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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black白夜

《人类之子》完结:25年没有新生儿诞生,世界会怎样?--作者:英国推理女王P.D.詹姆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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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天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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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3-5-19 09:20:5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七章
    仪表盘上的钟表显示时间为两点五十五分,比西奥预想的时间要晚些。灰白的路面很窄,没有一个人,在他们面前舒展开来,像是被扯成条状的染色亚麻布一样滑到车轮下面。路面状况很糟糕,时不时地汽车就会碾过一个坑,剧烈地颤动起来。在这样的路面上不可能开得快,西奥不敢再冒车爆胎的风险。夜很黑,但并不是完全没有亮光。半个月亮躲在轻轻浮动的云彩后面,夜幕中繁星点点,组成残缺的星座,银河一片星光。汽车开起来很上手,像一个移动的避难所。车上人的气息温暖了车厢,使它散发出一股弱弱的气味,很熟悉,并不让人害怕。西奥专注地开着车,同时努力地辨识着这些气味:汽油味、人体的气味、贾斯珀家那只早就死去的老狗的气味,甚至还有淡淡的薄荷清香。罗尔夫坐在西奥旁边,沉默着,神情很紧张,紧紧盯着前方。后座上朱利安挤坐在玛丽亚姆和卢克之间。这是最不舒服的姿势,却是她想要的。或许被两个人支撑着给她一种额外的安全感。她的眼睛闭着,头搭在玛丽亚姆的肩膀上。西奥从镜子里看着朱利安的头猝然一抖,往前滑动,耷拉下来。玛丽亚姆轻轻地把朱利安的头扶起来,放到一个更为舒服的姿势。卢克看起来也睡着了,头往后仰着,嘴巴微张。

    道路曲曲弯弯,不过路面越来越平整。几个小时里西奥车开得顺风顺水,心里不由得信心陡增。毕竟,这段旅程不是必须有灾有难。加斯科因可能已经开口,可是他不知道孩子的事。在罕的眼里,“五条鱼”人数不多,而且是一群不足为道的业余人士。他也许甚至不会费事去抓捕他们。踏上行程以来,他心里第一次升起了希望。

    就在这时,西奥看见了倒下的树干。他猛地踩动刹车,还算及时,车前壳没有撞到凸出的树枝上。罗尔夫一下子震醒,咒骂起来。西奥关闭引擎。寂静中西奥心中腾地升起两股思绪,让他一下子清醒过来。一股是舒了一口气,树干上尽管有浓密的秋叶,但是看起来并不重,他和另外两个男人不费劲就可以拖开;另一股是恐惧。树不可能自己倒得这么碍事——最近没有大风。这是有人故意设的障碍。

    就在此时,末日一族围了上来。他们起初来得悄无声息,西奥完全没有注意到,很可怕。在火炬发出的光中,涂着油彩的脸盯着车窗往里看,每块车窗上都有人。玛丽亚姆下意识地尖叫一声。罗尔夫大声喊着:“往后!倒车!”同时伸手去抓方向盘和变速杆。两人的手碰到一起。西奥把他推开,猛地挂了倒挡。引擎咆哮着发动起来,汽车箭一般向后倒去。紧接着车子猛地停下,西奥身体不由得往前甩去。末日一族的动作悄无声息,而且肯定很快,足以再一次给他们设下障碍。这个时候,那些脸再一次贴到车窗上。和西奥对视的是一双毫无神情的眼睛,泛着光,白色的眼眶,脸上画着蓝、红、黄三色的漩涡状彩绘,额头上方的头发往后梳,用发带扎住。这些末日一族一只手里举着熊熊燃烧的火炬,另一只手里拿着一根棍子,像是警察的警棍,上面装饰着细细的发辫。西奥惊恐地想起曾听人说过,这些绘着“油彩帮”人杀人的时候会把对方的头发割掉,编成鞭子,当成战利品。西奥对这种说法只是半信半疑,当作了恐怖传言。现在他盯着悬荡的发辫恐惧万分,想着这是从男人还是从女人头上割下来的。

    车里没有人说话。一片寂静,感觉似乎有好几分钟,其实只有几秒钟。接着那种仪式性的舞蹈开始了。这些人开始慢慢地围着车跳动起来,用手里的棍子击打着车身和车顶,有节奏地配合着高叫声。他们只穿着短裤,身体没有涂油彩。在火炬光焰的照耀下,赤裸的胸部苍白如牛奶,胸腔看起来脆弱得不堪一击。他们双腿抽动,头上戴着装饰品,描画过的脸部被宽大的、变换着真假声的嘴巴撕裂,很容易让人把他们看成是一群长大的孩子在玩游戏,虽有破坏性却终究无伤大雅。

    西奥心里不由得想,有没有可能和他们谈谈,跟他们讲讲理,至少达成一种对人性共同的认可?他没有在这种想法上浪费时间。他记起曾遇到过一个被这种人伤害过的受害者,想起了他和那个人的对话:“据说他们会杀死单个的受害者,可是这一次,谢天谢地,他们对汽车很满意。”他自己说:“别挑衅他们,扔掉汽车赶紧跑。”对西奥一个人来说,逃跑已经不算容易,而对他们这群人来说,带着一个怀孕的女人,逃跑更是不可能的事情。不过有一件事也许能阻止他们起杀心,前提是他们有理性而且肯相信,这件事就是朱利安怀孕了。即便是对末日一族来说,这个说辞也已经足够。但他甚至没有必要去问朱利安怎么看——他们逃离罕和议会不是为了落入“油彩帮”手里。他回头看了一眼朱利安。她低着头坐在那里,看样子是在祈祷。西奥祝愿她能在上帝那里得到好运气。玛丽亚姆眼睛睁得大大的,吓坏了。根本看不到卢克的脸。而罗尔夫坐在位子上正大爆粗口。

    舞蹈继续。他们的身体旋转得越来越快,喊叫的声音越来越高。难以看清楚有多少人,不过西奥判断不会少于十二个。他们没有动手开车门,可是西奥知道,车锁根本不是安全保障。他们的人数足以推翻汽车。他们有火把,可以把车点燃。车里的人早晚会被逼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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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5-19 09:21:05 | 显示全部楼层
    西奥的脑子飞快地转动着。有什么至少可以让朱利安和罗尔夫成功逃跑的机会吗?西奥透过万花筒般跳跃的身体研究着地形。左边是低矮的破损石头墙,他判断有的地方高不过三英尺。墙的另一面与黑魆魆的树林相连。西奥有枪,还有一颗子弹。可是他知道即便是让他们看到枪都将会出现致命的后果。西奥可以杀死一个人,而剩下的会疯狂地围攻他们以进行报复。这将会演变成一场大屠杀。根本不要想动用武力,这些人在数量上占有优势。黑暗才是他们唯一的希望。如果朱利安和罗尔夫能够跑到树林那儿,至少有藏起来的机会。在陌生林子的低矮灌木从中跌跌撞撞奔跑声响太大,只会招致追逐,太过危险,但进了林子至少有机会躲起来。这还要看这群“末日一代”是否会费劲去追赶。说不定,不过可能性不大,汽车和另外三个牺牲品让能让这群人心满意足。

