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日本战国风云史（讲述长达两百年的日本史）----万邦咸宁

宝宝寒

　　其实蒲生贤秀没想到的是，信长第一眼看到鹤千代时，就分外喜欢这个英气挺拔的少年，当然贤秀更没想到的是——信长后来居然把次女冬姬嫁给了鹤千代，亲自操办了鹤千代的元服仪式，并赐名曰蒲生忠三郎赋秀，其中“忠”字，就来自于信长的氏族官位“弹正忠”。这几乎表明了，蒲生家在织田信长的眼里，地位与三河德川是等同的，等待这个家族的，是未来在织丰政权下的飞黄腾达，当然这一切与鹤千代蒲生赋秀，即后来的蒲生氏乡是分不开的。
　　安定了南近江的情势后，织田信长才明白了，当初谈判时六角父子为啥那么傲气了——原来，“永禄之变”的元凶三好三人众一拨子，事先派遣筱原长房为使者，来到观音寺城，许诺与六角家一同结盟对抗织田的上洛（也有些佩服六角这对父子了，当初你家是靠匡扶幕府才洗白的，不知道现在喝了什么农药，居然和千夫所指的玩意儿沆瀣一气）。
　　那下一步，自然就是讨平三好三人众了，于是信长一面派不破光治前往立正寺报捷，一面继续催动军马，沿着街道朝京都进军。
　　但接下来的发展实在让人感到无趣，三好三人众根本没做任何抵抗，带着傀儡足利义荣逃离京都，而永禄之变的另外位凶手松永久秀，居然主动跑来，要向信长纳效忠状！
　　这，这也太戏剧化了吧？
　　原来，还没等织田信长亲自动手，三好家就自动瓦解了，这一切还是离不开这帮人的利欲熏心，真是黄钟大吕破毁后，瓦釜雷鸣一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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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雄主三好长庆亡，他的三个兄弟也都死于非命，原本合格的继承人三好义兴也横死，家族是四分五裂一片凋零的景象。这时，名义上家督是十河一存的儿子、三好长庆的养子三好义继，但他和那个足利义荣相似，都是权臣三好三人众和松永久秀手里的傀儡，非但如此，原本统合在长庆名下的三好家势力圈，也发生了颠覆性的变化：老家阿波，实际成了三好义贤之子长治的地盘，但长治当时还没到十岁，实权在重臣筱原长房手里；河内国呢，实权者是三好长庆的叔叔“笑岩”康长，他占据着高屋城，是全族的长老级人物；赞岐也与宗家（或者说，三好这时根本没有真正的宗家）分离了，继任十河家督的，是三好义贤的另外个儿子，即后来的十河存保。三好长庆当初的同族分治的恶果，此时一览无余，那就是一旦核心消失，便再也没有凝聚力了。
　　更要命的是，长庆生前的侧近，松永久秀兄弟俩，也各自割据着大和与丹波，对三好的遗产虎视眈眈，京畿除了表面上还顶着个“三好”的名外，早已是杀气四伏的局面。
　　首先决裂的，就是三人众与松永久秀。
　　起因很简单，三人众放在庸人当中，固属一时俊杰，三好长逸有大将之风，三好政康勇武过人，岩成友通精于会计，但他们仨和松永久秀一比，那就是三个香皮匠，也顶不过个诸葛亮了——松永久秀“识辨、才智过人，武勇无双，野心勃勃，城府深沉”，此人认为能继承先主大业的，只有我一人而已，至于之前杀害将军，不过是我与你们仨暂时的合作罢了。
　　现在将军已死，大家还是当敌人的好，继承三好家庞大的遗产前，只得把你们消灭掉了。但之前，头脑清醒的松永，决心先平定信贵山城所在的大和国，增加筹码后，才好翻脸不是？
　　镇抚大和，原本是三好长庆交给松永久秀的项目，不过松永镇着镇着就把这项目当做是壮大私人势力的途径了。大和国，是古都奈良所在地，以前是日本统治核心所在区域，不过此地的地理条件实在够呛，穷山恶水闭塞崎岖等弱点一样没落下，所以天皇把都城迁徙去了山城的平安京。但其实天皇要走还有点原因，那就是大和里大佛寺奇多，迁都可以削弱宗教对王权的制约，所以到了战国时代，大和的武士团多少都和佛寺有联系。
