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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black白夜

[转帖] 《宋慈洗冤录:一天明月》(完结),秦桧留下的巨额宝藏重现于世,作者:吴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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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10-12 0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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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4-2-19 11:19:38 | 显示全部楼层
    孙应龙道:“可猛哥又是怎么回事?黄公子,可还有别的人进过小楼?”黄贵道:“没有,只有你们几个和王医师师徒三人,再加上我。之前宋慈说夫子需要静养,所以我特意交代大家要离小楼远一些,不要惊扰了夫子休息。”顿了顿,又道:“会不会是什么人悄悄溜了进来,而我没有觉察?”

    岳珂道:“这倒是极有可能。不然还会有谁杀了猛哥?”

    宋慈道:“可是这里面有说不通的地方。黄贵一直坐在井边,对不对?如果是有人溜进来杀了猛哥,以他的健硕身子,不可能悄无声息地被人杀死,势必要经过一番激烈搏斗。可你居然什么都没听见,这不是很奇怪么?”

    黄贵愣了一愣,才道:“可我确实什么都没听见呀。月娘进楼后,我听到瓦罐摔地的声音,才赶进去的。”

    宋慈凝视着猛哥尸首,一时陷入了沉思。

    岳珂问道:“还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宋慈道:“猛哥刀插在背心,是被人自背后杀死,可他头朝门,脚冲床……”岳珂道:“那么凶手一定是站在老夫子床前。”

    之前几人完全没有想过朱熹的死因,只以为他是病故,到此时才想到有可能是被杀,急忙赶来检查朱熹的身子。却见薄被盖得整整齐齐,宋慈颤抖着手,慢慢揭开被单,果见朱熹颈中有一道深紫色的痕迹,显然是为人掐陷所致。

    孙应龙道:“啊,原来是有人掐死了朱老夫子!这可真让人想不到。”

    岳珂道:“从现场情形和时间上推算,应该是王医师去厨下煎药后,有人溜进小楼杀了朱老夫子,行凶之后,正好被猛哥发现,凶手干脆一刀杀了他灭口。王医师和月娘煎完药前后脚进来时,才发现出了意外,月娘更是失手摔破了药罐。”

    宋慈道:“可这完全说不通,屋子里面没有任何打斗的痕迹,黄贵在外面也没有听到任何动静。”岳珂道:“如果凶手是猛哥认识的人,而且是丝毫不会防备的人,那就说得通了。”目光炯炯,凝视着黄贵。

    黄贵尚未回过神来,连声问道:“他是谁?他到底是谁?”岳珂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孙应龙看了一圈,指着黄贵道:“难道是他?”黄贵更是吃了一惊,道:“岳公子怀疑我?”他的脸登时涨得通红,像小孩子那般跳着脚嚷道:“我怎么可能杀人?我怎么会杀害夫子呢?宋慈,你最了解我,你知道的,我决不会杀人,对不对?”

    宋慈叹了口气,道:“从目前的情形来看,你确实嫌疑最大。”

    孙应龙怎么看黄贵都不像杀人凶手,问道:“为什么黄贵嫌疑最大?”岳珂道:“王医师为朱老夫子诊治后,月娘去了厨房煎药。随后其他弟子相继离去,只有黄贵留在这里。朱老夫子和猛哥被杀,肯定是在王医师离开小楼后,这一点是确认无疑的。朱老夫子年事已高,可能一直处在昏睡中,凶手容易得手。可猛哥呢?他这么大的个子,就算是应龙兄这般武艺,也不可能无声无息地将他杀死。除非猛哥认得凶手,凶手才有机会从背后暗算。但是按照黄贵的说法,再无旁人进来这里,因而最有嫌疑的人就是他。”

    孙应龙道:“也有可能是猛哥认识的别的人啊,趁黄贵不注意,悄悄溜进了楼里。”岳珂道:“今晚当值的人是黄贵,如果是另外的人突然出现在楼里,猛哥会不出声询问么?即便是猛哥一时没有发现,可那人杀死猛哥,猛哥身子倒地,必然发出巨响,外面的黄贵居然没有听见任何动静,这不是不合情理么?如果他不是在撒谎,那么他就是凶手。”

    孙应龙这才完全会意过来,可还是不相信这么一个弱书生会杀人,问道:“黄贵,你是不是走开过一会儿,中途去上茅房了?”

    岳珂忙低声斥道:“应龙兄,你怎么能这么问案,主动给疑凶提供脱罪的理由?”

    不料黄贵却没有接过话头,嚷道:“不,我没有走开,我一直在外面,可我就是没有听到过动静。我没有撒谎。”

    岳珂道:“那么你就是凶手了。说,你为什么要杀朱老夫子?”黄贵道:“我……我……”情急之下,无可辩驳,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嚎大哭起来。

    孙应龙道:“我怎么觉得他这样子,不像是杀人犯呀。宋慈,你怎么看?”宋慈道:“从目前情形来看,没有别的解释比岳兄的推测更合理了。但奇怪的是,他坚持说他一直在楼外没有走开,也没有听到里面有动静,这两点其实对他不利,他始终没有改口。”

    岳珂道:“猛哥一死,黄贵就是唯一的证人,他随意怎么说都可以,也许他根本想不到我们会怀疑他。”

    宋慈道:“最重要的一点,黄贵是慕朱老夫子大名,主动来沧洲精舍受教。以他的年纪,也不会跟朱老夫子有什么私人恩怨,没有杀人动机……”顿了顿,又道:“其实不能说完全没有杀人动机,但朱老夫子年老多病,实在没有必要……”

    他言辞虽然闪烁,旁人却听得很明白——他说黄贵没有杀人动机,是指黄贵本人应该跟朱熹并无仇怨,而后一句“不能说完全没有杀人动机”,则是暗示黄贵可能受某些政敌收买,有意接近朱熹,心怀不轨。然而朱熹已经是风烛残年,黄贵选在这个时候动手,不是多此一举么?况且正如宋慈所言,“没有离开过”和“没有听到动静”两点均对黄贵不利,他若真是政敌派来潜伏在学堂的刺客,一定是心机深远之辈,又怎么会说出陷他自己于困境的供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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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4-2-19 11:19:50 | 显示全部楼层
    过了一个多时辰,蔡沈、吴雉、陈骏等大弟子及一些得到消息的名士相继赶来。这些人大多年长,且已功业有成,是知名于世的学者。如陈骏早年中了进士,取得过功名。又如名士袁枢原是朝中史官,编纂过史学巨著《通鉴纪事本末》,创造了“纪事本末体”体例,深受名人学士推崇。当年孝宗皇帝读了《通鉴纪事本末》后,以手加额,大为称颂,道:“治道尽在是矣。”袁枢的史识、史才和史德均为世人所称道,本可大有作为,可惜晚年受朱熹牵累,被劾为“伪学”而罢官,已在建阳闲居了近十年。