    西奥心里想:不能让他们看见我们在说话,不能让他们知道我们在计划着逃跑。不用害怕说话声会被听见,让夜色变得可怕的喊叫声几乎淹没了他的说话声。要让后排的卢克、玛丽亚姆和朱利安听见,他就必须大声说,不过西奥很小心地没把头扭过去。

    西奥说:“他们终究会把我们弄出去。我们要计划好怎么做。这要看你,罗尔夫。等他们把我们拉出去以后,要帮朱利安翻过那堵墙,然后朝着树林跑,躲起来。选准时机。剩下的我们几个会给你们做掩护。”

    罗尔夫说:“如何做到?你说的掩护是什么意思?你们怎么能掩护我们?”

    “和他们谈话。吸引他们的注意力。”就在这个时候西奥灵机一动,“跟着他们跳舞。”

    罗尔夫的嗓门很高,几乎是扯着嗓子喊:“和那些混蛋跳舞吗?你觉得这是什么样的玩乐?他们不会谈。这些混蛋不会谈,而且他们也不会和到手的猎物跳舞。他们烧,他们杀。”

    “只有一个猎物的时候他们才会起杀意。我们要确保这猎物不是朱利安或者是你。”

    “他们会追赶我们。朱利安跑不动。”

    “我确定不了他们会不会在我们三个可能的牺牲者身上费心、会不会费劲把车烧掉。我们要瞅准机会。如果朱利安过不了墙的话,帮她翻过去,然后朝树林子跑。听明白了吗?”

    “简直是疯了。”

    “如果你还有其他的主意,说来听听。”

    罗尔夫想了一会儿,说:“我们把朱利安给他们看。告诉他们她怀有身孕,让他们自己看。告诉他们我是孩子的父亲。我们可以和他们达成协议。至少他们会让我们活着。现在趁着还没有把我们拽出来,我们和他们谈谈。”

    后座上传来朱利安的声音,这是她第一次开口,她的话很清楚:“不。”

    她这个词说出口后,有一阵子没有一个人说话。后来西奥再次开口说:“他们最终会把我们弄出去的。要么把我们弄出去,要么放火烧车。因此我们现在要确切地计划一下要做什么。如果我们随着他们跳舞——如果到那时候他们还没有把我们杀死的话——我们可以用足够长的时间吸引他们的注意力,给你和朱利安营造时机。”

    罗尔夫的声音几近歇斯底里:“我不动,让他们把我拽出去吧。”

    “他们会的。”

    卢克第一次开口说话:“如果我们不激怒他们的话,也许他们累了就会离开。”

    西奥说:“他们不会离开。他们通常会烧车。他们烧车的时候我们可以选择出去或待在车里。”

    传来玻璃碎裂的声音。挡风玻璃震了一下,裂成细纹,但是没有破。紧接着,一个末日一族挥舞着棍棒朝前座的玻璃就是一下子。玻璃碎了,碎片掉在罗尔夫的大腿上。死亡一般的寒夜空气涌入车内。这个末日一族把燃烧着的火炬伸进车内,照着罗尔夫的脸,罗尔夫倒抽一口气,身体猛地往后一缩。

    这个末日一族大笑起来,然后用一种很悦人、有教养、几乎是劝诱的声音说:“不管你们是谁,出来吧,出来吧。”

    又有两次玻璃碎掉的声音,后面的玻璃没有了。一个火炬往玛丽亚姆的脸上伸过来,她不由得大叫一声。一股头发烧焦的味道。西奥刚说到“记住,跳舞,朝墙那边跑”,五个人就被从车上揪了出来,被扯着拽着弄到开阔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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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5-19 09:21:18 | 显示全部楼层
    他们很快被围上。这些末日一族左手高高举着火把,右手握着棍子,就这样站着,看着他们。不过很快他们就把这些俘虏围在中间,再次跳起原先的舞蹈。不过这一次开始时他们的动作比较慢,更具有礼仪性,声音更加低沉,不再是欢庆,而是在致哀。西奥赶紧加入到他们中间,抬起胳膊,扭动身体,随着他们喊叫起来。一个接一个,另外四个人也加入进来。几个人被分隔开,这样不好。西奥想让罗尔夫和朱利安离自己近些,好方便给他们行动的信号。计划已经启动,这是第一步也是最危险的一步。他害怕自己一有所举动就会被末日一族击倒,害怕那致命的一击给责任和生命都画上句号。不过这种情况没有发生。

    现在,这群末日一族似乎听从着秘密的指令,开始一起跺起脚来,动作越来越快,之后再次跳起旋转的舞蹈。站在西奥前面的那位末日一族旋转着,突然开始轻手轻脚地用碎步往后跳跃,像一只猫似的,还挥舞着手里的棍棒。他咧着嘴冲西奥笑,两人的鼻子都快蹭到了一起。西奥闻到了他身上的气息:一股霉味,但不是太讨人嫌;看见了他脸上复杂的彩绘——蓝色、红色和黑色,蜿蜒曲折,勾画出颧骨的轮廓,向眉毛上方延伸,覆盖着脸上的每一寸肌肤。图案既原始又复杂。有一阵子西奥不由得想起皮特里斯博物馆里陈列的戴着头饰和涂有彩绘的南海岛人,想起了朱利安和他一起站在那个安静而空旷的博物馆的情形。

    那个“末日一代”的眼睛在斑斓的光亮中黑如深潭,紧紧地盯着西奥的眼睛。西奥不敢瞥向朱利安或罗尔夫。两人就这样一圈一圈地跳着,速度越来越快。罗尔夫和朱利安什么时候才能行动起来?即便是在和这位末日一族对视的时候,西奥心里想的也是他们两个怎么赶在这些俘虏者厌倦他们这些虚假的陪伴之前,冲出去。就在这个时候,那个末日一族扭动着离开西奥,于是西奥得以扭过头去看。罗尔夫和朱利安在一起,在人圈的另一面。罗尔夫正抖动着身体,模仿着一种舞蹈,样子笨重滑稽,伸到半空中的胳膊很是僵硬。朱利安左手紧紧捂住斗篷,右手闲着,被斗篷裹起来的身体随着舞蹈者的喧闹声而摇曳着。