　　前面说过，日本古代最权威的寺社，就集中在奈良城和比叡山两处，是为“南都北岭”，在南都里最有实力的当属“南都六宗”，即法相宗、俱舎宗、三论宗、成实宗、华严宗、律宗（这派开山祖师大家应该很熟悉，我国的鉴真和尚，本寺就是唐招提寺），寺院以兴福寺（法相宗）、东大寺（华严宗）最为尊崇，其中又以兴福寺与大和国武士团的形成最为密切。
　　兴福寺，是日本古代最大贵族藤原的“氏寺”，历代别当都由藤原北家子弟担任，权力相当于大和国司（该国完全政教合一），并拥有极其广大的庄园，担当庄园庄司的，都是兴福寺的僧人，这些人不但管理庄园，还备有刀剑铠甲，实则就是护寺的僧兵，叫做“众徒”。
　　另外，藤原北家还在兴福寺搞了个创造，那就是把神道教的春日大社（里面供奉着藤原家的四位氏神）也合并进来，这就叫“神佛合一”，太上老君和释迦牟尼一起享受香火钱。这又是佛教又是神道的，很快就笼住了该地武士的信仰，他们纷纷接受了兴福寺的“被官”，每年都要在寺院祭礼时表演流镝马（你能想象现在社会某寺庙住持，在山门前举办阅兵式吗？），这批土著武士叫做“国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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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众徒”与“国民”一起，并肩成为大和武士团的基干力量，“众徒”代表人物为筒井、古市，“国民”代表人物为越智、箸尾、十市（除去十市，前面并称为大和四家）。而后，以越智家的散在党，十市家的长谷川党，箸尾家的长川党，万岁、布施、平田诸家组成的平田党，楢原家的葛上党还有筒井家的戌亥胁党，合称“大和六党”，大伙一起在苍山绿水古老神秘的佛之国度大和，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但树欲静而风不止啊，兴福寺后来分为两大门迹，一乘院与大乘院，两院都要争领导权，后来南北朝之乱，前者支持南朝，后者支持北朝，斗来斗去，威权就衰落了，大和武士们没有了主心骨，就进入了一盘散沙的时代。
　　南北朝之乱，直到应仁之乱，大和的众徒与国民，被牵扯进各式各样的争端，被迫站各式各样的阵营，受到各式各样的挑唆与侵攻，有幕府的，有大名的，佛之国度的土地流满了鲜血。在这样的斗争下，出身众徒，半僧半士的筒井家渐渐强大起来，慢慢成为了大和国众的盟主型角色，到了天文年间，筒井顺昭击破宿敌越智，初步整合了大和国，《多闻院日记》如是记载，“一国悉以帰伏了、筒井ノ家始ヨリ如此例ナシ”。不过好景不长，天文十九年（1550），就在筒井家顺风顺水时，英主筒井顺昭患天花死去（那时候人的生命真是脆弱啊），年仅二十八岁，留下个两岁大的娃儿藤胜。据说顺昭死前，把家老森好之、岛清兴（这个后来是位猛人）与松仓重信三人唤到病床前，叫他们赌咒发誓要对自己儿子忠心，然后嘱咐到：“我死后三年内要秘不发丧，以等待藤胜长大，为掩人耳目，我从奈良找来两个盲僧人，叫木阿弥的和我的声音很像，叫默阿弥的和我的身形很像，以后他俩就在我的寝室里配合假扮我——政事就交给你们仨，还有我弟弟顺政处理，切记切记。”
　　顺昭死后，两位阿弥果然演起了双簧戏，真是惟妙惟肖，顺带着享受了城主般奢华梦幻的生活，穿绸缎吃美食，乐不思蜀。但三年后，筒井家把顺昭的死讯公开发布，这两位盲僧便立刻被赶回了奈良的破庙里，继续乞食吃斋，荣华富贵化为黄粱一梦，也给日本人贡献了个熟语“元の木阿弥”，不知道黑泽明的《影子武士》，是否受过这个故事的影响。