    众人连夜赶来沧洲精舍,无非是想要见朱熹最后一面。然而朱熹既是为人所害,牵涉的人事就太多了。建阳官署的人尚未赶来,便暂时由岳珂主事。他为避免楼外众弟子骚动,让孙应龙先带黄贵离开,只将蔡沈、吴雉、陈骏、袁枢等主要人物请进室中。蔡沈等人进来后才发现室中出了巨大变故,各自骇异不已。

    尤其蔡沈发现王且光亦死在房中,更是惊讶。王且光与蔡氏渊源颇深,其医术学自蔡沈祖父蔡发。

    岳珂道:“与各位先生一样,我们进来时也是震撼不已,为朱老夫子遇害而伤痛。然而现在真相未明,最要紧的是保持冷静。”

    众人以蔡沈为首,低声商议几句。蔡沈道:“岳公子是岳将军后人,又是辛提刑幕僚,自然一切由你处置。”

    岳珂道:“那好,岳珂就冒昧行事了。辛公不巧今晚有事,预先离开了这里。他回来之前,请各位暂且不要张扬此事。至于朱老夫子的死因,对外暂时还是称病故。”转头见陈骏忍不住要朝木床走去,大概是想观瞻朱熹遗容,忙挺身拦住道:“这里是命案现场,不能动。得等官府派人来勘验记录在案后,再安排后事不迟。抱歉了,这也是为了尽快破案。”

    陈骏冷笑道:“等官府破案,那还不得黄花菜都凉了?上次沧洲精舍发生命案,官府的人理都不理,宋慈,你亲身经历了一切,最清楚不过。眼下受害的人是夫子,朝廷巴不得他早死呢。官府心知肚明,哪还会真心破案?肯定又跟上次一样,拖拖拉拉,不了了之。”

    蔡沈忙道:“老陈,你这牢骚话不该冲岳公子说。辛公不避嫌,一来建阳就最先赶到沧洲精舍拜会夫子,足见情谊。岳公子更是名门之后,他既说了要尽快破案,自会有言必行。”又问道:“岳公子,还需要我们做什么?”

    岳珂道:“各位可以开始准备朱老夫子后事了,请再派人到同由里去请辛公回来。”蔡沈道:“那好,我们就不妨碍岳公子做事了。走,我们去学堂商议夫子后事,这里就交给岳公子。”

    吴雉走出几步,又回身叫道:“宋慈。”宋慈道:“是,舅父。”

    吴雉道:“你没想起什么吗?”宋慈一愣,道:“什么?”吴雉道:“去年你在沧洲精舍遇刺,背心中了一刀,伤口径长多少?”宋慈道:“几近一寸。”

    吴雉道:“猛哥背心的匕首,看起来刃宽也就是一寸的样子。”宋慈“呀”了一声,忙道:“多谢舅父提醒。”

    吴雉低声叮嘱道:“凶手多半就在我们身边,小心点儿。”这才施然出去。

    正好孙应龙进来,他曾向理学名士蔡元定学习武功,而蔡沈是蔡元定次子,他时时也呼蔡沈为师兄。只是蔡沈对他这类武夫一向不大瞧得起,此时哀恸朱熹过世,更顾不上理睬了。

    岳珂问道:“黄贵人呢?”孙应龙道:“我将他绑在静室里,交给真娘看守了。”

    宋慈道:“月月姊怎么样?”孙应龙道:“人还没醒。应该只是受了惊吓,休息一下就会好的。”顿了顿,又问道:“为什么吴先生他们人都到了,建阳县署的人还没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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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2-19 11:20:01 | 显示全部楼层
    岳珂道:“据我推测,建阳县署即使接到报案,也暂时不会派人来的。一则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二则建阳人人都知道辛公人在这里,他是新任福建提刑,对八闽大大小小的案子有权优先处理,建阳县署自然不必再多过问。”

    孙应龙道:“如此不是更好么?辛公没回来,你就先做主吧。”岳珂道:“这样,还是跟后塘村一样,宋慈勘验喝报,我来记录。”室中就有现成的纸笔,忙取来纸张铺好。

    宋慈道:“夫子卧室周回二十四丈,四方形,门在东南角。南面有窗,窗下有案几、书桌、椅子,几上有琴,书桌上有文房四宝。西北墙角有木床,面朝南,床前有踏板、圆凳。东北角有柜。东墙上挂着一幅画,是朱老夫子多年前在漳州任上的画像,官服纱帽。画像上题有《自悼诗》:‘苍颜已是十年前,把镜回看一怅然。履薄临深谅无几,且将余日付残编。’是朱老夫子亲笔。东墙下零散地有几把交椅。”

    孙应龙大奇,问道:“官府办案都先是这样记录现场的么?我还是头一回见。”岳珂道:“按规矩是这样。”

    宋慈又道:“门前三步处有一滩深色污迹,内有药渣、瓦罐碎片等物,应该是月月姊进来时发现房中出了意外,失手打破了药罐。”

    孙应龙道:“咦,这可奇怪了。”岳珂道:“奇怪在哪里?”

    孙应龙道:“王医师不是先进来的么?应该是他先发现房中出了意外啊,他为什么没叫喊呢?虽说他是医师,见惯生老病死,一向冷酷,可毕竟死的人是猛哥和朱老夫子,都是他最亲近的人,他怎么可能无动于衷、一声不吭呢?”

