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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black白夜

《史迈利的人马》史迈利三部曲终章(完结),作者:约翰·勒卡雷,曾在军情五处接受训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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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10-12 0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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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4-11-12 20:17:04 | 显示全部楼层
    康妮继续述说,而史迈利的记忆也再次开始补充。他看见自己,那是即将卸下圆场首长职务的几个月前,他从五楼开完周一会,驼着背,疲倦地走下木头楼梯,腋下夹了一大叠页角卷折的档案。在那段日子里,圆场像是个遭受轰炸的建筑,官员四散,预算被砍,情报员不是精疲力竭,就是死了,再不然就是被解雇了。比尔·海顿真面目的揭露是每一个人心中的伤口:他们称之为“堕落”,并共同承担着最原始的羞耻感46。也许在他们内心深处,甚至会暗自责怪史迈利造成这一切,因为是史迈利揭发了比尔的变节。他看见自己主持会议,一张张带着敌意的脸孔面朝他而坐,本周案件一件接一件的演示文稿,紧接着是一成不变的问题:我们要不要发展这个?我们应该再给一个星期吗?再一个月?再一年?这是陷阱吗?这可以否定吗?这在我们的规章范围内吗?需要什么样的消息来源,用在别处会更适合吗?谁授权?应该知会谁?要花多少钱?他还记得,只不过提到奥图·莱比锡这个名字,或化名,就引起一阵猛烈批评,劳德·斯屈克兰、山姆·科林斯那一帮靠不住的判官立即大加挞伐。他努力想要回忆起来,除了康妮和她苏联研究部门的那队人马外,还有什么人在场。财务处长,西欧处长,苏联攻击处长,几乎全都是索尔·恩德比的人。恩德比本人,当时名义上仍是外交官员,由他自己的亲信帮他以白厅联络人的名衔加以掩护,但是早在当时,他只要一微笑,他们就放声大笑,而他一皱眉,他们就反对。史迈利看见自己聆听提交的报告——康妮自己的——正如她现在所重述的,以及她初步分析的结果。

    奥图的故事有凭有据,她坚信。就目前看来,不可能是假的。她展示了她的研究成果:

    她自己的苏联研究部门依据书面文件资料证实,有一个名叫欧雷格·寇斯基的法学院学生,在相关的时间内,就读于塔林工艺学校。

    外交部的当代档案载明码头的不安定形势。

    从美国表弟那得来的一份投诚者报告说,有一个寇斯基,疑为克斯基,是律师,名为欧雷格,一九七一年于基辅完成莫斯科中央的训练课程。

    相同的消息来源指称,尽管可疑,寇斯基后来接受上司的建议改名,“念及他以前的实战经验”。

    法国联络处的例行报告指出——虽然一向都很不可靠——以驻巴黎的二等商务秘书而言,基洛夫享有颇不寻常的自由,例如独自外出购物,参加第三世界的酒会,却未依常规与十五个同伴同行。

    所有的这些资料显示,简而言之,康妮总结说——就五楼的品味而言,她有些太过生气蓬勃——所有的资料都证实莱比锡的故事,确实值得怀疑基洛夫具有情报员角色。接着她啪的一声把档案丢在桌上,传阅她的那些照片——非常普通的照片,是法国监视小组例行的任务,也是在里加集团巴黎总部引起大骚动的照片。基洛夫坐进大使馆的车。基洛夫带着手提箱从莫斯科国民银行现身。基洛夫在一家情色书店的橱窗前停下脚步,对着杂志封面皱眉头。

    但没有一张,史迈利想——回到现在——没有一张是欧雷格·基洛夫和他以前的受害者奥图·莱比锡与两名女子嬉戏的照片。



    “这个案子就是这样,亲爱的。”康妮说,喝下一大口酒,“我们从档案中找到足够的证据可以证明小奥图是对的。我们有一些其他情报来源提供的间接证据,没有很多,我承认,但是一个起步。基洛夫是个流氓,他刚到任,但大家都在猜他是哪一种流氓。这就让他变得很有趣,不是吗,亲爱的?”

    “没错,”史迈利有些心不在焉地说,“没错,康妮,我记得是这样。”

    “他不属于莫斯科中央驻法办公室的主流,我们从第一天起就知道了。他从不用驻处的车子,从不轮夜班或与特定的流氓同伙结伴出现,也不使用他们的密码室,不参加他们每周的祈祷会,不喂驻处的猫或其他什么的。另一方面,基洛夫不是卡拉的人,对不对,爱人?这是件古怪的事。”

    “为什么不是?”史迈利问,眼睛却没看着她。

    但康妮却坦率地看着史迈利。她停顿良久,好让自己有时间来衡量他,屋外奄奄一息的榆树上,白嘴鸦聪明地抓住这沉寂的片刻,嘶喊出莎士比亚式的预兆。“因为卡拉在巴黎已经有他的人了,亲爱的。”她耐心地解释,“你应该非常清楚。那个小题大做的老家伙普丁,助理武官。你记得卡拉总是对军人情有独钟。现在仍是,就我所知。”她又停下来,再次端详着他毫无表情的面孔。他用手托住下巴,眼睛半闭着,注视着地板。“此外,基洛夫是个白痴,而卡拉绝对不会喜欢的,就是白痴,对不对?你自己对他们也不会太客气,想想看吧。欧雷格·基洛夫举止猥琐,浑身恶臭,汗流浃背,走到哪里都像树上的鱼一样惹人注意。还没雇用这种白痴之前,卡拉早就跑到一英里外去了。”她再次停顿,“你也一样。”她加上一句。

    史迈利举起一只手掌,放在前额,手指朝上,像在考试的孩子。“除非——”他说。

    “除非什么?除非他走向衰败,我猜!一定会有这么一天,我一定要这么说。”

    “那是谣言四起的年头。”深陷思索之中的史迈利说。

    “什么谣言?谣言随时都有,你这个傻瓜。”

    “噢,就是投诚者的报告。”他轻蔑地说,“卡拉宫廷里发生的一些奇怪故事。二手消息来源。但他们没——”

    “他们没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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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10-12 0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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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4-11-12 20:17:16 | 显示全部楼层
    “嗯,他们没说卡拉雇用了奇怪的人吧?难道他们在三更半夜进行面试?那全都是低层次的情报,我知道。我只是顺便提一下。”

    “而我们奉命对这些报告不可完全相信。”康妮非常肯定地说,“目标是基洛夫。不是卡拉。这是五楼的规定,乔治,而你也是他们一伙的。‘别再望月兴叹,做些踏实的事吧。’你说。”她拧起嘴唇,头往后靠,神情竟与索尔·恩德比如此相像,令人不快。“‘我们的工作是负责情报的搜集,’”她懒洋洋地说,“‘不是进行斗争。’别告诉我他的调调改变了?亲爱的。他有吗?乔治?”她低声说,“噢,乔治,你真坏。”

    他给她又倒一杯酒,当他回来时,看见她眼中闪烁着淘气兴奋的光彩。她抓着一绺绺白发,就像她还留长发时一样。

    “重点是,我们批准了行动,康。”史迈利说,他以实事求是的声调想要钳制住她,“我们否决了怀疑者的意见,我们准许你们把他送上一垒。后来怎么了?”



