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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black白夜

[转帖] 《清明上河图5》一幅旷世奇局徐徐展开--作者:冶文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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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10-12 0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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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18-12-18 11:02:54 | 显示全部楼层
    这时,那边税吏已经量完绢帛,填好税钞。白揽子忙过去接过那纸税钞,低头一瞧,数目比临来时父亲估算的少了许多,不但没有多要钱数,反倒剩出半匹绢。他不敢细看,忙揣进怀里。旁边一个手力将那多出来的小半卷绢匹抱回到他的独轮车上。白揽子尽力笑着弯腰道谢,那几个税吏也笑着点了一下头,全没了往昔那等骄横。白揽子心里一阵感喟,又连声道过谢,这才回身推起车子,绕过那些排队的纳绢农户,跟着施万一起走向路口。在县学时,他们穿的都是白布襕衫,分不出穷富来。可这时,施万身穿簇新吏服,白揽子却一身破旧布衣,又推着辆破旧独轮车,他特意落后两步,不敢跟得太近。进到那酒肆,他都不敢坐到施万对面。施万也瞧了瞧他的衣鞋,皱了皱眉,随即笑着说:“呆儿,快坐啊!人瞧着我跟你坐在一处,怕都要赞我亲民仁善、体恤下情,哈哈!”而后转头唤过店家点酒菜。那酒肆只为纳租农户而设,并没有什么稀罕酒菜。白揽子却是头一次进来,他已暗暗打算好,这顿得自己出钱。他听着施万要了一碟白肉、一碟灌肠、一碗杂燠、一盆羊血姜豉汤,不知价钱,心里慌慌估算着钱数,不知自己袋里揣的那二百文钱够不够,若不够,便得拿那半匹绢来抵……一顿饭吃下来,他竟没一刻安稳。原本已经许多天没有沾过荤腥,嚼着那些肉,却全不知滋味。施万跟他讲的那些机宜,他也只含糊点头,大半都没听进去。

    天色暗下来时,施万才算酒饭饱足,打着嗝儿,唤店家来收钱。店家说总共一百一十文钱,白揽子这才大松一口气,忙从腰间解下布袋,数了钱,付给店家。施万见了,笑着起身往外边走边说:“我便不跟你争了。这顿酒菜是替你谋营生,也合该你出。秋税前,我下乡带你去跟那些农户说好。你再出些钱做东,我请那几个税吏,一起欢谈欢谈,将这条路给你上下凿通。是好是歹,就看你自家手段了。”

    白揽子忙连声道谢,在酒肆门外看着施万走远,这才慌忙从独轮车上取过干粮袋,转身回去,店里老妇正在收拾他那桌碗碟。他忙叫止住,将吃剩的两截灌肠、几片白肉夹进干粮袋,这才出门推车往家赶去。

    回去后,他取出那灌肠和白肉给爹娘吃,又将事情讲给了他爹。他爹听了先有些犹疑,他忙细解了一番,他爹渐渐笑起来:“若真能这般,便做不成官爷,在这乡里也能高昂起头、行走得开了。”

    他们一直盼到秋天,施万来乡里查田籍、催秋税,果然唤上白揽子,让他推着独轮车,带了两只空麻袋,一家家去说。那些小农户虽有些担忧,却不敢违逆施万,都点头答应,一家拿出五厘田税给白揽子。一百多户,总共收了五十多贯钱,两只麻袋全都装满了。白揽子哪里见过这么多钱?惊得手一直抖。施万跟着他回到家后,白揽子忙照说定的一成,数了五贯钱六百文出来,略一犹豫,添成了六贯整,交给了施万。

    第二天,他换上学里那身白布襕衫,带着钱去县里。施万请了那三个税吏,一起去县里最好的那家清香楼,叫了两个唱曲的,吃耍了一场,花了三贯多钱。他又给每个税吏一人五贯钱。这路便凿通了。

    回去后,白揽子雇了八辆牛车、八个农夫,挨家去要了税籍、收了税粮,运到县里。那几个税吏望见他,高声唤他过去,不须排队,便先收了他的,不但没有多加耗,反倒少收了些。少的这些,他候到天黑,又偷偷送还给几个税吏。

    这样,除去运粮费用,他还剩二十多贯钱。他家那二十八亩地,辛苦一年,也剩不出这些钱。何况这只是秋税。

    自那以后,他一年只忙两回,一回只忙几天,便已胜过中等人户。他听了父亲告诫,不欺那些穷户,偶尔反倒会替那些人减省一二,因而寻他兜揽田税的农户越来越多。几年后,连三槐王家的王豪都将自家那上百顷田税托付给了他。揽下这一大桩,他迅即成了头等大揽户,不再限于田税,县衙和买物料、乡里买卖田产牛羊,都来寻他。他家中的田早已佃出去,更添买了几百亩。他将家里那几间矮草屋翻造做大瓦房,扩出一个大院,雇了两个村妇照料他爹娘。乡民都开始唤他白大郎,他爹娘也成了太公太婆。

    他仍不善言语,却再无拘谨怕惧。尤其成了大揽户后,那些税吏在他跟前也渐渐矮了下去。不过,他知道这些人瞧中的是他的钱,而非他的人。一旦生了仇隙,这些人立即会变作蛇蝎。多少富户,顷刻间便被他们敲轧得家败人亡,因而,他也从不敢自傲,面上尽力让这些人顺意。

    别人瞧着他富顺安乐,他心里却藏了一分憾。在乡里,的确人人都敬让他。可去了县里,那大大小小的衙吏,得了他钱的还好,没得过钱的,个个都要设法作难使刁,更莫说那些为官的。在那些官人面前,他只如靴底的泥巴一般。这时,他才领会父亲当年深意,为人处世,钱还在其次,势位才最要紧。

    于是,除了田税,他不再兜揽其他杂务。闲时只在家中,关门读书,想重新举业。却没想到,去年一桩小小的差事,竟将他卷进这等灾祸中。

    去年开春,他正在家中读书,那个县学同学施万忽然来到他家,避开他父母,让他办件事,说是县衙里的公差,不能推拒,并叮嘱他莫要告诉任何人。他听了,虽有些纳闷,却也不是何等难事,只得答应。

    第二天过午,他照施万所言,赶到了王豪家。王豪正在办桃花宴,他没让王家仆人惊动王豪,只说去后院寻表弟问件事,走侧边来到后头厨房那院子。站在院门外一瞧,他表弟郑十一正坐在厨房门前一只矮凳上出神。这个表弟小他三岁,生得极胖壮,自小不爱务农,跑去应天府酒楼后厨帮工,学了一套手艺,回到县里,成了清香楼名厨。两年前惹了一场人命官司,得王豪搭救,便做了他家私厨,人都唤他郑厨子。

    表弟抬头看到他,并不意外,忙站起身,朝他点了点头,眼里似乎有些忧惧。白揽子顿时明白,施万也已给表弟交代好了。他原要问表弟,可看表弟那神色,此事恐怕藏了些什么,见不得人。他顿时有些怕,又见厨房里有两个端菜的仆妇,便没有进院门,只望着表弟点了点头,而后照着施万所言,转身穿过一道圆门,走到后头那片花园。

    花园那片水池东头敞地上,摆着长桌围屏,一群男女聚在那里,或站或坐,正在吃酒谈笑。那些男子他都认得,是这两乡的九大豪富。其间另有一个男子,四十出头,两眼细长,头戴着黑纱幞头,身穿一领青绸褙子,正笑着举杯,和游丸子对饮,正是施万交代的那人。

    白揽子站到一块石头后,一直瞅着那人,瞅了许久,腿都站酸,终于见那人离开席桌,独自往院角走去。白揽子忙转身,快步回到厨房院子,表弟仍坐在那里出神。他站在门边,忙朝表弟使了个眼色。表弟看到,神色一慌,忙站起身,瞅了他一眼,犹豫了一瞬,随即转身走进了厨房。

    白揽子站在那里瞅了片刻,不知表弟进去做什么,心想:施万交代的事已经做完,还是尽早离开为妙。于是,他忙转身快步走到前边,朝那看院门的仆人点点头,随即离开了王家。

    回到家后,他仍后怕不已,又不知其中藏了何等隐情。他想去寻施万问问,但又一想,这些隐秘还是不知情为好。惴惴等了几天,并未听到有何异常。他又借故去县里,向县衙对街的茶肆店主打问那个中年男子,那店主说那人不告而别,新知县正在寻他。白揽子一听,顿时慌起来。

    过了不久,王豪过世。白揽子借着吊唁,去寻表弟,王家仆人却说,桃花宴那天下午,郑厨子不知去了哪里,至今都没见人。白揽子越发慌怕,忙赶去表弟家问,舅舅却说郑厨子厌了这乡里穷僻,去汴京谋营生去了。说话时,虽有些恼闷,却并无忧烦,不像有何不妥。白揽子不敢多问,只能疑疑惑惑地回去。

    半个多月后,他又去县里那茶肆打问,那店主说那中年男子恐怕是去了别处,新知县也已撂下了这事。白揽子这才略略安了些心。再见到施万,施万只字不提,他也不敢开口询问,又未见任何异常,他也就渐渐放下了这事。

    谁知有一天,施万忽然又来寻他,开口便问:“你表弟郑厨子回来了?他在哪里?你若见到他,让他赶紧去寻我。千万莫要四处乱走动!”

    他听了一惊,施万见他这样,骑了马急急走了。他慌忙又赶到舅舅家去问,舅舅说儿子昨晚才回来,今天一早便又出去了,没说去哪里。他忙留下话:“表弟若回来,让他赶紧来寻我。”

    可是,过了几天,郑厨子也没回家,更没来寻他。他四处问了许久,并没人见过郑厨子。问施万,施万也说没见过。他不知表弟究竟惹了些什么祸端,也无从猜测。

    半年多后,表弟仍不见踪影,他便也渐渐忘了。却没想到,翻过年,施万竟又来寻见他,让他正月十五一起去汴京做一桩事。他忙问何事,施万却说:“你最好莫问,知晓得越多,罪便越重。总之,是你表弟郑厨子惹下一摊子祸事,汴京这趟若办不干净,咱们全都等着发配。”

    他越发震惊,反复逼问,施万却一个字都不肯透露:“你不愿去也成,不过,这事背后那些人,个个都不是善主,一旦败露,所有罪责必定都推到你头上,那时节,你莫到我跟前哭。”

    他像是猛然掉进一个莫名黑坑,吓得再说不出话,只能跟着施万一起骑马去汴京。同行的竟然还有两个人,都是常日交好的税吏,一个斗子,一个仓子。那两人瞧着也都满眼慌惧。

    正月十五到了汴京,他没想到,施万竟是带他去杀人,回来路上,才知道杀的是王小槐。白揽子虽没有动手,听了之后,却惊得险些从马上摔下来。回到家后,有天清晨,白揽子家院里落了许多栗子,他先还不明所以,随后便听到皇阁村那边传来王小槐还魂闹鬼的祟闻,许多家院里都落了栗子,三槐王家请了相绝陆青来驱祟。

    白揽子慌忙也去求解,陆青见了他,先默默盯了半晌,眼里似哀似悯,随后才缓缓说:“此属夬卦,心之决也。得失之际,一念生根。利之所起,患亦随之。贪甘得苦,因易陷难。浊淖无明,何以自拔?”随后,陆青又教了他一句话,他听了,心里一阵悲悔:

    “当初唯见青云路,眼前空悲落日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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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18-12-18 11:03:0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章




    姤,遇也。夫世之治乱、人之穷通、事之成败,不可以力致也,不可以数求也,遇与不遇而已。

    ——司马光《温公易说》

    施万始终觉着自己怀才不遇。

    自幼,他便比其他傻孩儿灵透。谁家果树结了果子,别的傻孩儿见了只会傻偷,常被树主追着打。他却从来不偷,反倒会去寻那树主,说些甜话哄逗一番,树主听乐了,自家便会摘几颗最好的给他吃。读书时,一篇文章,别人几天才能背会,他却读几遍,便成诵。他知道如今这位官家诗文俊雅、书画超逸,宰相蔡京也是能诗善文、风流富雅。他便苦练书法,极力摹习官家瘦金体和蔡京行书,积了十年之功,见者无不惊叹。

    考入县学后,朝廷正重兴新法,他知道不能死读经书,必得独出新意,方能脱颖而出。做策论文章时,他极力求新求变,并寻出一套独家法门:一句话,只须反着说,便能惊人。比如父慈子孝,他起笔便是父不能慈、子不该孝。立了这新意后,再左勾右连、斜穿曲绕,团拢出一番新见解。每写罢一篇,他自家都忍不住高声赞叹,甚而拍案鼓掌。然而,教授读了,却把那老脸扭成个燋酸豏,嘴撇得烂刀豆一般,怪声怪气丢一句:“歪门邪道!”