　　藤胜虽得到三家老与叔叔的尽心辅佐，但毕竟年纪幼小，让外人瞅到了可乘之机——就在这节骨眼，松永久秀来了，在信贵山筑城，并拉拢了一批国众，开始对筒井家发动了激烈的攻势。永禄二年（1559）时，松永久秀已将战线推进到奈良附近的多闻山，并直接杀入平野，对筒井城形成了实质性威胁。松永久秀军略出众，在他游刃有余的攻势下，筒井一党的支城先后陷落，盟友十市投入松永军门之下，本来年幼的藤胜还有叔父顺政作为依靠，但到了永禄七年，连顺政也被松永军逐出了大和，客死在堺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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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当儿，连傻子都知道筒井家快要关张大吉了，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连许多核心家臣都逃离筒井城向松永久秀献媚去了，其中居然还有藤胜的亲姐夫箸尾高春！终于，呆不住的藤胜，放弃了城堡，逃入了同族高田党的布施城，奄奄待毙。但这时候是谁救了筒井家呢，不是别人，正是松永久秀自己啊！大概他觉得筒井家已是砧板的鱼了，便一转头，专心与三人众混在一起，把将军义辉给做掉了，耽误了一段时间。
　　等到他再回头来忙平定大和的主业时，一切都已不同。
　　首先是他的弟弟松永长赖，即内藤宗胜战死了。松永长赖和他哥哥一样，也是个牛人啊，担任三好家丹波、丹后方面的军团长，把若狭武田揍得抬不起头来，不过他命不好，遇到个更猛的对手，“丹波赤鬼”赤井直正。赤井家，与波多野、内藤并为“丹波三小强”，拥有氷上、天田、何鹿三郡，是兵强马壮，原本担任赤井家督的并不是直正，而是他哥哥家清，直正当时被送去当了同族荻野伊予守的养子，但直正去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养父给宰了，吞并了黑井城与荻野家（这算是卧底？），人送外号“恶右卫门”，足见其的暴烈无情。弘治三年（1557），松永长赖继承了丹波内藤家，并与赤井家清干了起来，这家清明显不是对手，一战便受伤败亡，然而长赖的胜利，却给自己送来了最厉害的瘟神——荻野直正重归赤井家，担任兄长儿子的后见人，朝长赖发起勇猛的反击。永禄八年(1565)，乘着三好长庆死去的好时机，赤井直正收买了寺里的僧人（和尚就是多才多艺），掌握了长赖的动向，乘夜奇袭了内藤家的八木城，长赖以下部众七百人，没一个活着出来，全死在了赤鬼的刀下。
　　松永长赖一死，三好家在丹波的经营完全破产，此后波多野、赤井家迅速抬头，赤井直正声名大噪，在《甲阳军鉴》里与德川家康、长宗我部元亲齐名，而他前妻（波多野家的妹子）死后，续弦的居然是朝廷关白近卫家的姑娘，牛不牛！？对松永久秀而言，长赖的死对他打击更是惨重，不但失去了一位可靠有能的亲弟弟，也失去了一翼的援护，顿时势单力薄起来。
　　连锁反应来了，长赖死后，三好义继与三人众认为，可以对松永久秀动手了，他们很快联系了三好康长、筱原长房（毕竟是同族关系，和松永兄弟这帮出身侧近的立场就是不同），并指示傀儡足利义荣发了御教书，声称要“打倒松永”，并与穷途末路的筒井家结盟，与松永久秀展开了旷日持久的大混战，这一打就是三年的时间。有趣的是，双方唯一一次停战，居然是永禄十年（1565）公历十二月二十五日，松永与三人众互通书信，说“听说今天是名叫耶稣的贤人出生的日子（降诞节），咱们为表尊重，就休战几天吧！”还就真的停火了，这是日本历史上最早关于圣诞节的文书记载，还是与战争有关的。
　　但这帮军阀给了洋耶稣面子，却没给佛祖面子，把摄津、山城蹂躏一番过，战场又转移到了大和国，两军居然在圣地东大寺摆下了战场，残酷地厮杀了五个月，整个东大寺在战火里化为了一片灰烬，激起公卿、僧侣、庶民的冲天声讨。但最惨的还是松永久秀，其实东大寺的火是谁放的，迄今没有定论，但舆论矛头却全都指向了他，没别的原因，就是他在修筑多闻山城时，大量侵占了寺院的庄园，得罪了这帮手眼通天的和尚，在日记文章里把他丑化得如魔鬼撒旦般，名声大大地臭了。打到最后，松永久秀是双拳难敌四手，，三人众隔三岔五地派个三五千人马来打秋风，这边厢筒井藤胜又不断出兵，成功光复筒井城，得胜的藤胜正式剃度（类似武士的元服），接过父亲“兴福寺官符众徒”的位子，法号筒井顺庆——力孤的松永久秀，是焦头烂额，这位谋略家最终下定决心，咱要玩阴的了！
