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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black白夜

[转帖] 《麒麟》(上下集全文完):慢热的历史悬疑小说,从反清复明的瑞兽讲起,作者:周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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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10-12 0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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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2-11-4 09:56:3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则是些细微末节,但又极重要的:万岁爷爱吃苏州菜,为此宫中还起了个苏灶局,专门给万岁爷做菜。此次南巡,肯定有御厨随行,咱们就供应新鲜的鱼肉蔬果,不要轻易送菜,送了万岁爷也吃不上,都被太监们吃了。不如召集本地的名厨,琢磨些精致的新菜品,御厨都不会做的,大人每天亲自献个一两样,请万岁爷给起个菜名,有趣又不俗套。此外,万岁爷爱听戏,本地的弹词不用说,叫最好的艺人伺候着,还要从安徽请来最有名的戏班子,所有行头全换最好的。唱戏的时候在城里选四五十个模样齐整的老人,六十往上的,陪万岁爷听,到时候让这些老人坐在你们当官儿的前面——万岁爷最是敬老,你们这么着,万岁爷才高兴。”
    明德听得呆了,手里端着茶也不喝。乔陈如拱拱手:“暂时先这么些罢,都是乔某没见识的胡话,两位大人不要见笑。”尹继善咳嗽了一声:“明大人都记住了?”明德缓过神来,忙命手下人拿出笔墨,将这五条细细抄下来,对乔陈如夸赞个不住,又道:“先说改造城中的园林罢,我在北京时随万岁爷逛过圆明园,万岁爷最爱西洋的大水法,咱们苏州的园林,能不能也造些水法?”
    乔陈如笑道:“明大人也可谓知君贤臣了。年前我去北京面圣,万岁爷着重提了苏州的园林,说之前来匆匆逛过两处,美则美矣,就是太幽静了些,应该造些水法,显得热闹。只是,圆明园的水法是宫里的西洋人造的,苏州怕找不到会这技艺的匠人。”
    明德想了想道:“我倒知道一个,城内有个传教士叫葛理天,精通西洋各项学问,或许他会造。”乔陈如瞟了他一眼:“就是那个顶替汤普照来传教的葛理天?我很纳闷,万岁爷下了几次禁教令,为何前任巡抚庄有恭还容他传教?”他又看着尹继善,“听说,那个葛理天在南京得到了尹大人的默许,方敢如此,更有人说,他每年给大人进贡不少西洋的珍宝,这事可是真的?”
    尹继善猛一拍案:“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如此污蔑本官!我根本不知道有什么传教士,更不认识什么葛理天,肯定是庄有恭私下的勾当!我早就看他不惯了,多亏皇上圣明,把他的巡抚革了,要不是前些年他治水有点功绩,就凭苏州动乱那件事,早砍了一百个脑袋了!——既然如此,也不要找那个葛理天,直接将他赶出中国就是了!”
    乔陈如摆摆手:“大人不必激动,先问问他会不会造水法,整治好了园林,再处理他传教的事也不迟。”尹继善拱手道:“乔兄说得是了。有乔兄在苏州坐纛旗儿,我也放心了,赶明儿我就回南京。明大人,时间紧迫,你立刻去办水法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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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1-4 09:57:0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20章 葛理天的任务
    葛理天兴奋地对保禄说:“接下来,咱们有的忙了!”保禄正在用圆规和尺子计算一只碗的容量,头也不抬:“先生,我可不想出去传教了。”葛理天笑道:“不是要出门传教,是江苏巡抚派了我一件大差事,做好了,说专门划给咱们一块地方,造个大教堂。”保禄一听,放下工具,笑问:“什么差事?”
    葛理天道:“皇上马上要南巡,在苏州停留,巡抚大人选了十处园林,要在园子里造起水法来——皇上喜欢这种西洋景观。”保禄好奇道:“水法?那种从下往上喷水的机关?先生知道怎么造么?”
    葛理天得意道:“我当年求学时,在我们法兰西的首都大西巴里见过。明末来华的传教士里,有个熊三拔,写过一本《泰西水法》,我也读过,原理并不复杂。苏州城水多,造起来不难。北京圆明园里的水法,是宫里的传教士造的,他们能造,我就不信我不能。保禄,你就作为老师的助手,帮我做成这件事。”他从袖子里掏出一张公文,“巡抚盖了印的,这些园林咱们任意进出,选好地方,定了方案,就开价预算。只是时间很紧,巡抚要求两个月内造好,所以我需要你的帮助。”保禄一口答应了,他好奇水法的原理,想学门技艺。再者,造成了水法,巡抚答应盖一座教堂,这对天主教在江南的传播意义重大。
    花了三天工夫,保禄随葛理天将巡抚选定的十处园林逛了个遍。从早到晚,走得两人浑身散了架一般疼,也分不清此园彼园了,闭上眼,感觉花花绿绿的风景都是一个样子。让葛理天头疼的是,这十处园子有大半儿都不适合造水法,要么水池太狭窄,要么附近无河——造水法,最重要的是有活水,借高低之势,用机关将水积在高处,然后以下压之力喷出水来。只有一处拙政园,地方大,池子深广,附近也有活水,按理应该能造起。
    当天逛完,拙政园的主人偷偷给葛理天送了三百两银子,求他放过这园子:“官府要征用给皇上游幸,那是我的福气,不敢抱怨。但要造水法,可就煮鹤焚琴了。先生既然管这件事,帮我在巡抚大人跟前说说,哪怕加盖亭台楼阁呢,也别造水法,就好比往茶里吐口唾沫,想着就反胃!”其他园子的主人也陆续来见葛理天,都送了厚礼,求他咬定说这些园子不适合造水法,让巡抚放弃这个打算。葛理天来者不拒,尽收了银子,去见明德,禀道:“小人游览一圈后,发现苏州本地的园林清幽秀气,若造水法,水大声大,就破坏了这份意境。”他又不想放弃这差事,便提议在城中央新开个大池,造一组大水法,这样既不坏了园子的意境,还能便利百姓。
    谁知这提议惹恼了明德:“真是放骡子屁!你一个洋人,懂什么清幽意境?园子,供人游乐散心的地方而已,既然是给人游乐的,自然要热闹起来。在城中央造池?亏你想得出来!水法是皇上爱看的玩意儿,岂是给百姓饮驴饮马、洗衣洗脸的?简直大不敬了!不要拿着鸡毛当令箭,你给我老老实实听令办事。让你在园子里造,你就在园子里造,造不来,我另请高明,你也立刻卷铺盖去广州,坐船回你们欧罗巴去!”
    葛理天生怕明德将他赶出中国,立刻笑道:“是小人该死了,小人一个西洋老货,怎敢在大人面前妄论中国的山水之美,这岂不是班门弄斧么?园林里自然有水法才好看,才有生机,不然死气沉沉的有什么趣儿?大人放心,小人一定按期造好!”
