一间空房,门只用根草绳拴着,他解开进去一看,里头并没有人,地上铺着烂草席,角上搭了个石头灶坑。地上满是灰尘,连脚印都没有。
    他又寻到第三处,是座小庄院,也隐在一片林子中,院门挂着锁。胡小喜仍旧翻墙爬了进去,里头有十来间房,他一间间查看,那些房里家具什物倒是齐整,却都空着,蒙了些灰。他查到正中间那堂屋,轻轻推开门,却见里头桌椅箱柜都擦得净亮,黑漆方桌上摆着茶盘,里头茶具也洗得莹亮。他走到桌边,揭开那茶壶瓷盖,里头水迹未干。他吓了一跳,忙盖了回去,侧耳细听,四周的确没有声响。
    他见堂屋两侧各有一扇门,便壮着胆子走到左边那间,推门一瞧,是间卧房,扑鼻一阵香气,里头虽有些昏暗,但床褥被枕都铺叠得极净整,床帐被面,都是上好罗缎。他扭头看到门边一根衣架上挂了条绿罗裙,便小心走过去,撩起裙摆闻了闻,心里猛地一颤,是阿翠身上那香气。他道不出来,却记得极清。他握着那裙角,心里说不出是怕,还是恋,只觉得呼吸都紧促起来。可再一想到自己被推下那暗室,放开手,快步走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他又走到右边那间房,也是间卧房,里头陈设虽不似那边精贵,却也干净齐整。他见那床上竹枕边塞了个蓝绸小袋,伸手取了出来,是钱袋,里头沉甸甸恐怕有百十文钱。想到自己昨晚白花掉的钱,心里不由得动了动念,但想到正事,又塞了回去。
    看来阿翠这几天躲在这庄院里,不知此时去了哪里,也不知何时回来。他不敢久留,忙走出去,关好门,翻墙爬了出去。他蹲在墙角边,急急思忖,不知阿翠还回不回来,她自然不是独自一人,哪怕回来,见了我,自然不会再饶过。他顿时怕起来,忙绕到前面,骑了马,飞快离开了那片林子。
    到了大路上,看到往来的车马行人,他才略略松了口气,心里却在犹豫,不知该在这附近盯望,还是该回去报信。若在这里盯望,即便看到阿翠回来,也没有帮手,赶回去,又怕错过。正在犹豫,忽然瞧见不远处田里,有几个农人在锄田,他忙驱马穿过田埂,行到那田边,高声问:“我是开封府公差,你们这村中的保正在哪里?”其中一个老农指向远处村落的房舍。胡小喜见里头有个十来岁后生,便说:“我有要紧公务,你赶紧去唤保正来。”那后生有些胆小,忙点点头,丢下锄头,朝那村落跑去。
    胡小喜便下了马,在那田边等候,过了半晌,那后生引了一个中年绸衣男子疾步赶来。
    “你是这村中保正?我们到这边说话——”胡小喜将那男子引到旁边,避开那几个农人,才小声说,“那林子里有个庄院,是个朝廷重犯藏身之处。我将才去查看过,人不在里头。你赶紧寻几个人,躲在那林子里看着。记着,若有人来,莫要惊动。”
    “他们若逃了呢?”
    “只捉其中一个女子,年近二十,生了一对水杏大眼。”
    “好,我这就去找几个人。”那保正转身快步走了。
    胡小喜一边等,一边望着那林子入口。又是半晌,那保正带了五六个汉子赶了回来。胡小喜见那保正分派那几人时,甚是有条理,更加放了心。这才谢过那保正,上马往城里赶去。
    行了两里多路,他忽然想起还有第四处没查,正在这大路边往东几里处。阿翠那般机警,定然不会只在一处死躲。胡小喜便驱马转向那条田间窄路,照着张用所画地图,向东寻去。
    过了一条小河沟,又是一大片林子,林间有一条小道。胡小喜沿着那小道穿进了林子里。林中极静,只有鸟儿不时鸣叫,他的马蹄声异常震响。他只有让马行得慢些,弯弯拐拐,绕了许久,眼前忽然敞出大片田野来,不远处一丛柳荫,隐现一座小庄院。他沿着土路来到那庄院门前,一眼瞧见,那院门没锁。
    他吓得忙停住马,见旁边田头有株柿子树,便将马牵了过去,拴在树上,这才轻步走了过去。
    院子里极安静,听不到丝毫声响。他先从门缝朝里觑望,里头也是一排农舍,院子清扫过,堂屋门开着,却不见人影。门缝太窄,他尽力朝左右望,手扒着门扇略一使力,那门竟开了,害得他险些扑倒。他惊得魂几乎飞跑,忙站稳身子,急朝那院里扫视,半晌,并没人出来。
    他壮着胆,轻步走到那堂屋门前,见里头桌椅上并没有灰尘,还搁着一只茶壶、一只茶盏,盏里还有茶水。他站在门前,一动不敢动,但盯了半晌,都不闻人声,更不见人影。
    他越发害怕,正在犹豫,忽听到旁边的房门吱呀一声。他忙扭头望去,一个女子从那房间走了出来,姿势极怪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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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0-10-6 19:51:02 | 显示全部楼层
    五、钢锥
    庄清素原要给舞奴写篇祭文,却始终难落笔。
    她搁笔抬眼,闷闷望向窗外。院里种了一丛金镶玉竹,竹竿嫩黄,竹叶青翠,是十二年前她初来这芷风院时所种,那时她不到七岁。好在这院里的妈妈并非俗劣之辈,深知好女儿要从性情养起,头一天牵着她到这后院,那时窗前种的是一棵杏树,她最不爱吃杏,瞅着枝头缀满拇指大小的青杏,越发心酸。那妈妈察觉,柔声问她,不爱这杏树,那就移走它。你心上爱种什么树?她说,金镶玉竹。那妈妈果真当天便叫人挖走了那杏树,隔日便栽了这丛金镶玉竹。
    庄清素在家里时,从未有谁这般顺过她意,只为这金镶玉竹,她便十分感念那妈妈。不过,无论那妈妈如何爱惜,庄清素心里却始终明白,亲生的娘都能卖了你,何况这妓馆中的妈妈?因此,她始终淡然处之。就如这芷风院名,水边兰芷,有风则送香,无风则独幽。不迎,不拒,不争较,不当真,更不错用了情。
    好在那妈妈依她性情,只请教师教她诗文,成全了她这清净之愿。即便接客,也大多是文人士子。那些粗劣庸惫之徒,即便来,也大多扫兴而归,尤其得了诗奴名号后,这门庭便越加清静。
    她原以为能这般清静到老,也算从了志、遂了愿。可那天听到舞奴死讯,赶到乌燕阁,一眼瞅见崔旋手臂上那瘀痕,她才顿时醒来。这命数,与你是何等性情心志全然无干。有些人生来便能左右他人福祸,有些人则只能听受。自从六岁被卖后,她以为自己什么都不再怕,舞奴死,花奴伤,琴奴失踪,却让她从心底里寒怕起来。
    她又寻出了那根银钗,牢牢插在了鬓边。那钗子是她十四岁那年,头一次见客前,背着妈妈,暗地里托了卖钗环的婆子,替她寻匠人特意打制。钗头是一簇银兰,钗尾则由精钢制成两根尖锥,极锐利,稍用些力,便能扎进心里。她不能叫任何人强辱。
    然而,那头一位客人竟是大词人周邦彦。那时周邦彦年纪已过五旬,早已是词家之冠。当今官家创置大晟府,按协声律、大兴雅乐,命周邦彦主掌,为大司乐。庄清素一向深爱周词精工蕴藉,周邦彦读了她几首诗,也赏赞不已。两人言谈投契,相见极欢,当即便认了父女。庄清素也由此声名远扬,那钗子自然也便摘了下来。
    这几年,她虽戴过几回,却都有幸避开凌辱,并未用到。接连见三奴惨遇,她不得不将那钗子重又插稳在头髻上,无人时,常拔下来反复演练。
    这会儿,心中忧烦,她不由得又伸手拔下那钗子,望着那精亮锥尖,正在出神。婢女忽然推门进来,小声说:“姐姐,大相公又来了。”
    “他算什么相公?你没说我不见人?”
    “他说,明日就启程回登州去了,只想见一面,不说话也可。”
    庄清素听到登州,心里忽一动:“你叫他进来吧。”
    半晌,那婢女引了一个男子走了进来,年过三十,身穿半旧素绢便服。庄清素一眼见到,心里顿时腾起一股火,见他竟隐隐显出些老气,又有些伤感。
    这男子是她亲兄长,名字虽叫庄威,却既不庄也不威,相反,肩背微缩,一副怕高怕贵、怕富怕强的小心模样。父母一直盼着他能举业,他却连府学也未能考进。正是为了让他再多攻读几年,父母才将庄清素和两个姐姐,先后卖给了人牙子。最终这哥哥也没能考中,只得做了个公吏。
    庄清素见这个哥哥手足无措站在门里,怯怯望过来,似乎想说什么,却动着嘴唇说不出话。婢女给他搬过一个绣墩,他怯怯坐下,不好一直瞅,便将头扭向窗外,半晌,才干笑一声:“你这里也种了金镶玉竹。家里院前的那两丛还茂盛,院后那一片却枯了许多。我原本打算今年开春挖过重栽,却不想来了京城……”
    “你来京城做什么?”
    “公干。”
    “什么公干?”
    “不好说的。”
    “有什么不好说?”
    “长官严令过,不许透露。”
    “你可在登州见过一个人?”
    “什么人?”
    “王伦。”
    她哥哥听了,神色顿时一变。
    庄清素也心里一紧,忙问:“你见过?”
    她哥哥低头不应,但看那神色,不但见了,而且干涉不浅。
    “你的公干和他相干?”
    “你莫再问了……”他哥哥脸有些涨红,眼里更是露出慌怕。
    “那人有关你妹妹的生死!我一个姐妹已经被他害死了!”庄清素不由得恼起来。
    “啊?为何?”
    “你不说,我哪里知道为何?你来京城究竟做什么?”
    “这……”
    “说!”
    “其实……其实……我也不清楚究竟在做什么……”
    “你——”庄清素再说不出话,不由得跺起脚来,眼泪也随之涌出。
    “妹妹,你莫哭。我说,不过,说出来你千万莫要传出去。”
    “说!”
    “王伦从登州往汴京走,一路东绕西绕,行了大半个月。他身后跟了个人。我们的差事便是不让后头那人追上他。”
    “后头那人是什么人?”
    “我也不清楚,也不敢问。只知那人生得极健壮,牛一般,耳朵却和王伦一般,穿了耳洞。”
    “这事是从哪天起的?”
    “二月二十三。那天半夜,王伦偷偷从驿馆出来,我们在附近等了一会儿,后头那人也跟了出来,我们便一直暗中尾随那人,怕他发觉,一路上不停换人。直到清明那天,王伦到了汴河边,上了一只客船,那人随后也跟了上去。我们的差事便了结了,再没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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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0-6 19:52:1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章 疑处
    人命至重,天地之大德曰生,岂可如此!
    ——宋神宗·赵顼
    一、眼目
    赵不尤到家时,天色已暗。
    他进到院中,见温悦和瓣儿在厨房里忙。正要进去问话,赵不弃从堂屋里笑着走了出来:“赵大判官总算回来了!墨儿说哥哥一整天不见影儿,哥哥躲哪里去了?”
    瓣儿也端着一大盘蒸鲤鱼,笑着走出厨房:“是呢,哥哥你去哪里了?这才回来。这鱼已蒸了两道了,嫂嫂才说不等你了,你却回来了。”
    赵不尤只笑了笑,见温悦在厨房里探头望他,目光含嗔带疑,恐怕已猜出了几分。他点点头,自家去缸边舀了水,洗过脸。走进堂屋,见菜已摆好,他才将背袋挂到壁上,琥儿便高声唤着,跑来扑进他怀里,他一把抱起来,逗了两句,走到桌边坐下。
    墨儿过来小声说:“怨我不慎说漏了嘴,叫嫂嫂听见了。”
    “该怨我耳朵长才是——”温悦端了一盘熘鲜笋走了进来,脸上仍微含嗔色。
    赵不尤忙赔笑:“该怨我。”
    赵不弃笑起来:“该怨瓣儿!”
    “我还没怨人,平白倒来怨我?”瓣儿嚷道。
    “一家三口都争着自怨,好一幅《睦亲争疚图》,独你不出声,是不是该罚?呵呵!好啦,肚皮饿了,咱们边吃边断案。”
    诸人都被逗笑,一起坐了下来。才吃了两口,温悦忍不住望过来说:“夏嫂辞工回去了。”赵不尤正在伸手夹菜,只“嗯”了一声。
    温悦又问:“你又去查那梅船案了?和夏嫂有关?”
    其他三人顿时停住手,一起望了过来。
    赵不尤清了清嗓,才说:“夏嫂被人买通,在我们这里做眼目。”
    温悦果然已经猜出,只轻叹了一声。其他三人则全都一惊。
    瓣儿更是连声嚷起来:“噢……难怪哥哥那次去应天府,并没告诉外人,路上也没人尾随,到了应天府,却被人跟踪。那人自然是得了暗信,快马先赶到应天府,在那里候着。还有,夏嫂去买鱼,那鱼被下了毒,她说途中琥儿被人撞倒。现在想来,外人即便下毒,仓促之间,也只能在鱼身上撒毒粉,回来自然要洗刷那鱼,毒岂不是白下了?”
