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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black白夜

[转帖] 《锅匠,裁缝,士兵,间谍》外勤人员的告密搅动了英国情报机构,约翰·勒·卡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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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10-12 0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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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4-10-4 09:32:52 | 显示全部楼层
    27
    那天早上史迈利离开艾莱旅馆到格罗斯凡诺广场去的时候,阳光耀眼,天空蔚蓝。但是在他开着租来的罗孚牌汽车,经过埃奇韦尔路两旁难看的建筑物时,风停了。天空中又聚起了欲雨的密云,只有柏油路上残余的红光使人想到刚才的阳光。他在圣约翰伍德路停了车,那是在一座新大楼的前院,大楼前有个玻璃入口处,但是他没有从入口进去。他走过一个大型的雕塑,看不出是什么东西,好像是一团乱七八糟的宇宙物体。他在寒冷的毛毛细雨中,走到大楼外面一个往下的楼梯,墙上标着“出口”两字。第一层楼梯是用水磨石砌的,扶手是非洲柚木,一到下面,承包商就偷工减料了。不像刚才豪华,水泥抹得很马虎,空气中有一股堆积很久的垃圾臭味。他的态度小心翼翼的,但不是偷偷摸摸。到了铁门前面,他先停了下来,然后再用双手去推那个长门把,还深深吸了一口气,好像要接受什么考验似的。门开了一尺,碰到了什么东西又停住了。里面一阵怒喝,回音绕梁,像在游泳池里叫喊一样。

    “嗨,你怎么不当心点儿?”

    史迈利从门缝中挤了进去。门碰在一辆非常光亮的汽车的挡板上,但是史迈利没有去看汽车。车库里面有两个穿着工作服的人在用水管冲洗一辆放在升降车里的劳斯莱斯汽车。两个人都朝他这边看。

    “你为什么不走那边?”还是那个愤怒的声音问道,“你是这里的住户吗?你为什么不搭住户电梯?这楼梯是消防梯。”

    看不清是哪个人在说话,不过不管是哪个,他的斯拉夫口音很重。升降车的灯光在他背后。矮的一个手中拿着水管。

    史迈利向前走去,注意不把双手插在口袋里。拿水管的那个人继续工作,可是高个子的那个仍在暗处看着他。他穿着一身白色的工作服,把尖领子翻起,有了一种洋洋自得的神气。他的满头黑发往后梳。

    “我不是住户,”史迈利承认,“不过我不知道可以跟谁谈谈我想租个地方的事。我姓卡迈克尔,”他大声解释道,“我在马路那边买了一栋公寓。”

    他做出像要掏出一张名片的姿势,好像他的证件比他貌不惊人的外表更能介绍他的身份。“我愿意预付租金,”他答应说,“我愿意签个合约,或者什么的。只要是光明正大的。我可以找个证人,预付租金,只要合理就行。我的车是罗孚汽车。一辆新车。我不想背着公司做生意,我不主张这样。只要合理,我都愿意。我本来想把车开过来,但我不想太冒失。说来好笑,外面那楼梯我不喜欢。它太新了。”

    史迈利装出一种啰里啰嗦的样子说明来意,他自始至终像个低声下气的恳求者,站在屋梁上一盏强烈的灯光下,对方可以把他看得一清二楚。这种态度产生了效果。穿白衣的人离开升降车,往嵌在两根铁柱之间的一个玻璃小房间走去,摆了一下脑袋叫史迈利跟着过去。他一边走,一边拉下他的手套。这是皮手套,手工缝的,很贵。

    “你推门得小心点儿,”他仍大声警告说,“你要用电梯,或许得多付几镑。不过你会省得多。”

    “麦克斯,我有事跟你谈,”他们一进玻璃小屋,史迈利就说,“单独谈。不在这里。”

    麦克斯体格魁梧,脸色苍白,像个少年,但是皮肤却皱得像个老头子。他长得很英俊,眼光很沉着。他身上有一种沉着的神气。

    “现在?你要现在谈?”

    “到汽车里去。我有辆车子在外面。你从楼梯上去,就可以见到。”

    麦克斯把手围在嘴边,向车库那头喊。他比史迈利高过半个脑袋,嗓门像个鼓队队长。史迈利听不清他说的是什么。他们俩很可能都是捷克人。那边没有回话,但是麦克斯已在解工作服的纽扣了。

    “是关于吉姆·普莱多的事。”史迈利说。

    “我知道。”麦克斯说。



    他们开车到汉姆斯丹德,坐在崭新的罗孚汽车里,看着孩子们在水塘里敲冰。雨终于停了,也许是因为天冷。

    到了外面,麦克斯穿了一身蓝衣服,蓝衬衫,领带也是蓝的,但与别的蓝色稍有区别。各种蓝色深浅不一,这样讲究,他大概花了不少工夫,他手上戴着好几个戒指,长统靴旁边有拉链。

    “我已经不在里面了。他们告诉你了没有?”史迈利问。麦克斯耸耸肩。“我以为他们会告诉你。”史迈利说。

    麦克斯直挺挺地坐着。他没有把背靠在椅背上,他太自大了。他没有看史迈利。他的眼光凝视着水塘,凝视着在芦苇丛中嬉戏的孩子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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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10-4 09:33:07 | 显示全部楼层
    “他们什么也没有告诉我。”他说。

    “我被撤职了,”史迈利说,“大概跟你是同一个时候。”

    麦克斯身子似乎挺了一下,又缩了回去。“太糟糕了,乔治。你现在干什么,偷钱?”

    “我不要他们知道,麦克斯。”

    “你保密,我也保密。”麦克斯说,他掏出金烟盒来给史迈利一支烟,史迈利谢绝了。

    “我要听你说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史迈利继续说,“在他们开除我之前我就想弄清楚,但是没有时间。”

    “他们就为了这个才开除你?”

