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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black白夜

[转帖] 《荣誉学生》史迈利三部曲之二:史迈利改组英国情报局,来到香港,作者:约翰·勒卡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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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10-12 0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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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3 天前 | 显示全部楼层
    “嘿,放轻松一点嘛。”

    她站了一会儿,仍对着他微笑,随后长长缓缓地啜泣起来,瘫坐在椅子上。有时候她会啜泣,有时候她会打喷嚏,或是讲个不停,笑个不停,但是一定忍到与库洛见面后才开始,再忍也忍得下去。

    “比尔,人家有时候好害怕。”

    “我晓得,亲爱的,我晓得。”他坐在她身旁,握住她的手。

    “深度报道版的那个新来的男生。他喜欢盯着我看,比尔,不管我在做什么,他都一直看。我敢确定,他一定是在帮人做事。比尔,他到底在帮谁?”

    “也许他只是有点痴情而已,”库洛以最轻柔的语调说,一面有韵律地拍着她的肩膀,“菲比,你是个充满魅力的女人,你可别忘记了,亲爱的。你可能对人造成影响力而不自知。”他装起为人父亲严肃的神态。“你呢?有没有跟人家打情骂俏啊?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像你这样的女人,有可能在浑然不知情的情况下和人打情骂俏。见过世面的男人,一看就知道了,菲比。一看就知道。”

    上星期是楼下工友。她说工友记下她进出的时间。再上一个星期,是她不断看见的一辆车,是欧宝,一直是同一辆,绿色。库洛深知要诀,既要平息她的恐惧,又不能让她松懈警戒心。库洛绝不允许自己忘记的是,因为总有一天,她的疑心有可能成真。菲比从床边翻出一叠手写笔记,开始做简报,但动作之突然,连库洛也难以招架。她的脸蛋大而苍白,就白种人或黄种人而言,都称不上美丽。她的躯干长,双腿短,双手白皙,既丑陋又粗壮。她坐在床边,突然显出母仪庄重的神情。她戴上深度眼镜来阅读。她说,广州星期二即将派学生政委前来对干部演讲,因此星期四的会议取消,庹埃伦又丢了一次当一夜秘书的机会……

    “嘿,慢慢来嘛,”库洛笑着大喊,“难不成哪里失火了?别激动嘛!”

    他翻开膝盖上的笔记本,尽量跟上,然而菲比不愿受约束,她甚至连比尔·库洛也不看在眼里,只不过别人告诉过她,比尔其实官拜上校,阶级可能更高。这整份告白书,她希望赶快忘掉。她日常的目标之一,是一个左派知青团体,成员有大学生与共产党记者,表面上稍微接纳了她。她每周做出报告,进展却不大。如今这团体因故大张旗鼓活跃起来。她说,比利·陈被召去吉隆坡参加特别会议,尊尼·方以及贝林达·方也奉命寻找放置印刷机的安全处。夜色快速降临。她一面继续叙述,库洛谨慎起身,打开台灯,以免日光消逝后打开电灯会吓她一跳。

    她说,他们计划与北角的福建人会师,但学术界的同志一如往常加以反对。“他们什么都反对,”菲比以野蛮的口气说,“瞧不起人。还有,那个傻子贝林达已经好几个月没缴党费,除非她戒赌,否则干脆把她撵出党外算了。”

    “很有道理,亲爱的。”库洛语气平静。

    “尊尼·方说,贝林达怀孕了,孩子不是他的。我嘛,倒希望她真的怀孕了,可以让她闭嘴……”菲比说,而库洛心想,那种麻烦,你不是也惹过两三次,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结果你还不是没闭嘴?

    库洛乖乖做笔记,心知伦敦或其他人永远也不会看一眼。在圆场财源充足的时代,曾经渗透过数十个类似团体,希望有朝一日能搭上北京——香港短程班机,借此进入大陆。短程班机的名称取得白痴。计划最后无疾而终,而圆场也无简报员的编制来监管香港的安全,因为这个角色已由伦敦警察局的政治治安处收编,惟恐肥水落入外人田。然而库洛深知,风向说变就变,却无法轻易改变小战舰的航道。库洛依着她的步调进行,偶尔追问几个问题,检查情报来源与次级来源。是传闻吗,菲比?那件事,比利·李是从哪里听来的,菲比?有没有可能是比利·李为了面子,在那个说法里加油添醋?他使用新闻界惯用的说法,是因为菲比与杰里和库洛一样,另一项专业是新闻工作者,是自由撰稿的八卦作家,专门报道香港上流华人的生活花絮,投稿香港英文媒体刊登。

    倾听,等待,以演员的说法是“即兴演出”,库洛将她的故事说给自己听,如同五年前回沙拉特温故知新、重新磨炼地下工作技巧时说故事的方式。沙拉特的人事后告诉他,他的演讲是两星期来最轰动的一场。为了迎接这场演讲,他们顺便召开全体会议。连指挥处的工作人员都前来捧场。当天没上班的人,还申请专车,早早前来沃特福德镇的住宅区接他们去参加,为的是聆听东方老手库洛,坐在改装后的图书馆里,坐在墙上的鹿角下,听他概述一生的间谍故事。题目是,吸收自己的情报员。讲台上备有讲稿架,但他用不着,反而坐在普通椅子上,脱下外套,露出大肚子,膝盖张开,汗水沾湿衬衫形成深色片片。而他讲述的方式,如果情况许可的话,在香港的那个刮台风的周六,他也会用同样方式对上海保龄球会员演说。

    阁下,吸收自己的情报员。

    他们告诉他,没人比他对这行更熟,而他也听信了。若说东方是库洛的归宿,小战舰就是他的家人,他对小战舰宠爱有加。外面的世界,从来没给他机会表现温柔的一面。他以爱心培养、训练小战舰,直可比拟父爱。而当塔夫蒂·西辛格趁夜潜逃,未事先通知就留下库洛一个人,让他一时之间失去人生目标,失去生命线,是他这老人生命中最难熬的一刻。

    各位,有些人从出生就是情报员,他告诉大家,由出生时的历史环境、地点,以及天生个性决定其任务。以这些人而言,谁先找上他们,他们就为谁服务。

    “不管是我们,还是对手,还是他妈的传教士。”

    哄堂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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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3 天前 | 显示全部楼层
    随后讲述个案史,姑且隐去其真名与地点,其中最特别的莫过于代号苏珊的小战舰,女性,东南亚战区,出生于混乱的一九四一年,混血儿。他指的是菲比·崴费尔。

