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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朦胧的晨光

[转帖] 《铁鹤书》唐朝背景下的克苏鲁小说【完结】,作者:永恒的夏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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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无聊
    2024-10-27 08: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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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0-12-15 08:03:5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节【壁上公子】

        知了进门后一语不发,先学着观中老道的样子朝周问鹤稽首行礼,逗得他哈哈大笑:“此处山明水秀,碧野连天,贤弟是来踏青游玩的吗?”

        知了慢悠悠地说:“有什么话须得我们扯开嗓子吼着说?道长你倒是先下来啊。”

        周问鹤尴尬地指了指左手:“非不为也,贤弟见谅。”

        知了愣了一下,噗嗤一声笑了:“原来仙鹤如今折了翅膀。”

        周问鹤也不甘示弱:“看来知了也不是事事知道啊。”

        “罢了,我上来。”知了说完,便信步来到楼梯前,手脚并用地攀爬了起来。

        “留神!”道人神色微变,他真怕这时候楼梯垮下来摔着孩子,但是那知了攀楼的身形看似笨拙,却是十分稳当,十足村中少年爬树上屋的天真烂漫劲儿,十来个呼吸间,已然来到了周问鹤面前。

        “贤弟,你是一个人来的?”

        “对,一个人;道长呢,我在店外看到一辆马车,道长是坐这个来的吧。”

        周问鹤脸上笑容退了不少,他叹了口气:“不是一个人,我是跟别人来的,你有没有听说过,江湖上有一个‘鬼和尚’?”

        那孩子吓得险些蹦起来:“‘鬼和尚’刘给给?”然后他缩着脖子四下张望,“那疯子不在这儿吧?”

        “眼下打水去了,一时回不来。”

        知了这才把心放下,他见四周没有地方可坐,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贤弟这次,也是为了茅桥老店的命案来的?”

        知了大剌剌地摆了摆手:“不是,是师父叫我在这儿等他老人家。”

        “师父?”周问鹤一愣,紧接着他就想到了万花谷观星楼里看到的那个国字脸男子。

        知了翘起大拇指,学起说书人的架势:“家师,姓许名亭字临渊,江湖人送外号……”

        “‘壁上公子’。”周问鹤不动声色地接着他的话说。

        “哦?道长也知道家师?”

        “‘壁上公子’许亭许临渊,江湖上有几个人不知道?”道人笑着说,“只是这次,‘壁上公子’竟然要亲自出马,他不作壁上观了吗?”

        知了显然是真走累了,他也不嫌脏,大大咧咧地在朽木地板上岔开腿,两只手撑住后仰的身子:“他老人家想什么,我是真不知道,但是对于这次瓜州之行,他可是筹划了很久,等到过两天他大驾到这儿,跟那‘鬼和尚’对上了,那才叫好戏看呢。”

        周问鹤心想,看他的样子,好像对这位师父并不怎么恭敬,不过这孩子从来都是古灵精怪,这样礼数不周倒也不让人惊讶。他有心逗逗眼前的孩子,就煞有介事地说:“令师要过几天才来啊,那贤弟你可要小心,这栋房子……闹鬼。”

        知了哈哈大笑起来:“鬼?道长你别唬我了,这世上哪有鬼?都是骗人的!古人云……所谓疑心生暗鬼,只要心里正,有鬼也看不见。”说着说着,他竟摇头晃脑起来。

        “贫道就刚见到一个,不但贫道见到了,三年前,浩气盟的谢盟主也见到了,难道谢盟主,会是心术不正之人吗?”

        知了的表情一下子严肃了起来,他“噌”站起身,直盯着周问鹤:“道长此言当真?”

        “贫道怎么敢用谢盟主打诳语,”说到这里,道人伸手指了指门口让小孩看,“她刚才,就从你进来的地方出去,跟你前后脚。”

        知了胆子倒不小,一点没有被吓住,只是问:“那个鬼是什么模样?”

        道人于是把看到的那个女人一五一十跟他说了一遍,知了听完,皱起了眉头:“茅桥老店受害者里只有两个女人,从体型上看,她不是老板娘,从年龄上看,也不是林金秤,我实在想不出那人是谁。”

        “不仅如此,三年前我跟我表哥到这里来过一次,我在晚上看到了命案那晚野狐禅师被杀的景象。”说到这里,为了加重说话的分量,道人又补充了一句,“亲眼看见。”

        “野狐禅师?命案那天野狐禅师也在老店?难怪三年前无漏和尚会造访这里。”

        周问鹤心里想:三年前自己与谢渊王遗风无漏和尚在老店相遇的事,许亭果然已经知道了。“壁上公子”耳目众多,这本不奇怪,然而紧接着他忽然意识到,此刻他完全是把知了当作一个成人来交流,眼前这个孩子的谈吐,也全然一副成熟老道的样子,难道此前他的天真烂漫,都是演出来的?

        知了定了定神,然后又问:“野狐禅师为什么来老店,道长知道吗?”

        “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当时随身带着一尊羊头佛像。”

        “羊头佛……道长是说蟾廷吗?”

        道人有些意外,这么个怪诞的名字从一个孩子口里说出来,让他说不出的别扭。

        “贤弟知道蟾廷?”

        知了叹了口气:“我不但知道蟾廷,我还知道大赟,流荼,荒佛。”

        周问鹤当然知道大赟是谁,但是后两个名字却闻所未闻。昨晚上那个躲藏起来的问题又回来像鬼魅一样爬上他心头,一缕缕撩拨起他的思绪。道人痛苦地在回忆里翻找,固执地挥手打散挡在眼前的一个个干扰的念头,他只觉得这过程像是打穿一堵堵的墙,他知道那个问题就在那里,从来没有逃跑过,只是他自己不愿意面对。

        终于,最后一道屏障被打碎,他终于看到了那个他早该问自己的问题,就是那么简单。

        “贤弟,能不能告诉我,”道人细心地斟酌字句,在问出口的一刹那,这问题变得无比荒诞,“大赟……蟾廷……他们……都是人吗?”

        知了的眼睛瞪得老大,他像是看着一个怪物一样看着周问鹤:“道长你在说什么?”他仿佛听到了一个并不高明的笑话,声调都变高了不少,“当然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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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聊
    2024-10-27 08: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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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0-12-15 08:04:1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节【神们】

        知了叹了口气:“这四个名字,三言两语很难讲清楚,需要一个一个来说,但是一言以蔽之,他们都来自一些荒诞不经的信仰,或者简单点,它们都是神。”

        “据说,最早版本的《连山易》中就已经出现了大赟这个名字,当然,不是现在这本《连山易》,道长想必知道,如今的《连山》是前隋刘炫伪作……另外,鲁恭王在拆除圣人故宅一段旧壁时候,在壁中找到的古文《尚书》中,有一篇名字就叫《大赟》,只是当孔安国把古文《尚书》献给武帝时,《大赟》连同另外两篇都不见了。新莽时期,洛阳附近曾经流通过一种古钱,正面铸有“赟布”两个蝌蚪文,谁都说不清这种钱是从哪里流出来的,在一段时间里,那种怪钱甚至成了洛阳唯一的货币,随后天下大乱,这些钱几乎在一夜之间就消失了。此外,北魏天赐年间,营州农民张兴犁地时意外刨出一块写有“大赟”字样的石碑,这块石碑后来辗转落到前隋文皇帝手里,之后一直镇在大兴宫中,终年用三块锦被牢牢裹住,没人能看到上面的东西。我师父说,大赟是一个可以上朔到三代时的信仰,但是所有关于它的记载全都语焉不详,它就像是人类蒙昧时期做下的噩梦,早已模糊不清,却从未彻底离开。”

        “另外三个,就简单多了,道长,你有没有听说过‘异客’?魏晋时期,有一个妖僧叫做罗浮,他写了一本妄言惑众,贻害世间的妖书,叫做《异客图》。在书里,他把这四个名字统称为‘异客’,而同时代的大儒傅玄,则称它们为祸根,我想肯定还有其它更难听的词来称呼它们,只是我不知道。另外,少林寺跟这些异客大有渊源,等鬼和尚回来了,你可以问问他。”

        “荒佛最早传入中原,是在汉末黄巾之乱,世人一般把它当作一个原本隐遁在暹罗的佛教旁支,但是深究它的教义,你会发现与佛教大相径庭,荒佛本身也与佛陀毫无关系……”知了停了下来,他一只手在修坏的木质护栏上抚摸几下,像是想用嶙峋触感激活思绪。他沉吟片刻又说:“《异客图》中对荒佛的来历有一个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解释。他说荒佛来自天外,宇宙中最古老的角落,那里的日月星辰,早已油竭灯枯,长空中只有暗红的余烬,在奄奄一息的群星照耀下,有一处汪洋一般的沼泽,而荒佛,就沉在这一片汪洋中。”

        道人注意到知了用了“沉”这个字,急忙打断说:“等下,你是要我相信,这个荒佛,是一个死物?”