    “可以这样说。”

    “你啥都不知道,唔?”麦克斯说,他的眼光仍冷冷地看着孩子们。

    史迈利说得很简单,一边注意麦克斯的反应,生怕他没有听懂。他们本来可以讲德语,但是他知道麦克斯不愿意。因此他讲英语,一边看着麦克斯的脸。

    “我一点也不知道,麦克斯。我根本没有参加。事情发生时我在柏林,这事是怎么计划的,什么背景,我都不知道。他们打电报给我,我回到伦敦时已经太迟了。”

    “计划,”麦克斯重复说,“是有一些计划的。”他的下巴和面颊突然满布皱纹,眼睛眯细了,不知是在苦笑还是微笑。“那么你现在有的是时间了,乔治?不错,是有一些计划的。”

    “吉姆有件特殊任务要完成。他指名要你。”

    “是呀。吉姆要麦克斯替他把风。”

    “他怎么要到你的?他是不是到阿克顿去,跟托比·伊斯特哈斯说‘托比,我要麦克斯’?他怎么要到你的?”

    麦克斯的双手放在膝上。十分整洁而且修长,但是骨节都很粗壮。他一听到伊斯特哈斯的名字,就把双手的掌心合拢,仿佛是个笼子逮到了一只蝴蝶一样。

    “什么?”麦克斯问。

    “到底发生了什么?”

    “是秘密的。”麦克斯说,“吉姆是秘密的,我也是秘密的。跟现在一样。”

    “说吧,”史迈利说,“请你说吧。”

    麦克斯说起这件事来好像是在说任何普通的事情一样,像是家庭问题、工作问题、爱情问题。那是一个星期一的晚上,十月中,是的,十月十六日。那时是淡季,他有好几星期没有到国外去了,感到很厌烦。他那天整天都在侦察布鲁姆斯伯里的一幢房子,那是两个中国学生住的,点路灯的打算偷偷地去搜查一下。他正要回阿克顿洗衣店去写报告,吉姆在路上拦下了他,演了一场假装偶然遇到的戏,把他带到水晶宫,他们坐在汽车里谈话,像现在一样,只是说的是捷克话。吉姆说,有一件特殊的任务要完成,任务很重大,很秘密,不能让圆场别人知道,甚至连托比·伊斯特哈斯也不能知道究竟要发生什么事。这是最高层交代下来的,很艰巨。麦克斯有兴趣吗?

    “我说:‘当然,吉姆。麦克斯有兴趣。’于是他吩咐我:‘请个假。你去找托比,对他说:托比,我的母亲病了,我得请几天假。’我并没有母亲。‘好吧,’我说,‘我去请个假。多久,吉姆?’”

    吉姆说,这件事从头到尾不会超过一个周末。他们星期六去,星期天就可以回来了。接着他问麦克斯,目前有没有可用的身份证件,最好是奥地利的,做小生意的,还有相应的汽车驾驶执照。如果麦克斯在阿克顿没有现成的,吉姆可以在布里克斯顿替他弄一份。

    “我说,当然,我有,叫哈特曼·鲁迪,奥地利林茨人,捷克苏台德移民。”

    于是麦克斯编了一个他在布拉德福有个女朋友惹了麻烦的故事给托比听,托比训了他十分钟关于英国两性之间的规矩的话。到星期四,吉姆和麦克斯在当时剥头皮组租的一所安全联络站会面,那是在兰伯斯的一个破旧房子里。吉姆随身带了钥匙。吉姆又说了一遍,一共只需三天,在布尔诺郊外跟人偷偷碰个头而已。吉姆带了一张大地图,两人仔细研究了一下。吉姆用捷克人身份旅行,麦克斯用奥地利人身份。他们分两路去布尔诺。吉姆从巴黎飞到布拉格,然后再坐火车。他没有说他自己带的是什么护照,但麦克斯猜是捷克的,因为捷克原来是吉姆的祖国。他见过吉姆用过。麦克斯化名哈特曼·鲁迪,做玻璃和炉子生意。他要从米库洛夫附近开车越过奥地利边境,然后向北驶向布尔诺,中间有充裕的时间,到星期六晚上六点半,才在足球场附近一条小路上与吉姆相会。那天晚上七点有一场盛大的比赛。吉姆跟着人潮走,到小路就上了麦克斯等着的汽车。他们商量好时间,万一碰不上怎么办,还有其他老套的应急措施。麦克斯说,反正,他们对相互的习惯作风都是很了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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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10-4 09:33:20 | 显示全部楼层
    汽车一出布尔诺,他们就要走比洛维奇公路到克尔蒂尼,朝东折向拉奇斯。在拉奇斯公路上,他们会见到左边停着一辆黑色汽车,很可能是菲亚特汽车。牌照号码头两个是99。开车的在看报。他们就停下来,麦克斯过去问他出了什么事。那人回答他的医生叫他一次开车不要超过三小时。麦克斯就说是啊,长时间开车对心脏不好。这时那人就会告诉他们把车停在哪里,然后叫他们坐上他的汽车到碰头的地方去。

    “你们去见谁,麦克斯?吉姆告诉你没有?”

    没有,吉姆说的就只有这些。

    麦克斯说,到布尔诺为止,一切都按计划。从米库洛夫出发,他被两个骑摩托车的便衣跟了一阵子,他们每隔十分钟换一个上来,但是他猜这是因为他用的是奥地利汽车牌照,所以不去理会。他很充裕地在下午三四点钟到了布尔诺,为了要把事情装得像样一些,他到旅馆里开了一个房间,在餐厅里喝了两杯咖啡。有个眼线盯上了他,麦克斯就向他大谈玻璃的生意经,还谈到他在林茨的女朋友跟美国人跑了。吉姆在头一次没有露面,后来一小时后在约好的地方露面。麦克斯以为火车误了点,但是吉姆叫他“慢慢开车”,他就马上知道出了事情。

    吉姆告诉他,计划有了变更,现在这样来进行:麦克斯要完全置身事外。他开到约好的地方就先让吉姆下车,然后待在布尔诺一直到星期一上午。他不得和圆场任何一条“贸易”路线接触:不得和阿格拉瓦特谍报网的任何人,不得和柏拉图谍报网的任何人,更不得和布拉格常驻站联系。如果到星期一上午,吉姆没有在旅馆露面,麦克斯就赶紧脱身,不管用什么办法。如果吉姆露了面,麦克斯的任务就是把吉姆的口信带给老总:口信很简单,可能不超过一个词儿。他到伦敦后就直接去找老总,通过老麦克法迪安约个时间,把口信给老总。明白了吗?如果吉姆没有露面,麦克斯就回去干原来的工作,什么都推说不知道,不论圆场内外都一样。

    “吉姆没说为什么改变计划吗?”