    赵不弃也笑叹:“蔡行那骄货也知晓我们这里许多隐情。夏嫂是被他买通的?”
    “不是他。另有一个人,太学学正,秦桧。”
    “哦?怎么蓦地跳出这么一个人?”
    “那天,我赶去小横桥看武翘,是为一处疑点——”
    “什么疑点?”
    “武家兄弟接的那封密信,自然是高丽人所为。信中所写,是胁迫武家兄弟去梅船杀紫衣客,割耳夺珠,以为凭据——”
    “噢!”墨儿忽然醒悟,“武家兄弟又转而胁迫康家兄弟替自己去做这事,然而,武家给康潜的信里,改了时辰和船名,康游上的是假梅船。此事是由武翘做主,他为何要偷改?”
    “武翘显然是受了胁迫或诱骗,他也正是为此而死。那天,我赶到武家,秦桧也去了那里。当时我尚未起疑,以为只是师生情谊。不弃从蔡府回来,说及我们被暗中监视。要监视我们,从夏嫂入手,自然最近便。我便疑心夏嫂被人买通,叫乙哥暗地跟踪,发觉她偷偷去见秦桧,两下里便对到了一处。武翘之死,秦桧恐怕已先知晓。”
    “秦桧是受小蔡父子差使?”
    “不止。从冰库老吏开始,耿唯、武翘、黄主簿,连同已先饿死、不必下手的彭影儿,接连五人被害,都是死于铜铃毒烟,又与董谦相关。”
    “这全都是秦桧做下的?他有这本事?”
    “我先也不信。但细细理了一番,发觉其中有个龃龉不合之处。”
    “什么?”
    “梅船案牵出五条线,我们这一条上,其实又分出四派。”
    “嗯……照紫衣客来说,丁旦一路,董谦一路,章美一路,还有一路是高丽使。”
    “其实,这条线上原本只有两路,一边是紫衣客,另一边是高丽使——”
    “但有人用董谦换了丁旦,更有人设出假梅船,又造出一个假紫衣客章美。”
    “这四路皆是暗中行事,互为对手。但铜铃毒烟死的五个人里,朱阁是丁旦一路,耿唯是章美一路,黄主簿是董谦一路,冰库老吏和彭影儿又是六指人朱白河那一路——”
    瓣儿插了进来:“这几方虽互为对手、彼此暗攻,灭口时,却串通一气,用同一个法子杀人!甚而指派了同一个人去行凶。”
    赵不弃摇头道:“我若坏了你的买卖,岂肯让你知晓?何况这梅船案,绝非寻常买卖,极力遮掩都怕泄露,四方绝不会串通。而且,四方又都出了差错,得尽快灭口掩迹——这倒是留下个极大的空子,是绝好的买卖之机——”
    瓣儿抢道:“甲乙丙丁,互不通气。若是有人看清了这情势,分别去和四方密谈,便能一次做成四笔买卖!”
    “不只四笔,还有六指人朱白河那一笔。”
    赵不尤点头道:“此人便是秦桧,他知悉梅船内情,更知这四方之忧与惧,而他自家,学正任期将满,正要转官,便趁机于其间操弄起纵横之术。这四方背后主使,皆是朝中贵勋重臣,攀附到任何一家,皆是青云捷径。若是有四家都来提携他,未来仕途可想而知。不弃查出丁旦背后是蔡行,乙哥替我问出高丽使那头是蔡京、董谦背后是邓雍进——”
    “那大官人是邓雍进?”瓣儿惊呼起来。
    “嗯。还有一方是章美这边。设假梅船,目的是要杀宋齐愈,我原本未能猜出背后主使,那天和北面房主事面谈时,他说东南生乱,枢密院支差房掌管调兵发军,公事最繁剧,古德信被转到支差房救急。然而,他旋即又被差去押运军械。此任原该差遣武官将领,古德信又公事在身,这般任意调遣,似乎是急于将古德信远远支开。能有此随意差遣权柄的,唯有童贯和郑居中两位枢密,童贯又在江南,便只剩郑居中——”
    “郑居中为何要杀宋齐愈?”
    “有两条缘由。其一,宋齐愈主张新法,又被误认为阿附蔡京,郑居中则深恨蔡京新法;其二,郑居中想招宋齐愈为婿,宋齐愈却心系莲观,当即回绝。这两条虽让郑居中恼恨,却不足以去杀宋齐愈。适逢梅船一事,他既要派郎繁去真梅船杀紫衣客,又要将康游引上假梅船。那假船上得有个假紫衣客,宋齐愈便成了绝佳祭品。”
    “但这只是猜疑,如何确证郑居中是背后主谋?”
    “古德信启程前曾留给我一封短信,正文只有八字,‘义之所在,不得不为’。我将那信重新封好,叫乙哥送到郑府,并说是梁门外周家客店一位姓古的客人所寄。枢密院分十二房,古德信只是其中一房文吏,而且已死。郑居中若与梅船无关,并未指使古德信去做那些事,收到这信,至多会纳闷,甚而未必能记得这一下属——”
    “他却心虚生疑,立即派人去周家客店找寻那客人——投粮诱鸟,妙!四方主谋都已查明,哥哥今日去一一拜会他们了?”
    “嗯。我先写了四封信,又去请了江渡年,照秦桧笔迹誊抄。”
    “秦桧笔迹?你想令四方互斗?”
    “不,我行此举,一为拆穿秦桧;二为制止那四方继续行恶,至少保全宋齐愈和董谦;三则是讨回了那个香袋。”
    “哦?如何做到?”
    “我将信笺调换了。”
    “调换?”
    瓣儿却立即明白:“给蔡京的信,装进蔡攸的信封里;给蔡攸的,又装进邓雍进的信封里……让这些人误以为是秦桧自家不慎错封了信,意外发觉秦桧竟也给自己对头效力!”
    “哈哈,妙!妙!妙!”赵不弃拍起掌来。
    温悦和墨儿也不由得眼露惊叹,却又有些担心。
    “我先寻小厮将信递进去,而后才一一求见邓雍进、郑居中和蔡攸。”
    “邓雍进用董谦偷换了丁旦,他读到的是给蔡攸的信?”
    “嗯,董谦如今心中唯一挂念,只有侯琴。邓雍进恐怕正是拿侯琴来要挟董谦,否则董谦岂会去扮那妖道?”
    “这条恶狗!”瓣儿恼骂起来。
    赵不弃忙说:“先莫急着骂,先听哥哥说那信里写了什么。”
    “秦桧在信中询问蔡攸——董谦当如何处置?”
    “哈哈!邓雍进看了,自然恼怕至极。”
    “见到邓雍进后,我告诉他,董谦是林灵素指使,与他并无丝毫关联,而且用妖术连杀两人,必判死罪,但若被对头捉去,便是他之罪状。他答应我立即去寻董谦,而后交给我。唯愿董谦能安然归来。”
    “郑居中呢,他的信是写给蔡京的?”
    “嗯。不过郑居中是秦桧妻子的姑父,两人不好离间,我只在信中让秦桧极力阿谀蔡京,并隐约提及梅船。见了郑居中,我也只是叫他放心,我与宋齐愈皆不知情,他应该不会再为难宋齐愈。”
    “蔡攸父子呢?收到的信是给郑居中的?说那耳朵和珠子似被蔡家人夺去,正在设法找回?”
    “嗯。大致如此。我见了蔡攸,将罪责全都推给林灵素,香袋则是朱阁不慎落在他家车上。”
    “那香袋太烫手,与其被蔡家大对头当作把柄,不如将这祸端转给你!于是,你便讨到了那香袋。哈哈!妙绝!蔡京呢?”
    “我思量了一番,眼下还不知蔡京为何要暗助高丽使,去梅船杀人割耳,因此,暂未去见他。”
    “我们这边,虽有三四个紫衣客,看来全都并非真身,不知这真身藏在何处,又是何等来由?这蔡、郑、邓三家搅进战团,又是为了哪般?”
    “眼下,也只能先戒止住他们,莫要再害人性命。至于那紫衣客,恐怕只有等四绝各自查问清楚,拼到一处,才能看清这梅船真相……”
    二、生心
    第二天一早,冯赛才起来,便听到敲门声。
    他忙出去开门,是周长清店里那个伙计窦六:“冯相公,那块旧布昨天半夜里被人取走了。只是天太黑,没瞧清那人样貌。”
    冯赛一听,忙连声道谢。这是他安排的第一桩事:先找了块旧布,在上头胡乱写了个地址,请窦六到李弃东开宝寺后街那旧宅里,趁巷子里无人时,开门进去,寻块石头,将那旧布压在院角,而后,躲在那巷子附近监看。他自己则去芳酩院,谎称谭力死前将藏匿紫衣人的地址藏在那院里。
    那院落及这消息,并无旁人知晓。旧布昨天夜里被人取走,自然是牛妈妈所使。劫走李向西、胁迫李弃东的西夏间谍,无疑也是她。
    眼下便等第二桩了。
    这第二桩是捉拿李弃东。冯赛买了张新毡毯,去青牛巷找见那老人。求得他许可,取出李弃东兄弟送他的那张白骆驼毛毡毯,沿边剪下来一条。而后请窦六去开宝寺后街放那旧布时,将这条毯带拴在那院门的门环上。
    白骆驼毛毡毯极精贵,不蛀不腐,经年如新。中原并不产,街市上卖的,皆是从西夏货贩而来。李弃东这条毡毯应是他祖上从西夏带来,他自幼睡在上头,自然极亲熟。
    冯赛是赌他的兄弟之情。
    他一直不锁那院门,恐怕隔几天便要潜回到开宝寺后街,去看他哥哥是否回来。他若见了门环上拴的那条毡带,自然会一眼认出,并立即明白其中含义。这含义,只有他兄弟间才明白,连牛妈妈也不晓得。他若是仍在苦寻哥哥,必会赶到青牛巷那住了十年的宅子。
    冯赛已拜托崔豪,寻了一班兄弟,日夜轮流,暗守在青牛巷。
    冯赛自己不能现身,又无他事可做,只能守在岳父家中等候消息。他不知要等多久,在那院中始终难安,便去邱迁书房里,寻出一本《六祖坛经》来读。起先哪里读得进去,百般强忍,才一行行顺着向下扫,直至读到神秀因参不透本性,“作偈不成,心中恍惚,神思不安,犹如梦中,行坐不乐”,他如同看到自家写照,不由得大为惭愧,忙收住心,细细往下读。读到五祖深夜为慧能传授《金刚经》:“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慧能言下大悟。冯赛之前也听过这句,亦曾琢磨过。此时读到,却如同受了重重一棒喝,不由得浑身冒汗,惶愧之余,又心下大亮。
    自己这一向身陷大祸,心何止是粘挂于事,简直被搅作一团浆,颠旋飞散,哪里有丝毫定止?昨夜悟到的那“当”字,其实便是无所住而生其心。事来则应,该当如何,便当如何,何必生出这许多无谓烦恼?
    他心里清明了许多,又继续细读那《坛经》,忽而发觉,其间字字句句,皆深得己心,如对良师,又似与知友谈心,畅美不可言。一遍读罢,仍觉未足,又读二遍、三遍,反反复复读了数道,不觉已是深夜。
    第二天,他又寻出《论语》《道德经》《孟子》《庄子》……一部部细读细品。哪怕在少年时,他也未曾这般用心专意读过书。到了汴京之后,更是日日缠陷于生意往还,哪里有半日闲暇,何曾这般静过心?这些古往典籍,如同清水,一道道洗心澄虑,他不仅忘了心中之事,连天地万物,都浑然不觉。
    到第三天,他已不必再读,煎了一壶茶,独坐在院中,瞧着院墙、院门、头顶长空,说不出的清畅静悦。一直坐到深夜,抬头仰望夜空深远、星斗繁密,更是从心底涌起一阵奇异之欢喜。
    正在惬怀,巷外传来车轮声,由远而近,停在了院门外。他想,来了,便起身过去打开了院门,黑暗中,一个健壮身影跳下了车:“二哥,捉到了!”是崔豪。随即耿五也跳了下来,回身从车上拽下一个清瘦男子,冯赛一眼便认出那身影——李弃东。
    那车子是周长清提供的,冯赛先出去向那车夫道谢,车夫笑着谦让两句,等刘八跳下车,便驾车走了。
    崔豪三人将李弃东推进院子,冯赛闩好院门,忙走进堂屋,点亮了油灯。转头望向李弃东,李弃东站在门边,也望着他,目光冰冷暗沉。不到一个月,他瘦了许多,脸色苍白,双颊凹陷。冯赛看到他这般模样,心中竟没了丝毫恨怒,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半晌,他才想到一句话:“你做这些,是为救回你哥哥?”
    李弃东目光一颤,随即低眼望向桌脚,并不答言。
    “你可寻见了冯宝?”冯赛话才出口,迅即便想到,李弃东并未见过紫衣客,也不知冯宝便是紫衣客,忙又改口,“你寻见那紫衣客没有?”