        “罗浮相信,那是一尊雕像,雕像传达着痛苦的信息,那是一种足以穿透宇宙,纵贯时间的,无尽的痛苦。”

        知了停止了介绍,老店陷入了一种难以忍受的冷清,只有门外的阵阵秋风在阴霾的天幕下呼啸。道人觉得他们像是两个迟到了的戏子,站在空荡荡的舞台上,底下的观众早已散去多时。道人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情景,水面千万丈之下,不见天日的海床上,只有各种无名的怪鱼,会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偶尔闪烁一下冷光。一尊雕像无声地矗立在海底,百亿年的光阴中,从未被人看见,从未被人知道,只有深海中数不清的怪鱼围绕着它,用原始的发声器官在它周围发出“噗噗”,“咔咔”的声响。

        “那么,另外两个呢?”道人问。

        “流荼可能是崖州本土先民留下的信仰,它跟百越信仰形同神异,师父说,如果想要彻底弄明白流荼,需要亲自看一眼北落门。”

        “你是说……太史令李淳风驾鹤前督造的那座北落门?”

        “北落门建成之前,太史令早已神志失常,据说,当时的他无论饮食起居,都不会超过四十二这个数字。”

        “四十二?这个数字有什么讲究?”周问鹤在心里把听过的三教典藏过了一遍,想不出可能的联系,只有东汉明帝时期迦叶摩腾、竺法兰所译的《佛说四十二章经》算是勉强扯上点关系。

        “不知道,据说李淳风晚年每走四十一步,甚至是呼吸了四十一次,就会原地跪下向什么东西默祷一遍,而他所主持修建的北落门,无论是城垛廊柱,全都没有超过四十二……我师父说,他害怕的,并不是四十二,而是四十二之前的数字。”

        “四十一?”

        “不是,在四十一与四十二之间还存在了一个数,一个我们无论如何也看不到,感觉不到的数字。”

        道人一脸茫然,他显然不知道该怎么回应眼前这孩子的奇谈怪论,知了只好继续解释:“李淳风早年编校《古算十书》的时候,被一个数学问题难住了,这道怪题以批注的方法写在一册不知出处的《周髀算经》古本中。在之后的五年中,李淳风穷极心智,昼夜苦思,但却屡屡碰壁,不管如何验算,结果永远都差了一。癸卯年陈国公伏诛,妻子流放岭南,李淳风从侯府所抄出宝物中意味发现了一本曹魏时期的《海岛算经》,比现在流传的版本多出两章,其中一片残页上正写着他冥思苦想而求之不得的推演思路。只是残页只剩下十之三四,其后数年间他辗转各地,结合《周髀算经》与《缉古算经》留下的验算方法,一点点地补出了算式全貌,二十二年后,他终于在数字世界里找到了那个“一”,也就在算式补完的那一夜,这个数算天才就疯了。师父说,当时李淳风并没有看到什么惊悚的场面,也没有听到可怖的声响,他是被他心里计算出来的东西吓疯的,道长,这样说可能你能明白一点:流荼不是一个存在的实体,它是……一个数学概念。”

        “那么蟾廷呢?”道人问出这句话的时候,语气有一点破罐子破摔的意思,他今天反正已经听到了够多的痴人鬼话,头脑中常识早已成了一地碎屑,也不怕再来一个鬼故事捶打一番。

        “蟾廷……”知了忽然迟疑了,他表情看来十分尴尬,像是忽然发现自己穿着奇装异服,“蟾廷,他就是……一棵树。”

        “一棵树?”

        “对,我们只知道它是一棵树,它不在宇宙的任何角落,但同时,它又无处不在……我只知道这些……”

        这样的讲解颇为让人泄气,谁能想到知了的鬼话到了最后竟然会如此的马虎了事。

        那孩子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急匆匆对道人说:“那鬼和尚快回来了,在下先行告辞,我就栖身在万人坪往西半里的山神庙里,过一阵子,定当再来拜访。”说话间,知了已经转过身,麻利地从楼梯上爬了下去。正当他要出门的时候,周问鹤忽然想到一件事,急忙叫住他:“贤弟留步,愚兄有事请教。”那孩子收住脚步,转过头看着道人,一双眼睛像是会说话一样对着他忽闪忽闪。

        “你知不知道,‘开勺万债’是什么意思?”

        知了飞快地双手一摊,头像是拨浪鼓一样飞快摇了两摇,然后三两步跑出了店门,把周问鹤再一次留在了空荡荡的老店内。

        “开勺万债。”这个词周问鹤最早是从西湖李帽口中听到的,据他说这是望水村死者最后的遗言,之后,观星楼上,许亭也提到了它,再然后,虚人庙中,柳公子被雷击中后也说了这四个字,这个词到底什么意思?说出这个词的人,不是已经死了,就是下落不明,而活着的人对于这个词全都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万籁寂静中,道人反复咀嚼这个词,他心中泛起了一阵没来由的急躁,仿佛这个词的含义突然之间对于他非常重要,甚至他预感到,不久之后,他的性命都要悬在这没头没脑的四个字上。四周的一切,依旧风平浪静,但是道人清晰地感觉到危险已迫在眉睫,无奈他依旧在四个字面前团团打转,焦急中他仿佛在四周的寂静中听到了无数的尖啸声。

        “等一下,”他心里忽然一道电光划过,“许亭和柳公子其实我都只是看到了他们的嘴型而并没有听到声音,至于李帽,就算他没有骗我,望水村的受害者死前五官扭曲成了一个大笑脸,那样的人说话一定口齿含糊,李帽……他很可能听错了……这其实……是口型相似的另外四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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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聊
    2024-10-27 08: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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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0-12-15 08:04:3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节【其他人】

        没过多久,门外又响起了不疾不徐的脚步声,光听到这种谨慎守礼的步伐,道人就能在在心里毫不费力地把那位干净的和尚描绘出来了。

        刘给给进门的样子看来颇有些费力:他两个腋下各夹着一个鼓鼓囊囊的水袋,双手还各抓着一个人。两个人都是虎背熊腰的壮汉,却被和尚像两只小鸡一样提在手里,四肢无力地垂在地上,头也低低地沉着,像是全然没有知觉。

        和尚艰难地走进大堂,双手没预兆地一松,两个人就像两只麻袋一样扑在地上,扬起大团大团的灰尘。惨淡的阳光下,他们既没有出声也没有动弹,显然早就气绝多时。

        刘给给把水囊轻手轻脚地放下,抬头看了一眼一脸迷惑的道人,淡淡地说:“身上有神策军远字营的腰牌,是唐远材的探子。”周问鹤知道,远材是神策奋武将军唐徒的字。

        “他们只来了两个?”

        “肯定不止两个,这些人埋伏在方圆十里之内,少则三十,多则五十,而且,都是探马中的精锐。我甚至猜测唐将军可能亲自来了。”和尚说着,抓住一具尸体的腿把它拖出了门,那具尸体已经开始僵硬,看上去就像是在拖一副木雕泥塑。和尚三两下就把死人倒挂在了老店门口,接着,他又拖着另一具死尸出门如法炮制。两个死人悬吊在店外,在风中无声地晃荡着,垂下来的衣衫遮住了他们的上半身还有青灰色的头面,就像是挂在店外的两捆被子。但是从道人这里看,只能看到地上两团影子在来回游弋。

        和尚走进屋,手里多了两只碗,他用三张板凳拼成了一个简易桌子,把两只碗放到桌子上,又打开水囊,把碗都斟满:“下来喝”。他说着拿起了一只。

        道人心中十二万分的懊恼,早知道逃不过下楼这一关的,自己为什么还一直死赖在楼上?他暗地里骂着着自己,小心翼翼地踏上了鬼门关一样的楼梯,结果没走几步,他身子一歪,整个人几乎滚了下来。好不容易抱住了一根木柱,那木柱随即发出的吱呀声让道人以为整栋楼梯都被一撕为二了。

        刘给给甚至没有多看道人一眼,他把碗放在桌子上,便转身走出了老店。

        道人又开始了与木楼梯的搏斗,他迈出的步子几乎比鼠步还小,还能动的右手地在身体一侧毫无意义地小幅挥舞,看上去像是一只大鹅。虽然已经是深秋,但是豆大的汗珠依然挂满了他的脸颊,衣服也早已湿透。周问鹤自己也想笑,他觉得自己简直就是活生生的“狼狈”二字。

        所幸凭着上一次的经验,这次下楼他已经熟练了许多,道人花了差不多两刻时间,总算踩上了坚实的地面。下地后他念着吕祖的名字暗暗发誓,这次他就在一楼生根,把他剐了也绝不去二楼。

        刘给给此时正站在门外念经,他那身一尘不染的纳衣在一片黄土衰草之间显得尤为突兀,就像是一把插入了浊流中的绝世凶器。和尚双目微闭,手中木鱼在呼啸的风声中发出单调而又规律的敲击声,在道人眼里,这死板的声音几乎可以把人逼疯,而他两侧那两具倒悬着的僵硬尸体,就像是竖在门口的一对直挺挺的蜡烛,看上去尤为怪异森然。

        周问鹤走到和尚身边,同和尚那挺拔的身姿一比,自己简直像是个佝偻的老头子。“昨天晚上”他说,大风让他不得不提高了音量,“我在床上听到有人在奏曲子。”

        刘给给依旧闭着眼念念有词,甚至木鱼的敲击声都没有慢下来分毫。

        “那曲子是从老店内部传出来的,是唢呐还有锣鼓的声音。”冷风灌进了道人的喉咙,他觉得嗓子眼有点干,他尴尬地咳嗽了一声,然后尝试着把昨天听到的曲子哼了出来。

        对于音律来说,周问鹤这个人的存在简直是个灾难,他哼出的调子不但荒腔走板,甚至可以说没有一个音在调上,而道人的节奏感更是噩梦,前半段散漫得像是在梦游,后半段则像是被一只大熊撵得四下乱跑。哼到后来,道人都自暴自弃了,他的声音夹杂在风声里成了彻底的鬼哭狼嚎。

        和尚手中的木鱼终于停了下来,回头以一种怜悯的目光看着道人,看得后者无地自容。

        过了半晌,他才说“下次再听到这首歌,不要犹豫,立刻逃跑。”他的语调依旧是那么云淡风轻,像是在与道人谈禅,“那个,你听到的,不是这个世界的音乐。”

        他只是这样说了一句,便不再解释了。

        “碧娘与黄武年间涂家先祖听到的,也都是这首歌了?”