    “吉姆很担心。”

    “是不是他在去跟你见面的路上发生了什么事?”

    “可能。我对吉姆说:‘我说,吉姆,我跟你一起去吧。你很担心。我来把风,我给你开车,帮你开枪,怕什么?’可是吉姆生了气,我这么说对吗?”

    “对。”史迈利说。

    他们开到拉奇斯公路上,找到了那辆车停在那里,没有开灯,对着一条田间小径,那是一辆菲亚特车,黑色的,牌照号码头两个数字是99。麦克斯停了车,让吉姆下车。吉姆朝那菲亚特车走过去时,那个开车的把门打开了一道缝,好让车内自动亮灯。他在方向盘上打开一份报纸。

    “你能看清他的脸吗?”

    “在暗处。”

    麦克斯等了一会儿,他们大概在交换暗号,吉姆坐了进去,车就沿着小径开走了,仍没有亮灯。麦克斯回到了布尔诺。他坐在餐厅里喝烈性杜松子酒的时候,听到全城一片隆隆声。他原本以为是从足球场传来的声音,后来才弄清楚是卡车的声音,有个车队从公路上开过来。他问女侍发生了什么事,她说,森林里发生了枪击事件,是反革命分子搞的。他到外面自己的车里,打开收音机,听到了布拉格的新闻。这是他第一次听到还有一位将军被涉及。他猜想到处一定都布置了检查哨,反正吉姆指定他在旅馆里待到星期一上午。

    “也许吉姆会送信给我。也许有反抗运动的人会来找我。”

    “带来一个词的口信。”史迈利悄悄地说。

    “是呀。”

    “他没有说是什么词?”

    “你疯了?”麦克斯说。这是一句陈述句,也是一句问句。

    “一个捷克词,还是英国词,还是德国词?”

    麦克斯说,没有口信送来,他根本不想回答疯子的问题。

    星期一,他把入境的护照烧了,换了汽车牌照,用了德国的脱逃护照。他不往南走,改为西南方向,丢了汽车,坐长途巴士过境到了弗莱斯塔特,这是他所知道最安全的一条路线。到了弗莱斯塔特,他喝了一杯酒,找个女人睡了觉,因为他感到糊涂、生气,需要喘喘气。他在星期二晚上到伦敦,尽管吉姆叫他无论如何要想办法去找老总,但是“那很困难”。他说。

    他想打电话,但只能接到老妈妈那儿为止。麦克法迪安不在。他想写信,但想起了吉姆的话,不能让圆场其他人知道。他认为写信太危险。阿克顿洗衣店有人传说老总病了。他想打听住的医院,但打听不出来。

    “洗衣店的人知不知道你到哪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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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10-4 09:33:36 | 显示全部楼层
    “应该不知道。”

    他还在纳闷的时候,管理组叫他去,要看他的哈特曼·鲁迪的护照。麦克斯说他丢了,这确实是相当接近事实的。他为什么不报告?他没有发现。是什么时候丢的?他不知道。他最后见到吉姆·普莱多是什么时候?他记不清了。他被送到了沙拉特的训练所,但是麦克斯觉得很不爽,两三天后,审问组对他感到厌烦了,要不然,就是有人叫他们停止审问。

    “我回到阿克顿的洗衣店。托比·伊斯特哈斯给我一百英镑,叫我滚蛋。”

    水塘边一阵尖叫称好。原来是两个男孩打破了一块冰,水从洞里汩汩地冒出来。

    “麦克斯,吉姆发生了什么事情?”

    “什么?”

    “你能听到一些传说。流亡者之间总是有谣言流传的。他发生了什么事情?谁照顾他的,比尔·海顿怎么把他买回来的?”

    “流亡者不再跟麦克斯说话了。”

    “但是你还是听到了一些,是不是?”

    这次是那双白皙的手告诉了他。史迈利看到手指伸开,一只手五根,另外一只手三根,麦克斯还没有说话,他心中已经感到了不好受。

    “他们从背后开枪打吉姆。也许吉姆正要逃走,管它的呢?他们把吉姆关进监牢。这对吉姆当然不是滋味。对我的朋友也不是滋味。”他开始数了起来:“普里比尔,”他开始数道,碰了一下大拇指,“布科瓦·米莱克,普里比尔老婆的弟弟。”他弯了一根手指。“还有普里比尔的老婆。”又是一根手指,第三根手指。“科林·吉里,他的妹妹,都死了。这是阿格拉瓦特谍报网。”他换了一只手。“这个谍报网完蛋了以后,柏拉图谍报网也完蛋了。先是拉波丁律师,接着是兰德克朗将军、打字员艾娃·克里格罗娃和汉卡·比罗娃。也都死了。这个代价可不低,乔治,”他把干净的手指举到史迈利的面前,“一个英国人吃了一子弹,这个代价可不低。”他生了气。“你管闲事干什么,乔治?圆场不把捷克放在心上。盟国不把捷克放在心上。有钱人不会帮穷人逃出监牢!你要知道内情吗?有个词儿Märchen,英文是怎么说的,乔治?”

    “神话。”史迈利说。

    “对啦,以后请你别再告诉我什么英国人要拯救捷克的神话了!”

    “也许这不是吉姆,”史迈利沉默很久以后才说,“也许是别人把谍报网泄了密。不会是吉姆。”

    麦克斯已在开车门。“管它的?”他问道。

    “麦克斯。”史迈利说。

    “别担心,乔治。我没有地方可以出卖你。好吧?”