    明德满意地点点头:“这才是!我也不是强人所难,这十处园子有地理不合适的,水源不方便的,就造小一点的水法,有条件齐全的,就造大的水法,因地制宜就是了。你赶紧细细筹算了,要多少银子,多少工匠,开个详尽的单子,同造水法的图样一起报上来。我这阵子忙得觉也睡不好,你们也勤谨点儿,忙过接驾的大事,少不了皇上有赏,我也有赏的。”
    葛理天说了几句奉承话,磕了头去了。很快,他将水法的图样和造价开支呈了上去,明德批了两条意见:那九处小水法还凑合,拙政园的水法最大,样式却太小器,莲花出水算个什么?依我说,竟造个大龙头样子,从龙口中喷出水来,方显得气派。此外,造价太少,你洋人穷惯了,性子抠搜,我与你三倍银子,定要造得精致,造得壮观。欧罗巴的水法若高一丈,你就照着三丈去造;欧罗巴的池子雕一朵花,你就雕十朵。切记切记!
    葛理天看了回文,不住地咂舌:“大清国真是富裕!造个水法,能起三五十座宅子了!”保禄叹道:“大清是国富民穷,苏州街上破鞋烂袜的乞丐成千上万哩!先生造的时候,还是要节俭些。”葛理天道:“巡抚大人话都这么说了,我哪里敢节俭,索性放开手去造罢!”官府公文发下去,十大园林的主人都无可奈何,看葛理天深得明德信任,也不敢和他理论钱礼的事,葛理天如此白落下上千银子。这些勾当,保禄一概不知。
    造水法的银款很快拨下来,葛理天派了几个老成的教民分头去找工匠,又买了两匹大青骡,和保禄骑着往返于各个园林之间。先造那九处小水法,没有活水,则造水库,箍成几个丈长丈宽的大木桶,安置在高处,在外面盖了阁楼遮挡,这些水桶储满了水,能让水法喷一顿饭的工夫儿。若造更大的水库,就得拆房腾地。
    葛理天又在水库中造了一排小水车,可以将水法延续得更久些,但水车太慢,水流的冲压力也小,水法喷出的水柱不够高、不够大。他向明德建议,若想让水法喷得好看,平时可关着水闸,等皇上要来,一进园子大门,立刻开闸放水,让水法喷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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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1-4 09:57:19 | 显示全部楼层
    明德又不满意,但也知道无活水的难处,一日后,发下批文来:一顿饭的工夫也忒短,谁能算准皇上在某园子里盘桓多久呢?万一延时,水法停喷,岂不羞杀我等?小水车的法子也不甚好,若喷得不好看,便成鸡肋了。所谓万事由人,不如每个小水法配五十名民夫,等皇上游览某园时,让这些民夫轮流往上抬水,以使水法不竭,皇上雅兴绵长也。
    接到回批,葛理天笑叹:“每个小水法配五十个抬水的,那就要四百五十人,为了喷那点子水,也真是兴师动众。”保禄也无奈地笑:“人定胜天,此之谓也。凡事仗着人多,仗着人好使唤,蛮上硬做,到底还是迷信人力,不信机巧的玩意儿。之前我在三棵柳村,闲来造了几样农具,用起来更省力气,让阿难送给他们家的佃户用。他们试了试,说确实省劲,也留下了,但后来我和阿难去田里玩,看他们依然用旧家伙,把我造的那些都扔在家里堆灰呢。”
    葛理天问:“他们为什么不用?”保禄道:“他们说,该省的力气不能省,老天爷知道你偷懒,就不给你下雨,庄稼也长不成——中国人迷信两条腿和两个膀子,人能靠力气干的,轻易不靠工具,好像用了就对不起谁似的,好像省点力气就是做恶事似的。”葛理天无法理解,连连摇头。
    拙政园的大水法才是真正的挑战。虽有活水,但水势平缓,需堆山挖池,增大水势。园子主人苦苦哀求不可再堆山,不可再挖池:“动一处,便俗一截,等弄成了,我这园子就是个养鱼养鸭的农庄了。”葛理天只说:“有意见找巡抚大人说去,我是听令办事。”园主人不忍看着自己的园子被毁,满怀悲愤,带着家小回乡下了。
    上百匠人砍林开路,为了图省事,从园子角落挖土,用来堆山,挖了十几个大坑,看着像是一个个大疤瘌,一下雨,里面积满了水,成了十几个水潭。因为是死水,落下的树叶、花草腐烂在里面,蚊虫滋生,匠人们又在这里拉屎撒尿,没几天就弄得臭烘烘的。
    作为葛理天的副手,保禄什么事都要管,光是为了匠人们随地便溺,就发了无数次脾气。有次,因为一个匠人抽旱烟,引着了地上的枯叶,烧了半片竹林。而且他们手脚也不干净,园子里有果树,果子刚冒了头就被掐了个干净,池子里的鱼,也多被他们捞走,就在空地处烧起火盆烤着吃。干活也磨蹭,忙半个时辰,歇两个时辰。保禄训斥,别人认得他是苏州唯一的“洋崽子”,都拿他取笑,也不将他的话当回事。保禄无奈之下叫来巡抚衙门的监工,那监工舞着大鞭子一顿乱抽,那些匠人们才老实些。
    新堆了几处小山,终于抬高了水势,剩下的就是造水法的样式了。开工没多久,明德就派人特地去福建,花了一千八百两银子买了一块巨大的汉白玉石料,光水陆运费又花去三百多两,好不容易才运到园中。葛理天按照图样,让十来个技艺精巧的石匠雕琢龙头。
    保禄惊奇地发现,何万林也在石匠中间忙活,他跑上去笑道:“何老叔,你也会石匠活儿?”何万林光着膀子,抖着一身黑油油的肉,笑道:“都是用凿子斧子,手艺差不多,石匠能干的,木匠也能干,无非多使点子力气。”说完一斧子下去,凿下来一大块石头,另一个石匠恼了:“老何!说了你多少次,这他娘的不是砍木头!轻点!轻点!”
    葛理天正指挥人清理池子里的淤泥,见到保禄和何万林说话,把他叫到跟前:“你认识那人?”保禄道:“我跟着何老叔修过祗园寺的罗汉堂,也一起修过村里的城隍庙。”葛理天微微点头:“少和他说话,也不要和他走得太近。”保禄问为什么,葛理天也不说。
    龙头终于雕好了,足有一丈三尺高,龙颈两个人合抱不住,雕得威武雄壮,每片龙鳞都锋利无比,上面刻着细细的祥云纹。龙眼镶了两块黑色的玉石,在太阳底下闪着刺眼的光,极是可怖。龙口到龙颈是中空的,能钻进去一个大人,保禄从龙脖子里爬进去,从嘴巴里钻出来,叹道:“这要喷出水来,该有多壮观!”