    就在这个时候,可怕的一幕出现了。那个末日一族跳到朱利安身后,伸出左手抓住她的发辫。他一用力,发辫散开。朱利安犹豫片刻,接着又舞动起来,头发披散着。他们现在转到了草地边缘墙头最低的部分。借着火炬的光亮,西奥清清楚楚地看见散落在草地上的石头和墙外黑色的树林。西奥想大声喊:“马上,跑!快!快!”就在这一时刻,罗尔夫行动起来。他抓住朱利安的手一起往墙头跑去。罗尔夫首先跳过去,然后半是悬空、半是拖拽地把朱利安弄过了墙。其他的舞蹈者沉浸在舞蹈中,很入迷,继续在高声喊叫着,可是离他们两个最近的那个末日一族动作很快,丢下火把,号叫一声冲着他们跑了过去,紧紧抓住朱利安还没有来得及拽走的斗篷一角。

    就在这个时候,卢克猛地扑上去,死死抓住这个末日一族,徒劳地想把他拽回来,嘴里还喊着:“不要,不要。抓我吧,抓我吧。”

    那个末日一族松开斗篷,愤怒地号叫一声转过身来对着卢克。在那一刹那间,西奥看见朱利安犹豫了一下,伸出一只胳膊。就在这时,罗尔夫拽了她一下,于是两人飞快地跑走,消失在树影中。一切转瞬即逝,留下的是一幅让西奥困惑的画面:朱利安伸出去的胳膊,满含乞求的眼神;罗尔夫把她拽走的动作;在草丛中燃烧的那个末日一族的火炬。

    此刻,末日一族有了自投罗网的牺牲品。他们丢下西奥和玛丽亚姆,在一片可怕的寂静声中朝卢克围过来。棍棒击打着骨头咔嚓作响,同时西奥听见一声尖叫。不过西奥分不清楚叫声是玛丽亚姆发出的还是卢克发出的。接着,卢克倒下,凶手们如同野兽扑向猎物一样朝他扑了过去,拥挤着,击打如雨点般疯狂落下。舞蹈结束,死亡仪式终结,而杀戮开始。他们残杀着。寂静,可怕的寂静。西奥似乎听得到每一根骨头的碎裂,感受到耳朵里灌满卢克血液的喷薄声。西奥紧紧抓住玛丽亚姆,把他拉到墙头边。

    玛丽亚姆喘着粗气:“不,我们不能,我们不能!我们不能丢下他!”

    “必须这样。我们现在帮不上他。朱利安需要你。”

    末日一族没有动身来追。当来到林子边上的时候,西奥和玛丽亚姆停下来回头去看。这个时候杀戮看起来与其说是疯狂的嗜血行为,不如说变成了精心策划的谋杀。五六个末日一族把火把举到半空中,围成一圈,半裸的身体呈现出灰暗的轮廓,他们手里挥舞着棍棒,随着死亡芭蕾的一招一式或起或落。圈子里毫无动静。即便是隔着这么远的距离,西奥似乎也能感觉到空气中飞舞着卢克骨头的碎渣。可是他知道除了玛丽亚姆的喘息声和他自己心跳的声音之外他什么都听不到。他知道罗尔夫和朱利安已经悄悄地来他们身后。几个人一起无声地看着。这群末日一族杀戮结束,又开始欢欣鼓舞地高声喊叫,并朝着捕获的汽车跑过去。借着火把的光亮,西奥看见路边田地里开着一扇大门。末日一族中的其中两个把门打开,一个末日一族开着汽车缓缓地驶过草地边缘,进入大门,其他人在后面推着。西奥知道,他们肯定有自己的汽车,或许是一辆小型货车,尽管他记不起看见过。可是有一阵子他荒唐地希望这些人在烧掉这辆车的激动中会暂时忘了他们自己的车,希望能有渺茫的机会,可以跑到那辆车边,或许这些人会把车钥匙留在开关上。他知道这些想法不切实际。在想这些的时候,他甚至能看见一辆小型的黑色货车正沿路行驶,穿过大门进入田地。

    那群人走得不远。西奥判断不超过50码。接着喊叫声和疯狂的舞蹈再次开始。一声爆炸,雷诺熊熊燃烧起来。随着这一声爆炸而消失的还有玛丽亚姆的药物、他们的食品、水和毯子。随着那一声爆炸消失的还有他们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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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5-19 09:21:33 | 显示全部楼层
    西奥听见朱利安的声音:“我们现在可以把卢克弄回来。现在,趁着他们顾不上。”

    罗尔夫说:“最好把他留在那里。如果他们发现他没了,会想起我们还在这里。我们晚些时候再去弄他。”

    朱利安轻轻拽拽西奥的袖子:“请把他弄回来。有可能他还活着。”

    黑暗中传来玛丽亚姆的声音:“他不可能活着。不过我不会把他丢下。无论死活,我们都要在一起。”

    说着她就要往前走,被西奥一把拽住袖子。他平静地说:“你和朱利安在一起。我和罗尔夫去。”

    西奥说着朝大路走去,没有看罗尔夫。起初他以为罗尔夫没跟过来,过了一会儿罗尔夫赶上了他。

    他们来到了目的地,黑色的身影侧身而卧,似乎是睡着了。西奥说:“你力气大些,你搬头部。”

    两人合力把尸体翻了过来。卢克的脸部已经被打烂。即使只是借着远处燃烧着的汽车发出的红光,他们也能看见他整个头已经被打得血肉和碎骨模糊成一片,胳膊歪斜着,腿被打折。西奥鼓了鼓劲去抬他,好像是抬一个破损的牵线木偶。

    卢克比西奥预想的要轻些。不过在爬过横在大路和墙之间的浅沟,把尸体挪移过去的时候,西奥还是听到罗尔夫和自己的粗重的喘息声。他们回到朱利安和玛丽亚姆身边,她们一句话都没说,领着往前走去,四人似乎是一支预先约定的送葬队伍。玛丽亚姆打开手电筒,大家跟随着这小片的光亮前行着。行程似乎无穷无尽,可是西奥判断,到他们跨过一棵倒掉的树时为止,所用的时间可能只有一分钟。

    西奥说:“我们把他放在这儿吧。”

    玛丽亚姆很注意不用手电筒照卢克的脸。此时她对朱利安说:“不要看他。你没有必要看他。”

    朱利安的声音平静:“我必须得看看。我不看的话情况会更糟。把手电筒给我。”

    玛丽亚姆没有再说什么,把手电筒递了过去。朱利安慢慢地照着卢克的身体,跪下来,努力用裙子擦拭着卢克脸上的血迹。

    玛丽亚姆轻声说:“没有用。脸上没剩下什么。”

    朱利安说:“他是为救我而死的。”

    “他是为了救我们所有人而死的。”

    西奥突然觉得很疲惫,心里想着:我们要把他埋掉。在继续前行之前必须把他埋到地下。可是往哪儿走、怎么走呢?不管怎么样,他们必须再弄一辆车、食物、水和毯子。不过目前最迫切的需要是水。他想喝水,口渴驱赶走饥饿。朱利安跪在卢克的尸体旁,把他打碎的头放在自己大腿上,她黑色的头发散落在他脸上。她没有发出声响。

    这个时候罗尔夫弯下腰,从朱利安手里拿过手电筒。他用灯光正正地照着玛丽亚姆的脸。面对着很细但光亮很强的光束,玛丽亚姆眨巴着眼睛,下意识地举起一只手。罗尔夫的声音低沉沙哑,像是从发病的喉头里挤出来似的,完全走了样。他说:“她怀的是谁的孩子?”