    “好。”

    史迈利坐在汽车里,看着他叫一辆出租车。他挥了一挥手,好像叫侍者一样。他把地址告诉那个司机,连看也不看一眼。然后就坐上车走了,腰板仍挺得很直,眼睛望着前方,好像一个国王,不看群众一眼。

    出租车消失以后,孟德尔督察长慢慢地从长凳上站起来,一边折着报纸,一边走到罗孚车这边来。

    “你很干净,”他说,“背后很干净,良心也很清白。”

    但是史迈利没有这么有把握,他把汽车钥匙交给他,自己走向公共汽车站,为了要向西走,先越过了马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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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10-5 09:08:07 | 显示全部楼层
    28
    他的目的地是舰队街底一家摆满了酒桶的酒馆。在别的地段喝午饭前的开胃酒,三点半可能已经晚了一些,但是当史迈利轻轻推门进去时,看到有十几个朦胧的人影从酒吧柜台那边转过头来看他。在角落里一张桌边,坐着杰里·威斯特贝,桌上放着一大杯粉红色的杜松子酒,与塑料假拱顶或墙上的仿冒火枪一样不显眼。

    “老兄,”杰里·威斯特贝羞怯地说,声音好像是从地下出来的,“想不到是你。嗨,吉米!”他一手按住史迈利的肩膀,一手打招呼要酒,他的手又粗大又结实,原来杰里曾经在一个乡下板球队担任过守门员。和其他守门员不同的是,杰里个子高大,不过由于放下手准备接球成了习惯,他的肩膀仍旧下垂。他一头黄发已经发白,满脸通红,穿着一件奶油色的绸衬衫,系着一条著名的运动领带。看到史迈利无疑使他很高兴,他满面笑容。

    “真想不到在这里见到你,”他又说,“真是想不到。嗨,你最近在干什么?”他把他一把拉到自己旁边坐下,“晒太阳,睡大觉?嗨——”他急切地问,“喝什么?”

    史迈利要了一杯血腥玛丽32。

    “这不完全是巧合,杰里。”史迈利承认道。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杰里突然急着要打破沉默。

    “你听我说,你的那个老婆好吗?一切都好吗?那才行。我总是说,你们是最美满的一对。”

    杰里·威斯特贝自己结过好几次婚,但是没有一次令他感到满意。

    “我跟你对换一下,乔治,”他建议道,肩膀向他一撞,“我去跟安恩过日子,每天睡大觉,你来做我的工作,报道女子乒乓球赛。怎么样?”

    “干杯。”史迈利好脾气地说。

    “说实话,很久没有看到哥儿们和娘儿们了。”杰里尴尬地招认,不知为什么羞红了脸,“去年收到老托比的圣诞节卡片,这就是我的命运。我想他们把我也给忘了。也不能怪他们,”他用手指弹一弹玻璃杯,“喝得太多了,就是为了这个。他们以为我会嘴快说出来。失去控制。”

    “他们不会那样。”史迈利说,两人又沉默不语。

    “勇士的钱太多不好。”杰里一本正经地说。他们多年以来一直喜欢说这句印第安人的笑话,史迈利听了心中一沉。

    “来一杯怎么样?”他说。

    “怎么样?”杰里说,他们一起喝了酒。

    “我读了你的信就马上烧了。”史迈利神色自若轻声地说,“怕你不放心。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反正已经太晚了。一切都已过去了。”

    听到这话,杰里的面色涨得发紫。

    “因此他们辞退你,不是因为你写了那封信给我,”史迈利仍然轻轻地说,“你可不能那么想。而且,这封信是你亲手交给我的。”

    “你很够朋友,”杰里喃喃道,“谢谢你。我本来不应该写的。多管闲事。”

    “没有的事。”史迈利说,一边又要了两杯酒,“你是为了圆场好。”

    史迈利觉得这样说有点像拉康。但是要与杰里谈话,惟一方式是用杰里的报纸陈述方式:句子要短,说话要快。

    杰里吐了几口烟。“最后一个任务,哦,那是一年前,”他又高兴地说起来,“不止一年了。把一个小包裹送到布达佩斯去。其实没有什么。公用电话亭。放在顶上。把手举起。就放在那里了。小孩子的玩意儿。你放心,我没出错。我还先估算了一下。有安全暗号。‘亭空,请用。’你知道,这是他们教我们的。你们这帮子人最了解,是不是?你们是‘猫头鹰’。各干各的,规矩是这样。多的不干。合起来就成了一个整体。计划是如此。”

    “他们很快就会登门来求你。”史迈利安慰道,“我想他们大概是让你休息一阵子。你知道,他们常常那样做。”

    “希望如此。”杰里恭敬地微笑道。他喝酒的时候,酒杯微微发抖。

    “你是写信给我前出门的吗?”史迈利问。

    “是的。实际上就只是一次,先到布达佩斯,再到布拉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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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10-5 09:08:24 | 显示全部楼层
    “你是在布拉格听到那消息的?你给我信中说的那个消息?”

    在酒吧柜台那里,一个穿黑色衣服、脸色红润的人在预言国家马上就要崩溃。他说,顶多三个月就要完蛋。

    “难搞的家伙,托比·伊斯特哈斯。”杰里说。

    “但还不错。”史迈利说。

    “是啊,老兄,第一流的。很杰出,我的看法。但是难搞,你知道的。怎么样?”他们又喝了酒,杰里·威斯特贝在脑袋后伸出一根手指,假装是印第安人的羽毛。

    “问题是,”柜台那边那个脸色红润的人喝一口酒说,“我们根本没有料到。”

    他们决定马上去吃饭,因为杰里要给明天的报纸发稿:某个足球前锋在商店扒窃被捕。他们到一家咖喱餐厅,吃饭的时候还供应啤酒。他们商量好,如果碰到什么人,杰里便把史迈利当做他的银行经理介绍给对方,因为这个主意,他在吃那顿满意的饭时,一直很高兴。餐厅里放着背景音乐,杰里称之为蚊子的交配飞行,有时甚至淹没了他粗嘎嗓子的轻声说话。这样也不错。史迈利硬着头皮表示很喜欢吃咖喱。杰里开始时还有点勉强,后来就开始说另外一个故事了,就是老托比不许他报道的那个故事,跟一个叫吉姆·埃利斯的人有关的。



    杰里·威斯特贝是个极难得的证人人选。他没有幻想,没有恶意,没有个人意见。他只觉得这事很古怪。他一直不能忘掉这件事,但是说也奇怪,他后来再也没有跟托比谈起过。

    “就是这张卡片,你瞧,‘圣诞快乐,托比。’一张雪中街景的图片,是里登霍尔街。”他大惑不解地看着电扇,“里登霍尔街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吧,老兄?不是什么间谍窝或者碰头的地方吧?”