    同学们背后都笑他是“施歪歪”,他听到后,虽有些恼,却立即告诫自己,自古英雄少知己,从来壮举人难识,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因此,他始终独来独往,从不屑与那群庸才为伍。每逢月圆花开,风朝雨夕,他都携一壶酒,去河畔田边,自饮自酌,自歌自叹。虽说孤寂,却也幽怀万端、豪兴自壮。

    只可惜,朝廷兴的这“三舍法”,只能由学校一级级考阅推选,由县升州,由州至省。这一层层,天梯一般。他文章虽新,却始终难入教授学官之眼,回回都被批为下等。他坚信若是宰相和官家读了他的文章,一定会击节赞赏。可升不到州学,便去不得京城赴省试,更莫说殿试。

    几年后,他被县学辞退。离开那学舍院门时,那些同学没一个来送他,全都低头装作不见,有的甚而在窃笑偷嘲。瞥见那些卑丑面目,他不由得仰天大笑,笑声惊得门外拴的一头驴子也跟着叫起来。

    回到家后,父母倒也没有在意。他家是乡里上户,田产几百亩,便是整日白坐,也一世无愁。他又是独子,父母一直都顺着他的意,由他自在。他却难安于这等自在。思来想去,去县里应募了一个吏职。做衙吏,一个月只有三两贯钱,只够一个人两顿粗饭、一碟酱菜,而且还时时拖延累欠。他自然不屑谋这点儿微利,是想在这乡里有一番作为。他早已知道乡里许多上户诡名寄产、隐匿田产,将自家田税转嫁于下等穷户。王安石当年推行“方田均税法”,便是要清查这些匿田,均平天下税赋,富者多纳,穷者少缴。

    他想:我应不得举,仕途无望,那便从乡里做起,也是朝廷极看重的一番实务,做得好必定能得人赏识,由蹊径升进。

    于是,他选了做乡书手。乡书手专管稽查乡里田籍、督催两税。论起乡里田税不公,头一桩便是“产去税存”。一些豪强买了穷户田产,却瞒隐税籍,穷户卖了田,税却仍在,被官府年年追讨,许多人因此被迫逃亡。

    他被分拨为帝丘乡乡书手,他知道帝丘乡隐匿田产最多的是皇阁村的两大豪强——王豪和娄善。两人中,娄善虽名为善,却最刁顽狠辣,被人唤作“娄鸡公”。生了三个儿子,两个也和他一般强横,唯有幼子还算温良。施万打算先从娄家查起。

    他从县里主簿那里领到税籍,先翻看娄家田税,娄家田产至少千亩,税籍上却只有三百多亩。施万看了,越发定了主意。他先装作闲步,穿了身半旧常服,骑头驴子来到皇阁村,寻见田里劳作的农人,慢慢探问。那些农人听到娄善的名字,顿时便不敢再说。施万只得转过话头,只问产去税存的人户。其中两家的田全都卖给了娄善,可说到“娄”字,那两家全都含糊抹过,不敢直说出来。

    施万记下这两家的姓名,骑了驴,离开皇阁村,一路思忖,往县里赶去。那时,天已黄昏,行了半里路,两边田头的农人都已归家,四野一片寂静。施万望着西天红霞、千顷金麦,想到自己即将解救穷困、惩治奸豪,多年郁郁抱负,终于能得施展,胸中升起一股豪情,不由得笑起来。正笑着,身后响起一阵马蹄声,回头一瞧,两个汉子骑着马疾奔过来,行至他身前时,忽然掉转马头,拦住了他。两个生得都极凶横,其中一个粗声问:“施歪歪,你将才在打问什么?”

    施万并没见过这两个人,顿时有些怕,忙说:“没打问什么,只是闲走走。”

    “闲走走?闲了不去嘬你老娘的奶,来这里扯卵含鸟?”两个人一起跳下马,其中一个过来一把揪住施万衣领,施万尚未来得及挣扎,便已被揪下驴子,摔在地上。随即,两个汉子抬起脚,朝他一阵猛踢,一脚重过一脚,疼得他几乎背过气去。两个汉子踢饱之后才转身上马,丢下一句:“往后若再见你闲睃乱探,把你肠子扯出来喂狗子!”

    施万在地上趴了许久,才费力爬起身子,浑身疼得连腿都抬不起,歇了一阵,才勉强骑上驴子。那驴子颠一下,浑身便剧痛一阵。千挨万挨,才挨回家。他父母见了,慌得抓手抓脚。他只说不慎跌进了土沟里,心里却知道,那两个凶徒是娄善指使的。在床上躺了两天,才疼得轻了些。

    他再躺不住,硬挣着下了床,骑了驴赶到县里,去主簿那里申领了税籍簿,怕乡司手力不济事,又去拜见县尉,恳请他差两个弓手。县尉听说他要去查娄善的田,忙说:“娄鸡公的田你也敢去查?莫说你,上一任知县要查他的隐田,他使钱嘱托京里朝官,上书揭举知县私挪盐税,修造官舍。那知县被夺了职,发配岭南。”

    施万听了,却更激起斗志:“小人有实据在手,不信他敢公然殴打官差。”

    “你身上这伤是哪里来的?何况朝廷严令,弓手只缉捕盗贼,不许下乡催税。”

    “小人那天去皇阁村查问田籍,回来途中被人殴伤,这便是盗贼行凶。”

    “嗯……我给你差两个弓手容易,你们一伙人同去,娄鸡公倒也不敢如何。只是查了这几十亩地,你恐怕得赔出更多来。”

    “此事因果,小人独自承当!”

    “哼哼,那便由你。我给你拨四个弓手。”

    于是,他带着四个弓手,又来到皇阁村娄善家。门仆进去通报,娄善迎了出来,脸上含着笑,竟然极谦和:“这位是施书手?有何公干吗?”

    “有两块田,前几年已被你买下,税籍却仍在原田主户头上,我是来查明此事的。”

    “哦,这桩事,老朽也才得知,是管账的糊涂,漏报了。老朽已吩咐人明早去县里关报。既然施书手来了,那更好。几位请进,我唤人取庄账田籍来。倒茶!几位稍坐一坐。”

    施万有些愕然,只好进去,到堂屋里坐下,娄家仆人赶忙端了茶来,全都恭恭敬敬的。才坐了片刻,娄善已抱着两册庄账走了出来:“施书手说的是这两块田吧。”施万接过来,翻开一看,正是上回打问到的那两块。娄善又唤人取过笔墨,施万翻开带来的税籍,将这两块田的旧户主揩去,填注为娄善。娄善一直在旁边含笑瞧着,等他填完,又要留他吃酒。施万忙谢辞出来,心里疑惘,有些不敢信。

    回到县里,他向主簿和县尉禀报,两人听了,也都极纳闷。施万知道娄善一定是在摆阴阵,必定不会如此轻易甘休。可等了几天,都未见异常,他也便渐渐放了心,却也不敢再继续去查娄善其他田籍,只能先搁一搁。

    有天,他去另一个村子查田籍回来,去县衙回禀,却见自己父亲和一个人从县衙一起走了出来。那人他似曾见过,却想不起。他忙走了过去,父亲一见他,脸上顿时一颤,但旋即用笑遮掩住。“爹,你来县衙做什么?”“只是闲来走走,瞧瞧你。”父亲仍在遮掩,旁边那人却笑着说:“施员外,我先告辞,下回若有好田典卖,莫忘了先告知我家员外。”他一惊,忙问:“爹,什么田产?”“这事你莫多问。”他这才发觉父亲手里攥着一卷纸,忙一把扯过来,打开一看,是一张田契,上头写着:施琴为报娄善旧恩,情愿将自家三十二亩田产赠予娄善,该田地处……

    “爹,什么旧恩?你为何平白将田送给娄善?”

    “唉……儿啊,往后你千万莫要再招惹他。他前日派人来说,你叫他损了一百多亩地的田税,让我赔补,否则便要让你再下不得床、行不得路。娄善那人说得出,便定然做得出……”

    “爹!”他又惊又怒,却说不出一个字。惊望半晌,看父亲满眼忧切,更是悲愤无比,他不愿再多说,转头冲进县衙,寻见了主簿,申领娄善田籍,要将他隐匿的田产全都清查出来。

    主簿却笑叹了一声:“你若真想和他斗,先修十年功。”

    他顿时愣住,自己虽然不怕那娄善,父母却不能不顾。一念及此,浑身气力立刻泄尽,满腹愤郁,却只能黯然回去。

    他闷闷想了几天,才渐渐回转心意,主簿所言不差,要和娄善那等豪强斗,的确得修炼出通身功夫,不可急躁,只能徐徐图之。而且,娄善所恃者,不过是钱。只要财势上胜过他,便可瞅准他的弱处,痛击一番。

    他更想到一条:这世上,财势再强,也敌不过权势。我眼下只是个小吏,若能在这县府站稳脚跟,上下团拢好,盘踞出一方权势。那时节,娄善便只是一头肥猪,任我宰割。

    想明白后,他再不消沉,振作起来,开始着力盘算如何团拢那些官和吏。他发觉,不论官还是吏,其实都只要两样:一是奉承,二是钱。前一样只是嘴上功夫,后一样却得真本领。自己只是个乡书手,虽然下乡丈量田土、核定税籍时,那些农户都要拿出些钱物来巴奉,但那只是些小钱。凭这些小钱,便是几辈子也难富。

    他苦想了几天,有次去税场对簿时,看到一个揽子偷偷塞给税吏一个小布袋,里头装的似乎是钱。他顿时有了主意,自己那一乡还没有揽子,小农户们又都苦于税吏作难。于是他先去近处一个村子,寻了个相识的三等户子弟,鼓动他去做揽子,自己只收一成利。那子弟不愿务农,又无其他出路,听了大喜。他便帮那子弟去说服了村里那些中下等农户。

    培植了这样一个揽子,竟有三样好处:一是白得一分利;二是借揽子的钱,自己做中人,团拢那些税吏;第三样更要紧,县里最重的公事是催税,身为乡书手,他年年得带了手力,下乡挨家去催逼。被逼讨的农户凄惨,他们这些逼讨人也苦累。常有穷户为躲税,逃亡他处。户口减了,便是知县失职。知县恼了,他们这些下吏便得挨责罚。有了揽子代农户缴税,他们便轻省许多。

    施万这一试手,得了益,忙去各村物色揽子,连他县学同学白丘也被他培植成了揽子。手底下握了十来个揽子,每年利钱上百贯。他并不缺花用,也不爱酒色笙歌,这些利钱便全都拿来团拢官吏。他读过书,有眼力,不似那些俗吏,只是粗捧傻奉承。他能分辨官吏各自性情喜好,该雅则雅,该俗则俗,因而人人都欢喜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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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18-12-18 11:03:19 | 显示全部楼层
    几年前,中官杨戬推行“括田令”,括到了襄邑。施万瞅准这一时机,翻看娄善田籍,找见了几百亩地都在可括之限。他便奉了官令,带了二十来个手力,气昂昂冲到皇阁村,将娄善的那几百亩田,一块一块括检了出来。瞧着娄善脸色灰白、嘴唇发抖,疼得几乎昏厥过去,施万心里积的那块仇气这才消散,点检田籍时,声气越发洪亮高畅。

    不过,这等大畅快毕竟极少。常日里,他都得尽力装出笑脸,不敢得罪任何人。有一回,开封府差了一个书吏来查问和买绢帛的事项,那人虽只是低阶衙吏,知县也不敢怠慢,吩咐主簿小心款待,主簿又唤了施万去陪侍。施万自然得尽力让那书吏欢心,那书吏却始终闷闷不乐。吃得半酣后,才说自己养了一只花犬,极可人意,可惜刚刚老死了。主簿听了,忙向施万使眼色,施万一愣,急切间竟想不出妥帖应答,便顺势趴到地上扮狗,欢叫着讨食。那书吏果然乐起来,笑眯了眼,夹起一块羊肉丢给他。他忙张嘴去叼,却没叼住,羊肉掉到了地上。那书吏顿时又露出愁容:“唉,我家那花花儿叼肉,从没丢过一回。”

    施万趴在地上,猛然怔住,心里一阵惊恍,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竟像是做梦一般,随即涌起一阵悲意,我原先是一头独狼,为何竟变作一条狗?

    他怔在那里,主簿连唤了几声,他才听见,忙爬起来去奉承那书吏,可心里始终重重坠着,嘴也跟着拙笨起来,说不出一句轻巧逗笑的话。那书吏也越发没了兴致,酒未喝完,便起身去歇息了。

    施万被主簿痛责了一通,一句都不敢应,只能垂头听着。主簿愤愤走后,他才失魂落魄回到住处。为了不误公事,他在县衙附近赁了这间住房,里头只有一张床、一只柜,空寂寂的。他躺倒在那床上,怔怔盯着房梁角上一只蜘蛛,那蜘蛛伏在一张破网中央,一动不动,像是死了。即便未死,这时才进二月,房里既没有蝇,也没有蚊,它恐怕等不及天热虫飞,已先饿死。施万心里默默问,你织这张网做何用?若没织这网,天地何等大?哪里寻不到食?有了这张网,你便死陷在这里,不得食,也不得自在……

    怅闷许多天,他不知自己这些年做了些什么,又成就了什么。用尽心力,竟活成这么一头有身无心的怪物。他觉着自己生错了地界,来错了年月。但若不这般活,还能哪般活?无可奈何之余,他也便渐渐丢掉了这无谓之想,重又活回惯常模样。只是,再与那些人欢谈笑饮,他总觉着少了些什么。

    周围那些官和吏却一切仍旧,该差遣他,便差遣他;该索要钱物,便索要钱物;该笑他骂他,便笑他骂他。他也越发不介怀,那些人都说他越发通脱了。或许正是这不介怀,让那桩事缠上了他。

    有天夜里,县尉敲开了他的门。县尉极少单独来寻他,更难得深夜来。他有些纳闷,忙请了进去。县尉并不坐下,站着说:“你得替我寻个人。”

    “什么人?”

    “皇阁村王豪过几天要办九豪宴,这人能出入王豪家,最好认得王豪家那个郑厨子。”

    他顿时想起白揽子,忙说了出来。

    “此人口风可严?这事绝不能透露出去。”

    “是个本分小心人,他做揽子,是小人替他说合成的。小人交代的事,他不敢不听。”

    “那好,这事便交给你。你去告诉那白揽子,让他九豪宴那天中午去王豪家,到后厨寻见郑厨子,而后躲到后院角落看着一个人。此人是新任知县身边那个姓莫的,若瞧见姓莫的独自去院角茅厕,就赶紧去给郑厨子报个信。报过了信,白揽子便离开王家。”

    施万点头受命,却不敢问其中原委。第二天忙去寻见了白揽子,将差事交代给了他。第三天,他去县衙,听着新知县命人到处寻那个姓莫的,他忙去打问,姓莫的竟不知去向。他听了,心里顿时一沉,却又猜不出其中隐情,暗暗担心了许多天。又听说郑厨子也不见了,他越发担忧。观望了一阵,并无其他动静牵连,这才松了口气。忙告诫自己,往后决不能再这般随意应承古怪杂事。

    等他忘记了这事,县尉却又寻过来,面色有些紧急:“你赶紧去寻郑厨子,如果见到,立即将他藏到隐秘之所,莫让任何人见到他,马上找人给我报信!”