        和尚没有回答。道人牙一咬,决定一鼓作气问下去:“碧娘与沈推子手臂上的刺青是什么?”

        “那个标记代表他们已经是大赟的人了。”又是大赟这个名字,道人心中翻起一阵波浪,既然没法把它当作一件荒唐事看待,道人决定暂时把大赟理解为那个三代以来就存在的邪教。

        “那是谁杀了他们一家?”

        “袁坤六看到沈推子欺辱林金秤,却又无可奈何,他已经对茅桥老店中的人彻底绝望,恼怒中赌咒说不计代价一定要杀了沈推子,他没想到被林疏美偷听到了,林疏美帮他把事办了,当然,收取了代价。”

        “你是说店主人年仅六岁的幺儿林疏美?怎么……林金秤真是冤枉的?”道人甩了甩头,按下混乱的思绪,又问,“张仁轨为什么要杀自己的同僚呢?”

        “那天晚上,发生了好几件事,张仁轨是另外一个案子。轩辕社的记载上说,他们从很久以前就跟一个来自天外的东西有过接触。”

        “大赟跟林疏美是什么关系?”

        “林疏美曾经是大赟无心播下的种子,现在大赟想让林疏美死。”

        周问鹤重重出了一口气,又问:“万花谷的那个红衣教女人是谁。”

        “碧娘的替代品。”

        “替代她做什么?”

        “怀一个孩子。”道人猛然间回忆起南屏山那个奸细临死时说的话:千万不能让她把孩子生下来。

        “那野狐禅师为什么来这儿?”

        “不是所有人都乐见轩辕社接触大赟的,野狐禅师背后是……”

        刘给给忽然停了下来,视线投向远方,眼看已经快过了晡食的钟点,阴恻恻色的日头开始西沉,道人借着惨淡的天光,依稀看到万人坪上走来一个人,那人脚步踉跄,一路上走得东倒西歪,显然是受了极重的内伤,等到他再靠近一点,道人才看清那人也是个身着纳衣的和尚,只是这身纳衣远远比不得眼前的刘给给,那和尚显然是跋山涉水而来,身上的衣服破旧得就像是落在地上被人踩踏了千万脚,早已看不出原先的颜色,只是当下披在身上,才堪堪有一点纳衣的样子。

        道人再仔细看那和尚,只见他约莫二十四五年纪,通身的皮肤漆黑发亮,生就一副狮鼻厚唇的五官,这是标准的昆仑儿相貌。那黑皮和尚此时怒目圆睁,眼珠四周的一圈眼白在黑脸上显得尤为突兀,他紧紧咬着一嘴白牙,一步一个踉跄朝刘给给蹒跚走来。道人忽然发现,那和尚腰间还插着半根断箭,鲜血已经把一大块衣服染成了黑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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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聊
    2024-10-27 08: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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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0-12-15 08:04:5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节【铁皮和尚】

        那黑和尚蹒跚着走到距离老店百来步的地方,终于体力不支,跌坐在了泥地上。他看上去像是不甘心,又强挣扎了几下。

        刘给给高声唱了个佛号,然后对黑和尚说:“师叔,你受伤太重,就算进了老店也不是我的对手,不如先在店外恢复一下吧。”看年纪,刘给给至少比那黑和尚大出十岁,却叫那个后生师叔,道人不禁有些意外。

        那黑和尚像是听进了刘给给的话,勉强在地上侧身曲臂,做了一个类似胎中婴孩的姿势,周问鹤知道,这就是少林易筋经,同纯阳坐忘功一样对疗伤有奇效果。眼看那和尚身形摆放停当,不消多时,他脸上的痛苦神色已大为好转,只是一双眼睛还死死瞪着刘给给,像是与鬼和尚有着化不开的血海深仇。

        “他就是刘僧定吧?”道人问。

        “没错,能把我这位师叔伤成这样,看来唐将军这回带来的,都是神策军内的一等人物。”

        “就把他放在野地里不管吗?”

        “没关系,师叔他能照顾好自己。”话音刚落,刘给给就转身回了老店。

        道人踌躇了一下,快走几十步来到刘僧定身边,那黑和尚只看了他一眼,就继续盯着黑洞洞的老店门口,像是全然没有把周问鹤放在眼里。

        “你的伤口还在流血,不止住的话,再运功也没用。”

        “等再走几个周天,贫僧自己会处理。”和尚冷冷回答,“不劳道爷费心。”说完他就不再言语,仿佛眼前偌大的道人全然不存在。

        周问鹤无奈,只好从口袋里掏出一小瓶金疮药放在和尚身边,这是鬼和尚给他预防伤口崩裂的,自然比江湖上那些炉灰桑皮之类有效得多。

        放好了药,道人又站了一会儿,自觉没趣,只能悻悻回到店内。鬼和尚给了他几个沙枣充作飧,显然是在葫芦河边打水的时候采的。

        沙枣的味道酸涩得让人绝望,吃完嘴里还长时间留着一股微妙的辛味。“不能浪费干粮了。”刘给给说,“河边还有一些沙枣,过两天我会再采一些回来。”

        道人苦笑一声把剩余的沙枣全扔进了嘴里,既然没法从苦难里逃出去,那就只有去习惯它。一把枣下肚之后,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外面隐约响起了扑喇喇的火声,周问鹤出门一看,那黑和尚已经生起了一个火堆,正对着火焰打坐,瞧他神色已无大碍,道人心中不由赞叹一句,真是个打不死的僧人,“铁皮和尚”这个称号名不虚传。

        刘给给已然起身去了二楼,看上去是要早早休息了。道人心想就算费尽力气爬上楼去,那张床肯定也经不起他睡第二晚,索性拿过一张凳子,坐稳入定,打算坐着熬过一晚。

        入定了约莫两个时辰后,周问鹤只觉得疲乏感减轻了许多,他站起来活动活动手脚,估摸着已经快到子时,道人踱步走出店门,天上不见星月,抬头只有一片深渊般的黑色,看久了仿佛能把人吸入不见五指的深空中。

        和尚依旧在篝火边坐禅,和刚才见到时相比,像是纹丝未动。道人拾步走到他跟前,火光在两人身上跳跃着,像是这一僧一道都在扭曲抽搐。那瓶金疮药还留在原地,道人只看一眼就知道它塞子都没有拔出过,但是和尚的血却奇迹般地止住了,在他的面前,放着一截折断的箭头,箭头已经完全被血浸成了黑色,火光中看,颇有一种触目惊心的感觉。

        周问鹤仔细端详箭头良久,忽然脸色一变,小声说:“这不是箭。”

        “这是蜀中唐家堡的暗器。”和尚说,他操着一口流利的洛阳官话,若不是看他的外貌,谁都没法想象他是一个昆仑儿。

        “怎么……唐徒请了唐门的帮手吗?”

        “没有,只是贫僧在来的路上无意中撞见了唐家的人。”说到这里,刘僧定睁开了眼睛,火焰把他的眼底染成了一片妖异的金黄,“他们看来,也是冲着道长而来。”

        “与贫道有关系吗?贫道可不记得什么时候招惹上了唐门。”

        “听闻柳公子临死前,你曾见过他,他们此行,为的是你手中这块人皮。”说到这里他冷哼了一声,“贫僧当初听说于真人的高徒与鬼和尚为伍,原本是万万不敢相信的,今天亲眼所见,实在是让贫僧大开眼界。”

        周问鹤有一种百口莫辩的感觉,他很想告诉眼前这黑炭一样的和尚,柳公子与自己相见的时候,他已经是一个死人了,而那张人皮,也早已被鬼和尚夺走,至于自己,是一万个不想留在此处。

        但是他实在说不出口自己实际上是遭人囚禁,而囚禁自己的人,此刻正在楼上呼呼大睡。

        “大师,唐家堡这次来了多少人?”他问。

        “只来了五个,唐二少爷带头,跟着三个内姓弟子,此外,还有一个用剑的高手。”

        “唐门里还有人会用剑?”