    李弃东仍低眼不应。
    “我知道你哥哥被谁劫去,我能替你找见他。”
    李弃东顿时抬眼望过来,不但目光,连嘴唇也微微抖动。
    冯赛却忽而发觉,虽终于捉到此人,却似乎已无甚用处。
    先极力寻他,是为妻女和那百万官贷,如今妻女已经回来,八十万贯官钱也已还了回去;后来,是为捉住他这元凶,查明真相,保妻儿安全,可如今已知,他并非元凶,只是受人驱迫;眼下捉他,是为寻回冯宝,可看来他也未找见冯宝,甚而连为何要劫紫衣客,也一无所知。
    他只是一个穷苦人家子弟,兄弟二人相依为命,辛苦求活。为报答哥哥养育之恩,才受人胁迫,做出那些歹事。若说错,恐怕先错在他那西夏身世和罕见才智,正是这两样,才让牛妈妈追逼不放……
    冯赛望着他,再无话可问,也无言可责,心想:他虽情有可原,但毕竟凌越了太多疆界,那些罪责,便交给官府去查断吧。
    这时,院门忽然敲响。冯赛忙示意崔豪三兄弟将李弃东押到里间,关好门,这才出去问了一声,门外答道:“冯相公,是我,万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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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自尽
    冷脸汉双手攥刀,狠力戳了下来。
    梁兴忙就地一滚,随即腾身站起,却扯动背伤,险又栽倒。冷脸汉却并未进攻,垂刀立在那里。他身后四五个黑影,各个手握钢刀,一起向这边逼来。那疤脸汉也已经爬起,挥刀抢先攻来。
    梁兴冷眼一瞧,若非后背受伤,即便徒手,也不惧这几人围攻,眼下却得先夺把兵刃。他与那疤脸汉已交过手,知道此人招式虽悍狠,却急于求胜。他见疤脸汉挥刀砍来,忙倒退避过。疤脸汉却连连挥刀,步步紧逼。梁兴闪避几次后,见他怀面露出空当,迅即双掌并出,左掌砍向他脖颈,趁他躲闪之际,右手已攥住他手腕,使力一拧,那钢刀顿时掉落。他俯身一抄,从半空捉住刀柄,手腕一旋,掉转刀头,斜挥过去,正砍中疤脸汉右肩。他不愿伤人性命,并未使力,砍中之后,一脚将疤脸汉踢倒在地。
    后头那几人见到,急忙围攻上来。刀锋映着月光,霍霍急闪。梁兴后背伤痛,难以施展腾挪,便索性单膝跪地,撑稳身子,这是他自家琢磨的仰攻招式。攻城时,敌高我低,须得向上进攻。一要稳住脚桩,二要防止上头暗箭长矛,三便是从下头瞅准空隙,迅即制敌。他半跪在那里,看准刀刃寒光,举刀急舞,一一挡住那几人攻势,手腕使上全力,只要两刀相击,便将对手震开。这一震,便震出空当。他左手拳掌交互,瞅空专攻敌手下盘。一掌砍中左边一条大腿,那人顿时跪倒;一拳直捣前面一人下腹,那人也捂肚蹲下;又一把捏住右边一人脚腕,使力一攥,那人仰空倒跌。还剩两个,同时攻来,梁兴挥刀相迎,先后震开,随即转臂一抡,相继砍中一人膝盖、一人小腿,两人一起痛叫倒地。
    梁兴这才站起身,横刀望向冷脸汉。冷脸汉仍僵立在那里,看不清面容,只见那双眼中寒光颤动。地上那几人纷纷要爬起来,梁兴提刀上前,刀背照准那几人头顶,啪啪啪,左右连拍几刀,将那几人全都拍晕。
    冷脸汉看到,缓缓抬臂,将刀尖指向梁兴。梁兴缓步过去,这时才隐约看清那张冷脸,似一块纵壑密布的瘦岩,纹丝不动。梁兴知道,练武之人,最难在静。一旦能静,自家便不留破绽,同时也能看清对手所有破绽。他忙凝神专意,沉定气血,等心如空杯之后,才缓缓举刀。刀至半空,他猝然发力,向冷脸汉疾挥过去。冷脸汉举刀一挡,“当”的一声,两刀重重相击,震得梁兴手掌一麻。他心中暗惊,此人气力也胜过我,不能拼力,只能取快。
    他唰唰唰连挥三刀,分别砍向冷脸汉左肩、右腰、左腿,冷脸汉身形不动,只连翻手腕,“当当当”三声,将他这三刀一一挡开。梁兴越发吃惊,此人刀法竟如此狠准,我未必能快得过他。
    他在京城这些年,从未遇见过这般敌手,顿觉振奋,心想,唯有先扰动他这静,才能逼他露出破绽。于是他使出苦练的急雨刀法,手腕急抖、刀尖乱点,上下左右一阵密集急攻。终于逼得冷脸汉动了起来,脚步不断变换,手腕更是不住翻动。一串叮叮叮急响,雨敲银盆一般。梁兴连发几十击,冷脸汉竟也连挡几十刀,竟一招不漏,惊得梁兴不由得停住了手。前两年,他与禁军“十刀”中的头一位比试时,也曾使过这急雨刀法,那人使刀以快著称,抵挡时,也未能招招不漏,有三成都是闪身避过。梁兴从未听到过这般一连串不间断碰击之声,竟觉悦耳之极。
    他心中顿时生出些敬服,忙向冷脸汉望去。冷脸汉却已迅即恢复到那僵冷之姿,眼中那寒光却越发阴利。梁兴心底一寒,他是要结果我性命。
    他忙握紧了刀,后背却因刚才动得太急,伤口一阵阵扯痛起来。没有这伤,我也未必胜得了他,他心神不由得微有些乱,冷脸汉显然也瞧了出来。他手臂一振,猝然出刀,直直刺来,刀速之快,梁兴从未见过。他忙侧身一闪,仍慢了半分,左臂一痛,被斜割了一刀。他急忙举刀回攻,冷脸汉手臂一拐,竟又抢先攻来,逼得梁兴又闪身避让。脚步未稳,冷脸汉第三刀已经砍来,他忙用刀去挡。两刀相击,震得他几乎脱手。
    梁兴知道若再慢下去,不出十招,自己恐怕便要送命。他暴喝一声,挥刀加速,连连反击。冷脸汉却只退了半步,旋即又反攻过来,刀法凌厉奇崛,招招难测,却又刀刀致命。梁兴拼力遮挡,才勉强抵住,身上又中三刀。冷脸汉却越发加速加力,那刀寒风一般劈面攻来。梁兴已毫无反攻之力,只能咬牙拼力遮挡。顷刻间,身上又中几刀,幸而并未致命。
    他被逼得一路退到墙边,冷脸汉那把刀始终在面前飞舞,将他退路全都夺尽。梁兴虽仍竭力抵挡,却知过不了多时,自己便将命送刀下。他从未如此真切目睹死亡,先一阵惊慌,旋即觉到浑身乏力、满心疲惫,自己存活于世,其实已毫无意趣。死,反倒是好事。
    这时,冷脸汉手臂一伸,刀尖直刺向他胸口。梁兴看到,反倒生出渴念,手顿时垂下,身子前倾,迎向了那刀。
    刀尖眼看刺中时,他忽然听到一声怒叫,是他娘,在骂他。
    他心头一凛,顿时醒转过来:我不能死,至少不能死在我娘前头!
    那刀尖已刺进他的皮肤,他急闪一念,微一蹲身,向前一挺,让那刀刺进了自己肩头。冷脸汉顿时一愣。梁兴要的便是这一愣,他迅疾挥刀,砍向冷脸汉脖颈。即将砍中时,又猛然停住,用刀刃逼在他喉咙上。冷脸汉惊在那里,一动不动。
    “我赢了。”梁兴忍痛露出些笑。
    冷脸汉僵着身子,冷冷盯着他。目光中露出濒死之惧。
    “我输在刀法,你输在太想我死。”
    冷脸汉目光急颤。
    “不过,我不杀你。我只问你一件事,谁在背后指使你?”
    冷脸汉眼中先露出惊异,随即变作阴恻恻之笑。
    “一问换一命。怎么?不肯?”梁兴手底微微发力。
    冷脸汉僵了片刻,才低哑着声音说:“高太尉。”
    “高俅?”梁兴大惊。
    “他为何要杀我?”
    “金明池争标,你夺了银碗。”
    “龙标班归他属下,我替他争来银碗,他反倒要我死?”
    “你赢了,御前禁卫班便输了。”
    “御前禁卫班?”
    “御前禁卫班是梁太尉亲自拣选。”
    “梁师成?”
    “虽同为太尉,梁太尉却是宫中隐相。你折了梁太尉颜面,高太尉若想升枢密,只有拿你赔罪。”
    梁兴惊得头皮一阵阵跳,半晌才回过神:“你为何要杀紫衣客?”
    “我只奉命,不知内情。”
    “紫衣客来由你也不知?”
    “不知。”
    “那个管指挥是你杀了丢在井里?”
    冷脸汉并未答言,但眼中并无否认。
    “你为何恨我?”
    “我只奉命行事。”
    “不,你恨我。”
    冷脸汉并不答言,目光却隐隐颤动。
    梁兴一时间不知还能问些什么,不由得愣在那里。
    前头忽然传来叫声:“梁教头!”似是那都头张俊的声音。
    梁兴应了一声。十来条汉子闻声打着火把奔了过来,最前头的果然是张俊。他过来看到这情形,顿时睁大了眼。
    梁兴仍用刀逼住冷脸汉:“张都头,这些人害了许多人性命,劳烦你将他们捆起来,交给开封府——”
    可这时,他手中的刀猛然一错,冷脸汉竟将脖颈前伸,使力一擦,刀刃割破他喉管,血顿时喷了出来。梁兴忙收回刀,冷脸汉却已仰栽下去,头撞到地上,抽搐片刻后,再不动弹。梁兴顿时惊在那里。
    “你肩上这刀——”张俊在一旁关切道。
    梁兴这才回过神,咬着牙关,将刺进肩头那把刀拔了出来。张俊在一旁瞧着,不由得咧嘴皱眉。
    梁兴忍痛问道:“张都头一直在跟踪我?”
    “我怕你们有闪失。”
    “你恐怕还有其他缘由,为那紫衣客?”
    “嗯……并非我有意隐瞒,我只是奉命。”
    “奉谁的命?”
    “韩副将。”
    “韩世忠?”
    “嗯。”
    梁兴惊诧至极:“他在哪里?”
    “他在办另一桩要紧事,过两日才能见你。”
    “他又是奉谁的命?”
    “童枢密。”
    “童贯?”
    四、相偕
    张用为了算命,几乎一夜没睡。
    他想了许多法子,几乎将古往算经里头的全部算法都试过,却仍寻不出一个有用的算法。即便阿翠真是大辽宗族耶律伊都的私生女,离开黄河后,真的回到汴京打探消息,真的在北郊那七处农舍中藏身,真的去了那三十八位官员中的某一家,却仍无法算出,她此刻确切在何处。更算不出,明天她将会去哪里。
    他从没遇见过这么难的题目,一旦思入,茫茫无际,如同一只蚂蚁被丢到恒河沙滩上,妄图从那无限沙粒中,寻见其中一粒。
    自小他便极好奇世间最大数字是什么,周遭却无人知晓,最多只会说到亿和兆。直至他读到东汉《数术记遗》,才晓得,兆之后,尚有京、垓、秭、壤、沟、涧、正、载。再往上,便无人能知,只能唤作无极,或佛经中不可思议无量大数。
    这些年,他虽时常用到算学,却难得算到亿和兆,更莫说后面那些大数。这两天算阿翠的去向时,阿翠行经的每一步,都有诸般可能,每种可能又有诸般可能……他几乎算到了最大的“载”,地面、墙面都不够用,犄角儿和阿念替他擦抹了几回。却越算,离得越远。每当算到足够大时,总能发觉更大、更多。
    挑灯算了个通宵,天亮时,一眼瞟见朝阳,他忽觉得天旋地转,栽倒在地上。等醒来,已经是傍晚,自己躺在床上,犄角儿和阿念守在旁边。想起那题目,他顿时哭起来。
    “姑爷,你怎么了?”
    “我算不出来!”
    “算不出来,就莫算了,哭什么?小娘子教我缂丝,我却连一只虫一片叶都缂不好。我也没哭,小娘子也没骂我。她说做不得,便莫强做。世上愚人苦,皆因强用心。”
    张用一听,又笑起来。
    “你是笑我,还是笑小娘子?”
    “我是笑我算不出来。”
    “算不出来也笑?”
    “庄子云: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我便是那只朝菌,早晨生,傍晚死,却瞪着眼,想猜破天黑后,到底该是何等景象。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正笑着,一个人连声唤着快步走了进来,是黄瓢子,一脸惊,满头汗。
    “张作头,何奋并没有逃走。”
    “那他去哪里了?”
    “应天府。”
    “应天府?他穿了耳洞?”
    “你怎么晓得?”
    “猜的。是何人派他去的?”
    “我不敢说。”
    “说。”
    “那个隐相……”黄瓢子压低了声音。
    “梁师成?”