    “据我所知都不是。”史迈利笑道。

    “真不明白他为什么选一张里登霍尔街雪景的圣诞卡。真怪,你说是不是?”

    史迈利说,他也许只是想要选一张伦敦的雪景。托比到底在很多方面都保有一点外国习气的。

    “我觉得要保持联络,这样未免太古怪了一些。过去总是送我一箱威士忌酒,非常准时。”杰里皱起眉头,喝了一口。“我倒不是在乎威士忌酒,”他迷惑地解释,他的一生常常因为感到迷惑,而没有远景,“我要喝随时可以买。只不过,我人既然在圈子外面,就会把什么都看成是别有用意的,因此礼物也很重要,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那是在一年以前,精确地说,是在十二月。杰里·威斯特贝说,布拉格的体育餐厅不是西方记者常去的地方。他们多半在“宇宙”或“国际”,低声谈话,聚集在一起,他们都很提心吊胆。杰里常去的是体育餐厅,在赢了鞑靼队那场比赛后,杰里带守门员霍洛托克去了那里,从此以后,杰里与酒保就有了交情,他名叫斯坦尼斯拉夫斯,也叫斯坦。

    “斯坦是个自由自在的人。他爱怎么样就怎么样,让你觉得好像捷克仍是个自由的国家。”

    他解释道,餐厅主要是个酒吧。而在捷克,酒吧就是夜总会,而夜总会就是朗姆酒。史迈利附和说这令人糊涂。

    与往常一样,杰里在那里的时候总是竖着耳朵留心听着,毕竟这是捷克,有一两次他居然给托比带回一些片言只语回来,或者替他提供一些人的线索。

    “即使听到的不过是外币交易、黑市之类的事,据托比说,都是有用的。一鳞半爪的加起来——反正托比是这样说的。”

    很对,史迈利同意,就是这样。

    “托比是‘猫头鹰’,是不是?”

    “当然。”

    “你瞧,我原来是在罗埃·布兰德手下工作。后来罗埃升了官,我就由托比领导。说实在的,有点令人不安,老是换人。干杯。”

    “你那次去以前已替托比工作多久了?”

    “一两年,不会更久。”

    菜送上来时,他们停止了说话,酒杯又斟满了。杰里·威斯特贝的粗手把一瓶胡椒撒在菜单上最辣的一道菜上,然后又在上面倒了一层猩红的调味料。他说,这调味料是为了要吃起来更辣一些。“那是老厨师特地为我调制的,”他解释道,“放在最下层的架子。”

    他继续说下去,那天晚上在斯坦的酒吧里,有个头发剪得短短的小伙子,挽着一个漂亮的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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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10-5 09:08:37 | 显示全部楼层
    “因此我想:小心点儿,杰里,那是当兵的人剃的头发。对不对?”

    “对。”史迈利附和他说,心里想,在有些方面,杰里自己也是“猫头鹰”。

    原来那小伙子是斯坦的侄子,因为能说英语,感到很得意:“你不知道有人因为能表现自己的外语本领,什么都会告诉你。”他正在休假中,爱上了那个小姐,假期还有八天,人人都是他的好朋友,包括杰里在内。应该说,特别是杰里,因为杰里会付酒钱。

    “我们大家都挤着坐在角落里一张大桌子边,有大学生,有漂亮的小姐,什么人都有。老斯坦也从柜台后面走了出来,有个小伙子修好了一台录音机。大家都很自在,又是喝酒,又是喧闹。”

    杰里解释道,这喧闹声特别重要,因为这样他就可以和那个小伙子搭讪,而没有引起别人的注意。那小伙子坐在杰里旁边,从一开始就对他有好感。他的一只胳膊搂着他的小姐,一只胳膊搭在杰里肩上。

    “他那种小伙子碰到你身上是不会叫你起鸡皮疙瘩的。我一般不喜欢被别人碰。希腊人喜欢那样。我最恨那样。”

    史迈利笑着说他也最恨那样。

    “说来奇怪,那小姐有点像安恩,”杰里回想道,“狡黠,懂得我的意思吗?像嘉宝33一样的眼睛,很性感。”因此就在大家唱歌、喝酒、玩着接吻游戏的时候,那个小伙子问杰里想不想知道关于吉姆·埃利斯的事件真相。

    “我假装从来没有听说过他,”杰里向史迈利解释,“‘很想知道,’我说,‘吉姆·埃利斯是谁呀?’那个小伙子看我一眼,好像我是个傻瓜似的,他说,‘一个英国间谍。’你瞧,谁也没有听到我们说话,大家都在叫啊,喊啊,唱那些快活的歌儿。他的小姐倚在他的怀中,头倚在他的肩上,但是她已半醉了,有些迷迷糊糊的,因此他就一个劲儿地和我说话,因为自己能说英语很得意,你懂吗?”