        “贫僧不敢断言他是不是唐门中人,此人的衣着打扮和蜀中子弟相去甚远,他的五官奇特,看上去是个高鼻深目的回回。”

        巴蜀山里,竟然出了回回,周问鹤只觉得这件事比茅桥老店的命案还奇特。和尚继续说:“他们五人距离这里,只有一天脚程,估计明天一早就到这儿了。你要请你那个鬼和尚朋友好好想想对策啊。”

        周问鹤当然乐得看双方火拼,所以只是看着火堆笑了笑,接着他又问:“大师身子恢复得怎么样了?”

        “还死不了,只是伤了腰腿,最近这两天,恐怕要长坐此处了。”

        道人听他说不能走动,就从口袋里掏出了几颗沙枣,刘僧定接在手中看了一眼,不屑地冷哼一声,“这东西是附近牧民用来喂羊的。”说罢一扬手,沙枣就飞入漆黑的夜色里,落了个不知所终。

        周问鹤只得陪着干笑,眼前这个人身上散发的气势,仿佛比老店里的鬼和尚还凶恶。如今他在火前打坐,自己站在一旁,反倒像是个随侍的下人。他缩着脖子环视四周,四面八方的黑暗向这一僧一道无声地压过来,唯有这团篝火在他们脚下铺开的丈许光团,是这伸手不见五指世界里唯一的光明,如同黑暗汪洋中,一小片仅可容身孤岛。

        故事修正:

        第六章第三节

        开头部分整体修改:隐元会密会地点由“长安西市李熊瓷器铺内房”改为“生意惨淡,无人问津的长安西市李熊茶肆”【让故事更合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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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2-15 08:05:1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节【少林往事】

        刘僧定忽然像是想起来了什么,从怀里抽出一卷立轴,对道人说:“这是寺中菩提苑首座澄理师叔托我带给鬼和尚的,贫僧眼下腿脚不便,还烦请道长转交一下。”

        周问鹤打开立轴,依稀看得出是一幅长画,无奈火堆的橘光太暗,画上所见的只有一片模糊,道人努力辨认良久,直瞅得眼冒金星,也分辨不出画的是什么。道人只得合上立轴,小心翼翼地问:“能不能请教一下大师,”他迟疑地看了一眼手中的长画,“刘给给大师,究竟是怎么了?”

        刘僧定抬眼看了道人一眼,道人顿时觉得自己矮了三分,接着那黑和尚缓缓抬起一根手指,指了指空无一物的天幕,说:“道长看到了什么?”

        周问鹤抬头,象征性看了看,他头上,还是那片无底的深空。

        “天地大器……”半天周问鹤才挤出这句话。

        “贫僧看到的,是疯山怖海,万古死寂。”和尚平静地说,“达摩禅师说,佛陀圆寂之前,告诫他的弟子,三千大世界以外,只有无尽的疯狂与绝望,肉体凡胎,一眼都不能窥视,须知三千世界,不啻微尘,芸芸众生,一切有情,脆弱无常犹如泡影。我不知道刘师叔从木佛背后的经文里看到了什么,我只知道不能再以常人来揣度他,他已经从经文中瞥见了一丝天外,看过了那不该去看的深渊,我不再对他的心智抱任何幻想。”

        这话说得云山雾罩,周问鹤完全摸不着头脑,他只得换一个问题:“禅宗祖廷,佛门清净之地,为什么会有那样的木佛?”

        黑和尚咧嘴做了一个力不从心的笑容:“少林早就卷入其中了。建德灭法之后,少林寺百废待兴,那段时间怪事层出不穷,常有僧人在找到木佛的那座荒废禅院附近消失。那些失踪的人,不管是活是死,一个都没有找回来过。历代主持都知道,少林有一些地方不能随便踏足,有一些传统不能深究,我们只是……一群被困住的僧人。”

        刘僧定语气中带着遮掩不住的颓丧,道人听闻此言大惑不解:“那你们为什么不走?天下又不是只有少林这一座寺庙。”

        “因为我们都知道,不管跑到哪里,那些东西都会接踵而至,反而会害了其他的人。……道长,你知不知道嵩山塔林?”

        周问鹤当然知道,塔林位于寺庙西侧一里外的五乳峰下,是历代高僧的墓地。

        “那你相不相信,每尊塔下面,都压着一座地狱?”

        道人愣了一下,听刘僧定的语气不像是开玩笑,他皱了皱眉,摇头说:“贫道不明白。”

        刘僧定的表情看起来有些失望,他又把目光投向火堆:“主持一直在担心,哪一天,要是古塔与舍利子都镇不住了,我们这微不足道的世界会变成什么样。但是眼下我们能做的,只有把从少林散出去的危险消弭掉。”说着,他又看了一样夜色中黑洞洞的老店。

        “这些怪事,跟《异客图》中的异客有没有关系?”

        “不瞒道长说,少林历代的主持,都抱着这个怀疑,百年来。少林寺一直秘密收藏了一本南梁天正年间的《异客图》,他们管书中所写的东西叫祸根,每隔几十年,他们就要在藏经阁内昼夜念经,当然,这些事,外人是不知道的。寺中的僧人,不管是老僧还是沙弥,对一些事心照不宣,他们相信,不管是荒废的禅院,还是塔林,都牵扯到持国天王殿底下,深埋着的一口两百人合抱的巨缸,这让人很难不与《异客图》中的缸婆联系起来。”

        这已经是第五个异客的名字了,周问鹤不禁好奇还有多少个名字是他不知道的。

        “那这幅画……”

        “如果我没能把鬼和尚带回去,澄理师叔希望鬼和尚能去一次画中的地方。这可以算是师父屈尊对他的请求。”他这话说得平淡如水,仿佛刘给给对他而言已经是十拿九稳。但是道人知道,他并不是有十足胜利的把握,他只是从来没有去思考过失败。

        接着,他们两人之间,只剩下了漫长的沉默。

        重新跨进老店房门的时候,周问鹤忽然觉得现在情况十分滑稽。店门口的野地里坐着刘僧定,数里外的破庙里住着知了,荒野上的零零散散埋伏着神策军的密探,唐徒的营帐一定也在这里附近,此外,五个蜀中唐门的子弟正在赶过来的路上,这样看,老店里的鬼和尚与自己,可算是众矢之的了。

        就在这时,周问鹤看到坍塌了一半的门廊里忽然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那似乎是个女人,浑身泛着绿莹莹的淡光,走路的样子妩媚而做作,赫然就是今天白天那个影子。道人不及细想,立刻追了上去,然而跑到门廊四下一望,哪里还有半点绿光。

        紧接着窗外又有人影一闪,那个女人出现在了厨房门口,道人的心忽然收紧了,因为他发现那个女人正面对着他,只是被一捧挂下来的杂草遮住了正脸,他看不见那女人的相貌。来不及细想,他又急忙往那个方向追去。绕过了一堵断墙,又低头钻过一根斜搭在墙头的木梁,左脚的旧伤又开始作痛,道人忍不住呲牙咧嘴起来。

        周问鹤一瘸一拐来到厨房外,这是上次火灾的发源地,也是老店里破坏最严重的地方之一。道人真后悔来得太急没有带蜡烛,在火折微弱的光芒下,四周的一切都显得光怪陆离,被火烧塌的断垣残壁就像是从地下伸出的恶毒枯手,又像是被残忍折断的躯干,周问鹤产生了一种错觉,无数的窃窃私语声从这些支离破碎的瓦砾中散出,飘在空气中朝他围拢过来。他又看了看厨房,里面一团死寂,半点气息都没有。虽然他早已料到那女人不会留在厨房里,但是现在看到一场空,还是有些沮丧。

        但他还有些不甘心,想着来都来了,便举着火折走进厨房,打算再碰碰运气,他运气确实很好——也或许很不好——因为厨房里真有一个人。

        那个人蜷缩着身子,在灶台废墟旁边团团转,他浑身瘦得皮包骨头,几乎没有了人形,头发像是杂草一样在头顶盘着。周问鹤吓得险些往后跳,那个人看来也吓得不轻,他整个人缩到灶台后的角落里,用一双骨节清晰可见的手护住头,从指缝里可以看到他那双惊恐而狡黠的眼睛正在骨碌碌地乱转。

        惊魂甫定,道人勃然大怒:“你是谁!”

        “你不能杀我,”那人口齿不清地吐出这几个字,听起来他仿佛对说话这件事已经很生疏了,“林公子他许我活。”那人的语气又像是恐惧又像是委屈,他把双手从头上移开,这么近的距离他可以轻松看到那个人的脸,如果不是过度的憔悴和饥饿,他应该是个俊俏的小伙子。

        “他许我活,许我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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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2-16 07:47:0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一节【张仁轨】

        周问鹤冷笑着上下打量张仁轨,心想他这名字倒是真没起错,张仁轨?现如今,他真是三分像人七分像鬼。

        “林公子……”张仁轨嗫嚅着,畏畏缩缩地向后退,一双贼眼不停偷瞄着道人,可惜这厨房就巴掌大小,哪还有退的余地。道人一步上前,跟他脸几乎贴着脸,一股难以言喻的腐败酸臭气直扑道人面门,熏得他险些要夺路而逃。张仁轨的脸就像是水沟中因为长年浸泡而结成一团的枯树叶,那双眼睛为了避开道人的视线正飞快地四下乱转。

        “林公子是不是林疏美?”

        张仁轨没有回答,但他的表情显然是承认了。

        “你杀了你的同袍,你的弟兄,就是为了求林疏美许你活?”