    玛丽亚姆放下手定定地看着他,但是没有说话。

    罗尔夫又问了一句:“我问你,她怀的是谁的孩子?”

    他说话的声音这会儿清楚些了,可是西奥看见他整个身体都在颤抖。他下意识地往朱利安身边靠了靠。

    罗尔夫扭脸对着他。“别介入这件事!这跟你没有关系。我在问玛丽亚姆。”然后再一次粗暴地说,“跟你没关系!没关系!”

    黑暗中传来朱利安的声音:“为什么不问我?”

    这是卢克死后,罗尔夫第一次面对她。手电光慢慢地从玛丽亚姆的脸上稳稳移到朱利安脸上。

    朱利安说:“是卢克的。这个孩子是卢克的。”

    罗尔夫的声音很平静:“你确定吗?”

    “是的,我确定。”

    罗尔夫用手电筒照着卢克的身体,像行刑手受冰冷的职业兴趣驱使,检查受刑的人是否已经死亡,是否需要再来最后致命的一击那样。接下来他猛地转身离开他们,踉踉跄跄走在树木间,猛地扑到一棵山毛榉树上,张开双臂把树抱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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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5-19 09:21:51 | 显示全部楼层
    玛丽亚姆说:“天哪,干吗现在问?干吗现在说?”

    西奥说:“玛丽亚姆,去看看他吧。”

    “我去说他不管用。他需要自己面对这件事。”

    朱利安静静地跪在卢克的头颅旁。西奥和玛丽亚姆站在一起,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个黑色的身影,似乎害怕他会毫无痕迹地消失在树林黑暗的阴影中。他们听不到声响,可是西奥似乎感觉到罗尔夫在树皮上蹭着脸,就像一个备受蚊虫叮咬的动物想要摆脱折磨一样。这时候,罗尔夫整个身体都扑到那棵树上,似乎在冲着不屈的树木发泄着自己的愤怒和痛苦。他四肢抽搐如同性欲大发,如此巨大的痛苦却成了淫秽不堪的戏仿,让西奥觉得实在不忍直视。

    他转过身去平静地对玛丽亚姆说:“你知道卢克是孩子父亲吗?”

    “知道。”

    “她告诉你的?”

    “我猜出来的。”

    “可是你什么都没有说过。”

    “你想让我说什么?我从来没干过打听孩子父亲是谁的事情。孩子就是孩子。”

    “这个孩子与其他的不同。”

    “在助产妇眼里没有不同。”

    “她爱他吗?”

    “咳,男人都想知道这个。你最好还是去问她吧。”

    西奥说:“玛丽亚姆,请跟我说说吧。”

    “我认为她是觉得对不起他。我认为她并不爱罗尔夫和卢克,哪一个都不爱。她开始爱上你了,无论这些意味着什么,我觉得你心里知道。如果你不知道或不渴望的话,你就不会到这里来。”

    “卢克从来没有接受过检查吗?还是他和罗尔夫都没有参加精子检测?”

    “罗尔夫参加过精子检测,至少在最近几个月里。他认为技术人员要么不认真,要么他们觉得费事,所取精子中大半都不会进行检测。卢克是免于检查的。他小的时候得过轻度的癫痫。和朱利安一样,卢克是被检查排除在外的。”

    此时他们已经离开朱利安一段距离。西奥回头看着朱利安跪着的黑色身影,说:“她是那么平静。任何人都觉得她会在最佳的状态下生下孩子。”

    “什么是最佳的状态?在战争中,在革命中,在饥荒中,在集中营里,在行军中都有女人生过孩子。她所得到的是最基本的条件:她所信任的你和一位助产妇。”

    “她信任上帝。”

    “没准你也应该相信上帝。这样或许会让你对她心平气和些。过些日子孩子要生的时候,我需要你帮忙。我需要的当然不是你的焦虑。”

    “你相信吗?”他问道。

    玛丽亚姆微笑着,知道他什么意思。“相信上帝吗?不,对我来说这一切都太迟了。我相信朱利安的力量、勇气以及我自己的技能。但是如果上帝帮我们渡过了这一关,没准我会改变想法,看看我是否与上帝还有什么一致的地方。”

    “我认为上帝不会讨价还价。”

    “哦,不是的,上帝讨价还价。我可能没有宗教信仰,但是我有自己的圣经。我母亲对此深信不疑。上帝确实讨价还价。不过上帝应该公正。如果上帝想让我们信仰他,最好给些证明。”

    “证明他存在吗?”

    “证明他在乎。”

    他们依然站着,眼睛盯着那个黑色的身影。他似乎成为黑色树干的一部分,几乎分不清。他现在很安静,一动不动,靠在树上,似乎已经精疲力竭。

    西奥对玛丽亚姆说:“他会没事吗?”可是话一出口他就知道这问题没有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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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5-19 09:22:03 | 显示全部楼层
    “我不知道。我怎么能知道。”

    玛丽亚姆从西奥身边走开,朝罗尔夫走去,接着停下来,静静地站着,等在那里,心里明白如果他需要一个人安慰的话,他不会找其他的人。

    朱利安从卢克的身旁站起来。西奥感觉到她的斗篷拂过自己的胳膊,可是他没有回头去看她。他心里有各种情绪:愤怒,可是他知道自己没有权利去愤怒;宽慰,原来罗尔夫不是孩子父亲,这种情绪强烈到接近快乐;可是愤怒在眼下更为强烈。他想猛烈地抨击她,想说:“你就是这么一个人吗?跟随这团队的下贱人?加斯科因呢?你怎么知道孩子不是他的?”可是这些话是难以原谅的,更糟糕的是,这些话令人难以忘记。他知道自己没有权利质问她,可是他没能咽下下面这句不加掩饰的指责,也没有掩饰住这些话语背后的痛苦。

    “你爱他们吗?爱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吗?你爱自己的丈夫吗?”