    明德来看了龙头,赞叹一番,又说要在龙背上磨出一大片地方来:“给万岁爷题诗。”不光葛理天和保禄,石匠们也纷纷抱怨:“费了多少工夫,才雕好了鳞片,再磨平就糟蹋了。况且在这上面题诗也不好看,像是龙长了癞癣一般,这岂不是咒万岁爷么!大人慎重!”随行的几个官员也劝说,明德只好作罢。
    先将池子里的水都放干了,把龙头安置好,又高高低低铺了几排曲里拐弯儿的陶管——俗谓过山龙,用来导引高处之水下压喷射——一头放在龙口中,一头放在水闸处,再放水注满了水池,淹没了龙颈,只露出高昂的龙头。葛理天将水闸里的机关调试了一番,又用绳子吊着保禄下去用手试了试机关连接处的水流,保禄笑道:“水大得很,打得我手疼。”
    保禄上了岸,来到葛理天身边,见他面色紧张,安慰他说:“先生不要担心,一定能成的!”他看着远处亭子里的明德和一众官员,忽然瞧见一个熟面孔,是乔陈如,他正摇着折扇和明德说笑,很快也看到了保禄,朝他点了点头。保禄没有回应,拉了拉葛理天的袖子:“放水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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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1-4 09:57:44 | 显示全部楼层
    葛理天用拉丁语祈祷了好久,明德派人过来催了好几遍,葛理天才停下,拿起胸前的十字架轻轻吻了吻,便下令开闸。小山上的匠人早已等得不耐烦,一把抽掉水闸的铁板,上面的水轰隆隆地奔下来,从机关处奔泻进水池中。龙头嗡嗡地响了一阵,突然喷出一注水来,保禄开心地叫了出来,亭子里的官员也兴奋地挤在栏杆边,抻着脑袋,如一群鸭子似的盯着龙头。忽然,那水柱软了一下,像是下滚水烫了的鹅肠一般,连连缩短,最后竟不出水了,只滴滴答答往下淌些细流。
    明德在那边大怒:“死洋贼!这龙流哈喇子呢!”乔陈如轻蔑地笑道:“这叫龙涎。”葛理天满面苍白,豆大的汗珠不住地淌下。保禄也紧张万分,看看亭子里,看看葛理天,一时不知所措:“这是怎么回事,没差错呀……”葛理天咬着牙,瞪着眼,在水闸和机关之间来回跑了十来趟,也说:“不可能断流呀!”猛然间,他想起什么,把黄辫子在脖子上一绕,利落地脱了靴子,往池子里纵身一跳。保禄以为他情急之下,要畏罪自杀,忙喊着“救人”,明德举手示意众人不要动,冷笑着看葛理天在水里扑腾。
    保禄见无人营救,正要跳下去,葛理天在水中站定了,示意保禄不要跳。原来他会游水,浮沉一番,来到机关下面,深吸一口气,一个猛子扎下去。许久不见动静,水面浮起来一串串气泡,保禄急个不住。终于,葛理天浮出了水面,让保禄去寻个铁钩子来。
    保禄跑去园子的厨房里,找来一只扒灶灰的长钩,跪在岸边递给葛理天。葛理天拿着钩子,又一个猛子扎下去,没一会儿,那只龙头嗡嗡地又响起来,唰的一声,珍珠般的水柱再次喷了出来,比上次喷得还高还远,打在亭子下方,溅得里面的官员连连后退。众官员拍手大喜:“此乃钱塘潮也!”
    葛理天终于露了头,已经精疲力尽,保禄等人把他拉上来。他扔下铁钩,一展衣服,倒出来许多破烂树叶,还有几条死鱼,笑道:“原来上面冲下来许多杂物,堵了管子,立刻做一块密密的铁网,罩在那里就好。”保禄长出了一口气,笑个不住。
    大功终于告成,明德赏了葛理天礼物:一块五两重的银锞子,两把泥金花鸟扇子,一整套四书五经。葛理天一看礼物如此轻微,心中有不好的预感,鼓起勇气道:“大人,小人不要什么赏赐,只是教堂的事,还望大人支持。”明德笑道:“什么教堂?葛理天,你辛苦了,今晚好好睡一觉,明天一早本官派人送你去广州,路上盘缠也另外赏你。”
    葛理天大惊,明德竟然要“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了,不服道:“大人为何要赶我走?大人答应小的造成了水法就建教堂,如今教堂没个影子,却要驱逐小的离开中国,小的不懂这是什么道理。”明德冷笑道:“好,本官告诉你是什么道理:我大清有令,禁止你们西洋教传播,你在苏州罔顾禁令,擅自传教,早就该驱逐出国!本来念你造水法有功劳,让你多待阵子,如今你觍着一张猴屁股大脸,问本官要地方盖教堂?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本官不和你废话,明天赶紧离开苏州!”
    葛理天不慌不忙地笑道:“虽说功臣多无好下场,只是大人也太急躁了些——大人就这么有把握,用不着小的了么?皇上还没来苏州呢,小的一走,那些水法出些小毛小病的,大人下水去修?还是能找到第二个人下去修?”明德心里咯噔一下,但嘴上依然强硬:“死洋贼,我哪怕从北京请宫里的洋人来,也用不着你!你私自传教,就是再造一百座水法,也抵不了你的罪过!”
    葛理天冷笑道:“大清国的律法小的也不清楚,皇上对我们教是怎样个看法,我听到的消息也不一样。小的只知道,两江总督比江苏巡抚要大一级,总督若允了的事情,巡抚也拦不得。自然巡抚可以往皇上跟前告状,但新巡抚若将旧巡抚的钱粮账目全作了假,空套出三万两银子,那新巡抚想必也不敢告——前任巡抚庄大人也是允了小的传教的。”
    明德又惊又怒,气得脸色煞白:“狗洋贼!造水法一事,你中间还不是收了多少银子!谅我不知道呢?本官不和你计较这些,你倒敢威胁起本官了!”立刻叫来皂隶,要打葛理天一百大板。葛理天也怕了——一百大板,非得死在这里了。
    正要下板子,一个衙役跑上来,在明德耳边说了些什么。明德恼道:“本地就没有会修的?”那衙役摇摇头:“本来只坏了一处,找本地的铜匠修了一顿,倒坏了十来处。”明德气得狠狠捶了下桌子:“把那铜匠关进大牢,等待严审!”又问趴在地上的葛理天:“你,会不会修西洋的自鸣钟?”