        “林公子说,我们三个里面只有一个能活下来,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呀!”说这话的时候,张仁轨一脸的天经地义,丝毫看不到愧疚的神情。

        周问鹤心中升腾起一股难以压制的厌恶,三年前在表哥身边目睹这场凶杀的时候,他一心只当是那个人中了邪,否则那人杀人取头的时候,绝不会是这么一副凶狠癫狂的面相与做派,哪晓得,他如此丧心病狂只是为了让自己能过活下去。

        “呸!人渣!”道人把火折往灶台上一搁,然后一把当胸抓住张仁轨,将他轻松提了起来,张仁轨在半空中拼了命地手脚乱蹬,道人却觉得手中的分量比一只猫还轻。

        “不对,就算是一副腔子也比这个要重。”周问鹤暗暗吃惊,他右手抓着张仁轨往墙上重重一砸,然后趁他还不能动弹,迅速腾出手扒开他的衣服。当看清了眼前景象,周问鹤不由倒吸一口凉气,那厮的整个躯干都向内塌陷,就像是一张风干的馕,就算他体内还留着心肝脾肺这些器官,想来也已经彻底萎缩了。

        “你在这儿呆了多久?”

        “林公子许我不死,要我呆在厨房等他,然后……我就一直呆在这儿。我也不知道呆了多久,原本我好渴好饿,但是渐渐的,我就不觉得饿了,也不觉得困乏,林公子叫我待在这儿……我不敢出去……”

        这就对了,周问鹤心想,林疏美之后就被林金秤杀了,他当然没法回来带走张仁轨。眼前此人难道在这个方寸之地藏身了整整十三年?但是道人随即又想到,不管眼前这东西是这么,他肯定已经不能算人了。

        那边厢张仁轨还在喃喃自语:“有一天,我做梦,梦见回到了南屏老家,梦见了我的婆娘,梦醒后,我发现我的匕首没了……”

        “命案发生后,官府来过老店不下数次,你是怎么在他们眼皮底下躲过去的?”

        张仁轨没有说话,他摇摇晃晃地走到灶台前,吃力地弯下腰,那样子活像是一具随时会散架的柴条人。灶台后有一个大小堪堪容得下一只狗的凹陷,只见他小心翼翼地把身子探进凹陷,样子就像是一张对折了的纸片,无法言喻的恶寒感又一次侵袭了道人,这就是他杀死同僚得到的回报?周问鹤自问,他宁可粉身碎骨也不愿意这样永无天日地活下去,眼前所见,实在是对报应二字,最贴切的诠释。

        眼看着那怪物已经完全把自己塞进了凹陷,他艰难地在里面抬起头,用那双无神的鱼眼死死盯着周问鹤:“林公子许诺我,只要我不踏出这个老店,我就永远不会死,千年万年地活下去……”他的嘴无意识地坳成门字形,就像是一只把头伸出水面的木讷老龟。

        周问鹤自己都没想到,面对这么一个人,他竟然生出些许恻隐之心,他叹了一口气:“出来吧。”

        张仁轨摇摇头,眼睛还是死死看着道人,像是害怕会遭他毒手。周问鹤忽然意识到,经过十三年的折磨后,这厮的心智不会比雨后水洼中的积水更多。想到这里他忽然心中一动,这衣冠禽兽早已没了心机,眼下不管问他什么问题,想必他都会据实相告。

        一念及此,道人当下厉声喝问:“为什么来茅桥老店?”

        “来朝觐大赟。”

        “你知道大赟?”

        “我们只是奉命来此朝拜,社里什么都没对我们说。”

        “那你们知道什么?”

        “正确的朝拜时间很重要,我们事先演练了不下百次,但是事到临头还是被那个道士搅局了……”

        “什么道士?你是说野狐禅师?”

        “那道士也是为了大赟而来,他刚一到这儿,林公子就被他怀里的羊头佛激怒了。”

        “林疏美跟大赟是什么关系?”

        “不知道,派我们来的人再三叮嘱不能开罪林公子,而且我也看得出来,店老板很怕他,店里的马夫好像也知道些什么。”

        马夫就是袁坤六,按照鬼和尚的说法,就是他在盛怒下口不择言,惹下这场大祸。道人想了想又问:“激怒林疏美的是野狐禅师,为什么他还要你们自相残杀?”

        “你还不明白吗?仪典出错了,大赟是不能被怠慢的,从那一刻起老店里的所有人就都一定要死了,最后的屠杀是一场献祭,林公子自作主张想用这些祭品安抚大赟……后来,我就再也没见过林公子……”

        “大赟和蟾廷有什么过节?”

        “听上峰的口气,这场厮杀早在第一个血肉之躯在地上诞生之前,就已经开始了,林公子看到我同僚的尸体时,一直在喃喃自语,说众星归位,大神出山,还说,北落师门再也困不住大赟了。”

        “北落师门上有一座废弃的神殿,三个各怀鬼胎的人,囚禁了第四个人。”道人又想起了万花观星楼里许亭的话,接着他又联想到了之前一直想不通的那四个字,随口就问:“开勺万债是什么意思?”

        “从来没听说过。”

        “这里有没有一个穿绿鞋子的女人?”

        张仁轨把视线转到别处,嘴里面小声咕哝了两句,但是道人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野狐禅师和楼上的公差也是你杀的吗?”

        “我进入公差的房间时他们已经死了,桌上摆着一盘下到一半的双陆棋,看上去像是公差因为下棋起了纷争互殴而死,但押解的犯人是如何死的我就不知道了,那天晚上一定发生了很多事;至于野狐禅师……是林疏美杀的,而且,他的最后一招也把林公子重创了。”

        “林疏美身受重伤,所以才会被林金秤有机可趁?”

        “不,就算林公子没有受伤,他也不敢反抗林姑娘。”

        “为什么?”

        张仁轨的头怪诞地歪着,他神色木然地看着道人,像是一个彻底的痴呆:“你……不知道吗?林金秤……怀孕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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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2-16 07:47:2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二节【弥勒巷】

        林金秤怀孕了,十有八九怀的就是沈推子的小孩,而沈推子,左臂上有大赟的纹身……无数的线索再一次纠缠成一团,道人心中升起一股无力感,仿佛线头就在手边,他却无法将其抽离出来。

        张仁轨不再说话,他在凹陷里垂下脑袋,看上去就像是一个胡乱被塞进墙缝里,坏了的牵线傀儡。周问鹤呼唤了好几次,他都没有反应,只能由得他继续留在那里。走出厨房的时候,道人肚子里那几个沙枣毫无预兆地开始给他颜色。他一手提着裤子飞也似地绕到店门前,找了个草丛急急忙忙地蹲在了里面,抬头正好看到几十步远外,坐在火堆前的刘僧定,道人尴尬地笑了笑。但是他不知道那黑和尚是什么表情,事实上从他这里看过去,那和尚似乎一动都没动。

        沙枣果然没有饶过他,等周问鹤从新站起来的时候,他身子已经有点发飘了。“这可真不错。”道人心里想,“断了几根骨头,两条手臂废了一条半,两天两夜没有睡觉,现在还腹泻了,我最后到底会死在哪一个上面呢?”

        野地里的风狂啸着扑在道人身上,夜晚的空气中夹杂着似有若无的霉腐味道,像是脚下的整片大地都已经死透,并且开始变质。道人环顾四周,站在这四野茫茫的所在,谁能想到自己会是一个哪儿都去不了的囚徒呢。

        刘僧定依旧坐在篝火旁,一动不动,道人不用转头,都可以感受到他的视线,那视线像一把铁刷子,一遍一遍扫着自己的皮肉筋骨。两个倒挂在门口的死人在摇曳的火光中兀自岿然不动,现在看倒生出来一股怪异的肃穆感。

        道人决定再回店内打一会儿坐,虽然他知道打坐冥想对自己眼下的情况犹如杯水车薪,但是反正也没有其他更好的去处。他心里默祷,那些沙枣可别再作怪了。

        这一次又坐了约莫一个时辰,当他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天空已经微微泛白了。道人在大堂里走了一圈,暖了暖身子,他也说不清楚是更精神了还是更疲乏了,好像脑子清醒了一些,但是身子却越发虚弱了。

        刘给给这时也走出了房间,手上拿着水囊和几枚沙枣。

        “大师起得真早啊。”道人说,他尽量装出精力充沛的样子。

        “已经辰时了。”刘给给说。

        “天已经亮了?”道人惊讶地望了望门外,天空只有些许微末光亮,阴沉得几乎随时要塌下来。太阳完全不见踪影,天地之间只有阴风阵阵。刘僧定已经熄灭了火堆,一个人盘腿坐在飞沙走石之中,看他的样子,伤势还是好转得不够。

        “今天有日蚀?”道人问,当然他只是随口一说,精熟测望如他,自然不会把日蚀的日子记错。

        “别瞎猜了,只是天暗下来了而已。”

        周问鹤忽然想起刘僧定交付的画卷,本来他打算等天光大亮才打开来看的,现如今只好在这种光线下将就将就了。道人抽出竖轴,在手中展开,就着昏暗的天光细细观瞧,他几乎要把眼睛贴到轴幅上了,才勉强看清画中是一个巷子。

        这巷子大约五百步长,巷子里有酱豉店,火烛店,门面都很小,颇有点遮遮掩掩的意思。另外有两家民宅的房门大开,其中一扇门内,探出了一个妇人的脑袋,另一扇门看进去,则是一张四方饭桌,一家三口正围桌吃饭。

        隔壁的房子开着窗户,一个人正站在窗口向巷子里张望,一个卖炭的后生挑着一担子炭穿巷而过,他低着头,一副行色匆匆的样子。他前面还有一个读书人模样的中年男子,头戴幞头,腋下夹着油纸伞,看上去风尘仆仆。

        巷尾另有一户人家,也是屋门大开,一个妇人正在门口给一个赤膊小孩洗澡,水泼了一地,那童子在木盆中,歪头盯着一边卖干果的老翁,神态甚是向往。

        这画卷上大大小小有着七十多个人物,全部仅用寥寥数笔勾勒,不但形神具备,简直可以说是惟妙惟肖,市井人家的烟火气扑面而来。道人横看竖看,也看不出这图上有什么古怪,就将它递给了坐在一边吃枣的刘给给,和尚打开画轴,散漫地看了一眼,就收了起来。

        “那黑和尚说,少林派的澄理大师要你抽空去一次那里。”道人说,“你知道画的地方怎么走吗?”