    他一听,顿时明白,自己此前担忧并非妄测,这里头恐怕牵扯了大事端。他忙去郑厨子家,却没寻见,又急急去告诉白揽子,让他也一起寻。忙乱了许多天,都始终不见郑厨子踪影。县尉却没再来催,像是从无此事一般。他越发惊疑,却也更不敢问,也只能装作无事。

    可是进了正月,县尉却第三次敲开他的门,这回面色极严峻:“去年我要你寻白揽子办的那事,如今惹出了大祸患,一旦暴露,我们都得进牢狱,最轻也得判徒刑。正月十五,你叫上那个白揽子,和胡斗子、刘仓子一起去京城,办一桩事,断了这后患。至于详情,你听刘仓子安排。”

    他听了,一阵发寒,想推托,但县尉目光黑沉沉的,丝毫不容异议。他只得从命,去寻见白揽子,跟着胡斗子和刘仓子一起去了京城。一路上,那两人都不言语,到了京城后,刘仓子才说出要做的事宜。事情做完后,回来途中,他才知道,这桩事竟是杀害王小槐。他惊得说不出话,自己竟一步步掉进这等凶坑。

    回到襄邑,他立即辞了吏职,再不愿和这些人有丝毫牵扯。在家里躲了两天,有天清早忽然见院里落了许多栗子,随即便听说王小槐还魂闹鬼,三槐王家请了相绝陆青来驱祟。他犹豫半晌,还是骑着驴子赶过去,向陆青求教。

    陆青端坐在椅子上,注视着他,像是在黑夜里辨物认路一般,探寻了许久,才缓缓说:“此乃姤卦,义主相遇。心之所寻,天地回应。吉凶祸福,皆由人召。寻是得是,寻非得非。己所不知,迎面如镜……”他听了,心里一阵翻涌,自己这些年所遇所陷,岂不正是自寻自召?及至听到陆青教他的那句话,他更是怅然自失:

    “层层染得面目非,对镜可识当年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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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12-18 11:03:3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章




    萃,聚也。有聚必有党,有党必有争。故萃者,争之大也。

    ——苏轼《东坡易传》

    胡斗子恨不得剁掉自己那双手。

    他这双手比寻常男子的手要瘦小很多,指头又细又尖,细竹条编的小耙子一般。正因手小,儿时抢吃食,他一把总比兄弟们抓得少。他只能让自己手快些,因而养成了尖钻急狠的性子,他娘常笑他是小急爪。

    他家是乡里三等户,营生粗粗过得,只是略遇一些事,便难免局促。尤其他兄弟三个全都成年后,家计便越发紧涩。一旦父亲过世,兄弟析产,全都得落到五等穷户。胡斗子心思比两个兄弟聪敏些,见县里招衙吏,便偷偷去应募,竟被选中,且被差作斗子。

    每年夏秋,跟着父亲去纳税时,他最馋慕的便是斗子。那些斗子一身黑吏服,站在税场口上,冷着脸,凶着眼,呼喝斥骂,威风之极。尤其他们手中那文思院官制粮斗,松木制成,方口边沿包着铁叶,镂印着官文。一眼瞧去,便比乡里家用的木斗尊贵许多。一县几千农户的粮都要先倒进这里头,验过后,才堆到官仓,整运去汴京。这官斗,如同官家的一张御口,年复一年吞去全天下的粮米粟豆。能替官家把守这御口,自然无比尊荣威严。

    他领到那套黑绢吏服,欣喜得手都在颤,赶紧抱着走到官厅旁边的那间衙吏值日房中,脱掉自己身上旧常服,换上了这套新吏服。黑幞头戴正,衣襟拽直,牛皮腰带束紧。只有黑皮靴子略有些窄挤,穿一穿应该会宽松些。可惜那房里没有镜子,照不见自己威严。即便如此,他也立即觉着自己高大挺直许多。出了县衙,走在路上,路人不由得都要偷望他两眼。他将头昂得高高的,觉着自己脚下的尘土都在闪亮。

    回到家中,父母兄弟们见到,全都惊愣在那里。原本他是家中最受气的那个,从那天起,家人的声气全都虚软了许多。他父亲更是连连感叹:“往后纳粮,再不必受欺啦。”

    第一天到税场当差,他抱起那只官斗,里外上下细细摸看了半晌,像是捧到了官印一般,满心虔诚敬畏。有农户来纳粮,他不愿像其他斗子那般凶煞,和气笑着,让农户将粮食倒进木柜,他抓起木铲,铲进粮斗中,盛满后,拿过木概子,小心刮去上头多余的粮食,将粮面刮得镜子一般平整。让那农户瞧过,才倒进木槽里。这一举一动,都让他觉着自己既威严又公道,如同天地良心在自家胸中。

    然而,傍晚歇工后,其他斗子邀他一起去吃酒。他忙笑着点头,心里却忐忑不已。自己头回当差,该出钱宴请这些人,可身上只有三十几文钱,只能暗暗盼着众人是凑份子。那些斗子却全都不说钱,也不进小酒肆,选了家酒楼,上楼坐下来便点酒菜,他听着那些菜名,每一道都不下三十文,酒也要的上等,一角又是七八十文。那些人每点一道菜,他心里便惊痛一下。总共十二个斗子,竟点了十七八道菜、八角酒。菜才上齐,两个唱曲的伎人进来,那个老斗子又叫她们坐在一边弹唱助兴,又至少得百十文钱。

    他只能强压住慌,勉强赔笑。众人喝了两巡酒,其中一个老斗子望着他说:“今天这顿酒,大伙儿的份例都在里头,唯独你这新番,把那粮斗刮得那般平,一粒都不肯多,该罚你给俺们唱一曲。”他听了,脸顿时涨红,不知该如何应答。其他人哄叫起来:“对!该罚,唱一曲!”他只得尽力笑着说:“晚辈今天头次当差,诸样规矩都不懂,还请各位哥哥叔伯多看顾。只是我这嗓子鸡叫一般,怕吓到诸位前辈。”“我们偏爱听鸡叫,你今天休想逃过,快唱!”他只得干着喉咙、颤着声唱了一个小曲,唱到高处,嗓子卡住,发出一声破布扯裂之响。众人全都哄笑起来:“这哪里是鸡叫,分明是强奸村妇,扯破了人家的裤儿,哈哈!”他羞得不住干笑,脸烫得几乎要肿。

    众人笑过之后,那老斗子才又说道:“后生哪,咱们做吏人的三头难,上头官为难,下头民为难,回到家,妻儿吃穿为难。良心是得留着,可良心也得拿皮肉裹着。这外头的皮肉若饿尽了,里头的良心能存得住?因此呢,咱们得用三紧,才应付得过那三难。上头的官儿,要紧着伺候好;下头的民,要紧着催督好;家头的妻儿,要紧着照料好。就拿咱们做斗子的来说,一斗麦,刮得过平,拿什么来孝敬上头的官儿?我做了一辈子斗子,每月那三贯柴米钱能养得过三口人?但若是每斗都装得过满,一来难过那些农户的急眼,二来也难过自家良心。因此呢,咱们一斗只多取一口粮,这一口粮喂雀儿都不够,每个农户们折不到多少,咱们却积少成多,聚起来,该上贡的上贡,该均分的均分。这样,三难才能成三好。”

    胡斗子听了恍然大悟,忙连连点头:“若不是老伯教导,小的如何能省得这些?”

    于是,从那以后,每斗粮他都略略多盛一些。他手小灵便,做这些遮掩,迅即便会。这时,再看那官斗,像是吃饱了的一张大嘴,嘴边还沾着几粒粮。那几粒粮便是他的衣食所在。三斗米能匀出一升,一户平均纳粮三石,便能多出一斗。襄邑人口有两千多户,总共便能宽剩出二百多石粮,卖成钱是二百多贯,除去上贡给官儿的,他们十二个斗子,一个人便能分得十来贯。

    第一回分到这些钱,胡斗子心里多少有些不自在。他拿出一半给家里买了些绢匹酒肉菜蔬,背回家去过除夕。父母看到,全都喜得直拌嘴咂舌,两个兄弟则又嫉又馋。他又将另一半钱交给父亲,父亲更是乐得只剩一道眼缝儿。看到这情形,他不禁想起那老斗子说的三难三好,心想:我也并没有做些多亏心的事,再说,收粮时,每天累得胳膊要断,得这些,也是该当。

    到第二年纳粮时,那些斗子见他同了心意,便偷偷拿出一只官斗给他,他先不明白,但再一看,这只官斗似乎比原先那只略高几分。凑近细瞧,那边沿又贴了一层铁叶,铁叶下加了一段木板。这样一斗粮便至少能多出一升来。他不由得暗暗惊叹,若不细看,谁瞧得出?他虽隐隐有些不安,却立即想到,我若不用这斗,必定会被其他斗子踢排开。再说,一人正直,又济得了什么?

    于是,他笑着接过那斗子。有了这新斗,盛粮时便再不必遮遮掩掩耍手技,那些农户见他用概子刮得极平,有时甚而会刮凹一些,都极为感恩,连声道谢。他不由得笑叹,果然略一使些手段,三难顿时变三好。

    除了这官斗,那些老斗子更有各般技法,渐渐都放心教给了他,左掠一升,右攥一寸。一年下来,竟能分得三十多贯,强似耕三十亩地。

    做了些年月后,胡斗子也成了老斗子。凭着那双瘦尖小手和机巧之心,他比先前那些老斗子更加善钻善营,不再只于收粮关节上设法。他和籍田的乡书手、管仓的仓子、管账的手分等要害吏人,渐渐串拢到一处,有时只揩抹一两个数字,便是几十贯钱。连主簿、县丞也发觉他才干,不时委任一些差事。他成了襄邑衙前的健吏之一。

    有时胡斗子也难免担忧,怕事情一旦败露,不知如何收场。尤其有回见到一只野狗,原本只在那些酒肆面馆外候食,有回竟偷偷溜进厨房,叼了一大块肉,被那厨子发觉,一刀甩过去,当即砍折了一条后腿。那血淋淋惨叫声让他心惊不已。但又一想,这世事便是如此,富贵从来险中求,若想求太平,便得长挨穷。

    于是,胡斗子不再多虑,伸着那双小瘦手,能多刮揽一些,便尽力多刮揽。他心里那只斗,口也张得越来越大。只是衙前吏人各掌各的要害,上头那些衙吏更有势要,尤其顶头那些典史,掌管一县紧要实务,连知县、主簿时时都得依赖他们。去到哪里,人都当作官爷看待。他虽眼馋,却急不来,只能尽力在县尉、主簿、县丞跟前多效力。

    胡斗子没想到,这馋急竟害了自己。更没想到,祸事由头竟来自郑厨子。

    自从升作斗子头儿后,寻常酒肆他再瞧不入眼,每逢得了一注外财,便学那些上等衙吏,去县里最好的清香楼吃回酒,那时郑厨子正在清香楼当厨。胡斗子见那些上等衙吏每逢年节,都要请县里好厨,去乡里摆家宴,请些体面宾客壮门户。他也动了心,咬牙出了五贯钱,雇了郑厨子,自己也回家摆了一回家宴。太尊贵的人请不动,他便极力赔话送礼,将县里几位典史、手分请到家中,满村的人全都来门前围看,着实风光了一回。

    自那以后,但凡过节,他都要雇郑厨子,摆设家宴,热闹一番,因此与郑厨子极熟络。后来郑厨子惹上官司,出狱后被王豪雇去,他才换了其他厨子。

    去年,新知县上任,胡斗子用心留意,想寻找时机巴附到这新知县,以求升进。正在觑探,县尉忽然来寻他,找了个僻静处,低声吩咐他一件事:“我知你和郑厨子相熟,眼下有一桩事要你去说通他。几天后,皇阁村王豪要摆桃花宴,他请了一个人去赴宴。那人是新任知县手底下那姓莫的幕客,想必你也见了?”

    胡斗子忙点了点头。

    “你若说成此事,便升你做客司通引。”

    他一听,顿时大喜。客司主管迎送往来官员,差事虽辛苦,门路却广,常能见一些高官要员,伺候得好,便能举步飞升。但他随即想到,县尉只管缉捕盗贼,保境内安宁,客司选吏,并不在他权限之内。不过,他并不敢流露疑意,忙小心问:“不知县尉差小人去说何事?”

    “那姓莫的不能活。”

    “啊?”他大惊。

    “我要你去说服郑厨子在桃花宴上杀掉姓莫的。”

    “这……这是要命的事,小人虽与郑厨子相熟,他哪里肯听小人一句话,便去杀人,何况是知县的幕客?”