    “张作头轻声些!你说何奋到底是去做什么?”
    “他去了应天府,上了一只船,被人弄晕,放进一只棺材里。第二天,船到汴京,棺材上了岸,却被另一个人派人劫走……”
    “什么人?”
    “那根扫帚!”阿念在一旁答道,“我家小娘子也是被她劫走的。”
    “扫帚?”
    这时,又有两个人走了进来,程门板和范大牙。
    “程介史?”张用坐了起来,“查得如何?”
    “三十八家都已问过,自进到正月后,三十七家都没再见过阿翠——”
    “剩余那家是?”
    “秘书丞赵良嗣。前天,阿翠曾去过他宅里。”
    “此人有何来历?”
    “他原名马植——”
    “那个辽国燕地汉人?”张用顿时想起赵不尤所言海上之盟,正是由马植献计,“他何时改了这名字?”
    “几年前,童枢密从燕地带他归朝后,给他改名李良嗣。皇上见了他,颇为信重,御赐了国姓。去年任国使,渡海去与女真商谈结盟之事。我妻——我去打问到,阿翠前天夜里去赵府卖首饰,那赵夫人因孩儿生病,并没有见她。阿翠恐怕还会去,我已禀报顾大人,派了人在赵府门前暗中监视。”
    张用却立即听出“我妻”二字,笑着赞道:“好!我用尽了古今算法,也没能算出扫帚去处,却被你那贤妻轻松查到!”
    程门板脸顿时涨红,忙说:“范望也查到一桩秘事。”
    “哦?板牙小哥快讲!”
    “清明死去的太傅杨戬也在追夺那紫衣客。他死后,供奉官李彦替了他的职任,又在差人寻找紫衣客下落。”
    “哦?宫中内监撞头会?”
    门外忽传来马蹄声,随即响起胡小喜的声音:“张作头!”
    张用忙趿上鞋子,走了出去,其他人也一起跟着来到院子里。
    胡小喜牵着李白,进到院里。李白背上驮着个妇人,穿了件百合纹鸭青缎衫、孔雀罗裙,年近三十,面容婉秀,身形柔静。
    胡小喜将那妇人扶下了马:“程介史,张作头,这是宁孔雀的姐姐宁妆花!”
    那妇人脚带了伤,勉强站好,垂首朝众人一一道过万福。
    胡小喜一脸欣喜自得:“阿翠将他们三个关在陈桥镇那边的一处庄院里,头两天还有两个人看守,后来,那两人竟不见了——”
    阿念忙叫起来:“三个?我家小娘子也在里头?她在哪里?”
    “她走了。”
    “回家了?我得赶紧回去!”
    “她没回家。”
    “那去哪里了?”
    宁妆花忽然轻声道:“山东。”
    “山东?”
    “今天早上,我们起来时,那两个看守不见了人影,李度忙唤我和克柔妹妹一起逃。我前两天崴了脚,走不得路,便叫他们先逃。克柔妹妹却说,不必着急,两个看守自然是被唤走了,那个辽国郡主恐怕嫌累赘,丢下我们不要了——”
    “郡主?”张用忙问,“可是那个大眼妹子?”
    “嗯。她在银器章家时扮作使女阿翠,后来那些人都唤她郡主。”
    “求求你,快讲我家小娘子!”阿念一把掀开脸前红纱,搬过一张椅子让宁妆花坐下。
    “他们两个要扶我走,我却不知为何,竟有些不愿走。那院里柴米菜蔬都备得足,又没人打搅。从小到大,我身边都是人,格外想清静清静,独个儿在那院子里待两天,便强逼他们两个先走。写了封平安信,叫他们捎给我妹妹。他们强不过我,便先走了。他们才走不久,这位胡小哥便来了……”
    张用见宁妆花略有些遗憾,应是一直操劳家计,却被丈夫欺瞒,灰了心,便笑着说:“这鼻泡小哥着实煞景。”
    “我家小娘子真去山东了?”阿念又问。
    “嗯。她临走前让我捎话给张作头,说——”
    张用见宁妆花欲言又止,心头忽然一沉,忙问:“让我退婚?”
    宁妆花歉然点头。
    “她要嫁李度?”
    宁妆花又点头。
    张用顿时呆住,心底有样东西忽被抽走,眼泪不觉涌了出来。怔了半晌,他才忽而笑了出来:“她选对了,我和她到一处,虽有欢喜,她却会恼一生,李度却能顺她一世。”
    “她也这么说。她说你是世间第一等妙人,只可为友,不宜为夫。”
    “嗯!嗯!嗯!”张用抹着泪,笑着连连点头,“她为何要去山东?去见孔夫子?”
    “嗯。她说她最恨孔子那句‘唯女子与小人难养’,她要亲自去曲阜孔墓前问孔子,你是野合而生,却说什么‘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你并未见过父亲,到哪里去观去孝?你是由母亲独自辛苦抚养成人,是女子生你养你,将你教成了圣人,你可曾观过母志母行?孟子尚且留下孟母三迁的千古贤名,翻遍史籍,却不见一个字道及你的母亲。你将妻儿丢在家中,自己周游列国,处处不得志,丧家犬一般,又何曾养过女子?”
    “好!”张用高声赞道,“骂完孔夫子,她还要去哪里?”
    “蓬莱。她说从没见过海,那是天下最壮阔之境,一定要去亲眼瞧瞧。还说自古诗人皆男子,历朝历代,能见几个女子留下诗名?可成千上万男人诗,写山写岭,写江写湖,却极少写海。她笑说,那些男子没有那等海样胸襟,见了海,尽都河伯一般被唬倒,哪里下得了笔?她要去海边,好生写几首海诗。”
    “写了海,她还要去看天下?”
    “嗯。她说不将天下走遍,哪里晓得当归何处?”
    “李度自然是愿意陪他?边走边去瞧各处的楼?”
    “嗯。”
    “好,好,好……”张用连声赞着,心里却一阵接一阵酸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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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0-6 19:54:19 | 显示全部楼层
    五、替身
    陆青又赶到了清风楼。
    他走进后院那间阁子,见诗奴、书奴、馔奴三人又已先到,都坐在那里流泪。他心里一沉,顿时明白。
    果然,诗奴用丝帕拭去泪,抬眼说:“月影昨晚被送回凝云馆,据说已不成模样,她妈妈也赶忙去请大夫,大夫未到,月影已咽了气……”
    三人又一起低头抹泪,馔奴更是哭出了声。陆青呆立在门边,想起琴奴那夜荡魂夺魄的箜篌,心中一阵阵翻涌。他当时听到那琴曲,立即想起三国时嵇康。嵇康遭人构陷,临刑前从容索琴弹奏,曲罢,慨然长叹:“广陵散于今绝矣。”琴奴虽是女子,孤绝超逸处,与嵇康并无二致。只为这稀有之琴曲,他才送上那句“从来人间少知音,莫因伤心负此琴”。却没料到,几天之间,人琴俱亡,世间又绝一奇音。
    诗奴再次抹尽泪水,抬起脸:“都莫再哭了。舞奴、琴奴不能死得这般不明不白。咱们还是尽力查出那凌虐之人,讨还公道。”
    馔奴哭着说:“哪里讨公道去?接下来怕便是我们了。”
    陆青忙将昨日之事讲了出来,而后说:“背后主使者是宫中供奉官李彦,他人虽残狠,却胆小易惊。今早刘团头捎信来说,昨晚他已差了手下,潜入李彦宅中。那时李彦已经睡下,那人拨开门闩,进到李彦卧房,却没有在墙上写血书,而是将预先写好的一张血帕搁到了李彦枕边。李彦今早自然已经见到,他一为保命,二怕紫衣客隐秘被揭,料必不敢再行此恶。”
    馔奴听了,这才略放了心:“多谢陆先生!昨天我无意间得到一个信儿。海州知州张叔夜领了一桩古怪差事,他穿了便服,混在船工中,监护一只船从登州绕水路来到汴京,那船上有一男一女,女的竟是师师!船到汴京,王伦先上了船,被他锁进一个柜子里。接着又有一个男人也跟了上去。张叔夜爱惜王伦,趁虹桥闹乱,将王伦偷偷放走。船进了城,师师和那两个男人一起上了岸。不知他们去了哪里。”
    诗奴也忙道:“我也探到一条。王伦是二月二十三半夜里偷偷离开登州驿馆,登州府衙差了一些人暗中监看,王伦离开不久,另有一个人也从那驿馆出来,去追王伦。那些衙吏一路跟随,防止王伦被追到。他们走了半个多月,清明那天,看着王伦和后头那人上了客船。”
    馔奴睁大了眼:“我们两下里对到一处了!”
    诗奴却疑惑道:“他们究竟是在做什么?陆先生没见到王伦?”
    “嗯,王小槐寻见他后,他便立即转往他处。只让王小槐捎话给我,说他此举是为报效国家。”
    “报效国家?他和后头追他那人耳朵都穿了洞。他们为何要穿耳洞?”
    陆青顿时想起海上之盟:“登州驿馆,莫非是金国使者?”
    书奴忽然点头:“西夏、辽人、女真男子都有穿耳戴环之俗,登州驿馆远在东边,西夏、辽人使者不会去到那里。师师所陪男子,应当正是金国使者。”
    “金国使者?”馔奴惊嚷起来,“凌虐花奴、舞奴、琴奴的是他?”
    陆青心下黯然:“恐怕唯有金国使者,李彦才会这般殷勤,不惜葬送三奴,讨那人欢心。”
    诗奴切齿道:“师师已陪了那金国使者一个多月,看来并未遭受凌虐。追王伦那人健壮如牛,凌虐花奴、舞奴、琴奴的恐怕是这个禽兽。”
    馔奴忙问:“难道有两个金国使者?”
    书奴轻声答:“一般都有正使与副使,师师陪的恐怕是正使。”
    馔奴又问:“舞奴从玉津园出来,一直骂师师。难道是师师见她受凌虐,却没救她?”
    诗奴轻声哀叹:“师师跑到千里之外去陪那金国使者,恐怕也是身不由己。”
    “但王伦为何要刺耳洞、穿紫锦衫?那副使为何要追他?”
    陆青心中顿时想到“替身”二字,刚要开口,书奴轻声说:“替身。”
    “替身?”
    “王伦和那金国正使样貌恐怕极像。外国使者到驿馆,随时有人监伴,不能随意外出。那天夜里,先从驿馆溜出来的,应当是那正使。王伦是第二个,那副使跟在最后。黑夜里,王伦极易偷空,让那副使混淆。他走在前头,那些衙吏途中不断阻扰,不让他追上王伦,又让他始终能远远瞧见并跟随——”
    诗奴接道:“到了汴京,王伦先上了那船,随即躲进柜中。那副使跟着进船,到舱中一看,正使坐在里头。他绝不会想到,自己一路所追的,竟是一个替身。”
    馔奴越发迷惑:“他们为何要费这气力?”
    诗奴转头望向陆青:“我们所见,恐怕只有小小一角。”
    陆青也正在迷惑:“我也猜不破其间原委,明日我与其他四绝约好相会,到时看他们几位是否查出了些隐情,此事牵涉极广,恐怕只有拼到一处,才能见到全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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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0-7 19:30:4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一章 解局
    顾余不武姿,何日成戎捷!
    ——宋神宗·赵顼
    一、古怪
    顾震身穿便服,骑马赶往五丈河船坞。
    那天寻见假林灵素后,他与五绝商议,那跟随假林灵素的五个道士相继死去,五个妖人又相继作怪,显然是幕后之人有意设计,将线头引向假林灵素,以求脱罪避罚。为暂时稳住那些人,顾震上报时,只作真林灵素回禀。
    顾震从未经历过这等庞大繁杂之案,不但汴京城,也不但大宋,连周边邻国全都搅了进来,而且,查出线头越多,竟越看不清其中头绪。涨得他头脑欲爆,全然无力去思去想,只能等五绝联手,看能否勘破这迷局。
    万福骑着头骡子跟在身边,也不住感叹:“既已寻见了林灵素,除了那王小槐,旁人并不知真伪。这案子太重,这般查下去,怕是祸患无穷。不如就当那林灵素是罪魁,他又死了,将这案子结了为好。”
    顾震没有答言,其实他也数度心生退意,府尹又早已下令禁止他再查,但这案子似乎有股魔气,不住牵诱人,让他既畏又奇,加之死了这么多人,心里始终放不下。听万福又劝起来,便转开话头:“你这骡子哪里来的?”
    “这些天为这案子,租驴子的钱都耗去不少,不若索性买一头。我这身子胖重,骑马又不合身份,便花了八贯钱,买了这头骡子,脚力是好,就是性儿太犟,还得骑几天才顺得过来。”
    “这鞍辔倒是甚好,怕是抵得过骡子钱。”
    “呵呵,朋友送的。”
    顾震没再言语,出城沿着五丈河来到那船坞。这里僻静好说话,而且那梅船也仍泊放在里头。刚到水门边,那看管船坞的老吏闻声从房中迎了出来:“顾大人,五绝都已到了。”“张待诏没来?”“还没有。”“你在外头候着他。今日此会,莫要出去乱讲。”“小人明白。”
    他下马走进那间房舍,五绝果然已团坐在一张旧桌边,只是不像上回那般默然枯坐,你一言、我一语,说得正热闹。
    “哈哈,我又来晚了。恕罪,恕罪!”