        “知道,是‘弥勒巷’。”鬼和尚说。“在扬州临湾坊内。”

        按照唐律,坊内是不允许做买卖的,可是高宗弘孝皇帝之后,此法多有废弛,‘弥勒巷’藏于临湾坊深处,多年来少人问津,想来坊内有一些偷偷摸摸开起来的商家也不奇怪。

        刘给给忽然看了周问鹤一眼:“昨晚上,你跟我师叔是不是聊得很投机?”

        “与刘僧定师傅一席话,让贫道受益匪浅,在下这才知道,原来少林跟‘异客’的关系,远不止一尊木佛。”说到这周问鹤回头扫了一眼野地里的和尚,“持国天王殿底下,是不是埋着一个叫缸婆的‘异客’?”

        “第一,那口缸不是缸婆,第二,缸婆不是‘异客’。”说话间,和尚已经把沙枣悉数囫囵吞下,又打开水囊慢条斯理地喝了两口,才继续说,“《异客图》中记载的‘异客’,只有大赟,蟾廷,流荼,荒佛四个,剩下所有其它的,都是伪神。”

        伪神这个词,周问鹤似懂似乎不懂,他也不想纠缠这些,直接开门见山地问:“少林派是不是与蟾廷有关联。”

        “道兄,你想通了什么吗?”

        “贫道什么都没有想通,我只能靠猜,大师在荒废禅院里烧掉的那尊木佛,是不是有一颗羊头?”

        “你以为只有少林寺有羊头佛吗?贫僧曾经去过河北道范阳的洪崖山,那里方圆百里,漫山遍野都是木佛,善男信女们雕出羊头佛像,就把它抬到山上随便一摆,天长日久,已经不下万尊了。树荫下,草丛里,悬崖上,大的,小的,新的,旧的,看得人头皮都能发麻。那些愚夫愚妇,根本不知道自己摆到山上的是什么,但这没有妨碍他们的狂热,你真应该见一见他们朝拜的情景,香烛插遍山头,彩纸挂满树杈,整座洪崖山都被香烟笼罩,日光下就像是一尊巨大的焚炉。”

        “官府就不管吗?”

        “那里就像是被世界遗忘了,生活起居,依然像是前隋时代,山下住的,全都是愚昧昏聩的乡野村夫。”

        贞观十三年,综查天下丁户,洪崖山只找到野村五个,村民大多迟钝贪鄙,目不识丁,五个村中只有两个教书先生,这两个先生还是大业年间流落到山下,从此祖祖辈辈在此地教书,他们也和村民一样,从未离开过洪崖山,甚至连科举都没有参加过。查访的官吏发现这两个先生举止怪异,神色慌张,他们说起圣人生平与平常读书人所说的大相径庭,甚至有孔孟剖腹断首,死后复生这种耸人听闻的狂悖之语。摊开他们世代传下的圣贤典籍,全都被涂改得面目全非,那两个教师,却还一本正经地捧着它们给村中学子上课。

        不过最让官吏害怕的,还是那两个教书先生给村里小童开蒙的情景,他们发现那两个先生教小孩写的字,有许多从未见过,虽然那字也是方方正正,笔画部署与寻常汉字一样,但是仔细看,却是全然不认识。

        那几个官吏把所见所闻报给了上司,但是不知为何,这件事却不了了之了。他们的上司暴毙而亡,而当天入山的那几个人却失踪了,有人说,后来在洪崖山下的村子里看到过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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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2-16 07:47:4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三节【唐无影】

        “洪崖山只是一个例子,被‘异客’影响的地方肯定还有很多,当初来到此处的野狐禅师,也只是蟾廷傀儡。”

        “大赟和蟾廷曾经在这里正面交锋过?”

        “不尽然,茅桥老店只不过是它们的交集中一个微不足道的涟漪,事实上,蟾廷的真身从来没有来过老店,而大赟,他一直都留在北落师门上。”

        周问鹤心里一激灵,大赟确实就是许亭口中被囚禁的第四个人,那么另三个呢?蟾廷?荒佛?流荼?他试探地问:“野狐禅师插手这件事,是为了阻止大赟从北落师门回来?”

        “野狐禅师多管闲事,大赟归来已成定局,”刘给给冷哼一声,“群星都做不了主的事,轮得到他出手吗?”

        “江湖上还有多少像野狐禅师这样的人?”

        “从古至今,江湖上从来不缺‘异客’的奴仆,李无面是这样,许亭也是,还有那个紫衣伯。”

        “那么刘僧定呢?”

        “他的情况有点特殊,他背后既没有‘异客’也没有伪神,他就是一个命特别特别硬的普通和尚。”说到这里,刘给给的眼神看上去有些许失落,“这块黑炭,比我们许多人,都要干净。”

        说到这里,他又吟起神秀法师的那首诗:“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他的样子无比的虔诚,像是对这四句话,充满了无限的向往。

        周问鹤上下打量刘给给,只觉得僧人这身纳衣干净得扎眼,他冷笑一声:“神秀和尚这首诗,也算不上有多高明,大师何必拘泥在这小格局中?贵寺六祖慧能禅师早就驳倒他了: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大师来瞧瞧这境界,这胸怀,岂不比神秀那时时勤拂拭高得多?”

        周问鹤对禅机只是一知半解,今天能用慧能与神秀这段公案难住高僧刘给给,心里颇为得意,他偷眼观瞧和尚,期待从这人脸上看到尴尬慌乱之色。

        哪知刘给给脸上只是浮现出些许无奈,他淡淡说:“慧能大师自幼皈,心中只看得见佛前三宝,众生苦难,却少见世间繁华。‘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这样的话也只有像慧能大师这样,没有见过诱惑,没有尝过迷惘,没有经历过污浊浮沉,爱欲本心的人,才会说出。”

        周问鹤不得不承认,这些话说得极有道理,只是其中的悲悯味道,实在没法跟眼前这个净衣杀神联系起来。道人不禁脸上阵阵发烫,这一路走来,他与刘给给的争斗之心从未减退,当时刚才那番话,却让他确确实实感到,自己的境界远不及鬼和尚。

        刘给给继续说:“同其它三个‘异客’不同,大赟目前依旧很虚弱,林金秤死后,大赟又选中了一个红衣教女人,但那个女人流产了。从那以后,大赟忽然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好像这个名词从来都不存在一样。尽管如此,其它三‘人’还是对它十二万分的忌惮,可能就在我们说话的时候,大赟已经从它北落师门上的牢笼里逃脱了出来,到那个时候,日月星辰恐怕都要改变。”

        周问鹤心中忽然涌起了一种说不出的古怪,从西湖开始,他所遇见的人,无论是敌是友,都会无条件地把所知道的情报告诉自己,无论是门外的黑和尚,还是眼前的鬼和尚,不但对自己有问必答,甚至还会主动多说一些自己不知道的事,他心里暗暗察觉到了一丝不妥,但却又想不出所以然。这个念头在他脑海中一闪即逝,他随即又问:

        “到那时,我们这个世界会发生什么?大赟会怎么做?”

        “不知道,那可能是一场末日,也可能什么也不会发生,我们既无法去猜测它,也不无法去左右它,我们,就如同天下板荡,四海汤沸时,地下的小小一穴蝼蚁。”

        “那我们只能坐以待毙吗?”

        “三年之前,轩辕社开始频繁跟一个江湖人接触,高力士相信这个人与大赟有关系,他甚至相信这个人能影响大赟。此人不但行踪飘忽,而且武功深不可测,各路人马都寻他不到,只是……半年前他忽然造访唐家堡,留下一句话就走了。”

        “他说了什么?”