    葛理天忙喊:“会!”明德无奈道:“先给你记下这顿板子,你立刻去织造府行宫修钟,这钟是万岁爷上次带来苏州的,定要用心修理。修好了,咱们还有的说,修不好,本官给你下半截儿打成肉酱!”
    葛理天随衙役去了织造府,检查了自鸣钟,毛病虽多,却不难修理。他装作极为棘手,绕着自鸣钟只是转圈叹气,问他修好要多久,他算计着皇上还有半个月就到苏州,便谎称需要二十天。织造府的官不耐烦:“十天内修好,修不好,放狗咬死!”
    侥幸逃脱大难,葛理天连连称颂天主恩德,保禄也放了心。花了九天时间,葛理天修好了钟表,宁波的洋商朋友也接到了消息,送来十几样镶金嵌银的西洋物件,葛理天私下送给明德,又主动建议检修十处水法。明德担心水法会出疏漏,更忌讳葛理天抖出自己贪污公帑的事,收了礼品,对他也客气了些:“本官平时多少事要忙,本来没空理你这些传教的破事,只是你也不要太明目张胆,好像我们做官的包庇你似的。此次皇上来了,若问起那水法,我会说是你造的,若你有造化,皇上特许你传教,那就是通行金牌了。若皇上还是不允——你能不能留,到时候再议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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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1-4 09:58:02 | 显示全部楼层
    忙活几日,保禄随葛理天检查了各处园林的水法,疲惫不堪。葛理天让他回三棵柳村:“这阵子你好久没见陶先生了,去看看他,你也在乡下休息几天。”又拿出教民送的茶叶、糖、腊鸭等物,让保禄送给陶铭心。
    保禄骑骡子刚出城门,忽然想起忘了带上给青凤的礼物——他近来随葛理天修水法,得了些零碎钱,给青凤买了个大花风筝,如今春风起了,正是放风筝的好时节。掉转骡子,保禄又回到教堂,却发现两扇大门锁上了。
    他以为葛理天出门了,自己也有钥匙,便打开门进去,走到正堂才惊讶地发现,里面围坐着好几个人,不光葛理天,还有刘稻子、何万林、娄禹民,和一个从来没见过的妇人,正在面红耳赤地争论什么。何万林嗓门最高:“这有什么不行的!畏畏缩缩地什么都别干了!”看到保禄,众人一齐止住话头。葛理天慌忙站起来:“你怎么又回来了?”保禄去房中取了风筝,神情复杂地看了他们一眼,葛理天跟着他来到院中,嘱咐道:“你不要和任何人说他们在这里,陶先生面前也不要说。”
    保禄从外面锁上门,骑骡子出了城,一路上恍恍惚惚:刘稻子、娄禹民都是反清的,何万林怎么也在?那个妇人又是谁?葛先生为何和他们来往?他隐约觉得,这些人在商议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很可能跟皇上南巡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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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1-5 11:20:1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21章 刺客
    青凤很喜欢保禄送的风筝,叫上刘雨禾,三人兴冲冲地跑去田野间放。青凤抱着线拐子跑了半天,终于将风筝兜起来了,在空中红艳艳的一团,猎猎地响,渐渐成了拳头大,等线放完了,那风筝也成了个豆子。青凤用一块石头压住线拐子,和保禄尽兴说笑。刘雨禾吃了醋,趁他俩不注意,一脚踢开那块石头,线拐子被风筝拽上了天,傍晚风又大,很快吹得不知何处去了。保禄瞅见刘雨禾捣鬼,但没有说破,青凤只以为是风力太大,懊恼不已。
    刘雨禾道:“这个破风筝不值个什么,回头我给你买个大老鹰的,才好看!”青凤翻了个白眼:“你爹那么小气,才不肯给你钱买。”刘雨禾叫道:“我爹小气,我娘大方!”青凤道:“你还有娘?从来没听你说过。”
    刘雨禾道:“我当然有娘!我娘才了不起,我外公是扬州开镖局的,武功天下第一,我娘学了他所有的本事,可以在水上面跑,我爹的本事都是跟我娘学的。不过我娘不喜欢走镖的生意,外公死后,镖局也关了,我娘就去扬州织造府里做了个织匠,逢年过节我和爹会去扬州看望她呢。最近她来苏州了,说皇上要来苏州玩,我娘要领着人给皇上织龙袍哩!等我娘织好了龙袍,少不了有几千两银子赏赐,到时候我给你买一百个风筝,放满了天。”青凤啐道:“放屁。一百个风筝?非得绞了线掉下来。”保禄心里揣想:莫非在教堂遇到的那个陌生的妇人,就是刘雨禾的母亲?怪不得她和刘稻子坐得很近,关系不似一般。
    晚饭后,七娘伺候青凤洗澡,保禄趁机和陶铭心说了下午的事:“我觉得葛先生有什么秘密瞒着我,他怎么和刘稻子等人聚在一起?怕也是要反清?”陶铭心苦笑道:“看来每个人都有秘密。”保禄笑道:“我就没有。”陶铭心看着厢房那边,青凤大声地咯咯笑,七娘正训斥她不要玩水,陶铭心笑着说:“哦?果真没有?”保禄脸上一红,不说话了。
    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冲动,陶铭心把自己的秘密告诉了保禄:“我是死过一次的人了,跟你说这些,是想告诉你谨言慎行的道理,葛理天不管做什么事,你都不要掺和,免得牵累到自己。”保禄听了“棺中记”的事,惊愕不已:“怪不得先生提起皇上总是恨恨的,原来有这层缘故。既然要自保,先生之前为什么又帮助刘稻子呢?”陶铭心道:“那个关头要不救,就枉为人了。上次听阿难说了那些话,我还是想不通。但不管他父亲有什么阴谋,我只遵循一条道理,你也记着:事情到了跟前,要随机应变;事情不来,要明哲保身。”保禄点点头:“我记住了。”
    保禄又说了造水法的事,陶铭心哭笑不得:“我要是园主人,得活活气死。野蛮人就是野蛮人,穿上衣服满口之乎者也依然是野蛮人,见不得精致安静,骨子里就爱那热闹庸俗的东西。”两人叹息一回,保禄问可有素云和珠儿的消息,陶铭心笑道:“忘了跟你说了,你素云姐姐生了个儿子,珠儿也快回来了。”保禄拍手欢喜:“我有小外甥了!”