    酒,回忆和心中重新燃起的狩猎刺激之情,让她如脱缰野马,超出了他所能掌控的范围。她的呼吸加快。她像是冒险移除控管机制的老发动机般急躁地嘎嘎响。他明了,她述说莱比锡故事的方式,恰就是莱比锡对瓦拉迪米尔述说的方式。他想起那时,自己仍与她在圆场里,对付基洛夫的行动蓄势待发。但在她的想像中,她却跳到四分之一世纪以前的塔林这个古老的城市。在她非比寻常的心灵中,她正置身该地;她认识莱比锡与基洛夫,当时他们两人是朋友。一段爱情故事。小奥图和胖欧雷格。这正是事情的中枢,让老笨蛋忠实陈述整个故事,你就从中追索你的邪恶目的,在我进行的时候,乔治。

    “乌龟和兔子,亲爱的,就是他们两个。基洛夫是个可悲的大婴孩,离家在工艺学校读法律,利用秘密警察当老爹;小奥图·莱比锡是不折不扣的魔鬼,什么不法勾当都插一脚,一大堆牢狱之灾等着他,他整天在码头工作,晚上则鼓动那些不合作分子骚乱。他们在一间酒吧相遇,乍看之下,就像是爱情。奥图钓女孩子,欧雷格·基洛夫跟在他后面,捡他留下的。你打算怎么做,乔治?把我当圣女贞德给烧了?”

    他为她点了一根烟,放进她的嘴巴,希望能安抚她,但她狂烈的言谈却让香烟几乎燃尽,险些要灼伤她。他迅即拿走香烟,在她用来当烟灰缸的锡盖里捻熄。

    “有一段时间,他们甚至共同拥有一个女朋友。”她说,声音大得近乎吼叫,“有一天,如果你能相信,那个可怜的傻女孩去找小奥图,坦白警告他:‘你那个胖朋友嫉妒你,他是个现职的秘密警察。’她说,‘不合作讨论俱乐部就要有大变化了,注意三月十五日!’”

    “轻松点,康。”史迈利担忧地警告她,“康,平静下来!”

    她仍很大声:“奥图把那个女孩赶出去,一个礼拜之后,整群人全被捕了。包括胖欧雷格,当然,是他设计他们的——他们知道。噢,他们知道!”她仿佛迷路般迟疑,“那个企图警告他的傻女孩死了。”她说,“据说是因审问而失踪。奥图踏遍山林搜寻,最后发现她和另一个人在地牢里。死得像渡渡鸟47。两只渡渡鸟。我也会这样,该死,很快的。”

    “我们待会儿再继续。”史迈利说。



    他也会制止她——泡壶茶,聊聊天气,或任何可以让她停下进攻速度的事。但她已再次跳跃,回到了巴黎,描述奥图·莱比锡如何在五楼的许可与老将军的热情协助下,着手安排与二等秘书基洛夫——她管他叫姜黄猪——的团聚,在这么多年之后。史迈利怀疑,这就是她当时给他取的称呼。她的脸赤红,呼吸急促得几乎喘不过气来,不断发出咻咻声,但她强迫自己继续。

    “康妮。”他再次求她,但这仍然不够,也许没有什么是足够的。

    首先,她说,为了寻找姜黄猪,奥图走访了几个基洛夫常有往来的法苏友好协会。

    “可怜的小奥图一定看过十五次《波坦金战舰》48,但姜黄猪一次也没出现。”

    有些传言说,基洛夫对移民有很高的兴趣,甚至表明自己是他们的秘密同情者,询问以他新进官员的身份,对他们在苏联的家人有没有可以帮得上忙的地方。在瓦拉狄米尔的协助下,莱比锡企图在基洛夫进出的路途中现身,但运气再度背弃他。接着,基洛夫开始旅行——到处旅行,亲爱的,真正的飞翔的荷兰人号船长49——所以康妮和她的孩子们开始怀疑,他可能是莫斯科中央的某种书记行政官,而不属于执行部门:例如会计稽核人员,负责西欧各地驻处,以巴黎为中心,包括波恩、马德里、斯德哥尔摩、维也纳。

    “替卡拉或替主流派工作?”史迈利平静地问。

    没人敢说,她说,但在她看来,应该是替卡拉工作。尽管已经有普丁在巴黎了。尽管基洛夫是个白痴,而且不是军人;仍然应该是替卡拉工作。康妮说,执拗地坚持这个论点。如果基洛夫是造访主流派的驻处,应该会有可辨识的情报官员出面接待和留宿。但相反的,他维持掩护的身份,而且只与本国相同层级的商务部门人员往来,她说。

    无论如何,飞行终成其事。小奥图等到基洛夫订了飞往维也纳的航班,确定他是单独旅行之后,也搭上同一班飞机,于是他们交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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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10-12 0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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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4-11-12 20:17:28 | 显示全部楼层
    “完全是老掉牙的桃色陷阱,这就是我们希望达到的目标。”康妮唱道,声音真的非常大,“你们这些真是老套的把戏。有分量的行家可能会一笑置之,但基洛夫同志可不是这样,尤其是如果他真的在卡拉名册中的话。龌龊的照片,可以用来恐吓的资料,这就是我们要的。如果我们能从他身上下手,找出他的目的是什么,他的邪恶朋友是些什么人,谁给他这些随性而为的自由,那么,我们就可收买他成为投诚者,或者把他丢进水塘里,就看他还有什么剩余价值而定。”

    她完全停下来。她张开嘴,合上嘴,吐出几口气,把杯子递给他。

    “亲爱的,给老酒鬼再倒一杯酒吧,动作快!可以吗?康妮受不了诱惑。不,别,留在那里。”

    在这致命的一瞬间,史迈利完全迷失了。

    “乔治?”

    “康妮,我在这里。”

    他动作很快,但不够快。他看见她的脸逐渐僵硬,变形的手在她面前挥动,眼睛嫌恶地扭曲,仿佛看见了令人厌恶至极的意外。

    “希儿,快!”她大叫,“噢,天哪!”