　　永禄十二年（1567），对松永而言，第一次转折来临，三好家督义继居然自动跑来了信贵山城，要求松永的庇护，松永霜台（松永久秀官位弹正少弼，弹正台又称霜台）白得了个大义之旗，真是喜出望外。其实三好义继来投靠松永是有苦衷的，那三人众野心太大，义继又渴望主权，结果三人众就把傀儡足利义荣请来了摄津，隐含之意很简单，“你义继别痴心妄想了，咱们不缺大旗，随时都能废掉你，给我安分些。”悲愤的三好义继顿时想到了“忠臣”松永久秀，就毅然弃暗投明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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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三好义继算是面旗帜，可还不够威风，松永还是被三人众与筒井压着打，郁闷极了。这会信长上洛宛如一声春雷响，给他送来的翻身的机会，再不站队更待何时啊！
　　松永站队比风还快，都不等信长要求，就立马把儿子久通送来信长军当人质，织田信长久闻霜台君的美名，但他认为有能力的恶人比有道德的废物要强，便准备答应松永的恭顺。但消息传到了后方，足利义昭表示最强烈的反对，松永那可是杀害我兄长的恶人，与他妥协门都没有。不过松永事先早有准备，他明白义昭不过是个摆设，此事决定权还是在信长手里，为了打点好信长，他除了送儿子来，还献上了件大杀器——名茶具“九十九发茄子”。
　　三好政权掌控京都后，茶道也从堺走了出来，短短二十年间风靡整个京畿，许多大名不再单爱骏马宝刀，也开始附庸风雅，收藏起名贵茶器来，越古朴的越值钱，要是从中国贸易得来的，那就更老鼻子了！九十九发茄子就是佼佼者，九十九，即“百”少一，为“白”，连在一起就是“白发”的意思，恰好应和此茶具上白丝般的釉纹，也很贴切地展现了为得到此名贵之物“可怜白发生”的执着。九十九发茄子的原产地，据说是中国，后被足利义满购得，自此爱不释手，于战场上随身携带，后又辗转于山名政丰、村田珠光、朝仓宗滴等人之手，价钱也一路上扬，从九十九贯飙升到五百贯，最后不知怎地流入日莲宗信徒手中，收藏于本国寺，最后被大檀越松永久秀发现买到手——松永买九十九发茄子的价格，已是一千贯了！
　　但现在为了能得到信长的庇护，松永一撒手，就把这千贯之物，大大方方地递了上去，信长一见这东西眼睛都亮了，“好啊，新潮大名现在不光追求武运，还追求茶运，我的茶运来了！”然后在家臣们一片艳羡声里，信长看松永使者的眼神又突然凌厉起来，“霜台甘于献出此宝，果然心诚，不过我听说在霜台那里，真正压箱底的，是叫古天明平蜘蛛的茶具……”
　　听到使者的回报后，松永久秀肉疼得要命，“要平蜘蛛的话，我可不干，绝不！哪怕我带着此物，与信贵山城一起完蛋，也不会交与外人！”
　　不过，信长那边的消息很快来了，松永自此成为织田军一员，九十九发茄子我先收下，平蜘蛛你暂时保管着，自此授予霜台你大和国节度之权，“切り取り次第”，专心替我与公方殿下攻略此处。
　　松永欣喜若狂，绝境逢生，畿内情势为之发生一百八十度的转弯：三好三人众斗志丧尽，岩成友通的胜龙寺城、三好长逸的芥川山城短短两日内接连陷落，随后便是越水城、高屋城……在五万织田大军的横扫下，三好家的势力宛如秋风中的落叶，三人众只得带着足利义荣，跑回四国的老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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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月十四日，激动万分的松永久秀与三好义继，前往芥川山城拜谒信长，席间信长传足利义昭之命：三好义继赏河内上半国，田山高政赏河内下半国，松永霜台任务不变，你说的那个那个与三人众勾搭的叫筒井顺庆的家伙，就交给你搞定了！