    次日一早,陶铭心去村塾教书,让保禄和青凤不必去,放一天假。青凤想去张何氏家看莲香,保禄笑道:“咱们想一块儿了!”来到张何氏家,她正抱着莲香在廊下逗一只小狸猫,看保禄和青凤来了,笑着让他们进屋,端来瓜子、冰糖给他俩吃。
    莲香见长了好多,能蹒跚地走两步了,青凤拉着她的胳膊,在地上滑稽地走来走去,嘴里还念叨:“小莲香,快快长大,姐姐带你去城里逛庙会。”保禄道:“我给莲香做个学步车罢!”张何氏道:“她舅舅给做了一个,她也不爱坐。”
    正说着,何万林在院子里喊起来:“我来了!”张何氏笑道:“说曹操曹操就到。”出去招呼她哥,何万林扛着一袋米、提着两只肥鸭子进了屋,看到保禄,脸上有些惊讶,很快就恢复自然:“哎哟,有两个小客人在呢!”保禄上来行了礼:“何大叔好。”何万林点点头,上前抱起莲香,用大胡子扎得她哇哇乱叫:“养得不错,比小狗子长得还快。”
    张何氏道:“上次送来的米还没吃完呢,你以后不要老给我送东西,嫂子知道了又得生气。”何万林啐了一口:“她敢!一个大老爷们,还被老婆拘住了?”语气忽然有些伤感,“以后想让我来我都来不成了——我要出趟远门,少说一年半载才回来。”张何氏问他去哪儿,他也不说,给保禄使了个眼色,两人来到院中。
    何万林像是没见过保禄似的,将他浑身上下细细打量了一番:“保禄,你今年多大了?”保禄道:“十五了。”何万林搭着他的肩膀:“老叔知道你是个可靠人,等我走了,你有事没事多来看看你婶子,手头宽裕了,接济接济她。”保禄听他似有诀别之意,故意道:“老叔出远门而已,又不是不回来。”何万林拿出烟锅,装了撮烟丝,吹着火折子点了,用力抽了一口:“这趟远门,够呛能活着回来。”
    听这意思,保禄暗道:果然是要做什么大事了,难不成是趁皇上南巡而行刺?他想起当年藏鼎山杀官兵的往事,后来他问过陶铭心,何万林是不是强盗之一,陶铭心也没告诉他。如今要问也不好问,想了想,便道:“老叔托付我,不如托付葛先生、娄先生、刘老叔。”
    何万林哈哈大笑,凿了保禄一个爆栗:“你这鬼崽子!”他警惕地看看四周,低声道,“保禄,你听着,昨天你撞见我们,我懒得编瞎话哄你,你也不要乱猜,知道得越少,对你越好。这段时间你就在村子里住着,不要和你葛先生来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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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2-11-5 11:20:34 | 显示全部楼层
    离开妹子家,何万林回到自己家中,陪母亲吃了午饭,说了好些话。两个儿子一个五岁,一个三岁,缠着他造弹弓,何万林吩咐老婆:“下个月初一,你把他俩送去三棵柳村的村塾里念书。”他婆娘吐舌道:“真是三更半夜见太阳了,你天天说念书狗屁用没有,以后让他俩也当木匠。”何万林道:“当他娘的木匠,还是念书,准备着做官——以后天下指不定姓什么呢。”
    他婆娘收拾了一包行李,送他到村口:“去北京修紫禁城可是个大活计,这趟赚了钱咱们再盖两间房。”何万林不耐烦道:“再说再说。第一,照顾好娘,不准惹她生气,不准摆脸子,她要吃什么喝什么,你都要依着,我回来了娘要抱怨一句,我揪光你的毛!第二,送去村塾的时候,给陶先生送二两银子,这叫贽礼,你不懂但也别疏忽;第三,不要宠溺俩儿子,该打就打,你自个儿……你自个儿也要照顾好身子。”他婆娘笑道:“你路上少吃酒,不要和人打架,更不要找粉头。”
    何万林背着包袱在城里逛了半日,见到熟人就主动打招呼,问他去哪儿,他说揽了件北京的大活儿,马上要北上。路过薛神医家,他从后门闪了进去,薛神医在廊下等着,交给他一只小盒子。何万林轻声问:“妥当?”薛神医点点头:“拿的时候千万小心。”又揭开他的衣裳看了看,“已经落了痂了,这身花绣没被人见过罢?”何万林笑道:“连我婆娘都没见过,薛先生好手艺。”
    从薛神医家出来,继续逛,到茶馆、酒铺里闲坐,还跟人赌了两把骰子。到天黑,街上人少了,他悄悄来到葛理天的教堂,从头到脚换了衣裳,把旧衣和行李全扔进灶膛里烧了。半夜,刘稻子夫妇翻墙进来,四人在堂中坐定。
    刘稻子说:“还有三天就到。”葛理天道:“明天一早,所有园林都会戒严,官兵会到处搜查,防止有人躲在里面。等皇上要进园子了,才开水法。”何万林抽着烟问:“那老贼什么时候看水法呢?”葛理天摇头:“谁知道呢?也许是来的当天,也许是隔天,也许临走才看。”何万林道:“罢了,我一会儿就躲进去。”
    葛理天道:“说不定什么时候来看呢,你要一直躲着?”何万林道:“没别的法了,明天之后,就进不去了。”刘稻子拍拍他的肩膀:“老何,这件事做成了,你就是我汉人的千古英雄。”何万林冷笑道:“先别给我戴高帽儿呢,你和你媳妇儿准备得怎么样了?”