    张用笑着扭头:“正是要你们两个晚一步才好。”
    “哦?此话怎讲?”
    “那五个妖道逃遁证据可查验过了?”
    “嗯。”顾震坐了过去,“木妖穿的章七郎酒栈那门框侧边,果然凿了道口子,塞了木条,钉了木楔,拔出后,门板果然能横移;金妖撞的那口铜钟木架上,粘挂了一团猪尿泡,吹胀后,那上头画了嘴眼,粘了眉毛,中间还有一小坨面,应是粘的鼻子,爆开后,不知飞哪里去了;火妖飞遁的脚底那处青砖搬开后,底下那块土果然是整齐切成四方,搬起来后,下面填的全是新土;土妖钻的那坑边,挨着还有两个坑,里头土都是松的,那水箱底面果然是活扇,侧面下半截铁皮能横着推开,箱子里套了个一尺多高敞口铁盒;还有那水妖,正好有公差去黄河那边,我便叫那公吏顺路去查了查,那段栈桥的两根木桩,水下半尺多深处,果然有绳子勒过的新痕。这金木水火土五遁妖术,尽都被你们五绝拆穿道准,哈哈!”
    “你先莫笑,立即有毒蝎子蜇你。”
    “哦?”
    “我们将才说起来时,发觉一桩古怪。”
    “什么古怪?”
    “我们这五条线,背后的人各自为战,彼此并无合谋。那五妖则各属一条线,他们遁法虽异,装束、目的却都相同,都是将罪责引向假林灵素,而且,除了木妖早几天外,其他四妖几乎是在同天现身。你说巧不巧?怪不怪?”
    “我也觉着这有些古怪,却想不明白。你们发觉其中隐情了?”
    “这个你得问他。”五绝一起望向门边的万福。
    顾震也忙回头惊望:“万福?”
    万福脸色顿时大变,身子不由得退了半步:“不是我,不是我!”
    张用笑着说:“五方背后之人并未合谋,却能想出同一个主意,又能同时施行,自然是有人在中间分头授意。那天聚会之前,我们这五大坨麻烦也没有合拢,能知全局的只有两个人,顾巡使和你。将那五个道士之死连到一处的是你,提起前年那兵卒煮食龙肉旧事的是你,说龙王复仇、同遣五妖的仍是你……”
    顾震大喝一声:“万福!”
    万福忽然咧嘴哭起来:“并不是卑职愿意做这等事,他们寻见卑职,个个都似泰山般压过来,我小小一个衙吏,哪里敢违抗?”
    赵不尤沉声问道:“头一个来寻你的是朱勔,为那五个死了的道士和朱白河的尸首?”
    “嗯嗯!朱应奉先寻见我,让我将那五个道士的死设法连到一处,将罪证引向林灵素。”
    “接着是秦桧?”
    “嗯,秦学正想出了木妖之法,问我如何引到林灵素那里,我想起瑶华宫那女道士是被铜铃毒烟毒死,便教了他这法子……没想到,接着王宰相、童枢密、李供奉分别差人来寻我……”
    “王黼、童贯、李彦?”
    “嗯。我便又照着那五个道士的死法,分别教他们金遁、火遁、土遁……”
    “梁师成没寻你?”张用笑问。
    “没有。”
    “看来是那个阿帚听说了木妖之事,照着造出个水妖来。”
    顾震一直望着万福,惊得头发根根直透寒气,半晌才说出一句:“难怪你买骡子,配那等鞍辔——”
    万福哭着跪倒在地:“顾大人,我真的并非情愿啊!他们任一个,只须鼻孔喷口气,便能叫我一家人死得连灰都不剩啊——”
    顾震重重叹了口气,低声说了句:“你走……”
    “顾大人叫我去哪里?”
    “能去哪里便去哪里,只莫要再让我见着。”
    万福呜呜哭着,连磕了几个头,这才爬起来,抹着泪走了。
    二、设局
    半晌,顾震才回缓过来。
    他环视五绝,沉了沉气:“朝中这些重臣全都搅了进来?”
    五绝一起点头。
    赵不尤说:“我这边有蔡京、蔡攸父子,还有郑居中、邓雍进。”
    梁兴接道:“我这里是童贯、高俅。”
    张用笑道:“我这边有梁师成、杨戬,后来李彦接了杨戬的手。”
    冯赛道:“我这里是王黼、李邦彦。”
    陆青最后道:“我这里也先杨戬,后李彦。梅船则是由朱勔操办。”
    顾震越发震惊:“不但分作五路,其间还有搅缠?”
    张用笑道:“搅缠的那几个,是为坏事。”
    “哦?紫衣客全都是他们派的?”
    陆青道:“我这边有两个紫衣客,一个是王伦,由杨戬指派;另一个则是金国使者。”
    “金国也搅进来了?辽、西夏、高丽、金,还有方腊,这五方卷进来,又是为何?”
    赵不尤沉声道:“海上之盟。”
    “海上之盟?”
    “大辽已被女真攻占大半疆土,宋金海上之盟,若真能达成联兵之约,大辽更无回抗之力。辽国间谍得知此讯,自然会拼力刺杀金国使者。”
    “高丽呢?”
    “高丽一来已领教过金人虎狼之性,二来大宋一旦与金结盟,高丽便孤立无援。”
    “西夏也怕?”
    “自然。西夏一向依仗辽人,才与大宋战战和和,侵扰不休。”
    “方腊呢?”
    “方腊若能劫走金使,便能抢先设法与金结盟,那便声势更壮。”
    “若金使是真紫衣客,朝中这些重臣为何要派出那许多假紫衣客?”
    “眼下能想到的,唯有‘迷惑’二字。朝廷恐怕已探知这四方意欲杀夺金使,便分别派出假紫衣客……”
    “朝廷若真有此意,只须派重兵护住金使即可,何须费这许多气力?”
    “官家因方腊在东南作乱,已对海上之盟心生反悔,让金使留在登州,暂缓进京。那金使却几次潜出驿馆,意欲步行进京。”
    “这仍然解释不开,为何要派出那些假紫衣客。”
    “我们刚才正商议到此,也觉着难解其中缘由。”
    六个人都不再言语,各自低头思忖。
    半晌,陆青忽然轻声道:“梅花天衍局……”
    众人一起望向他。
    陆青徐徐言道:“正月初,官家召前枢密邓洵武进宫弈棋,棋到中盘,下成僵局。官家苦思不得,一瓣梅花偶然落向棋枰,所落那空处,竟是一手妙着,一着五式,同时破解五处危困。官家恐怕是从中悟出了一条计策,不但能拖延金使,更能一举对付另外四方。邓洵武一向不赞同海上之盟,又怕消息泄露,怪罪到自己,便装病诈死,躲藏到烂柯寺中。”
    顾震大惊:“这局是官家所设?!”
    张用大笑:“原来如此!紫衣客便是那瓣梅花!”
    冯赛恍然而叹:“金使往来,行踪绝密,外人从未见过真容,只须形貌大体相似,再做得隐秘,便可蒙混。”
    梁兴也眼睛一亮:“各方所捉假紫衣客,不但冒充金使,更可行反间之计!方腊老窝在睦州清溪山中,山深林茂,外人极难寻见。若让他捉去假紫衣客,正好插进一个探子,暗中留下路线标记……”
    陆青低眼寻思:“官家欲拖延金使,便命唱奴李师师赶往登州,迷住金使,与他由水路,四处绕行。此举虽能拖住金使,却还有一个副使。正副使之间,未必事事同心,这里便用到了王伦。我猜测,王伦与那金使样貌恐怕酷似,设计让正使与副使半夜里先后从驿馆逃出。王伦则插在中间,让那副使错认,并一路追赶,又差人在途中随时遮掩,不叫那副使追到。拖延了大段时日后,李师师与那正使乘船到了汴京。王伦奔上那船,迅即躲进柜中,副使随后跟上船,到舱中所见,则是正使本人。两人终于会合,那副使却毫不知情。”
    赵不尤沉声道:“对高丽,任其刺杀假紫衣客,正可反做把柄;对辽,间谍既已查知海上之盟,不若索性叫他们捉去假紫衣客,和盘供出海上之盟,以此来威吓辽人,借机索还燕云十六州。”
    “对西夏也有威慑之用——”冯赛接道,“西夏若知宋金联盟,便不敢再轻易进犯。”
    张用拍桌笑道:“果然妙!一着五式,拖金、吓辽、戏西夏、警高丽、灭方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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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天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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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0-10-7 19:32:43 | 显示全部楼层
    三、梅船
    六人一起穿过房舍后门,来到船坞池子边。
    顾震见梁兴行动有些吃力,一问才知,他受了伤,且瞧着不轻。梁兴却笑着说不妨事,跟着其他人一起走近那梅船。
    那天赵不尤来此验证梅船消失之法,叫兵卒将梅船从那游船空壳里拖了出来,并没有套回去,梅船顶上无篷,静泊在水面上。
    顾震望着那船面纳闷:“辽、西夏、高丽、方腊四方如何得知紫衣客在这梅船上?”
    赵不尤答道:“官家派了四位重臣,分别设法将紫衣客信息传给了这四方之人。高丽使那里,是由蔡京安排李俨去做馆伴,自然是李俨假作无意,让高丽使偷听到紫衣客在应天府上梅船。”
    冯赛说:“我这边是李邦彦,他知道芳酩院牛妈妈是西夏间谍,特意包占顾盼儿,假意将一个密信铜管落在顾盼儿房中,让牛妈妈得知此信,吩咐李弃东设法劫走紫衣客。”
    张用晃着头道:“我这里,是那个阿帚装作卖首饰,从赵良嗣府里探到。那赵良嗣原名马植,正是提议海上之盟那辽地汉人。”
    梁兴望着陆青说:“我这里先还无法猜透,幸而陆先生问到一条紧要消息。宋江一伙人被招安后,有个叫蒋敬的人先去投奔方腊,继而又回到宋江那里。其间恐怕是童贯安排,叫他带了紫衣人消息先去方腊那里献功,方腊又派他上到梅船,将紫衣客劫到钟大眼船上。摩尼教为防泄密,那牟清隔着壁板,用毒锥刺死了蒋敬。”
    顾震仍极纳闷:“辽、西夏、高丽、方腊四方都派人上了这梅船,真紫衣客却不在船上,而是在下游另一只客船上,由李师师陪着。这梅船上算起来,共有四个假紫衣客,如何让四方之人误以为,自己所杀所捉的那个是真紫衣客?”
    赵不尤道:“朱勔派六指人朱白河训教宋江诸人,他们必能分辨那四方之人。”
    “如何分别?”
    梁兴道:“传信时,给各方的所传口信不同,第一方将这船唤作梅船,第二方便可称作朱家船,第三、第四方再各取一名。那些人上船前自然先要问船上人,从他们口中所问,便能分辨各归哪方。”
    冯赛接道:“从我打问到的看,四方人安排的舱室各自不同。六间舱室,紫衣客在右边中间那间,他左隔壁是宁妆花和丈夫的棺材,右隔壁是船主,正对面则是林灵素和小童,蒋敬和郎繁各在斜对面左右两间。”
    顾震忙问:“四个假紫衣客都在右边中间那舱室里?”
    赵不尤沉声说:“这倒果真是个难题。四方人自然都在密切监视,一旦发觉有两个以上紫衣客,此计便被看破……”
    冯赛说:“其中一方一旦杀劫了紫衣客,其他三方也会察觉。”
    梁兴道:“得让每一方都误认为那间舱室里只有一个紫衣客,而且只有自己得了手。蒋敬这边倒容易,那紫衣客是童贯安插,不必劫夺,清明船到岸后,蒋敬与他一起跳到后面钟大眼船上。”
    张用说:“辽国是派了姜璜诈死,躲在棺材里,夜里爬出来,从隔壁劫走紫衣客。宁妆花对此一无所知,姜璜自然用了迷烟,先后将宁妆花和隔壁的紫衣客何奋迷晕,而后从船舷板爬进隔壁,将何奋拖过来,塞进棺材里,自己随后跳水游上岸。”
    冯赛说:“李弃东是买通了胡税监,梅船凌晨到税关时,他带人上船查验,进到右中那间舱室,逼迫紫衣客,我弟弟冯宝,从窗口跳上对面驶来的那只船。”
    赵不尤道:“郎繁是半夜潜入那舱室,去杀董谦,却反被董谦所杀。他的尸体被藏到隔壁舱室下面。”
    顾震道:“这样说来,前半夜姜璜,后半夜郎繁,凌晨胡税监,天明到岸是蒋敬。起先那舱室中是何奋,他被拖到隔壁后,如何让董谦、冯宝和蒋敬所带那紫衣客先后进到那舱室中,而不被察觉?”
    “我去瞧瞧!”张用抬腿跳到梅船那船板上,钻进了舱室中。半晌,他在右边头一间船主那舱室里高声叫唤:“过来瞧!”