　　尔后，织田信长果然霸气十足，一下就以细川藤孝、和田惟政与佐久间信盛为将，带着两万浓尾兵，前来协助松永久秀平定大和了——筒井顺庆一下子懵了，怎么莫名其妙地被冠以“逆贼”的名号，还惹上了织田信长这个魔君？唉，我与三好三人众结盟居然落得如此下场，是我的眼界太狭窄了，霜台是能看到“大势”的人物，而我却只见“小势”，安得不败？最后，筒井顺庆再次放弃了筒井城，躲进了密林里的福住中定城，大和诸多国人城堡，在松永骄狂的攻势下，依次陷落，整个国度几乎全成松永的天下。
　　其实这时不光是大和，其余摄津、和泉、河内甚至播磨，领主池田、田山、别所等，相继望风归降织田家，信长在芥川山城接见三好义继后，同日返回京都（京都完全是无抵抗陷落的），足利义昭也来到京都，安顿在六条的本国寺中。接着，信长命属下马回众维护京都地面治安，用严厉的法规约束部众——京都百姓见了来来往往的军阀多了，百年前应仁兵乱对这座繁华都市的摧残还记忆犹新，这时突然来了支“三大纪律八大注意”的武装，不抢劫，不强jian，不乱杀人，不摊派，真是欢迎极了。十八日，朝廷下敕书，认可足利义昭为真正征夷大将军（之前朝廷就是义昭、义荣两头下注），是为室町幕府第十五代将军，得讯的织田信长立即前往细川邸为义昭举办就任典礼，献上了诸多厚礼，感激不已的义昭回赐信长酒杯与太刀。
　　至此，织田信长的入洛，短短一个半月不到，便宣告成功！
　　乍看起来，信长能上洛如此地便捷，是他的运气太好了，你看，他刚夺取美浓，有实力上洛了，阻拦他面前的敌人像被天谴似的：六角急剧衰落，三好三人众与松永自相残杀，挨个败下阵来。这不是运气好，是什么？当然，万邦并不否认，乱世之中英雄许多，但十个有九个都是生不逢时的，因为最终获取天下的只能有一个，实在让人慨叹“既生瑜何生亮”啊，但我们来看在这一个半月的辉煌之前——统一尾张苦斗了多少年？在美浓和骏河双面的夹击下又是如何逆转局面的？攻略美浓又奋战了多少年？像织田信长这样的，祖业狭窄，出身低下，凭借着超卓的坚忍与魄力，硬是摸爬滚打了十多年，一跃成为近畿的最大山头，而后深谋远虑纵横捭阖，结交浅井，拉拢武田，打通了前往京都的无阻畅途！对比下之前的细川政元、大内义兴、细川晴元、三好长庆等“曾经”的京都王者，织田信长这份辉煌，着实来之不易。
　　故而，当你们看到织田信长手持军扇，傲然立于金色的唐伞马印之下，若定指挥数万大军，席卷京畿时，不要忘记仅仅十余年前，他在稻生之战中，还是个家督之位几乎不保，只能动员数百兵马的名不见经传的尾张土领主罢了。
　　唯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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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然，这时候最感激信长的，还得数足利义昭了，前几年他还惶惶乎如丧家之犬，流浪诸国，别说回京都就任将军了，就连找个安逸的窝儿当御所公方也不容易啊！谁知这短短时间就斗转星移，不由得有重生之感，对信长着实感激涕零，不但允许织田军使用“二引两”牙旗，甚至还在书信里尊称信长为“御父弹正忠殿下”，拳拳之情真是溢于言表。
　　但跑过江湖的足利义昭明白，政治上的关系，不是认个新爹就能解决的，他承认他欠织田家一份极大的人情，也明白将来幕府能否安泰，全系于信长之态度——人情不要关心如何欠，只要关心如何还，换言之义昭更迫切地需要，与他的“御父”缔结政治上的牢固联系。而最理想的模式，就是既能回复之先室町的权威，又能把织田信长容纳进自己的体系，方能高枕无忧。