    岳珂想了想,道:“我倒觉得这样才正常。猛哥固然是王医师的弟子,但他最关心的人却是朱老夫子。他进来时,第一眼看到猛哥被杀,惊讶异常,一时不明白究竟,最先想到的就是朱老夫子的安危,所以根本来不及理会猛哥尸首,直接去了床边查看朱老夫子的状况。而这时候月月进来,第一眼看到的正好是猛哥的尸首,事先毫无征兆,自然吓了一跳,手中的药罐也掉了下来。”

    孙应龙道:“嗯,有道理。你和宋慈都是聪明人,总是能找到合理的解释。”岳珂摇了摇头,道:“眼前不能解释的情况就有许多。宋慈兄,你继续。”

    宋慈正悄悄落泪,闻言忙举袖抹了一把眼泪,道:“嗯,然后是猛哥尸首,位于床前四步之处,俯身向下,头冲着门,脚冲着床。他是背心中刀,虽然伤在要害,入刀似乎不深,从侧面还能看到一截刃身。”

    本来按照惯例,死者及身上的物件只有专职的仵作才能翻动,然而宋慈适才得到舅父吴雉提示,怀疑杀死猛哥的凶手跟去年刺了自己一刀的刺客是同一人,这是重大线索,一时等不及,便从怀中取出手帕,握住刀柄,用力拔了出来。

    孙应龙道:“你怎么这副奇怪的表情?这不过是一柄很普通的匕首啊。”宋慈道:“这匕首跟去年刺中我背心的凶器口径一样。”一瞬间,又回想起刀尖刺入肉体的感觉。那一刻,他甚至能感到生命的活力被活生生地抽离。

    岳珂面色愈发凝重起来,道:“如果这不是巧合,今日之凶手和去年之刺客真是同一人的话,毛一平被杀就跟秦氏宝藏无关了。”

    孙应龙道:“哎呀,天底下哪有那么多凑巧的事!沧洲精舍自破土动工之日起,从来没有出过任何事,就是出了去年那一桩刺杀案,今日又出了这一桩怪案。两桩案子都出了人命,凶器一样,肯定就是同一个凶手了!这个凶手一定是韩……”话一出口,才意识到不妥,勉强将后面“丞相”二字吞了下去。又道:“就是那个人的奸细,受命潜伏在沧洲精舍中。毛一平去年来这里做客时,无意中撞见了他的恶行,所以奸细跟着他去了茅房,杀了他灭口。结果又被宋慈撞见,奸细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连你也要干掉,多亏当时王医师正好在沧洲精舍,多亏了还魂草,不然你哪里还有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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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2-19 11:20:12 | 显示全部楼层
    宋慈道:“今日的凶手和去年的刺客不是同一个人。毛一平胸口的那一刀,以及我背心的那一刀,都是深及肺腑,我当时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可见凶手气力不凡。但这个凶手,力气要弱得多。如果不是正好扎中要害,猛哥应该不会死。”

    孙应龙道:“怎么会不是同一个人呢?”宋慈道:“物证是不会撒谎的,比口供和人证更具备客观性。”

    岳珂道:“我倒是想到一件事,应龙兄适才说,宋慈去年遇刺后得救是因为王医师正好在沧洲精舍,救治及时才得以保命,对吧?”孙应龙道:“是啊。他这小子就是运气好,走到哪里都有福星高照的。”

    岳珂道:“当时猛哥也在沧洲精舍吗?”孙应龙道:“当然在,王医师出诊,师徒都是形影不离的。”

    岳珂道:“我在想,为什么每次沧洲精舍出现命案,王医师师徒都身在现场,这其中会不会有所关联?”

    孙应龙立即紧张起来,问道:“什么关联?”岳珂道:“会不会王医师师徒牵涉了其中?”

    孙应龙登时嗤之以鼻,道:“这怎么可能?王医师师徒常常来沧洲精舍的,有时候是为朱老夫子治病,有时候是为学堂的学生治病。”

    岳珂道:“可你也说过,沧洲精舍从来没有出过事,就出了这两件命案,偏偏王医师师徒都在场。”孙应龙道:“你这般推测就不合理,出这两次事的时候宋慈也都在场,难道他也牵涉其中?”

    岳珂道:“宋慈是前一件案子的受害者,当然不可能有牵连。”孙应龙道:“王医师师徒是后一件案子的受害者,又怎么可能有牵连?况且发生两件命案同时在场的学生多了,难道他们都有牵连?岳珂,不是我说你,你的疑心太重了。”

    岳珂道:“我怀疑王医师师徒是合理推测,你则是胡搅蛮缠。好了,我不跟你争,做事要紧,宋慈,你继续。”

    宋慈便将匕首包好,先放到一边,续道:“然后是王医师。他脸色发黑,嘴角、鼻孔、眼角有血丝渗出,有明显的中毒迹象,看起来毒药毒性相当剧烈。”想到适才进来时王且光人好好的,还将余月月托付给自己照顾,若非自己因为朱熹亡故而心神不宁,本可早点觉察到他的异样,说不定可以阻止他。

    孙应龙问道:“岳珂,你说王医师是服毒自杀,那你为什么不当即阻止他?”岳珂道:“王医师并没有做出服毒的举止,我只听见他咬了一下什么东西,然后他就中毒了。”

    宋慈便从书桌上取来一根毛笔,用笔杆轻轻撬开王且光的嘴唇和牙关,果然嘴中含有一个鱼泡做成的胶囊,已然破开,毒药应该就藏在里面。

    孙应龙道:“这么看来,在我们进来之前,王医师就将藏毒的胶囊含在口中,预备随时自杀了。他认为是自己看护朱老夫子不力,才导致夫子被杀,心中觉得内疚么?”

    岳珂道:“当时王医师确实告诉宋慈说:‘我对不起朱老夫子,是我害了他。’但这件事实在奇怪呀。我问你们,一般大夫会事先准备好一颗胶囊毒药时刻准备自杀使用么?”

    孙应龙和宋慈面面相觑,不能回答。

    岳珂道:“应龙兄,越来越多的证据指向王医师师徒,怕是我的推测要应验了。宋慈兄,继续吧。”

    宋慈来到朱熹床前,只看了一眼夫子面容,便转过头去,不忍心再看,泪水滚滚而下。

    孙应龙见状叹道:“还是我来吧。”遂硬起心肠,上前将朱熹身上的薄被揭开,道:“朱老夫子身上没有刀伤,只颈中有一道掐痕。凶手看上去手劲不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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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2-19 11:20:26 | 显示全部楼层
    岳珂问道:“掐痕大概多大尺寸?”孙应龙便伸手比了一下,道:“这人手可不小,比我的还大……”一语顿住,愣了愣,才失声道:“凶手绝不会是黄贵。他一个瘦弱书生,个子那么小,可没这么大的手。”

    宋慈道:“这么说,害死夫子和杀死猛哥的凶手是不同的两个人。”岳珂大奇道:“力气大的掐死了夫子,力气小的杀死了猛哥?”