    “父亲是多金人,是身无分文的小职员。来到东方,加入苏格兰海盗集团,一星期六天沿海抢夺,第七天则对加尔文祈祷。穷得娶不起欧洲女子,只好偷偷找了华人女孩,给她几便士,结果就有了苏珊。同一年,日本人登场。换成是新加坡、香港、马来西亚,故事都一样,各位。他们一夕之间到处都是。打算长住下来。在混乱中,代号苏珊的父亲做了一件非常高贵的事。‘各位阁下,去你的谨慎行事,’他说,‘正直诚恳的好男人,挺身而起就要趁现在。’所以他迎娶那位女士,这种做法我通常不建议,不过他执意结婚,婚后为女儿施洗,自己加入自愿军。自愿军是一群有勇无谋的傻瓜,组成地区自卫队抵挡日本鬼子。隔天,由于他天生不是从军的料子,被入侵的日本人射中臀部,旋即气绝身亡。阿门。愿多金小职员安息,各位阁下。”

    老库洛在身上画十字时,讲堂里掀起阵阵大笑。库洛并没有跟着笑,假装一本正经。前两排有新来的脸孔,没有刀疤,没有皱纹,一副看电视的脸孔;库洛猜想他们是新人,被迫前来听“伟人”演讲。有他们在场,库洛更加卖力演出。因此他才特别留心前几排。

    “代号苏珊的慈父上天时,她还穿着连裤童装,不过她一辈子都将记得:在关键时刻,英国人坚守承诺不放。一年又一年,她都更加敬爱那位死去的英雄。战争过后,她父亲以前服务的贸易公司仍将她放在心上一两年,随后便自然忘记她。没关系。十五岁的她,由于要照顾生病的母亲,又要到舞厅上班赚学费,因此自己累出病来。没关系。一名社会福利工作人员开始救济她,幸好是我们杰出的一员,引导她走向我们的方向。”库洛擦擦额头。“代号苏珊就此开始飞黄腾达,”他宣布,“我们为她准备新闻工作者的伪装,让她开始表现,先是给她中文报纸来翻译,派她跑点腿,让她参与,让她完成教育,训练她从事夜间作业。一点点钱,一点点施舍,一点点爱,一点点耐心,不消多久,我们的苏珊就已合法进入中国大陆七次,也用过虚晃一招的情报手法。表现很有技巧。她扮演过信差,紧急到北京接触一个舅舅,完成了任务。尽管她是半个‘鬼佬’,华人直觉无法信任她,但她却努力完成了这一切,各位。”

    “这期间,她认为圆场是何许人也?”库洛对如痴如醉的听众咆哮,“她认为我们是谁?”老魔术师降低音量,举起肥胖的食指。“她父亲,”他静静地说,“我们相当于那位多金来的小职员。我们相当于圣乔治。说什么为海外华侨社群清除‘有害分子’,破坏三合会、稻米联合集团、鸦片黑道、雏妓问题。在有必要时,她甚至将我们视为北京的秘密盟友,因为我们,圆场,将所有善良中国人的利益摆在心中。”库洛以恶狠的眼光扫射前排稚气未脱、渴望被凶的脸孔。

    “我是不是看到有人在微笑,各位?”他质问,嗓门如雷。没有看到。

    “其实说实在话,阁下,”库洛最后说,“她内心时而感觉到,这一切其实全是扯淡。而各位想施展身手就趁这机会。外勤情报员随时待命,用意就在此。没错!我们是负责坚守信念的人。信念动摇时,我们来加强。信念崩盘时,我们伸出双臂扶正。”他达到最高峰。而为了制造效果,他将音量降至柔缓低语。“就算所谓的信念疯狂荒谬,阁下,千万不能加以唾弃。近来,我们能拿来抚慰人心的东西少之又少了。阿门。”

    终其一生,老库洛回想起现场掌声时,会毫不羞愧地激动落泪。

    菲比做完报告,弯腰向前,前臂放在膝盖上,大手的指关节如疲惫的情人慵懒地彼此依偎。库洛神情严肃地起身,拿起桌上的笔记,以瓦斯炉火烧掉。

    “精彩,亲爱的,”他悄声说,“可以说是优秀的一星期。还有没有其他的?”

    她摇摇头。

    “我的意思是,要烧掉的东西。”

    她再度摇头。

    库洛研究着她。“菲比,我亲爱的,”他最后高声说,仿佛完成了重大决定,“起来吧,我该带你出去吃晚饭了。”她转头看着他,神态迷惘。酒精已冲至大脑,屡试不爽。“两个写稿子的同事,偶尔和和气气出去吃个晚饭,应该不会坏了伪装身份。要不要?”

    她叫库洛面壁,等她换上美美的连衣裙装。她以前养了只蜂鸟,可惜死了。他后来送她一只,结果也死了,所以两人一致认为这间公寓与蜂鸟的八字不符,因此不再养蜂鸟。

    “找一天我带你去滑雪。”他说。两人出门后,她锁上前门。两人常开这个玩笑,原因是她床头墙上那幅雪景海报。

    “就一天而已啊?”她回应。也是开玩笑,是两人惯耍的嘴皮子。

    库洛向他人说,那年情势混乱,在铜锣湾的舢板用餐仍是聪明之举。聪明人尚未发现这里的餐饮便宜,风味与众不同。库洛决心赌赌运气,来到海边时,雾已散去,夜空净朗。他选择离岸最远的舢板,由一簇小帆船重重包围。厨子蹲在煤炭烤炉前,妻子负责端菜,帆船的船身则在背景里耸立,遮掩繁星,船家儿童则在甲板上奔跑,从一个甲板奔向另一甲板,如螃蟹一般,父母亲则在墨色海水另一边念经。库洛与菲比弯腰坐在木板凳上,上方是卷起的布幕,离海面两英尺高,两人凑着小灯光享用乌鱼。在台风避风区之外,大船驶过他们身边,如亮灯的大楼游街。往内陆看,香港岛呜咽着、铿锵着、脉动着,庞大的贫民窟一闪一闪有如珠宝盒,由擅长骗人的夜美人开启。船桅如向下沾料的手指,从支支桅杆间隐约可见黑色山顶,维多利亚山,高高在上,无表情的脸孔笼罩月光发丝之下,是女神,是自由,是山谷里抗争奋斗的诱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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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3 天前 | 显示全部楼层
    他们聊着艺术。菲比聊的东西,在库洛听来是她爱好艺术的幌子。非常无聊。她睡意浓浓地说,总有一天,她想到如假包换的中国去导演一部电影,也许两部。最近她欣赏过邵逸夫的历史爱情剧,全是扑朔迷离的宫廷秘史。她认为拍得可圈可点,不过稍微有点太——太可歌可泣了。谈到戏剧,有个好消息不知道库洛听过没,就是剑桥剧团可能于十二月来港演出新的时事讽刺剧。目前仅止谣传,但她希望下星期能证实。

    “应该会很好玩才对,菲比。”库洛开怀地说。

    “一点也不会好玩。”菲比毅然反驳,“剑桥剧团的拿手好戏是讽刺时局的东西。”

    库洛在黑暗中微笑,为菲比再倒些啤酒。他告诉自己,活到老学到老。各位,活到老学到老。

    后来在未经暗示的情况下,或有暗示但她并未察觉,菲比开始谈论她的华人百万富豪。库洛整晚等待的就是这一刻。在菲比的世界里,香港富豪相当于皇室。他们的瑕疵与放纵,为人津津乐道,犹如其他地方的女演员或足球明星。这些人菲比倒背如流。

    “菲比,这礼拜的冤大头是谁啊?”库洛开心地问。

    菲比不确定。“应该选谁呢?”她假装娇羞,拿不定主意。冤大头PK,那还用说吗,星期二他过六十八岁生日,第三任妻子年龄只有他一半,结果PK如何庆祝生日?带二十岁的淫娃逛大街。

    好恶心,库洛赞同。“PK啊,”他说,“PK不是那个立了门柱的家伙吗?”