    他抱住她,感觉到她的前臂扣住他的颈背,把他抱得更紧。她的皮肤冰凉,她在颤抖,是出于惊骇而非寒冷。他撑住她,闻着威士忌、药粉与老妇人的气味,努力想要安抚她。她的泪水沾满他的脸颊,他可以感觉到泪水,甚至尝到泪水的咸味,就在她推开他时。他找到她的手提袋,替她打开,然后迅速走到阳台上,呼唤希蕾莉。她从深沉的夜色中跑出来,双拳半握,手肘在臀部摆动着,姿势足令男人发笑。她很快越过他身边,羞涩地露齿一笑。他留在阳台上,夜色寒气刺痛了他的脸,他凝望着逐渐聚积的雨云和松树,在初升的皎月下,闪烁着银色的光辉。狗儿的嘶吼已平息。只有不断盘旋的白嘴鸦,依旧鸣叫着刺耳的警告声。走吧,他告诉自己。离开这里吧。放弃吧。他的车等着他,在不到一百英尺之外,车顶已开始结霜。他想像自己跳上车,开上山,穿越高原,远走高飞,永远不再回来。但他知道自己无法这样做。

    “她要你进来,乔治。”希蕾莉站在门里坚定地说,满是照护濒死病人特有的权威感。

    当他回到屋里,发现一切都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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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10-12 0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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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4-11-13 09:33:06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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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切都安好。康妮抹了粉似的一丝不苟地坐在她的摇椅上,他走进来时,她的眼睛直直盯着他,就像他第一次进门时一样。希蕾莉已经安抚了她,希蕾莉已经让她镇静下来,此时,希蕾莉双手放在康妮颈部,拇指朝内,按摩着她的颈背。

    “死亡的恐惧50,亲爱的,”康妮解释说,“吸血鬼医生开了安定,但老笨蛋比较喜欢果汁。你向索尔·恩德比汇报的时候,不会提到这点吧,是不是,爱人?”

    “不会,当然不会。”

    “你什么时候汇报,不久之后吗,亲爱的?”

    “很快。”史迈利说。

    “今晚,你回家时?”

    “必须看要说的是什么。”

    “康把所有的事详细写出来了,你知道,乔治。老笨蛋对这个案子的评估非常完整,我认为。非常详尽。非常旁征博引,绝无仅有。但你们根本没当一回事。”史迈利不发一语。“报告已经遗失。销毁了。被介壳虫吃掉了。你们没有时间。很好,很好。你们这些热爱文书工作的魔鬼。更高一些,希儿。”她命令道,但闪闪发光的眼神仍未离开史迈利身上。“高一点,亲爱的。就在脊椎骨插进扁桃腺的地方。”

    史迈利在那张老旧的沙发上坐下。

    “我曾经很爱这种双面间谍对双面间谍的游戏。”康妮如置身梦境地告白,轻轻晃着头,接受希蕾莉双手的抚摸。“是不是,希儿?所有的人生都在那里。你已经不再了解了,是不是?”

    她转向史迈利:“要我继续吗,亲爱的?”她用伦敦东区贫民阶级的尖酸口吻问。

    “如果你能简洁地告诉我,”史迈利说,“但如果不——”

    “我们讲到哪儿了?我想起来了。与姜黄猪同在飞机上。他在前往维也纳的途中,正在喝啤酒。抬头一看,站在他面前对他不安好心的,不是别人,就是他二十五年前相亲相爱的兄弟,小奥图——正宛如恶魔般咧嘴笑。基洛夫,原名寇斯基的弟兄有什么感觉?我们问自己,假设他还有任何感觉的话。奥图是否知道,就是可恶的我把他出卖到古拉格群岛51?他会怎么做?”

    “他怎么做?”史迈利问,没回应她的嘲谑。

    “他决定要好好地演一出戏,亲爱的。是不是,希儿?叫来一份鱼子酱,然后说:‘感谢上帝!’”她低声说了一句话,希儿歪着头倾听,咯咯笑起来。“‘香槟!’他说。我的天哪,他们真的有香槟,姜黄猪付的账,他们一起喝了,然后一起搭出租车到城里,甚至在姜黄猪去干他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前,他们还在咖啡馆里很快地喝了一杯小酒。基洛夫喜欢奥图。”康妮坚持,“爱他,是不是啊,希儿?他们是一对疯狂的搭档,就像我们一样。奥图很性感,奥图很风趣,奥图很有魅力,而且反独裁,步履轻快——还有——噢,姜黄猪所无法拥有的一切,再一千年都不会有!为什么五楼老是认为人只有一个动机?”

    “我确定我不是。”史迈利诚挚地说。

    但康妮又回头对希蕾莉说话,完全不理史迈利。“基洛夫很无趣,甜心。奥图就是他的生命。就如同你对我一样。你为我的步伐带来了活力,是不是,爱人?这当然没让他不出卖奥图,不过那是天性,对不对?”

    希蕾莉一面轻按着康妮的背,一面不置可否地点头。

    “基洛夫对奥图·莱比锡而言又是什么呢?”史迈利问。

    “恨,亲爱的。”康妮毫不迟疑地回答,“纯粹、无法稀释的恨。单纯、对天立誓的绝对厌恶。恨与金钱。这是奥图最重要的两样东西。奥图一直觉得,他应该为那几年所受的屈辱得到补偿。他也想要替那个女孩讨回公道。他的最大梦想是,有一天,他可以出卖原名寇斯基的基洛夫,换得一大笔钱。大笔、大笔、大笔的钱。然后花掉。”

    等待者之怒,史迈利想,记起那张照片。再次回想起那间在机场旁贴满花格纹壁纸的房间和奥图那平心静气、带着爱抚尾音的德文;回想起他那双一眨不眨的棕色眼睛,宛如他郁闷灵魂的窗户。



    在维也纳的会面之后,康妮说,两人约定要在巴黎再会,而奥图很聪明地放长线钓大鱼。在维也纳,奥图没问到任何一个会让姜黄猪反感的问题;奥图是个职业高手。基洛夫结婚了吗?他问道。基洛夫挥起手臂,对这个问题哄然大笑,显示他随时都准备抛开婚姻的束缚。结婚了,但妻子在莫斯科,奥图这样报告——这让桃色陷阱更为有效。基洛夫问奥图近来做什么工作,莱比锡气势恢宏地回答:“进出口”,并说自己是个追名逐利的人,今天在维也纳,明天在汉堡。结果,他等了整整一个月——在二十五年之后,他禁得起漫长的等待——而在这一个月中,法国方面发现基洛夫分别锁定了三个定居巴黎的年老苏联移民:一个出租车司机,一个商店老板,一个餐馆老板,三个人都有眷属在苏联。他提议帮忙带信、传消息和地址;他甚至建议帮忙送钱和礼物,只要体积不是过大。而为了提供有来有往的服务,下次他会再回来。没人逮捕他。在第五周,奥图打电话到基洛夫的公寓,说他刚从汉堡飞来,提议他们可以找些乐子。在晚餐上,奥图抓住时机说,这晚算他请客;他刚把某些货运到某个国家,大赚一票,有钱可以挥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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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11-13 09:33:20 | 显示全部楼层
    “这是我们替他计划好的诱饵,亲爱的。”康妮解释,这次她终于直接对着史迈利说话,“而姜黄猪上钩了,他们都一样,不是吗?保佑他们,鲑鱼每次都扑向苍蝇,不是吗?”