    “我懂。”史迈利说。

    “‘英国间谍,’他对着我的耳朵直嚷,‘战时和捷克游击队一起打过仗。到捷克来自称哈耶克,被俄国秘密警察开枪打中了。’我耸一耸肩说,‘我这是第一次听到,老兄。’不能操之过急,你懂吗?什么时候都不能操之过急,不然会把他们吓跑的。”

    “你说得一点也不错。”史迈利衷心地表示同意,接着就耐心地招架有关安恩的一些问题,以及爱一个人、真心地一辈子爱一个人究竟是什么滋味的问题。



    据杰里·威斯特贝说,那个小伙子告诉他:“我是征兵入伍的。我要是不入伍,就不能上大学。”十月间,他在布尔诺附近的森林进行基本训练演习。那边森林一直有许多部队驻扎在那里,一到夏天有时整整一个月不对民众开放。单调乏味的步兵操练原来规定要举行两个星期,但是到了第三天就无缘无故取消了,部队奉令开拔回城。命令就是:马上收拾回到营区。整个森林要在天黑以前撤空。

    “马上各种谣言就纷纷传开了。”杰里接着说,“有人说,季斯诺夫的弹道研究站被炸了。也有人说,训练营的新兵发生叛变,开枪射杀俄国兵。布拉格又发生暴动,俄国人接管了政府,德国人打了进来,天晓得究竟发生了什么。你知道当兵的都是那样的。不论在哪里,当兵的都是一样。谣言传来传去,没有个完。”

    谈到当兵的,杰里·威斯特贝又不免问起在军中认识的一些朋友,也是史迈利有泛泛之交但后来淡忘了的一些人。最后他们又言归正传。

    “他们就背起背包,爬上卡车,只等开动了。刚走了半里路,忽然车队又停住了,命令他们开到路边,卡车都得倒退回到树林里,结果陷在泥里,掉在沟里,一片混乱。”

    据威斯特贝说,原来是俄国人来了。他们从布尔诺的方向开来,急急忙忙说着,凡是捷克的东西都得撤走,否则一切后果由你们自己负责的话。

    “先是有一队摩托车疾驰而来,挥舞着手电筒,开车的人向他们大声嚷嚷。接着来了一辆参谋车,上面坐着穿便服的人,那个小伙子估计一共有六个人。后面是两辆卡车的特别部队,个个都全副武装,脸上涂着迷彩,杀气腾腾的。最后一辆卡车装的都是追捕的警犬。看上去完全是一副要上阵作战的样子。我没有让你厌烦吧,老兄?”

    威斯特贝用一块手帕擦一擦脸上的汗,眨着眼睛,好像刚刚苏醒过来的样子。他的绸衬衫也被汗湿透了,像刚洗过淋浴一样。史迈利不喜欢吃咖喱,因此又要了两罐啤酒,把咖喱味冲掉。

    “故事的第一部分就是:捷克军队撤了出去,俄国军队开了进来。明白了吗?”

    史迈利说,明白了,他心里想,他早就预料到这一着了。

    但是那小伙子回到布尔诺以后,很快就听说他的部队在这件事中所分配到的任务还没有完成。除了他们以外,又来了一个车队。第二天晚上,两个车队就在乡下来来回回地转了十来个小时,没有一个明显的目的地。他们向西开到特热比奇,停了下来等待通讯队向总部通报,过了很久才又折向东南,开到奥地利边境上的兹诺伊莫,一边开车,一边收发电报,像疯了一样。谁也不知道走这条路线是奉了谁的命令,谁也说不出所以然来。有一次他们还奉命上刺刀,又有一次下车扎营,接着又背起背包重新出发。一路上还碰到其他部队,在布雷拉夫铁路调车场,有坦克在围着转,有一次还有一对自动推进的大炮架在事先铺好的轨道上。不管到什么地方,情况都是一样的:一片混乱,莫名其妙。有的老兵说,谁叫你是捷克人?这是俄国人给你的惩罚。回到布尔诺以后,那小伙子听到了一个不同的解释。说是俄国人在追捕一个叫哈耶克的英国间谍。他在侦察研究站的时候想绑架一个将军,被俄国人开枪打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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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瞧,因此那个小伙子问,”杰里说,“那个小伙子问他的班长:‘既然哈耶克已经中了弹,咱们为什么还要在乡下乱转,闹得天翻地覆?’班长对他说:‘因为咱们是军队。’全世界的班长都是一样的。你说什么?”

    史迈利不动声色地说:“我们刚才说的事情发生在两个晚上,杰里。俄国人开到森林里是哪个晚上?”

    杰里·威斯特贝迷惑不解地皱起眉头。“那个小伙子要告诉我的就是这件事,你知道吗,乔治?他在斯坦的酒馆里要告诉我的就是这件事。谣言传说的究竟是什么?俄国人是星期五开进去的。他们到星期六才开枪打哈耶克。因此头脑机灵的人就说:你瞧,俄国人早在等哈耶克自投罗网了。知道他会来的。事先知道,预先埋伏。真是不好。对我们的名誉不好,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对老总不好,对我们全都不好。来,喝酒?”

    “喝酒。”史迈利说,喝了一口啤酒。

    “托比也是这么想。我们的看法是一致的,只是反应不一样。”

    “于是你告诉了托比,”史迈利把一大盘开心果递给杰里,一边漫不经心地说,“你反正要去见他,向他报告你已经在布达佩斯替他交货了,于是你把哈耶克的事也告诉了他。”

    杰里说,情况正是这样。令他不安的就是这件事,他感到古怪,因此他写信给乔治。“老托比说,这是胡说八道。一下子摆起架子来,很不客气。开头很热情,拍着我的肩膀说我干得好。回去了以后,第二天早上却责备我。说要开紧急会议,却开着车子带我在公园外面兜圈子,大惊小怪,闹得不可开交。说我酒喝多了,糊涂得分不清事实和胡思乱想。这些话真使我有点生气。”

    “我想你一定奇怪他还跟谁说过。”史迈利同情地说,“他到底说了些什么?”他问道,不过一点也不紧迫,好像只是为了要把事情弄清楚而已。

    “说这很可能是捏造出来骗我的。那个小伙子是有意来煽动我的。分化离间,让圆场怀疑自己人。怪我散布谣言。乔治,我就对他说:‘托比,老兄,我只是向你报告,老兄。用不着这么大惊小怪。昨天你还说我好得不得了。用不着一百八十度大转弯,骂送信的。如果你觉得这个情报不对,那是你的事。’不想再听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真没有道理。那样的人。一会儿热,一会儿冷。他平时不是那样的,明白我的意思吗?”