　　套个历史上的例子，足利义昭想当先祖义满，而织田信长最好是他的细川赖之，或斯波义将。
　　于是，在就任将军典礼上宴请御父时，足利义昭招来了“观世大夫”（观世流能乐师），为信长出演著名能乐剧目《弓八幡》，此剧目源出于后宇多天皇（1274—1287在位）时代，当时天皇派遣臣子，于二月初卯（每个月第一个星期日）参加京都男山石清水八幡宫的祭祀仪式，仪式上不知从何处飘现一位白发老翁，手捧一个内盛弓矢的锦袋，对臣子言：“老朽于神宫内侍奉八幡大神累年，今将此物奉纳于人君，希冀天下安康长久。”狐疑的臣子便收下此弓矢，在归途中半空里突然闪现了高良神的身影，在一片仙乐熏香中翩翩起舞，歌颂八幡大神的功德。而后臣子将弓矢献给天皇，后宇多感慨到：“弓矢者，安定天下之根本也，看来我朝得大神庇佑，安泰无虞矣！”
　　当时日本上下，正处在蒙古来袭的巨大恐慌之中（后宇多刚继位，蒙古军第一次征日战役文永之役就爆发了），各地佛寺神社纷纷举办“异国调伏”仪式，企盼各自供奉的神佛能庇佑日本，“灵异现象”（都是人为创造的）层出不穷，这个八幡大神赐弓也就是如此出炉的。但对出身河内源氏的足利家而言，八幡宫也是极为神圣之地，他家始祖源义家就是在此处元服，得名八幡太郎，并得到八幡神力赐予，才让威名响彻日本，成为武家栋梁的。
　　所以，足利义昭让织田信长看这幕剧目，是有苦心的：希望御父殿下，就是那八幡大神的弓矢，为我镇抚足利的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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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哪知御父的反应很冷淡，甚至有些强硬，“将军殿下，京畿数国尚未安宁，待到平定后，再接纳此弓矢不迟。”然后大手一挥，“此能乐剧，本有十三番（幕的意思），现在天下仍未稳固，不是大讲排场的时候，表演五番即可！”
　　能乐师呆在原地，让足利义昭很是尴尬，但他的脸色迅疾一转，连忙说：“御父所言极是，就按御父的意思办。”五番剧目结束后，足利义昭亲自为信长酌酒，并下赐猎鹰铠甲，还当场宣布，要下达御教书，让御父继承幕府高门斯波家，并就任幕府管领、副将军之位。
　　斯波，曾经是弹正忠织田的顶头上司，也是幕府名门的笔头级家族，你信长辛辛苦苦，不就是乞求这样的光环吗？再给你副将军的职位，你还不顿感三生有幸啊。
　　谁知织田信长的反应更为冷淡，他果决地回绝了义昭的役职下赐，然后让请昭安心居住在京都，自己不日即将返回美浓根据地岐阜去。
　　足利义昭半忧半喜，忧的是，之前将信长拉入幕府体系的计划全盘，没实现；喜的是似乎信长与先前的那些挟天子的军阀不同，好像没霸着京都监视他的意思。
　　十月二十四日，织田信长率大军返回岐阜，足利义昭又下了道感状，内容大体如下：
　　今度国々凶徒等、不歴日不移時、悉令退治之条、武勇天下第一也、当家再興不可過之、弥国家之安治偏憑入之外無他、尚藤孝?惟政可申也
　　十月二十四日　　　御判
　　御父織田弾正忠殿
　　御追加
　　今度依大忠、紋桐?引両筋遣候、可受武功之力祝儀也。
　　十月二十四日　　　御判
　　御父織田弾正忠殿
　　简单地说，就是爸爸您以后就是幕府的代表，可以使用将军家的徽章、旗帜，看谁不爽就可劲儿扁。还有，爸爸，我在京都请您不要担心，还有和田惟政、细川藤孝两位桑保护着我，很安全。
　　但爸爸刚回岐阜两个来月，足利义昭就差点玩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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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来，乘着织田信长走了，三好三人众又杀了回来——永禄之变时，足利义辉在二条御所遇害，御所也被烧成了片瓦砾，于是义昭回到京都后，就暂时在六条本国寺安身，次年一月四日，狼来了。