    哪一种货?基洛夫问奥图。哪一个国家?奥图没开口回答,只在自己的鼻子上画出鹰勾鼻的形状,然后迸出一阵大笑。基洛夫也笑了,但他显然非常感兴趣。运到以色列?他问,是哪一种货?莱比锡又举起食指,指向基洛夫,做了个扣扳机的手势。运武器到以色列?基洛夫惊奇地问,但莱比锡是个职业高手,不会再多透露。他们喝酒,到脱衣舞俱乐部,聊起旧日时光。基洛夫甚至谈到他们共同拥有的那个女朋友,问莱比锡知不知道她的下落。莱比锡说他不知道。凌晨时分,莱比锡建议找个伴,带回他的公寓,但基洛夫,很令他失望地拒绝了。不能在巴黎,太危险了。在维也纳或汉堡,当然没问题。但不能在巴黎。在早餐时刻,他们分手,酩酊大醉,而圆场的荷包又瘦了一百镑。

    “接着,血淋淋的钩心斗角粉墨登场了。”康妮说,话锋突然一转,“首脑办公室大辩论,见鬼,你不在,索尔·恩德比小人得志地一脚踩进来,其他人就跟着凭空发挥,事情就是这样。”她又用那种名流大亨的声音说,“‘奥图·莱比锡在骗我们……我们没让法国佬先清除行动的障碍……外交部担心会有纠纷……基洛夫是个间谍……里加集团完全不够格进行这么大规模的计划。’你到底到哪里去?可恶的柏林,是不是?”

    “香港。”

    “噢,那里。”她模糊地说,颓然跌坐在椅子上,垂下眼帘。



    史迈利要希蕾莉去泡茶,她在房间的另一端,叮叮当当地弄着碗。他望着她,心想是否应该出声叫她。他看见她站着,如同他最后一次见到她时一样,就在那一夜,在圆场里,他们请他过去——她的指关节抵住嘴唇,压抑住无声的尖叫——差不多就是那个时候;他正准备起程前往香港——他的内线电话突然响起,他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非常紧张,请他立即到密码室。史迈利先生,长官,非常紧急。顷刻之后,他匆匆穿过空无一物的回廊,两个忧心忡忡的工友簇拥着他。他们为他推开门,他踏进房里,他们退缩不前。他看见碎落一地的机器,档案、卡片索引、电报散落在房间各处,像足球场上的垃圾,墙上有用口红涂抹着的淫秽涂鸦。而在这一切的中央,他看见希蕾莉,这个被告——正如她现在的姿态一样——目光穿透厚重的织花窗帘,凝视着窗外自由明亮的天空:希蕾莉,我们献祭的圣洁处女;希蕾莉,我们圆场的新娘。

    “你到底在干什么,希儿?”康妮在摇椅上粗暴地大声吼叫。

    “泡茶,康。乔治想要喝杯茶。”

    “你管乔治要什么。”她夸张地一口顶回去,“乔治是五楼的人。乔治把基洛夫的案子压下来,现在又想要痛改前非,在这把年纪玩单人飞行的特技,对不对,乔治,对不对?甚至还对我扯谎,瓦拉狄米尔那个老魔头,已经在汉普斯特德石南园吃了一颗子弹,报纸是这么说的,他显然没看,除了我的报告之外,什么也没看!”

    他们喝着茶。暴雨来了。第一滴雨水,重重地打在木头屋顶上。



    史迈利对她使出浑身解数,史迈利谄媚着她,史迈利希望她继续。她已经为他拉出了半条线索。他下定决心,一定要她全拉出来。

    “我一定要知道全部的来龙去脉,康。”他重复说,“我一定要听到全部的经过,只要你还记得,即使结局是痛苦的。”

    “结局真是他妈的痛苦。”她反驳说。

    现在,该轮到基洛夫打传统牌了,她厌烦地说。下一次的会面,是一个月后在布鲁塞尔,基洛夫提到,他曾和大使馆商务部门一位对以色列军事经济特别有研究,甚至还领有研究经费的朋友谈到他们上回的对话。莱比锡是否考虑——不,是很认真地——和那个家伙谈一谈,或者,在此时此刻告诉他的老朋友欧雷格整个故事,如此一来,他甚至还能在户头里得到一点小小的好处呢。奥图说:“只要有钱拿,又不对任何人造成伤害。”于是,他郑重其事地喂给基洛夫一小袋康妮和中东部门准备的饲料——全是真的,当然,也可以查证,但却对任何人都没啥大用——基洛夫认真地写下来,尽管他们两人都很清楚地知道,基洛夫与他的老板,无论是谁,都与以色列的货运、军事、经济等等毫无关系,至少在这个案子上没有。基洛夫的目的,是要创造一种同谋关系,一如他们下一次在巴黎的会面所显示的那样。基洛夫对那篇报告表现出极大的热忱,坚持要奥图收下五千元,不拘形式地签一张收据。奥图照办。上钩之后,基洛夫就单刀直入地露出最狰狞的面目——可够狰狞的了,康妮说——问奥图与当地苏联移民的关系有多密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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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4-11-13 09:33:35 | 显示全部楼层
    “拜托,康。”他低声说,“我们已经几乎讲到重点了!”她就在眼前,但他感觉得到她逐渐漂流远去,越来越远。

    希蕾莉坐卧在地板上,头靠在康妮膝上。康妮心不在焉地用戴了露指手套的手抓着希蕾莉的头发,眼睛几乎完全闭上。

    “康妮!”他又叫道。

    康妮张开眼睛,露出疲惫的微笑。

    “这只是羽扇脱衣舞,亲爱的。”她说,“他知、我知、你知的游戏。一般的羽扇脱衣舞。”她宽容地复述,眼睛再次闭上。

    “那么,莱比锡怎么回答他?康妮!”