    杰里举起左手摸摸头,好像一个小学生假装在想一件事似的。“‘好吧,’我说,‘别提啦。我替我的报纸写好稿了。俄国人先到那里,这就不写。写别的。森林伏击,诸如此类的废话。’我对他说:‘如果圆场不喜欢这资料,给报纸倒不错。’他一听又火了。第二天有只猫头鹰打电话给老板。别让那个讨厌鬼威斯特贝碰埃利斯的消息。叫他注意D号通知:正式警告。‘如有人再提吉姆·埃利斯,即哈耶克事件,即有损国家利益,一概予以退职。’所以又回来写女子乒乓球赛的消息了。干杯。”

    “但是那时你已写信给我了。”史迈利提醒他。

    杰里·威斯特贝涨红了脸。“对不起,”他说,“忽然排外和多疑起来。大概是因为在圈子外面的缘故:你连最好的朋友也不相信。就连陌生人也不如。”他又想用另外一个说法:“只是觉得老托比有点古怪。我不应该写这封信,是不是?违反规定。”他虽然尴尬,还勉强装出笑容。“后来我听到小道消息说,单位把你也辞了,因此我觉得更糊涂了。你不是在单独进行调查吧,老兄?不是……”他没有把话问完,不过,也许是没有说完。

    他们分手的时候,史迈利轻轻地拉住他的肩膀。

    “要是托比来找你,我想你最好别告诉他我们今天碰头的事。他是个好人,但他总是觉得别人联合起来对付他。”

    “怎么也不会想到要告诉他,老兄。”

    “而且要是万一他在这两天找你,”史迈利继续说,他的口气表明这是万一情况,“你最好告诉我。那么我就可以证明你说得不错。我想起来了,别打电话给我,打这个号码。”

    杰里·威斯特贝忽然急着要走,关于那个足球员在店里偷窃的消息不能再等。但是他把史迈利的卡片接过来时,还是奇怪地有点不好意思地斜视一眼问:“没有不对劲吧,老兄?没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吧?”那笑容很难看。“不是同伙闹翻了吧?”

    史迈利听了大笑,一只手轻轻地放在杰里宽厚微驼的肩膀上。

    “随时恭候大驾。”威斯特贝说。

    “我不会忘记。”

    “你瞧,我以为是你打电话给老板的。”

    “不是我。”

    “也许是阿勒莱恩。”

    “我想是吧。”

    “什么时候都行。”威斯特贝又说,“对不起,你明白。向安恩问好。”他犹豫地说。

    “说吧,杰里,说出来吧。”史迈利说。

    “托比说了她和比尔的事。我叫他闭上鸟嘴。没有的事吧,是不是?”

    “谢谢你,杰里。再见。当然啦。”

    “我就知道没有。”杰里高兴起来,举起手指表示道别,就走了,到自己的天地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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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10-5 09:10:35 | 显示全部楼层
    29
    史迈利那天晚上躺在艾莱旅馆的床上,一时睡不着,就又拿起拉康在孟德尔家中交给他的那份档案来看。那份档案是从五十年代后期开始建档的,当时圆场像白厅其他部门一样都受到压力,要竞相媲美,比较谁更认真检查自己人员的忠诚可靠。大部分资料都是一般性的:截听的电话,监视的报告,没完没了访问教师、朋友、审查人的调查记录。但是有一个文件像磁铁一样吸引住了史迈利,他总是看不够。这是一封信,索引上随便写着“海顿致范沙维,一九三七年二月三日”。其实是一封手写的信,是比尔·海顿在大学时代写给他的导师范沙维的。范沙维为圆场物色人才,曾经介绍年轻的吉姆·普莱多,认为他是个合适人选。这封信的前面有条捉弄人的解释。那个不知名的作者说,精英俱乐部是“基督教会学院的一个上层阶级俱乐部,会员主要是伊顿出身的”。创始人是范沙维(法国荣誉勋位、英帝国勋章获得者,个人档案第几号第几号),海顿(后面有无数可供查对的档案号码)该年是俱乐部的明星人物。海顿的父亲年轻时也参加过这个俱乐部,它的政治色彩供认不讳是保守的。范沙维早已故世,他是个狂热的帝国派,序言说,“精英俱乐部是他个人精选的智库,以备急需。”奇怪的是,史迈利隐约也记得自己年轻时对范沙维的印象:一个瘦瘦、热心的人,无边眼镜,张伯伦式的雨伞,面颊红润,有点不合乎他的年龄,仿佛还在长牙似的。斯蒂德·阿斯普莱叫他是童话中的教父。



    亲爱的范,我建议你着手打听一下这个姓名见附件的年轻人。[审查人多余的注解:普莱多]你若知道吉姆,必然知道他是个有相当成就的运动员。但是你应知而不知的是,他也精通数国外语,而且也不完全是个呆子……



    接着是他的简历,令人惊奇的精确:……巴黎拉克纳尔中学,申请念伊顿,但从来没去上过学,布拉格耶稣会中学,斯特拉斯堡大学两学期,父母在欧洲从事银行业,小贵族,父母分居……



    因此,吉姆非常熟悉国外情况,他无牵无挂,我觉得极为可贵。再者,尽管他到过欧洲各地,但请别弄错,他骨子里完完全全是个英国佬。目前他刚出道,有点迷惘,因为他刚发现了球场之外还有一个新大陆,那就是我。

    但是你一定要知道我是怎样遇到他的。

    你知道,我有时习惯(也是你的命令)穿起阿拉伯服装到集市里去,混在他们中间,听他们那些先知的谈话,以备有朝一日可以好好地对付他们。那天晚上出风头的巫师是从俄罗斯来的,一个名叫赫列布尼科夫的科学院院士,当时在伦敦苏联大使馆工作,是个随和、有感染力的家伙,他在大家说废话时说了一些相当有智慧的话。那个集市有个叫做大众俱乐部的辩论会,是我们的对手,我以前去过几次,情况你已知道。谈话结束后,一边喝大众化的咖啡,一边进行民主争论,吵得不可开交。这时我注意到有个大个子坐在后排,显然太羞怯,怕跟人混在一起。他的脸仿佛是在板球场见过的,后来才弄清楚我们两人都在一个临时组成的球队里打过球,只是没有说过一句话。我不知道怎样描写他才好。他是这块料,范。我这不是开玩笑。