    十万港币,菲比说。九英尺高的巨龙,外层是玻璃纤维加透明塑料,内部的灯光可照亮整体。她贤明地转转脑筋,改变主意,或许本周冤大头非YY莫属。YY新婚刚满一个月,迎娶的是JJ何的宝贝千金。JJ何是油轮巨子“何陈”家的人。婚礼招待一千尾龙虾。前天晚上,他带着崭新的情妇出席宴会,是用他妻子的钱买来的;他以圣罗兰为这个默默无闻的女子打扮,还在她脖子缠上四串一组的御木本珍珠项链,当然是租来的,不是送她的。尽管说得兴高采烈,菲比的嗓音开始动摇,转为轻音。

    “比尔,”她深呼吸,“那女生陪在老蟾蜍身边,看起来艳光四射,可惜你没看见。”

    或者是哈勒戴·陈,她懵懵沉思。哈勒戴最近特别爱乱来。这次过节,他把几个孩子从瑞士的社交礼仪学校接回来,日内瓦来回机票,头等舱。凌晨四点,子女和朋友在游泳池畔裸体嬉戏,酒醉之余,将香槟倒进游泳池,哈勒戴则在一旁捕捉镜头。

    库洛伺机而动,心中为她敞开大门,可惜她仍无进门之意,而库洛这条老狗老得无法推她。潮州人最棒了,他调皮地说。“潮州人不会搞那套无意义的东西。对不对,菲比?潮州人口袋深得很,手却很短,”他忠告她,“你的潮州人,会让苏格兰人脸红,对不对,菲比?”

    菲比不想玩反讽的游戏。“我才不信,”她端庄地反驳,“很多潮州人既慷慨又高尚。”

    他想让她说出那人的名字,如同魔术师变出某张牌一样,然而她却迟疑着,绕过那人名字而行,另辟他径。她提到这个名字那个名字,忘了自己在说什么,再要一些啤酒,等到他几乎放弃了,她才以颇朦胧的口气说:“至于德雷克·柯呢,他是彻彻底底的小绵羊。对德雷克·柯这人呢,别说他坏话,一个字都不准。”

    现在轮到库洛撤退。菲比对老安竹·郭的离婚有什么看法?天啊,一定是天文数字吧!听人说,她老早想甩掉老郭了,现在才离婚,是因为她想等到老郭赚饱,身价百倍后再下堂求去。是不是真的啊,菲比?如此续谈了三五个姓名,再允许自己上钩。

    “老德雷克·柯包养了一个欧洲情妇,你听说了吗?香港俱乐部的人,前几天才在谈这件事。金发美女,据说秀色可餐。”

    菲比喜欢想像库洛在香港俱乐部的模样,因为这样能满足她的殖民渴望。

    “谁没听说过,”她语带倦意,仿佛库洛又和往常一样,距离热门八卦数光年之遥,“以前有段时间,每个老头都在包养,你难道不知道?PK养了两个,那还用说?哈勒戴·陈养了一个,后来被犹斯第·周抢走。查理·吴想带情妇参加总督的晚宴,结果大老婆不让司机去接她。”

    “他们都从哪里找到这些情妇啊,真是的。”库洛大笑一声,问道,“连卡佛名店吗?”

    “航空公司啦,不然还有哪里?”菲比以重重反对之意反驳,“空中小姐过境兼差,五百美金,白人妓女陪你一夜。而且连英国的航空公司也包括在内,少自己骗自己了,英国人其实最糟糕了。那时候,哈勒戴·陈爱死了英国空姐,跟几个空姐定下条件,帮她们安排公寓,每次来香港四天,就带着她们逛街,把她们当做公爵妇人似的,恶心透顶。话说回来,丽泽与众不同。丽泽气质独具。她充满贵族气息,父母亲于法国南部拥有大片值钱的房地产,在巴哈马也拥有一座小岛。她拒绝接受父母亲的财产,单纯是为了在道德上保持独立。看看她的骨架就知道。”

    “丽泽,”库洛重复,“丽泽?是不是姓克劳特的德国人?我看不起德国人。不是种族偏见,只是不喜欢他们而已。像德雷克那样好好的一个潮州男人,干吗找个令人讨厌的番婆当情妇嘛。我不懂。不过啊,你应该懂才对,菲比,你是专家,八卦是你的专业,亲爱的,我没有置喙的余地。”

    他们回到舢板后方,并排躺在软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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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3 天前 | 显示全部楼层
    “少乱讲话了,”菲比脱口而出,“丽泽是英国贵族女孩。”

    “被我说中了吧。”库洛说完,凝视着星光半晌。

    “她对德雷克有极正面、极高尚的影响力。”

    “谁?”库洛,仿佛已忘记她在讲什么。

    菲比咬牙说:“丽泽嘛,她对德雷克·柯有高尚的影响力。比尔啊,你是不是睡着了?比尔,我看你还是带我回家算了。拜托,带我回家吧。”

    库洛缓缓叹了一口气。这些情夫情妇,每六个月至少吵一次,对双方关系具有涤净的效果。

    “亲爱的。菲比。你好好听我说,行吗?仔细听一下就好。英国女孩子,只要是出身望族,教养良好,或就座时双膝并拢的女孩,绝对不可能取丽泽这种名字,除非血统书里找得到德国祖先。其他的先不谈。她姓什么?”

    “伍芝。”

    “‘我值’多少?好吧,冷笑话一个。不好笑就算了。全名应该是伊丽莎白吧。简称丽姬。或是莉莎。家住兰贝斯区的莉莎。是你耳朵不管用了。血库不缺血,你可以去打一筒补补身子。伊丽莎白·伍芝小姐。这样看来,骨架的确不错。不是丽泽啦,亲爱的。是丽姬。”

    菲比不掩怒意。

    “怎样发音,用不着你管!”她对他大吼,“她的名字是丽泽,重音节元音是长音,拼成Liese。我问过她,还写下来,用印刷体写在——噢,比尔。”她将额头搭在库洛肩膀上。“噢,比尔,带我回家。”

    她开始啜泣。库洛抱住她,柔柔拍着她的肩膀。

    “好了,别难过了,亲爱的,是我不好,你没错。我早该知道她是你的朋友。像丽泽这样气质出众的上流女子,美貌、财富兼具,竟被香港新贵套牢,像菲比新闻跑得这么勤快的新闻人,怎么可能不结交这个朋友?是我有眼无珠,原谅我。”他空出合理的对话空当。“怎么了?”他以溺爱的口吻问,“你访问过她,对不对?”