    “他做的就和我们所做的一样,亲爱的。”她喃喃地说,“推脱。他承认与流亡团体关系不错,与将军有秘密往来。然后推脱。说他并不常造访巴黎。‘为什么不雇用当地的人呢?’他说。他在戏弄基洛夫,希儿,亲爱的,你知道。他又问:‘会伤害任何人吗?’又问了工作的内容是什么?代价是什么?给我酒吧,希儿。”

    “不!”希蕾莉说。

    “去拿。”

    史迈利倒了两指高的威士忌,看着她啜饮。

    “基洛夫想要奥图对移民做什么?”他说。

    “基洛夫想要一个传奇,”她回答说,“他要为一个女孩创造传奇。”



    史迈利的神态丝毫没有透露,几个小时之前,他才从托比·艾特哈斯口中听到这句话。四年前,欧雷格·基洛夫想要一个传奇,康妮重复说。正如睡魔想要一个传奇,托比与瓦拉狄米尔曾说起。基洛夫想要为一个女情报员编造掩护身份的故事,让她能潜入巴黎。这就是重点,康妮说,基洛夫当然没这样说,事实上,他只是旁敲侧击地提到。他告诉奥图莫斯科刚对所有的大使馆下达秘密指令,宣布说在某些条件下,分散的苏联家庭可以在海外团聚。指令上说,如果可以找到足够数量的家庭有此意愿,莫斯科将会公开宣布此一政策,借以改善苏联在人权方面的形象。就理想而言,他们最需要的是能引起同情的个案:比方说,女儿在苏联,与在西方的家人失去联络的单身女孩,或许正值适婚年龄。守密是最重要的,基洛夫说,必须等到搜集完成合乎条件的个案名单——想想看会有多么大的抗议声浪,如果事前泄露消息的话!

    姜黄猪的这个球实在投得不漂亮,康妮说,所以奥图为了逼真起见,一开始就嘲笑这个提案:这太疯狂了,太漏洞百出了,秘密名单?真是无聊!为什么基洛夫不直接去找流亡组织,要他们发誓守密呢?为什么不雇用一个完全没有瓜葛的人去做他的龌龊工作呢?莱比锡越是嘲笑,基洛夫就越是激动。莱比锡的工作不是去取笑莫斯科的秘密命令,基洛夫说。他开始对莱比锡大声吼叫,而康妮此时也找到大声吼叫的能量,至少是将她微弱的声音提高音量,以她想像基洛夫应该有的苏联喉音说:“‘你的同情心哪里去了?’他说,‘你难道不想帮助别人吗?你为什么要嘲笑这种人道措施,只因为那是来自莫斯科的指令?’”基洛夫说他自己接触了几个家庭,但无法取得信任,因此也没有进展。他开始对莱比锡施加压力,一开始是用私人情谊——“你不想帮我发展事业吗?”——失败之后,他告诉莱比锡,既然已经为钱提供秘密情报给大使馆,他或许可以慎重考虑继续合作,以免西德当局得知这段关系,把他丢出汉堡,甚至赶出德国。奥图怎么可能希望有此下场呢?最后,基洛夫付钱,而这就是奥妙之所在。“每促成一个家庭成功团聚,一万美元。”她宣布,“每找到一个合适的候选人,无论后来是否团聚,立即付给一千美元。现金交易。”

    就在此时,五楼理所当然地认为基洛夫是脑袋出了问题,命令他们即刻放弃这个案子。

    “然后,我从远东回来。”史迈利说。

    “就像可怜的理查国王从十字军东征回来,你就是这样,亲爱的。”康妮附和道,“然后发现农民暴动,而你坏心眼的弟弟已坐上王位。”她说,“德国佬的警方要把莱比锡从法国引渡回去;我们大可以求他们放过一马,但我们没这么做。没有桃色陷阱,没有红利,没有卑鄙小人,所有的任务都取消。”

    “瓦拉狄米尔对这一切有什么反应?”史迈利问,仿佛他真的不知情。

    康妮很困难地睁开眼睛。“什么反应?”

    “对取消任务反应。”

    “噢,大声咆哮,你还能期望他有什么其他的反应?咆哮,再咆哮。说我们毁了本世纪最伟大的猎杀行动。发誓要用其他方式继续进行这场战争。”

    “哪一种猎杀行动?”

    她没理会他的问题。“这已经不再是真枪实弹的热战了,乔治。”她说着,眼睛又闭上了。“这就是麻烦所在。一切都变成灰色了。半个天使对抗半个魔鬼。没有人知道界线何在。没有砰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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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11-13 09:33:48 | 显示全部楼层
    再一次,史迈利又从记忆里看见那间贴满格花壁纸的旅馆房间和两个穿着黑色大衣并肩站立的身影,瓦拉狄米尔恳切地请求重新开启这个案子:“麦斯,再听我们说一次,听听看自从你命令我们停止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事。”他们自己花钱从巴黎飞来告诉他,因为在恩德比的命令下,法国分部已停止支付这个案子的费用。“麦斯,听我们说,拜托。”瓦拉狄米尔恳求道,“昨天深夜,基洛夫叫奥图到他的公寓去。他们有了另一次会面,奥图和基洛夫。基洛夫喝醉了,说出了令人无法置信的事!”

    他看见自己回到圆场的旧办公室,恩德比已经占据了他的桌子。那是在同一天,仅仅几个小时之后。

    “听起来像是小奥图想逃离德国佬手掌心的最后一搏。”恩德比听完史迈利的话之后说,“他们到底想用什么罪名逮他,盗窃还是强暴?”

    “诈欺。”史迈利绝望地回答,因这被曲解的事实而绝望。



    康妮喃喃自语。她想唱成歌,接着又想吟成诗。她想要再来些酒,但希蕾莉拿走她的杯子。

    “我要你走。”希蕾莉直视史迈利说。

    史迈利背靠着藤沙发,问了最后一个问题。有人或许会认为,他是极不情愿地问这个问题,甚至是有些嫌恶。他柔和的面容因下定决心而变得强硬,但仍不足以掩藏非难的痕迹。“你是否记得瓦拉狄米尔常说的一个故事,康?一个我们不曾向别人提起的故事?我们收藏起来,像是私人的珍藏?就是卡拉有个女人,他所爱的人?”

    “他的安恩。”她模糊地说。

    “在这个世界上,她是他最重要的东西,她让他的举止像个疯子!”

    她的头缓缓抬起,他清楚地看见她的脸,他的声音加快,重拾力量。

    “莫斯科中央流传的那些谣言,那些知情的人?卡拉的发明,他的创造,康?他如何发现她——她还是个孩子,在战火摧毁的村庄里徘徊?领养她,抚养她长大,爱上了她?”

    他望着她,无视于威士忌,无视于她如死一般的倦意,他看见最后一丝兴奋,宛如瓶底的最后一滴酒,让她的面容重现光彩。

    “他当时在德国阵线后方,”她说,“那是四十年代。他们有一个团队,在波罗的海地区活动。建立网络,潜伏组织。那是很大的行动,卡拉是首领。她成为他们的吉祥物。他们带着她到处征战。一个孩子,噢,乔治!”

    他屏住呼吸,仔细聆听她的话。屋顶上的雨声越来越响。他的脸靠近她的脸,非常近;生气蓬勃的光彩,与她的脸相辉映。

    “然后呢?”他说。

    “然后他杀了她,亲爱的。就这么回事。”

    “为什么?”他仍然靠得很近,仿佛怕她在关键时刻会欲言又止,“为什么,康妮?为什么他爱她,却杀了她?”