    “这里有二百两银子,你给那郑厨子。另外,他上回那桩命案,虽说证据不足,王豪将他保了出去,但案子并未了结,他那嫌疑仍脱不去。你去跟他说,他若不肯做,我立即差人去捉他。你若不去,我另寻他人。只是,我听闻你这些年挖了不少暗沟,银水一股股往你袋里流。新知县正在清查亏空,我只好秉公办事。”

    他听了,惊愣半晌,才低声说:“小人奉命。”

    “你让郑厨子那天中午厨房候命。王豪家后院角上有间茅厕,姓莫的独自进去时,我已安排好人给郑厨子通信,郑厨子立即去那茅厕杀掉姓莫的。记住,我从没下过命,此事只有你知。做成了,也莫来复命。”

    “小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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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12-18 11:03:47 | 显示全部楼层
    他只带了一百两银子,去皇阁村王豪家,托门仆唤出郑厨子,走到田野无人处,才将县尉吩咐的告诉了郑厨子。郑厨子听了,自然吃惊无比,忙连声推拒。他只能添些言语,说县里寻找新物证,能断定那桩命案是郑厨子所为。郑厨子慌惧半晌,终于点头答应。他忙将银子交给郑厨子,又仔细交代了一番,这才匆忙离开。

    回到县里,他打问到姓莫的在县衙后临街一小间官舍居住。到了桃花宴那天,惶惶难安,早早便去那条后街口觑看,果然见王豪和姓莫的一起出来,各骑了一匹马,望东边帝丘乡行去。一整天,他都惶惶难安,又不愿见人,便回到住处,关起门,躺一会儿,又坐一会儿,坐不住又来回踱步。一直烦躁到下午,才走到县衙那边,坐进街口一家茶肆,要了碗茶,坐着看动静。一直到傍晚,都没异常。天黑后,他再坐不住,又转到后街街口一家小酒肆,要了些酒菜,慢慢吃着等看。直到深夜,店里只剩他一个客人,店家不敢催他,只在旁边不住搬凳擦桌。他也等得疲乏,刚起身算过钱,一转头,忽然瞧见一个人骑着匹马、低着头行了过来。虽然外头只有依稀月光,却仍一眼瞧出是那姓莫的。他忙走出酒肆,瞧着姓莫的骑马转进小街,停到那间小官舍门前,下马拿钥匙开了门,牵马走了进去,而后又关上了院门。

    看来郑厨子没能下得了手。他不知该欢喜,还是该懊丧,但仍松了一口气,慢慢走回自己住处,盘算了一夜,该如何向县尉交代。

    第二天,他又来到县衙前,却见两个县吏在说话,一个问:“没寻见莫先生?知县又在里头催唤。”另一个说:“没有,院门从里头关着,拍了半天没人应,我翻墙进去,里头只有莫先生那匹马,屋里却不见人。问邻舍,邻舍说昨晚听到莫先生深夜回去,再没听见开门……”

    胡斗子听了大惊,却又不敢去问,惴惴等了几天。知县差人四处寻那姓莫的,始终没找见。胡斗子暗暗琢磨:或许是郑厨子将消息透露给了姓莫的,姓莫的怕再遭毒手,暗地逃了?又过了两天,他去皇阁村寻郑厨子,却听王家仆人说,桃花宴那天下午郑厨子便不告而别。他越发断定,自己所猜不错。无论如何,只要寻不见姓莫的,县尉交的差事也算做成了。

    之后他几回遇到县尉,县尉都装作没见,他也便装作无事,心里却始终难安,这吏职太凶险,恐怕再做不得了。但不做这个,还能做什么?他只好边做边看,留意其他好出路。收粮时,也再不敢伸手去刮揽了。

    过了几个月,县尉竟又来寻到他,让他赶紧去寻郑厨子,并告诫他:“郑厨子若是乱走乱说,头一个入狱发配的便是你!”他不知道其中又有了何等祸端,忙去寻郑厨子。郑厨子的确回来了,但第二天便不知所终。他慌得不知该如何是好,寻问了许多天,都不见郑厨子踪影,恐怕是又逃了。县尉也并未再来寻他,他也才渐渐放了心。

    谁知,正月间,县尉第三次寻见他,命他跟刘仓子去汴京做一桩事。他见县尉说得严峻,不敢不从。正月十三,跟着刘仓子,还有施书手、白揽子一起赶到汴京,随后莫名其妙做了那桩事。离开汴京,回来路上,刘仓子才说借那桩事,杀了王小槐。迎着寒风,他早已手脸僵冷,听了这话,更惊得牙齿叩响,不住打起冷战,被人骗进这样一桩凶事,自己竟浑然不觉。这权势之地,鬼魅群聚,不知哪天连性命都要赔进去。

    回到县里后,他再不敢拖延,急急辞了吏职,躲回到家里。又不敢告诉家人,只能装病。谁知有天清早,他家院里落了许多栗子,随后便听说皇阁村闹鬼,王小槐还魂,半夜抛撒栗子,四处惊扰不宁。三槐王家人心惶惧,请了相绝陆青来驱祟。他听过相绝大名,知道绝非那等骗财术士,忙也赶去求教。

    陆青见了他,冷冰冰注视着他,像是在瞧地洞里一只蝼蛄虫一般,那目光满是怜鄙,逼得他不由得垂下眼躲开,不敢抬头。半晌,陆青缓缓道:“萃卦为聚,群分其类。云以风聚,水由势分。高山难登,青松为友;腐水易积,虻蝇相争……”随后,陆青教了他一句解祟之语,他听了,额头不禁渗出汗来:

    “妄将利心认己心,身到险滩恨急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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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18-12-18 11:03:5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章




    昏冥于升,知进而不知止者也。其为不明,甚矣。

    ——程颐《伊川易传》

    刘仓子已经躁急了许多年。

    他父亲是衙前老吏,为人愚懦,事事小心,到老也只是个写录文籍的贴司。月钱三贯、米六斗,仅免于饥寒。刘仓子自小瞧着其他吏户家的孩儿吃穿耍用,样样都胜过他许多,再看那些父亲,个个鼻孔哼气、眼朝天翻、话声震瓦,他父亲却常躬着背、垂着脸,走路生怕踩到什么。别人的差事常推给他,功劳却从不算及他。

    刘仓子不愿如父亲这般窝气受嘲,何况这大宋,是吏人之世界。州县官员虽然皆由朝廷差遣。可官有避嫌之规,严禁去原籍或有田产之地赴任,因此,官常为客,三年任满,便得迁转。而吏却是主,世代生长于斯,人情事理,自来惯习。官不知的,吏熟;官不见的,吏察,因而,有强吏自称“立地知县”。刘仓子便想做这等立地官人。

    他自小学了些文墨,投名应募吏职后,先被差作乡书手。乡书手是向下的职务,常年只能奔走于乡里。他瞅准了县仓,一县要务在税赋,税赋大半归县仓。县仓簿记由一位手分掌管,他便时时寻机去巴附这手分。他没有钱去开路,只能使力,运柴搬水、跑腿捎物、听风探信……但凡能瞅见的间隙,都尽力奔赶过去。那手分自然知道他的私心,却始终装作不知,他献忠效力,只安然受之,把他当作一个义仆。他虽懊闷,却不敢懈怠,更不敢流露丝毫。

    如此勤勉了五年,他已经二十四岁。那手分似乎略略转了些意,有天向他透了一句活话:“那老仓子昏得连麦和荞麦都辨不清了,得换人了。”他听了无比欢喜,去乡里催税时,向一家农户强索了两只鸡,提着要去送给那手分。刚走到桥头,见两个公人押着一个戴枷囚犯,迎面走过来。他一瞧那囚犯,竟是那手分,头发披散,满脸污垢,咧着嘴在哭。他顿时惊住,手一松,两只公鸡掉落,扑腾几下,一起掉进了河里。

    更令他懊丧的是,县仓新差的手分,竟是他原先的上司。他因一心望着县仓,从未着意敬顺这个上司,而这上司也早已晓得他的心思作为。他心一横,转而又去巴附这上司。这上司始终冷着脸,偶尔嘲他几句。他顾不得这些,照旧继续寻机效力,那上司也只安然受之,连头都未点过一点。

    又过了三年,到去年年初,上一位知县都已任满,那上司却仍未有一丝松活。他也心力耗尽,心想自己这辈子恐怕也只能做个下吏,至今连个妻子都无力说娶。这颓念一生,人顿时委顿,觉着眼前黑茫茫,寻不见一丝生趣。灰心之极,甚而想寻短见。

    可就在这时,那上司竟唤他过去,说:“那老仓子已老得连钥匙都认不得了。县丞已撵走了他,你来替这个缺吧,明早交接。”他听了,瞪直双眼,头皮一阵阵冒寒气,半晌才回过神,张开嘴,却发不出声,只怔怔点了点头。回去途中,一直如同做梦。路边一个妇人抱着个幼儿,那幼儿流着鼻涕,望着他叫:“官儿,官儿!”他一听,才醒转过来,顿时咧嘴大笑起来,笑声像是大风从破窗纸缝里呼啸而过,唬得那幼儿顿时哭起来,那做娘的白了他一眼,忙抱着孩子回房里去了。他却一笑再止不住,一路笑回家,脚步几乎要离地飞起来。

    第二天一早,他赶去了县仓。他在这附近不知窥望过多少回,今天终于走近。那县仓在睢水上游,河湾边一大片空地上。一丈多高土坯围墙,两扇铁叶大门,黑漆早已锈蚀剥落。门边挂着一个牌子,上写“襄邑官仓”。墙侧有一个大水池,以备火患。

    大门旁边还有一扇小门,他刚走过去,门忽然打开,一个老吏走了出来,正是那老仓子,年近六十,须发皆白。身子虽瘦小,瞧着却极精悍,朝他望过来时,目光有些倨傲不屑。他最恨的人便是这老仓子,几十年把着这粮仓的门,不知偷挪了多少公粮,家中数百亩良田,子孙尽都在县里为吏,个个都张狂无比。

    老仓子微露出些笑:“进来吧。”他忙跟了进去,里头是一个极宽阔场院,巍然耸立几十座仓廒,全都是青瓦青砖,尖顶圆墙。那场院地势中间略高,环绕仓廒,布满砖砌水槽,通往场院四周泄水暗沟。四下里极静寂,只有几只鸟雀在仓顶晨光中飞跳鸣叫。几个弓手并排坐在一座仓廒墙根晒日头。

    老仓子引着他走进门边一间房舍,那个手分上司正坐在一张黑漆方桌边吃茶,两个小吏站在柜子边整理簿记,另有一个年轻吏人侍立在门边,脸上一直挂着恭笑。他认得,是县里一个抄录税簿的贴司,年纪、家室都和他相似。

    那上司见他进来,放下茶盅,吩咐道:“往后便是你们两个轮值看管这官仓,桌上那些是存粮簿记,你们和老仓子一起去粮仓查点清楚,交接过后,少了缺了,便是你们两个来担责。”

    小吏将一本簿记递给他,他忙接过,和那年轻贴司一起跟着老仓子去清点粮库。老仓子拿了一串钥匙,一间间打开,给他们报数。他和那年轻贴司都不敢松懈,尤其是前不久这官仓才遭盗窃,丢了近千石粮,至今还在追捕盗贼。他们两个一笔笔对着簿记仔细查看,整整耗了一上午,终于清点完毕,数目无误。那被盗的粮,已在这粮簿上勾除。他们两个才放了心。

    三人一起去回禀那手分上司。手分叫一个小吏将那簿记收进公文袋中,正准备起身,忽然说:“竟忘了最要紧一节,你们两个得在那粮簿上签字画押,才算交接完备。”随即转头叫那小吏从公文袋中取出那粮簿,拿过笔墨。他照吩咐,在那簿记末页上写下:“交接清点已毕,账目存粮相符。”而后签字画押,填写年月日。又让那贴司也签字画押。手分这才叫小吏重新收起那粮簿,让老仓子将粮仓钥匙交了出来。他忙小心接过,和那年轻贴司一起出门送走上司,回来商议了一番,定下以日中为界,一人当值六个时辰。那天由他先当值。

    那年轻贴司走后,他关起了小门,在粮库中慢慢巡看。那几个弓手忙站起来,都恭称他“刘仓子”,跟在他身后,一路热心解说。他仰头望向那些仓廒,如一座座雄壮青岭,心也随之高阔开敞。不由得笑叹一声,费了近十年苦功,终于到得这地步。

    这些年,他早已探问到这官仓中许多隐情,偷窃、挪移、转卖、亏空……最惊人者,是几年前“两仓一牌”事件。县里共有两仓,除去这座税粮仓,另有一座常平仓,专存粜卖赈济之粮。开封府每年定期差人分别来点检两仓。那年,襄邑常平仓存粮被盗卖一空。点检官来查常平仓时,县里将官仓的牌子换成常平仓,把点检官接到这里,竟顺利瞒过。之后花了几年,设法添了许多杂变税,才将常平仓存粮勉强补齐。

    刘仓子知道,至少一年之内,不能妄动任何心思,等摸清了其中理路,才能徐徐图之。于是他安安分分值守,并时刻提防着另一个仓子,不许自己出任何纰漏。

    新知县上任后,头一件事便是来点检官仓。县丞和主簿跟着那新知县,叫了官仓手分,拿着粮簿来点检。那天正该他当值,他垂首紧跟在后边,手分翻开那粮簿,边走边报数目。新知县初来乍到,查问不到多细,只在场院内略走了一圈, 便回去了。他一眼看到手分手中那粮簿,觉着似乎有些不对,一时间却想不出哪里不对,心里却隐隐一寒。

    那些官员走后,他仔细回想了一阵,却仍想不出,倒是忽然念及另一桩事:那老仓子守了这粮仓大半生,一家十数口都靠这粮仓谋福得利。他虽然年老,却为何不让自己儿子接替这职任?以他在这县里的资历人情,不难办到。为何会将这肥差轻易让给我们两个孤穷下吏?