　　三人众当初在织田军的大势下没能做啥有效的抵抗，但当他们逃回四国岛后，看看岛上一片田园诗般的景象，由衷地觉得还是京畿好啊，咱们一定要打回花花世界去，听说信长回岐阜那是万分激动——但又吃不准，咱们攻击本国寺的话，那位信长肯出多大的力气来帮义昭？进入永禄十二年（1569）正月，满地豪雪纷飞，三人众不由得感谢天照大神，这样的鬼天气，正规部队压根来不及增援了，咱们的游击队能大展拳脚了。
　　游击队成员，是未来“倒信长工会”的第一批会员，核心人物是美浓曾经的统治者斋藤龙兴与长井道利，这龙兴胆子也够大的，他纠集了帮亡命之徒与浪人，连个招呼都不打，就直接奔本国寺杀来了，这战要是功成，可算是东瀛迷你版的“李愬雪夜袭蔡州”，还是扩大版的“林教头风雪山神庙”？龙教头在正月五日凌晨，在三好家臣药师寺贞春的配合下，轻车熟路地逼近本国寺，随后一声喊，声震屋瓦，落雪簇簇，将寺围得铁桶般，焚烧破弃外面的门墙后，如潮水般突入了寺内。
　　本国寺毕竟只是个庙宇，防御设施比起城堡来有云泥之别，当时护卫在义昭身边的，是奉公众与织田家臣细川藤贤（典厩细川）、明智光秀（这时的身份还算是义昭的家臣）等，态势敌众我寡，但义昭方武士手持强弓拼死封锁住了内室入口，袭击方一度有三十余人突入院落，全被交错的弓弦射倒，横七竖八的尸体流出的鲜血浸透了皑皑白雪，冒出滋滋叫的热气。随后守方武士又拔出太刀，在门口、院落与袭击方展开激烈的白刃战，战中来自若狭国的山县源内、宇野弥七表现神勇，他们本是若狭武田的遗臣，信长上洛后前来投奔，希望借织田家之力回复旧统，由此全被信长归于明智光秀统辖，负责卫护义昭御所，此时得了大展拳脚的机会，这两位甚至一度杀到了药师寺的旗本面前，最终力尽刀折，壮烈战死在敌军的枪林之下——若狭武士的勇悍精诚，自此给信长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得到他们的效忠，也是日后信长敢于征讨越前朝仓的原因之一。
　　但斋藤、药师寺的部众毕竟占了优势，他们也不急，一拨拨添油般往寺里送就是，若外部的援军不能及时赶到，义昭及一帮奉公众团灭也只是个时间问题。在这样的态势下，明智光秀的奋战，山县、宇野的成仁，为足利义昭赢得了宝贵的时机（很难想象，当时这批人若是举棋不定，选择弃寺逃跑，铁定在斋藤龙兴的追杀下，全部横尸雪地了）——最先赶到的是细川藤孝、和田惟政的队伍，而后是摄津的池田胜正、荒木村重、伊丹亲兴，河内若江城的三好义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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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些军队冒着大雪，不顾一切地往本国寺驰援，斋藤龙兴、药师寺贞春无奈下，只得放弃了大鱼，四散奔逃。六日，细川、明智、池田联军又集结奔赴桂川，大败三好三人众的后继援军，足利义昭得以化险为夷。
　　这时，义昭遇袭的消息传到岐阜，织田信长火速领兵沿着南江街道，踏着积雪朝京都奔来，沿途大军冰雪如霰弹一般，辎重深陷无法自拔，信长便亲自下马高声鼓舞督促，不少衣甲单薄的将士冻毙路旁，最终信长只用了两天，就走完了平日三天方能完成的行程，于八日一马当先，领着十余骑随从，冲入了义昭的六条御所。
　　“御父，真飞将军也！”足利义昭望着爸爸，感怀不已，脸上飞起两朵红晕，大有副“长大后一定要嫁给爸爸当新娘”的娇憨之态。
　　“将军无恙吧，鄙人临行前，未能安排妥当护卫事宜，虽万死莫赎！”织田信长一脸的真诚。
　　下面一番嘘寒问暖的废话后，织田信长即刻颁布了一整套措施，比他冒雪来援还神速：