    她不动声色地说:“你爱你的妻子吗?”

    西奥看出来她问得很严肃,并非在报复。他认真地想了一下,把心里真实的想法说了出来:“结婚的时候我深信自己是爱的。我迫使自己相信我们之间有该有的感情,却不清楚该有的感情是什么。我幻想我妻子拥有她所没有的品质,然后为她并没有这些品质而鄙视她。后来,如果可以多考虑一下她的需要,少考虑一下自己,我是可以学会去爱她的。”

    他心里不由得想:这是对婚姻的总结。或许多数婚姻,无论是美满的婚姻还是不美满的婚姻,都可以用这四句话总结。

    她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说:“这就是我给你的答案。”

    “那么卢克呢?”

    “不,我并不爱他,但是知道他爱我,我很开心。我嫉妒他,因为他可以爱得那么深、感受那么多。没有人那么深沉地需要我。于是我给了他想要的。如果我爱他,就……”她停顿一下,然后接着说,“罪恶感就会少些。”

    “对一个简单的慷慨行为来说,这个词不会太重了吗?”

    “可是这不是一个简单的慷慨行为。这是一种自我放纵。”

    西奥明白,现在不是进行这样对话的时候,可是什么时候合适呢?他必须知道,必须明白。于是又说:“可是如果你爱过他的话,这一切本来无所谓。‘罪恶感就会少些’是你自己的措辞。这么说你同意罗西·麦克卢尔的话,爱让一切合理,让一切有了借口。”

    “不是的,一切都是自然的、人性的。我所做的是利用卢克,出于好奇心、无聊,或许是为了报复罗尔夫关注这个组织多于关注我,因为自己不再爱他而惩罚他。因为不再爱而伤害对方,你能理解这种需求吗?”

    “是的,我懂。”

    朱利安又问了一句:“一切都很平常,都想象得到,都很可耻。”

    西奥加了一句:“而且俗艳。”

    “不,不是那样的。俗艳与卢克根本不沾边。这件事对他的伤害要多于给予他的快乐。不过现在你不再觉得我圣洁了。”

    “是的,不过我曾觉得你是好人。”

    她平静地说:“现在你知道我并不好。”

    西奥往那半明半暗处看过去,看见罗尔夫已经离开树,开始走回来找他们。玛丽亚姆走上去迎接他。三双眼睛都紧紧地盯着罗尔夫的脸,看着,等着他先开口。等罗尔夫走近些时,西奥才看见他的左脸和前额上裂开口子,皮都蹭掉了。

    罗尔夫的声音很平静,可是音调很高,怪怪的,有一阵子西奥荒诞地觉得一个陌生人在黑暗中悄悄来到他们中间:“动身之前,我们必须把他埋掉。也就是说我们要等到天亮。我们最好在他身体不太僵硬之前把他的外套剥下来。我们需要所有的保暖衣物。”

    玛丽亚姆说:“没有铲子之类的东西,埋葬他并不容易。地面虽然松软,可是我们需要挖出一个坑。我们不能只用树叶把他盖上。”

    罗尔夫说:“可以等天亮再动手。现在就把衣服扒下来,衣服对他没用。”

    罗尔夫只是提出这个建议,并没有动手,是玛丽亚姆和西奥两人把尸体翻过来,把外套从两只胳膊上扒了下来。袖子浸透了血,很重。西奥的手感受到了外套的潮湿。两个人再次把尸体仰面放下,胳膊捋顺放在身体两侧。

    罗尔夫说:“明天我再去弄一辆车。这个时候我们要尽量休息一下。”

    几个人一起挤在倒地大树宽大的树杈之间。一根凸出的树干上依然枝叶繁茂,青铜色的干燥秋叶如同旗子般,给人一种安全的幻觉。他们躲在下面,就像知道自己犯了大错的孩子一样,徒劳地躲避着,不让大人找到。罗尔夫在最外面,接下来是玛丽亚姆,朱利安在玛丽亚姆和西奥之间。个个身体僵硬,感染得周围空气都充满了焦虑。林子本身也不平静,空气躁动不安,细小的嘶嘶声和低语声不绝于耳。西奥睡不着,而且从不均匀的呼吸声、压抑着的咳嗽声以及低低的咕哝和叹息声知道其他人和他一样无眠。会有睡觉的时候。那时候天气将更温暖,而且那个黑色僵硬的尸身已经埋掉。而此刻,这个尸身就在倒地大树的另一侧,眼不可见,却是所有人心里挥之不去的存在。朱利安紧贴着西奥,西奥感受到了她的温暖,而且他知道她肯定有同样的感觉。玛丽亚姆用卢克的外套裹住朱利安,西奥似乎能闻到风干的血的味道。他感觉自己悬在不定的时间中,能感觉到冷,感觉到口渴,能听到林子里数不清的细碎声音,却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和其他人一样,西奥硬挺着,等待着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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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5-19 09:22:2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八章
    黎明,反复试探,在阴冷中如同冰冷的气息潜入林子,裹住圆圆的树皮和残损的树枝,轻触着树的枝干和低处裸露的小枝,赋予黑夜和神秘以形式和实质。西奥睁开眼睛,不能相信自己确实睡着了。不过他知道自己肯定睡了一会儿,因为他不知道罗尔夫是什么时候起身离开的。

    就在这个时候,西奥看见罗尔夫正大踏步地穿过树林往回走。罗尔夫说:“我一直在探索。这算不上一个真正的林子,不过是一片杂树林。大约只有八十码宽。我们在这里躲不了多长时间。林子尽头和田野之间有一条沟,可以用来埋他。”

    这一次罗尔夫依然没有触碰卢克的尸身。玛丽亚姆和西奥两个人抬起了尸体。玛丽亚姆抓住卢克的两条腿,分开,用大腿撑住。西奥抬着头部和肩膀,已经可以感觉到行程的艰难。两人晃晃悠悠地抬着尸体,跟着罗尔夫穿行在林子里。朱利安走在他们旁边。她的斗篷紧紧地裹住她,脸上很平静但是脸色苍白。卢克被血液沾染的外套和奶白色的长袍叠放在她一只胳膊上,那样子就像是拿着战利品一样。

    他们走了大约只有五十码就来到林子边缘,发现一眼望去是舒缓的开阔田野。收获季节已经过去,一捆捆稻草如同灰色的长枕散落在远处的高地上。太阳,那个光芒刺眼的白色球体,已经开始驱散笼罩在田野和远山上的薄雾。它吸收了秋的各种色彩并把这些色彩融合成一种柔和的橄榄绿,单株的树木如同剪影画一样凸显出来。又是一个温和的秋日。西奥心情不由得为之一振。它看见林子边缘有一片结了果的黑莓林。他拼尽力气才控制住自己没有丢下卢克的尸体扑过去。