    他越想越疑,越疑越怕。难道是他们做下亏漏,让我们两个没来路的顶祸?但那天接手时,仓中粮食账目并没有什么差误,全都对得上。他再三想不明白,只得作罢,心里却始终有些隐忧。

    过了一阵,他隐约听到些言语,这官仓似乎真有亏空。他听到后,顿时慌怕起来,自己果然是被捉来顶罪。他不知该如何是好,又没有人可以商议,只能惶惶待命。幸而主簿和几个大吏设法造出个账目,暂时瞒过了新知县。他这才略略安了些心。

    好不容易熬过一年,到今年正月十二那天,他轮过值,正在寒风里急急往家赶,忽然被一个人叫住,抬头一看,竟是县尉卫参。他从未答过话,只知此人心胸极窄,爱记恨人,因而有些怕。县尉将他叫到旁边一座酒楼,选了个僻静阁子,叫了些酒菜,让他坐下说话。他哪里敢坐,推让了半晌。县尉有些恼起来:“让你坐便坐,哪来这般絮烦?”他只得蹭着椅边虚虚坐下。

    “我叫你来,是要你去做一桩事。我不跟你绕肠子,便直说了——”县尉忽然隔着桌子伸过头,压低了声音,“有个人你得帮我除掉。”

    他听了一惊,险些滑坐到地上。

    “此人是个孩童,家在帝丘乡皇阁村,名叫王小槐。你可听说过?”

    他慌点了点头。

    “若不除掉这个孽畜,你这条性命便难保。你可知为何?”

    他忙摇了摇头。

    “去年你升作仓子,去官仓交接。那手分收了粮簿,又取出来叫你签字画押。你可记得?”

    他一惊,忙点了点头。

    “他收进公文袋的,是你清点时的账簿,第二次取出来的,却是另一本账簿。前一本是假账簿,后一本才是真账簿,亏空有两千多石。”

    他不由得惊唤出声,屁股下面凳子一滑,顿时跌坐到地上。他慌忙爬了起来。

    “眼下众人虽瞒住了新知县,王小槐却从他那死爹那里得知了此事,并打算告发。他若一旦嚷破,你这条性命还想保住?”

    他几乎要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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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县尉却伸着头、凶狠狠瞪着他:“你必须除掉那小孽畜。正月十五,小孽畜要去汴京,那天半夜,有顶轿子抬了他,沿汴河大街出东水门。那轿顶上插了根枯枝。我替你告假,再给你寻三个帮手。不过,如何下手,得你自家安排。你若办成此事,我保你做官仓手分。你若不去,我便到新知县跟前揭破假账一事。上头签字画押的是你,偷盗两千石的自然也是你。明天清早,我叫人备好四匹马,在县西头五里亭下等你,你们四个聚齐了,便尽早上路。”

    他垂下头,再说不出话。回去后,焦苦了一夜,终不敢不去。第二天一早,谎称赴京公干,告辞了父母,来到五里亭。果然有个弓手牵着四匹马等在那里,弓手将马交给他,便转身走了。他等了半晌,白揽子、施书手、胡斗子三人陆续来了。那三人都神色愁苦,自然都是被胁迫而来。他不愿多语,骑上马,便往汴京赶去,那三人一直跟在后头。

    到京城时,已是正月十五傍晚,他们在虹桥边一家面馆吃了碗面。他让那三人去旁边茶肆里等着,自己骑了马,先去探路。他是头一回来汴京,却毫无心思去观赏市景。一路问着,进了东水门,沿着汴河大街向西,慢慢探看,走了许久,见街边有家铁铺,便进去买了把尖刀。而后上马原路返回,见香染街口过去百十步便是东水门,便选定了这里。下马站在街口,思忖良久,他才想出一个主意。

    以往,想出一个好主意时,他都要暗暗欢喜半晌。那天,天色已黑,他站在那街口,望着往来行人,两边楼店灯火,心里却焦苦之极。他觉着自己像个孤魂一般,一阵阵想哭,寒风刺眼,泪水不由得落下来。他忙擦掉眼泪,不许自己再多想,便上马出城,寻见了那三个人。那三人也都低头苦脸,没有言语。他坐下来要了半角酒,和那三人一起各吃了两碗。而后,借着酒劲,将自己的安排告诉了三人,只是没有提刺杀。

    将近午夜,那茶肆要打烊时,他们才出来,骑马过桥,进了东水门,来到香染街口。他让那三人牵着四匹马,躲在左街避风处,自己则守在街口店门边,一直瞅望着。那轿子要从西边过来,西头只有一家赵太丞医馆和一院官宅,早已关门,外面没挂灯笼,大团乌云又遮住圆月。只有借着东边孙羊正店的灯光,才隐约看得清一段路面。这时街上早已清静,只偶尔有个路人经过。

    他等了许久,听到一阵唰唰脚步声,随后,一顶轿子从暗影中显了出来,轿顶上插了根枯枝。他忙转身急步跑到那避风处,低催了一声,随即和那三人翻身上马,用力驱马向那轿子奔去,那轿子刚行到街口,他的马几乎撞到轿子。他腾地跳下马,心里恨怨借势发作,恨恨怒骂起来。那三人也已奔到,照安排的,全都跳下马,胡斗子和白揽子揪住前头那个轿夫,施书手挡住后头那个轿夫,一起高声怒骂。他则趁机抽出尖刀,掀开轿帘,里头极暗,只隐约看到一个瘦小黑影,他略一犹豫,一咬牙,朝那黑影狠狠刺去,一刀深刺进身体中,里头发出一声呻吟,幸而声音不高。他怕一刀不死,用力抽刀,又连刺两刀,里头再不动弹。他慌忙转身,叫了声:“算了!饶过他们。”胡斗子三人听到,全都松开手,四人一起跳上马,飞快奔出了东水门。

    直奔了一个多时辰,奔出城郊,才放缓了马步。这时,他才后怕起来,忙从袋里取出那尖刀,用力抛进河中,手一直抖个不住。他原本不想说出此事,但那时若不说出,心恐怕要胀破。于是,他颤着声音,告诉那三人:“将才那轿子里坐的是皇阁村王小槐,我杀了他……”

    回去后,他不敢见任何人,装作受了风寒,躺倒在床上,一直躺了两三天。知道自己再这般躺下去,终究不是办法,只得起来。他娘给他熬了碗粥,他正吃着,他娘在一旁满脸惊疑说:“你说可怪不可怪?今早我开门一瞧,咱们家院里落了许多栗子,唬了我一跳,忙都捡了起来。晌午出门去买丝线,听到四处都在传,说帝丘乡皇阁村闹鬼,三槐王家那个叫王小槐的正月死在汴京,前晚半夜居然坐着辆灵车,回家去了。他们族里人进去看,却又不见人影,远近几十上百家院里清早都落了许多栗子。我一听,险些连胆都唬破了。隔了二十多里地,那孩子闹祟咋闹到咱们家来了?众人还说,三槐王家昨天请了京城那个相绝陆青驱祟,去的人极多,恐怕要两三天,儿啊,莫不是你去汴京,犯了祟气?回来便病了。你赶紧也去皇阁村求求那位相绝吧——”

    他听到后,险些端不住那粥碗,强抑住,才没惊到娘。勉强吃完了那粥,回到自己屋中,惶惶急想了半晌,终于还是忍不住出门,赶到皇阁村,去求见陆青。王小槐家院门外果然候了许多人,排了许久才轮到他。

    他惴惴走进那宽阔庭院,见一个年轻男子端坐在堂屋里,便小心走了进去。那年轻男子面容清瘦,穿着一领半旧白绢道袍,目光清冷,寒水一般。朝他微一抬手,示意他坐到对面那张椅子上。他惴惴坐下,陆青微皱起眉头,盯着他注视了半晌,眼中泛出些苦意。而后才徐徐开口:“升卦之象,阶高梯长。君子顺时,小人借势。积德而进,人蒙其惠。凭力而升,人妒其能。侥幸而得,反受其害——”他听了,心里顿时一颤。接着,陆青又叫他清明去汴京,对着一顶轿子说一句话,他越发慌怕起来。及至听到那句话,竟忍不住哭了起来:

    “吞钩鱼不知,欢尽愁无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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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12-18 11:04:2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章




    困者,唯困于所欲耳。

    ——程颐《伊川易传》

    卫参不知道自己如何变成了今日这等模样。

    他今年三十六岁,父亲曾是梓州州学助教,职低官微,常年未得升迁,却性情和顺,平生只以读书为乐,也时时教导卫参安时处顺,乐天知命。卫参生性却有些好强,尤其十四岁那年读到《荀子·天论》那句:“从天而颂之,孰与制天命而用之;望时而待之,孰与应时而使之?”他不由得热血冲顶、浑身发颤,这正是自己欲说而始终不知如何道明之理。十八岁时,深夜读《后汉书·范滂传》:“滂登车揽辔,慨然有澄清天下之志。”他不由得拍床大叫:“好!”当时他正趴在县学学舍通铺上,其他舍友早已睡着,全都被他这一声叫惊醒。

    从此,“慨然”二字横生在他胸中,再看前朝名臣范仲淹、王安石诸公,无不自年少起,便怀有慷慨平天下之志,他更是坚定了志意,要为这天下尽一番赤诚。

    大观四年,他二十五岁,一举登第,殿试考中第四甲进士出身,赐绿袍、靴、笏,不久便被差往杭州任钱塘县盐监。那几年,天子重用蔡京,重行新法。卫参虽赞同新法,却眼见蔡京新法一改王安石初衷,只一心敛财媚上,因而极为痛恶。尤其是新改盐法,一道诏令,旧盐钞立即废止。那时卫参正在太学上舍读书,亲眼见到一个盐商拿着一叠旧盐钞站在蔡河边,一边大哭,一边将那些盐钞撕得粉碎。那一张盐钞便是数十贯钱。盐商将碎纸抛向水中,而后纵身跳入河里,幸而被河边船夫救了起来。

    卫参到钱塘赴任时,蔡京因多位朝臣屡次弹劾,竟也被贬到杭州居住。卫参得知后,寻到蔡京贬所。一院小小官舍,院门半开,蔡京正在院中赏看一株梅花。有侍卫看守,不许外人进去。卫参便立在那院门前,从怀中取出一卷纸,上头是一篇疏论,由卫参一位太学同学陈朝老所作,上疏论奏蔡京十四大罪状,在京城广被士子传抄,卫参也留了一份。他展开那文章,对着门里高声诵读:“蔡京渎上帝,罔君父,结奥援,轻爵禄,广费用,变法度,妄制作,喜导谀,钳台谏,炽亲党,长奔兢,崇释老,穷土木,矜远略……”引得众人都来围看,并不住叫好。卫参出罢恶气,这才拂袖大笑离去。

    在那盐监职任上,他尽力奉公勤勉,不敢有丝毫疏忽。只是初入此门,于盐务全然不知,只能向那些老吏请教。那些老吏也殷勤周至,事事都办得妥帖。一年多后,他才渐渐通晓了其间备细。谁知转运使盐事帐司前来例行核查,竟查出许多账目缺漏。查审之后,才知是那些老吏串通造伪,偷挪盐税。他虽没有贪渎,却因失察之罪,被勒停编管,贬到江西虔州。

    他脱去绿锦官服,换上布衫布裤,一路由所经州军院虞候押送递解,受尽艰辛,才到了虔州。住在官厅后头窄陋低湿的厢房里,虽能自由行走,却不能出城,每一旬还得去长吏厅呈身。最要紧是衣食,俸禄已停,若有保人,还可授业教书,挣些钱粮。他却无亲无故,只能依“乞丐人法”,由官厅每日支二升米、二十文钱。每天去领钱米时,真如乞丐一般。连小吏见了他,都能任意呼喝。他虽然自幼家境清寒,却哪里受过这等困辱?几回想悬梁自尽,将腰带拴到房梁上,踩着凳子,头要伸进去时,却终不甘心,只能流泪下来。他不愿自此消沉,不停以历代那些受贬名臣自励,没有钱买书,每日便去书肆中站着借读。寄情于经书史传,令自己忘却周遭。

    两年后,朝廷大赦,他紧忙欢喜收拾那些破旧衣物,准备动身回京。衙前一个书吏来到他门前,并不进来,手里拿了一纸官文。他忙站直身子,恭听那赦令。那书吏高声念道:“罪臣卫参,心怀怨望,未知悔改。再加贬谪,编管梧州……”他听后,脊梁骨咯吱吱抖起来,像是要抖散一般,身子顿时软倒。

    递解途中,他才听说,蔡京已被召回京城,再任宰相。自己被再贬,恐怕是由于当年杭州那一辱。他悔恨之极,却已无可如何。

    梧州远在广西,境况比虔州更劣。到了那里,连言语都有些听不懂。他又不知应变,触怒了衙吏。那些衙吏动辄将他锁在房中,连着几天不许他出门。不但没有月钱,连饭食也时常断缺,他却只能苦挨。

    挨了三年,挨得他脸枯身瘠、状同饿鬼。当年那慨然之气,早已消磨一尽,胸中只剩一点儿苟生歹活之念。幸而又遇大赦,蔡京也恐怕早已忘了他这蝼蚁之辈,他终于接到赦令,继而被除授为湖南衡阳州学教授。这时卫参已三十一岁。

    他赶到衡州赴任,官厅差了个小吏服侍他,将他安置在州学厅旁一间官舍中,并给他备了一套绿锦官服,烧了一桶热水。他洗过澡,关起门,穿戴起官服。由于太瘦,袍子有些空荡。但手摸那锦面,又柔又滑,心头悲喜齐涌,不由得偷偷哭起来。

    厅里几个教授同僚设宴款待他,他已经多年未坐在这宽大桌椅边吃饭,更何况那满桌丰洁鲜肥,端杯抓箸时,手一直在微抖。舌头更是木了一般,说不出几句得体的言语。好在那几个同僚知晓他经历,都温言和语宽慰,暖得他几次泪要涌出。由于几年未沾荤腥,那天他又吃多了些,回去后,一夜大泻了几回。

    休整三天后,卫参便开始上任。教授一职极清静,不过是训导经义、掌管课试、纠正不轨。只是在梧州时,他难得寻见两本书,荒废了三年。重拾起来时,有些生疏,口舌也十分讷涩。站到那些州学生面前,更是发窘发慌。他唯有尽力克制,勉强应付。即便艰难丧气,他仍极感念朝廷,差给他这样一个职任,让他得以调养身心。