    孙应龙愈发不解,道:“宋慈不是说物证不会撒谎吗?看起来真是这样。如果黄贵不是凶手,那么他也没有撒谎,他是真的没有听到里面有任何动静。”

    黄贵一直守在楼门口,可怎么会有两个人在他眼皮底下溜进楼里,到底是如何做到的呢?猛哥则一直呆在卧室内,没有出来过,为什么对这两人的到来无动于衷呢?天底下可能有人同时瞒过黄贵和猛哥的耳目,杀了人再从容溜走么?

    岳珂道:“猛哥人在室内,一个凶手也好,两个凶手也好,都不可能瞒过他的耳目入室杀人。既然他没有发出任何动静,只有一种可能,他跟凶手是一伙的。呀,会不会……会不会……”

    宋慈也醒悟过来,忙取过纸笔,到床边摹下朱熹颈中的瘀痕形状,再拿到猛哥尸首旁,举起他双手比拟纸上的图样,居然完全吻合!

    孙应龙“啊”了一声,道:“凶手就是猛哥?他……他……”看看猛哥的尸首,又转头望了望王且光,只觉得天下最匪夷所思之事,莫过于此了。

    岳珂也很意外,道:“原来被杀者就是凶手,这可实在让人想不到。先不说猛哥为什么要杀朱老夫子,又是谁杀了他呢?”

    孙应龙道:“会不会是黄贵听到动静,进来看到猛哥掐死了夫子,气愤之下,拔刀杀了猛哥?”

    岳珂道:“这倒是符合现场情形。但黄贵杀人后应该立即报官,告知众弟子朱老夫子已死,为何还会安然坐在井边,等待王医师和月娘回来呢?”孙应龙道:“嗯,这确实不合情理。其实我早觉得黄贵怎么看也不可能杀人,他大概连刀子怎么握都不知道。”

    宋慈蓦然插口道:“刀子,对,刀子。”急奔过去取过那柄杀死猛哥的凶器,又往猛哥身上摸了一通。

    孙应龙莫名其妙,问道:“你想找什么?”宋慈道:“刀鞘。”孙应龙道:“你试试猛哥右脚上方裤腿的地方。”

    宋慈往猛哥右小腿上一摸,果然在腿侧处找到一柄刀鞘,正好与匕首合配,新旧也差不多。

    岳珂道:“你怎么知道猛哥在裤腿下藏有匕首?”孙应龙“嘿嘿”两声,道:“我可是打小就认识他。多年前我就留意到他走路时右脚有点拧巴,总怀疑他藏了什么东西在裤子下面,他还老不让人靠近看。”

    岳珂道:“猛哥外貌极像北方人,那边的男子习惯将防身的短刀藏在靴子中,闽地天热,这时候已穿不住靴子,大概他旧习难改,便干脆将匕首绑在腿肚子上。”又转头问道:“宋慈兄,你怎么看这件事,猛哥会不会就是去年刺杀你和毛一平的凶手?”

    宋慈道:“猛哥的体形跟我感受的刺客身材差不多,凶器也吻合,但我还是不能肯定。”

    他不能肯定,倒不是别的原因——其实从感觉上他认为猛哥就是刺过他一刀的刺客,他甚至能在脑海中再现猛哥手持匕首,从背后向他扑来的一幕。但从情感上,他不愿意相信。他自小认识猛哥,虽然并不亲密,但见面也会打个招呼,偶尔还会开个玩笑。这样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人居然是背后捅他一刀的凶手,即使他并不是本来的目标,只是要被灭口,他也不能去想象。

    再往深一层想,如果猛哥真的就是凶手,在王医师徒弟之外,他必然还有另一个身份。正是这个身份,使得他先杀了毛一平,再杀了朱熹老夫子。然而这个人潜伏在王家二十年,仅仅就是在等了十九年后,杀一个来沧洲精舍的老者毛一平,又在等了二十年后,杀残年暮景的朱熹么?内中还有什么阴谋,真是想都不敢想。

    岳珂见宋慈表情复杂,猜到他正回忆往事,心潮澎湃起伏,问道:“就是他,对不对?”宋慈迟疑道:“这个……”

    他是唯一活着的当事人,感觉当然应该最敏锐、最准确,但也仅仅是感觉而已,并没有确实的物证能够指认猛哥就是杀死毛一平的凶手。进一步说,如果猛哥就是凶手,伴随着他的死亡,再也没有人能知道真相到底是什么,他为什么要杀毛一平,是新仇,还是宿怨?人世间的诸多事情均是如此,从一开始陷入一个困惑的谜题,经过了一段时间后,终于有了答案来解惑,却引发了更多的疑问,如此反复循环下去,永远不会有最终的结果。

    岳珂见宋慈神色闪烁,便道:“算了,不提过去的事了。夫子是猛哥所杀,杀死猛哥的又是谁呢?能从容混入楼中,又能不为猛哥所提防,除了黄贵外,还会有谁呢?”蓦然醒悟,不禁转身看了王且光一眼,再掉头过来,却见宋慈也正直愣愣地望着王医师的尸首。

    孙应龙道:“你们……你们觉得是王医师杀了猛哥?这……这怎么可能?”

    陡然一道闪电划亮夜空,几人惊然朝窗外望去,却见一条人影正附在南窗上,窥测室中情形。

    孙应龙喝道:“谁在那里偷看?”

    那黑影见形迹败露,转身便逃。孙应龙急忙赶出去,正好遇到杨妙真带着余月月过来,问道:“怎么了?”孙应龙道:“捉小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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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2-19 11:20:39 | 显示全部楼层
    杨妙真用脚尖勾起一块石头,轻巧地抄在手中,用力掷出,打在那黑影腿弯处。黑影往前一绊,摔倒在地。孙应龙赶过去,反拧住他手臂,将他拉起来,却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男子。

    孙应龙问道:“你是谁?”那男子料想不说实话难以脱身,便道:“我是闽帅林安抚使的侍从林麟。”

    孙应龙一听“林安抚使”几个字,心下先怯了,讪讪放了手。岳珂已然赶出来,示意杨妙真先带余月月进去,又问林麟道:“林兄来这里做什么?”林麟道:“只是来看看。”