    诸人挨次跳上船,挤在那舱室门边朝里望去。见那舱底板全都被张用推开,底下露出三个横向暗舱。当时墨儿只发觉了靠外边两个,谷二十七在外侧暗舱里,郎繁的尸首则藏在中间那个暗舱中,里面一个暗舱则空着。
    顾震探头问:“另三个紫衣客分别藏在这底下?可是,怎么挨个送到隔壁那舱室里?”
    张用笑了笑,伸出双手,抓住右墙壁板上钉的一根横木,朝自己怀面用力一拉,那壁板竟应手向这边平移过来,他再一推,那壁板又向隔壁滑去,一直移到了隔壁舱室的对墙。两间舱室通为一间。张用走到那舱室,笑着俯身,轻易便掀起一块底板,下面也露出暗舱,和这边相通:“两个舱室,上头、底下,皆可随意往来。”
    诸人先是一愣,随即不觉笑了起来。
    赵不尤道:“边上这间是船主所住,那宋江便在这里窥探隔壁。依次将紫衣客送进去。”
    顾震又问:“他如何能断定那四方次序?”
    赵不尤道:“他不必断定,只须安排。”
    “如何安排?”
    “他已知蒋敬到汴京后才下手,西夏人又未上梅船,便只剩两方。他先把何奋放进隔壁这舱室,叫自己兄弟看住外头通道,防止郎繁先进去。等那隔壁的姜璜得手后,再放董谦进去,让郎繁动手。郎繁出了差错,反被杀死,董谦又跳河逃走。他只能将郎繁尸首藏进暗舱中,继续照计而行,又将冯宝放进去,等西夏人动手——”
    “原来如此……”
    四、旨意
    这时,看守船坞那老吏引着个人走了过来,是张择端。
    诸人一起回到岸上,和张择端一一拜问过。
    张用笑问:“张待诏,你是否已先知晓,这梅船大局是官家布下的?若不然,清明那天正午,你为何偏巧在那虹桥顶上,要画下当时一幕?”
    张择端一听,眼中露惊,面色顿时涨红。
    赵不尤温声道:“莫怕,我们已解开了这局。”
    张择端犹豫片刻,才点了点头:“是官家下旨,叫我清明正午去画虹桥之景……”
    张用又笑道:“他是要记下这经天纬地之奇局。清明那天,他也在虹桥附近?”
    “嗯。我当时在虹桥上忙着记四周景象,朝西南头望过去时,一眼望见官家身穿便服,站在十千脚店楼上窗内张望,他也瞧见了我。那时我才醒悟,那神仙降世是他安排……”
    赵不尤忙问:“他身边有何人?”
    “宰相王黼、直学士蔡攸和太尉梁师成。除此之外,桥上两岸还有太师蔡京、太傅杨戬、枢密郑居中、太尉高俅、应奉局朱勔、右相李邦彦,他们都身着便服,藏在各处……”
    张用笑起来:“哈哈,他们原本是来共赏这盛事奇景,却不想这条妙计糟乱到这般,连那银帛天书也被人篡改。”
    梁兴道:“那篡改天书的,恐怕是宋江手下某个兄弟。”
    冯赛叹道:“这计策说来极高明,原该隐秘行事,为何要这般大张声势,生出这许多祸患,牵连了多少人,害了多少性命?”
    张用冷笑:“这便叫自命不凡、好大喜功。”
    顾震也叹道:“这计谋若是专差一谨稳之人,暗中一力做成,哪里会旁生出这无数枝节?”
    赵不尤沉声道:“异论相搅。”
    张用问:“什么?”
    “本朝惩于晚唐五代皇庭衰微,大权旁落,天下割据纷争,自太祖立国之后,便极力分散政、财、兵权,不许任何重臣独掌大权,各自分离,又互为辖制,更让谏官不必据实,可风闻言事、弹劾大臣。到真宗皇帝,更直言‘异论相搅’之法,鼓舞大臣之间各执异见、彼此争论。此法优处在于,可防独断专权,群策群力,共谋良策。不论宰臣或政令,均可指摘其短、修补其缺,使政事日趋于善——”
    冯赛点头叹道:“朝中大臣若个个都能一心为公,此法倒真是千古良法。只可惜,公心难持,私心易胜,再加之意气用事,争论便非争论,而是争权夺势、彼此倾轧。”
    张用笑道:“所以,这一个‘搅’字极贴切。争到后来便是乱搅,你搅、我搅、他搅,搅到后来,便搅成了一锅乱粥。”
    赵不尤叹道:“五十年新旧法之争,便是如此。”
    梁兴摇头惋惜:“官家设此梅花天衍局,却不敢信任何一个大臣,便将一桩事拆作十件差事,叫他们各自去做,如此一来,自然难顺难合。”
    张用笑道:“更有那些搅事之人。”
    赵不尤再次叹道:“郑居中为搅乱蔡京,分出了一只假梅船。邓雍进则是用董谦替换丁旦,去搅乱蔡攸。蔡京、蔡攸父子不和,蔡攸又派朱阁夺走耳朵和珠子,以搅乱其父。”
    梁兴愤愤道:“高俅因我在金明池争标伤了梁师成的颜面,故而特地陷害我,让我上那船去坏童贯的事。”
    张用笑说:“还有个想搅,却没搅成的杨戬。他死之前,想坏梁师成的事,却没坏成。李彦接了手,打算继续去搅。”
    顾震忧烦起来:“官家设了这局,如今搅成这般模样,这可如何是好?”
    陆青轻声叹道:“天地清明,道君神圣。此局不成,他自然会再造新局。”
    冯赛叹气:“天下却受不得这般一搅再搅。”
    诸人一时间再无可言,尽都沉默起来。
    这时,房舍那边忽然传来脚步声,一个紫衣内监大步走来,身后跟了两个小黄门。
    那内监走到近前,尖声道:“圣旨到!传赵不尤、冯赛、梁兴、张用、陆青即刻进宫面圣!”
    五、垂拱
    赵不尤五人随着那内监,由东华门快步进宫,来到垂拱殿。
    这垂拱殿是偏殿,是天子退朝之后,与重臣议事之所,赵不尤也未曾来过。走进殿门,踏着光洁青石砖,来到殿前。赵不尤抬头看到匾额上“垂拱”二字,心中不由得一叹,垂拱者,垂衣拱手,无为而治。这些年,官家不断更张法条,朝令夕改,屡屡骚动天下,何曾垂拱无为过?
    朝廷诏令,原本有祖宗法度,中书、门下、尚书三省各司其职。一道诏书,中书起草后交门下;门下若觉不妥,可封驳退还;门下核准过,才交尚书省发布。当今官家却兴出御笔诏书,不经三省,径直发布,违逆者以“违御笔”论处。朝廷之法,由此大乱,又何曾念及垂拱二字?
    他们踏上御阶,走进殿中,那内监在前头恭声禀奏:“皇上,汴京五绝到了。”
    赵不尤五人俯身叩拜。
    丹墀之上传来一个和煦之音:“平身。”
    赵不尤谢过恩,起身抬眼一看,官家头戴黑冠,身穿绛纱袍,微斜着身子,坐在御榻之上,面色丰润,目光清亮,比往年所见,越发温雅雍逸。
    “你是牙绝冯赛?你是斗绝梁兴?金明池争标朕见过你。你是作绝张用?秘阁书楼是你营造?嗯,心思奇巧,胜过乃父。你是相绝陆青?嗯,气韵不俗。”
    官家一一和声问过,忽而略提高些声量:“你们五个勘破了朕的梅花天衍局?不尤,你来说,这局如何?”
    “神思高妙,却暗藏祸患。”
    “哦?有何祸患?”
    “此举稍有不慎,一旦泄露,必将招来邻敌之怨,恐反致不测之祸。依臣愚见,竭神谋外,不若全力固内,为国以道不以谋。若凭谋略便能强国兴邦,当年苏秦、张仪纵横之术何等高明,六国却因之而亡。秦国之胜,胜在力,而非胜在智。力强则敌生畏,内固则不忧外。”
    “我大宋从未如此富盛,有何可忧?”
    “方腊东南兴乱,岂非大忧?其罪虽当诛,其情则可恕。”
    “谋反狂徒,有何可恕?”
    “若非花石纲困民已极,方腊区区一漆工,不过匹夫之暴,几个弓手便能擒拿。然东南之民,闻风响应,数日之间,集众数万。究其因,可罪者不在民,而在政。”
    “童贯已夺回杭州,方贼乱军指日可灭。此忧一除,还有甚忧?”
    冯赛略一犹豫,随即奏道:“皇上请恕草民愚狂。这些年来,商法屡更、条令频换,商者手足无措,市井物价腾乱。国库日益富,而工商日益窘,竭泽之鱼,何可为继?”
    梁兴也亢声言道:“军政废弛,荒于训练。为将者,视兵卒如仆役,任意驱使殴责,行如商贾,只知牟利;为兵者,衣粮常扣,营房常坏,温饱尚且难济,岂能扬武奋勇?强敌一旦入侵,百万禁军恐怕只如沙垒纸堡,奔逃不及,何可御敌?”
    张用含笑扬声:“皇都艮岳奇,天下草木惊。宫中爱精奢,民间竞浮华。”
    陆青也朗声道:“一纸括田令,万户尽哭声。朝为己田欢,暮因官税愁。”
    官家那润洁面色越听越沉暗:“民间若真是如此惨戚,为何朕一无所闻?”
    赵不尤忙道:“百官只知佞上,朝政唯见壅蔽。陛下只见库藏日丰,岂知钱从何来?”
    “你们所奏,我已知晓,但事有缓急,辽国眼见得将亡,此时不谋燕云,若被金人占去,何时可复?”
    “一来金人未必可信,二来东南方腊之乱未平。”
    “朕设此局,正为北制大辽,南灭方腊。”
    “皇上用意虽妙,却施行不当,加之枝节横生,枉送了许多性命。”
    “谋大事者必捐小节,朕一举解五困,一朝得永宁,赔几条性命,又有何惜?”
    “孟子云:‘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为也。’发心于义,则归于义;发心于仁,则归于仁。陛下爱苍生,则苍生爱陛下。陛下忍于杀,则苍生亦忍于杀。”
    “大胆!”旁边那内监尖声喝道。
    赵不尤见官家也面色一沉,他却不能不言:“陛下所用之人,大多不惜人命、唯求己荣。即便这梅花天衍局五处皆胜,却也助长奸邪残狠,从此,人人皆可以天下国家之名,妄杀无辜、谋求私利!”
    “此理朕岂不知?只是眼下这局,行至垂成,朕召你们来,是要你们替朕完成此局,以利我大宋。不然,那些人岂不是枉死了?”
    “墨子云:‘杀一人以存天下,非杀一人以利天下也。’此人若危及天下,杀之可也。仁者却只敢言存天下,不敢道利天下。若道利字,处处皆有利,少一人便少一张口,便可为天下省一人饭食,如此,人人皆可杀,杀之皆有利,以利治国,实乃以利乱国、以私害民。”
    “不尤!”官家陡然喝道,“朕召你们来,是替朕出力,而非说书。”
    “陛下若不惩治滥权妄杀之徒,臣虽死不敢从!”
    其他四绝也齐声道:“虽死不敢从!”
    官家面色泛青,怒瞪着五人,待要发作,却未发作。恼了半晌,才缓和下来:“朕便应允你们,等这梅花天衍局事成之后,必会一一查办,绝不容情,只是,你们定要替朕完成此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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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0-7 19:33:52 | 显示全部楼层
    十二章 收局
    朕乃昊天上帝元子,为大霄帝君。
    愿为人主,令天下归于正道。
    ——宋徽宗·赵佶
    一、跛足
    赵不尤找来赵不弃一同商议。
    他不愿温悦、墨儿、瓣儿再卷进这乱局,便邀了赵不弃到十千脚店楼上吃茶说话。
    赵不弃听了那梅花天衍局,先是惊住,继而怪笑起来:“这……这……这!这果真是,宫中偶落一瓣梅,人间雪乱万里风。”
    赵不尤叹道:“这便是为何,君王极得慎言慎行,随口一句闲话,到宫外便是一道圣旨,不知会演化出多少灾苦祸难。”
    “如今怎么办?”
    “那几方人都已知晓海上之盟,这局已行到这地步,此时罢手,已经太晚,只能继续。”
    “咱们这边事头倒也轻简,将那香袋设法递送给高丽使便成了。”
    “但又不能让他觉察,我们知晓其间内幕。”
    “那便得寻见那个跛子。”
    “嗯,我也在想此人。他原是高丽留学士子,从吹台跳落诈死,从此隐迹汴京。他自然极小心,要寻见不易。”
    “不过,他一定在苦寻那香袋。”
    “眼下难处便在此,如何叫他偷抢回去。”
    “冷缃!”
    “朱阁之妻?嗯……”
    “那天这跛子去孙羊店,从金方手中得着香袋,出来时被朱阁的手下撞倒,香袋也被偷走,他自然在四处找寻朱阁。他若查出朱阁身份,必会去朱阁家。朱阁已死,他自然会逼问冷缃。”
    “只是,不知冷缃是否愿意相助?”
    “不怕,你将香袋给我,我去说服她。”
    赵不尤从袋中取出一个布包,那香袋裹在里头。赵不弃伸手接过,虽裹了许多层,里头那腐耳臭气仍极冲鼻。
    赵不弃掩鼻丢到桌上,叫店家拿来张油纸,又密裹了几道,这才勉强掩住臭气,装进了自己袋里。
    他笑着问:“那珠子也在里头?”