    过了三两个月,元气渐渐恢复,脸上有了血色,身心也舒展了一些,他才略略能挥洒得开了。只是,他再不敢信任何人,在衡阳,也无一个真朋近友,时常觉着孤寂。

    第二年,有个官媒替他说了一门亲,是本地乡村一家上户的女儿,由于挑贫拣富,耽搁了年纪,已经二十五岁。那家只选他人物地位,并不要他聘资。他一想,和自己也算般配,修了家书,求得父亲应允,便成了亲。岳丈替他在衡阳典了一小院房舍,他搬进去后,才算有了家室。只是那妻子性情有些古怪,时常与他怄气。他先还容让,到后来受不得,便发起狠来。那妻子竟丝毫不怕,反倒越发泼悍,与他撕扯对打。常将他的脸抓打得青一坨、红一道,去了州学,被同僚和学生偷笑。他懊闷之极,却也无可奈何。

    三年任满,卫参无功无过,考绩中下,被转差到拱州襄邑任县尉。他已惯习了州学之职,却不敢违抗,只得带了妻子,搭船乘车,辗转来到襄邑。那县里典史带了两个弓手来迎接他,将他们接到一间官舍暂住。略一安顿,他忙去拜见知县,那知县年近六十,生得极肥,肚子将官袍顶得滚圆,脸上的肉也将眼睛挤作两道肉缝。他躬身拜问,那知县嘴角只略扯了一丝笑,从肉缝里露出两只小眼,瞅着他说:“劳碌了,你先去安顿家务,三天后来交割上任。”他忙躬身退出,心里却有些纳闷这知县竟如此冷淡。

    回到官舍,妻子抱怨那官舍窄陋,立即催他去寻一院房舍。他任教授,每月俸资只有五贯多,除去夫妻花用,三年只攒了四十多贯,路上虽尽力省俭,却也花去大半。他只得问那两个弓手,寻见一个牙人,照着衡阳那宅院大小,看了一处住所,一年赁钱便得十三贯。他只得回去和妻子商议,妻子又将他怨骂了一场,从箱子里取出一锭五两的私房银铤给他。他又拿了三贯铜钱,去签了契,赁下那院房舍。花了两天,才搬过去粗粗安顿好。

    第三天,卫参忙去县衙交割。县尉一职,主张缉拿盗贼,无关钱物,倒好交割。只是,他去见知县回禀,县丞和主簿都在,他忙一一拜过。那两人和知县一般,都有些冷淡,更露出戒备之意。他越发纳闷。

    从教授到县尉,由文变武,他又得重新习学。他手底下有两个节级,四十个弓手。他知道该时时操练训导这些弓手,却丝毫不通武功战阵,只能让那两个节级去训教,自己在一旁督看。

    好在县城里常日太平,并无什么匪盗,偶尔有殴斗或毛贼,那两个节级带几个弓手便能处置,卫参倒是时常清闲无事,便只在官厅里读书。他听得知县、县丞、主簿时常欢聚宴饮,却从来不唤他。他也乐得自在少事,何况每月职俸虽涨了两三贯,哪里够这般奢费?因此,他与那三个官长同僚始终有些疏隔。

    做县尉倒是有一样不同,每日率着一队弓手去县里巡视,那些平民百姓见了,全都有些畏惧,纷纷让路避开。自出仕以来,他头一回觉到为官之威严。因而,即便无事,也时常去巡查一番。有时遇到一些滑贼无赖,被捉住了,仍顽抗叫嚷,他忍不住也上前踢几脚、抽两鞭。

    卫参发觉,动怒施威竟令人极畅快。郁屈了多年,血气似乎随之渐渐活转。当年那慨然之意重新激发,化作了一股威势之气,一发而难止。他越来越爱这施威之乐,神色间威厉之气也越来越盛。不但那些囚犯,连手底下的节级、弓手也越来越惧他。回到家中,他也再不忍妻子那些怨骂。原先他不善争斗,这时却已知道如何动用拳脚。妻子被他打过几回后,再不敢与他撕扯。

    看到四周人眼中那惧意,卫参想:这恐怕才是平天下之道。到第二年,他已全然变作另一个人,从来难得笑,眼中时常射出狠厉之色。

    当然,他始终留着戒备,不再触怒任何高于自己之权势。他细心留意,除了知县、县丞和主簿,对这一县之中有权之吏、有势之人、有钱之户,全都记在心底,小心避开,不去招惹。他却没有料到,自己疏忽了一条,强固然要避,弱有时更该避。若不知容情,便是自封绝路。

    去年年初,县里官仓失窃,上百石粮食被盗。知县急命他去追查。这是他任县尉以来最重一桩窃案,他忙带领弓手前去查探,发觉粮仓后墙被挖了一个洞,又用泥土填上了。他忙命人四处追查,却查不出盗贼踪迹。知县大怒,给了他一个月期限。他又慌又怕,自己再不能被贬。于是将恨怒全都施于那两个节级和四十个弓手,连踢带骂,日日催逼他们查找窃贼下落。

    谁知盗贼没有寻见,粮仓竟再次失窃,那个洞又被挖开,这回又盗走了数百石。他越发慌了神,忙差四个弓手日夜守住那洞口。自己则带着那些弓手继续追查。奔波了十几天,却仍无一丝头绪。

    有天夜已深了,他却不愿回家,正坐在官厅里焦躁,两个看守洞口的弓手忽然押了个人来,说那人在粮仓附近觑探。他如同抓住了一根救命绳,立刻叫弓手燃起火把,在厅院里开始审讯。那人农夫模样,连声哭告,说自己只是路过好奇,瞅了两眼。他哪里肯信,抓起木杖不住抽打。一根木杖打断,那农夫已经遍身是血,气息奄奄,却仍满口叫屈。他愤怒已极,抬起腿,狠狠踢向地上那农夫,一脚正踢中农夫侧脸。农夫头猛一仰,随即重重磕到地上,再不动弹。旁边一个弓手忙俯身去探了一阵,继而惊恐望向他:“县尉,这人死了。”

    卫参顿时惊住,殴杀囚犯是重罪。他呆在那里,慌到极点,张着嘴想说些什么,却一个字都说不出。腿一软,瘫坐到石阶上,却丝毫觉不到地之安稳,反倒觉着身子不断下坠。那两个弓手也都惊呆,一动不敢动。

    不知过了多久,院门忽然推开,走进来一个人,是主簿吴鹦鹉。主簿看到地上那农夫,忙走过来问:“这人莫不是死了?”他黯然点了点头。主簿立即说:“至少捉住了一个盗贼,多少算是个交代。你们万万莫要说是刑讯致死——”他一听,忙站了起来。主簿继续说:“你们就说是将这盗贼捉来后,他夺了杖子,抵死反抗,妄图逃走,黑暗中争斗时,误将他打死。你们快把那火把拿走!”

    卫参一夜惶惶未眠,第二天一早,便照主簿所言,心惊胆战去向知县回禀。知县立即吩咐县丞带了仵作去查验尸首,继而问他:“那盗贼没招出同伙讯息?”

    “没有。”

    “失手打死囚犯,虽说触犯了刑律,不过照当时情形,也是事出无奈。我会上报州里,料必州里也会酌情宽贷。你继续再去追查其他盗贼。”

    他垂头出来,身子重得几乎挪不动脚,却只能勉力回到官厅,吩咐那些弓手继续四处追查。焦闷了半个多月,仍未查出任何踪迹。知县忽叫个小吏唤他去,他到了一瞧,官厅上坐的竟是个年轻男子,一愣之下才想起,旧知县已经辞任,这几日来了新知县。那新知县询问了一番粮仓失窃之事,而后说:“州里刚传回文牒,不追究你打死那盗贼一事。”他听到之后,身子顿时一空,已说不出是惊是喜,怔在那里。知县话语唤醒了他:“此事暂且放下,只看那死者有无家人来讼冤。但被盗官粮必须追回,你继续去查其他盗贼。”

    卫参忙连声道谢,脚步发虚,离开了县衙,迎面却碰到主簿吴鹦鹉。吴鹦鹉笑着说道:“恭喜卫县尉,逃过一劫。”他忙说:“此事全仗吴主簿成全。”

    “呵呵,你该如何谢我?”

    “今后,卫某随时听候吴主簿驱遣。若有用到在下处,便是赔上这条性命,也在所不惜。”

    “当真?我这里正有一事,要你相帮。”

    “吴主簿请讲。”

    “这里不方便说话,去我那里细讲。”

    他跟着吴主簿走进官厅旁的公事房,吴主簿关起了门,叫他坐下,而后收起笑容,放低声音:“我要你去替我除掉一个人。”他听了一惊。吴主簿却一直盯着他:“新知县身边跟了一个姓莫的,你可见到了?”他忙摇摇头。“我要除掉的便是此人,缘由你莫问。皇阁村王豪已请了姓莫的,过几天去赴桃花宴,你得在那天动手。”他惊在那里,说不出话。吴主簿忽而笑了一下:“你打死的那人幸而是个孤汉子,并无家人来诉冤。但他有个表兄,是个歪赖货,我已替你压住,不许他来县衙混闹。这二百两银子,你拿去动使。你若缺人手,我给你提个议,王豪家有个郑厨子,他和县里施书手、胡斗子相识。其他的,想必不须我多言了。”

    才从井底爬上来,气都未缓一口,他又被推了下去。虽然万般不愿,他却知道,自己不得不做这事。

    他暗中打问思谋了一番,并无其他妥当法子,更不能自己动手。他便照着吴主簿提议的,分别找见施书手和胡斗子,揪住两人弱处,用狠话压住两人,逼他们去办成此事。桃花宴后,新知县四处寻不到那姓莫的,可又有人说当晚姓莫的回到了住处。卫参心里惊惶不安,不知道那事是否做成,更不知事情会不会败露。

    好在过了一阵,始终不见那姓莫的踪影,知县也不再寻他。粮仓被盗一事,也始终没找见盗贼下落,这事也渐渐搁下。卫参这才略放了些心,但这接连两桩凶事,已让他丧尽胆气,再无半点威势。才三十六岁,心却已如六十三岁。

    他知道,吴主簿恐怕不会轻易罢手,往后若有其他脏事,必定仍会来寻他。因此,他时时避着吴主簿。见面时,连眼都不敢抬,可终于还是避不过。有天,吴主簿急匆匆寻见他:“那个郑厨子回来了,你立即派人捉住他,不许他乱说一个字!”他立即慌起来,忙派弓手四处寻找,可寻了十来天,并没找见郑厨子,吴主簿也不再来问。

    转眼又翻过一个年头,到了正月。卫参任期将满,他急切等候调令,盼着能早些逃离这口黑井。然而,吴主簿却没放过他,有天又来说:“你得再替我除掉一个人,王豪的儿子王小槐。你若不肯亲自动手,除了上回那两人,再给你荐一人,官仓那个刘仓子。”他忙连连摇头,吴主簿却又笑着说:“被你打死那人的歪赖表兄,前日又来我跟前啰唣,被我安抚住了。”

    他再无话可说,只能又去用狠话,分别唬住刘仓子四人。过了正月十五,王小槐死讯果然传来。他听到后,已不知该慌还是该怕,原先以为自身无意间落进了黑井,这时却发觉,自心已变作那口黑井。

    过了两天,县里开始纷传皇阁村闹鬼、王小槐还魂。他听了,后背一阵阵发寒,夜里时常觉着身后有人。听人说三槐王家请了相绝陆青来驱祟,他犹豫半晌,终于还是忍不住赶去求教。

    陆青见了他,静静注视了半晌,那目光也如两口黑井一般,让他心底一阵阵发虚。陆青缓缓开口:“此乃困卦,心拘形役。外患似棘,内忧如噬。遇艰失志,由愤而狂。愈挣愈缚,苦无底止——”他听得后背汗湿。之后,陆青又教了他一句话,他听了,更是险些哭出声:

    “苦经人世暗,何日重见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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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19-1-1 18:10:2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章




    物之在下者,莫如井。

    ——程颐《伊川易传》

    吴鹦鹉住宅后院有口井,他时常独自扒在井边朝下望,他最爱这幽和深,如同人心,却又比人心净和静。

    他原名吴赫,今年四十六岁,算是生在仕宦门户,父亲官阶虽只到七品朝请郎,他却自幼随父四处游宦,见识过无数官场中的险恶脏丑。因而,他于仕途并不热衷。连考过几回,都未得中。后来父亲由于体羸多病,提早致仕。正逢郊恩特赐,他才得以恩荫补官。十几年来,他只在各路州任些闲职,一向清淡守中,并不与同僚过近或过远。闲时只好养鹦鹉,教鹦鹉读诗词。因而人都唤他“吴鹦鹉”。

    四年前,吴赫转任来到这襄邑,任主簿一职,掌管一县簿书。户籍、田税、出纳、狱讼等公文账簿,皆由他统理,事头极繁剧。他散淡惯了,乍然接手,只瞧那满篇数字,便已眼晕。更莫说那些簿书堆得满桌满架,令他狼狈至极。

    多年前吴赫在漳州任职时,从蕃商那里重价买到一对三佛齐白鹦鹉。这对鹦鹉灵慧至极,能诵几十首唐人诗。他珍爱无比,决不许旁人喂水喂食,事事都要自家亲手料理。来襄邑时,虽然路程千里,他却一路小心带了来。可来了之后,公务烦乱,再无暇顾及那两只鹦鹉,只得让妻儿替他照料。两只鹦鹉路上本已着了些风寒,妻儿又不懂养护之法,喂得过于饱胀,得了痢疾,相继委顿而亡。

    公务本已让他躁乱欲狂,又见两只鹦鹉毙命,他再受不住,中年丧子一般,大哭了两场, 去河边寻了片清净草滩,用一只白漆木匣盛放,将两只鹦鹉悲痛安葬。经冷风一吹,他回去便病倒在床。

    幸而他手底下那个典史是个经年老吏,姓蒋,簿记老练,刀笔精熟。年纪与他相仿,平时也好养虫鱼,深知他这伤痛,不但时时过来探慰,更将簿书之责全力担起。又托人从汴京买来一只月轮鹦鹉送给他。那鹦鹉红领翠羽,竟能诵几首李煜词,声气哀切清婉。他躺在病榻上,日日听着,悲痛之情得以舒解,方能起来视事。他与那蒋典史也情谊日近,信重日深。

    那期间,正赶上新旧知县交接,账簿核检之任尤其繁重,大多由蒋典史操办,吴赫只过目把关。新任知县姓鲁,虽年近六旬,身形肥胖,却毫不昏聩。有天将他唤去,案上摊开一堆簿书,沉着脸,用粗圆指头,一处处翻开指给他看,并高声数念:“此处二百七十贯对不上,此处三十七石粮对不上,此处一百五十匹绢对不上……亏空竟有两千多贯石匹!处处都有你押字!我才来赴任,你便是这般款迎我?”