    菲比以库洛的手帕擦干眼泪,是当晚第二次。

    “是她求我的。她不是我的朋友。她太上流了,我高攀不上。怎么可能是我的朋友?她求我别注销她的名字。她在这里隐姓埋名。不然会送掉小命。要是被她父母亲发现,肯定马上找人押她回家。她家的影响力大得惊人,有私人飞机,样样不缺。她和华人同居的事一旦被他们知道,一定马上对她施压,压到她不得不回家为止。‘菲比,’她说,‘香港这么多人当中,你一定最能体会活在歧视阴影下的滋味。’她向我恳求。我答应了。”

    “做法很对,”库洛严肃地说,“菲比,可别食言喽,答应了就要做到。”他回以仰慕的叹息。“我老说啊,人生的小路,总比人生的公路来得奇怪。如果你写出来,编辑会认为你的心太软,我敢说。那样说其实没错。大大彰显出人性正直的一面。”说到这里,她的眼睛早已闭上,因此他轻推一下,希望她能睁开。“像那样的感情,是从哪里结缘的?是哪一颗星星,是什么样幸运的巧合,能让两个相互需要的灵魂结合在一起,而且还是在香港?”

    “是天意。她当时甚至不住在香港。历经一次不愉快的恋情后,她已经与世隔绝,决定终生设计精美的珠宝饰品,为充满苦难的世界增添美意。她飞来香港一两天,只是想买些金饰,碰巧参加萨莉·凯尔的盛大餐会,遇见了德雷克·柯,就这么简单。”

    “从此甜蜜真情永不渝喽?”

    “当然不是。丽泽碰上他,爱上他。不过她决定不要牵扯进去,因此打道回府。”

    “打道回府?”库洛重复,满头雾水,“像她这样高洁的女子,回哪个家?”

    菲比笑了起来。“不是回法国南部的家啦,傻瓜。回万象。是外人从来不去的城市。是没有上流社会的地方,没有出生至今习惯享用的一切奢侈品。是她自己选择这地方的。她的小岛。她有朋友在那里,她也对佛教、艺术、古董有兴趣。”

    “现在呢?她都在什么地方逛?还是住在不起眼的小农场,紧抱着洁身禁欲的观念不放吗?或者柯大哥改变她的观念,让她走上比较不节俭的道路?”

    “你嘴巴少贱了。德雷克当然是给她漂亮得不得了的公寓了。”

    库洛的极限在此:走到极限,他立刻知道。他将手上这张牌混入其他牌中,告诉她老上海的故事,却不朝行踪隐秘的丽泽·伍芝更进一步,只不过菲比或许可以省下他不少脚程。

    “在每位画家的背后,”他喜欢说,“在每位外勤情报员的背后,各位,都应该站着一名同事,拿着木槌。走得够远了,这名同事就准备敲他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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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3 天前 | 显示全部楼层
    搭出租车回家途中,她心情再度平静下来,身体却不住颤抖。他维持绅士风度,送她到门口。他已经完全原谅她了。在门阶上,他作势亲吻她,却被她推离。

    “比尔。我真的有用吗?告诉我。没用处的时候,你一定要把我丢掉,我坚持。今天晚上什么成果也没有。你心肠好,你会假装,我尽了力。可是还是什么成果也没有。如果有其他任务给我,我一定接下。不然的话,你一定要把我丢开。手下不留情。”

    “以后会有成果的。”他请她宽心,这时她才让库洛亲吻她。

    “谢谢你,比尔。”她说。

    “到此为止,阁下,”库洛搭出租车回希尔顿时愉悦地回想,“代号苏珊苦心奔走,身价一天不如一天,因为情报员的身价随瞄准目标的身价涨跌,这是事实。她捧来黄金的那次,黄澄澄的纯金,阁下,”——脑海浮现他举起同一根肥胖的食指,点醒前排如痴如醉的初生之犊——“那一次,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捧的是黄金,而且永远也不会知道!”



    库洛曾经写过,香港最棒的笑话很少让人笑得出来,因为香港笑话过于严肃。那一年,举例来说,有栋未完工的摩天大楼开了一家都铎式小酒吧,如假包换的英国姑娘板着脸,身穿历史剧的低胸露背礼服,端来如假包换的英国啤酒,温度比英国低二十度,而小酒吧外,在大厅里,头戴黄色头盔的苦力二十四小时无休,卖命完成电梯工程。或者你可以前往意大利餐馆看看,铸铁回旋梯指向朱丽叶的阳台,最后却通往空白的石膏天花板;或是苏格兰小旅馆,有身穿苏格兰裙的华人,偶尔因天气炎热而罢工,或是因为天星渡轮涨价而鼓噪。库洛甚至光顾过一家吸鸦片店,备有空调,电台播放着《绿袖子》。但库洛惠顾过最奇特、最格格不入的店家,莫过于这家屋顶酒吧,俯瞰港口,华人四重奏演出诺埃尔·科沃德15综艺秀,华人酒保一脸正经,头顶假发,身穿长礼服,缓缓从黑暗中出现,以标准美国腔询问:“请问您想品尝什么美酒?”

    “啤酒,”库洛的客人咆哮,一面伸手取来一把盐粉杏仁,“要冰的,听到没?冰冰凉凉的。快快端来。”

    “近日万事可顺遂?”库洛询问。

    “少文绉绉了,可以吗?别惹我生气。”

    警司沧桑的脸上有一种表情,只有这一种,诉说着无尽的愤世嫉俗。他的怒容说道,如果人类得以选择善恶,他随时都选恶。他也相信,这世界一分为二,一边是知道这一点,也接受这一点的人,另一边则是白厅那些留长发、相信圣诞老公公存在的娘娘腔。

    “找到她的档案没?”

    “没有。”

    “她自称伍芝。省略了好几个音节。”

    “她自称什么,我他妈的知道了。就算她自称大间谍玛塔·哈里,我也管不了。现在还是没有她的档案。”

    “这么说来,以前有喽?”

    “对,朋友,以前是有。”摇滚客满面怒容地假笑,模仿库洛的口音,“‘以前是有,现在没了。’听懂了没?还是要请我用隐形墨水写在传信鸽的屁股上,你这个可恶的异族澳大利亚佬?”

    库洛默默坐了半晌,持续做出稳定而重复的饮酒动作。

    “是柯干的吗?”

    “干了什么?”摇滚客刻意装迟钝。

    “偷走她的档案。”

    “不无可能。”

    “档案遗失症似乎正在流行,”库洛继续喝酒后说道,“伦敦一打喷嚏,香港就感冒。是我职场上的同情心,是我父爱的关怀。”他压低音量,变成平板调的喃语,“告诉我,萨莉·凯尔这姓名有无印象?”

    “从没听过。”

    “做什么生意?”

    “奇奇古董有限公司,九龙区。里面都是抢来的艺术宝藏,高级仿造品,佛祖的画像。”

    “哪里来的?”