    沟很浅,不过是横在林子和田地之间的一条窄窄的水沟。可是再找一个更为合适的埋葬地点很困难。田地新近犁过,隆起的田埂看起来很松软。西奥和玛丽亚姆松开尸体,任其滚进浅浅的沟里。西奥多么希望他们可以用更有敬意的方式,而不是像丢弃无用的动物一样。卢克脸朝下趴在沟里。西奥感觉这不是朱利安想看到的,于是跳进沟里,使劲想把尸体扳过来。这件事比他预想的要难,还不如不下手。最后玛丽亚姆不得不帮忙,两人在泥土和树叶里一起费劲才把卢克沾满了泥土的残破脸颊翻过来,朝上对着天空。

    玛丽亚姆说:“我们先用树叶盖住他,然后用泥土。”

    罗尔夫依然没有动手帮忙。其他三个人折回林子,每人抱着一大捧干燥的落叶。新落的山毛榉叶子是青铜色,很鲜亮,映衬着枯叶也跟着鲜亮起来。在开始埋葬之前,朱利安把卢克的长袍卷起来丢进坟墓里。西奥想抗议。他们的东西如此之少,只有衣服,一个手电筒和一把带子弹的手枪。长袍应该能有些用处。可是用来干什么呢?为什么要斤斤计较卢克的东西?他们三个用树叶盖住尸体,然后开始用手把周围的泥土往里填。如果西奥用脚往尸体上踢大批的土块,再跺一跺的话会更快些,也更容易些。可是当着朱利安的面,西奥不能为了求效率而这么粗鲁。

    整个埋葬过程朱利安一言不发,非常平静,最后突然说了一句:“他应该躺在圣地。”这是她第一次像个担心的孩子一样说话,声音里充满悲痛、哀怨和迟疑。

    西奥不由得升腾起一股恼火,差一点脱口而出:她想让大家干什么?等到天黑把尸体挖出来,拖到最近的墓地,埋到其中的一个墓穴里吗?

    玛丽亚姆对她的话作了回答。她很平静地说:“好人所躺的地方都是圣地。”

    朱利安转脸对着西奥:“卢克会希望我们给他念葬礼祷告。他的祷告书在他的兜里。请为他念一下。”

    朱利安拿出被血浸染的外套,从一个内侧胸袋里拿出一个小小的黑色皮革祷告书,然后递给西奥。只费了一点时间就找到了要读的地方。西奥知道祷告并不长,但是即便这样他还想着缩短。西奥无法拒绝她,但是这个任务是他不愿意做的。西奥开始读着祷告词,朱利安站在他的左侧,玛丽亚姆站在她的右侧。罗尔夫站在墓地尾部,双腿跨立,双臂交叉,眼睛盯着前方。他被磨烂的脸是那么的苍白,身体是那么僵硬。西奥抬头看他的时候,不由得害怕他会往前一头栽在松软的泥土里。西奥对他的敬意有增无减。他遭受背叛,失望与痛苦之巨大是难以想象的,但是他至少还挺立着。西奥心里不由得想自己能否有这样的自控力。西奥眼睛盯着祷告书,可是他知道罗尔夫黑色的眼睛正越过墓穴盯着自己。

    起初西奥觉得自己的声音怪怪的,但是在读到圣歌部分时被祷告词吸引住,声音平和起来,充满自信,似乎这些祷告词他已经熟记在心:“主啊,你世世代代作我们的居所。诸山未曾生出,地与世界你未曾造成,从亘古到永远,你是神。你使人归于尘土,说,要归回,你们这些人类之子。在你看来,千年如已过的昨日,又如夜间的一更。”

    西奥读到了献身部分,当他读到“土归土,灰归灰,尘归尘;心中充满希望,确信通过我们的主耶稣基督可以复活,获得永生”时,朱利安蹲下身子往坟墓上撒了一把土。玛丽亚姆犹豫片刻也照做了。朱利安身体臃肿,蹲下去很困难,由玛丽亚姆扶着,整个姿势毫无美感可言,在西奥眼里就像是一个正在大便的动物。这不是他有意去想的,也不是他愿意想的。他不由得鄙视自己,把这个想法丢在一边。当读到仁慈部分时,朱利安和他一起读起来。然后西奥合上祷告书。罗尔夫依然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突然之间,罗尔夫猛地一动,转过身来,说:“今天晚上要再弄一辆车。现在我要睡觉。你们最好也睡觉。”

    但他们首先走进灌木丛,往嘴里塞着黑莓,手和嘴唇全部染成紫色。这片灌木丛没有人涉足过,上面结满成熟的浆果,小小的果粒颗颗饱满、甜美。西奥很奇怪罗尔夫竟然能抵制住浆果的诱惑。他那天早晨已经吃饱了吗?浆果在舌尖碎裂,滴滴果汁甜美得令人难以置信,西奥不由得重新燃起希望和力量。

    饥饿和口渴部分地得到缓解,然后他们返回林子,回到那棵倒地的树干前。这里是一个藏身之处,至少给人心理上的安慰。两个女人贴身躺在一起,裹着卢克僵硬的外套。西奥躺在她们的脚头。罗尔夫躺在树干的另一面。地面累积着数年的落叶,很松软。但是即便地面坚硬如铁,西奥依然会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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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5-19 09:22:3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九章
    临近傍晚时分西奥醒来。朱利安站在他身边,说:“罗尔夫走了。”

    西奥一下子没了睡意:“确定吗?”

    “是的,确定。”

    他相信她,但是还是说着不无希望的骗人话:“他可能去散步了。他需要一个人待着,想好好想想。”

    “他已经想过了。现在他走了。”

    西奥即便不能说服自己,也要一门心思地说服她:“他生气了,糊涂了。他不再想孩子出生时和你在一起。不过,我相信他不会背叛你。”

    “为什么不呢?我背叛了他。我们还是叫醒玛丽亚姆吧。”

    没有必要叫了。玛丽亚姆半睡半醒间听到了他们的话。她一下子坐起身,往罗尔夫躺的地方望过去。然后挣扎着站起身,说:“这么说他走了。我们本来应该知道他会走的。不管怎样我们都不可能阻止住他。”

    西奥说:“我或许可以控制住他,我有枪。”

    朱利安眼睛里现出疑问,玛丽亚姆给她做了回答:“我们有一支枪,不要担心,会很有用的。”然后转身对着西奥说,“或许可以让他跟我们在一起,但是能撑多长时间?怎样做到?我们轮流睡觉,日夜拿着枪顶着他的脑袋,看着他吗?”

    “你认为他是去找议会了吗?”