    岳珂道:“看什么?”见林麟默然不答,便道:“林兄不愿意说也由得你。但林兄也亲眼看到了,沧洲精舍出了命案。你鬼鬼祟祟在外面窥探,难逃嫌疑。应龙兄,烦请你先找个地方把他关起来,等辛公回来再做处置。”

    林麟忙道:“等一下,我是奉林帅之命来看沧洲精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还得赶回去复命。”

    原来之前王且光出来交代学堂堂长黄贵派人去报官,黄贵便立即派了一个同学前去建阳县署,可他都不了解发生了什么事,同学更不知道,来到县衙后,只说朱老夫子去世了。朱熹可是朝廷重点关注的人物,建阳知县林充便兼有暗中监视朱熹的任务。当值差役得报后,忙叫醒了林充。林充听到沧洲精舍竟然因为朱熹过世派人来报官,本已极为惊讶。再想到新任福建提刑辛弃疾不避嫌疑,目下就住在沧洲精舍中,就算真有什么事,福建提刑就在当场,哪里轮得到他小小的建阳知县出马?一时怀疑这是辛弃疾在有意试探自己,忙连夜叫醒了福建安抚使林枅。林枅也极是困惑,他此次来到建阳是以私人身份,不便出面,便派心腹林麟到沧洲精舍暗中察看究竟。沧洲精舍的弟子们都聚在学堂商议朱熹后事,林麟轻而易举地潜进来,见到朱熹居住的小楼有灯光,便用手捅破窗户纸,窥探室中情形,直至被发现。

    岳珂道:“林兄都听到些什么?”林麟道:“从宋公子开始勘验喝报现场开始,后面的全一字不漏地听见了。几位公子才智过人,仅凭现场的蛛丝马迹就推敲出凶手,林某佩服不已。岳公子是名门之后,又是辛公身边能人,倒也不足为奇,只是想不到那位宋公子年纪不大,却是……”他没有说完下面的赞誉之词,“嘿嘿”了两声,叹道:“这沧洲精舍名闻天下,果然是藏龙卧虎之地。”

    岳珂道:“林兄过奖。不知道林兄要如何向林大帅和林知县回复?”林麟道:“当然是如实回复。难道岳公子还有什么想要隐瞒的么?”

    岳珂道:“没有。只是凶手猛哥的来历和动机尚未调查清楚,除了我们少数几个人知道朱老夫子是遇害外,其他人都以为他只是病故。朱老夫子是什么人,无需我多言,若外人知道他是被害,难免会有凶手的流言蜚语,既于朱老夫子清誉有损,也对你我二人的长官不利。所以,还望林兄慎言。”林麟沉默许久,才道:“受教。”拱手告辞而去。

    孙应龙道:“你跟他嘀嘀咕咕说了这么一大通,到底是什么意思?”岳珂道:“都是些官面上的话。”

    重新进来卧室,却见余月月坐在王且光尸首旁,痛哭不已。宋慈和杨妙真在一旁六神无主,不知该如何劝慰。

    岳珂上前道:“月娘,事情紧急,恕我冒昧。令外祖父去世,固然不幸。可现在卧室内出了三条人命,天一亮,无论如何都瞒不住了。我们需要知道真相。”余月月只是哭泣个不停,理也不理。

    孙应龙温言道:“月月,你心中难过,不愿意说话,那我们说,你听,可以吗?是王医师杀了猛哥么?”

    余月月一惊,蓦然抬起头来,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你……你看见了?”孙应龙道:“看来真是这样。你别紧张,我没看见,是岳珂和宋慈他们两个推理出来的。月月,你起来,到这边坐下。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余月月见对方连她最不愿意说出来的真相都猜到了,再也没有什么可隐瞒,勉强定了定神,讲述了事情经过——

    王且光收到朱熹身体不适的消息后,大致问了发病情形,带了药箱,携着徒弟猛哥和外孙女余月月来到沧洲精舍。初诊后,王且光认为并无大碍,只叫朱熹好好休息,然后配了药让余月月到厨房煎。过了小半个时辰,王且光来了一趟厨房,认为药的火候已经可以。余月月便端着药罐出来,又按外公的嘱咐,去井边添水做药引。等她再进来卧室时,却看见外公正举起匕首,使尽全身力气刺向猛哥背心。他虽然力弱,却是医师,熟悉人体结构,一刀正中要害。猛哥面朝着门,就那么惊讶地看着她,表情古怪之极。她一时惊魂失魄,药罐掉了下来,人也软倒在地。由于意识处于极度游离的状态,完全留意不到四周的情形,后面的事,她就记不大清了。

    孙应龙道:“呀,跟我们推理出来的情形一模一样。”

    杨妙真更是惊异,问道:“你们几个就站在这里这么一会儿,就推断出事情经过,居然丝毫不差?”孙应龙道:“我们可是站了几个时辰了,哪只有那么一会儿?”杨妙真道:“厉害,厉害!佩服,佩服!”

    余月月此时方知道是猛哥扼杀了朱熹,先是骇异,随即才释然道:“难怪外公会一怒之下杀了猛哥,原来是发现了他杀朱老夫子的真相。外公他老人家自杀,也是因为觉得对不起朱老夫子。我还以为他……”一时说不下去,又抽泣起来。

    岳珂道:“猛哥倒地的时候,可能正巧与月娘手中药罐落地吻合,瓦片撞地清脆,所以外面的黄贵只听到了药罐摔碎的声音。”

    所有现场的疑点都得到了合理的解释,只剩下一个问题,猛哥到底是什么人?他为什么要杀朱老夫子?二十年来,他有成千上万次接近朱熹的机会,为什么偏偏要等到今晚,等到朱熹老态龙钟、垂垂将死之时才动手加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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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2-19 11:20:52 | 显示全部楼层
    余月月道:“我生下来时,猛哥就已经在外公家当学徒打杂了。从来没有听他说过他自己的家乡、籍贯什么的,他是外公的徒弟,外公都不问,我们自然不便再多打听。”

    她与猛哥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了十余年都不知道他的来历,旁人又如何能得知究竟?看来他的真实身份将会永远成谜了。