    “他为她做了一切。他替她找养父母。教育她。让她长成他理想的小魔女。扮演父亲,扮演爱人,扮演上帝。她是他的玩具。然后,有一天,她突然有了逾越身份的想法。”

    “哪一种想法?”

    “迷上了革命。与该死的知识分子混在一起。希望国家逐渐衰微。诘问‘为什么?’与‘为什么不?’。他叫她闭嘴,但她不听。她心中自有主见。他斥责辱骂她,但只让她变得更糟。”

    “而且还有个孩子。”史迈利鼓励着她,将她戴了露指手套的手握在掌中,“他让她生了个孩子,记得吗?”她的手在他掌中,在他俩的脸之间。“你研究过,是不是,康?有个没啥大事可做的时节,我让你放手去做。‘追下去吧,康。’我对你说,‘尽力追查吧,无论有什么结果。’记得吗?”

    在史迈利的使劲鼓励下,她的故事重燃起最后爱恋般的热情。她说得很快,眼睛闪闪发亮。她曲折迂回地在记忆深处回溯探索。卡拉拥有这个小魔女……没错,亲爱的,是有个故事,你在听我说吗?——是的,康妮,继续,我在听。那么,听着。他把她养育成人,让她成为他的情人,然后有个小鬼,因小鬼而起争执。乔治,亲爱的,你像过去一样爱我吗?——继续,康妮,告诉我其他的部分,没错,我当然还爱你。他指责她在孩子珍贵的心灵中灌输进危险的思想,例如自由。还有爱情。一个女孩,酷似她的母亲,听说是个美人坯子。最后,这个老暴君由爱转恨,亲手毁了他的理想情人,故事结束。最初我们是从瓦拉狄米尔那里听到这个故事,接着又有零零碎碎的消息,但从来没有真凭实据。名字,不知道,亲爱的,因为他销毁了她所有的记录,杀了每一个可能听说过这件事的人,这是卡拉的作风,上帝保佑他,是不是,亲爱的,他一直是这样?其他人说她并没有死,她被谋杀的故事,只是为了误导视听,让人不再追查她的行踪。她做到了,是不是?老笨蛋还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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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11-13 09:34:01 | 显示全部楼层
    “孩子呢?”史迈利问,“那个酷似母亲的孩子呢?有投诚者的报告——是什么来着?”她一刻没停顿。这事她也记得很清楚,她的心在她前面狂奔跳跃,正如她的声音将她的呼吸远远抛在背后一般。

    列宁格勒大学的某个研究员,康妮说。他说,他接受指令,要在晚上对一个古怪的女孩进行特别的政治教育,那是一个有反社会倾向的病人,高级首长的女儿。塔蒂亚娜,他只知道她叫塔蒂亚娜。她在城里到处惹是生非,但她的父亲是莫斯科的大人物,所以没人能动她一根汗毛。那女孩试图引诱他,或许也成功了,然后,她告诉他一些故事,说她爸如何因为她妈对历史阶段的缺乏信念而杀掉她。第二天,他的教授叫他去,告诉他说,如果他敢泄露半个字,他就会发现自己跌死在一块非常大的香蕉皮上……

    康妮如脱缰野马般奔驰,述说着什么结果都没有的线索,消息来源在发现的那一刻就消逝无踪。她紧张欲裂、酒意醺然的身体,似乎无法再唤起如此大的力量。

    “噢,乔治,亲爱的,带我一起走吧。这是你在追寻的,我知道!谁杀了瓦拉狄米尔,为什么!从你走进来的那一刻,我就在你丑陋的脸上看见了。我以前无法辨别,现在可以了。你有你那个卡拉表情!瓦拉狄又掀开这些事,所以卡拉把他给杀了。这是你的主旨,我可以看见你正在前进。带我一起走,乔治,看在老天的分上!我会离开希儿,我会放下所有的一切,不再喝酒,我发誓。带我上伦敦,我会替你找出他的魔女,即使她根本不存在,即使这是我所做的最后一件事!”

    “瓦拉狄米尔为什么叫他睡魔?”史迈利问,尽管他早已知道答案。

    “这是他的笑话。是瓦拉狄米尔还在爱沙尼亚时,从他的某位德国祖先那里听来的童话故事。‘卡拉是我们的睡魔。任何人靠他太近,就会沉沉入睡。’我们从来不知道,亲爱的,我们怎么会知道?在卢比安卡,有人见过一个男人,说是碰到了见过她的一个女人。另外有人说是认识某个帮忙埋葬她的人。那个魔女是卡拉的神庙。但她却背叛了他。双子城,我们以前常这样说你们俩,你和卡拉,同一个苹果的两半。乔治,亲爱的,别这样!拜托!”

    她停了下来,他注意到她正充满恐惧地抬头瞪着他,她的脸在他下方;他站着,低头凝视着她。希蕾莉靠着墙,叫道:“住手,住手!”他站在她上方,因她廉价且不公的同情而怒火中烧,他知道,无论是卡拉的手段或卡拉的专制,都与自己不同。他听见自己说:“不要,康妮!”并发现自己的手举至胸口的位置,手掌僵直朝下,仿佛想将什么东西压平到地面似的。他明了,自己的热情令她恐惧;他从未对她的信念或感情作出如此之大的背叛。

    “我渐渐老了。”他喃喃自语,露出羞怯的微笑。

    他放松下来,随着他的改变,康妮的身体也慢慢松懈下来,睡梦袭上她。刚刚还紧紧抓着他的双手已垂在膝上,宛如战壕里的尸体。

    “全都是废话。”她怏怏不乐地说,笼罩着深沉的漠不关心的神色,“无聊的移民,哭喊着要他们的伏特加。放弃吧,乔治。卡拉终究还是会击败你。他欺骗你。他愚弄你的时代。我们的时代。”她喝了一口酒,不再在乎自己说什么。她的头再度向前低垂,有那么一刹那,他以为她真睡着了。“他像狐狸一样欺骗你。他欺骗我。而当你闻出叛徒的气味,他就派那个该死的比尔·海顿去把安恩骗上手,瞒过你的追踪。”她很困难地抬起头,再次凝视他。“回家吧,乔治。卡拉不会把你的过去还给你。就像在这里的老笨蛋一样。给你自己找点儿爱,等待世界末日的善恶大决战吧!”