    吴赫顿时惊住,随即明白了蒋典史为何要送他那只鹦鹉。他知道官场之中,最常见攻心之法便是投其所好,却没想到,自己竟被一只鹦鹉迷惑。簿书上这些账目,全都由自己押字盖印,便无法向姓蒋的追责。本朝自开国起,太祖皇帝便将官吏贪赃与十恶、杀人同列为不赦重罪。自己一年薪俸不过七八十贯,这两千多贯,如何赔填得起?

    他正在惊慌,鲁知县忽然放缓语气:“看你这样儿,你恐怕也不知情,着了那些吏人的瞒骗。我们是客,他们是主。我们只见船面高低,他们才识水深水浅。我便不责怪你了,不过,这两千贯必得设法填起来。”

    “这都是那姓蒋的典史舞弄的,卑职这便去唤他来!”

    “我看你履历,也算经见过不少,却如何还这等愚痴?这些吏人头发一般,连根密密生在这里,你我只是梳子,只能顺势梳,哪里能倒拗?梳得顺了,他们好,我们更好。若是强扳,他们损几根不打紧,我们却折不起齿骨。这头由我来梳,你只管听我吩咐。”

    吴赫只得恭耳听命。回到家中,那只鹦鹉在架上又高声吟起:“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他一阵愤恼,挥手要去打,眼看要打中,那鹦鹉忽又吟道:“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他顿时停住,不忍心下手。心头一阵悲叹,哪里怨得了这鹦鹉,分明是我这癖好给了歹人可乘之机。想到蒋典史那种种忠善模样,他又恼起来,搬过凳子,踩上去,将鹦鹉吊架从房梁上摘下来,快步出门,一路愤愤提着,来到蒋典史家门前,抬手用力拍门。

    开门的正是蒋典史,先是一愣,瞅了瞅他的脸色,又望向那鹦鹉,随即又变回那忠善笑容,软声拜问:“吴主簿。知县将才已经唤卑职去痛责了一顿。都是卑职疏忽,弄错了账目,有污吴主簿清誉。卑职实在该罚。从县衙出来,卑职立即去寻见了库子、仓子、商税拦头,又召集了几个手分、贴司,让他们立即各自检对账目。三天之内,一定将账目理清,送去给吴主簿过目。这鹦鹉,还盼吴主簿施恩收回,这等尊贵鸟儿,满襄邑县恐怕寻不见第二个会养它的,没得白白又损折一条小性命。”

    吴赫听了,反倒为难起来。蒋典史又恭声说:“知县已吩咐过卑职,往后一定与吴主簿一条心,绝不敢有任何遮瞒。这次疏漏,吴主簿若想责罚卑职,无论是打是骂,卑职都甘心承受。”

    吴赫越发没了主意,盯着蒋典史那张善伪难辨之脸,顿了半晌,才转身回去。蒋典史在身后小心跟着,一直送到巷口才停住脚。回到家,他又将鹦鹉挂回原处。以往,无论多烦忧,只要回家见到鹦鹉,他立即便能露出笑。这时,仰头瞅着那鹦鹉,明明红绿鲜明、姿态娇顽,却似乎顿时褪了颜色、消了可爱,甚而有些可厌。

    吴赫闷叹一声,不由得想起,《论语》中子贡说:“我不欲人之加诸我也,吾亦欲无加诸人。”孔子却答道:“非尔所及也。”许多年他都未能明白孔子为何会如此对答。他最中意的是《孟子》中柳下惠那句“尔为尔,我为我。虽袒裼裸裎于我侧,尔焉能浼我哉!”,这些年来,他也一直奉行此句,无论周遭是何等人,你自你,我自我,两无相干。今天才终于明白孔子所言“非尔所及”:我不愿污人,易做到;不愿人污我,却并非自己所能防止。就如净鞋踏污泥,哪里能避得开被污?

    他顿时生出辞官之念,可是家中并无祖业田产,一家数口,全仰赖于这些俸禄。他又全然不通其他营生,哪里能说辞便辞?忧闷半晌,也只能劝解自己,日后多加小心。

    过了几天,蒋典史果然将亏空的那两千多贯迅即填补回来,自然是他们一干人赔还了贪去之钱。吴赫再不敢轻信这些吏人,自家将那些账簿填写完备,抱去给知县过目。鲁知县看后,眯起两道肉缝眼,笑问:“如何?”吴赫不知该如何对答,只能唯唯点头。

    鲁知县自称“人间清闲客”,不爱俗务,只爱游燕。每回都要唤吴赫提了鹦鹉去作陪,吴赫不好推拒,只能前往。席上酒菜皆上等,五六个歌伎围拥陪侍。宾客二三十人,除了他和县丞,尽是本地豪富士人。每回宴罢,鲁知县便令蒋典史将这些开支设法计入公账。吴赫看到这些账目,心中虽不愿,却也只得签押。

    除了这些游燕之费,账籍上渐渐多出许多杂费,钱数也越来越大。吴赫这时才发觉,身陷泥淖,哪里是“小心”二字便能得免?他要去劝谏知县,尚未开口,知县已经察觉:“你是来说账目?只要账籍送州,勘审得过,何须多忧?人生在世,贵在适意。能得一日乐,便趁一日欢。浮生如梦,何必自苦?”他不知该如何对答。知县又说:“今年县里除了额定上输钱粮,还有些羡余。我已分派好,你的那份蒋典史会送去给你。”他刚要开口推拒,知县一挥手:“你去吧。我宿酒未醒,得去靠一靠。”

    他闷闷回到家,妻子忙取出一个沉甸甸包袱:“这是蒋典史将才送来的,足足二百两银子呢!”他越发恼闷:“收起来!不许动它!”他气冲冲走到后院,来到那井边,双手撑住青砖井沿儿,探头朝里望去。从前,有心事时,他便趴在井边静望半晌,朝井底吐吐闷气,便能舒解许多。可这时,望着井底深幽,他竟想一头栽进去,一了百了,但一想妻儿,顿时颓然坐倒。

    自此,他再没有气力去抗辩,也再不敢去看那口井。那些银两他虽可不碰,各样账目他却不得不签押。时日久了,他也渐渐看破,如鲁知县所言,何必自苦?以往赴宴时,他始终有些孤零难合。这时便索性不再计较清浊雅俗,该笑则笑,该醉则醉。鲁知县也夸他终于顿悟解脱。

    转眼间,便过了三年。鲁知县即将期满转任,他却由于无功无过,未得升迁,仍留任在此。一查账目,竟留下数百贯亏空。有这亏空,鲁知县也难交割,忙召集了吴赫和县丞、蒋典史一同商议对策。蒋典史竟想出个自盗之计:将官仓的存粮运出几百石,装作被盗。那些粮食卖了之后,将钱转填回账目。亏空是大罪,被盗却是意外之损。

    鲁知县听了大喜,立即命蒋典史去安排。于是,官仓粮食被偷运了数百石,后墙上假意挖了个洞,将被盗一事传扬出去,逼迫那县尉四处去追捕盗贼。盗贼自然捉不到,粮仓竟又失窃数百石。随即老仓子辞去职任,蒋典史另选了两个低等小吏来看守粮仓,用假账簿瞒过那两人,让他们画了押,以备后患。这些吴赫只能装作不知。

    县尉捉住一个嫌犯,拷打至死。知县忙唤了吴赫过去:“死了一个嫌犯,这盗贼案便有了一点交代。你赶紧去劝解卫县尉,让他无须惊慌,只说是嫌犯抗逃,误打致死。莫将此事闹大了。”他只得听命,过去劝解了一番。这事便被压了下来,鲁知县顺利交割完毕,辞任而去。粮仓盗案则悬在了那里。

    新知县上任,是个青年才俊。吴赫刚松了口气,县丞欧不易忽然寻见他,低声说:“新知县身边那个姓莫的是个祸害,他不知从何处得知了粮仓盗案内情,将才来探我的口风,似乎连咱们私分官库钱的事也知道一二。此事一旦败露,你我都休矣。此人必须除掉!我听说皇阁村王豪请了他去赴桃花宴,那里人杂事乱,正好下手。只是你我自然都下不得手,得寻一个人替咱们动手。那个卫县尉欠了你人情,又背着殴杀囚犯之罪,只有请你去说动他。这是一百两银子,你拿去动使。”

    他犹豫了一夜,畏罪之心终于还是压过其他。第二天,取出县丞给的一百两银子,怕不够,又从这三年得的数百两银子中取出一百两,一起包好,寻见了卫县尉,连劝带胁,说服了卫县尉。卫县尉苦着脸出去后,他坐在桌边,望着门外。官厅庭院对面墙根也有一口井,他盯着那口井,忽然发觉自己和鲁知县并无二般,甚而更胜之。

    桃花宴后,姓莫的果然消失不见,他听到消息,胸中只泛起一阵苦意。心已变作一口苦水井。

    几个月后,他听人说郑厨子回来了,在县衙前打问新知县。他顿时慌起来,忙让卫县尉去寻郑厨子,却四处都没寻见,之后也再没见郑厨子人影。此事也便渐渐淡下去。

    谁知到了正月间,县丞欧不易又来寻他:“新知县不知为何,在暗地差人寻郑厨子。王豪那孽子王小槐,前不久不知从何处探到,郑厨子人在汴京,他带了人要去汴京捉郑厨子。我打问到,正月十五半夜,王小槐要乘一顶轿子出东水门,过虹桥,那轿子顶上插一根枯枝。郑厨子似乎在虹桥北岸一家酒肆中。咱们决不能让他见到郑厨子,更不能让这事透露出去。你我分头行动,我去设法除掉郑厨子,你去除掉王小槐。”

    他这时已全无分辨之力,虽万分不愿,却仍又寻到卫县尉,逼他找人,设法去杀王小槐。

    正月十八,吴赫带着幼子去街头买糖果子,县衙两个公差来报说,开封府来了公文,说皇阁村王小槐被烧死在汴京。他听了一惊,忙先牵了幼子送回家。幼子不住地问:“爹,王小槐是谁?”他想寻些话掩过,却半晌都说不出一个字。低头看着幼子,忽然想起,王小槐和幼子年纪差不多。瞧着儿子那憨稚样儿,他心里顿时涌起一阵酸苦,眼圈也随之一热。不知道自己为何竟变成这等人,做出这等事。

    过了两天,皇阁村又传来消息,王小槐还魂闹鬼,三槐王家请了相绝陆青驱祟。他正在悲悔无措,忙赶到皇阁村,向陆青求教。

    陆青望着他,眼光不住微颤,似乎有些痛惜,又有些厌。盯得他有些不自在,却又隐隐期望陆青能将他看穿、剥开。陆青缓缓开口:“井卦之象,善恶相随。甘泉济世,苦水生疬。情不胜义,自陷陷人。心难敌欲,自困互困——”随后,陆青教了他一句话,他听了,不禁愧悔万般:

    “道是无奈实因懦,残却此心只剩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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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19-1-1 18:10:3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章




    德不足而革,则所革者亡,革者亦凶。

    ——苏轼《东坡易传》

    欧不易始终不知自己这个“易”字,究竟是难易之易,还是改易之易。

    这名是他父亲从一个僧人那里求得,他父亲虽不识字,却惯会长篇大套混说些道理:“这个易字好啊!你若想成个人,哪里似端碗吃饭这般容易?便是端碗吃饭,也教了你两三年,才拐拐搭搭学会。更莫说,这碗从哪里来?米从哪里来?不全是一把泥、一捧水、一粒种、一棵苗,流多少汗水,才煮熟端到你跟前?因此呢,孩儿啊,成人不易哪!你爹我干这农活儿,怕是天底下最笨贱的营生,却也分毫不敢松气,日日夜夜都得盯着瞅着、提着吊着。这天干了,那天湿了;这里生虫了,那里出斑了。年年月月都得这般,哪里敢改易?因此叫不易。还有——人不是鬼怪,样儿不能换过来,又变过去。你得有个正样儿,不论穷了富了,高了低了,这心肠始终不能变。哪怕隔了十年二十年,人见了,仍能一眼认出你,是那个欧不易!这才对,才算是没活歪、没走样儿……”

    他听了,越发嫌厌自己这既矛又盾的名。生而为人,的确万般艰难,尤其像他这等农家之子。但若不改不易,哪里能脱得了难、求得到易?