    笔迹到此为止有些拘谨,但从此开始,由于作者得心应手,潦草了起来。



    他沉默寡言,让人敬畏。头脑很固执——真的是那样。他是属于那种能够不露痕迹领导别人的沉着、有想法的人。范,你知道要我采取行动是多么困难。你得随时提醒我,从思想上提醒我,除非我尝到生活中危险的滋味,否则我是不会了解生活的神秘的。但是吉姆是个凭本能就会行动的人……他是执行者……他是我的另一半,我们两个加起来,可以成为一个很完美的人,惟一不足的是我们两个都不会唱歌。范,你有这样的体会吗?你非得要出去找到一个新朋友,否则活在这个世界上就没有意思了?



    这里笔迹又整齐了一些。



    “耶伐斯拉格罗”,我说,据我理解这是俄语,意思是到木棚里或者什么地方去等我,但是他却说“哈啰”,我想要是他见到加百利天使经过,他也会这样说的。

    “你的难题是什么?”我问他。

    “我没有难题。”他想了好一会儿才说。




    “那么你在这里干什么?你要是没有难题,你怎么进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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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10-5 09:11:34 | 显示全部楼层
    他咧开嘴安详地一笑,我们就到那个伟大的赫列布尼科夫那【引文1】里去,握了一握他的小手,一起回到我的房间。我们喝了酒,喝啊喝的。范,他见到什么都喝。也许是我见到什么都喝,反正我已忘掉是谁了。天亮以后,你猜我们怎么着?我来告诉你,范。我们一本正经地走到公园里,我拿着一只秒表坐在凳子上,吉姆换了运动衣,跑了二十圈。二十圈。我可累得够呛。



    我们随时都会来见你,他只要跟我在一起,或者跟我的好、坏朋友在一起。总之,他要我做浮士德的恶魔。我感到很荣幸。再者,他还是童男,身高八尺,体格结实跟巨石群一样。别害怕喔。



    档案至此快完了。史迈利坐了起来,不耐烦地翻着发黄的纸,想找一些更精彩的内容。这两个人的导师(二十年后)断言,无法想像这两个人之间的关系“超过纯粹友谊”……海顿方面的证据没有找到……吉姆的导师说他“求知若渴”——否认他是“左倾”的说法。那次谈话是在沙拉特进行的,开始就是长篇大论的道歉,特别是鉴于吉姆战时表现优异。在读到海顿花哨的信以后,再看到吉姆的答复,有一种令人高兴的直率气息。国安局有一个情报员参加,但是没有听到他说什么话。没有,吉姆后来从来没有见过赫列布尼科夫或者他的代表……没有,他除了那次以外没有跟他说过话。没有,他当时跟共产党或俄国人没有来往,他想不起大众俱乐部任何一个会员的姓名来……



    问:(阿勒莱恩)不至于让你睡不着吧?

    答:老实说,没有。(笑声)




    是的,他曾经参加过大众俱乐部,也参加过大学里的戏剧俱乐部、集邮俱乐部、现代语言俱乐部、联合俱乐部、历史协会、伦理协会、鲁道夫·史坦纳研究会……要听有趣的报告和认识人,这是很好的途径,特别是要认识人。不,他从来没有分发过左翼书报,不过他曾经订阅过《苏联周刊》……不,他从来没有向任何政党交过党费,不论在牛津时代,还是后来都没有。事实上,他还从来没有投过票……他在牛津参加这么多的俱乐部,有一个原因是,他在国外上过的学校太多了,因此没有什么自然结交的英国同学……

    这时审查人都站在吉姆一边了:大家都站在一边反对国安局和他们的官僚主义干涉。



    问:(阿勒莱恩)有一件令人感兴趣的事是,你既然在海外待这么久,你是否可以告诉我们,你是在哪里学会打板球?

    答:哦,我有个舅舅,他在巴黎城外有个房子。他是个板球迷。有球网等一切设备。我到那里度假,他就没完没了地找我打球。

    [审问人的注解:亨利·德·圣伊冯伯爵,一九四一年十二月,PF-AF64-7]




    谈话结束。国安局的代表要求让海顿作证,但是海顿在国外,无法出席。另定日期……

    史迈利读到档案中最后一份资料时,几乎已经睡着了。那份资料是在吉姆获得正式审批通过后,国安局胡乱塞进来的。那是当时牛津大学一张报纸的剪报,上面刊载一篇一九三八年六月海顿单人画展的评论,题为《现实抑或超现实?牛津的一个观点》。这位批评家把画展批评得体无完肤,最后幸灾乐祸地说:“我们知道吉姆·普莱多先生为了要帮助悬挂画框,还牺牲了他的板球。我们认为,要是他留在班伯里路,贡献就会更大一些,因为他对艺术的贡献是这次画展惟一感人的地方。也许我们最好不要这么大声讥笑……”

    他想睡了,他的心里充满了怀疑和犹豫。他想起了安恩,困倦之中想念得厉害,想以自己的脆弱来保护她的脆弱。他像一个年轻人一样大声地叫着她的名字,幻想她在昏暗的灯光中俯视着他,而这时波普格拉汉太太却在钥匙孔中偷看,不免使他有所顾忌。他想到塔尔和伊琳娜,徒劳无益地思考着爱情和忠贞问题。他想到吉姆·普莱多和明天的事。他隐约意识到即将来临的胜利。他已经走了很长一段路,来回折腾了好几次。明天,如果他的运气好,他可能会找到陆地:一个安静的小小荒岛。是卡拉从来没有听过的地方。属于他和安恩。他终于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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