        刘给给的嘴角忽然牵起一个嘲讽的笑容:“你不妨自己问他们。”

        周问鹤顺着他的视线往门外看去,只见五条人影飘飘忽忽地来到老店门口。打头那个双手抱拳,一开口就是蜀中官话:“唐家堡唐无影,见过刘大师,铁鹤道爷。”他身旁另一个人也是一抱拳,开口却是长安雅言:“唐神父见过两位。”另外三人只是安静站在后面,没有要开口的意思。

        天色似乎比早晨更暗了,老店门外的乱石荒草,全只剩下一团模糊的黑影,阴沉的天幕下,五人黑色的衣服几乎要溶进四周的黑暗中。周问鹤只能依稀辨认出他们的身形,这五个人手脚修长,身姿挺拔,显然都是轻功好手。他们如今杵在门外,活像是五个索命的无常,又像是在荒地上凭空出现了黑漆漆的五根木桩。

        “原来是唐施主,快快请进,施主远道而来,舟车劳顿,实在辛苦了。这里荒弃已久,贫僧待客不得周全,还望赎罪。”

        这五个鬼影虽然吓人,却也知礼,听到鬼和尚有请,才不紧不慢地走进了老店,因为外面天色已经与黑夜无异,刘给给不得已点亮了油灯,借着灯光,周问鹤才能仔细打量他们。

        他发现头四个人身上衣服并不是黑色,而是一种很深的墨绿,打头的那个唐无影身材高挑瘦长,面容有些枯槁,身上散着一些书生气,他嘴唇很薄,脸上总是挂着专注的表情,看得出是一个心极细的人。他身后跟着的三人都是约莫二十岁上下的后生,两男一女,他们半张脸上戴着面具,另外半张脸则毫无表情,举手投足间看得出都受过严格的训练。尤其是这三人的眼神既利又稳,视物从不游移,可见都是用暗器的高手。

        第五个人进来后,与唐无影并排而站,他穿着宽大的黑袍,身背长剑,颈项上挂着一串链子,链子末端拴着一个十字挂饰,这串链子看上去颇有些斤两,但那人的腰背丝毫没有被压弯,相反,他站得笔直,锋芒毕露,如同他背后的长剑出了鞘一般。再端详此人五官,高鼻深目,瞳仁隐隐泛着青色,一望便知绝不是中原面相。这么个人竟能说如此流利一口雅言,倒是让人产生了些敬意。

        “五位施主顶着山雨欲来的鬼天气大驾光临,所为何事啊?”刘给给双手合十问道。周问鹤看着和尚,心中无不讥讽地想,现在的他活脱脱就是个人畜无害的出家人。

        “大师明鉴,这事说来有些丢人,二十年前,柳公子夜入唐家堡,一把火烧掉小密坊,我们只以为,那贼人惦记的,不过是家父呕心沥血制成的落凤弩,不料他醉翁之意,却是另一样东西。”唐无影说道这里,转头看向周问鹤:“道爷,还请行个方便。”

        周问鹤尴尬地笑了笑:“如果你说的是人皮军函,很抱歉,它已经转到这位大师身上了。”

        唐无影又看向刘给给,后者却只是眼观鼻,鼻观心,全然是老僧入定的样子。

        那个唐神父干笑了两声,他那双眼睛微微眯起,青色的瞳仁里面蕴藏着三分笑意,却有七分杀气,他说:“两位在搞什么花样?能否明示在下呀?”这句雅言说的字正腔圆团,抑扬顿挫,听起来简直是一种享受。说着话他习惯性地抚摸了一下右手,道人这才发现他的整只右手都套在一个白套子里,这套子可能是用鹿皮做成,有五处凸起,刚好可以伸进五根手指,完全贴合手掌的形状,这古怪的东西让道人走了一刹那的神,接着他就沮丧地想到,唐家堡的人跟刘僧定一样,完全把自己当成了刘给给的同党。

        想明白这点之后,周问鹤简直是自暴自弃地笑了起来,他摊开还能动的右手,做了个一无所有的手势:“信不信由你们,这个地方你们也可以随便搜,我不会阻止你们的,请原谅,贫道这两天已经解释得够多了,实在是不想解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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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2-16 07:48:1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四节【酉时】

        时间还是回到一个月前,长安西市的李熊茶肆内。

        一群人正挤在闷热的房中,心焦得像是热锅上的一群蚂蚁。偶尔会有人坐立不安之下站起来走上几步,但很快就会在其他人责备的眼光中缩回原位。坐在最靠近门口处的那个人约莫四十岁上下,生得肥头大耳,满脸的和气生财。这个人名字叫钱德利,是泉州来的盐商,同时他也是隐元会的干部天字肆拾贰。

        此时,他正仔细地端详着挂在墙上的一张白布,像是要从白布上那个呆板的“未”字里看出一朵花儿来。他背后那七个人还在时不时地交头接耳,钱德利只觉得自己身后趴着七只窃窃私语的硕大老鼠。

        偏房内的人出出进进越发频繁,似乎他们以为只要腿脚勤了,人就会变得有办法起来,但是事与愿违,偏房内的僵局依旧没有被打破,从钱德利的位置依稀可以听到帘子后面那帮人正用极低的声音飞快争论着,仿佛他们都盘算着多吐出几个字好拿来塞住对方的嘴。

        不知不觉,天已经暗了下来,估计不用多久,外面就会传来坊肆关门的钲声。房内的气氛也越来越散漫,有几个人开始肆无忌惮地高声交谈,全然是把此处当成了真茶馆。也就在这时,忽然偏房内传出一声钟鸣,房内的八个人像是被先生抓个正着的读书郎,脸上挂着仓惶之色纷纷回到座位上,四下里顿时鸦雀无声。

        紧接着,帘子被挑开,一个小童手捧一卷白帛从偏房走出。这小童神色庄重,目不斜视,举手投足间满是与他年龄不符的大家风范。他徐步走到墙边,将那写着“未”字的白布撤下,然后换上了自己手中的那块。整套动作娴熟老练,几乎没有发出声响,像是已经操练了无数遍。

        未等小童退出去,一干人等已经争相凑上去端详,只见新的白布上写着一个“酉”字。这字依旧是平平无奇的,看不出什么名堂。但是围拢着的人群,却像是被炸的蜂窝般乱成了一团。

        “两个时辰,整整往后走了两个时辰!”皂隶睁圆了眼睛发出低声的惊呼。

        “发生什么事了?”郎中问,但是没有人回答他。

        “还是没有周问鹤跟刘给给的下落……”乞丐说,好似要向周围的的人确认此事。

        钱德利鄙夷地悄悄众人,又开始抚摸他短胖的手指,轻轻叹了口气:“这下可好,真没生意做了。”

        听了周问鹤的话,那五个唐门弟子面面相觑,与其说他们对目前的处境猝不及防,倒不如说,他们没想到铁鹤道人周问鹤,竟是一个这么无赖的人。

        唐无影又向刘给给一拱手:“那大师又怎么说?”

        刘给给还是没做声,他自顾自走到门口,从怀中取出木鱼,对着门外念起经来。

        唐无影讨了个没趣,只好给自己找个台阶下,他看了看和尚,又看了看道人,叹了口气道:“既然两位都不肯说实话,那我等就要在次叨扰一阵了,没关系,我们有的是时间。”这句话说到最后,已经完全是蜀中土话的口音,看来他是真的动怒了。

        刘给给这时终于开口:“几位施主见谅,军函不在这里,它此刻想必,已经在太行柳五爷手中了,这本来就是人家的东西。”

        唐无影像是被当头打了一棒,脸上满是惊愕,他身后三个唐门弟子也是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他们恐怕来的时候怎么都没有想到要跟霸刀山庄的柳五爷扯上关系。

        只有那用剑的回回丝毫不以为意,冷笑一声说:“这下好得不能再好,霸刀山庄窝藏我教叛徒,在下正打算去找讨教一下。”

        “贫僧倒是第一次听说,柳家与粟特人也有瓜葛?”

        “在下不是粟特人,也不是绿睛回回,在下是伦巴第人,在昔日大秦境内。鄙人信仰的救世真主,也与景教异端不同。但在下要抓捕的那个叛教者,却是本教,景教,绿睛回回共同的敌人。”说道这里,那男子右手隔着皮套开始摩挲手指,像是只要一提起这个人,他就变得手痒难忍,“这人本就是个刀法高手,据说又得了柳五爷指点,诸位以后行走江湖,若是看到一个穿黑衣,背挂窄长横刀的西域汉子,请给唐家堡的唐神父传个话……”

        “大师方不方便,与我们去一次太行山,与柳家当面对质?”唐无影怕话题岔开,急忙出言打断了神父,“这虎贲营军函一直是我唐家之物,与柳家没有关系,不知大师是听信了谁的谗言……”

        “施主是要挟持贫僧吗?”刘给给双目低垂,淡淡地说了一句,三个唐门后生顿时作势要后退,看来这鬼和尚的名字,在蜀中说不定有能止小儿夜啼的奇效。

        “贫僧这副皮囊,不知何时竟然金贵起来。诸君看到门口挂着的那两位檀越了吗?他们的同僚此刻想必正趁着天黑摸过来;还有……”刘给给说到这抬头看了一眼门外,如今的野地里,已经暗得如同深夜一般,刘僧定又点起了火堆,火光中他盘腿打坐的样子活像是一片漆黑的天地中一尊赤金的罗汉。

        “我这位师叔受伤不轻,但是只要他的伤势稍缓,让他可以再次站起来,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杀进老店来捉拿贫僧,此外……”