    刘稻子媳妇叫孙兰仙,长相文秀,气质娴静,此时道:“放心,也许你还没动手,那老贼就蹬腿儿了。”葛理天拍手道:“双管齐下,万无一失!”刘稻子搭住何万林的胳膊:“你放心去干,娄禹民已经北上了,如果有什么不测,令堂、弟妹和侄子我来照顾。”

    凌晨,刘稻子夫妇和何万林悄悄离开教堂,趁着黑夜来到拙政园的一处围墙下,刘稻子用胳膊搭了桥,送何万林翻入园子。何万林在黑暗中撞了许久,终于来到龙头水法处,紧了紧背上的小包裹,里面装着十几个馒头,看看四周无人,轻轻下了水。此时水法没有开启,他顺着龙嘴钻入龙头之中,躺下睡了。
    醒来时,天微微亮,何万林饿得慌,吃了一个馒头,捧了些池水喝了,闲着无聊,开始抽旱烟。看着日头高了,园子里有了动静,他赶紧灭了烟。上百名官兵四处搜查,树林中、花圃里、假山下、亭台楼阁搜了个遍,用长枪在池子里搅了搅,有一个兵扒着龙头朝里看了看,何万林在水下憋气躲过。
    下午,园子里悄无人声,只有各种鸟儿啁啾个不停,叫得何万林心烦意躁,他本就是急性子,而今要在这龙头里耐心等着,如在一只石棺材里,狭长逼仄,手脚不得任意伸展,又潮湿,出了汗也散不干净,浑身酸臭。他甚至有些后悔了,后悔为什么揽这件要命的事做——之前在藏鼎山扮麒麟,九死一生地逃了,如今又自愿入瓮,王八一样缩在这里,真是自讨苦吃。
    他入反清一途,实属偶然。当年去湖州的路上遇到劫匪,危难关头,是刘稻子救了他,两人结为金兰兄弟。刘稻子是八卦教的人,一心反清,让他入教,他不乐意,让他反清,却中了他的下怀。当年在藏鼎山劫官银,刘稻子杀了张卯,他很惋惜,却怪不得刘稻子,也不敢告诉妹子,只是加倍地对她好。他没上过学,认字不多,却也知道清朝对汉人犯下过累累血债,杀满人,恢复汉人天下,是天理应然。再者,他父亲当年被人杀死,乾隆皇帝包庇了罪犯——这也算是一段仇。
    这两天无聊透顶。饿了,又吃馒头,渴了,再饮池水。尴尬的是,拉屎撒尿也要在龙头中,底下的一汪水被他糟蹋成了粪水,喝也喝不成了,只能在夜里爬出来,去别的池子喝。这天晚上,他喝饱了水,活动活动筋骨,又抽起旱烟来,忽而听到一声奇怪的叫声,似是鸟叫,怪瘆人的,正要走,前方假山下的花丛动了动,站起来一个人。
    何万林吓得不轻,竟呆住了,看那人身形似是个少年,不知是人是鬼。他灭了烟锅,掏出匕首抄在手中,准备凑上前看,若是人,就杀了灭口。那少年看他动了,掉转头狂跑。何万林追了一截,看那少年在和几个兵说话,暗暗骂娘,小步跑回池边,跳到龙背上,进龙头里躲好。他很紧张,怕此事破了,又自我安慰:也许是附近人家的孩子,趁黑夜进来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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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1-5 11:21:24 | 显示全部楼层
    隔日早上,他正迷迷糊糊地睡觉,突然身下的陶管开始嗡嗡大响,水法开了。很快,一大注水喷上来,差点把他打出去,他紧贴着石壁趴好,任水柱从身上哗哗流过。又过了好一会儿,隐约听见有吹打的声音,忙从龙头朝外看,一大群戎装侍卫,十来个官员、太监,簇拥着一架步辇朝这边走来。辇上,坐着一个穿黄袍的人,离得远,又隔着水帘,看不清面目,不过看这阵仗,定是皇帝无疑了。何万林心里狂喜:乾隆老儿终于来了。
    他轻轻将烟管里的烟灰磕干净了,再从怀里掏出薛神医给的那个小盒,打开,里面是一排细微如汗毛的银针,针头黑乎乎的,浸了毒药。何万林用指甲小心地拈起来,一根根地放入玛瑙烟嘴儿中,把嘴凑在烟锅上,直视着前方。
    乾隆终于来到了漱玉亭上,一群人指着龙头水法给他瞧,何万林认得其中一个,是江苏巡抚明德,造水法时来视察过,众人看着水法赞叹不绝。水帘后,何万林将烟嘴儿瞄准了乾隆,鼓足了气,对着烟锅猛地一吹,一丛银针就射了出去。何万林兴奋得直咬自己的拳头——筹划多年,大事终于成了!过了会儿,并不见什么异样,乾隆依然谈笑自若,何万林心里敲鼓:老薛这针到底灵不灵?
    正揣测着,乾隆突然就往后倒了。众人大乱,明德大喊:“传御医!传御医!”何万林激动不已,明德没有喊“有刺客”,说明没发现是暗器伤人,还以为是中了恶疾。几名御医提着药箱飞奔来亭上,俯身忙活了一会儿,忽然,一个御医举着一根银针大喊:“是暗器!”
    明德大惊,立刻命官兵搜捕刺客。何万林也慌了,紧紧握着匕首,看官兵四处搜索,很快,搜到了池子这边,周围无花树可藏人,明德指着龙头水法:“那里头!那里头!”官兵纷纷跳下水,朝龙头这里游来。
    何万林啐了一口:“×他娘的!到底破了!”他折断烟管,扔到身下的水中,又反拿匕首,大吼一声,在自己脸上胡乱划了十来刀,此时也不必顾虑了,疼得胡喊乱叫,忍着巨大的痛苦把眼睛也剜了,即将痛昏过去时,他吼出八卦教的八字真言:“真空家乡,无生父母!”希冀可以升入天堂,将匕首插入脖颈,一拧,瘫在龙头里死了。
    官兵把何万林的尸体拖了出来,乾隆已经被抬去别处医治了。明德对着何万林的尸体又踢又骂,简直要哭出来:“完了,完了,这下全完了!”一个把总嘀咕道:“刺客划烂了脸,这下可难查了……”明德上去使劲打了他几个嘴巴,对众人怒道:“给我查个水落石出!”
    不出所料,首先把葛理天抓了起来,又按照工匠名单将当初造水法的、雕龙头的匠人全都拘来,一个个审问。葛理天当初录名单时没有写何万林的名字,却被另一个石匠供出来:“有几个木匠,也来帮忙了两天,不知道名姓。”问葛理天,葛理天说工期紧张,是请了五六个木匠来帮手,但都不认得。

    明德派人将苏州城的木匠抓起来,足有上百个,把何万林的尸体摆在大堂上,让他们挨个辨认。有几个说:“看身形像是何万林,但脸都烂了,也不确定。”也有的说:“肯定不是他。何老大上北京趁活儿去了,前几天刚见到的。”
    明德下令严查何万林,他婆娘被抓来,听说要认尸,初时还大哭:“我男人前几天就去北京了,怎么死了!”看到死尸手臂上、胸前都是花绣文身,开心地拍手道:“不是老何!我家老何可没这个!”明德道:“你可要看清楚了,这人为了救皇上被刺客杀死,要是你男人,赏你一千两银子。”何万林婆娘怒道:“我男人我怎么会认不得?莫非贪图你的银子,还让我认个死鬼做丈夫不成!”