    岳珂道:“宋慈兄,你别怪我旧事重提,我能想到的最有可能的动机,就是今天的命案和去年的命案是相关的。猛哥一定是跟毛一平有旧怨,凑巧当日毛一平来到沧洲精舍拜会朱老夫子,两人意外撞见,猛哥追去茅房杀了毛一平,正好你进去,他人尚躲在门后,无处可退,不得不杀你灭口。这件案子,一直没有任何进展,因为大家伙儿都想当然地认为凶手的目标其实是朱老夫子。但朱老夫子本人可能早发现了端倪,出于某种考虑,他始终秘而不宣。但今晚凑巧只有猛哥一个人在他床前,朱老夫子想起了去年的命案,提了出来,猛哥慌乱之下,顿生歹意,上前扼死了朱老夫子。王医师进来后,发现朱老夫子被猛哥害死,气急之下,顺手抽出对方小腿上的匕首,自后刺死了猛哥。又因为内疚而生死念,预先将毒药含在口中。”

    他这一番推测有头有尾,不但能合理解释两件案子的动机、经过,而且与现场的勘验情形、物证并不矛盾。孙应龙当即道:“呀,就是这样,就是这样,没有比这更好的推测了。”

    岳珂问道:“宋慈兄,你怎么看?”宋慈想了一想,道:“我也想不到比岳兄更合理的解释了。”

    他认同岳珂的推断,唯对一点尚有疑问,那就是王且光为什么会随身带着一颗胶囊毒药?但他没有立即提出这个问题,只看了一眼余月月——这个他发过誓,要用生命保护的女子。

    外面天光已明,天就快要亮了。众人都暗暗松了一口气,这难熬而漫长的一夜总算过去了。

    蓦然间,一声震耳欲聋的霹雳震碎了清晨的宁静。只在顷刻之间,怪风大作,发出让人心胆俱裂的嘶吼声。大雨呼啸而下,有排山倒海之势,仿若要把这块多灾多难的土地彻底淹没。

    风雨交加,争相肆虐,凶狠、激烈、震撼、残酷地摧残着世间万物。小楼旁的几棵大树被连根拔起,正好砸在小楼上,轰崩震响,将半边房顶砸得粉碎。小楼登时塌陷了半边,雨点直泻入室。

    众弟子惊见巨变,连忙赶来救护朱熹遗体。蔡沈站在瓢泼大雨中,面朝苍天,高声喊道:“大风拔木,洪水崩山,哲人之萎,岂小变哉?”

    北方传来阵阵鼓鸣声,如波澜,似松涛,一浪接着一浪,绵绵不绝,那是唐石里的巨石在风雨中作响。鼓声深邃、惆怅、低沉、悲伤,仿佛是从大地最深处发出的叹息,愈发将哀恸者蹂躏得肝肠寸断。

    ————————————————————

    [1] 金错刀:原指古钱币名,王莽居摄二年(7年)所造,分为环柄和刀身两部分,环柄为一方孔圆钱。因为钱上的“一刀”两字是用黄金错(镶嵌)成,而钱身又呈刀形,所以叫金错刀。钱上铸有“一刀平五千”字样,表示一个金错刀可当五千钱用。当时一斤黄金值万钱,两个金错刀就可以换取黄金一斤。这种钱价值很高,造成了通货膨胀,行之不久即废。金错刀制作精密,为后世所重,不少诗人也加以歌颂,如汉代张衡《四愁诗》:“美人赠我金错刀,何以报之英琼瑶。”唐代杜甫《对雪》诗:“金错囊徒罄,银壶酒易溶。”秋瑾《宝刀歌》:“主人赠我金错刀,我今得此心雄豪。”

    [2] 辛弃疾原字坦夫,南归后才改字幼安,别号稼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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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2-21 09:18:4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章 故人何在
    弹指一挥,居然已经四十年了?一时有了岁月如流的感叹。但那些美好的记忆,又怎么能因为光阴的流逝而轻易忘怀呢?四十年前,他正当青春岁月,身边有志同道合的朋友,还有青梅竹马的亲密恋人。



    离骚痛饮,笑人生佳处,能消何物。
    皇甫当年成底事,空想岩岩玉壁。
    五亩苍烟,一丘寒碧,岁晚忧风雪。
    西州扶病,至今悲感前杰。

    我梦卜筑萧闲,觉来岩桂,十里幽香发。
    嵬隗胸中冰与炭,一酌春风都灭。
    胜日神交,悠然得意,遗恨无毫发。
    古今同致,永和徒记年月。

    ——蔡松年《念奴娇》

    庆元六年(1200年)梅雨时节,一代儒宗朱熹逝世于福建建阳三桂里考亭家中,时年七十一岁。

    朱熹平居惓惓,无一念不在于国,闻国政之阙失,则戚然有不豫之色,语及国势之未振,则感慨以至泣下。然历事高宗、孝宗、光宗、宁宗四朝,仕于外者仅九考,立朝才四十日,天下惜之。士人闻其死讯,莫不悲恸。朝廷却下令禁止朱熹朋友、门人及各路士子到考亭会葬,此亦是公开表明对理学的态度,即使朱熹去世,理学的“伪学”地位不改。

    辛弃疾为大雨所阻,不得不在庵山华阳观中滞留了两日两夜,这是他一心要早些寻到华岳,不惜连夜亲上庵山的结果。

    之前辛弃疾料想岳珂在拱辰桥得知了真相后先有意放孙应龙离开,才再与宋慈赶来沧洲精舍向自己禀报,肯定对孙应龙有所暗示。而孙应龙必定会提前转移华岳,就算辛弃疾立即派岳珂前去庵山,也肯定在逍遥居搜不到人。但那华岳重伤未愈,仓促之间难以离开建阳,宋慈等人必然安排了另外妥当的藏身之处。辛弃疾之前留下建阳县署差役老幺就是另有目的。

    带老幺离开沧洲精舍后,辛弃疾详细打听了宋慈、孙应龙等人的亲朋好友,推测宋慈身为理学弟子,必然不会将犯人藏到自己家中或是任何跟朱熹有干系的人家里,而孙应龙一度是重要劫囚嫌犯,更不会藏在他家中。郡主赵师滢的逍遥居已然用过,那么剩下的就只有余月月了。而余月月一直住在外祖父王且光家中,医铺人来人往,人多眼杂,也不是好的藏身之处,一定是将华岳藏在其他亲眷之处。

    当辛弃疾听说余月月原来是刻书名匠余仁仲的亲孙女时,相当意外,而余家在庵山亦有别宅,他一度怀疑华岳会藏在那里。老幺忙告知余月月打小没见过亲生父亲余万卷几面,又将母亲早亡归咎于父亲,恨余家入骨,是绝对不会与余家来往的。又告知余月月舅母郑氏出家做了道士,恰好就在庵山华阳观。辛弃疾听了登时眼前一亮。