    “真品打从缅甸过来,经过万象。冒牌货在本土生产。她是六十岁的男人婆,”他语带不满地说,以谨慎的神态再请自己喝一杯啤酒,“养亚尔萨斯狼狗和猩猩。跟你同一条街。”

    “漂不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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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前天 09:02 | 显示全部楼层
    “你在开玩笑。”

    “有人跟我说,把那女孩介绍给柯的人是凯尔。”

    “那又怎样?凯尔帮那个欧洲骚包拉皮条。潮州人就是这样才看上她。我有一次也找她帮我介绍,竟然说她找不到够矮的。那条母猪真放肆。”

    “据说我们这位纤弱的美女是来买金子,是真的吗?”

    摇滚客再以嫌恶的眼光看着库洛,库洛也看着他,如同两个无法移动的物体正面撞击。

    “当然是他妈的真的,”摇滚客口气轻蔑,“凯尔不是从澳门弄来一大堆金饰吗?”

    “柯呢?他又扮演什么角色?”

    “啊,少来了,别旁敲侧击了。凯尔是挂名负责人。公司真正的老板是柯。他那只胖牛蛙跟凯尔合伙。”

    “姓刁吗?”

    摇滚客再度陷入带酒意的忧郁中,但库洛不愿就此分心,将斑驳的头凑近摇滚客历经百战的耳朵,靠得很近。

    “若提供有关凯尔小姐的任何情报,我叔父乔治会感激不尽,必有重赏。我叔父最感兴趣的部分,是她介绍小姐给潮州包养人的关键时刻,一直到现在。姓名、日期、背景,任何相关事项都行。听到了吗?”

    “这样吧,你告诉你叔父乔治,他会害我进赤柱监狱蹲五年。”

    “进去后,不愁没人陪你吧,阁下?”库洛语气尖锐。

    这话说来伤和气,因为最近摇滚客两名资深同事各遭判刑数年,也有人悲哀地等着进去共襄盛举。

    “贪污,”摇滚客盛怒之下喃喃地说,“接下来他们什么也发现不了。可恶的童子军,让我想吐。”

    这些话库洛已听过了,但他再度听进耳里,因为他具有宝贵的天赋,懂得倾听的重要,在沙拉特,倾听的天分比沟通能力更受重视。

    “三万个该死的欧洲人,四百万个该死的亚洲人,一套不同的道德观,全世界组织最完善的黑道之一。他们又能指望我们怎么办?犯罪,我们停止不了,我们又怎么维护治安?我们挖出老大,跟他们谈个条件,不然能怎样?‘好,大哥,别随便犯法,别侵犯领土主权,做什么事都得干干净净,光明正大,好让我女儿能在大白天或晚上任何时候安全上街。我想逮捕一大票,让法官高兴,赚赚少得可怜的退休金。谁坏了这规矩,谁不尊重权威,谁就该死。’他们是贿赂一下意思意思没错。你说说看,这个未开化的小岛上,有谁从来不贿赂一下意思意思?有人拿出钱来,就有人收钱。合乎常理。如果有人收钱……更何况,”摇滚客忽然对自己提出的主题感到厌倦,“你们乔治叔父早就知道了。”

    库洛的狮子头缓缓抬起,最后吓人的视线紧盯摇滚客偏闪一旁的脸。

    “乔治知道什么,愿闻其详。”

    “他妈的萨莉·凯尔。几年前,我们早帮你们把她翻得一干二净了。计划颠覆英国货币或其他乱七八糟的事。在苏黎世黄金市场倾销金块。和往常一样,鬼话连篇,如果你想听我的见解的话。”

    再经半小时,老澳大利亚人库洛才拖着疲惫的双腿起身,祝摇滚客幸福美满,长命百岁。

    “你呢,皮捏紧一点。”摇滚客咆哮。



    库洛当晚并未回家。他有朋友住在山顶,男主人是耶鲁毕业的律师,与妻子共同拥有一间私人住宅,这种房子在香港不到两百间。房子位于山顶的普乐道,他们给了他一把钥匙。车道上停了一辆使馆车子,但库洛的友人沉迷周旋于外交界,是人尽皆知的事。走进房间时,一名外表体面的美国青年坐在扶手藤椅上阅读厚重的小说,库洛发现时并不感到诧异。这名金发青年身材苗条,身上穿的是有外交人员味道的整洁西装。库洛并未向他打招呼,也未对他置身此地作任何评论,只是径自坐在玻璃面的写字桌前,取出一张纸,依恩师史迈利的习惯开始以大写印刷体写信,仅准恩师阅读,闲人勿近。之后,他取出钥匙,在另一张纸上描绘。一切完成后,他将两张纸递给青年,而青年也以高度顺从的态度收下,放进口袋,旋即离去,不发一语。独处的库洛等到听见大轿车引擎声,再打开并阅读青年为他留下的信息。然后他烧掉信息,将纸灰冲入洗手台,最后才快意地伸伸懒腰,上床睡觉。

    神探的一天,不过我还能再让他们惊讶一下,他心想。他累了。天啊,他真的好累。他看见沙拉特子弟兵群集的脸孔。我们仍向前迈进,阁下。我们勇往直前。就算我们以盲人的速度前进,在黑暗中一脚一步前进也是一样。该抽点鸦片了,他心想。该找个好姑娘来让我高兴高兴了。天啊,他真的好累。

    史迈利也同样累,或许吧,不过史迈利一小时后收到库洛的信息时,心跳显著加快,特别是该档案主角是萨莉·凯尔小姐,最近已知定居点为香港,从事伪造艺术品工作,违法买卖金块,偶尔走私海洛因。她的档案,总算在圆场数据库中复活,安然无恙。不只如此。山姆·科林斯的匿名,以圆场驻万象台面下情报员的身份,在其中随处可见,如期盼已久的胜利彩旗般醒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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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 茶与同情
    海豚案落幕后,大家不只一次把责任推到史迈利头上,认为进行到这一步时他早该回去找山姆·科林斯,直接对他严刑拷打。当初那样做的话,乔治可以省下不少工夫,知情人士说,可以省下关键时间。

    他们说的根本是缺乏头脑的瞎话。

    首先,时间并不重要。俄国的金棱线,以及资助的行动,暂且不管是何种行动,都已进行多年,若不受干扰,预计还会继续进行多年。惟一要求采取反制的人是白厅大亨、圆场,以及间接建议的杰里·威斯特贝。在史迈利一丝不苟为他下一步作准备时,杰里又枯守了两三星期,差点抓狂。此外,圣诞节即将来临,更让大家沉不住气。再来是柯,无论他控制的是什么行动,都没有显出进一步发展的迹象。“柯和俄国人的钱就像一座山,站在我们面前,”史迈利事后在终结海豚案的报告里写道,“我们想重审本案,随时可以,就是不能主动。采取主动后,问题将不是在于激发自己人,而是如何动摇柯先生到我们能解读他的地步。”