    “嗯。”
    “这么说来,这珠子是北珠,只有女真部落那海边才产,我们该早些想到。好,我这边去寻冷缃。哥哥放心,保准替你做成!”
    赵不尤下楼目送他离开,这才回到书讼摊上。
    墨儿刚替一个人写完讼状,笑着说:“我将才见二哥骑着马,飞快过去了,他在马上唤了我一声,等我抬头,他已跑远了。不知又赶什么趣去了。”
    “他去办事。”
    “仍是那梅船案?”
    “嗯。”
    “这案子何时才能了?”
    “这回是最后一次,不论成与不成,我们都不再染指。”
    “果真?”
    “嗯。”
    “那便太好了!嫂嫂便不必再忧心,咱们也好安心在这里写讼状。”
    赵不尤点了点头,不知为何,心中始终有些发闷。
    过了几天,赵不弃来说,那高丽跛子果然寻见了冷缃,并拿了把刀相逼。冷缃先故作慌张,被逼无奈之下,才取出那香袋,交给了跛子。
    又过了两天,有个妇人来书讼摊,向赵不尤询问遗嘱讼案,赵不尤刚说了两句,有个人过来唤了一声“赵将军”。抬头一瞧,是枢密院北面房那高丽馆伴李俨。
    李俨笑着说:“我将才去汴河湾送高丽使上船,那船上船工中有个跛子。”
    赵不尤听了点点头,随即又向那妇人解释遗嘱相关法条。李俨讪讪立了片刻,只得转身走了。
    等那妇人问罢离开,赵不尤才坐直了身子,望着对街檐顶,心里暗暗叹了声:这事算是了了,却不知事成之后,官家能否记得应承之事?
    二、送别
    冯赛躲在船舱里,透过帘缝,偷偷朝岸边觑望。
    他在寻找冯宝。这船是租来的,划船的三个人是樊泰、于富和朱广。
    官家说要做成此事,冯赛便得将弟弟冯宝交给西夏间谍。冯宝如今却不知人在何处,即便找见,冯赛也断然不肯将弟弟交出去,但皇命难违,若是不交,冯宝恐怕也难有好收场。
    冯赛心中忧虑无比,怅怅回到岳父家中,正要抬手敲门,身后忽然有人唤,回头一瞧,是黄胖。
    黄胖笑得极得意:“冯相公,那瘫子我寻见了。”
    “哦?在哪里?”
    “这个嘛,咱们得先那个……”
    “放心,钱一文不会少你的。”冯赛不愿让他进屋,便说,“你先去巷口茶肆等我,我取了钱便过去。”
    黄胖目光贼闪了一下,但没再多话,笑着答应一声,转身走了。冯赛看着他走远,这才抬手敲门。邱迁从里头开了门,歇息了两日,他的样貌神色瞧着好了许多。
    冯赛将自己所查告知顾震,顾震回去后,旋即释放了邱迁。冯赛捉到李弃东后,锁在后院那书房里,叫邱迁看着。崔豪兄弟那夜做得绝密,并无人知晓李弃东锁在这里。
    只是,自从捉到李弃东后,他始终垂着头,一个字都不肯讲。
    他是为哥哥才做出那些事,只有寻见他哥哥,恐怕才能叫他开口。几天前,冯赛又去寻见黄胖、管杆儿和皮二,使钱让他们暗中查找李弃东哥哥的下落。
    冯赛进到屋里,取了三贯钱,装进一只布袋,叫邱迁仍旧闩好院门,提着钱袋走到巷口茶肆,坐到黄胖对面:“你真的查到了?”
    “我这嘴平日虽虚,钱面前却从不说一个虚字。”
    “好。”冯赛将钱袋搁到他面前,“他在哪里?”
    “就在芳酩院后街的一个小宅院里,那门首有根青石马桩子。那牛妈妈派了个妇人照料那瘫子,那妇人又与我相好的一个妇人是表姊妹,呵呵!”
    “你去打探,牛妈妈可曾察觉?”
    “你放心,我是从枕头边溜来的信儿,她一丝都不知。”
    “好。”
    冯赛转身回去,又敲开院门,去后院开了锁。李弃东呆坐在桌边,只扫了他一眼,随即低下了头。
    “我寻见你哥哥了。”
    李弃东迅即抬起眼,目光惊疑。
    “你我仇怨尽都放下,你替我做成事,我替你找回哥哥。”
    “你要我做什么?”李弃东声音低哑。
    “你捉到紫衣客,原本要交给谁?”
    “易卜拉。”
    “易卜拉?”冯赛大惊,清明那天,他带出城去买瓷器那胡商,“他不是已经离京回西域了?”
    “他在长安等我。”
    “是谁吩咐你做这些的?”
    “顾盼儿。”
    “顾盼儿死后呢?”
    “他们另派了个人,不时来见我。”
    “牛妈妈呢?”
    “牛妈妈?”李弃东一惊,怔了片刻,才喃喃道,“她?竟是她……”
    “你一直不知?”
    李弃东摇摇头,随即苦笑:“我早该猜到。”
    “紫衣客是冯宝,你也不知?”
    “冯宝?”李弃东又一惊。
    “你可知冯宝在哪里?”
    李弃东摇了摇头:“我那天夜里追到谭力那船上,他挡在舱门口,紫衣客跳船逃到对岸去了,我只见到个背影……”
    “谭力是你杀的?”
    “不是。是他们给我指派的帮手。”他忽又苦笑一下,“该是牛妈妈指派的。”
    “汪石呢?”
    “也不是我。他是条好汉子,我不会杀他。”
    “我怎么寻见冯宝?”
    “谭力那三个同伴。”
    冯赛忙又将他锁了起来,赶往开封府寻见顾震。
    顾震听后,夜里悄悄放出那三人。冯赛雇了一辆车,载了他们,来汴河租的这船上。冯赛躲进船舱,那三人如谭力一般,划着船,不断在汴河上下行驶,找寻冯宝。
    一直寻到第三天夜里,岸边树丛中忽有人轻声叫唤。那三人忙将船划过去,有个黑影从树丛中钻了出来,站到了月光下。冯赛透过帘缝一瞧,心顿时紧抽,是冯宝。
    冯宝跳上梢板,樊泰挑着灯笼,引他走进船舱。冯赛站起了身,冯宝一眼看到他,顿时惊在那里。冯赛脚也被粘住一般,怔望着弟弟,才一个多月,冯宝已瘦得颧骨凸起,眼里满是风霜,似乎老了许多岁。他身上罩了件脏破布衫,里头露出那紫锦,双耳耳垂上抹了些灰,瞧不见那耳洞。
    冯赛长呼了几口气,才走了过去:“你是为替我脱罪,才去做紫衣客?”
    冯宝低下眼,闷闷地说:“我是为我自己。我已经这个年纪,却一事无成,总得寻桩事做。”
    “天下可做之事无数,你今晚就离开汴京,我已准备好银子。你也莫回江西,只寻远路州去避一阵。”
    “哥哥,你莫担心我。这桩事起先虽是宰相王黼相迫,但问明白其中原委,我自家从心底愿意去做。”
    “到了西夏,若被识破怎么办?”
    “西夏人从未见过女真人,何况如此艰辛捉到我,他们哪里能想到这些?再说,即便被识破,也算为国捐躯。这些年,我自家心里清楚,在别人眼里,我一文不值,那便让我值一回。”
    冯赛见弟弟眼中露出从未有过之坚定,泪水不禁滚落。
    他不敢让人瞧见弟弟,便一直和冯宝躲在这舱里,不住苦劝。冯宝却始终笑着说:“你莫再劝了,我心意早已定死。”
    冯赛无法,只得先回去见李弃东:“冯宝我已经找见,他执意要去西夏。但那牛妈妈见过冯宝,此事怎么瞒过?”
    “牛妈妈连我都不见,恐怕也不会见紫衣客。只有我先去寻见那传话人,看她如何安排。”
    冯赛只得再次冒险,放走了李弃东。他又回到那船上,等候消息。
    第二天夜里,李弃东驾了辆车,寻了过来:“那传话人说,叫我直接将紫衣客送到长安,交给易卜拉。车我已租好。”
    冯赛不禁望向弟弟,冯宝却仍那般笑着:“哥哥,那我便跟他走了。”
    说罢起身走出舱外,跳上岸。冯赛怕被人发觉,只能躲在舱里,从帘缝向外张望。冯宝走到那辆车后,在月光下回头,朝他笑着挥了挥手,随即便钻进了车厢,关上了门。
    冯赛眼望着那车子启动,车轮轧轧,向西行去,不久便隐没于黑夜,车声也渐渐消失。他再忍不住,泪水随即滚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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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0-10-7 19:34:53 | 显示全部楼层
    三、暗门
    梁兴回到那小院中,却仍不见梁红玉人影。
    身上伤口虽然疼痛,他仍咬牙赶到望春门祝家客店。四处寻望许久,既不见梁红玉,也不见明慧娘。不知梁红玉跟到哪里去了。
    他心里焦忧不已,忽想起张俊。那天张俊既然跟踪我,恐怕也会派人跟踪梁红玉。或许,他还派人跟踪过摩尼教其他教徒。他正要转身去寻张俊,一眼瞅见一个女子从那客店出来,朝着他笔直走了过来,他忙停住脚。
    那女子走到近前,面容明秀,却眼含恨意,冷声道:“若要梁红玉,拿紫衣客来换。”
    梁兴大惊:“梁红玉在你们处?”
    “三天后,子时,你独自一人,送到虹桥南岸。若见他人跟着,我立即杀了梁红玉。”
    “你是明慧娘?我没有杀你丈夫,也不想杀他,他是服毒自尽。”
    明慧娘原本冷着脸,这时目光一颤,眼里悲惊交闪。她顿了片刻,转身便走,双肩不住颤抖。梁兴望着她急急走进那客店,显然是在强忍泪水。他心里一阵翻涌,不知是何滋味。
    半晌,他才回过神,心想,至少知晓了梁红玉下落。自己身上有伤,步行去城南太吃力,幸而出来时,将梁红玉给的那两锭银子带在身上,他便去附近寻了租赁店,租了匹马。
    骑了马,腿脚虽省了力,肩头后背两处伤,却颠得越发吃痛。不久,便见肩头那伤处血渗了出来。他却顾不得这些,只是让马略略放缓。
    到南城外时,天色已暗,他先驱马来到剑舞坊后门,敲开门,抓了把铜钱给那看门仆妇,将马寄放在那里,并叫她莫让邓紫玉知晓。而后,他又去附近买了火石火镰蜡烛、十来张饼、两斤白肉,拿皮囊灌了一袋酒,装好背在身上,这才来到红绣院西墙外那巷子,见左右无人,咬牙忍痛,攀上墙头,翻了进去。
    后院黑寂无人,他轻步走到梁红玉那座绣楼后边。那楼被烧成残壁焦架,在月光下瞧着越发黢黑森然。楼后有片池塘,水中间一座小假山。梁兴蹚着水,走到假山跟前,见中间有道窄洞,便弯腰钻了进去,脚下一绊,险些栽倒。他俯身一摸,是块尖石,便抓紧那尖石,向上一提,果然应手而起。
    这是张用告诉他的。他们在船坞商议时,梁兴说起梁红玉捉的那紫衣客,锁在楼下暗室里,却来去无踪。张用听了顿时笑起来,说他修造那楼时,一时性起,底下偷偷修了个暗室。暗室修好后,他想,人若被锁在暗室底下,自然憋闷之极,便又在暗室底下挖了条秘道,通到楼后池子中间那假山洞里。暗室秘道口则设在那张床下。
    那床是扇转轴门,张用说,那叫“辗转反侧门”,机关藏在床板上,共有四处。人被困在暗室里,自然会辗转反侧。只有趴在那床上,双肘、双膝同时摁到那四处木结,机关才能打开。张用没告诉任何人,只待有缘人,那紫衣客来去无踪,自然是极有缘,碰巧撞开了暗门。
    梁兴攥住尖石,掀开一块石板,伸手朝下一摸,洞壁上架着木梯。他爬下木梯,沿着暗道走到头,洞壁边也架着短梯,他摸到顶上一根绳索,用力一拽,一阵吱扭声,有东西从头顶翻下,若不是照张用所言,贴紧了短梯,恐怕已被砸到。他蹬着短梯,爬进暗室,点亮了蜡烛。见那木床,连床腿和底下整块砖地都竖直侧立在洞口。他用力扳转,将床翻回原样。这才坐到墙边,取出饼、肉和酒,慢慢吃着,等那紫衣人。
    那紫衣人受命被摩尼教捉去,却被梁红玉中途劫走,锁在这暗室下。他无意中撞开这木床暗门,逃出去寻那指挥使,那指挥使却已被冷脸汉杀死,弃尸井中。紫衣客没了联络人,恐怕只能去寻韩世忠,却一直未寻见。他无处藏身,便又不时回到这暗室里。唯愿他还会回来。
    梁兴在那暗室里直等了三天,紫衣人却始终未来。半夜便得将紫衣人交给明慧娘,他烦躁难安,酒肉也都吃尽,只能在那暗室中不住转圈。眼看无望时,忽然听见那床发出吱扭声,他忙吹熄蜡烛,站了起来。黑暗中,那床翻转过来,一个人爬了上来,又将床扳了回去,随即坐在床上,喘息了一阵,忽然屏住呼吸,显然警觉到暗室中有人,随即响起抽刀声。
    梁兴忙低声问:“你是紫衣客?”