    老幺见辛弃疾心急如焚,有立即要上山之心,便告知庵山是建阳第一名山,不比其他野山,上山的路都是官府出钱修的官道,熟悉道路的人,夜间走也没事。辛弃疾便立即到宋慈家中叫上一直留在那里养伤的侍从,带上弟子陈址,由老幺带路,连夜赶来庵山华阳观。

    华阳观是个小道观,香火不旺,只有观主出尘和两名小道姑。起初开门的小道姑也不肯放辛弃疾一行进来,称观中都是女子,又是出家人,多有不便。辛弃疾怕出意外,便命侍从直闯进去。不待搜查,华岳自己扶着拐杖走了出来。观主出尘闻声忙赶出来阻止,辛弃疾才发现对方竟是一位二十年未见的故人,一时感慨万千。华岳表示愿意向新任福建提刑自首,辛弃疾遂派陈址带着侍从将他连夜送走,自己留在华阳观中。

    他留下来,原本只为与故人一叙,天亮时便要辞别下山,哪知道老天爷突然降下一场大雨来。即使是在多雨的福建,这么大的暴雨也极是罕见。平日清浅的溪水,转眼变成了狂暴的浊龙,惊涛齐天。山上亦是山洪陡起,席卷着泥沙,如瀑布激流,将山道尽数冲垮。所谓人不留客天留客,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大雨从清晨开始足足下了一天一夜,直到第二日,天才放晴,碧天如洗。得知朱熹去世的消息时,已是第三日正午。雨后天晴,山中空气清新,辛弃疾正在静室窗下诵读《庄子》,岳珂和孙应龙进观求见,报知朱熹过世的消息。大雨虽停,然而山道未复,二人冒险上山,从头到脚都是泥泞,狼狈不堪。

    辛弃疾依然坐在原处,手持书卷,一动不动,样子仍是在读书,神情却瞬间石化,仿佛突然入定一般。

    岳珂颇为忧虑,正待劝解,却被辛弃疾挥手喝止。他一时无奈,只得与孙应龙退了出来。观主出尘将二人请进堂中,命小道姑奉上热茶。出尘四十来岁,一张瓜子脸,瘦削清癯,颇有道骨仙风。

    孙应龙不及坐下,急急问道:“尊师,华大哥人可还好?”出尘道:“辛公前夜来到华阳观,连夜派人将华岳公子送走了呀,说要另找个安全之所,就在大雨之前。你不知道这件事么?辛公说目下你和宋慈公子都在替他办事,贫道还以为是你告诉他华公子藏在这里养伤的。”

    孙应龙跺脚道:“哎呀,尊师难道不知道辛公是官么?华大哥是重犯,只有官捉逃犯的道理,哪有官救逃犯的?”出尘道:“这贫道倒是没想到。”

    孙应龙道:“就算不知道辛公是官家人,一个陌生男子半夜带着侍从寻上门来,尊师难道不起警觉之心么?”

    出尘原本姓郑,出家前是余月月的舅母,出家后也对外甥女爱惜有加,孙应龙因与余月月相熟,亦时常往来于华阳观,说话大大咧咧惯了,竟是要将辛弃疾逮走华岳的事怪到出尘头上。

    出尘一向和善可亲,此时竟微微色变,冷笑道:“陌生男子?早在你出世之前,贫道就认得辛公了。”起身拂袖,往内堂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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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2-21 09:19:00 | 显示全部楼层
    孙应龙一时呆住,半晌才道:“听起来,出尘尊师跟辛公原是旧识。怎么我从来没有听月月提起过?”又问道:“听说辛公性好美色,身边总是蓄养了许多绝色美女,是这样子么?”

    辛弃疾并非不食人间烟火的圣人,有人评价他配得起“酒色财气”四字。别的不提,单是一个“色”字,确实名副其实。他身边总是美婢环绕,有许多风流逸事,他自己也称“饱经惯、花期酒约”。

    岳珂道:“名士风流,这也是在所难免之事。再说辛公卓荦奇才,疏通远识,有许多女子都是自己主动投怀送抱。”

    孙应龙却对辛弃疾的风流韵事没什么兴趣,只低声问道:“会不会出尘尊师……”岳珂道:“什么?”孙应龙道:“就是出尘尊师跟辛公原来那个过……”岳珂这才明白过来,道:“这我可不清楚。”他不愿意多谈辛弃疾的私生活,便起身道:“我们再去看看辛公。”

    孙应龙道:“辛公会拿华大哥怎么办?”岳珂道:“辛公既是派陈址将他连夜送走,必是另找地方安顿了。你无须担心,也千万不要再向辛公追问,回头我私下向陈址打听看看。”

    孙应龙听说是另找地方安顿华岳,而不是送官,这才放下心来。

    回来静室,辛弃疾正在提笔挥毫疾书。这是他的习惯,每逢喜悦或是愤懑时,便会将满腔情绪倾注到笔墨之中,由此才有了许多广为流传、脍炙人口的佳作。

    岳珂忙上前研墨,侧头望去,纸上所写是一首《感皇恩》:

    案上数篇书,非庄即老。
    会说忘言始知道。
    万言千语,不自能忘堪笑。
    今朝梅雨霁,青天好。

    一壑一丘,轻衫短帽。
    白发多时故人少。
    子云何在,应有玄经遗草。
    江河流日夜,何时了?

    此作当是悼怀朱熹之作。以汉代扬雄[1]所作《太玄》比拟朱熹的著作,“江河流日夜”则是化用杜甫之名句“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称颂朱熹的文章、事业不朽。

    一词写完,辛弃疾意犹未尽,又取了一张新纸铺好,挥笔写道:“所不朽者,垂万世名。孰谓公死,凛凛犹生!”连叹三声,这才抛下毫笔,问道:“还有什么事么?”

    岳珂道:“学生还没有来得及禀报,朱老夫子并非自然亡故。”当即说了前晚沧洲精舍所发生的林林总总。

    辛弃疾一言不发地听完,道:“走,下山。”

    出来时正好在院子中遇到出尘。出尘问道:“辛公这就要走了么?”辛弃疾道:“嗯。”走出几步,又停下来,想说点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开口,甚至连头也没有回一下。

    孙应龙却忽然想到一件事,忙上前告道:“尊师,王且光王医师过世了。”

    出尘俗名郑尘,出家前是王且光的儿媳妇。她听了公公去世的消息,反应甚是奇怪,毫无悲意,只问道:“他是怎么死的?”