    个中的启示显而易见:早在任何人(康妮除外)看清之前,史迈利已经将这位女孩当做具有潜在价值的杠杆,也是整个阵容中独挑大梁的角色,其重要性远比,举例来说,杰里·威斯特贝更大。而杰里无论在任何时间点都可以由他人替代上场。史迈利在安全考虑允许下,殚精竭虑设法接近她,其原因很多,这只是其中之一。另一原因是山姆·科林斯与那女孩的关系,其性质的真相仍在未定之天。如今凭后见之明表示“好明显”,说来轻松,但当时无人能斩钉截铁道出究竟。凯尔档案给了一道线索。史迈利对山姆脚下工夫的直觉,也有助于增添一些线索。档案室仓促逆向操作,也找出线索数条,以及数叠类似个案。山姆的外勤报告选集也具解开疑团的功效。事实依旧是,史迈利押着山姆的时间越久,就越能独立了解女孩与柯之间的关系,以及女孩与山姆的关系。下次与山姆面对面时,也具有较大的讨价还价筹码。

    迫于压力,山姆会如何反应,世上又有谁说得准?侦讯官是有过成功的例子没错,但也不乏败阵的经验。山姆是颗极难敲破的坚果。

    史迈利也斟酌过另一项考虑,只不过他重视绅士风度,在报告中并未提及。圆场“堕落”后的日子里,谣言如鬼影般流传,其中之一是惟恐比尔·海顿的指定接班人,仍躲藏在圆场某处;大家担心的是,比尔看上他,吸收他,教育他,为的是防范自己有一天因某种原因失势。山姆最初是海顿中意人选之一。他后来遭海顿陷害,极有可能是预设的伏笔。当时风声鹤唳,人心惶惶,有谁敢说设法重新进入的山姆·科林斯,其实并不是海顿叛国行动的指定接班人?

    基于上述种种原因,乔治·史迈利披上雨衣,走向街头。这一趟无疑走得心甘情愿,因为他骨子里仍是办案人。甚至连批评他的人都不得不这样说。



    伦敦的伊斯林顿区老旧的邦斯贝里地带,在史迈利终于秘密前往的那天,雨水于上午十点左右停歇。维多利亚式小屋的石板屋顶上,滴着雨珠的烟囱管帽被电视天线簇拥,如同脏湿狼狈的鸟儿。更远处矗立的是大众住宅区的轮廓,搭着鹰架,早因资金不足而弃建。

    “哪一位?”

    “史坦法斯特。”史迈利客气地回答,手持雨伞。

    正直人士彼此心有灵犀,一眼便能知晓。彼得·伍辛顿开启前门,对门阶上臃肿、雨水浸湿了的身形打个照面。这人手提黑色公家公文包,外层塑料夹鼓胀,印有EIIR的字样。来人神态畏首畏尾、略显寒酸。他只需打开门看一眼,就整脸堆满亲切的表情,欢迎对方进门。

    “所以你来啦。欢迎光临寒舍。外交部最近搬到道宁街了是吧?你怎么过来的?搭地下铁从查令十字站过来的吗?进来喝杯茶吧。”

    他是公立学校教员,进入义务教育界是因为感觉收获较大。他的嗓音不高不低,具有安抚的作用,感觉忠诚。在狭窄的走廊上,史迈利跟在他身后,这时注意到,即使是他的服装也带有一种忠贞之感。彼得·伍辛顿尽管年仅三十四,厚重的粗呢西装不计流行与否,只要主人有需要,将继续为他效劳。他家没有庭园。书房后直接与水泥游戏场接壤。一道坚固的铁窗保护着窗户,游戏场以高高的铁丝网围墙分隔为二。游戏场另一边是学校,是有卷纹装饰花纹的爱德华七世时代建筑,与圆场不无相似之处,不同的是外人可以看见学校内部活动。史迈利注意到,学校一楼墙上挂了学童的绘画作品。楼上有试管放在木架上。现在是下课时间,女生自成一国,穿着连身短裙装,中间系腰带,追着手球奔跑。在铁丝网另一边是男生成群静静站立,如同工厂大门外站岗抗议的人群,黑人与白人分开站。彼得的书房摆满了练习簿,堆积到与膝盖同高。烟囱架上放着一本介绍英国历代国王女王的图片集。乌云遮天,学校因此显得阴森锈蚀。

    “外面的噪音,希望你别介意,”彼得·伍辛顿从厨房高呼,“我啊,早就听不见了。要不要糖?”

    “不要,不要。不用加糖了,谢谢你。”史迈利露出告解般的浅笑。

    “担心卡洛里是吧?”

    “是啊,有点担心。”史迈利正在扮演自己,但扮演得更像,如沙拉特那些人说的。稍微更朴实,稍微更历尽风霜,是温文儒雅的公务员,四十岁不到已升不上去,从此在原地踏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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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柠檬的话也有!”彼得·伍辛顿从厨房大喊,生疏的手敲得盘子乱响。

    “噢,不用了,谢谢你!加牛奶就行了。”

    表层磨尽的书房地板上,是另一个更年幼的儿童存在的证据:积木,涂鸦簿里潦草写满了D与A。台灯下挂了一颗厚纸板裁成的圣诞星星。灰褐色墙壁上贴着朝拜初生耶稣的东方三博士、雪橇以及脱脂棉。彼得·伍辛顿端着茶盘回来。他身形高大,不修边幅,铁线般的棕发出现少年白。茶杯被他敲了半天,仍然不算十分干净。

    “你真聪明,我这节正好没课。”他说,一面对着练习簿点头,“有那么多等着我改,没课也算上班。”

    “我真的认为老师的重要性被严重低估了,”史迈利边说边微微摇头,“我自己也有朋友在当老师,晚上一半时间熬夜改作业。是他们跟我保证的,我没理由质疑他们。”

    “他们算是有良心的一群。”

    “我应该可以把你归类于同一群吧。”

    彼得·伍辛顿露齿一笑,突然喜上心头。“恐怕可以吧。值得做的事,就值得好好去做。”他说,一面帮史迈利脱下雨衣。

    “老实讲,那样的见解,我倒希望更多人能认同。”

    “你应该来当老师才对。”彼得·伍辛顿说,两人笑了起来。

    “儿子怎么办?”史迈利边说边坐下。

    “伊恩吗?噢,他在爷爷家。我爸。不是她爸。”他倒茶时接着说。他递给史迈利一杯。“你结婚了没?”他问。

    “有,我已婚,生活可以说很美满。”

    “有小孩吗?”