        说时迟那时快,鬼和尚话音未落,一个人影“蹭”地从门口蹿了进来。

        三个唐门的后生人影一飘已经后退三丈有余,身法灵动之余也带着一丝狼狈。唐神父身侧电光一闪,长剑已经握在手里,一旁的铁鹤道人险些被他掀了一个跟斗。只有唐无影与刘给给没有动,似乎是早有所料。

        那蹿进来的人骨碌一声从地上翻起来,挺着身子向四周一拜:“诸位英雄,请了!”这语气说得极为豪迈,他似乎认为只要端出一副老江湖的样子,就能把眼下剑拔弩张的诸人镇住。只不过他的身形太瘦小了,声音又过于稚嫩,所以这句攒足劲说出的话一点气势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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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10-27 08: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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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2-16 07:48:3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五节【逃亡】

        “来者可是许亭许公子的高徒啊?”刘给给冷冷地说。

        “大师明鉴,叫在下知了就可以了。”知了眼看没有压住场面,不禁有些尴尬,只得一面回答一面摸着后脑勺“嘿嘿”讪笑。这少年实在是有一股魔力,周问鹤可以清楚看到唐家那五个人见到他后,表情明显缓和了下来,自己与那少年算不上深交,但是一见之下,心里面还是绽放出说不尽的欣喜。

        只有刘给给,他的脸上非但没有善意,甚至连原本的恬淡也褪去了几分,此刻他的脸,冷得像是覆上了一层寒霜。

        知了随后看到了周问鹤,他先是一愣,接着惊叫起来:“道长!一天不见,你怎么憔悴成这样?”被他这么一咋呼,周问鹤也是吓了一跳,真恨不得打一盆水马上照照自己。但是随即他就想到,自己连熬两夜,昨晚又吃坏了肚子,现在就算脱了人形也不奇怪。

        一念及此,道人略带自嘲地笑了笑:“这儿的东西吃不惯。”然后他又问,“知了贤弟怎么来了?”

        “小弟是来逃难的,”那少年又回头看了一眼黑洞洞的门外,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荒野上,有怪物!”

        众人闻言面面相觑,正要发问,门外的旷野里忽然响起一声撕天裂地兽嗥,这粗野的吼声带着深不见底的怨毒与蛮暴,仿佛声音的主人痛恨着世上有形有质的一切,甚至包括了它自己。无尽的憎恨与恐惧的情感夹杂在吼声里充斥在天地之间,仿佛一草一木都被这股恶毒的情绪感染了。

        但是,细细回味,这声音里却好似少了一样东西,少了血肉气。这不是有血有肉的活物能够发出的声音,声音的主人不像是父母所生,反倒像是从亘古存在的,对生命的仇恨中凝结出来的,如果你能把全人类的憎恨,灌输到一只狼的思想里,再消抹掉它作为生命的本能与常识,那么它有可能会发出这样的吼声,否则的话,这种声音的主人,绝不应该存在。

        众人急忙朝门外吼声传来的方向看,目力所及只有一片晦暗。已经连门外几步之内都看不清了,周问鹤忽然起了一个古怪的念头:幽冥世界,也许就是这个样子的吧。

        唐无影问:“那是什么?”

        “怪物……晚辈也没有看清楚……”

        知了并不算是在说谎话,至始至终,他确实没看清那是什么。今天早些时候,他是凭着野兽一般的直觉察觉到了那东西。

        当时他正在破庙的房梁上睡着回笼觉,忽然一股没来由的恐惧袭上心头。这少年好似被当头浇了一盆凉水,几乎立刻就惊醒过来。他举目四望,眼前却只有这座空荡荡的破庙。昏暗的天光下,四周破旧的墙垣看起来像是挂满了五官狰狞的面具。

        这种感觉很荒诞,眼前明明什么都没有,可是惊骇欲绝的感情却在知了胸中卷起了滔天巨浪,浑身的汗毛都一根根竖了起来。知了朝下看,残缺的半尊山神塑像依旧静静倒地上,圆睁双眼与房梁上的知了四目相对,这张脸上的漆几乎全掉光了,全无半点威仪,只有说不出的凄凉与滑稽。但是此时,知了却仿佛从神像脸上读出了惊恐,像是这尊泥塑木雕正张大着嘴叫他快跑。

        他不再有片刻犹豫,在横梁上一扭身,整个人腾空借力,像燕子一样从墙边的裂口飞出了破庙,也就在冲出缺口的一刹那,他稍稍一偏头,用眼角的余光扫了身后一眼,刚好看见一个肥胖臃肿的影子蹒跚地出现在了破庙门口。

        知了的心一下子悬到了嗓子眼,虽然那只是一个掠影,但是那种扭曲与不协调的影像已经深深烙在了他的脑海里,无论他如何竭力想忽视掉那个影子,那形象却像是生了根一样,拼命往少年的思维深处钻去。

        双脚甫一落地,少年立刻开始在荒原上发足狂奔,天好像变得更暗了,几乎跟黑夜一样,少年的耳边全是狂风扫过枯枝的尖啸声与晨鸟嘶哑的鸣叫,怪石与衰草此时全在少年眼中都变成了张牙舞爪的魔怪,在他飞奔的身侧跳着狂乱的舞蹈。

        跑了百来步之后,知了忽然看到前方的巨石上倒伏着一个人,确切地说是半个,他的下半身显然已经被一张巨口嚼碎了,肚肠肝胆淌满了巨石。惊慌中他不及细看,强迫自己脚下一个发力,飞掠过了巨石,就在他越过死者的当口,借着幽暗的光线他依稀辨认出了尸体身旁的腰牌:神策军探马营。随后他又看到了第二个死者的残骸,像一团洗了很多次的破布一样,稀稀拉拉地挂在树杈上。知了不由脚上的速度又加快了几成,这几乎是他有生以来跑得最快的一次,说不清楚来由的恐惧像是一条鞭子,每一次抽打都让他无法忍受。

        知了他自从10岁开始行走江湖,无论讲到身手,才智,胆色,见识,他无一不是万里挑一的天才,熟悉他的人要么爱他要么怕他,却从未有人敢看轻他。但今天,他尝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恐惧,把人逼到癫狂的恐惧。在这碾压一切的恐惧下,少年的勇气与智慧已经彻底烟消云散,此刻他的脑海里只剩下了一个念头:逃!快点!再快点!

        眼前出现了一个岔道,知了不假思索,一个急转弯跑上了茅桥老店的方向,在转弯的时候他又偷眼往后一撇,寂静的荒原上空无一人,只有肃杀的秋风摇晃着他身后的老树枯藤。知了稍稍心安,心想或许那东西没有追过来,但是就在他打算收回目光的一刹那,一团模糊的影子在他视线边缘一闪而过,这影子看起来既不凶恶,也不危险,只是,那个地方本来无论如何不会出现影子的。

        少年几乎要尖叫起来,那个东西就在他身后,同他的距离远比他估算中还要近。绝望中他如利箭一样朝前方急窜出数十丈,之后没有停顿,又是数十丈,这时的少年,眼睛里只有飞掠而去的草丛,耳畔的呼呼风声就好似某种疯狂的合唱,这荒原像是没有尽头,无论他奔跑得多快,眼前只有无限一望无垠的贫瘠大地。那乏善可陈的景色像是对狂奔中少年投出的鄙夷嘲笑,是对他将要葬身黄土之下的冷漠预兆。少年感觉他的心腔被一只鬼手紧紧攥住,跳动喘息都不能如意。这时的知了,奔跑速度与鬼和尚相比也已经不遑多让,至于好手好脚时候的铁鹤道人,更是绝对无法望其项背,饶是如此,命若悬丝的感觉还是催煮着他的五脏,不管他跑得多快,始终觉得有一只手只差咫尺距离就要撩拨到他的后背。他既不觉得累,也不觉得热,浑身上下只有遍体的冰寒,这股寒冷随着脉络走遍全身,一丝丝地侵入五内三焦,虬结在他的心肺里。

        在飞奔途中,他又看到了几具支离破碎的尸体,无一例外都别着神策军的腰牌,他们零星地四散在贫瘠的原野上,就像是一碗味道寡淡的白粥中飘着的细碎的的肉末。

        少年无意中扫了一眼天空,他忽然发现。晦暗的天幕上隐约透着一线暗红,就好像从一片化脓溃烂的伤口中渗出了一丝丝淤血。这诡异的景象让他产生了错觉,仿佛要是不马上找一片屋檐,片刻后就会有倾盆的血雨浇到他的头上。他如同一只被鹰盯上的兔子,仓惶中只知道加速,加速,最后他简直就像是贴地飞行一般,横跨了整片荒原。

        当老店的灯光在他面前亮起时,知了感到了一种死后重生般的喜悦,他用尽最后的力气,不顾一切地向前急蹿百余步。在临近撞入老店之前,他回头看了又一眼身后,暗无天日的荒野上,阴沉的天空如同随时会垮塌下来,在远处,靠近地平线的地方,荒芜的土地上,有一个模糊的黑影正在蹒跚地来回走动,距离太远了,光线又太暗,知了根本没法看清那个黑影,但是,当他落进店门内的时候,他心里已经很清楚,那是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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