    她又开始咳嗽,绝望地,一声作呕的干咳,接着另一声。

    雨停了。从法式窗望出去,史迈利再次看见洒在笼舍上的月光轻抚着铁丝网上的夜雾;看见戴上雾冠的枞树,爬上山冈,直入暗夜的天空;他看见一个黑白颠倒的世界,明亮的事物隐遁入黑暗,黑暗的事物却如烽火笼罩白亮的大地;他看见突然出现的月亮,逐渐从云雾中露出清晰的身影,召唤他踏进骚动不安的裂隙里;他看见一个黑色身影,穿着威灵顿靴,戴着头巾,跑上巷道,他知道那是希蕾莉;她一定是偷偷溜出去,没引起他的注意。他记起自己曾听到门关上的声音。他走回康妮身边,坐在旁边的沙发上。康妮流着泪,晃着身子,不断谈论爱情。爱是积极的力量,她口齿不清地说——去问希儿。但希蕾莉不在这儿,没人可问。爱是投向水中的石子,如果石子够多,我们就会彼此相爱,而掀起的涟漪也会大到足以横越海洋,征服憎恨与愤世嫉俗。“甚至是无恶不作的卡拉,亲爱的。”她向他保证,“这就是希儿说的。废话,对不对?这是废话,希儿!”她大叫。

    然后,康妮又闭上眼睛,一会儿之后,从呼吸听来,她已经睡了,又或许她只是假装入睡,以避免向他道别的痛苦。他蹑手蹑脚地走进冰冷的夜色里。真是奇迹,汽车的发动机竟然发动了。他开始爬上巷道,但仍望着希蕾莉。他转过一个弯道,看见她沐浴在车头灯的光线里。她瑟缩地站在树丛中,等待他离去,之后才回康妮身边。她又用手捂着脸,他觉得自己看见血迹;也许她用指甲抓伤了自己。他驶过她身旁,从镜子里看着她,在车尾灯的亮光中,她凝望着他,有那么一会儿工夫,她幻化成混沌的鬼魂,那些真正在冲突中罹难的鬼魂,那些在战火硝烟中落难,遇袭、挨饿、被剥夺曾拥有的一切与爱的人。他直等到她再度走下山冈,走向达佳的灯火。



    在希思罗机场,他买了第二天早晨的机票,然后躺在旅馆房间的床上,这是同一个房间,据他所知,虽然墙壁并没有格花壁纸。整个晚上,旅馆都喧闹不休,史迈利也一样彻夜未眠。他听见水管的叮当声,电话的铃声,还有那些不想睡或不能睡的爱侣们的轰然巨响。

    麦斯,再听我们说一次,他心中复述,是睡魔本人派基洛夫去接触移民,寻找一个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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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11-13 09:34:47 | 显示全部楼层
    16
    史迈利在上午稍晚时分抵达汉堡,搭机场巴士到市中心。雾气徘徊不散,天气非常冷。在车站广场几度被拒后,他终于找到一家生意清淡的饭店,这家年代久远的饭店还高挂着一张同时发给三个人的许可执照。他签下了“史坦法斯特”的名字,然后,快步跟随租车营业员,租了一辆小型的欧宝,停放在有扩音器轻声播放贝多芬音乐的地下停车场。车子是他的后门。他不知道何时会派上用场,但他知道必须有辆车在那里。他再次漫步,走向阿尔斯特湖,以特有的敏锐感受着周遭的一切:狂躁的交通,和只给百万富翁子女的玩具店。城市的噪音像猛烈的火墙向他袭来,让他忘却寒意。德国是他的第二天性,甚至是第二灵魂。在年轻岁月,德国文学曾是他热爱的对象、他教养的泉源。他可以把德文像制服般穿在身上,勇敢无畏地流利言说。然而,他每踏出一步,都有危险的感觉,因为大半个战争期间,年轻的史迈利在这里度过孤寂恐怖的间谍岁月,那种置身敌人领土的危机意识,永远滞留心头,挥之不去。在孩提时期,他就知道汉堡是一个富裕优雅的港口城镇,在英国作风的外衣下,掩藏着轻浮的灵魂;成年之后,在空袭的千百颗炸弹轰炸下,汉堡被粉碎成中世纪时的黝暗阴森。他曾见过战后第一年的汉堡,无数冒着硝烟的炸弹坑,幸存者清理着宛如战场的瓦砾石堆。而今天,他眼中的汉堡充斥着不知名的罐头音乐,以及高耸的混凝土与被烟熏黑的玻璃。

    抵达阿尔斯特湖之后,他走上那条怡人的便道,来到伟林登上汽船的码头。他记下来,在平日,第一班渡轮是早上七点十分开出,最后一班是晚间八点十五分。伟林来的那天是平日。十五分钟后有一班汽船。他看着轻艇与红松鼠打发等待的时间,就像伟林当时一样。汽船抵达时,他坐上伟林当天所坐的船尾座位,一处位于顶篷下的开放空间。与他同船的包括一群学童和三个修女。他微觉头晕,闭眼坐着,耳中尽是他们叽叽喳喳的谈话声。汽船走到湖心时,他站起来,穿过客舱,到船首的窗边,向外望,显然是想要确定些什么事,瞄了一眼表,然后走回座位,直坐到金方史帝格,也就是他上船的地方。

    伟林的故事完全吻合实情。史迈利的期望也是如此,但在一个疑问不绝的世界,再确认总是没错的。

    他吃过午饭,然后到邮局总局去,花了一个小时查阅旧的分类电话号码簿,和欧斯特拉柯娃在巴黎所做的颇为相似,尽管理由完全不同。他的研究圆满完成,他愉悦地在四季饭店的沙龙休息,读着报纸,直到黄昏。



    在一本汉堡娱乐场所指南中,“蓝钻石”并不列在夜总会,而是在“情色”项下,而且奢华程度与消费水准评列三颗星。“蓝钻石”位于圣保利,但小心翼翼地避开主要区域,僻处于一条铺着鹅卵石的小巷弄,贴有瓷砖,阴暗,满是鱼的气味。史迈利按下门铃,电动开关打开来。他走进屋里,立即站在一间整齐的接待室中,一个穿着灰色西装的伶俐年轻人操控着一部灰色的机械装置。在墙上,灰色的录音带卷轴缓缓转动,但录音带的音乐却是从其他地方播放出来的。桌上有一部精巧的电话系统,也是灰色的,亮光闪烁,滴答作响。

    “我想在这里打发一些时间。”史迈利说。

    这里就是他们接我电话的地方,他想,当我拨打瓦拉狄米尔在汉堡的联络电话时。

    那个伶俐的年轻人从桌上抽出一张印刷的表格,透露秘密似的低声解释手续,像个律师,或许那正是他白天的职业呢。会员费一百七十五马克,他轻声说。这是一年的年费,史迈利在这一整年中可以免费入场,只要他愿意,来多少次都可以。第一杯酒必须再付二十五马克,其后的饮料价格高昂,但并非不合理。第一杯酒非点不可,就像会员费,必须在入场时缴纳。所有其他形式的娱乐完全免费,当然女郎们会很乐意接受礼物。史迈利可以用任何名字填写表格,并由年轻人在此亲自归档。他惟一必须做的,就是下次造访时记住自己登录入会的名字,无须再办任何手续就可获准入场。