    史迈利摇摇头,允许自己稍稍皱眉,露出失望之情。“唉。”他说。

    “让人难过的就是这个了。”彼得·伍辛顿说得完全合情合理。

    “应该是吧,”史迈利说,“我们倒希望能有为人父母的经验。在我们这年纪,感触更深。”

    “你在电话说,你有伊丽莎白的消息。”彼得·伍辛顿说,“不瞒你说,你能说出来听听,我会感激不尽的。”

    “这个嘛,其实没什么值得兴奋的。”史迈利谨慎地说。

    “满怀希望总行吧。一个人不能没有希望。”

    史迈利弯腰取来官方黑色塑料公文包,打开粗制滥造的锁夹。

    “好吧,现在有些事项,不知你愿不愿意配合,”他说,“不是我故意吊你胃口,是我们希望能先确定一下。我这人习惯系上皮带又挂吊带,喜欢查证再查证,这一点我不介意承认。处理海外死亡的同事时,我们也有相同的程序,不到百分之百确定前,绝对不能定案。姓、名、详细地址、出生年月日,如果能取得就尽量确认,再麻烦也不辞辛劳。以策安全。死因呢,我们当然不负责,死因要由当地警方判定。”

    “有话尽管问吧。”彼得·伍辛顿说得开朗,史迈利不禁注意到他语调中夸张的成分,抬头看他一眼,他的诚实脸孔却偏开,似乎研究着堆在角落的一叠旧的乐谱架。

    史迈利舔舔拇指,煞费周章地打开大腿上的档案,翻了几页。档案是外交部档案,注明着“失踪人口”,是由拉康托词向恩德比取得。“不知道你介不介意,我想从最开始跟你对照所有细节?只有最明显的细节,当然,只有你愿意向我透露的——我用不着这样说吧?是这样的,让我头痛的是,这项工作,通常不是由我负责。我的同事温多瓦你见过,他请病假。还有,我们不是凡事都喜欢写报告,他做人很好,不过在写报告方面,我觉得他有点太简洁了。不是漏东漏西,只是有时候稍微缺乏对人物的描写。”

    “我一向百分之百坦诚,一向都是,”彼得·伍辛顿对着乐谱架说,口气相当不耐烦,“我认为坦诚最好。”

    “至于我们的立场,我敢向你保证,外交部绝对保密。”

    慵懒气氛突然笼罩下来。一直到这一刻之前,史迈利从来没想过,儿童的喧哗声竟然具有抚慰人心的功用。如今喧哗停止,游戏场空旷下来,他兴起一阵置身他处之感,过了半晌才调适过来。

    “休息结束。”彼得·伍辛顿微笑说。

    “什么?”

    “下课时间。牛奶加面包。纳税人缴的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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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首先我要说明的是,根据我同事温多瓦的笔记——我跟他无冤无仇,赶紧在此声明——毫无疑问的是,伍辛顿夫人是在任何压力下离开……等一等。让我解释一下。拜托。她自愿离开的。她独自离开。她不是在不公平的情况下被迫、被诱惑,或是成为非自然因素压力下的受害者。压力举例来说,可以这么说,可能你未来提出法律诉讼时,或其他人针对目前为止未出面的第三方提起诉讼时,可以拿这个压力来进行诉讼。”

    史迈利深知长篇大论的妙用。必须忍受长篇大论的人,往往捺不住性子,几乎产生一股非说不可的冲动。这些人若不是直接插嘴,至少会以蓄势待发的能量加以反制,而身为老师的彼得·伍辛顿,就任何一方面而言,绝非天生好听众。

    “她单独离开,绝对只有她一人,我自始至终的立场都是,她想离开是她的自由。如果她不是单独离开,如果有其他人牵扯在内,上帝知道我们都是凡人,有无第三者并没有差别。这样回答,你满意了吗?儿童有权利拥有双亲。”他最后以格言结束。

    史迈利认真做笔记,却写得很慢。彼得·伍辛顿以手指敲着膝盖,然后折手指发出声响,一指接着一指,以不耐烦的态度快速噼啪作响。

    “目前的情况中,伍辛顿先生,可不可以请你告诉我,监护权事宜是否已经安排——”

    “我们一向都知道她会走偏。我俩都了解。我以前是她的船锚。她把我称呼为‘我的船锚’。不然就是‘小学教员’。我不在意。反正她没有恶意。只是因为她叫不出‘彼得’。她爱我,是爱我的这个‘概念’,或许爱的不是我这个人,不是这个身体,这个头脑,这个实体,甚至不是这个伴侣。而是一个概念,是完成她个人、人体的必要附属品。她具有取悦他人的欲望,这一点我了解。与她的自卑感有关,她渴望受人仰慕。如果她称赞别人,是因为她希望别人也能称赞她。”

    “原来如此。”史迈利说,然后继续做笔记,仿佛以实际行动表示信服此观点。

    “我是说,像伊丽莎白这样的女孩子,没有人能娶来当老婆,还期望独享她的一切。那样做不自然。我现在已经可以面对了。就连小伊恩都一定要叫她伊丽莎白。这一点,我也了解。她无法忍受‘妈咪’这种称呼的锁链。无法忍受小孩跟着她跑,叫她‘妈咪’。她承受不了。那没关系,我也能了解。对你来说一定很难理解,因为你没有儿女,这一点我能想像。你一定很难理解的是,怎么会有女人,身为人母,饱受呵护、疼爱、照顾,甚至不必出门赚钱,居然能丢下亲生儿子一走了之,而且从出走那天起,连一张明信片都不寄。换成是你,你可能会担心,甚至感到恶心。我呢,看法恐怕有所不同。在当时,我跟你保证,没错,一开始的确很痛苦。”他转向有铁丝网的游戏场。他悄声叙述,丝毫没有自怜的意味。不知情的人,会以为他正在对学童讲课。“在学校,我们教大家自由的意义。身为公民的自由。让他们发展出个体性。我又怎么能限制她的个性和想法?我当时只想陪在她身边,就这么简单。当伊丽莎白的朋友,她的外野手。这是她对我的另一个称呼,‘我的外野手’。重点是,她并没有一走了之的必要。在这里,她照样可以自由自在。在我身边。女人需要支柱,你也知道,没有支柱的话——”

    “结果她还是音讯全无?”史迈利顺从地询问,“连一封信都没有,甚至连寄给伊恩的信也没有?”

    “什么都没有。”

    史迈利做笔记。“伍辛顿先生,就你所知,夫人是否曾使用过别名?”不知何故,这问题似乎引来触怒彼得·伍辛顿的危险。他的怒气向上冲,仿佛低下阶层人无礼犯上,一指陡然竖起,示意别出声响。但史迈利赶紧接着说。“她的娘家姓,比方说?也许用过夫家姓的缩写,或许在有些非英语系国家,夫家姓氏可能会与当地人产生摩擦——”

    “从来没有。从来没有。从来没有。不了解基本的人类行为心理学不行。她是教科书上典型的个案。她等不及要改掉父姓。她嫁给我的一大原因,就是能换个父亲,换个姓氏。换了姓氏之后,干吗放弃?改姓和她喜欢空想的个性一样,希望漫天胡编故事。她是想脱离周边的环境。改了姓,成功了,找到了我,也看上我所代表的稳定性,她自然不再需要成为别人。她已经是另一个人了。她满足心愿了。干吗要走呢?”