    孙应龙心道:“她是月月的亲舅母,理应知道真相。”便实话说了王且光是服毒自杀。出尘冷冷一笑,道:“贫道早就说过,他们这家人,个个都不得好死。”

    她的语气中充满了幸灾乐祸,完全不似出家人的口吻,形象也与往日判若两人。孙应龙一愣,背心竟升起一股阴森森的凉意,还待多问一句,出尘却已经进堂去了。

    暴雨冲毁了山道,许多地方都被山上滚下的巨石堵死,加上雨后泥泞路滑,下山比上山更难。这一带名关刀峡,处处奇石林立,如斧劈刀削,峥嵘险峻,十分壮观。三人左绕右绕,身上早被密林中的残雨淋透。走了半天,也不知道到了哪里。

    岳珂隐约见到前面有屋檐,道:“前面有人家,应该快到山脚了。”忽然脚下一滑,就势滚下山坡,眼、鼻、口中尽是泥巴,看也看不见,喊也喊不出,昏头涨脑,苦不堪言。好不容易停了下来,勉强爬起来,还没有站定,只觉得右脚踝一阵针刺般的剧痛,左脚踝则被什么东西套住,尚不明白究竟,便被扯动左脚,头朝下倒掉了起来。

    辛弃疾吃了一惊,叫道:“岳珂!”岳珂忙应道:“还好,我还好,就是动弹不得。眼睛被泥巴糊住了,一时也看不见。”

    辛弃疾还待下去营救,孙应龙忙扯住他,道:“辛公别动,他中了机关。坏了,前面就是逍遥居。”辛弃疾道:“就是信王一双子女的居处么?”

    孙应龙道:“嗯。宅子的主人是信王的四公子赵师槚,外号茶树公子。他可是我们建阳闻名色变的人物,会自己做机关、火器,厉害无比。但我只是听说,还是头一次看见。”

    正说着,有两名黑衣仆人爬上土坎,手里各端着弓弩,一人对准岳珂,一人对准辛弃疾方向,喝问道:“什么人敢擅闯逍遥居,不要命了么?”

    孙应龙忙道:“这位是新上任的福建提刑辛弃疾辛公,那边挂着的是他的属下岳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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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2-21 09:19:11 | 显示全部楼层
    三人早成了黄泥鳅,脸上也全是泥水,完全看不出本来面目。为首仆人根本不相信,道:“胡说八道,提刑官人不好好在官署里坐着,来这里做什么?”

    岳珂勉强抬起头来,举袖往脸上抹了两下,道:“我见过你。你好好看看我。”

    为首仆人道:“咦,我真见过这个人,他前日带着官差来过逍遥居。快,快去禀报公子。”

    他这才放下弓弩,拔出短刀,割断套住岳珂脚踝的绳索,将他放了下来。岳珂却是站立不住,一跤跌坐在泥地上。

    仆人道:“抱歉,岳公子右脚中了我家公子的仙人跳,只有我家公子才能打得开,请岳公子再多忍耐一会儿。”又叫道:“提刑官人,你们从沟道下来,千万别走偏了,两边都有机关。”

    辛弃疾号称奇杰,年轻时金戈铁马、驰骋敌营而不色变,有“青兕”的外号,而今年老,亦是壮气犹存,不畏风险到沧洲精舍拜会朱熹便是明证。然而此刻听了那仆人的叫喊,居然脚下发软,不敢轻易迈步出去,当真有“虎落平阳被犬欺”的感觉,不禁苦笑起来。

    孙应龙到底是习武之人,道:“辛公,我走前面,你扶着我的背。”

    二人一路连滑带滚,加上下面仆人接应,总算有惊无险下了山坡。数名仆人先后赶来,搀扶了三人进来逍遥居。赵师槚已经得到消息,忙赶出堂来,先命仆人扶好岳珂,蹲下来往他脚踝的铁夹上拨弄了几下,铁夹“噌”的一声松开。岳珂初为铁夹套住时,虽然也是剧痛无比,但还能忍住,此刻机关松开,反而痛得大叫了一声。

    赵师槚掸掸手上的泥巴,示意仆人将铁夹取下,道:“岳公子,你不必难为情。这叫仙人跳,意思是仙人中了都要一跳三尺高。你不过是个凡夫俗子,受不住痛很正常。”

    岳珂苦笑道:“久闻逍遥居机关厉害,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赵师槚居然点了点头,道:“比起那些浪得虚名之徒,赵某自认为还有几分本事。岳公子,你伤了筋骨,暂时不能走路了,除非你不再想要这条腿。”

    孙应龙咋舌道:“这么厉害?这么一下子,一条腿就几乎没了?”赵师槚道:“孙公子不信么?要不要试试看?”孙应龙忙道:“我对这个没兴趣。”

    赵师槚道:“来人,带岳公子进去歇息。”等仆人扶了岳珂进屋,这才上前笑道:“辛公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失敬,失敬。”

    他平常都是神色冷冷,不轻易露出笑容,此刻居然对辛弃疾笑脸相迎,可谓罕见了。

    辛弃疾道:“老夫来得突然,还望赵公子不要见怪。”赵师槚笑道:“不怪,不怪,相请不如偶遇嘛。来人,快去为辛公准备热水和干净衣衫。”又道:“辛公,这里到山脚还有一大段路。天色不早,路上尽是泥石,你这么强行下山太危险,不如在这里留宿一晚,明日一早,我派人送你下山。”

    辛弃疾亲身经历了山道的难行,岳珂又受了伤,料想就算今晚勉强赶到沧洲精舍也不能再为朱熹多做什么,便道:“老夫也有来逍遥居拜会赵公子之意,择日不如撞日,那老夫今晚就冒昧打扰了。”遂留在逍遥居中。

    赵师槚忙命备下酒宴,款待贵客。席间宾主的话题,自然是朱熹之死。

    赵师槚道:“我知道辛公与朱老夫子惺惺相惜已久,你们一个被称为‘人中之龙’,一个被称为‘文中之虎’,并称为当世奇才。对辛公你,我是发自内心的钦佩,但对朱老夫子,我却不如何喜欢。朝廷称他‘欺世盗名’,我认为最合适不过。当然,死者为尊,我就不多说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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