    “不是去找议会,而是找总督。他已经改变了效忠对象。他一直痴迷于权力,现在他和权力之源汇合了。不过我认为他不会给伦敦打电话。这个消息太过重大,不允许走漏风声。他会想着亲自见总督。这样一来我们就会有几个小时——没准时间更长——如果幸运的话,也许会有五个多小时。这要看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以及他已经走了多远。”

    西奥心里想:五个小时和五十个小时,有什么区别吗?绝望压心,撕扯着他的脑子和四肢,让他完全失去力量,虚弱到只想瘫到地上去。有那么一秒钟——或许时间更长些——他甚至连脑子都不转圈了。可是这种状况很快过去。脑力恢复过来,随之而来的还有希望。如果他是罗尔夫会怎么做?跑到大路上,见车就招呼,找到最近的一部电话吗?不过,事情有这么简单吗?罗尔夫是一位被追捕的人,没有钱,没有交通工具,没有食物。玛丽亚姆是对的。他携带的秘密如此重大,在告知给最在乎而且出价最高的那个人之前必须保持完好无损,而这个人就是罕。

    罗尔夫必须找到罕,安全地找到罕。他不会冒风险让自己被抓住,不能被国家安全警察中某个以扣扳机为乐的人射中。即便是被近卫步兵抓住也是不小的灾难,他会被投入处于他们控制下的监狱,他提出要见英格兰总督时立刻会招致嘲笑和蔑视。不,他会设法赶往伦敦,像他们曾经做的那样,在夜色的掩护下,随机应变。等到了首都,他会出现在老外交部的大楼前,然后提出要见总督。他有把握在那个地方提出这个要求会得到严肃对待,这里的权力是绝对的,而且是得到了很好的执行。而且,如果无法说服进不了大楼的话,他就会亮出最后一张牌。“我要见总督。告诉他我知道有女人怀孕了。”这样一来,罕就会见他。

    他们一旦听到这个消息而且也相信的话,很快就会过来。即使罕认为罗尔夫在撒谎或者是疯了,他们照样会来。即便他们认为这是幻想性妊娠,各种迹象、症状、子宫肿大,所有这一切最终都会以闹剧结束,他们依然会过来。这件事太过重大,容不得半点差错。他们会带上医生和助产妇坐着直升机来。一旦事实确定还会带着电视台的摄像机来。朱利安会被小心地抬走,送进公共医院的产床上,享受二十五年来未曾动用过的分娩医疗技术服务。罕本人会指挥这一切,把这个消息宣布给将信将疑的全世界人们。参与这个过程的人都不是等闲之辈。

    西奥说:“我估计我们现在应该在莱姆斯特西南五十英里处。原先的计划依然可行。我们要在林子尽可能深处找一个藏身的地方,一个小屋或一座房子。很明显我们不能去威尔士。我们可以朝东南方的迪恩森林去。我们需要交通工具、水和食物。等天一黑我就去最近的村庄偷一辆车。我们离一个村子只有几英里。在‘末日一代’困住我们之前,我远远地看见过村子里的灯光。”

    西奥想着玛丽亚姆会问怎么去,没想到她说:“值得试一试。不要冒过多的风险。”

    朱利安说:“西奥,请不要拿枪。”

    西奥转身对着她,压抑着愤怒说:“我会带上我需要带的东西,做我该做的事情。没有水你能撑多长时间?我们不能靠黑莓过活。我们需要食物、饮料、毯子和接生用的东西。我们需要一辆汽车。如果我们能在罗尔夫找到议会之前躲起来的话,我们就还有一丝希望。没准你已经改变主意。没准你想学罗尔夫的样子放弃自己呢!”

    她摇了摇头但没有说话。西奥看见她的眼睛里有泪水。他想把她搂在怀里。但他只是远远地站着,把手伸进内口袋,摸了摸沉重的枪,冰冷刺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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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5-20 08:42:0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章
    天一黑西奥立刻动身。他急于走,不愿浪费一分钟。他们的安全取决于他找到的那辆车的速度。朱利安和玛丽亚姆走出林子,看着他走出视线。西奥回头看了最后一眼,不由得想到这也许是最后一次见她们。他把这种想法压了下去。他记得村子或小镇的灯光在大路的西侧。最近的路也许是穿越田野。但是他把手电筒留给了两位女人,在没有照明的情况下穿越不熟悉的田野会招致灾难。西奥沿着他们来时的路开始跑起来,后来时跑时走。半个小时之后,他来到一个十字路口,稍一犹豫,西奥选了左边的岔路。

    西奥又快步走了一个小时才来到小镇的边缘。乡村的道路没有路灯,一边是高高的枝杈纠结的树篱,一边是树木很少的林子。西奥选择走在林子这一面,听到有汽车开进来,他就会快步走进树影中。他这样做一般是出于藏身的本能,一半是出于恐惧——害怕一个独自快步行走在黑暗中的男人会引起人们注意(这也并非完全有道理)。现在树篱和树林已经让位给大院落,离路远的一面是独门独户的房子。这些人家车库里肯定有车,或许还不止一辆。不过房子和车库防护得会很到位。对于一位偶尔为之、没有经验的小偷来说,这种招摇的财富是很难到手的。西奥在找更容易唬得住的房主。

    现在西奥已经来到镇里。他走得很慢,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加快,在胸腔里剧烈而有节奏地响着。他没有想着要深入小镇的中心。重要的是尽快找到所需要的东西,然后逃离。就在这个时候,他看见一排拉毛粉刷的半独立别墅耸立在右手最近处。每一对连体房都是一模一样的,门旁有凸窗,墙的尽头建有车库。西奥几乎是踮着脚尖查看着第一对连体房。左边的房子是空的,窗户已经用木板封起来,前门上挂着一个待售的牌子。很明显已经有段时间没人住了。草长得很高,四处蔓延。院子中间的一个圆形花坛里面是荒长的玫瑰丛,枝干纠结在一起,去年开过的花低垂着,半死的样子。

    右边的房子里住着人,外观上很不同。靠前的房间里亮着灯,窗帘已经拉上,房前的园子里是修剪整齐的草坪,靠路的地方是一片菊花和大丽花。院子边界处新扎了篱笆,或许是为了遮掩邻家的荒废,或许是为了防止野草蔓延过来。这一家似乎很合西奥的目的。没有邻居,就没有人偷偷地看或者是听;离大路近,他可以以较快的速度逃脱。可是车库里有车吗?西奥走到大门口,仔细地盯着碎石泥土路看,可以辨识出路面上有轮胎的痕迹,还有一小片油渍。油渍让人担心,但是小房子养护得这么精心,花园如此整洁,西奥不由得想,就算车再小再旧也不至于不能上路。但是万一不行呢?那么他就要重新开始,而第二次下手危险就会倍增。西奥在门旁边就这样站着,不由得往左右看看,确保没有人在观察自己,他脑子里盘算着各种可能性。他可以阻止屋子里的人发出警报,做到这个只需要切断电话线并把他们绑起来。但是假设他在下一家同样没有找到车,接下来该怎么办?一连串地绑人既可笑又危险。他至多只有两次机会。如果在这一家不能成功的话,最可行的计划是在大路上截住一辆车,把司机和乘客都撵下来。这样他至少可以确定到手的车可以开。