    史迈利再度拖时间。他以仿佛不确定的眼神看着彼得·伍辛顿,再看看自己的档案,再翻至最后记载处,调整眼镜位置,阅读笔记,显然绝不是第一次阅读。

    “伍辛顿先生,如果我们的信息正确的话——这一点我们有充分理由相信,我敢说保守估计也有百分之八十确定,我敢提出这个数字来保证——夫人目前使用的姓氏是伍芝。她使用的名字以德文拼音,说来也怪,拼成Liese。有人告诉我,发音不是‘莱莎’,第一个元音是长音。这个说法,不知你是否能够证实或否认。另外一个说法是,她积极从事一家远东珠宝公司的运作,公司营运范围遍及香港和其他大城市。她显然生活优渥,经常现身社交场合,涉足的圆场属于上流社会。”

    彼得·伍辛顿显然听不太进去。他在地板上站定,却似乎无法弯下膝盖。他再次折手指,以不耐烦的神情怒视角落如枯骨般堆积的乐谱架,在史迈利的话仍未讲完时就想发言。

    “听好,我希望不管是谁负责接触她,千万别激动向她恳求,别要求她拿出良心。别讲那些。只要直接表白我的心意:她随时能回来,就行了。就这么简单。”

    史迈利在档案中寻求庇护。

    “这个嘛,暂时先不要讨论,我们先继续一一对照事实,伍辛顿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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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哪来的事实?根本没有,”彼得·伍辛顿说,脾气再起,“只有两个人。加上伊恩的话,三个。像这样的事情,没有所谓事实的存在。在任何婚姻里都一样。这是人生让我们学到的教训。感情关系完完全全属于主观。我坐在地板上,这是事实。你在写字,也是事实。她母亲在背后鼓动她,也是事实。懂了吗?她父亲是个目无法纪的疯癫精神病患者,也是事实。伊丽莎白不是希巴女王的千金,也不是前首相劳合·乔治的亲生孙女。别管她怎么说。她没有拿过梵文的学位,却向女校长撒谎,让她到现在仍坚信不疑。‘什么时候能再见到你那位迷人的东方妻子?’她对珠宝的认识不比我多。那也是事实。”

    “日期和地点,”史迈利喃喃对着档案说,“让我先检查这两项再说。”

    “没问题。”彼得·伍辛顿风度翩翩说,再持绿色锡壶倒满史迈利的茶杯。他的大手指沾上粉笔灰,有如他头发的银丝。

    “带坏她的人,其实就是她母亲,”他继续以同样完全合乎情理的语调说,“老是急着让她上舞台,然后学芭蕾舞,接着想让她上电视。她母亲只希望别人仰慕伊丽莎白。把伊丽莎白当做是她个人的替代品,那还用说。心理学上而言,完全合乎自然。念念伯恩16。念念任何一个心理学家的书。她就是靠这种方式来定位自己的个体性。通过她女儿。这种事情,你不尊重不行。我现在一切都能谅解了。她很好,我很好,全世界都很好,伊恩很好,结果突然间她跑掉了。”

    “她是否仍与她母亲保持联络,你该不会知道吧?”

    彼得·伍辛顿摇摇头。

    “恐怕完全不清楚。她离开之前,早已看清了母亲的用意。完全跟她断绝关系。这一个难关,我敢拍胸脯说,我帮她渡过了。我对她个人幸福的贡献——”

    “她母亲的地址,你该不会有吧?”史迈利固执地翻阅档案。“不会——”

    彼得·伍辛顿大声以听写的速度念出。

    “现在来谈谈日期和地点,”史迈利重复,“拜托。”

    她离开他是两年前的事。彼得·伍辛顿叙述的不仅是年月日,甚至详细到几点钟。当时没有大吵大闹的场面——彼得·伍辛顿无法容忍吵架的场面——因为伊丽莎白与母亲已经吵过太多架了。夫妻俩其实最后一晚过得快快乐乐,特别快乐。为了换换口味,他带妻子上烤肉串的馆子。

    “你来的路上,或许看到了,店名是诺索斯,在乳品快餐店隔壁。”

    他们享用美酒,吃得尽兴,而安德鲁·威特夏,新来的英文老师,也加入两人的行列。几星期前,伊丽莎白才介绍安德鲁练习瑜伽。他们俩一起到梭贝尔中心上课,变成好朋友。

    “她真的对瑜伽很有兴趣,”他点着白发苍苍的头表示认同,“是她真正感兴趣的东西。安德鲁的个性,正好有助于她发挥这一方面的兴趣。外向、不习惯沉思、喜欢肢体运动……正好适合她。”他语气坚定。

    他说,因为帮忙照顾小孩的人十点下班,所以三人,他、安德鲁、伊丽莎白于十点回家。他冲泡咖啡,三人欣赏音乐,十一点左右伊丽莎白给两人各一吻,说她想过去看看母亲。

    “据我了解,她不是和母亲断绝关系了?”史迈利轻微反驳,但彼得·伍辛顿置若罔闻。

    “当然,对她来说,亲吻并不代表什么,”彼得·伍辛顿解释得理所当然,“她谁都亲,学生、姐妹,连清道夫都亲。她非常外向。值得再提一次的是,她喜欢缠着别人不放。我是说,她的每段人际关系,都非得是一场征战不可。她的小孩也好,餐厅里的服务生也好……等到赢得对方欢心,她又觉得对方好无聊。那还用说。她上楼看看伊恩,而且我相信她还趁这个时间从卧房找出她的护照和安家费。她留下纸条表示‘抱歉’,之后再也不见人影。伊恩也再没见过她。”彼得·伍辛顿说。

    “呃,安德鲁有没有她的消息?”史迈利调整眼镜位置,询问彼得。

    “跟他有什么关系?”

    “你说他们是朋友关系,伍辛顿先生。有时候,第三者会变成中间人,在这种情事中。”

    用到“情事”一词时,他抬头,发现自己与彼得·伍辛顿一对诚实、哀凄的眼睛四目相接,一时之间,两副面具同步卸下。史迈利是观察者吗?或者他被对方观察着?也许只是他想像力太丰富,或者他察觉到,在他心中,以及对面这位文弱书生的心中,隐隐有种同病相怜之感?“戴绿帽又顾影自怜的丈夫,应该组成联盟才对。你们全都有无味而可怕的慈悲心!”安恩有次对他丢下这句狠话。史迈利心想,你从来都不懂你的伊丽莎白。他仍盯着彼得·伍辛顿看。我也从来都不懂我的安恩。

    “我所记得的就只有这些了,真的,”彼得·伍辛顿说,“之后的事,是一片空白。”

    “好,”史迈利无意间在伍辛顿反复强调的说法中找到庇护所。“好,我了解。”

    他起身离去。门口站了一名小男童,发出伪装下具有敌意的目光。一名重量级妇女平静站在身后,握住他双手手腕高举,乍看之下如同他在荡秋千,其实他仍站在地上。

    “你看,爸爸在那边。”妇女说,以令人依恋的棕色眼珠凝视伍辛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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