    “你是谁?”
    “我叫梁兴。”
    “梁豹子?”
    梁兴也发觉声音耳熟:“李银枪?”
    他忙打火点亮蜡烛,一瞧,那人手中握刀,贴墙警防,果然是旧识之人,名列禁军“七枪”中第二。
    李银枪惊问:“你为何在这里?”
    “来寻见你,将你交给摩尼教。”
    “你是韩副将派来的?”
    “嗯。既然寻见了你,我们得赶紧去寻他。现在是什么时辰?”
    “我进来时,刚敲二更鼓。”
    “只有一个时辰,我们得赶紧走。”
    他嫌底下暗道慢,忙引着李银枪从上面那秘道来到楼顶,攀树跳下,翻墙出去。好在养了三天,伤痛轻了不少。他先去剑舞坊后门牵出马,两人共骑,向城里飞奔。
    幸而那张俊也住在城南,不多时便到了他的营房。梁兴叫李银枪躲在营房外暗处,自己下马,快步进去,来到张俊房门外,用力敲门。张俊打开了门,梁兴一眼瞧见他身后站着个人,竟是韩世忠。
    梁兴不由得叹了声万幸,忙走进去,无暇拜问,急急道:“韩大哥,紫衣客我已寻见,摩尼教的人要我今晚子时送到虹桥南岸。”
    “子时?只剩不到三刻了。你赶紧送过去,我跟在后面。”
    “他们不许人跟。”
    “那我先赶到那里,你再过去。”
    韩世忠忙快步出门,骑了马便疾奔而去。梁兴向张俊讨了根绳子,也随即走出营门,寻见李银枪,略等了等,便又一起上马,向虹桥赶去。快到虹桥时,城楼上传来子时鼓声。梁兴停住马,先将李银枪用绳子捆住,这才赶到虹桥南岸。
    汴河两岸一片寂静,不见灯火。月光下,他见虹桥南岸泊着一只船,船头站着个人,是个女子。他驱马走近那船边,才看清那女子正是明慧娘。
    “人我带来了,梁红玉呢?”
    明慧娘望向李银枪,忽然开口问了一句,语音古怪。李银枪嘎啦嘎啦答了一句,梁兴也未听懂。但随即明白,明慧娘恐怕是用女真话试探,她不知从哪里学了几句。幸而李银枪看来更是通晓女真话,童贯恐怕正是为此才选了他。
    明慧娘朝船舱咳了一声,一个汉子押着一个女子走了出来,梁红玉,身上也被捆绑,嘴用帕子塞着。梁兴忙下了马,将李银枪拽下来,送到了那船上。那汉子也将梁红玉推下了船,梁兴忙伸手扶住。
    明慧娘又清咳一声,船尾的艄公迅即摇动船橹,那船顺流而下,很快漂远。
    梁兴忙解开梁红玉的绳索:“他们可曾伤害你?”
    梁红玉却一把扯掉嘴里帕子:“你是从哪里找见紫衣客的?”
    “说来话长。”
    “你为何要拿他换我?”梁红玉有些恼怒。
    “说来话更长,回去慢慢说。”
    梁兴往四周望了望,却没见韩世忠踪影,不知他能否跟上那船。
    四、死去
    张用四肢大张,躺在院子里。
    紫衣客谜局已解开,官家命他们各自将留的尾收好,张用却懒得再动。
    天工十四巧已死,朱克柔和李度又相偕游天下去了;阿翠已捉得紫衣客何奋,她迟早会逃回辽国;何奋是为报效国家,自愿去扮那紫衣客,也不必强救。
    至于那天下工艺图,那天张用在黄河边农宅里见到阿翠时,见她衫子外头套了件厚衬里的缎面长褙子。已进四月,哪里需要穿这么厚?那衬里应该便是天下工艺图,她时刻穿在身上,才好携藏,紧急时也好逃脱。不过,那图她偷走又如何?大辽如今已岌岌难保,便是得了这图,也毫无益处。
    因此,不须再做任何事。
    他仰脸望着天上的云,发觉许久没有看云了,便一朵一朵细赏起来。正赏得欢,阿念从屋里咚咚咚走了出来,仍戴着那红纱帷帽。
    “姑爷,你若累了,便去床上歇着;这样躺在地上,小心生霉长蘑菇。”
    “哈哈!人肉蘑菇怕是极香。”
    “才不呢!若是长在我家小娘子身上,自然极香,长在你身上,怕是臊臭得很。对了,我家小娘子四处游耍去了,我该咋办?”
    “和犄角儿成亲呀。”
    “成了亲呢?”
    “生孩儿呀。”
    “生了孩儿呢?”
    “孩儿再生孩儿,孩儿的孩儿又生孩儿呀。”
    “那时我怕是已老死了。”
    “那时我们都已死了。”
    “世间这般好,有花有云,有各般尝不尽的好滋味,有小娘子,有姑爷你,最要紧,还有犄角儿……我不愿死!”阿念忽然哭起来。
    张用原本要笑,但说话间,一抬眼,刚才那些云竟都消散不见。他随即想起自己在麻袋里想到那死后的无知无觉,忽然悲从中来,也不由得哭起来。
    犄角儿听到,忙跑了出来,惊望他们两个:“你们这是……?”
    “犄角儿,我不愿死!我若先死了,就只剩你一个。你若先死了,就只剩我一个……”阿念哭得更大声。
    “我若死了,这天地万物皆不在了,空空荡荡,好生无趣!”张用放声大哭。
    “你们若都死了,我一个人咋办?”犄角儿也跟着呜呜哭起来。
    三个人正哭着,门外忽然停住一辆车,有个人走了进来。见他们哭成这般,愣了许久,等不得,便走近张用,俯身小心唤道:“张作头……”
    张用哭着睁眼一瞧,是个中年男子,穿了件蓝绸衫,不认得。他便闭起眼重又哭了起来。
    “张作头,我是赵良嗣,奉命来跟你商议那后事。”
    “后事?我若死了,不论烧我、砍我、淹我、埋我,我一毫都不知,只剩一团虚空……”张用越发伤心起来。
    “不是那后事,是你所查之事的后续之事。辽帝如今仍在鸳鸯泺游猎,若那阿翠来了,我该如何跟她讲?”
    “我已死了,哪里晓得?”
    “你若死了,还会言语?”
    “哦,对!”张用顿时坐了起来,睁眼望了望周围,不由得笑起来,“犄角儿、阿念,你们都莫哭了!我们都没死。”
    那两人一起收声,互相望望,也笑了起来。
    赵良嗣也笑着问:“张作头,那阿翠若来了,我该如何说?”
    “你想要她怎样?”
    “我自然盼她回燕京,只要唬住燕京守臣便好。”
    “那便告诉她,辽帝在燕京,隔了上千里地,她哪里晓得?”
    “说得是!我竟没想到。多谢张作头!”
    赵良嗣乐呵呵走了。
    阿念一把撩起帷纱,瞪大了眼:“姑爷,我们没死!”
    “嗯!”
    三个人又一起笑起来……
    五、脱臼
    陆青坐了辆车,来到新宋门外宜春苑。
    这宜春苑又称东御园,以繁花佳卉、池沼幽秀著称。每年各苑向宫中进献花卉,宜春苑常为冠首。
    陆青下了车,见一人头戴黑冠,身穿紫锦袍,候在苑门边,是宫中供奉官李彦,身后跟着几个内监。李彦昂着头,满面骄横之色,似乎要用鼻孔里的气,将人吹翻。两脚脚尖却不住点动,片刻难耐。等陆青走近,他尖声问:“人带来了?”
    陆青只点了点头,回头朝车上唤道:“何姐姐!”
    车上那女子应了一声,随即跳下了车,走了过来。
    李彦仰头一看,顿时尖声问:“这是什么?”
    陆青微微一笑:“官家命我料理此事,人自然该由我来选送。”
    “那金使毕竟是一国之使,送这等妇人进去,岂不要笑我大宋无人?”
    “我正是要让他领教我大宋有没有人。”
    “就是!”身后那女子高声道,“我让他好生领教领教大宋女子!”
    “你!”
    “李供奉,我是奉旨送人。”
    “好!惹出祸来,你自家承当!”
    “自然。”
    李彦扭头尖声吩咐:“带她进去见那副使!”
    一个内监忙引着那女子走进苑门,那女子临进门时,回头挥臂朝陆青笑了笑。陆青也抬手回应,心里却多少有些担忧。
    那女子是相扑手何赛娘。
    李彦见到枕边血书后,果然不敢再送十二奴去让金副使凌辱,但那金副使一日没有妇人服侍,便焦躁难耐,不住催正使进宫去见天子。天子却要等方腊之乱平定后,才能见这金使。
    陆青那日离开皇城后,生出个念头,便与赵不尤商议。赵不尤听了,先有些愕然:“叫何赛娘去见那金副使?”但他再一细想,也点头言道:“那金副使生性蛮野,只知凌虐妇人,恐怕丝毫不通风情、不辨美丑。与其芝兰饲蠢牛,不若以暴敌暴,制住他那蛮性。”
    陆青跟随赵不尤回家,让温悦请了何赛娘来。温悦听了此事,连口不答应。何赛娘却立即站起身,挥着臂膀说:“这野狗竟敢欺辱我大宋女子,让我去好生搓揉搓揉他!”
    陆青看着何赛娘进到宜春苑,转过一丛牡丹,再瞧不见。他望了半晌,并没有和李彦道别,便转身离开。
    回到自己那小院中,他心里有些难宁,便抓起扫帚,将屋内院外清扫干净。又打了一桶水,将桌椅箱柜都擦洗干净。累过一场,看着四处重又洁净,心下才稍安,便坐在檐下,望着那梨树出神。
    不想,一坐竟是一整夜。
    第二天天亮后,他洗过脸,煮了碗面,吃过后,便立即出门,赶往宜春苑。
    到了苑门前,他让那门吏唤何赛娘出来。那门吏昨天已知他是奉了皇命,不敢怠慢,忙快步进去禀报。陆青在苑门外等了许久,才见何赛娘大步走了出来。陆青见她满脸得胜之笑,方才心安。
    “陆先生,你放心吧!昨天那黑熊见了我,先哇哇乱叫起来,吓得那小内监忙躲了出去。我过去一把扭住那黑熊胳膊,一个滚背掀,啪!便把他掀趴在地上。他叫得更凶,爬起来要抓我。我由他抓住,双手反扣住他腕子,一个错骨拧,咔嚓!把他手腕拧脱臼了。他号起来,抬脚踢过来,我抱住他的小腿,又一个龙卷水,咵咔!把他大腿也卷脱臼。他倒在地上,再站不起来,只咧着嘴干号。我便坐到他胸脯上,抓住他下巴,咯喀!把他下巴也掰脱臼。他张着嘴,再号不出。
    “我便扳着指头,一五一十,好生教了他一场如何礼待妇人。他似乎也听懂了,不住点头。我看他乖顺了,才给他把下巴、手腕和大腿兑了回去。他仍动不得,我便把他搬到床上,给他盖好被,让他好生歇着。我搬了个绣墩子,坐在床边瞅他,他睁着那对囚囊眼,呜呜地哭,哭得好不娇气,哭了好半晌,才睡了过去。
    “等他醒来,见我闭着眼,以为我困着了。他偷偷爬起来,要溜。我一把攥住他另一条大腿,一个歪柳撅,嘎嗒!将他这条腿又撅脱臼,他躺下去,又哇哇号起来。我把他扳正,让他再多歇一歇。他那囚囊眼里又滚出泪来,一颗一颗比黄豆大,瞧着好不怜人。
    “一直到夜里,他都没再动,我才给他把那条大腿兑了回去。从床帐上撕了两条布带子,将他手脚拴牢,推到床里头,我睡在外头。半夜里,他竟伸过嘴来咬我,睡梦里我也没睁眼,反手攥住他下巴,一个悬腕卸,咯喇!把他下巴又卸脱臼。而后,我便一觉睡到天亮。睁眼一瞧,他张着嘴,瞪着囚囊眼正在瞅我。我见那双眼水汪汪的,小牛犊一般,好不疼人,我便替他把下巴兑了回去。他竟嘤嘤哭着,把头往我怀里蹭,我只得摸抚了半晌。他才没哭了。
    “这时,外头有人唤,说陆先生来了,我便下床来见你。陆先生,你放心,不把他教成个乖囡囡,我绝不回去。他两个臂膀、两个脚腕还没脱臼,等我回去,他若仍不乖,我便一个一个挨着卸。卸完一轮,歇一歇,我还有拧筋法,再从头叫他尝一尝——你就安心回去吧!”
    何赛娘说罢,捂嘴一笑,转身进去了。
    望着她昂扬的身影,陆青不由得露出笑来。回想那咔嚓咵咔声,自己骨节也不禁生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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