    明德不敢疏忽,怀疑何万林和他老婆串通好了,立刻派出能干的公差北上,向各水关、路卡打听可有何万林经过。过了两天,公差回来了:“打听了,前两天确实有个叫何万林的木匠北上,出事儿那天下午,还在如皋县城问有没有当地的木匠愿意跟他去北京干活。”明德至此才信了,释放了何万林的婆娘。
    北上的“何万林”,是娄禹民假扮的。他谎称自己是木匠,一路上到处吹嘘自己要去修紫禁城赚大钱,还招揽路过之处的同行,故意散布消息。这套计划,是他亲自筹划的。明德查不出个所以然,气得朝葛理天大嚷:“谁让你把龙头做那么大的!里面竟能藏个人!”骂完了,也自觉理亏,毕竟这图样是他定的,不咸不淡地说了几句,放葛理天走了。
    几天前,保禄便在村中听到消息,皇上到了苏州,驻跸织造府行宫,城里城外驻扎着数万军兵,三棵柳村附近也有骑兵昼夜不停地巡逻。扈老三挨家挨户通知,夜里不准串门,抓住了就关进大牢。还在村中选择面目端正、嗓门洪亮的百姓,拉去城中的街上跪着,等圣驾经过时齐喊万岁。
    七娘和青凤想进城凑热闹,被陶铭心一顿骂,不敢再提了。村中到处流传皇上今天去了哪里,吃了什么,赏了谁多少银子等等,保禄冷眼瞧着,陶铭心对这些新闻毫不关心,依旧每日在村塾上课,虽然学童们大多逃了课,跟着他们的父母去城里喊万岁了——皇上经过时,太监会撒赏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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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1-5 11:21:52 | 显示全部楼层
    圣驾到苏州的第四天上,忽然传来消息:皇上在园林里参观水法时,无缘无故生了怪病,浑身发烫,皮肤溃烂,而今在织造府行宫垂垂待死,随驾南来的太医和苏州本地的医生正全力救治。村中百姓议论纷纷,连陶铭心都上心起来,经过人群时,站着听了几句。扈老三赶上来,骂道:“一个个听风就是雨,再说,把你们捆去衙门里拶断手,夹断腿,割了舌头!”百姓被他的话吓到,纷纷散了。陶铭心问他传言说的可真,扈老三摆手道:“假的!先生读书人,不要信这些泥腿子造谣。等皇上走了,这些传谣的都要抓起来严办!”
    过了几日,正当百姓们揣测皇上性命如何时,突然得知圣驾已经离开了苏州,前去杭州了。
    保禄想着皇上出事肯定与葛理天有关,担心他的安危,赶紧跑进城中。发现教堂大门锁着,他多了个心眼,没开锁,借着骡子背爬上墙,从茅厕上翻了进去,瞄见几个人正在堂上说话。他躲在台阶下准备偷听,忽然,一片影子迅速遮过来,一抬头,是刘稻子。
    刘稻子将他拖进堂中,质问葛理天:“这些事,他知不知道?”葛理天把保禄拉到身边:“他不知道。”刘稻子板着脸:“上次被他撞见,我就说杀了他灭口,你们死活拦着,如今他又要偷听,谁知道他会不会乱跟人说!”
    听了他这话,保禄很是生气:“姓刘的,当初我在墙上掏洞藏你时,你怎么不说杀了我?”一句话让刘稻子满脸通红,孙兰仙看着保禄道:“你就是和雨禾一起玩的那个洋孩子?”保禄看她双手揣在袖子里,露出来一截,手指黑紫肿胀,吓了一跳,也不回答,朗声道:“不就是要造反杀皇帝么!你们的事我稀罕知道呢!”
    葛理天赶忙捂住他的嘴:“我的小祖宗,这是能喊出来的!”保禄一把推开葛理天的手:“葛老师,你不是说没事瞒着我么?”众人不尴不尬地沉默着,孙兰仙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这孩子很有意思。”她看着刘稻子笑道,“他说的没错,当初藏鼎山的事被他知道,你就该杀了他灭口,如今又吓唬人干什么?”扭头问保禄,“我问你,你恨不恨皇帝?”
    保禄想起陶铭心说过的题诗案,心中对乾隆也有怨恨:为了这点小事,就要杀人,可见是个无德的暴君了,如今有人要杀他,我虽不会帮忙,但肯定也不会告密,便说道:“恨不恨,不该我说,但你们不要担心我会告密。”孙兰仙点点头,看着刘稻子道:“我相信他。”葛理天道:“我也信他,瞒着他,只是怕连累他。”刘稻子不耐烦道:“罢了!继续说正事。”他问孙兰仙:“你们用的什么毒?有解药么?”孙兰仙道:“老薛配的毒,只要暖和些,那毒就能渗进肌肤里,两三天就死。他嘴上说没有解药,但我估计他是有的。这次老贼痊愈,肯定就是老薛救的。”刘稻子抓着脑袋:“真他娘的搞不懂!老薛为什么要救老贼?他随着去杭州了,我真担心他背叛咱们。”
    孙兰仙很镇静:“你多虑了,他不会背叛咱们。”保禄轻声问葛理天:“这么说,外面的传闻是真的了?”刘稻子听见了,忙问:“外面怎么传的?”保禄道:“说皇上在逛园林时撞了鬼祟,生了怪病。”孙兰仙笑道:“看来百姓把两件事搅到一块儿去了。”
    此时天上打了声闷雷,吓了众人一跳,很快下起大雨来。刘稻子夫妇趁着天黑翻墙去了,临走,孙兰仙从腰间掏出两枚钱,用可怕的手递给保禄:“皇上赏的,分了我四个,给了雨禾两个,也给你两个,算是见面礼儿了,也贿赂贿赂你,不能乱说哟!”保禄接过钱一看,竟是玉做的,雕琢精巧,忙称谢收了。
    他们走后,保禄沏了一壶茶,放在葛理天面前:“先生,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罢,说到天亮都可以,我听着。”葛理天无奈地笑了:“这……可从何说起呢?”保禄冷着脸:“就从先生为什么和他们结盟说起。”葛理天摇摇头:“这个先不说了罢,我告诉你这几天的事。”便将何万林如何在龙头里藏着杀人,孙兰仙如何给皇上下毒等等全说了出来,“只可惜何万林杀错了人,那个穿黄袍的不是皇上,是一位亲王。”得知何万林已死,保禄伤心地流下眼泪,他很喜欢这个何老叔,为人爽烈,有劲儿,比绝大多数中国人都更像活人。
    葛理天说,何万林有个秘密,只有他和刘稻子知道。原来何万林的父亲生前也是木匠,当年在北京修紫禁城,木匠活儿做完了,闲不住,又帮着铺瓦。也是合当有事,铺瓦时没拿稳,掉下去一块儿,正巧一个老太监路过,砸是没砸到,但将老太监吓到了。何老头赔礼道歉,老太监开口要一千两银子。逼急了,何老头犟了几句,那老太监竟诬蔑他在紫禁城预谋行刺,也不禀明皇帝,命人将他捆在树上,让手下用琉璃瓦活活砸死了。