    西奥快速地最后往四下里看看,然后轻轻地打开大门门闩,闪身进去,几乎是踮着脚尖走到房子前门。西奥微微舒了一口气。窗帘并没有完全遮住凸窗,在帘子和窗户框之间有大约三英寸的缝隙。透过缝隙西奥可以清楚地看到屋子里正在发生的一切。

    屋子里没有壁炉,房间里最显眼的是一台很大的电视机。电视机前是两把扶手椅。西奥看见一对老人头发灰白的头部,应该是丈夫和妻子。房子里家具很少,在边窗的前面是一张饭桌和两把椅子,还有一张很小的橡木办公桌。西奥看不到图画、书籍、装饰品和花,不过在一面墙上挂着一个年轻女孩子的巨幅彩色照片,照片下面是小孩用的高脚椅,上面放着一个泰迪熊,戴的领结上满是斑点。

    即便是隔着玻璃西奥也能清清楚楚地听见电视声。老人肯定耳朵不好使。西奥听出来电视里正演着《邻居》,是20世纪80年代和90年代的一部预算很低的电视剧,是澳大利亚的片子,剧情之前是一阵很是枯燥的叮当声。这部电视剧最初是在老式电视机上播放的,非常受欢迎,现在电视已具有高分辨率,该电视剧进行改编再次播放,确实又成为了一股热潮。原因很简单,故事发生在遥远的、阳光普照的郊区,激起人们对充满天真和希望的虚幻世界的怀旧情绪与向往。但是,最为主要的是这部片子是关于年轻人的。那虚幻却光芒四射的年轻的脸庞、年轻的四肢、年轻的声音制造出一种幻象:在地球对面的天空下依然存在着令人备感安慰的年轻人世界,而且我们可以随意进入。出于同样的精神和需要,人们购买关于孩子的视频、儿歌和关于年轻人的电视节目,如《花盆男子》和《蓝彼得》。

    西奥按响门铃,等人过来。他猜想天黑以后两个老人会一起过来开门。透过不太隔音的木门他听见慢吞吞走过来的声音,然后听见门闩哗啦一响。门开了,链子还没放下。透过开出的很窄的缝隙,西奥看见这对老人比自己想象的要老。一双阴冷的眼睛正盯着自己,眼神里怀疑多于焦虑。

    没想到男人的声音那么刺耳:“你想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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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5-20 08:42:17 | 显示全部楼层
    西奥猜想如果自己声音平静、有教养的话会使对方放心,于是说:“我是地方议会的。我们正在做一项针对人们兴趣和爱好的调查。我有一个表格需要你填一下,费不了多长时间,需要现在填。”

    男人犹豫了一下,然后拿下链子。西奥猛地一推门,进到屋里,随手把门关上。枪已经握在手里。西奥没等他们说话或喊叫就说:“没事的,你们没有危险,我不会伤害你们。保持安静,按照我说的做,你们就会安全的。”

    女人开始剧烈地颤抖,紧紧抓住丈夫的胳膊。她很瘦弱,骨架很小,肩膀看起来那么柔弱,似乎承受不住浅黄褐色开衫的重量,开衫从肩膀上耷拉下来。

    西奥盯着她满是迷茫与恐惧的眼睛,极尽所能地劝说道:“我不是一名罪犯。我需要帮助,我需要你们的车、食物和饮料。你们有一辆车?”

    男人点了点头。

    西奥接下去说:“什么牌子的?”

    “西铁城牌的。”这是一种大众品牌车,价格便宜,耗油量小。这种车已经十年时间了,不过车子建构很好,值得信赖。西奥曾以为情况也许会比这更糟。

    “油箱里有油吗?”

    男人点了点头。

    西奥说:“还能跑吗?”

    “哦,是的,我很注重保养车。”

    “好的。现在我要你们上楼。”

    这个命令让他们害怕。他们怕什么,怕他在他们自己的卧室里杀了他们?

    男人乞求道:“不要杀我,我是她的全部。她有病,心脏病,如果我走了她就得参加‘寂灭’。”

    “没有谁要伤害你们。没有‘寂灭’。”接着又粗暴地重复一遍,“没有‘寂灭’!”

    他们上楼的速度很慢,一步一步地挪着,女人紧紧地抓住丈夫。

    只须扫上一眼,就能看出楼上楼上的布局很简单。前方是主卧,主卧对面是浴室,挨着浴室是一个独立的厕所。后方是两个小卧室。西奥用枪示意他们进入后面两个卧室中较大的那间。里面有一张单人床。西奥把床罩撩开,发现床是铺好的。

    西奥对男人说:“把床单撕成条条。”

    男人用他那粗糙的手抓住棉布床单,很用劲地撕扯着。可是单子的折边太结实了,他怎么都撕不烂。

    西奥不耐烦地说:“我们需要剪刀。剪刀在哪里?”

    说话的是女人:“在前面的房子里,在我的梳妆台上。”

    “请把剪刀拿过来。”

    女人四肢僵硬地蹒跚着出去,只一会儿就回来了,手里拿着一把指甲剪。指甲剪很小,不过已经够用。上了年纪的男人手指颤抖着,如果西奥让他来剪的话,势必会浪费宝贵的时间。

    于是西奥粗暴地说:“往后退,你们两个,肩并肩,靠着墙站。”

    他们照办。西奥就这样隔着床面对面,枪放在右手近旁。然后西奥开始撕床单。撕裂的响声似乎非同寻常的大。他似乎在撕裂空气,撕裂这座房子的构架。撕好以后,西奥对女人说:“过来躺到床上。”

    女人扫了丈夫一眼,似乎在征询他的同意。男人快速地点了点头。

    “照他说的去做,亲爱的。”

    女人上不了床,西奥不得不把她抱起来。她的身体那么轻,他用手抱住她的大腿一下子就把她甩上床去。甩的动作太大,以致她差点从床上滚到地上。西奥脱掉她的鞋子,把她的脚踝绑在一起,然后把她的双手绑在背后。

    西奥说:“你还行吗?”

    她轻轻点了一下头。床很窄,西奥不知道是否还够男人躺下。可是丈夫感觉到了西奥心里的想法,赶紧说:“不要把我们分开。不要让我去隔壁房间。不要打死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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