　　首先，重重赏赐“六条合战”中有功的摄津池田众，并任命池田胜正、伊丹亲兴与和田惟政同为“摄津三守护”，其中以池田胜正为笔头；
　　而后，命明智光秀为京都奉行，木下秀吉辅佐之，将新参的近江、若狭武士统一归属之，编练成军，担任京都一带的警戒护卫；
　　最后，织田信长派军威逼堺市，要求这帮“会合众”降服（信长的名义，是他曾被足利义昭赏赐和泉一国），以后不准与敌对方来往，并一次性向织田军提供足足两万贯的“矢钱”。
　　最后的最后，为“切实”保护好将军的安全，织田信长还颁布了九条《殿中御掟》（后追加到十六条）。
　　这下，轮到足利义昭欲哭无泪了。
　　第一条，信长特地重赏摄津这帮土豪是有深意的。一则临濑户内海的摄津国自古就是富庶之地；二则池田那是世代割据该地的大豪族，哪个政权都要给面子的；三则窝在四国的三人众想再次上岸袭击京都，通道只有一处，就是摄津，此地不可不防。不过信长还留了手，那就是把和田惟政给安插了进去（摄津高槻城主入江春景，这次因内通三人众，被信长杀了，和田接手了高槻），目的就是监视这帮墙头草。
　　第二条，明智光秀本来可是义昭的人，但此刻也被信长给“笑纳”了，加上光秀曾经在京都干过，与幕府、朝廷一帮人很熟，当京都奉行很是合适，至于木下秀吉来，含义不言而喻，就是个监察的角色。这就表明，义昭的基盘力量幕府奉公众，如明智光秀、细川藤孝、和田惟政之辈，几乎等于是信长的家臣了。
　　第三条，是织田家的老传统了，信长老爹在的时候，就向尾张热田津岛大收“保护费”是肥的流油，现在连日本当时最大的商业都市堺，都上了信长的菜盘，非但如此京畿的大集市如大津、草津，都挨个变成了信长军旗上的“永乐通宝“，是熠熠生辉啊。随后，信长还下令废除山城、近江一带的关所，搞活商品经济，鼓励竞争打破垄断，统一抽税，当年日野富子是靠关所大肆盘剥才搞了七万贯的遗产，现在信长是靠废关所吸收了大量财富，虽然都是求财，前者纯乎杀鸡取卵，后者才是开源广流，没落与新兴的区别，就在于此。
　　最后一条牛了，超越了前三条，就是这叫《殿中御掟》的玩意儿，让足利义昭对爸爸“御父”的爱，立刻跌入了谷底。“掟“就是公开法令的意思，信长居然给将军量身订做纪律，就够可以的了，我们再来看看其间的几条——“京都附近的惣村武装（山城三十六家的农民伯伯很厉害，曾经把守护田山给赶走），不得随意走动”；“幕府的家臣，未经许可，不得接近将军的御所”；“天下任何的诉讼、政事，先交奉行人（全是织田信长的家臣）审核，后方可交到将军手中”；“任何人不可越级，直接面见将军上访”；“门迹僧侣、比叡山众徒、本愿寺坊官未经许可，不得出入御所”。
　　二月，织田信长又说，本国寺的六条御所实在不安全，现在紧急征发人力，在二条御所的废墟上，为将军殿下修筑一座崭新的坚固的御所。以村井贞胜、岛田秀顺为“大工奉行”，招聘无数洛中洛外的工匠，云集无数木材于二条遗址，并严令工期不可耽误——当时，为了尽快修好新御所外四周的石垣，织田方甚至临时捣毁了京都许多的墓碑与佛像（晦气）来当石料，落成的二条御所东西南北各约四百米，二重堀（壕沟），核心橹有三层，围墙为石垣，是座城堡化的府邸。内里，全贴上金箔、银箔，庭院里假山、泉水、灌木一应俱全，信长还从细川邸里搬来一座名石“藤户”，安置在御所里，包上锦罗绸缎，用来镇抚邪气，为了怕义昭寂寞，信长便将义昭的女眷也一股脑送进来，顺带让不少猿乐师、能乐师入住进来。
　　几乎同时，信长又花了笔费用，把朝廷的皇宫禁里也修缮一新，把正亲町天皇给感动的……
　　四月中旬，怏怏的义昭正式进入了金碧辉煌的二条御所，望着庭院里已经凋谢的满地樱花，看着一帮“商女不知亡国恨”的乐师吹着笛子，敲着鼓，泪流满面，“这就是传说中的顶级模范监狱乎？”
　　然后，俺们非常熟悉的一句话，在义昭的内心（他可不敢明说）喊了起来，“本以为平信长是社稷之臣，没想到却真是个头号奸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