    何老头悲惨,被砸死了,还不让收尸。老太监说刺客不容有全尸,砍成十来块,扔到郊外乱坟岗去了。张何氏的丈夫张卯,就是何老头的徒弟。师父死后,他天天在北京城里喊冤,最后闹得皇上也知道了,才晓得那老太监私自杀人。但因为他伺候过康熙爷,也没要他偿命,只革了他的官,让他回家养老去了。张卯把他师父的尸块收在箩筐里,一路背回苏州来。何万林大为感动,把他当亲兄弟似的敬爱,后来又把妹子许配给他。何万林本来要去杀了那个老太监复仇,打听得知那太监已经病死了。这件事,那老太监算是罪魁祸首,但何万林也怨恨,皇帝若公正些,他父亲也不会白死。所以认识刘稻子后,他也跟着一起反清了。
    听完这段故事,保禄才确定了,藏鼎山抢劫官银的旧案,铁定有何万林的份儿。听葛理天解释,他们刚才说的老薛,就是薛神医,保禄惊诧极了,又问:“那么,先生怎么跟他们认识的?”葛理天有些不自在:“保禄,我说了不谈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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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1-5 11:22:1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22章 龙袍与坎离丹
    余庆带着珠儿回来了,带了许多土产风物,玩笑说:“皇上南巡刚走,我和二小姐又来南巡了。”珠儿见过父亲和七娘,陶铭心拉着她的手笑道:“长高长胖了,饭量不会又大了罢?”余庆在旁笑道:“二小姐心宽体胖,能吃是福呀!”青凤上来抱着珠儿哭了半天,两姊妹去别屋说知心话儿去了。
    问素云和外孙,余庆笑道:“托老爷的福,小姐和小少爷都好。找算命先生给小少爷起了名字,大名叫宋育德,小名叫升哥儿。”陶铭心满意地点点头:“《易》云:君子以果行育德,好名字!”余庆又道:“皇上这次南巡,专程去曲阜拜圣人,想起前几年河防的案子,发了慈悲,下圣谕说宋老爷等人只是一时疏忽,算不得恶官,父祸不及子,他们的儿子全都加了贡生。太太又给大爷用了些银子,据说不出一两年就能做官了。”
    陶铭心冷笑道:“希望你家大爷做个好官。”他掰着指头算了算:“三年的孝快满了,我岁数大了,近来身体也不好,看来素云的婚礼我不能去了。”余庆道:“老爷放心,我们家不会怠慢大小姐。大爷还说呢,做官的话想来江南,让小姐离家近些。以后见面的日子多着哩!”
    歇了几天,余庆告辞回济南。从渡口送行回来,陶铭心看到三棵柳树下聚着好多人,一个五十上下的妇人浑身肮脏,乌黑着两只眼睛,肿着嘴巴,歪着鼻子,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在向乡亲控诉什么。陶铭心在村中见过这个妇人几次,是个跛脚,也不知是谁的老婆。听人一说,才知道是任弗届的老妻。
    她哭道:“好好一个女儿,竟许了十个人家,我劝也不听,还把我打成这样——从嫁到他们任家,三天一小打,五天一大打,这张脸就没好过。我也顾不得脸皮了,说出来让大家评评理,这日子我过不下去了,哪个乡亲行行好,去说说他,让他休了我罢!”一个妇人问道:“为什么把女儿许给十家人?那十家人莫非都不知道的么?”任弗届妻子哭道:“就为了图人家的彩礼!他们知道什么?看他是个相公,是个体面人家,以为女儿多哩,不知道就这一个!”村民纷纷道:“任先生也是个读书人,怎么做下这样没廉耻的事!”陶铭心不住地叹气:“斯文败类!衣冠禽兽!”
    众人正说着,任弗届提着一只木棍跑来,驱散了村民:“都滚开!”用木棍照着他老婆身上就抡,边打边骂:“老不死的!在外面给我丢人!”陶铭心气得冲上去,一把拉开他:“任先生!你不要太过分!”任弗届气得两眼鼓鼓的:“关你屁事!”陶铭心夺下他的木棍:“有本事和我去县学里,让学政老爷评评理,你一个秀才,当众殴打发妻,看他怎么说!”任弗届被镇住,嘴上依然不服软:“学政算个屁!老子怕他?”撇下妻子,骂骂咧咧地回家去了。
    陶铭心气得午饭也吃不下,到下午,肝也疼起来,躺在床上休息。七娘要去找大夫,陶铭心不让:“找什么大夫,找人把任弗届打死,我就好了!”七娘劝道:“不是我说,老爷也是闲的,哪里犯得着跟他生气!这个老狗不要脸的事多着呢!”她压低声音,“听李婆说,他老婆裤裆里常年挂着一把锁,他在外头混吃的,怕他老婆偷汉,就把那块儿地方锁起来,自己拿着钥匙。村里人都以为他婆娘是瘸子,其实不瘸,底下吊着锁,走路费劲。”陶铭心捂住肝又哎哟了起来:“你可不要说了!”
    傍晚,保禄竟和阿难一起来了。陶铭心看见两个孩子,心情好了些。珠儿和青凤更是拉着阿难不放手:“可想死我们了!这两年你跑哪儿去了!”欢笑一番,陶铭心让保禄和阿难来书房说话,问阿难:“你今天怎么脱了身?”阿难道:“皇上回北京,父亲送驾跟去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我跟母亲说村里的宅子许久没人住,我回来照管照管,又碰巧任弗届家中有事,好多人去他家打闹,说什么嫁女儿的事,好像和他儿子打了起来,闹到县衙去了。他没空看着我,我就趁着天黑跑了出来。”
    陶铭心笑个不住:“任弗届终于要吃亏了。”阿难问保禄:“这阵子的事,你都告诉陶先生了么?”保禄笑道:“今天来就是要说的,这不遇到了你,一起来了。”阿难道:“那你先跟先生说,我也听听。”保禄便将葛理天告诉他的,悉数告诉了陶铭心。陶铭心惊讶道:“连薛神医都是反清的?真没看出来。”又感叹何万林死得惨烈,“他的这番事迹,能入《刺客列传》了。”阿难却惊讶道:“原来我那晚在园子里遇到的,就是何万林呀!”
    皇上到苏州的第一天晚上,在织造府行宫接见了十几个苏州本地的文士——都是明德遴选出来的,阿难是众人中最年轻的。皇上当场考了他的四书,他答得流利,又让他即兴写了首诗,他写得不好,皇上也没生气,鼓励他:“虽说八股才是正务,但诗词歌赋也能陶冶性情,你很像朕少年时,慧心玲珑,学起诗词来易如反掌。”
    见皇上喜欢阿难,乔陈如便奏请让阿难在行宫伺候,当皇上的跟班小厮儿,皇上也允了。这是莫大的荣耀,让明德等大小官员羡慕不已。文士退下后,苏州织造普福捧着一个杏黄包袱上来,说织造府为皇上新做了套龙袍。太监打开了给皇上看,黄绸鲜亮,刺绣精密,乾隆很是喜欢:“苏州的匠人手艺越发好了,比南京的云锦还鲜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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