    史迈利放下钱,在他一生中所用过的数十个假名中再添一个。他走下楼梯,穿过第二道电动门,进入一条窄窄的信道,旁边是一列小房间。房间都还是空的,因为在这个世界里,此刻黑夜才刚刚揭开序幕。在信道的尽头,矗立着第三道门。一穿过门,他就进入一片漆黑之中,震耳欲聋的乐声,是那名伶俐年轻男子录音机里播放的音乐。一个男声对他说话,一小丝光束引他到桌旁。他拿到一张饮料单。“经营者,C.柯列兹奇玛。”他读着酒单下方的一小行字。点了一杯威士忌。

    “我想独处,不要人陪。”

    “我会知会工作人员,先生。”侍者以俨然推心置腹的态度说,并收下了他的小费。

    “关于柯列兹奇玛先生,他该不会刚好是萨克森人吧?”

    “没错,先生。”

    比东德还糟,托比·艾特哈斯如是说。萨克森。他们一起偷东西,一起行骗,一起伪造报告。那真是完美的姻缘。



    他啜着威士忌,等待眼睛适应室内的灯光。不知从何处射出蓝色的光,让裤脚和衣领闪着诡异的光芒。他看见许多白色的脸庞与白色的身体。这里有两层,他所坐的底层,布置着桌台和扶手椅。上层有六个独立的包厢,就像剧院里的包厢一样,各有着蓝色的照明。他推断,就在这些包厢的其中一间,无论是否知情,那四个人被拍下了照片。他回忆照片的画面,想找出拍摄的角度。那是从上方往下拍的——从正上方。但“正上方”意味着墙壁上方黑漆漆的某处,某个目光无法穿透的地方,即使是史迈利的眼睛也无法透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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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11-13 09:35:02 | 显示全部楼层
    音乐静息,从同一个扩音器传来余兴节目开始的消息。主持人说,节目名称是“老柏林”,而主持人的声音也是老柏林式的:虚张声势,鼻音浓重,充满挑逗意味。一定是那伶俐的年轻男子换了录音带。帘幕升起,露出一个小小的舞台。在灯光乍现的那一瞬间,他很快地抬头一瞥,这一次,他看见了想找的东西:在墙上非常高的地方,有一个镶着烟熏玻璃的小观测窗。他隐约觉得摄影师有使用特殊照相机;有人告诉他,现在昏暗已无碍摄影。我应该问托比的,他想,托比对这些技术有很透彻的了解。舞台上,开始表演做爱的场景,机械式的动作,不得要领,无精打采。史迈利把注意力转向房里散落各处的人身上。女郎们都很漂亮,一丝不挂,而且年轻,和照片里的女郎一样年轻。已有伴侣的女郎,坐卧在伴侣身上,仿佛很以他们的年迈与丑陋为乐。而没伴侣的女郎则静静坐在一起,像是等待召唤上场的橄榄球球员。扩音器里传出的喧闹变得非常大声,混杂着音乐与歇斯底里的旁白。在柏林,他们居然会把节目叫做“老汉堡”。舞台上的那对男女加倍努力,但成果却极其有限。史迈利怀疑,如果照片里的女郎出现了,自己能否认得出来。他最后断论,认不出来。帘幕关上。他点了另一杯威士忌,松一口气。

    “柯列兹奇玛先生今晚在店里吗?”他问侍者。

    柯列兹奇玛是很负责任的人,侍者解释说,柯列兹奇玛先生必须把时间分配给好几间店。

    “如果他来了,请让我知道。”

    “他会在十一点整到店里来,先生。”

    在吧台旁,几对赤身裸体的伴侣开始跳舞。他又忍耐了半个钟头,才走回前厅的办公室。途中又经过那一列小房间,有些都已有人。那个伶俐的年轻男子问他应该如何通报。

    “告诉他,这是非常特殊的请求。”史迈利说。

    伶俐的年轻男子按下一个钮,非常平静地说话,一如他对史迈利说话的声调。



    楼上的办公室像外科手术房一样整洁,有一张晶亮的塑料桌,与更多的机械装置。一架闭路电视播映楼下的场景,画面清晰,如同白昼。还有史迈利已注意到的那一面观测窗,俯瞰个别的包厢。柯列兹奇玛先生是标准的德国人所谓的“严肃的人”。年约五十,外表体面,矮壮结实,穿着黑西装,打着浅色的领带。他有一头稻草黄的头发,是个好萨克森人应该会有的模样,温和的面容,既无欢迎也无拒绝的神色。他神采奕奕地与史迈利握手,示意就座,似乎非常习惯处理特殊请求。

    “请坐。”柯列兹奇玛先生说,开场白已结束。

    无处可走,只能前进。

    “我知道你以前和我认识的一个叫奥图·莱比锡的人是生意伙伴。”史迈利说,他自己觉得声音似乎有些过大,“我刚好到汉堡来,不知道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他人在哪里。到处都找不到他的地址。”

    柯列兹奇玛先生的咖啡装在银壶中,壶把裹着纸巾,让他倒咖啡时不致伤了手指。他喝了咖啡,小心地放下杯子,避免碰撞。

    “你是谁?请告诉我。”柯列兹奇玛先生问。萨克森腔的鼻音,让他的声音显得平板单调。微皱眉头,更增添几分令人尊敬的气息。

    “奥图叫我麦斯。”史迈利说。

    柯列兹奇玛先生对这句话毫无反应,但他不急着提出下一个问题。他的目光,史迈利再次注意到,颇不寻常的纯真无邪。奥图一辈子都没有自己的房子。托比这样说。如果是紧急的会面,柯列兹奇玛就扮演关键的角色。

    “你找莱比锡先生有什么事?请容我这么问。”

    “我代表一家大公司。”史迈利说,“在许多业务中,有一项是为自由报道者设的文学与摄影部门。”

    “所以呢?”

    “从很久以前,我的母公司就很乐意偶尔从莱比锡先生那里收到一些作品——通过中间人——交给我们的客户去加工与处理。”

    “所以呢?”柯列兹奇玛先生又说一次。他的头微微上扬,但表情毫无改变。

    “最近,我们母公司与莱比锡先生的交易关系作了一些修正。”他略微停顿,“最初是通过电话。”他说,但柯列兹奇玛很可能没听过电话的事。“他再次经由中间人寄给我们一份作品的样本,我们很希望能向他订购。我来这里就是想和他讨论合作条件,以及未来的委托事宜。当然,我们认为这些条件应该由莱比锡先生提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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