    好在他父亲不似那等愚钝农人,眼皮底下只见得到几亩田,拼死了力,也要他读书。他也异常刻苦,在村塾里读了几年,想省下束脩钱,也好帮父亲做农活儿,便回家自习。白天耕田,夜晚苦读。借书不易,每借到一部,便自家制泥版,将文字抄刻上去,架在柴草上烧成薄片土坯,一片一片垒在墙根床脚。几年间,卧房和柴房全都垒满。虽然翻检不易,却也可称汗牛充栋,更逼着他尽早全都背熟。

    苦读了十多年,他终于考中县学。住进官修学舍中,领到一套白衣襕衫,每月还发放一贯钱、六斗米,他身心苦紧多年,顿时如同蝉蜕羽化一般,忽地轻畅。

    只是,与那些常年有师友训导的同学比,他眼界窄浅许多。尤其他那些泥版书,文字有许多错谬,却又全都强诵死记,刻在了心上一般。在县学中听师友读的与自家不同,还极力争辩过几回,惹得教授生恼、同学哄笑。他只有从头一一改过,因此,头两年学业始终不及同学。不过他是刻苦惯了的,心里越闷郁,学得便越用功,渐渐也跟上了同学,甚而开始领先,顺利考上了州学。

    到了州学,眼界又自不同。欧不易却一心读自家书,不与他人较高低,因而深得教授、学官赏赞。几年后,解试考中第五名。可他身在泸州,要去汴京,水陆三千多里,盘缠便得几十贯,更莫论在京城应考期间食宿。而他家中一年省三两贯钱都艰难。他只得割弃了此念,到没人处,偷偷流了几回泪。

    幸而州里通判赏识他才学,聘了他做贴身文书,一个月除去衣食,另支五贯钱,比去馆塾中授课要好许多。他便安心在通判府中效力,每月都省出两贯钱捎给父母,让他们日用能松活些。在通判身边,他通晓了诸多公务案牍,又跟随通判转任各地,见过不少官员名士,也算开阔了一番眼界。

    那通判感他忠勤,见他年近三十,仍孤身未娶,便将府中一个使女嫁给了他,他越发感戴忠心。七八年后,那通判在陕西任职时,患了重病,见欧不易生了一对儿女,往后生计未有着落,便上遗表荐举,替他恩荫了一个从九品将仕郎官职。恩荫官只是个空阶,只有经吏部铨试,合格方能授任实职。那通判亡故后,正是铨试秋考期,他忙赶往京城。

    到了汴梁,欧不易从西边万胜门一路走进城,眼见着街头那繁盛景象,心中不由得一阵阵翻涌。及至向人打问到礼部省试考院,走到那考院前,望着那巍然高墙、森然门宇,想到十多年前,自己便已该踏入这门中,更是双眼一酸,滴下泪来。怕被路人瞧见,忙偷偷拭去泪水,转身走了。

    赴铨试得先去书铺投脚色文状,写明乡贯、户头、三代、家口、年齿、履历。由书铺核验过,上呈给吏部。欧不易忙又打问到一间书铺,交了三十文钱,填写了脚色文状。而后去僻静小街寻了一家小客店住下,等候消息。

    过了几天,那书铺领到赴试官凭,给了他。铨试在尚书省官厅旁一座考院,考试那天,他早早就赶了过去。一瞧院外等候的那些人,大多是鲜衣锦服贵家子弟,布衣如他,只有十几个。进了考厅,是一排排小隔间,考的是经书大义十道。与那些重臣贵戚子弟相比,他的才学自然远胜,因此,一试便过。百人中只选一人优等。他为优等,名字高居榜首。

    他忙又赶去吏部。官厅前张挂着一张榜文,上头是京城及各路军州府县所阙职位,叫作“阙榜”。由他们这些候选人自行寻找适合职缺,填写“射阙状”。他是恩荫补官,只能选最低等职务。京畿及江南等安适富庶之地,他又不敢跟人去抢,选得眼睛酸痛,最终选了河北东路河间府一个税监之职。

    他填好射阙状,交给吏部文吏,之后便要等候吏部检选,叫作“待次”。他不知道要待多久,不敢住在城里,去酸枣门外赁了半间民舍,每日自己买米煮饭,每天都进城去探问消息。等了半个多月,吏部才出了初拟榜文,他慌忙搜寻自己名字,看了许多道,都没寻见。他站在那榜下,像颗烂桃子摔到地下,口里一阵阵发苦,半晌都挪不动脚步。

    待阙候职之人太多,职缺又太少。他只能等下一轮,却不知要等多久。问了几个落选的,其中一个竟已等了两年。他带的盘缠眼看将尽,妻儿还寄住在那判官府上。来时判官的亲眷说,这个月便要扶灵柩回乡。他只得先赶回陕西,将妻儿接到了汴京,又多赁了一间房。三个人花用顿时多了不止一倍,他却通共只剩十来贯钱,再节省,最多也只够三个月。他紧忙四处去寻差事,寻了两个多月,总算有家印书坊雇了他,抄写编定书籍,一天一百五十文钱。他妻子又帮人浆洗缝补,一家四口儿才勉强能过活。

    一年多后,欧不易总算在初拟榜上见到自己名字。那一瞬,他浑身颤得几乎跌倒,虽已年近四十,竟一路欢奔回去,给妻儿报喜。

    初拟之后,还有集注,每季度第一个月,选人去铨司集齐候命。他又等了两个多月,终于到集注日。他又一早便赶了过去,数十人已经聚集在铨司官厅门前。铨司长官当庭端坐,旁边一个文吏高声唱名。唱到“欧不易”时,他身子猛一抖,忙答应一声,从人群里挤过去,走到厅前,躬身俯首,身子一直抖个不住。那文吏高声问:“欧不易,差注福建路建宁府政和县天受银场监,可否?”不愿就此职者,答否,则可改拟。他却愣在那里,文吏催问了一道,才慌忙说:“否——不不不,可!”“究竟是否,是可?”“可!”长官听后一笑,提笔在他名字下一勾,集注才算完毕。

    回去后,又须等待。尚书都省要将注拟名册交给门下省,叫“过门下”。门下省勘验完毕后,才将文案交付甲库,出给签符,舍人院撰写制词,官告院出给告身,格式司填阙注籍,南曹颁发历子。

    终于领齐这些公文和官服,欧不易将那绿袍乌纱乌靴穿戴齐整,不但他自己顿感浑身放光,妻子和一对儿女瞧着,眼里也冒出光来。之后,他们这些新任官员清早集齐在皇城东华门外,由吏部一位官员引导,按官阶列队,从侧门鱼贯进入,来到崇政殿前,恭首立在庭中。合门使在御陛之上高声唱赞引导,他们向天子齐齐拜舞谢辞。自始至终,欧不易都没敢抬头,更不敢四处张望,眼里所见,不过面前几尺之地,至于皇宫如何、大殿如何、天子如何,全不知晓。出来后,他才连连后悔。

    第二天,他便带了妻儿前去赴任,汴京到福建路途虽然遥远,但有官府所给仓券,一路都有驿馆接送,食住无忧,沿途又尽是美景富庶之地,心怀与之前跟随那通判游宦全然不同。他不住感叹,此不易之生,终得改易。

    到了任所,他先去县里拜过各位上司,这些礼数他早已通习。休整两日,将妻儿暂安顿在官舍中,他便立即去了天受银场。那银场在城外山中,旧监带了几个吏人前来迎接。交割时,他格外当心,不敢轻信那些吏人,一笔一笔都亲自验对。虽然确定无误,仍又复检一道,这才签字画押。

    矿场事务不算繁难,只须照定额督紧矿工,验明成品,称准斤两,锁好库藏,定期交付押运。他却一丝都不敢大意,样样亲自过目。因而未出什么纰漏。

    他知道这银场大有银钱称手之隙,不过他决不动念去贪。他只瞅准了那几个吏人。从头一天起,在那几个吏人面前,他便始终冷沉着脸,不让他们看破自己心思,更让他们胆寒生畏。果然,那些吏人先小心试探,拿酒食来引他。他当吃则吃,却并不改冷脸;接着,那些人又送些文房器皿,他照旧不动声色收下;后来,那些人便渐渐送他些金银重物,他只微微谢辞两句。那些人渐渐放心,开始按月送他钱财,他问缘由,那些人说是大家一起孝敬长官,他便微微笑一笑,假意推辞一番才收下。起先是三五贯,渐渐涨到十贯、二十贯。他只笑纳,仍旧并不多话。

    他跟随那通判多年,知道这些经年老吏,个个手段高强、贪盗官财,轻易不会露出破绽。他只严守账目,一毫都不许有差,其他则只装作不见。那些人乐得自在,他收钱也收得干净,不须与那些污滑之辈混缠。

    有了钱,他便不时去县里宴请那几位上司。升进之途,全在考课。他离京时领了一份历子,来这里交给了知县。这历子是政绩评定册,任满后,由知县填写政绩功过,上交吏部勘验,共有四十一分。升黜便由这分数来定。

    他着力团拢知县、县丞和主簿,三年任满后,不但囊中富余数百贯钱,更得了个优评,官升一阶,赴广州转任税监。广州是蕃商云集之地,税监一职,更是各国宝货必经之口。他到了之后,仍旧照那法子,严守住税簿账目,不出一丝差错。同时,不动声色,让吏人们自行上贡。手中宽裕,他与长官也越加亲厚。

    这回任满时,积得余财上千贯。接着辗转三次,最终升任拱州襄邑县丞。

    到了襄邑,欧不易发觉那肥知县与自己竟是同流,极擅控驭下属及吏人。但那肥子有一样不及他,于账目上极粗疏。他便面上滚热奉承,心里只冷冷旁观。他这县丞一职,仅次知县,经办实务更多。那些吏人舞弊吞钱,给知县上贡一份,也得给他一份。有肥头在上面担着,他收得越发自在。

    如他所料,肥知县任满时,账目亏空数百贯,竟使出盗粮赔补之计,逼得那县尉将一个无关之人刑讯打死。这些都与他无干,他仍旧不动声色,冷眼瞧着。其中一件怪事倒是让他有些好奇,肥知县命人盗运了数百石粮后,那粮仓竟然接着又被盗数百石。

    欧不易猜想,定是县里那长吏蒋典史做下的。盗粮之计便是这滑吏所出,他恐怕是借知县之蠢,勾结仓子,二度偷盗。即便败露,也可将罪责推给肥知县。

    于是,欧不易唤来蒋典史,假意问那二次被盗之事。蒋典史果然微微一慌,但旋即恢复笑脸,张嘴正要编谎,他立即打断:“知县虽不知情,我却已经猜出,只是在想如何善后。你下去吧。”那滑吏讪讪告辞。两天后,送来了一只酒坛,他开封一看,里头是一百两银铤。

    去年开春,肥知县离去,新知县到任。那新知县年纪不到三十,进士及第,意态英发。欧不易不禁想起当年的自己,心里一阵酸涩。他瞧这新知县年纪虽轻,人却并不浅露。知县身边那个姓莫的幕客更非凡庸,一双眼极飘忽锐利。欧不易更不愿轻动,加意小心,冷眼细观。

    他没料到,就在那时,有个人忽然来访,三十来岁,一个精瘦男子,是邻县宁陵知县的贴身干办,名叫朱闪。那干办拿出二百两银铤,说是受知县之命,请他做一件事,许诺他往后仕进之途,一力提携。他忙问是何事,那干办说:“王豪桃花宴上,除掉姓莫的。”

    他听了大惊,险些笑出来。但瞧那干办神色极为沉肃,旋即想起,宁陵知县是应举出身,在朝中广有亲旧,自己并非应举出身,这县丞一职,已是到顶。自己已经年过五十,若无势要帮扶,恐怕终难升至知县,更莫说再向上走。当年弃考之憾,恐怕终生无望得偿。思虑了一夜,第二天,那干办来问回话,他略一犹豫,点头应允。

    当然,他绝不会自家去办这事,苦思一阵,想到了主簿吴鹦鹉。此人性情有些孤零,这等人最好诱骗。于是,他拿了一百两银子,编造了一篇谎话,说服吴鹦鹉替他去安排此事。

    桃花宴后,那个姓莫的果然消失不见,只是不知是被杀死,抑或逃走。宁陵知县也没再差人来问。他也便暂放下了此事。谁知过了几个月,他探听到那新知县竟暗地里差人找寻郑厨子,又听说郑厨子恰巧回来了。他顿时慌起来,忙差人抢先去寻,又催吴鹦鹉也一起去找。几下里到处慌寻了一场,都不见郑厨子踪影。好在新知县也没有寻见。

    欧不易虽一路谋钱,却从未做过这等事、受过这等惊吓,又不知宁陵知县是否会守信,心里一阵阵懊悔。却没有料到,正月间,宁陵知县那干办又来见他,说:“正月十五,你得去汴京,再除掉一个人——王小槐。那个郑厨子在我手里,他只知道是受你主使,杀了那姓莫的。放心,明年等你任满,便荐你去做个知县。”

    他听了,恼恨至极,却又不敢争辩,烦乱半晌,只得点头答应,又去寻见吴鹦鹉,拿话逼住,替他去办这事。

    听到王小槐死讯后,他心里一颤,闷闷回到家中,坐在书房窗前,呆望着窗纸上树影摇乱,忽然想起父亲所说“人不是鬼怪,样儿不能换过来,又变过去。你得有个正样儿……这心肠始终不能变……”。回望当年,他早已认不得自己。更不知道,往后还会变作何等模样。越想越不是滋味,不由得一阵懊丧灰心。

    过了两天,皇阁村传来怪闻,说王小槐还魂闹鬼,三槐王家请了相绝陆青来驱祟。他听了,先是一惊,继而心底里渐渐升起不安、疑惧。他想,该把这事了结了,而后辞官还乡,再不沾惹这浊恶世事。

    于是,他换了一身便服,独自来到皇阁村王豪家门前。王家人认出了他,纷纷让开路,让他进去。

    陆青见他进来,并未起身,只抬手示意他坐到对面,而后盯住他,注视了半晌。目光清寒沉静,又隐隐有些锐利,他不禁想起当年的自己。陆青忽而沉声言道:“卦象属革,变易不休。顺时改命,逆途存身。困厄显志,得意埋患。矫力而行,祸难反吞……”随后,陆青又教了他一句驱祟求解之语,他听了,一阵愧憾,不由得深叹了一声:

    “逆流曾伤风波恶,回身翻作掀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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